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07 【修龍】髮結1-7(完) ，番外【行歌】，番外【逢花(中)】，2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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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戀仙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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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

10樓發表於: 2009-02-17 20:1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嘿嘿，雖然我是堅定的生物，但是偶爾也會爬爬佛龍或修龍的墻頭，很喜歡大人寫的修龍啊，、。誒，這一世的人與妖，能修成正果么。。。希望主人幸福。。。

頂端

無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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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

11樓發表於: 2009-02-18 20:5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就如我與你……往後共有的千年一般

但我所償之後果，只能以漸漸長眠，陪你度過……我僅剩清醒的這段時間……

心碎啦~~~~~~

頂端

煢蕭

蕭仔很忙(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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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2樓發表於: 2009-02-21 07: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髮結．六】

佛者瞭望許久，覆覆的晝日深晚。
以澱靜之心，觀看這所剩不久的良景。
遠邁無際的青蓊綠草，曠然晴照的晨曦微和。

盤坐於那樹之旁，單首合十，指捻佛珠。
垂額汗下的滑落，佛者神情槁如死灰。
渾身逸失消漸之真氣，深皺著眉，氣息吐吶欲疲。

無力再去站起，空守此地，時已至多日。

頹下手勢，放下了最後一絲餘力。
轉過首，看著迴於季節，紅豔綻放的淒迷之樹。
似是同感佛者的憔悴，抑或知曉佛者的時數將盡。

所就之佛心，佛者放捨所有，卻壞習以多年功體，卻盡往後歲時年壽。
對此，此心唯只無波無漪，無動牽絆有掛。

無慾無妄，卻僅於有求一念。

是為一者。

「龍宿，別再為吾多操費心。」
在聞身後踱步而來之聲，佛者無轉首，低沉相道。
牠不聽，放在他身後的掌心，仍傳以真氣內力讓他疏通氣血，潤那慘澹神色。
佛者一嘆，卻無再有勸制之力好以抵止。
不久，這額亦是催汗，牠卻置旁不顧。
收下最後絲掌氣，一撤手，方佛者順勢地後倒於牠右肩上。
而見他氣色雖是好轉，但喘息之聲卻仍持續未歇。
撥開他白髮龐側，對望那半掩俊眸。

「……待在我身邊，不好嗎？」

佛者無回應，唯是闔上眸地冗長沉默。
已習慣他如此相待，牠僅單苦笑，黯下金眸。
緩伸手，撫拭佛者面龐所佈之汗水，不禁相以埋首，側額俯貼。
「我想強留你下來，這也不好嗎？」
「生死有命。」
「這話，對於妖類而言，徒是無比的諷刺。」
「……」
牠逕相地以親暱之擁，來達願過去從未貼近的距離。
毋管是否趁人之舉，牠微笑，卻也心痛無止。
「若再執妄成貪，再過不久，你便只剩墮魔一途。」
「那又如何？」
「何以遲遲地執昧不悟？」他嘆，「從善之心，非是難事。」
「所以我要你待在我身邊，看著我。」牠於那耳際呢喃，是允是諾，「看著我如何改變，如何為善。」
「只需捫問己心，而非他人造使。」
「你留下就好，其餘的我不想多談。」彷不捨他離去般，擁勁更是緊實。

佛者見牠唇瓣，因耗失諸多功力而透白，神情之苦，於牠身體不適及於牠捨不下的糾結。
這時，又一蹙眉，湧上的腥感難忍，佛者唇角滑露了絲朱血。

他只感嚴冷，只感壽命將至的凋萎。
卻不斷聽聞這耳邊，喃喃喚聲，字句確實的傾言著，牠想要他好好活下。

「吾只盼你莫忘從善之心，墮魔之道，猶如無間的無盡輪迴。」
「身受無間，我何來有懼？」牠諷道，「苦難既為無間之全部，而為魔的了無意識，又何來畏懼之感？」
「毫無自主的行屍，走肉世間，徒是枉然了臨此凡間一迴。」
「除你之外，我所見的世間眾生，都只是乏有意識的行屍走肉……」
「僅以悲觀之論，又何不一反眼界，來放望這世間？」
「不要替我選擇你認為我該走的未來，我所想的，只是要你留下，為我，也為……你眼底的眾生。」

渴切的言語透著牠退後之懇求，不為獨己的自私，只因佛者向來無私的博愛。

之後再也無語，佛者沉睡，疲極而眠。
陪予他的身旁，手勢從未放下，不離他身半分左右。
卻見牠瞳眸有淚，奪眶而出，潸然不止。
愈趨更甚，為他始終的無動於衷，也為妖與人的阻絕之距。

你何苦？
……我甘願。

甫墜於他頰畔上的，他怔顫，卻仍以闔眸代訴。
緊抿封唇，閉口無聲。

佛者皆無對牠開起口過。
強就所化之佛心，以佛之念，以佛之力。

於一心無欲無貪，無妄無執。
所忘斷之牽連中，萬諸皆空皆無。

亦也了卻他心，致而再無愛恨。

＊

厚雪覆上，亭簷皆佈上的落瓣皓雪。

修羅孤坐於亭裡，頹然俯首，渾不覺此候之寒。
白髮所染，同沿連天降花所成，白芒一色。
如他神情，如冷漠之上又掩了層儼冷寒霜。

始終沉默的唇角，在聞身後有道聲響時，白眉蹙起。

「龍宿，回房去。」
「你不該也是回房？」牠反道，逕自走前，「外頭待久了會著涼。」
滛他披上所準備之綿衣，俯首看著，那佈滿了清冷之面龐。
方他抬首一望，見龍宿唇色些紫，有些發顫的身軀，卻仍是杵於他身旁。
「進去！」
「那你呢？」無視於他音冷聲沉，牠瞇眸以相對視。
言語不成，憂心又是一起，起了身，將本是披於自肩上的換披之。
而拗不過牠性子，修羅只好同進牠房，暫放自心仍煩躁不已之心情。
龍宿暗地掩笑，瞧著他包覆牠雙掌，來煨暖自己寒抖的冰冷。
房內有著滛牠點上的爐火，領牠走近，又更是拉攏那裳以防寒氣。
「你瞧，你自己也不是受了些寒？」龍宿邊道，邊是撫過他澹白之唇畔。
「……」
「明知外頭冷，你也別老直在外頭，然後又說些不打自招的話語。」例如老要牠回房之類的。
「……等會，吾再做些熱食讓你暖些身子。」
「我仍不大餓。」方剛不才吃過不久？
「那便歇息，這天氣並不適合出外。」
「我已連睡上五日，精神已算是不錯。」牠失笑，「待會我想去你書房，借些書來看看。」
「嗯。」
「吶，上次說好要授我些佛理，可別忘了。」
「吾沒忘。」
「還有，書裡有夾張字條，你可看見了？」
「……無。」他疑惑地皺眉，「你是何時放的？」
「等會去翻翻。」牠笑說，「裡頭可寫滿我對這書的講解者滿滿的感謝啊……」

含蓄的話語，包含的不只是如此。
但他卻無牠預期的臉紅，僅單悒鬱神色佈滿。

自坦白的那日起，他皆是這般。

牠知曉是為何，表情仍是揚掛著，他視線時常留連的唇角。
同他所想，修羅逕瞧那面容，反覆細端了許久。
這視線，令龍宿有些霞紅，卻仍任他詳觀，無有不悅之意。
他一一納進眼底，那瓣瑰色，所因他而起的種種生動。

