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3.09 无情书1~11(上部完结)+番外(南宫慕)，14F　作者:千年一页

«
1
2
»
Pages: 2/2 Go

復制鏈接 | 瀏覽器收藏

myamakusa

級別: *

作者資料
發送短消息
加為好友

UID: 5119
精華: *
發帖: *
威望: * 點
銀兩: * 兩
蓮花: * 朵
本命:
王道:
牆頭:
配偶:
座右銘:
注冊時間: *
最後登錄: *

鮮花()

10樓發表於: 2006-03-09 11:4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无情书(幕八)

醒惡者感歎：世上天天都有新鮮事。南宮不以爲然：哪里，不過都是前人耍弄過的招數而已。

醒惡者繼續歎氣說：世風日下，於今尤烈，目睹什麽飛禽走獸過馬路都要心平氣和才好。

南宮微笑著理理衣袖，悠悠然的自己倒了杯事後茶說：習慣成自然。

醒惡者苦笑，無語。他不是翳流的人，不吃翳流的飯也就不管翳流的閒事。南宮和他是多年好友，也正
因爲是多年好友，所以君子之交愈發清淡如水。正因爲站穩了事不關己的立場，翳流上下由認萍生掀起的雞飛狗跳在他眼裏愈發有趣。直到南宮教主和認萍生公子公然飲了交杯，素以敬業著稱的軍師寰宇奇藏開始裝病閉門謝客。光搖扇子已經不足以表達憤慨之情，他轉而開始薅扇子扇子的毛：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到底是斯文人，踩了他的尾巴也不會罵粗口。

但所謂衛青不敗由天幸，借著南宮教主的東風，認萍生果然抖上天去。有他上手的事大多順手無比，事情做得乾淨利落，叫人沒得挑剔。除了得寵和得寵之後的輕狂外，從來捉不住踩他的把柄，一干人等只能默默地痛恨他。

醒惡者惡意地勸說：你小心折了他的福。

南宮婉言抗辯：我已經很努力經營翳流，到了這個地步，難道不能爲自己後半生小有打算麽？

醒惡者噴茶：你不是把後半生的幸福都指望在這匹流氓身上了吧？

南宮語塞，不知從何來回答。半天說，他還可以吧？

當然。醒惡者冷冷地看：他已經夠可以了。他要星星，你還搭配贈送一個月亮——肯定夠可以。

南宮微微赧顔，喝茶搪塞一句說：他看起來很好啊……

光是看起來麽？醒惡者惡意冷笑，給人手背上爬滿蜘蛛的感覺：你還僅僅停留在看不成？

南宮點頭。醒惡者鄙夷地看他一眼：算了吧你，有工夫在這裏憑空思慕，還不如手腳快點搞上床。

南宮皺眉：太俗了吧你？

醒惡者聽了心頭一陣惡寒，覺得很惡……慢慢開口道：你……你看著辦吧。南宮你真快變態了……

這時候認萍生推門進入，好像聽見了最後一句話。眯起眼睛微微笑著，不語。南宮看到他，瞬間眼神都變了。醒惡者不能忍受，喝了一口茶漱口，出門去了。

反手，認萍生合攏了背後的房門。側耳細聽著遠去的腳步聲，秀麗的臉龐上笑容也漸漸淡去。

他望著南宮，南宮卻不看他。沈默裏相對著，半空中飄起了莫可名狀的寒意。

是認萍生先開口，一字一句：你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喜歡我，有什麽緣故？

南宮歎氣：好心往往遭到這樣的誤會。

認萍生不理睬他的虛言，徑自沿著自己的話說下去：你想要我做什麽？

南宮不語，喝茶。許久說：暫時我只想對你好些。

只有片刻，認萍生心神間真實的茫然被南宮狠狠逮住了。只在微微一怔的工夫，南宮低沈的聲音開始下藥：

你看，我是這樣想的。都是人，還是至親五倫，何必做得那麽絕呢？但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這麽做，未嘗沒有道理。

認萍生的冷笑，適合面對所有心理上居高臨下、自以爲是的人。他反問南宮：你開始對我的過去有興趣了？怎麽了？克制不住好奇心了麽？

南宮歎氣：你對我有偏見，所以不肯接受我的好心。其實……

久久無言之後，認萍生終於追問：其實怎樣……

南宮攤手說：其實不怎樣。有人虧欠你，自然會有一些人給你補償，這就是天理迴圈嘍。

認萍生不語。心思似亂非亂的光景，聽見耳邊有人喚他一聲：慕少艾……

是誰？刹那之間，他竟希望此時此地的人果真是他那心意殘毒的師兄認萍生。是他造的孽，眼下正是最好的報應。至於那山谷間蔓草繚繞的白骨，他到寧可去受曝屍荒野的罪，至少還有幕天席地的一片清靜。半低著頭，許久目光轉向窗外。天色漸暗下來，窗紙化爲陰冷的青色。房間裏彌漫著令人欲辯不能的氣息，青紋白地的瓷瓶裏插著三兩根鬆軟的孔雀翎毛。在它旁邊是高大的書櫃，半開著，木門腳上散落著幾本隨意裝訂的手劄。在旁邊，是床。淡青的帷幔深掩著，床頭的桌案上兀立著一架繁花奇巧的銀燭臺。仿佛受了什麽蠱惑一般，認萍生走進前去，打火點亮了那三支白燭。目光怔怔地對著那簇簇跳動的火苗，他的眼神竟然漸漸融化到模糊了，成了唇邊一抹含混的笑意。

[其實你對我好，把我捧上天去，無非是想看我有朝一日摔下來。]

南宮沈默，不認同也不否認。

拔下發間的竹釵，認萍生去挑那明火釅釅的燈芯。細細的，慢慢的。幽暗的房間中，只有他手邊托著一團明亮。淡黃的光輾轉流淌在他修長白皙的手指間，將他的手照得透明如玉。很暖，很冰，清澈裏交織著混沌迷離。由此，自他唇中流轉出的每個字，都幻化成似真非真。

有一瞬，南宮心裏暗暗覺得自己差勁。他在利用眼前的人編造一個極其老朽的故事：愛美人而失陷江山。爲了一個極其簡單的目的：構造弱點，麻痹對手，一舉衝擊，統一翳流。像醒惡者這樣的好友，可不是能隨便拖來上演這種戲碼的，至於寰宇奇藏大軍師，更是不要提。而認萍生，年少輕狂、美麗風流、貌似縱橫無忌實則身陷絕境，在翳流聲名顯赫卻又毫無根基。更可貴的，眼前的人不是認萍生，而是一個真名叫慕少艾的美人。與其說他合適這個局，莫不如說這個局是專門爲他設下的。只是那燭光閃動的刹那，南宮一直從容自如的心，爲他的美麗覺得可憐可惜。

慕少艾說：雖然知道無謂，我還是有句話說。因爲你對我的好，是別人從沒有過的。身在翳流的日子，到處是光明正大的險惡，托你的福我活得極其輕鬆自在，這也是從沒有過的。

南宮不語，稍微有點煩，心想還是醒惡者的話有道理，快點搞上床算了……但慕少艾打定主意要給他留個深刻的印象，繼續說：

[所以無論將來發生什麽，我都沒得埋怨你。]

南宮開始厭惡，都是成年人了，正常一點好不好……

認萍生歎道：我覺得累。過去的事，眼前的事，將來的事，你想怎樣便怎樣罷。

仰面倒在床上，少艾慢慢調勻了呼吸。半晌自我解嘲地一笑：終於做到床上了。

南宮也覺得可笑，想著想著果然笑了出來。兩個人互相看著，互相笑著，心裏明白，放任接下來的事順其自然地糊塗下去。

埋首在南宮肩頭，少艾邊低聲笑著邊念起一些話。南宮錯過了開頭，但後面漸漸聽清楚了：……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低迷黃昏徑，嫋嫋青櫟道。月午樹無影，一山唯白曉。……低下的聲音漸漸模糊在睡意中，嫋嫋的餘音竟令人心膽生出驚悚的寒意。因爲接下來的兩句，南宮也熟知的。

——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

南宮低頭輕輕搖晃他：少艾你睡了麽？

——沒有。我累了，讓我靠靠你……

南宮笑，一句稍微誇張的玩笑說：這個身體從來都聽從你的吩咐。

溫熱的液體順著南宮頸間滾落，倏忽之間，只余幽冷逼骨的寒意。無論南宮安撫些什麽，他只有一句。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喃喃的語聲重復著同一句話，很多遍，火抑或冰，足夠在心上刻下不可磨滅的痕迹。