「細看了後可有心得了？」牠笑問。
「嗯？」
「那說說，你在瞧我些什麼？」
「……」
「瞧什麼你也不說？」
「……」

修羅仍做無語，卻不減龍宿唇上的半分笑意。
便換牠湊向前去，同他般地互眸相望若穿。
帶些戲弄意味地含笑，看著他眸裡僅有牠面容所映之存在。
隨後，牠似是瞭然地俯首，伸手擁去他頸上。
修羅先是怔然，任由牠這般地埋首以蹭。

「我啊……在你眼中瞧出了許多。」用他能聽見的低嗓喃道，「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觀察？」
「何觀察？」
「有我說的喜歡百則、你偶說我悶騷及我那……有點起床氣的醜樣臉孔……」說至後頭，牠有點氣虛地咕噥道。

「還有……我瞧見了有很多個自己。」

很多神情活現，他不說，卻總收藏擱放在心底。

牠笑，掌心卻揪上了他裳，揪緊結深。
放不開的橫紋折皺，笑的越深，指間施力的卻是更實。

「然也瞧見了，你認為最後會成回憶的笑容，滿滿皆都是我自己……」

而後，牠闔眸了。
而後，他顫動了。

伸掌緊擁住牠身，以頰貼過牠側首。
確切看穿了他心思的龍宿，亦道盡了連日來不斷恐懼的事實。
擁的紮實，別於牠又睡意侵襲後的逐漸鬆手。

「我還沒睡呢。」只是想享受他給予的體溫而已。
「龍宿……」那聲音，略是低啞。
「記得，要照時喚醒我。」侃侃而道，「每日一定的時辰。」
「……再等會……」
「待會我就會醒。」龍宿笑聲隱隱，伴著渾厚睡意，「我說過要去你書房裡看書的……」

隨即他沉默了。

感覺牠的氣息轉穩，身軀已全然放鬆。
室內暖意令牠受寒之軀回溫，慘淡的面頰，亦薄透了些血色。

尚未回溫完全的時間，牠的沉睡，給足了自己止聲啞口的塵封。
擋卻不了的漸漸浸蝕的孤獨，面對著牠往後將不再睜眸的寂寞。

抑止難忍之痛楚，連日見牠沉睡以來，滋長更甚。
情感非是用來無顧犧牲，以得成全兩方。
牠總是率先掩藏了太多伏筆，方當揭發之時，只徒將不斷加諸的沉重，宛若厚雪深覆。
無論出發點的是好或否，答案所得，卻是屢經過實震驚後的盡瘁淋漓。

但牠仍是選擇，獨走上這果斷回絕的無盡千年。

隨即他恐懼了。

茫然當頭，猶豫重鎖。
牠的話語，縈繞耳際難消難抑。

惶惶心痛，增長他沉默的恐懼理由。

＊

漸漸笑起，揚了這份睽違多日的笑意。

修羅獨自於書房，坐於書案前，看著龍宿滛他寫了多封的字條。
不知牠是如何騰出時間所寫，也不知是在何時放進眾多書冊的書頁裡。
只見筆筆工整之間，裡頭平淡侃道紀錄著過往生活，與他一同。
許是趣事較多，他眉睫上所躍起，對牠的內容雖是無奈，卻也感慰於牠的坦言相誠。

『最近我發現衣櫥裡頭衣裳增多了，想是天氣轉冷，概是你趁我睡下之時，偷下山買些衣物用品是不？
那幾日心情自當愉悅，尤當我偷覷你臉孔，想來探個實情，瞧你眼神又不知在害臊閃躲些什麼。』

簡短幾行字，他留連那字跡上良久，而後視線挪往他處，思緒穿往。

『其實，那時我並非有意瞞你，但見你似是疲累小睡暫刻，而膳房裡食材又了剩無幾。
想是買些素食好墊腹，卻見你臉色似是不悅，吃下幾口就未再進食。
我不大怎敢問是我的錯否，因你向來少吃外食，但你那整日的臉色似是就不大對勁……』

修羅不禁疑惑，回想起牠所謂的那時。
然過不久，忽又笑起，伴著隱隱笑聲。
想來只是誤會的字條一件，小小一事，竟會令牠記掛至此。
那時只是有些事情待處理，滿心困慮思索當餘，並未發現自己的神情會任牠這般判別。

『我不知是否要對你坦承，這些年來，自己對你隱瞞的諸多往事。
我以為對於我們之間並無阻礙，所以自己一直未去提及。
但當你轉身離去後，不禁錯愕及深悟，我想是我太故步自我，全未顧及你那段時日的心情。
抱歉，那時自己只是又想些過往煩惱之事，情緒一時難脫其中。

之後，當彼此的氣氛逐漸轉好時，這日，反倒是你對我先坦白了。

記得你極少對他人坦言的性子，卻對我開口，你的某些往事，你的傷懷感觸。
我喜悅你對我的全心相信，但自己卻想擁有更多的逃避理由。

你說過去曾於佛寺待過多年，對於生父母，並無回往的記憶可循。
又方聽你說在習成下山後，其後的日子，便是忙於攢些生計家用及積蓄。
其實我那時是想做，大概又因於你那白髮，而致佛門諸多高僧對你的百般避諱，最後又憑些何理由將你送往下山。
這般窮極無聊的藉口，我不禁納悶山頭下的那些凡人究竟是如何作想的。

但你仍只是那樣笑著，說了聲並無大礙。
就這麼直接地輕描淡寫，卻未掩過眼中透上了幾抹神傷。

而聽你淡淡地描述過往期間，卻從未反問起我，身為狐妖的我。
我想你是不喜聽的，因就連自己也不大想回想起過去。
但我會去記住，你說的坦承，是給予彼此的不再有隔閡距離的沉默。
……抱歉，我只是想需要段時間而已。』

牠所需的這段時間，又怎及的上往後的無數時光？

黯下眸，修羅緩闔上了牠予他的字條，並未再續看接下。
不想再讀著牠滿滿的歉語，這總是令他痛楚的話語。
起了身，先是收拾了桌案上書籍及字條，不久，便是定時至龍宿牠房。
想著牠已睡上多日，這時，合該是同牠說好喚起牠之時辰。

……這次，牠又是睡上多久？

修羅習慣先敲了房門，盼牠能起身而啟。
卻仍是那份無聲，他嘆，緩緩推門進入。

一望見，便是牠那澹淡的蒼白面色，及那妖氣的殘剩無幾。

「……龍宿，該起身了。」依言叫喚，只是聲音帶了些啞。
牠睡得極沉，對他聲響彷若未耳。
取了張椅，修羅至牠床沿坐下，凝望那不再燦然的憔悴面孔。
他伸手輕撫過，這近於咫尺的面容。
自紫眉滑過那闔眸，順至頰畔上，然視線亦伴著手勢停佇而留。

「膳食吾已備好，就只待你起身便可。」

他續道，卻已閉上眼，來面對那死寂的依舊。
不禁地俯下首，修羅以額貼上牠額，神情只剩冰冷的淡漠。

半晌，當見宇眉漸漸皺起，一改面無表情之當初。
他咬牙，面龐不再是無動於衷。

倏然起身以相背去，猛拉開門，略顯失控地步出門檻。
雪華淒色，凍寒嚴冷之候，只見他踏於雪地，緩緩走至外庭間。
每履的厚重雪陷，行的艱難，面色亦是同般地煎熬。

他什麼也無法挽留……

於此，令他止步地無法向前，始終是看不清，始終是分不明。

抬首仰望，卻由讓雪花溫溶成水，被迫的睜不開眼。
眼界不清，似霧似茫地遮蔽難袪。

他緊握在拳，毋願退居於坐等時常提醒的寂寞。
卻無力在心，無法掙逃於坐等長期無望的永久。

＊

甦然轉醒，思緒仍未回攏。

微搖了仍待些恍的腦際，龍宿支肘坐起了身。
室內溫度仍是暖著，不比外頭，嘯雪之聲持續未歇。
取了厚裳披上身，著鞋下榻，取了茶水溫潤了喉際。
揉了揉酸疼之脖頸，這時，牠聞見了房門敲扣聲。
登即笑意滿面，快步走去拉開了門，便見了面帶怔愣的修羅。

「你來了？」牠笑眼望向他的神情，「你手上端的是什麼？」
「這是粥餳。」不禁地，他亦染上牠啟門後的愉悅，「先進去吧。」
氤氳熱氣的香溢，木杓盛舀，他端了兩碗各放於桌上。
「修羅，這次我睡了多久？」
甫聞言，他抬首，對望龍宿的目光。
「不會太久。」他回答的從容平靜，「坐下一塊吃吧。」
「嗯。」龍宿低呼了口氣。

而修羅無再開口，就算是瞧見了牠明顯鬆懈的神情。
又再一次地道謊，他想，或許某些事並非要吐實才可。

「修羅，你今天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嗯？」拉回思緒，看著龍宿投來的疑惑視線。
「你知道我方才說些什麼嗎？」
「……」只見被問者認真思考地蹙起眉頭，「……抱歉。」
「算了。」牠失笑，「見你這有趣表情其實也不錯。」
「……」又來份作咳臊聲。
「對了。」牠的笑意更深，「你看了嗎？」
「看些什麼？」他疑問道。
「噯，這怎會是要我提醒呢？」龍宿示意地眨了眨眼。
一見狀，修羅便知曉龍宿在打何啞謎，「……吾先看了一部分。」
「喔，還分別來回味收藏啊？」牠刻意道出，眼神偷覷那窘紅的耳根子。
「……快點吃，你的粥快要涼了。」
「好好好……」牠心情好地再舀上一碗，「不過，待會還是要說出你的心得感想吶。」
「……龍宿。」俄時，他亦失笑而開了。
「你看，多笑才好。」牠就是樂見他如此，「看來我不能只單寫字條的方式了。」

他嘆，明瞭牠要是下起決定，自己亦只能無奈地任牠而去。
但出發點的備多用心，亦體貼地令他每每掛念。

「龍宿。」忽地，他喚聲，「謝謝。」
「不會。」牠食盡了最後一口，「你喜歡就好。」
修羅亦同吃完，起身順地替牠收拾碗箸，然龍宿以為他是要收進膳房洗淨，站起身作欲幫忙。
卻見他先是擱旁，緩坐下，抬首望著面朝他不解的龍宿。
「不是要去洗這些碗筷嗎？」
「先暫會。」修羅示意牠坐下，「坐著吧。」
牠雖困惑，卻無多問地面他對坐，「怎麼了？」
「只是最近吾在想件事情。」他緩道，「吾想問是否真是如此。」
「問我嗎？」語畢，便見他以頷首回應，「是何事？」

而後，他看著牠良久，有著猶豫，亦有著欲想得知的解惑瞳眸。
牠等待著，是何事會讓修羅擾上心至此。

「那年，你曾跟吾提過要回去故鄉一趟。」
「嗯，我是這樣說過。」牠不解他怎突然問這問題，「怎麼了？」
「你亦曾提過，思念故鄉只是占了一部分。」神情未變，他瞧著漸蹙起眉的龍宿，「那麼，其他部分呢？」
「……滛什麼突然這麼問？」

倏時，金眸一閃憂慌，當又是急欲彌蓋的倉皇。
而修羅瞇眸瞧牠的細微舉動，都皆清楚地證實，他心中問題所需之答案證明。

「自你回來之後，你的情緒及思慮，皆已跟最初相迴出入。」
亦自牠回來之後，一切種種，都給了諸多的起伏及徵兆。

「……」龍宿黯下眸，不再與他相望。
「那日既已全然坦承，這時的隱瞞又是何必？」
「……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用如此咄咄逼人的語氣。」龍宿不禁駁道。
「吾不想坐以待斃。」那聲音已不再像一般，「吾只是想得到一個明白。」
聞言，牠看著他黑眸裡的憂愁，在釋放了方才所不見的掩蓋時。
然他的心思縝密，些年已過，亦能讓他依然自得地回溯捕捉。
「倘若……我真只是懷念故鄉呢？」
「那麼你說過的一部分，又該如何解釋？」換他反問。
「……」
牠完全地啞口沉默，毫無理由能填塞他越漸盡剖的話鋒。

歸源於三年離開的漫長下，而後他所擁有的，只是層層一再揭掀不開的迷紗。
牠的落淚，牠的嗜睡，牠的給予千年。
但於坦然之後，修羅去思考才漸漸明瞭，在牠離開前的異常與隱瞞，概是為了何因而起。

牠曾同他說過，想陪予的，是於彼此的無盡千年……

「你是因吾的凡人壽命……終有期限？」
「……」別過首，牠起身背過不與面對。
「龍宿，回答吾。」他亦起身，走至牠不願回頭的身後。
「你反悔了？」牠未回答這問題，僅側首冷反問道，「反悔往後千年的永遠，都只同我的生活？」
「吾從未這般想過。」對牠言語的偏激所感，修羅皺眉，「對於你那次的離開，吾只是想釐清尚未明瞭的困惑。」
「釐清之後呢？」牠笑，唇邊卻帶了諷意，「你知道的，不都已是成定局之事實？」
「……龍宿，不要曲解吾所說之意。」
「那就別再問下去了。」
「待你全部坦言後，吾便不再追問。」
倏轉過身，牠抬首瞪向那眸裡些微不悅的瞳眸。
亦心知自己的話語所帶超過，雖不忍，卻也不滿他的一再問話。

「好，我只容你再問一個問題！」這是牠忍耐的最後底限。

牠並不喜被他人這般逼問，他其實是明白的。
自己亦曾是以尊重為前提的對方，現今卻以如此，才能明瞭隱瞞背後的許多牽掛。

「吾想知道，你的故鄉是於何處。」

靡遺吐實，無論當見牠在聽聞之後，面容滿是震驚。
他亦無法眼睜地看清，當牠最終的永久沉睡，自心一同承受的是反覆煎熬的徒然。

他仍做掙扎，當他所想所求的皆是碰壁的渺渺無望。

「吾只問這一問題。」
「假使……我不想回答呢？」
「這時，不要再同吾食言以對。」

漸俯首，龍宿咬牙地闔眸，牠選擇逃避此際。
而修羅面色一凜，眼中全是毫無否決之神態。

歸於原點，歸尋於牠無悔下的由願之地。

「吾會帶你回去，同吾一起。」

＊

龍宿並未回覆，牠的迴避，延續了牠這日下來的沉默。
面容是無語的沉重，牠的俯首，借代了仍不想面對的過往所有。

坐於床邊，牠靜候著下一沉睡的長久，能暫卻他話語裡的不斷逼迫。
何時能推拒逃避而果敢的坦道，牠想，卻不敢續而再想。
對於修羅如是知曉後的反應，怎般的回答，又是否會給予牠如何的難堪。
就算明瞭他那性子的向來寡言，縝密之中，又是否會對自身印象有所偏斜。