頂端

myamakusa

級別: *

作者資料
發送短消息
加為好友

UID: 5119
精華: *
發帖: *
威望: * 點
銀兩: * 兩
蓮花: * 朵
本命:
王道:
牆頭:
配偶:
座右銘:
注冊時間: *
最後登錄: *

鮮花()

11樓發表於: 2006-03-09 11:4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无情书(幕九)

幕九之醒惡者

遠望中，鳳凰臺上夜幕裏，燃燈撫琴的便是翳流當今首座，認萍生。可笑的是，普天之下，唯他而已，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位置。

是美人，終無非白骨；是驚才絕豔，無非塵土。南宮無意向他隱瞞“認萍生便是慕少艾”的事實，是慕少艾，殘燈獨照，高樓憑欄，錚弦凝絕處，蕭蕭木葉瀟瀟雨。是慕少艾，五色光華，五音迷離，水起風生，不過如此。但又如何，又如何？攤開眼前，無非無情的書卷。鵝黃粉白、愁紅慘綠，寫不盡癡迷的言辭，無非白紙黑字——

無情書。

是無情書，是惘情路，是斷情訴，是絕情處。卻不免放任自己深陷其中。

醒惡者難得的歎氣，他看見了慕少艾，也自然看見了南宮。南宮側坐憑欄，手杯裏該是應著三月風時的桃花酒。他的目光不在少艾身上，但又如何。眼不看見，不過因爲心裏存有；至於心念無存……醒惡者歎氣，只有歎氣而已。他想自己怎麽死也不會死在這上，要個自私如他的人愛上什麽，那真是癡人說夢罷了。

遠遠望見，南宮站起身來，對琴台邊的少艾說了句話。少艾仰頭微微笑了笑，又垂下眉目。一隻手按在錚弦上，許久不得落下。自言自語一句，背後的南宮只將杯酒飲盡，笑而不答。

掩窗不見，拂滅燈盞，醒惡者安然入睡。

明日，慕少艾便要到青派去了。南宮用他換天來眼手中那半部藥典，在黑派繼續計劃中下半段的研修。

事成之後，青派和黑派共用藥典的全部。屆時得到成藥到手，青派再將慕少艾奉還。能將條件談定在這一步，天來眼花費了不少心血。南宮寧可劃出黑派三分之一的地盤抵押給青派，也不肯出手慕少艾。最終拉鋸的結果是，天來眼將藥典和青派三分之一的人力物力投入黑派，只得慕少艾一人前往青派爲質。

南宮才不同意，只是慕少艾，不，“認首座”動心了：翳流霸業就在眼前，豈能這樣鬆開手去呢。

於是違逆南宮的意願，自和天來眼達成和盟約。南宮一時惱怒，無話可說，只說要和“認首座”絕交而已，當天下沒有這麽個人。天來眼知情識趣，通融“認首座”晚過去半月，讓“認首座”有時間好生安撫教主的心意，免得誤了藥典的編撰。

天來眼已經打算，將這即成的藥典命名爲“石破天驚”。藥理上的鑽研已經到此完滿告一段落，接下來送抵黑派，是要用在活人身上反復試驗效能和劑量，由醒惡者酌情修改配方。全書一萬三千六百四十二方，集翳流百年來用毒解毒之大成。這樣一部寶貴的經典，便是來日青黑兩派聯手，傾覆天下的本錢。
爲了這一萬三千的藥方，天來眼的頭髮都熬白了許多。但他寧願認下這份苦差事，只不過想把活人試驗這更加造孽的差事推給南宮。南宮應承，醒惡者自己也無法。藥理上他們都遠遠落在天來眼之後，那個人在藥理上的造詣，不說爐火純青，也差不多走火入魔了。

南宮爲醒惡者劃下一萬三千六百四十二人，說：小醒，都交給你了，省這點用。少死一個人記你一功。

醒惡者勃然作色，因爲這一萬三千多人裏，有南宮自己。他劃去南宮自己，當著三多堂衆人之面大聲吩咐屬下去買一頭豬回來代替。

南宮哭笑不得，勸他說：豬和人區別很大，而且不會說話，不能說出中毒之後的感覺。醒惡者哼哼冷笑，丟下墨筆道：還有半個月，去和你那認首座多親近幾分是正經。

寰宇奇藏不理睬兩人針鋒相對，靜靜展開名單，隨意劃去一個名字寫上自己。姬小雙微微含笑端詳道：軍師大人的魏碑愈見風骨了。說話之間在旁邊綴上自己名字，又劃去一個，轉身出了三多堂。醒惡者面白唇青說不出話來，眼看著翳流中樞的熟人一共兩百多都在名單上落下自己的名字。轉而對南宮冷笑：行。算你狠……我不是翳流的人，我可不簽名。等你們都死絕了，哼哼……言罷憤然卷起名單，大步而去。

於今夜，是慕少艾能在黑派的最後一段時光。他已經知道，也許從此一去，回來便不能再見以身試毒的南宮了。至於南宮，應該更加清醒。他只會將改錯的藥方歸還給天來眼，待到翳流一統江山之日，他也再見不到慕少艾了。兩人互相瞞著一些自己已經知道的事，形影不離地牽著手，卻只說些漠不關心的話。少艾隨手撫上一曲，不覺之間發現南宮的簫聲與他箏弦遙遙相和著。相視而笑，只是一味笑著，笑著，沒有別的。

醒惡者大有感觸，竟然親自下山去集市買了一口小豬，扔在南宮懷裏說：這是你今年生辰的賀禮。恭祝南宮教主從此：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

南宮笑：不敢當，彼此彼此，同喜同喜。認首座卻走過來摸摸小豬的耳朵，說：看這豬可愛的……醒惡者無語，大後悔沒買一對。

幕九之芙蓉骨

遠望中，鳳凰臺上夜幕裏，燃燈撫琴的便是南宮神翳神魂顛倒的人。可歎的是，普天之下，唯他而已，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位置。

是鳳凰台，是鳳凰來。鳳凰影，情難全。遙見那光華奪目的人自重樓依依步下，素顔明淨，流波處，傾倒江山。芙蓉骨心裏不由得重重贊了一聲：好一個認萍生！

步死生地，看淡是非意。輕步玉階下，如四月芳菲踏歌裏。轉眼人在前，微含笑意：君來無恙否？從此去，承看顧，更莫計往昔。

認首座回頭對南宮教主別道：不必送了，我總會回來，何須如此。

南宮微笑：送送而已，你總會回來，還怕我送？

認首座笑而點頭。在看南宮一眼，回頭又看一眼隱隱青山中那瑰麗煊赫的鳳凰台。便隨人上船去了，也不在船頭更多話別，潛身下了船樓。

芙蓉骨回身，笑得明豔而曖昧：

[教主不舍，離了荊襄之地，一併往江南去罷。反正有醒惡者和軍師大人執掌上下，稍去幾日無礙的。]

南宮搖頭，目光只隨在船上。芙蓉骨一步上了船頭，回身致意。由此蕩開水面的船離岸而去，輕快望江心去了。眼望那白一點的風帆都不見了，南宮臉上的神情仍是淡淡的。忽而是姬小雙噗嗤笑了一聲，合
十雙掌念了佛道：阿彌陀佛，終於修成正果了。

衆人覺得這話可愛，也都笑了起來。醒惡者只看著同樣笑著的南宮，冷冷哂笑一聲，拂袖而去。

這一切，都是芙蓉骨料想不到的。船艙中和傳說中的美人首座兩兩相忘，未成言眉目已然含了三份情愫。認萍生垂眉不語，只是信手撫弄著箏弦。許久擡起眼光向芙蓉骨微微蕩了一抹笑意。兩人更不用說再多的話，只往床上滾倒下去。

芙蓉骨愛極了認萍生的美，指尖沿著他秀麗的眉目精心勾畫，說不出一句言語。便如小孩子乍得了從年頭想到年尾的寶貝，只在無人的深夜裏才捨得摟在懷中，一寸一寸地撫摸著。認萍生亦不言語，只是十分青澀的身子在芙蓉骨手裏熾熱的溫度中瑟瑟發抖，有時咬著嘴唇，終不肯叫，只是嗚咽一般低聲呻吟不住。芙蓉骨再不能忍耐這般磨人的假溫存，一言不發撕裂了他。懷抱裏的身體也不作痛，只是繃斷的箏弦一般頹然散落開去。由此任由他肆無忌憚地擺佈起來，仿佛早已死過多時的一片樹葉，無非隨波逐流。