「嗯？」牠聞聲抬首。
叩門聲傳來，而龍宿一整鬱然面色，起身替他拉開門扉。
「怎了？」牠問，在方纔皆已用了晚膳，且已入晚之時辰。
「吾來添些煤炭。」他道，手邊提了一竹籃。
「謝謝。」牠微笑，讓他進檻入室，「我也順道打盆水，好洗盡你手上所沾的黑污。」
修羅連轉首本想道自己打理便可，卻見牠快步地走出房外。
他低嘆，對於牠相避之舉動知曉在心，只是這嚴寒氣候，仍讓他擔憂上眉。
方過不久，待他換好了燃材，龍宿亦提盆清水擱於桌上。
他見著牠手邊凍得通紅，唇上抖顫未止。
「這是方才同洗身所燒的熱水。」牠遞過了白淨拭巾，「仍是清水，只不過有些溫涼了。」
「謝謝。」修羅邊拭著手，邊看著牠緊攏著衣裳，以禦抵寒。
方對上的目光，兩兩偷覷相望下，牠閃躲地別側過首，那蒼白的面容染上抹紅痕。
他無語，只是收拾了用品器物，越過牠身地走至門前。

「夜晚天氣冷，你就待於房內早生歇息吧。」
「嗯……」若有所思，龍宿隨口應道。
他踏出門檻，未毫留下其他的隻字片語。
而牠蹙眉地看著他拉開門欲走出的背影，不禁地走向前去。
「……修羅。」龍宿微微喚聲。
他聞言地轉過首，「嗯？」
「……我……」苦惱地思索該如何開口，牠皺眉。
欲言又止，踟躕不出的話語，甫他見狀，僅是瞭然地退回房門內。
「……陪我一陣好不？」語音略有艱澀。
即刻，他將用物擱於角落一旁，如言地坐於牠的身旁。
而龍宿面有難色，緊蹙著雙眉，眸裡輾轉許多難以啟言的話語。
許久，牠看向修羅，那始終面帶淡容之神情。

「……今早，我很抱歉。」
「不會。」他實懇道，「該說抱歉的是吾，因吾知道你一向不喜他人逼你如此。」
「那時我沒想過你會突然這麼問話。」牠自嘲，「自己是著實震驚了些。」
「吾也是心急了才會如此。」語畢，修羅見牠微微挑眉，以示稀奇之色。
「真是難得。」牠失笑，「平時見你都是沉穩一面的。」
「常人舉皆是如此。」他淡道，「關乎於事情的瓶頸孰輕或重。」
「也是。」不單是人如此，舉凡妖之諸類概是同般。

然修羅無再言語，牠一同，彼此相逕地延續短暫心安的這晌。
而牠伸了掌，撫上他的帶繭掌心，那安慰自身多時的寬容及厚實。
指腹猶帶冰冷，但牠仍穿指地相密扣握。

「我們……就這樣的過下去，不好嗎？」

就這般的平靜，又何需再追根究底的尋溯牠的如願及心傷之地？

「吾要的，不是以你自身的所有，來換得現今及往後。」
「可我……無法看著你一直與我擦肩錯身，隨時間不斷地輪迴逝世……」
「……」一止聲，他僅見那寸愁容，緩地佈滿了痛苦之神色。
「過去……都皆是這般看著，至今又何不一次地全然擁有？……」

見狀，他不禁拉近牠身，將同是畏懼失去的龍宿緊擁上懷。
在牠無法看清的身後，那神情，是不斷想抗駁地否認牠嗜睡的現狀艱境。

但牠從未想過……

「那你呢？……為何你從未站於吾的立場所想？」

甫聞言，牠自他胸膛間抬了首，抬望了去。
他任由牠細端看著，在瞳眸間難以平消的激動，複雜化卻了那淡漠冷態。
「吾得到的，是吾獨自面對無止盡的長漫歉疚……」他難忍道，「這既是難以兩全之慮，何以你卻一再地傷害自身？」
「修羅……」
攬過他頸肩後，此時才瞧清了他漠下的面孔，是不斷粉飾連日來之心痛。
而龍宿從未同他立場所想，親自去感同身受。

反換自己，又是如何對他負歉地長渡千年？

「吾仍是會帶你回去，無論如何。」語氣甚下決心，他定道，「亦無論你的如何反對。」

「……若我仍是不願回答呢？」
即算他是怎生堅持，既成定局，牠亦無法帶往可能任他毀予遂願之最初歸處。

「那麼，於當初，你又是如何尋至吾的？」

「嗯？」

牠怔，未能了解他言之意。
方他微笑了，於他自始至終的不變堅定。

龍宿既曾步步漫無地尋旅尋途，耗費了體乏力盡，耗費了茫然無從的多年時日。

而他今日，以牠同般方式，以同般無悔付出的果敢而為。

「吾便帶你行回至那歸處，於你予吾的千年之中。」

＊

『有時候，真想套個凡人的嘮叨話語來說你幾句，尤其是當天氣轉冷之時。
每看你都是那單薄的白裳幾件，卻總是說我穿的不夠或是少踏出房外免得著涼……等。
修羅，也多顧及些你的身子，我也不樂見若當你受了風寒的那天。

不過，待臘月過後的早春，你能否帶我去看看山下所盛之春梅？
那年我自鄉而回的路途中無意所見，色白瓊姿，傲於寒春之儼。
尤以咱們所居此地更為北方，開得越是綻放，方我望見，總又不禁地聯想起你的身影。』

無過多時的清醒，龍宿又陷入逐漸增長的睡時。
而此際，修羅回於房內，於此深夜仍未睡下。
他續讀著龍宿從前所寫的短簡，飽含的關切留於字字的真心。
這時，他折起收進袖懷，腦中卻思索於牠從前所留的字句之上。

「吾們所居的此地……是你故鄉的北方嗎？」

淡下眸，他的沉默並未許久。
看著床邊所整妥的隨行衣物及用品，起了身，將之側背於右肩胛上。
或許於此惡寒氣候，此舉尚算是魯莽，沿路上定生不少之風波。
但對於龍宿之情況，籌了一時僅算是一時。

然他推開了門，推開了龍宿室暖溫熱之房門內。
耳際呼嘯著窗外的雪狂風聲，伴著窗牖緊闔的吹拒聲響。
牠面容沉寂，毫無半分的於衷動靜。
漠然身杵，他靜看著於前幾時仍同相談的龍宿。
此際卻睡躺於此，氣息宛是殘殘，慘澹蒼色。

縱是為妖的千年之身，但那越顯憔悴，真能耐堪歷練時磨的長久？

思即此，修羅轉過身，暫放下了愁態。
自衣櫃替牠取出了多件保暖衣物，順也取牠平日所慣用之物品。
以棉布所包履，他亦肩揹起，為牠打點整理妥當。
「龍宿，……抱歉。」走向床榻旁，他俯首凝視牠歉道。
語畢，替牠整妥衣襟暖裳，而後伸了雙掌，將牠自床榻後揹而起。
調整姿勢確定不會擾牠深眠，調步轉首，修羅看向了闔門。

踏出門檻後，他所面對的，不再是深山竹林，不再是曠谷森幽。

側下首，再視著令他擁有了決心，不再徘徊的龍宿。

隨即他推開門，外頭風雪依舊之勢。
這身偌白賽雪，足寸落深厚實，他步步，走出籬外，走出深山此居外。

『修羅，於改日，咱們再一同出外見見他縣的各地方光好不？就如上次我帶你至那草地同般。
我想，你於此居待久了，也合該放下那些不必要之沉重，懸宕這多年頭，心裡又怎會好受？
倘若你仍對山下凡人的獨己私見掛於心上，不打緊，我等你開口釋懷的那天也可。