事情過去，芙蓉骨竟如同多少高手拼命過一般，頹然沒有絲毫力氣。但懷裏扔不捨得放開認萍生，只是纏緊抱住，仿佛是自己的性命一般。想到回到江南，便要將這人歸還給天來眼，心意一陣難平，竟然擡手卡住認萍生的脖頸，直到懷裏人變了臉色，才慌忙放開。認萍生不過氣若遊絲，迷蒙的雙眼裏亮晶晶的滿是淚水，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芙蓉骨一半真心一半玩笑對他說：我們就此綁在一處，沈江死了罷。

認萍生說不出話來，昏昏沈沈只像要漸漸闔上睡去。芙蓉骨歎了口氣，將他輕輕放回床榻被褥裏，小心蓋上。認萍生歪過頭昏昏睡去，仿佛天塌地陷從此都與他再無瓜葛。芙蓉骨輕輕摸摸他的臉，勾蕩了無數春心的明眸美目裏浮起殘毒的光，仿佛只有把眼前人連皮帶骨一併吞食個乾淨，才能安撫心裏饕餮作吼的怪獸。他從前已知道自己是個妖孽一般的人，如今才明白什麽是真正的鬼魅。喪魂落魄之餘，幾乎覺得此生無可留戀了。

幕九之訣塵衣

遠望中，鳳凰臺上夜幕裏，燃燈撫琴的便是將取翳流教主性命藥師慕少艾。可恨的是，普天之下，唯他而已，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位置。

訣塵衣一生看遍了諸多慘苦的別離，覺得眼前這沒有一滴眼淚一句話的告別，才是最悽惶的。此前他屢屢夢見認萍生，拖著幾乎破碎的身體從雁蕩山的斷崖下慢慢往上爬。自己便在斷崖邊上，想走脫卻發覺自己被千斤的鐵鏈鎮住，只有那一張幾乎沒有五官的臉像他慢慢近來。

一陣冷汗婆娑地醒來，幸而只是孤身空床。但看不見的地方，他總覺得有個人，目光如影隨形地粘在他身上。忽而輕紗浮動，有臉了，是慕少艾；再一瞬沒了臉，成了認萍生。

如今見了南宮，他覺得自己可以從此睡上安心覺了。天下之大，總有一天能找出個心理平衡。

人從不是一開始就那麽狠，也沒有天生的。只不過突然一下子做出來了，又意識到自己做出來了，才覺得原來還可以這樣狠。眼望著遠遠之處的少艾，不似清風明月，卻仍是淡淡薄紅淺白的桃花。由此一去，他是一片好心，希望少艾死在青派，再不要活著回來。但若真幸而不幸活著回來，那便只是一句：蒼天不仁。

只是分別前的刹那，少艾的手還牽著南宮的，沒有拉住，只是像小孩子一樣勾著彼此的手指。忽而擡頭看一眼南宮，說一句話，又看看很遠的天。南宮點頭，應他一句，也往很遠的天邊去。送行的衆人遠遠落在身後，乃至芙蓉骨。是他們兩個人的說話，一生一世也只有他兩人知道那話和那話的意味。

是萍生墮落斷崖的一刻，已經嘶啞得分不出面目的聲音輕輕喚他一句：你再看我一眼……他只覺得心頭沒來由的痛楚，再不願看那張血肉模糊的面孔。伸手去，狠狠將他推落到煙雲縹緲的世界去了。

若是南宮，若是慕少艾，又能說些什麽。人生至此，其實無話可說。似真非真，似幻非幻。仿佛緣散，又如夢醒。若少艾的一生，更比萍生涼薄許多。萍生尚自從腥風血雨中討得一片死生快意，至於他，只不過與生俱來的清白渾然沒入污濁的塵世，一去無歸。

是曾和少艾獨處的從前，是客在信陽的一年冬天。仰天望去，一片紛紛然然的大雪。信陽不算北方，北方的學落地都是瑩白如玉，天地渾然一色，晶瑩的魂魄。也算不上是南方，南方沒有雪，只有一片片虛無空心的雨。信陽的大雪，落地便倏忽化成一片泥濘，看不出一點原來的顔色，只以爲是原一片污濁。

是在那天色裏，他獨坐在江岸邊的船裏飲酒，眼看雪花送命一般跌碎在熙熙攘攘的道路上，被千人踏過，心裏覺得有些荒涼。

少艾坐在他對面，等他開口說萍生的所在。萍生已死了，只在他的夢裏現出淒厲的形色。他不能回答少艾什麽，轉而打算爲自己開脫。在看一眼眼前的少艾，心想著也許可以這樣這樣……

少艾並不知道他心裏所想的。天落雪了，他很愛雪天，癡癡地望著天空。那飛花散玉般美麗迷幻的天空，他並不知世道人心的顔色，只以爲，都如那雪天一般。

如今，他可是知道了。微微歎了口氣，訣塵衣抛開這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他還是希望少艾回來，否則剿滅翳流的一切努力都會前功盡棄，憑他一人的落葉山莊，也不能在江湖中說什麽話了。

[ 此貼被myamakusa在2006-03-09 04:02重新編輯 ]

頂端

myamakusa

級別: *

作者資料
發送短消息
加為好友

UID: 5119
精華: *
發帖: *
威望: * 點
銀兩: * 兩
蓮花: * 朵
本命:
王道:
牆頭:
配偶:
座右銘:
注冊時間: *
最後登錄: *

鮮花()

12樓發表於: 2006-03-09 11:5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无情书 (幕十)

幕十

訣塵衣總算沒有失望，慕少艾還是回到黑派了。

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名爲石破天驚的藥典試練成功。醒惡者用的十分節省，共耗用八千六百五十二人。南宮甚爲滿意，命他修改毒方劑量，將書送回青派給天來眼和芙蓉骨。“認首座”正與芙蓉骨住在蘇州，一時間不能將人接回來。南宮預料到這些，沒在強求什麽，慷慨地將藥典交給天來眼，順便問“認首座”的平安。

天來眼試藥，還沒有出事了。待到召回芙蓉骨之後，試驗到第一百六十八個藥方，終於雙雙出了事。天來眼服用的劑量更大，本身體質也更敏感，當時昏死過去。芙蓉骨勉強支援著，發瘋一樣吞服各種解毒試劑，豈知臉上的皮膚和肌肉還是一片片剝落下來，仿佛受潮已久的牆皮。等他從疼痛昏厥中醒轉，發覺自己的臉已經變成這般模樣，發出一聲非人的淒厲慘叫。天來眼只是沈默，忍痛用紗布裹緊了白骨斑斑可見的臉孔，吩咐芙蓉骨說：去把剩下的藥給認首座灌下去，順便再加上我們自己東西。

被送回南宮處的少艾，輕易被醒惡者解了毒，只是受了諸多慘絕人寰的痛苦，讓人想也不能去想。但天來眼和芙蓉骨獨門的用藥，醒惡者不能破解。南宮倒無所謂，說：你盡力去做好了。成不成，都是他的命。

南宮用解藥來逼迫天來眼和芙蓉骨交出青派，但最後也沒把解藥給他們兩人。翳流一統之日，三多堂衆人聚集起來，向南宮道賀。南宮也顯得很高興，並說能做到這一步，醒惡者也功不可沒，雖然他口口聲聲叫囂自己不是翳流的人，諸如此類。

誰也沒有提一句首座認萍生。直道某天醒惡者下山時遭人暗算。對方是落葉山莊的訣塵衣，聲稱此毒名喚“鴻飛冥冥”，出自當日江湖赫赫有名的藥師慕少艾——於是大家都知道了，原來認首座是慕少艾。
[要解毒，去找慕少艾罷。]訣塵衣冷冷一笑，漫步而去。醒惡者痛苦難當，但仍然強撐顔色對南宮說：你……你不要逼他，和他……和他好好說。

南宮並沒有這樣的耐心，來到鳳凰台問慕少艾要解藥。慕少艾自身劇毒未解，痛不可當，只覺得眼前永遠都是昏天黑地，更聽不清南宮說的是什麽話。南宮不多跟他廢話，寫下“鴻飛冥冥”並“解藥”幾個字推到他面前。少艾好像看到了，但卻說不出話來，手抖成一片寫下一個“無”字。下一刻，他就被南宮拎起來咣當一聲一頭撞到了對面銅鏡上。

醒惡者被姬小雙攙扶著，剛到鳳凰台，正看到這一幕，氣得渾身顫抖。手指南宮顫聲道：

[南宮神翳，你敢再動他，咱們三個一個也別活著出去。]

南宮冷笑：[自然。我早料到這一天。]

醒惡者指著門外：[你給我滾出去，永遠都不准再進這個門。]

南宮看他許久，欲言又止，拂袖而出，再不回頭。

醒惡者推開姬小雙，一個不穩坐在地上，忍著疼痛把慕少艾抱在懷裏，一邊輕輕搖晃一邊喚他的名字。

好容易喚回少艾的半口氣，輕輕擦去他的眼淚說：

[你放心。我死也要救你，我死也要救你……]

南宮果然再沒來過三多堂，鴻飛冥冥果然也是沒有解藥的毒。醒惡者參研用幾種解毒的方子，性命無虞，但發色和眼珠的顔色都變成了淡淡的棕灰色。不知如此，目力耳音都遠不如從前了。但他照料慕少艾，一刻也沒有鬆懈過精神。解藥略有進展，便一一細說給少艾，與他一併參詳。少艾仍不能說話，只能用手在他手上寫字。有一天少艾忽然醒來，拉他的手寫了兩個字：朱痕。

[你要見名叫朱痕的那個人。]

少艾要說話。因爲醒惡者的藥，他能說出話來，但卻不宜出聲，否則會壞掉聲音。醒惡者止住他，說：你只要點頭和搖頭便可——你要見朱痕？

少艾點頭。

[他知道你在這。]

少艾點頭。

[他能來找你麽？]

少艾搖頭。

醒惡者想了想，試探地問：南宮知不知道他。出乎意料，少艾竟然點頭。

醒惡者給他蓋好被子安撫到：你等著，心裏不要著急好不好？

少艾慢慢點頭。

南宮不在三多堂，不在風流水轉。翳流的周轉都在軍師大人手上，他告訴醒惡者：南宮閉關在雁道雲中。

醒惡者皺眉，心裏罵了一句。但卻聽到寰宇奇藏開口道：他自己好像在試藥，叫人不要去打擾他。

[試什麽藥？]醒惡者冷哼一聲，轉而神色大變，吼了一聲：[什麽藥！！！！]

寰宇奇藏被他下了一跳，半天才說出一句：不知道。醒惡者已經走遠了。

還是一對小破孩兒的時候，醒惡者便知道南宮不是好東西。時間過了越久，他越篤定這個想法。沖到雁道雲中，看見披衣窗前，一臉悠然翻書的南宮，醒惡者火往上撞。在瞥見南宮手腕上纏緊的繃帶，立刻知道自己最倒楣的預感又應驗了。冷哼一聲，他在南宮對面坐下。南宮的臉色發白，好像失血過多的模樣。但加上那眼神裏不鹹不淡的笑容，倒還顯得精神矍鑠。見到醒惡者，他用手裏的書指了指對面一隻鈞窯的祭紅瓶：

[來得正好，這個你可以帶走。]

醒惡者冷笑：南宮你的小日子過得不錯啊。

南宮點頭微笑：是啊是啊。漂泊一生，竟還有捨不得的地方，便是這雁道雲中。

[等你死了我就把這開成雜貨店。]醒惡者淡淡地說著，順手抄過身邊的祭紅瓶。那血祭一樣冷豔的紅
色，讓他無由得心裏萌生出一股寒意。

[你可以嘗一點，因爲是解藥。]

[解藥？]冷哼之中滿是不屑。話雖如此，醒惡者還是皺著眉毛嘗了一點。沾一點在指尖又撚了撚：南宮，你怎麽把你的狗血搞成這種清水一樣的東西。

南宮得意地笑，故作神秘壓低聲音：此中之意，不足爲外人道也。

這一瓶，的確是南宮的血，只不過用活人服藥滲入血中，活取之後又竟有幾道極其反復的精煉，容易凝滯的血漿竟成了如此輕薄清澈的液體，清水一般。掃一眼南宮遞過來的配方，醒惡者鎖緊了雙眉，內容和他近日的鑽研大同小異。只是有些對人大有損害卻不得不用入的藥材，他不知道如何裁度。但南宮的法子非常簡省，數倍劑量自己服下，運行內力讓藥力凝聚在血液之中。由此放血作爲解藥，其中千奇百怪的毒都用自己的身體作爲沈澱了。而且南宮是從不肯委屈自己的人，即使喝藥，苦的他從來都不碰。眼前的解藥沒有絲毫血腥氣，只不過有種橘柚冰糖一般的清甜，可知後來又加了些潤肺的藥材。

醒惡者無言，翻動著手裏薄薄一張紙：[你還有兩下子麽……這麽說來這是藥，你是藥渣？]

南宮謙遜地笑：[形容得不錯。]

醒惡者坐近湊近他笑，低聲問：

[難得見你這樣愛身惜命的人這樣玩命，來，談談感受。]

南宮想想，嚴肅說：[天下刀子，頂著鍋過去——這叫有志者事竟成，將來給你用作教育兒子的好素材。]

醒惡者笑：[你怎麽不說你缺心眼呢？]

南宮攤手說：[我沒你們那兩下子不是，笨人還有笨辦法——難道等死不成。]

醒惡者點頭，又忽然仿佛才想起什麽嚴肅的問題：

[那教主能不能開釋在下一個疑問：你死了，他怎麽辦。]

南宮嗤笑：[你看上他了，你去操心啊。]

醒惡者低聲：[南宮我早知道你是個狼心狗肺的。]

南宮不以爲然：[我哪有。別廢話了，這一盒是白參。]

醒惡者冷哼：[說你無知。他已經服了人身歸脾丸，身體正虛空，再吃別的人參就肝火了。]

南宮抽開木匣：[看好了，白參知道麽？滋陰潤肺，頤養臟腑，治咯血的懂不懂。不懂少說話……]

醒惡者接過，仔細拿起一枝端詳，半天問：

[還有多少，再添兩斤。]

南宮無奈笑：[你以爲我是神？你以爲這東西是燒柴還是白蠟？]

醒惡者看他一眼：[你到底有事沒有。]

南宮笑：[我沒事。小醒你放心吧。]

醒惡者想了想：[你不去看他麽，他怎樣也會有點想你。]

南宮淡然：[你知道什麽。]

醒惡者望天白眼：[你這人活該。難怪他心裏再不會有你，他想見一個叫做朱痕染迹的人。]

[朱痕染迹……我想起來了。他在落日煙——]南宮不多時便想起來，雖然有點不情不願，甚至有點索然
無味的落寞。醒惡者才不理他傷春悲秋那一套——

[我知道落日煙是個鳥？]一張紙拍在南宮面前：[畫圖。]

南宮點頭，慢騰騰拿起筆：[畫圖……]

說著一筆一筆細緻畫了起來。

頂端

myamakusa

級別: *

作者資料
發送短消息
加為好友

UID: 5119
精華: *
發帖: *
威望: * 點
銀兩: * 兩
蓮花: * 朵
本命:
王道:
牆頭:
配偶:
座右銘:
注冊時間: *
最後登錄: *

鮮花()

13樓發表於: 2006-03-09 11:5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无情书(幕十一)

幕十一

朱痕摸摸他的臉，笑問道：[慕姑娘你怎麽了？]

少艾輕輕搖頭，望著眼前的朱痕，臉上竟浮起一縷虛弱的笑容。只這一笑，卻讓朱痕百般難過。掖緊了少艾的被子，朱痕回身去要給他倒茶來喝。但少艾微微擡起手牽著他衣袖，要他在自己身邊陪著便好。

朱痕想了想：[讓我看看你傷得如何。]但少艾按住他的手，要他不要動自己。

朱痕咬牙：[他看到了沒有。]

少艾搖頭，轉而又點頭。喑啞的聲音慢慢一句：[這沒什麽。我本不想他看到……]

朱痕歎氣：[醒惡者說，你不能說話的。你可以再睡一會兒，我會一直陪你。]

少艾果然聽話地睡了。自他傷病以來，一直都是個最聽話的病人。有朱痕在身邊，他自然很安穩地睡了。

自那天以後，少艾再沒見過南宮。他說不出自己究竟是不想了，還是僅僅不想見而已。待他能夠坐起身來，醒惡者也很少再來。只有朱痕陪伴著，若有晴天，便幫他洗了頭髮，慢慢梳起。