或是要我於山下當個領遊前鋒，擋下凡人對你所有異樣的各個負面舉動。

而你，也可當個後衛，僅需接住每當我倒下的時候。』

待修羅臨至山腳，看著足前，一方向北，一方向南之路。
毫無猶豫地，他往南，同牠一起。
於他已親自赴行中，帶著滿心的掛念，帶著對牠字條下的不忘允諾。

他確是牢接下當牠倒下的時候，無論在牠往後的何時何地。

亦無論是牠的後衛，且更是牠踏往旅途的前鋒。

＊

有一私，除卻佛心之外。
有一者，除卻無心之外。

方佛者睜眸所見，這將至命盡的短暫良景。
瞳眸毫無戀棧，挪移視向的看望，滲了時日催化下之滄桑。

「有件牽掛之事，至今，吾尚未能去實踐完成。」
他道，轉首看著與他若同凋萎之樹。
「或許這份牽念，使吾記掛許久，也放不下許久。」

語氣終是如一，平靜淡和。
面龐那份從容，即便生死將至，仍是放淡如此，無索無絆。

「能否幫吾個忙？」緩地，他撫上了樹身。

然搖曳生起，白髮飄逸此際。
微風輕窣，拂起平原草上的遍地塵葉。
有一聲，有一細微歉聲，佛者凝聽而聞。

「吾這身，僅是一空皮相。」他道，「實該說抱歉的，是吾。」

是佛者。
是所化佛心，盡諸所拋的無欲佛者。

而後他續道著，訴說著無欲之下，僅存一私的不忘牽掛。

是無欲佛者。
是以欺瞞無欲，以及自心的一欲佛者。

然在他道完己願後，最後一聲，是對著那樹以相託付。

「往後，龍宿就委您照顧了。」

之後，佛者便是闔眸靜待，一還本初，一返歸真。
靜默之中，伴著終揚了抹淺淡微笑。

數日後，龍宿走來，蹲下身子。
數日後，龍宿沉痛看著，佛者僅剩猶絲孱然氣息。
數日後，龍宿懷著，為他一身，牠難平化消的放聲激狂。
數日後，龍宿擁著，為牠所斷，這身白染血的無止淌流。

數月後，牠只持一心的茫然空洞。
數年後，牠仍持一心的難抑傷慟。

千年後，牠終持一心的滿懷由衷。

＊

走走停停，於漫漫之尋旅途間。
沿路的徘徊榮景，他皆無心所望留連。

他盡是以偏僻路徑而行，怕是擾牠的深睡。
雖無論如何都無法阻絕牠的長眠，他想，也許該給自心一個欺瞞之機會。

此時朝露微熹，修羅緩緩睜眸。

漸回暖攀溫的氣候，這幾夜，他便帶牠露宿於外，以省途間的花用食費。
他向持以儉約之性，一路所帶的積蓄仍足充裕。
片刻，先是看著擱靠於肩上安睡的龍宿，亦檢查包袱是否有遭賊人翻動偷竊。
寬了口氣，他伸掌替牠撥了幾縷髮絲，微整了那衣襟紫裳。

將之揹起，他這熟慣已久的動作。

寒冬過後，立春之初，他未去細數著於外奔走究竟有多少的時日
只記得牠的醒少眠多，那睡顏，已漸替代他記憶裡所佔滿之笑容。

修羅……？
嗯？
……我、我們為何……？
吾說過，要帶你回往故鄉。
一路上，你都是這樣帶著我……一步步地走回去？
嗯。
但我並未要你如此……
吾不能見你就這般地憔悴深睡下去。
我們回去，好不？回去僅我們倆一塊兒的山居……就我們倆……
那麼，你給吾一個理由。
何理由？
給吾一個放棄的理由。

答不出的話語，找不出的字句能說服他高豎的堅持。
牠梗聲，只能心痛地見著，於他越顯消瘦的臉龐上。

修羅，你的臉很紅。
沒事。
……而你的額溫也不比平常，你發燒了？
吾精神尚可，走吧。
病了就是要看大夫，尤其仍是寒冬，你怎能如此草率行事？
僅是小事，吾不想沿途耽擱。
修羅，馬上停下同我一塊兒去看大夫。
……龍宿，別直杵於原地。
那就隨我一塊兒去，你如再堅持，我就陪你長時佇於此雪地！
……
別跟我相較耐性，……你去是不去？

而後，尚少生病的修羅於床躺上了三日，腦際昏沉。
待牠強忍睡意地照顧了他二日，隔天，他恢復精神地又揹起長睡的牠，繼續邁步赴行。
無多言其語，他看著牠入睡，他候著他甦醒。
每日如此，亦每日的守空如此。

這樣漫無目的地尋找，又有何用？
較於坐守無望的深山竹居裡，有個行動，也好上了許多。
你明知我不會告知予你……，你這麼走，又要走上多久？
吾會尋得有否同你認識的狐妖，請他告知予吾。
……
於眾多之中，吾總會找到的。
……沒有。
嗯？
沒有一位狐妖，會同你說的。
為何？
以私為本，以貪謀利的狐妖，你的問題，須是要給予狐妖等值的代價。
倘真是如此，並無不可。
……你不怕嗎？對於狐妖對你各個的求私貪利？
吾何來的畏懼此言？
……
龍宿？
那你就問我，問著站於你面前的狐妖。
……你會予吾個答覆？
一小部分……，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先說明兩個條件。
你說。
除我之外，不准你去探問其他狐妖。
……
明白？
……吾明白了，那其二呢？
第二條件，那便是我索利之要求。
說吧。
無論何時，也無論在我睡下之後，我要你好好顧及身子，倘若病下了，當須好好休息。
……
修羅，你答應否？
好。

頷首應允，將牠所說的這份牽掛，兀自回味在心。
緊擁著牠身，緊擁著牠的滛私為利，皆全為自己的龍宿。

在當微熹過後，升陽日起。
融雪成水，化為細流小支，交錯這已迭逝的嚴冬，隔年來春。
他思索牠簡單口述的曾經歸處，所描繪的情景，巨細地靡遺推想。
忖度著大概是於何縣市所轄管之廣闊深山處，半晌，在他該是掌握方向後，鬆嘆了口氣。

「龍宿，該走了。」

他道，於堅定之中，含滿了對於果決的毋容質疑。

牠無回應，長久來都皆是如此。
微淡下眸，他收下這心那霎時的沉默。
亦習慣牠甚少答腔的笑聲裡，一切似若獨然的無邊寂靜中。

踱出步伐，邁開步履。

一路漠然無語，於那略微疲態的瞳眸上。

＊

牠笑了，甫當睜眸之時。

步履行健沉穩，牠感受著，於他寬背上所遞傳的安適懷敞。
嗅上那帶清淡舒適的味道，他的白髮，那仍眷眷不已的長髮。
緩攀上的手勢，漸摟上那前頸，細密磨蹭。

隨即便覺他的步伐停下，修羅側首，看著已睜眸清醒的龍宿。
「你醒了？」
牠無多言，只是偏斜過首地赴吻而去。
他並未將牠放下，仍是一身揹上，這捨不下的擔負。
半晌，牠微喘，面頰難掩紅潤。
「將我放下吧。」
他便將牠放下，雙足落地，牠即是扶著連幾月來操勞疲度的修羅。
「吾沒事。」淡搖首，看著牠滿是擔憂之神情。
「今晚找間客棧宿下吧。」牠撫上他的臉龐，「你該是好好睡上一覺。」
「吾精神尚好。」
「這時你仍想硬撐下去？」牠皺眉，「誰的骨子會是鐵打的？」
「……」
「走吧。」不容他拒絕，逕自地拉他前去。

彼此相偕同往，尋了處這鎮上較為靜僻的客棧，免擾得他清靜。
替他放下行李，先沏了茶水供他潤喉後，龍宿也喚了小二燒了兩桶熱水。
一時辰後，待他們洗淨一身的風塵，獨他坐於椅上，看著牠兀自忙碌的身影。
起身欲幫忙，卻由牠的推拒及聽似警告的勸言，修羅只能坐於椅上歇息。