少艾看看天：[朱痕，你聽說有名叫雁道雲中的地方麽？]

朱痕搖頭，問：[雁道雲中？什麽地方這麽高？名字很好。]

少艾歎氣說：[我也僅僅聽說而已。]

朱痕不知道這句話關情他什麽心事，便沒有接下去。只望望窗外說：[這鳳凰台，已是風景很好的地方。]

[若到深秋，還有紅葉。]少艾淡淡笑著，有些倦怠地靠在躺椅中。

他曾聽說，有個如雲縹緲的所在，在高天上，名叫雁道雲中。因爲是極高的山上，山腰上便是茫茫雲海。春去秋來，往來的飛雁由此交通南北。在高處鳥飛不到的所在，便只有冰雪。

他聽到這些形容，笑道：那豈不是神仙麽。有人籠他在懷裏，低笑一聲：神仙便不戀世塵麽？

是那淡煙琥珀色的雙眸，端詳著他安安靜靜的美。並對他說：你這樣美，這樣好，如何不令人愛。是這言語令他有些不自知了，更有許多茫然。何來指天劃地、海誓山盟，難道不都是水月鏡花麽？但他仍不免愛聽這樣的話，少年無端的心，便在這幾度風流裏纏綿著深陷下去。

[我來的路上，只聽說一件事。南宮神翳名爲閉關，實是五毒沖犯，已經命在旦夕了。]

少艾一笑：[這時節，什麽風都有。]

朱痕反問：[那爲何很多人都暗中向翳流潛來，總要有些緣故。]

少艾不以爲然，有些戲弄的口吻：[你來路上，還聽見什麽了？]

朱痕自覺有些瑣碎，不禁笑道：[看你悶，隨便說些話來聽。]

少艾微笑點頭：[有你在，我已經過得很好。]

朱痕歎氣：[你還是不要說這話比較好。]

少艾不語，轉而向朱痕要他的箏。摸在手邊，那箏弦已然是全新的，都被朱痕換過了。朱痕怕壓累他的
腿，將箏架的有些遠，對他說：等你好了，一定要彈唱來聽。少艾笑：我不好，便不能彈唱了麽。

說著果然彈唱起來。聲音雖細幽幽的，但氣度卻絲毫不變色。

——八方風雨幾時休，醉看冰劍臥高樓。此日黃花將進酒，一夕斷卻千古愁。

朱痕搖頭：這是晴天，彈錯了彈錯了。

少艾想想，按息箏上餘音，轉而彈起另一曲。

——葬花青宗黃卷裏，憶取舊年深深紅。卻被清風偷翻去，漫擁殘葉向雲中。

朱痕點頭笑道：這是你十六七歲寫的，很像深院裏關久了的女孩子。所以落下了“慕姑娘”的把柄……

少艾搖頭：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學人說話而已。但難爲你還記得。

朱痕不以爲然：這有什麽。你說的話，我一向記得啊。

少艾有點苦笑：何必呢。

朱痕奇怪：難道你要我忘了不成。對不起記性實在好，除非死，你問我我一定說得出。

少艾閑閑一問：[我會要你說什麽，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朱痕開他玩笑：[怎會。你曾說你到死都不怨恨，如今恐怕已經後悔了罷……]

一句話，少艾怔怔的，清亮的淚珠竟止不住滾落。朱痕忙給他擦擦，連連唉聲道“是我不該招惹你”。
少艾也胡亂去抹臉上的淚水，連聲道：唉呀呀，真是……這又是什麽，這又算什麽……

[算什麽？我也奇怪，這算什麽。]

兩人擡頭，看到醒惡者帶著祭紅瓶。

醒惡者看他吃了藥，忍不住問：[你吃這些，到底真覺得好些了麽？]

少艾微笑：[多勞你費心，我已經覺得好多了。這些日子，非常辛苦你。]

醒惡者淡然：[我沒什麽。白參你也吃了麽？]

少艾點頭，望著桌案上的祭紅瓶：這瓶子顔色真漂亮，可是鈞瓷？又說：再吃一瓶，我一定能起身走路
了。

那樣便好。醒惡者點頭，這句話他一定會說給南宮。這樣的用藥，果然是一命換一命。少艾能夠起身的日子，南宮恐怕再不能站起來了。不過那人從來閑得很，又有雁道雲中那樣好的居處供他養老，一輩子也差不多了。翳流事業，幾乎落在寰宇奇藏的身上，自己常被怨氣沖天的軍師大人堵在某處：教主呢？醒先生整天跑來跑去幹什麽？……最後一句往往是：慕少艾死了沒有。

醒惡者只有說：教主要退休。我一向到處跑來跑去。慕少艾仍然沒有死，他漸漸好起來了。

寰宇奇藏的臉色很複雜，但總體來說仍是陰沈。手指醒惡者道：你能不能不亂跑，能不能幫我做點事？
醒惡者不睬，看看天日時光道：抱歉有急事……刷地閃掉了。

少艾聽了，也笑起來說：寰宇先生一直都很有趣……

接著，兩人便無可說話了，再說下去，一定會提起南宮的名字。醒惡者覺得南宮的爲人齷齪，不屑一顧。但少艾只是覺得茫然，沒有再多。許久，醒惡者起身告辭，問道：

[等你好了，你便要走了罷。]

少艾點頭：我要回去了。

[沒人會爲難你吧？]

少艾微笑：大概是罷。我已經這樣了，再糾纏也沒什麽意思。

醒惡者點頭，終於忍不住道：[你不用去道別，犯不著爲他那種貨色的人跑一趟雁道。]

少艾垂下目光：[再說吧。]

——坐吧。

最簡單不過的一句，是少艾最熟悉不過的淡定音色。推卷攬衣，旋開案頭青玉博山爐，拈一撮沈水香散入其中。輕煙彌散，靜逐遊絲，月白窗紗中熹微天光薄影，照淡眼前人。

[坐吧。]應這聲音，少艾恍不自知地坐下，端起南宮推近的面前的茶杯。是這雁道雲中，他們說過很多過眼即散的話，一坪殘局、一盞清茶，消磨過幾多漫然流淌的時光。彼時，山空水寂，雲中漠漠，雁道渺渺，唯有天地皆無的聲音。

[從來，沒有這麽多人來雁道雲中。]

南宮的眼簾低垂，仿佛此身仍在往昔惟有彼此、兩相看淡的昨日，渾不覺這雲中的樓閣中逼命的重重刀劍，樓閣外十面埋伏的殺機。

許久的沈默之中，少艾並不知南宮接下來會說什麽。以南宮身負的功力和膽略，眼前的圍殺不過是層薄薄的窗紙，更何況翳流深處的雁道雲中原本有經營多年的重重機關暗道，走不走，無非是想不想而已。或許果然有話要說罷，畢竟自己此一去，或生或死不論，想再見卻永不能了。

[你……]遲疑許久，南宮只有一句淡而又淡的存問：[你可好些？]

少艾點頭。有朱痕寸步不離的照料，如今行動已是自如。因此決意離去，也免再多的時日引出再多的留連。

南宮點頭，望望天色說：再過一刻，軍師大人和小醒便會上山了。等他們來，你再走也不遲。

少艾淡淡的神色，慢慢開口道：[若有對我一人的話，你說罷。若沒有，我也要走了。]

[你真不能留下了，是罷。]

少艾低頭說是。留在翳流無妨，只不過我死得就快了。

南宮起身，背對他仃裏窗邊。逆光中的身影，果然是純然的孤傲和寂寥。這樣負手凝神沈思的姿態，是目中無人的凜冽，也是高處不勝寒的落寞。許久，少艾只從那背影中聽出低低的隻言片語。

[……可憐一片大好的江山……]

這江山本是你的了，少艾心想著，唇邊不覺掠起一抹苦笑。朝雲暮雨，翻雲覆雨，一枕黃粱，兩手空空，便如天明的時候終於醒來一般。思量處，不覺南宮來到面前，手捧著一把黑鯊刀鞘、不過七八寸長的匕首。

[留個紀念，帶在身邊防身也好。你常要采藥去，遇到荊棘藤蔓莫傷了手。]

少艾未接過，只說：[你還是孤身走吧。雁道雲中是你所愛的清靜居處，刀兵相見便不復存了。我也走，各自走，各自東西散了罷。]

南宮笑笑：[我能走，你能麽？]

[……應該能罷。我沒做什麽，在什麽人面前也都問心無愧。]

南宮仍是笑，看著他：[你啊，傻的……]

南宮說：我從此逍遙雲天外，再過一百年他們不能奈何我。我能，你能麽？

少艾默然。

你還要在這世上活，南宮說。轉而歎了口氣：在人裏活著，是最爲難。

少艾無語。南宮從他身邊走過，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在當場衆人中淡淡掃視一番，指出三兩個功力遠高過衆人之上的說：我也不走，你們就爲天下伸張正義吧。說話之間，目光落在決塵衣等人身上，竟微微含笑點了點頭。

被點出的三人或是世家的宗主，或是名門的宿將。相互交換了目光，鼎足之勢瞬間將南宮圍在當中。正在此時，樓中板閣四壁間發出輕細的金屬撞擊聲，應聲而出仿佛神出鬼沒一般，是姬小雙和啞女。緊隨其後樓中又多出十數落地無聲的高手，最後露面的正是軍師寰宇奇藏和醒惡者。

見此局面，寰宇奇藏登時面沈如水，拉下軍師大人一張辟易鬼神的冷臉，慢慢正欲擡起緊握羽扇的右手。至於醒惡者，不怒反笑，一把按住軍師輕描淡寫一句：

[寰宇奇藏，你誤了教主表現的機會，是要南宮後半輩子都只能做個被美人堵得無話可說的英雄麽？]

南宮笑而搖頭不語，暗沈內力遙遙傳一道聲音至醒惡者心中：

[以後翳流的事，大小你都沒得推脫了。]

醒惡者微笑的臉色略動，最終不過冷哼了一聲，隨手拉一把椅子悠然坐下說：[前面的人低頭，這邊的要看戲別擋了。]

話音未落，在南宮和醒惡者之間的幾名年輕弟子忽然五官七竅中滲出黑血，一語未發撲通撲通應聲倒
地——果然給醒惡者空出一片開闊的視野。圍住南宮的三人陡然變色，默契十分同時從三個刁鑽的角度取向南宮。眼光清楚的人都看到了，後發先至的南宮袖中黝黑烏亮的鐵扇骨揚起，和三種兵器在半空中撞出一片密集的星火，隨後次第到下的三人，咽喉上都插著一根扇骨。眼球突兀，面上猙獰，正死在最錯愕亦是最痛苦的時刻。坐在衆人面前的南宮收扇回袖，擡手指了指地上的三具死屍，向年輕年老的江湖子弟一併娓娓道來：

[素閒人不在，否則他會給你們講。這招天雨花，踩上八卦無影步，用明聖劍法的一招平生意點一筆便
可以化解了。回去若見素閒人，你們可向他學這一招。只不過再回來，能教你們的便不是我了。……
唉，你們，還是不行的，只能欺負欺負好人。]

決塵衣與南宮相隔甚遠，經此一招，氣得唇青面白，陰沈如水。南宮遠遠向他點頭，說：

[有這一招，你們再不會懷疑什麽本座不是南宮神翳吧？]

衆人不解，默然相互對視，又把目光投向南宮身上。而南宮只不過從懷中重新抽出那把要留念于少艾的匕首，重新遞上說：

[你拿上罷，我再沒什麽能給你的了。]
少艾怔怔，伸手接過，握住匕首的柄，觸到那刀柄上鑲著的七寶玲瓏玉石，只覺得仿佛手握著一片濕的
淚痕，滿手都是冰涼的。南宮未放開手，眼望著少艾，一些慢卻字字清晰無比的話卻是說給在場所有的
人聽的。

[我是用錯了藥，強壓真氣和你們講話。但即便如此，南宮神翳的性命，你們仍沒本事拿走。今日雁道雲中之上，有翳流的人，也有中原正道的人，你們都看見了：取南宮神翳性命的天下唯一一人，便是中原潛入翳流的臥底，當今翳流的首座認萍生——]

話音落處，握在南宮手中的一半刀鞘沙的一聲滑開。再一刻，被南宮握住手腕的少艾，握一把薄冷如冰的匕首在南宮的頸間悄無聲息地畫下一道細微的紅痕。鮮血，很慢很慢地洇開在傷口附近，但出血不多，沒流下很長的蜿蜒痕迹便凝滯了。

南宮的眼眸中依然是明亮的，只不過漸漸黯淡下去；那眼神中隱隱含著微笑，只不過漸漸消散開去。淡色的雙瞳，秋煙一般，秋水一般，無非倒映著唯一一人的影子。百世經緯，千里江山，萬代基業……但這身影卻是他願帶去往生的唯一。

握住少艾右手的那只手力道漸輕，少艾仍是怔怔的，不明白只一刹那間能夠發生什麽。氣管和血脈俱斷，從南宮的雙唇，他讀出一句無聲的話：我不在了，你多保重。再一刻，那手自他手上滑落，南宮的眼中帶著他的影子，淡淡闔上了。

倘我能給你一點笑容，我便給你；倘我能給你一生自由，我便給你；倘我能給你一世清平恬淡的歲月，我便給你。今生今世，你來與我相見了，便已是莫大的恩義。無需，再多。

——但……這是怎麽了？究竟怎麽了……

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少艾心裏輕聲問了一句。

沒有回答。

*******************************************************************

有段瑣碎的日子，留在了落日煙。晴天裏朱痕在院子當中劈柴，每當感到少艾很久沒出一聲，他便尋些無聊的話引逗他說說。一句兩句，把少艾散了的心神攏回來。

直到現在，更不管將來再過多久，少艾也不覺得南宮已經不在人世了。只覺得他在仿佛雁道雲中一樣的地方過著如雲縹緲的日子，淡淡的眼光，微微的笑意，隔著混沌的塵世，若即若離落在自己身上。

南宮的一生，本是撲朔迷離的傳奇，卻不如他的死，那般虛幻。他常有種錯覺，忽而有一天，會有熟悉的身影踏著暮色斜陽，推開落日煙半掩的門扉。

——你好些了麽？你怎麽了？慢慢在他面前蹲下身來，溫潤的手指小心翼翼去觸他臉上晶瑩的淚痕，去籠他散落風中憔悴的白髮，去拉他的手放在手中摩挲著，問他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

……該是這樣的，原該是這樣的。半夢半醒之間，聽見朱痕的聲音：少艾，你怎麽了？你好點了沒有。

[唉……沒事啦。]睡眼惺忪，撐著躺椅的扶手坐起身。夢裏是黃昏來著，睜開眼還是一片晴明的白日。

朱痕丟開兩根劈柴：少艾你要不要喝酒呢？

少艾笑：[不用了吧……呼呼，人老了，精神不濟。]

說話之間，越過朱痕的肩頭，少艾仿佛真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近……下意識的，藏在衣袖中的手竟死死抓住躺椅的扶手。

[慕少艾，]來人冷冷的聲音，居高臨下跌落心頭，[你，過得還好麽？]

醒惡者的膝頭坐著一個三兩歲的小娃娃，素淨的裝扮，秀麗的眉目。若非醒惡者告知是個男孩子，少艾摟在懷裏也覺得是個文靜的小女孩。是誰家的小孩？少艾本想問一聲。但那被他抱進懷裏的刹那，那孩子清水一樣煙波不動的雙眸裏竟漾起令人驚心的笑容。是那微微含笑的目光，令他刹那間意識到：這尖秀的下頜，淡煙琥珀色的雙眸……百千思緒中，似有熟悉的腳步聲輕輕響起，走近了，近了，透過眼前淡煙琥珀色的雙眸微微含笑望著他，只不過默默無言。

[我要往西南去了，不知生死更不知何日歸來。他因你成了孤兒，由你來照顧罷。]

丟下這句話，醒惡者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落日煙通往遠山之外的道路上。懷抱裏的小娃娃不知何時趴在他肩頭睡去了。溫熱的小臉緊貼在他頸項間，勻淨細弱的呼吸散著只有孩子才有的淡淡乳香。少艾換了

手，好好地抱著他，撥開長長垂落的額發仔細端詳那張熟睡的小臉。少艾伸出手去拉他的小手，卻被他在睡夢中緊緊攥住了手指。心裏忽地翻了一下，在看那小小的孩子，歪過頭去無非睡得更深沈了。