這時，他不禁皺眉，在他聞見龍宿與小二的對談上。

「龍宿。」在牠語氣似顯動怒前，及時喚聲，「這事並不打緊。」
「差別待遇這事又怎是不打緊？」牠回首對修羅不滿其詞，「根本沒必要對他們吞忍！」
然他嘆聲，起身走去替牠先遣退了小二，闔上了房門。
「修羅，你又何必如此忍讓？」牠怒道。
「於外地，凡事都儘能以和弭事。」
「你明跟他同是個凡人，為何要盡受這些冷眼輕視卻又故作無事？」
「吾並未故作無事。」他替牠沏了清茶以消火氣，「喝吧。」
「……」
看著他端前舉杯，龍宿仍是有忿地不予接過。
他仍是不動神色地舉持著，而牠先是別過首，不相理會。
許久，卻只能對他的耐心投以無奈，緩接過杯茗，坐於他身旁之位。
「他人所觀，並非為己之見。」他道，「強求他者，亦非吾所望之意。」
「你不會在乎？」
「你是否又會在乎他人對你的看法？」
「沒必要之事。」
聞言，修羅深看了牠會兒，那面容，皆只全是滛他擔心之情。
「這便是了。」他道，口吻盡皆是平淡語氣。

他淡淡釋懷，如同牠亦從未將自身，那異於凡人的金眸與淡紫髮色給掛於心上。
亦概是有牠相陪，他擁有的釋懷，是自於牠的無形給予。

「那這一路上，你是否也常是受人如此對待？」
「還好。」思及此，他不免失笑，「不過趣事亦倒是有的。」
見他眼眸受了笑意牽動，牠心愉悅，喜色染容佈上。
這才放下方剛令牠憂憤，也怕是讓他記掛介懷之事。
牠站起，走至他前方微彎下身子，笑與他相對目。
「累否？」牠伸手撥開他垂微的髮絲，「你看，你眼下都圈上淡淡黑影了。」
「吾沒事，精神仍算尚可。」他淡應，任牠撫磨有些消瘦的頰側。
「是嗎？」
方牠拉起修羅，挑起他雙臂擱於肩上揹扛他身，而他先是怔然。
見牠作狀甚是滑稽，但卻絲毫無在意般。
他這才知曉牠心思，僅又是發笑地隨牠亦步亦趨地走向床榻。
「現在才發覺你還真是健壯啊……」
揉了脖頸，龍宿咕噥地對著坐於榻前的修羅。
「龍宿，坐著吧，你也忙上了許久。」
「說這話的人該是我才對。」牠推下，讓他躺至床榻被褥上。
隨即疊上之身子，牠支肘，含笑地俯首與他相望。

不禁地，牠惑感於他的潔然長髮，他的潔然姿態。

龍宿伸指繞纏旋弄，似又帶上癮地把玩在手。
頃刻，牠取了纏絲細簪，長髮順滑散披而下。

不禁地，他亦惑感於牠的魅然長髮，牠的魅然姿態。

兩額相貼，雙凝的視線弓弦著懸吻停滯的唇間。
而白紫交疊之髮色，互為相錯，同為兩心如此。

以髮為繫，以心做結。

「你有否趁我睡下之時，找了其他不該找的狐妖來索問？」
「一路上皆未碰見過。」
「往後仍需當心點，免得真把你給活剝生吃。」牠輕哼，語氣滿是在宣示主權。
雖也知修羅對他者都是以禮相待，但牠仍是以備萬全免得疏之。
「吾明白。」修羅笑看牠帶有醋意的金眸裡。
「吶，記得，有問題問我就可。」牠獎勵地奉送點吻一記，「現在有沒有需要發問解惑的？」
「先舉出你這次的條件吧。」他率先點明。
「聰明。」牠貪饜地再來一記，「不過……我這次胃口大了點。」
「嗯？」

即刻，於牠誘下的深吻所攫，他闔眸，感受了牠貼身相偎之要求。
瞭然在心，伸了厚掌摟上了牠的腰際，牠的腦後。
方漸褪的白裳紫衣，遂撫的每一指間，滑過的，皆是珍惜彼此所留連忘返。
思緒渾沌止歇，牠吻著，於他頰旁的耳際，情生地喃嗓喚聲。

有他的名，有他對牠每一付出的種種悸動。

「還有……看清楚，是哪個狐妖才給你貼上許可活剝標記。」
牠笑答，而他亦笑嘆於牠坦白的真心話語。
「吾明白。」
「你明白完了，那我就不客氣的洗手烹煮了……」
「……龍宿。」
「這位食物請安靜。」牠笑地掩上他唇，「你已下鍋就乖乖就範，省得我把火再生得旺些，免你仍做掙扎……」
「……」

「……修羅……」
「嗯？」
「這次，我睡了多久？」
「……」
「你不說啊？」

「……不會太久。」

無論他坐空長守，流月流年。
未至結果的未來，可能牠的回程相隨，可能他的終至孤單。

他的善意謊言，皆是他實踐予牠的真心相伴。

＊

「龍宿，這麼晚了怎還不睡？」

這夜纏綿後，多日來的疲憊令修羅疲極而眠，並無覺龍宿下榻後的舉動聲響。
甫過許久後，在他翻了側身而睡時，這才覺桌案之處隱有燭亮之感。

「我還睡不下。」語畢，牠提筆繼續振書。
他心感疑惑，也見牠只著了單薄，於這當晚涼下之氣候。
微搖了首暫揮去疲乏睏意，他起身，著起裡衣，亦拿起一旁的外袍走至牠的身後。
披了上，而龍宿於這時也轉首抬望那蹙眉的修羅。
「等會我就去睡了。」牠歉道，「只不過這時我想寫些東西。」
「這事只能偶爾為之。」他說的是晚睡一事。
「好好好……」牠笑地看這老是滛自己操心瑣事的他，「你先回去睡，我很快的，這部分等會就能寫完了。」
「嗯。」他應，回走向了床邊，「還有，這天氣當心別著涼。」
「有你的外袍加持呢，我還怕什麼？」牠擺手示意他快睡下，免得明早起不了身。

甫他繼續躺下闔眸後，大致也寫了差不多，便疊折地整齊收起。
牠先是確定他是否已睡下，而後即放進了他的包袱裡，與牠過往所寫予的字條同放一起。
完後，牠微打了個欠聲，亦感疲累地走向床榻。
牠側躺欲眠，方面向牠那沉靜睡容的，是累倦睏眠的修羅。

與牠不同，每當甦醒後的這晚，又是下一長睡之開始。

「修羅。」牠凝望地微笑喃喚。
「……嗯？」他無睜眸，單只微音應道。
牠輕拉過他手臂環上自己腰身，而他自然反應下地順勢擁得更緊。
「我看了。」牠挪近他幾許，「我看了你回覆我字條上的內容了。」
他仍闔眼睡著，亦不知他否有聽見牠所道。
但牠仍是逕自續言，似若喃喃自語般。
「所以我才常說你悶騷……」恣意揚笑而開，那無聲的喜悅。
回覆依若他性，概總脫離不下那幾字 — 吾明白、吾知曉、吾很抱歉……之類的類似話語。
反是他平日的關心問候，卻多得令自己不禁備感窩心及莞爾一笑。