阿九三歲的時候，倒拿著絕句的本子朗朗念誦。他不識字，口中誦的都是聽少艾念熟了的。譬如“鏡裏相思鏡外癡”的話，念得流水一般明亮清澈，叫人十分哭笑不得。

阿九四歲的時候，睡覺還愛抓住少艾的手指含在口中，那指尖常有麝香冰片之類的甜味，少艾看他含的有滋有味，只得忍住不翻身動彈。

阿九五歲的時候，愛折樹枝滿地飛煙地掃蕩比劃，少艾恐怕長此以往落日煙不能再過日子，領他住回峴
匿迷穀去。

一路北上，西風緊促，漸行漸入深秋，阿九平生第一次見了南飛的雁陣，時而仰頭凝望著，時而拍手叠聲追問：少艾，它們爲什麽排隊啦？少艾，它們要到哪去啦？

到哪去呢。再向南，向南，深冬無雪雨纏綿。雁道雲中，雁道雲中，只不過他和阿九要回北方的家去了。

頂端

myamakusa

級別: *

作者資料
發送短消息
加為好友

UID: 5119
精華: *
發帖: *
威望: * 點
銀兩: * 兩
蓮花: * 朵
本命:
王道:
牆頭:
配偶:
座右銘:
注冊時間: *
最後登錄: *

鮮花()

14樓發表於: 2006-03-09 12:0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番外一生花間酒前老

據醒惡者的印象，南宮總是喝茶，卻不大飲酒。這就是說，倘若南宮喝酒了，他便一定要作陪。比起南宮，醒惡者自忖該算有量。他曾把軍師大人喝到桌子下面，把姬小雙喝到自己懷裏。偶爾陪陪見酒便推杯搖手的南宮，不過是小小的應景。

但今日，仿佛有些不同。南宮雖用很小的盅，但一個多時辰竟然量出一壇。臉沒有上色，眼睛更是明亮如初。醒惡者告訴他這是陳十年的花雕，南宮點頭，原來這就是花雕。

南宮不識酒，聽這一說很高興，道：原來我這麽有量，喝了這麽多也不覺得難受。醒惡者哂笑：你懂什麽。越是好酒發散愈慢。你等著酒勁上來難受罷。

原來是這樣。南宮低頭，轉著手裏白玉融融的酒盅：原來這便是好酒的滋味。

醒惡者哼了一聲道：你比他差遠了。他是真有量的，這樣的酒一壇兩壇，他喝了就當玩一樣。

有這事情？！南宮坐起身來，似乎難以置信：我怎麽記得他一點就醉了。

逗你玩吧……醒惡者笑道：你傻的南宮。他是其中的老手，逗你好像都孩子一樣。

南宮也笑，輕輕搖晃著杯中一點殘酒，覺得月光之下那流光溢彩的琥珀色如此晶瑩剔透，可愛得讓人說不出。他自然記得，曾和少艾弄了一瓶玫瑰色的露酒試著喝。聞那香味好極了，便坐在路邊山石上開了封。少艾捧著淡紫紋路的白玉玉瓶，一小口一小口抿著，擡起眼睛笑著看他。不多時，臉頰便飛起薄薄的紅。推杯搖手，他再不飲了，說這酒很醇很醇，再有一杯一定醉倒了不能下山。南宮只給他滿杯道：這有什麽，你只管喝醉便是了。少艾搖頭：那怎麽成，難道要幕天席地？南宮看他一眼，面無表情：若你願意幕天席地，我也沒得反對。

少艾抿著酒，略想想片刻，臉上刷地飛紅了，抱著玉瓶輕輕咳嗽起來。南宮輕拍他的背：你果然比我還量小。快別喝了，好像我欺負你一樣。

少艾微微看他一眼，捧起玉瓶一口氣喝了下去，氣勢震得南宮發愣，但也不過是四五口。放下玉瓶，少艾深深呼出口氣，一言不發。南宮試探問了一句：你還好麽？少艾側過目光看他一眼，下一刻抱持酒瓶連人滾倒在他懷裏。

天色比預料的晚得快。牽著搖搖將要醉倒的少艾，又往山下慢慢走了二三裏。周遭便已是沈沈夜幕，襯著海樣幽深的夜天，連星子都愈發明亮起來。由此，再有三個時辰才能到山下。少艾連聲叫“慘了慘了”，南宮卻看不出一點著急的模樣，領他不知怎樣在錯綜的林木間繞了幾繞，眼前竟然現出一幢素淡的樓閣。少艾，說這一下走岔，竟到桃源了。南宮微笑著不解釋，按動幾處機關消息。月門洞開，眼前便是一片紫藤花下的幽靜庭院。

南宮低頭問：你看這裏好不好。少艾撐著朦朧著目光看了一眼，歎道：便是這裏了。南宮見他果然要醉了，想了想輕聲問：便在這終老一生好不好。少艾靠在他懷裏，閉眼並不再答話。

這一夜便在床上幽幽靜靜地睡過去了，少艾趴在枕上。南宮若碰碰他，便觸癢似的躲遠一點。躺了一時半刻的光景，南宮望著天頂的床幕，始終沒有睡意。於是起身側坐著，借著半明半昧的月光一味端詳著眼前人。手指輕輕勾動他散落的鬢髮。看他渾然不覺，睡得貓兒一般恬靜，不知不覺唇邊也漾起一點笑容：只覺得死生容易，再得這樣一個人一生一處，也難了。

這一夜，少艾睡得渾然不覺。直到醒了，才發覺和南宮同在一張床上，卻睡成相隔三丈遠，不由得歎了口氣。於是爬過去推醒南宮，兩人相視笑了笑，半晌無言。

少艾問：這是你說的雁道雲中麽？

南宮點頭，反問：你覺得安靜還是冷清。

少艾只說：我覺得好。於是俯身輕輕伏在南宮胸前，將兩人的手牽在一起。

這樣過了片刻，南宮忽然笑起來：你這樣過不多久便要熱了。少艾不動，卻說：我也覺得，原來你也覺得。說著一隻手牽開自己的衣帶，兩人之間便有肌膚不再相隔。但南宮不動，擡手輕輕碰碰少艾的臉

問：若不做什麽，我能看看你麽？

這話，是少艾未曾料到的，更不知該答應什麽。雖不知道該說的話，卻放開身體安然倒在南宮身邊。他裏衣已經散開一半，也許是清晨的薄寒，南宮的手一碰上他的身子，便輕輕哆嗦一下，害怕似的閉上眼睛。感覺絲帛輕輕滑落身體的時候，他忍不住，拉過外衣的一角蓋在臉上。縱然如此，不僅臉上，整個身上都漸漸滾熱起來。恰如慢慢燒開滾水的光景，初始只覺得不甚冰手的溫度，不知何時，竟開始滾燙起來。

南宮的手自他胸口慢慢滑下，只覺得手邊的人好像小鳥小動物一樣突突瑟瑟地抖了起來。於是有意在下腹略略停留片刻，再向下，少艾刷地翻身滾開縮在一團被子裏：不成，不能這樣了……

南宮伸手去拖他出來：你可答應了。少艾按住身上的被打賴：我沒說什麽，我什麽都沒答應……邊說著也覺得自己有點無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南宮嚴肅下一張臉：這不行，這也能反悔麽？

少艾輕笑著央告道：放了這一回吧。或者換別的也好。

哦？南宮有興趣：你可以說說換什麽。

少艾臉有些苦，爲難了許久，不過歎了口氣，好像在做壞事一樣拉著南宮的手伸進被子裏。南宮只是釣魚一樣不動聲色，手被少艾拉著，指尖滑動在有些清涼的肌膚上。少艾閉著眼睛，小心翼翼地吐納著氣息，感覺南宮的手指尖慢慢挪近下去。南宮看他那顫抖不住的長睫毛，怕再僵持著就有人要哭，便不多想什麽，輕輕俯身壓了下去。兩相碰著，少艾輕輕歎了口氣，一邊有些害怕一邊儘量順從著，雙臂環上南宮的肩頭。

是這樣的少艾，孩子一般的心性，美麗晶瑩，直仿佛鏡花水月一般，只讓人渾然忘了一切，寧願爲他憔悴一生孤獨一世。是這樣的少艾，是人萬般如何都破不開的一塊冰，卻在他一片溫暖的心意裏融化成脈脈流水。如此一生，一生花間酒前老去，共看寒來暑往、春去秋來的變遷——如此，或可得長久的因緣麽。