然牠重複回味著，數行真心，筆筆劃出的坦然切實。

『龍宿，待旅途一完後，吾會於往後實踐對你的所有允諾。
但於此之前，盼能給我個能擁有把握的機會。

在一切皆未付出實行之前，吾不想放棄，也毋願面對，在流失機會的往後茫然。』

他寫下，肯定了為牠的執著，是自於對感情的所有虔誠。

「我之所以不願告知於你，是因那故鄉裡頭……」牠黯眸，欲言又止，「有了太多關於你的過去……」

牠無法明言啟口，只能趁此時刻，在他睡下時微吐實言。
無論牠怎般深睡、怎般忘卻，記憶的纏繞糾結，猶牠千年來不斷心痛的百般憔悴。

他與牠過去的一切無法，已不該再揭起繼而清晰徘徊。

「但無論我說些什麼，你的決心，就如我一直看著你……千年來始終如一的堅持……」

原本只是那份感情的後備，然於這世卻是他貫徹決心的原點。
饜足的自私歸於他給的付出，明白的終點歸於牠所求後的代價。

此際，牠的睡意又是一襲。
仍欲開口訴說，牠看著，帶些怔地凝望視去。

想記住些什麼，想把握些什麼。
想停留的每一心動，想制止深睡之後的孤寂寒冷。

偕與他日子之長短，陪同他走過的路途仍是未果。
深睡之外，自身的憔悴又能否陪同他的千年之後？

他不知，而為自身的牠，亦也無法斷定。

「……修羅……」

語氣有著不甘，有著不願。
方牠喚後，本是半掩的雙眸，受迫地緩緩闔上。
阻絕之外的聲響，牠的所有，僅剩存無的黯然色彩。

用牠的自身，來換取他所擁有千年的可貴。

方始終無聲的修羅，在牠闔眸之後，漸蹙了眉，收緊擱於牠腰間的掌際，貼過他身。
氣息不穩，過分之壓抑逐地浮於檯面。

那咬牙的心痛，隨著牠每道字句仍是清晰地縈繞迴現。

「龍宿……」

他還未睜眸，他還未與現實認清。
這心尚存渺不可及之貪想，只為否認牠遂漸的凋萎。

＊

他看著，其妍爭麗的季節。
他頹然看著，綻盛璀然的繁華耀日。

一切似是又全歸於原點的路程，踏錯一步，踏錯了數月的辛梓尋路。
在明瞭龍宿的描述，及牠語帶暗示的示意，他所走之路，都與目的地相反方向。

也於這些日子的找尋來，幾付功虧一簣。

他佇於原地，放望原本該繼續下去的路途。
長嘆聲，他揹著已睡下多日的龍宿，繼續往回程而行。
同般的街道，同般的景色，只是時迭人去的別與。

對於龍宿的不告知，心中並無何的怨懟。
明白是單方面的強行，他也未去強求，能夠得與被迫的那方需全然的諒解。
亦明白牠每甦醒時，次次相告的累積線索，是抱持著何種的心情與決心。

牠的釋放，牠的最後吐實，正對他一點一滴地打開心房。

行道上，他的顯然白髮似為一種殊異特徵般，旁人皆是紛紛走避。
僅於數名孩童的嬉鬧下，頻繞於他打轉，既是好奇他髮，亦好奇於他所揹之人。
他微笑，不將童語中毫無掩飾之諷刺記掛在心，步履仍然依舊。
然額際有汗，他任它垂落至頷，墜下的每珠皆加深了沉重步程。
風掩滄桑的沉默，些微凌亂的垂髮，拂過眼際，不停遮擋毫無目標下的茫茫艱行。

他們倆都皆受了，時間頻催下的無情與殘忍。

『我想，如用筆下來向你坦言我的過去，相較於直接面對，那令我與你正視，而退卻不前的張皇感來得好些。
曾是遲疑未開口，只因我畏懼你是否會對我的退步，對我的排拒。

以此身曾經濫殺的血腥，或該說是一直皆以殺作為待世認知的自己。
殺伐之下的懵懂，除去求生本能外，亦在於那時自己並無所謂的好壞判別之分。
可以疑惑下的抬手，可以迷茫下的不斷殺戒。
對世的無心之初，手握之刃，滴血下的斑斑，皆是讓世人指責判定，狐妖為魔。

既妖既魔，以魔蝕心的無心之魔。

然才真是存心開以濫殺，憤恨於世，何以百般地對待妖類殘忍如此？

無心之後，種種作為皆是對於世人的存恨在心。

但僅止於有人勸誘的善導前，之後，才知自身所造之後果，原來是如此荒唐。
也是荒唐的始作庸者，抹滅的殘忍才是最初懵懂的自己。

你曾問我身上的傷跡自何而來，是從前所留下，但我從不曾想抹去粉飾。
我想記得前人的提醒與慎語，這些傷痕，給予的是我往後不再犯下之警惕。』

這是在當他發現摺疊字條裡，多了張牠寫予的字句。
概是那晚牠所書寫，以致晚睡的原因。
他細讀著，而淡眸裡並無太多的起伏。
揹著他的手勁也無鬆放，即便他是怎樣地疲累，乏力不堪。

亦即便牠的種種，已逝的是非對錯。

「請問……你就是修羅嗎？」

甫他一回神，修羅抬首看著身前有名似未弱冠之少年。
令他訝異的是，那者亦有一長白髮，一長白裳。
「……吾就是。」他不禁疑惑。
「總算是找到人了。」少年道，自袖裡取出一青玉，提至他的面前，「喏，這是師尊托與我供你辨識的。」

甫修羅先是一愣，在少年的突言話語，修羅只有滿腹困慮。
然卻見了那玉，登即便曉此少年的大約來歷。
不禁地，修羅朝他微笑，「您師尊他近來好否？吾已有段時日沒見過他了。」
僅只見於兩面的友人，也是贈與他琴譜的難逢知友。
而於眼前這少年，概也是他曾經所見那友人身旁修行之妖。
不過已隔多年，少年的形貌倒令他難以辨認了。

「老頭依舊是逍遙雲遊他的四海去。」少年歪嘴咕噥，「不過骨子依舊健朗的很。」
「那就好。」
「……耶？」當那少年在見他身後所揹之人，不禁驚呼道，「這不是龍宿嗎？」
「你與牠認識？」他問。
「當然當然……」少年咬牙切齒地道，「不過倒是結於樑子方面的認識。」
「……」
「但我今個兒不是來清算總帳。」少年深吸口氣，力持鎮定，「我是來帶個路的。」
「嗯？」
「師尊在雲遊之前，要我跟你問聲好之外……」少年探頭看向仍然沉睡的龍宿，「也讓我來你身邊幫個忙，順便多習點人間的處世。」
「煩勞您替吾說聲，吾近來尚好，擾他多費心了。」
「不會不會。」
「那再請問……」未完之語被少年突來之聲打斷。
「啊！老頭子說於陌生人前都要先自我介紹以示尊重！」少年自語地敲扣了首，「瞧我這記性……」

修羅先是愣著牠舉止，看著少年那形露表態之初生稚氣。
而少年則毫無掩飾地供他端詳，亦供他分辨自身所形之妖氣。

是狼妖，是龍宿曾與他提起過的狼妖。
在知曉之後，今得一見，自少年的言談舉止，及對他友人之稱呼，亦不禁地令他無奈地莞爾笑之。

「那麼，請問您是喚為何名諱？」
「問個名字也要這麼文謅謅？」少年皺眉，「老頭子可沒教過我這麼多……」
「那好吧。」他失笑，「吾想知道您該如何稱呼，這樣言語上才不會諸多冒昧。」
「噯，別您不您的。」少年擺手，「聽的我怪肉麻一把。」
方修羅笑意添深地，等待少年予他之回覆。

「劍子，就這二字為我的名字。」
「劍子嗎？」
「嗯，這是師尊……也就是那老頭幫我取的。」
「那麼，你方才所說的帶路是謂何意？」修羅歉道，「吾不大明瞭其意。」
「師尊要我帶路的，就是現今你正操煩的路線上。」
語畢，只見他怔然，氣息一滯。
「但我不大明瞭全部路線。」劍子尷尬地搔首，「那也是師尊酒性一來，大約告知我，可我只記得七分而已。」