何年何月，一樣桃花一樣酒；此時此地，別樣煎心別樣愁。

便以此身，化明明月，千里萬里，流照君身畔

便以此生，化瀟瀟雨，江風浩蕩，引雨入舟涼

*********************************************

一片茫茫的黑暗裏，四面八方摸不到邊際，僅是孤獨，便令人無由心慌意亂。少艾心想著，這無非是惡夢罷了。但總不見醒來，心裏真開始慌亂了。因爲天來眼和芙蓉骨的毒，他的五感盡皆喪失了。看不見聽不見也不能說出，甚至沒了觸覺。是冷是熱，是冰是火，一概都不知。這埋進墳墓一樣的感覺，果真讓他有些害怕。

這樣的惡毒，是他沒料到的。他只以爲自己會受很多痛苦，沒料到自己竟然會落得在一片孤獨裏怕死的下場。這樣的折磨，不知何時是盡頭。倘他果然要活漫長的一世，那真是想也不敢再想……

他心裏仍是明白的，暗暗數著一滴一滴的時刻，只憑曾經對時間的印象去計算應該過了多久。這樣數出了一個大得可怕的數，他覺得自己開始崩潰了。即便是痛楚也好，只要些許感覺，不管如何，不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麽黑的地方。事情會怎樣？或者自己仍在青派手中，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即使泡在水裏，他也是沒有感覺的，或者從此腐爛下去，一直到無聲無息送了性命。也或許，自己真回到黑派。他不知自己已經變成什麽模樣，南宮看到這樣的自己，又會作何感想。若是再難看也好，一刀了斷了自己的性命，再也不用受苦了。

撐著害怕，他心裏不停地胡思亂想給自己作伴。想著也很怕，不想也很怕。倘若不死，該如何是好。但如果真的死了，他心裏的難過更是說不出來的。

但漸漸的，指尖終於有了感覺。他感覺有時身體裏會流進些液體，是不是救自己的藥，還是快要把自己泡爛的水……耐心等著，等著，終於感覺自己是在被慢慢就活過來。

直到這時，他才害怕其另一件事：自己已經變成什麽樣了呢。想著想著，竟然在心裏大哭起來。這樣哭
累了睡，睡醒了哭，不知過了幾時，他終於感到是有人在拉他的手！

他的手裏終於有了感覺。從那一刻開始，他便不斷努力想要動彈那只手，總該讓人知道自己是活著的才行啊……但這願望總也做不到，他仍然只能任別人擺佈，一點都不能回應。失望之餘，只能靜心從那只手裏去感受，雖然模模糊糊的，可算一分可以依靠的存在。

第一個，他想到那個人會是南宮。但又趕緊抹煞了這個想法，若自己已經不能看了，怎能再讓他看呢？再是別人，他又想到朱痕。但朱痕……他倒寧願是個陌生人，嫌惡自己虐待自己也好，反正自己已經感覺不到，恐怕不知道什麽時候便能夠死了。

有一天，他睡醒過來，覺得手上有一筆一畫的感覺。雖不清楚，但是的確有。是寫字，少艾心想，一定是有人在我手裏寫字！趕緊集中了精神去分辨，又拼命想動自己的手，結果竟然動了起來！那人感覺到了，寫字的筆畫原本開始疲憊倦怠，此刻卻一下子變得又慢又清楚。他寫的是：南宮。

一時間，少艾心裏失聲痛哭。他不知道自己果然終於有眼淚流下來了。若再早些，隔著重重的紗布，外人是看不見他眼淚的。但如今他“消魂蝕骨”的毒已經解了，臉上的紗布拆去，仍是原初好好的模樣，僅僅因爲從沒見過陽光的緣故，過分的白皙有些嚇人。那點滴的淚痕清慢滑落，是何等叫人觸目驚心。
寫在手裏的字變了：少艾，別怕。

怎麽能不怕……他的手努力動了動，只想把那寫字的手指緊緊抓著，好像能夠救命一樣。

只憑著這只手，南宮不斷地和他說話，不斷地哄他，什麽好話都“說”了。比如告訴他，他的容貌絲毫也沒有變，仍然很好看。每天看著他，好像看熟睡的畫一樣。安慰他說很知道他心裏非常清楚。這毒一定解的開，哪有不能解的毒呢，無非是等的久一點，再耐心一段日子便好了。又問他：你知道自己能流眼淚麽？莫再哭了，再哭就不能好起來了。那短短的日子，他憑空許了他很多很多的願，天花亂墜一般讓人沒得相信，但卻不由得喜歡聽這樣的好話。也有一些時候，那人在他手中畫出一些曖昧的字，讓他一陣陣臉紅。倘若他能哭，一定有表情的。那這樣，臉紅也是能看出來的。

有一天，說過了很多別的事，那人忽然寫著問：我能看看你麽？讓我看看你好不好。一句短短的問話，竟讓少艾渾身陡然發燙起來。他身上有了些感覺，雖然仍不清楚，但已經足夠了。心裏忽而很厲害地跳起來，心想：這該怎麽好這該怎麽好麽……

時間過得更慢了些，他心裏一味地害羞害怕，但卻一點都不能動彈。並沒有想過，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什麽模樣。也許是因爲南宮告訴他，他的臉仍是很好看的，他也不去懷疑自己身上變成什麽樣子。只是一味的害羞害怕，想也不敢想再多的事。過了有一段時間，他感覺南宮替他拉上裏衣，心安了片刻又慌亂起來。爲什麽一句話也不說呢？

很久，南宮仍在他手上寫字道：少艾，你很好看的。若非你病著，我很想抱你。這樣一句話，讓少艾渾身都滾燙起來，微微蹙著眉，心裏紛紛仿佛落下傾天的雨雪，一片聲音裏只能聽出幾近虛無的寂靜。心想著，這時候，唉……

有一時半刻，南宮沒有說話。正在他心神不定、不知所措的時候，感到南宮俯身過來，真的要抱自己了……

直到他自己能夠看見聽見，才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變成了這般模樣。當日約略想想便會勾起無盡思緒的回憶，竟然是如此不堪的一番情形，只覺得心裏痛得仿佛刀攪，再沒有更後悔痛恨的事。再想起南宮，無非都是翻江倒海的恨，越是知道他一片好心，越是恨得咬牙心痛。天來眼和芙蓉骨無非害了他——那又如何？怎樣比得了南宮的這種“好心”殺人更恨。

這樣一腔悲憤，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做不出來的事情，想也沒想便留一個暗記在窗櫺上。只等訣塵衣前來，將一筆搖搖晃晃的字寫出的“鴻飛冥冥”交給了他。從這以後，他便一閉雙眼，開始安心等死了。

但世上的事誰能料到，他覺得自己狠，又豈知南宮更狠得再也不來見他。

他便一咬牙死心了，從此離開翳流，和那人各散東西。

但又豈知，這一別竟天人永訣了，而且是南宮，安安靜靜死在他前面。

世上的事，誰能料到呢。

這許多年，他恨得心累，心力交瘁。只覺得人的一輩子竟然能夠這麽苦，真是想也想不得的事。

頂端

蘇櫻

級別: *

作者資料
發送短消息
加為好友

UID: 6978
精華: *
發帖: *
威望: * 點
銀兩: * 兩
蓮花: * 朵
本命:
王道:
牆頭:
配偶:
座右銘:
注冊時間: *
最後登錄: *

鮮花()

15樓發表於: 2006-04-05 05:1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一次把所有文章看完...
覺得這文裡的南宮真的很不一樣...
要權嘛
就要到手了還是放了
要情嘛
到底是要還是不要呢
最後...
算是兩頭空嗎?
留下的就是常存在幕少艾心中的...
淡淡的...
淚

頂端

泛天

級別: 聖騎士

作者資料
發送短消息
加為好友

UID: 9761
精華: 1
發帖: 175
威望: 5 點
銀兩: 60441 兩
蓮花: 353 朵
本命:
王道:
牆頭:
配偶:
座右銘:
注冊時間: 2006-02-15
最後登錄: 2014-04-08

鮮花(191)

16樓發表於: 2006-04-20 17:5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唉~~~又是一篇悲文，南宫慕永远的痛啊~~~！！！！
不过虽然天人永隔，但两个人的爱还是很深的，这让我很欣慰啊！！！
难得有这么善良的教主，大大确定他真的是反派吗（我怎么看都很好，除了拿人试药，不过自己也为事业牺牲了）
也许，比起大欢喜的甜蜜结局，悲剧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更刻骨铭心的吧！！！！
谢谢大人的美文，大家一起支持南宫慕事业————呼呼！！！！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