仔細聞言，他眸中的激動，難掩地透釋而出。
在他自心正陷茫然頹際下，那份暖意，卻毫無保留地於今坦承給予。

「沒關係。」他道。
「而且這路途很遠，老頭子說大概會耗上數個月甚是半年之路程。」
「這並不打緊。」
「那我們走吧。」

「好。」

甫劍子聽聞修羅的堅定語氣後，回過首，便見他側首微笑地望著龍宿。
對牠掩飾不了的關懷，及在得知線索後想同牠分享之喜悅。

劍子伸指嗅嗅鼻，不禁笑了，許是感於他付出的每份誠懇。

「謝謝你。」他道。
「不會啦！這是老頭千萬交代的事，做徒兒就只能操勞認命點。」

而後，他們漫漫舉步，揚伐走向長途。

一個輕躍，一個踏實。

＊

驅逐於邊疆的自身，龍宿不斷放任，於永無止境的凌亂步履間。
相伴於身旁的寂寞，徒是了無心跳的無聲陪襯。

牠仰首，癲步依舊，難掩的心痛全任牠覆於闔眸瞳裡。
毫無放緩，牠走著，如同修羅一路身揹著牠不斷邁行。

卻是於夢裡，那永將赴行遠道的步步臨困。

這身衰壞，這身所陷的絕境，毫無遲疑的縮短能夠清醒的時際。

……我還能撐上多久？

倏間，牠邁開奔履，欲走至脫離虛無下之一切浮幻。
但無論牠的肯與不肯，僅僅徒然，也僅僅牠的氣喘費力。

沒有歸點，亦沒有終點的痛楚。

嗯？

眼際前，有身渺渺白影，顯於一派孤寂的黑暗裡。
牠跑去，跑去那一心嚮往的追尋色彩。
腳步甚是急然，牠的乍喜，勝過步履傳來的陣陣疼感。

卻只見一綢白紗，飄落欲墜。

撫過牠頰畔，撫過牠的半掩金眸。
猶若殘溫的暖意撫觸著，猶若白髮的絲順撫曳著。
最後停落於牠的面容，替牠粉飾了所透露的失望難抑。

為什麼不是你……？

牠喃，牠反覆呢喃。
那所留下的，是一再的如同千年前後獨自一身。

而今的沉睡，卻令牠再也無法身於旁觀，直至他的千年之後。

我想要的並不是如此……

半掩之後，牠選擇了闔上。
聲嘶力竭的放喊，牠握拳，試圖驅走徘徊周身的不斷沉默。

有他的名，有牠始終執著的無悔之心。

你好就好。
你喜歡就好。
沒關係，我有你就好。

我有你就好……

但牠的貪與私，又怎會了卻牠的無悔，牠的渴求？

不單只他的千年，才所拋的一切捨得，義無反顧。
卻不要如此，來枉了想相伴下之值得。

假使我不強求，你會不會離開？
吾從未這般想過。

其實牠從未問過，假使他不強求，又會不會任牠離開？
或許他的決心，已讓牠了解答案的是否。

但牠的寒冷，卻模糊了真正答案的最終。

結果的最後，不再是彼此的那份強求。

＊

龍宿甚少清醒，睡眠亦甚少斷過。

自劍子走後，途間漫旅，修羅似是淒身一人地走過了暖春落秋。
方此地為連綿疊峰之雪山，聽劍子所道，概是穿過這幾山便約是目的地之所在。
然氣候甚寒，他替龍宿覆上層層厚裳偎暖，卻也增了步履所支之重量。

此時牠醒著，視線迷濛，所受嚴冷的抖顫，牠面色相形蒼淡。
難止的顫意，每份呼吸，都是胸臆內的冰冷難受。

「修羅，這次……我睡了多久？」
「不會太久。」
「你看你又再瞞我了……」牠笑，於他所揹之身後，「事實就是事實，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
「將我放下吧。」牠細聲，語音帶了濃厚睡意，「你也累了。」
「……吾不累。」
「那如我說我有些累了。」牠淡道，「你是否會讓我歇息一下？」

聞言，他側首看了龍宿，便見了牠的倦容。
隨即蹙眉，只好放下牠身，暫至一樹幹下稍做休息。
彼此坐於厚雪上，相偎取暖。

「多休息總是好的。」牠撫上那亦是疲倦的頰畔，「你看，你的臉也凍的有些紅了。」
「吾不打緊。」他擁過那清瘦身子，以求他心暫時的借慰。
「怎不打緊？」牠不禁皺眉，「你不是答應過我……要好好顧及身子？」
「……」

帶絲氣音的話語，他聽不分明，只能隨任語落寒嘯中。
壓抑的氣息有著不穩，貼實的擁抱，盼能再捉緊僅剩短暫旅途的憔悴時間。

牠不單沉睡益發冗長，牠不單身子益發衰敗。

「修羅，你又為何要害怕呢？」
「……」他埋於牠頸後，不發一語。
「吶，我還在這兒……」牠失笑。「說好我會陪你的。」
「……」

言猶在耳，他卻感受不到半分能夠信任的存在感。
濃重的畏懼失去，無法彌補的傷痕，在每步的跨出走過至今，越陷越深。

「其實，我以為你看到了那張字條，會就此轉身離去。」
「吾答應過你不會離開。」
「倘若承諾對你而言是份束縛呢？」牠平靜地道，「我想要的……不是強求來的全部。」
「你便是你。」他定道，「別再持以悲觀之論的想法。」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牠的話語裡沒有半絲起伏，淡然的聲調，透著不想再掩飾為時不久之傷痕。
「……龍宿，給吾點信任好不？」言畢，牠只覺他越擁越深。

聞言，甫牠黯眸，默然無語。

摟上他腰際的手勢，漸漸攀上，想去克止牠所感受他的心疼。
而他背後的寒冷，同若牠身，亦同若牠心般。

其實他與牠，原來都皆容忍這份同樣畏失的惶然……

「修羅，我想看看你。」
「……嗯？」
「我想好好的看你。」
聞言，他緩放下牠身子，兩者相互地面對面。

彼此沒有太多的對話，彼此只有太多的相望。

他望著牠，皆以他難熬不下之心痛而視。
牠望著他，皆以牠衰退愈下之慘澹而視。

「借我你的肩……好不？」牠展顏揚笑，「借我點過往的記憶，讓我回味一下……」

修羅沒有開口，只是順牠言而行。
而牠倚上他肩旁，分享體溫，分享暫擺的彼此最後空間。

「記得那年的晚上，我也是跟你借個肩，聽你說些心事。」牠道，神色有些滿足。
同牠那年的舉動，貪婪地窩靠於他的肩頸，深嗅於那汲取不盡的味道。
「那時候我以為……你腦袋還是一樣地不開竅。」牠笑道，「老是不懂我對你明喻或暗示啊……」
「有嗎？」他疑道。
「這是當然。」輕拍上他的頰側，「不過，好在我的努力……終於革命成功。」
「……」

他看著牠的眼裡，閃逝了多掠情景。
重疊的身影越顯清晰，歷歷泛映於上。
然於清晰之後，卻由另一翻滾的模糊而停頓作罷。

「你想知曉……最後的路線嗎？」而後，牠壓抑地問，卻掩不上那份哽聲。
「你會同吾走到最後嗎？」他反問道，其間的雙關之意，牠明瞭。
「……你想不想知曉？」牠不答，似若未聞。
「吾再問一次。」他咬牙再問，「你會同吾走到最後否？」
「……」

牠是否會同他走到最後？

然後龍宿沉默了。

能允諾的相對實踐，卻只侷限於能力之內。
而牠率先了否決，曾允諾對他的執著，卻無力走至彼此最終的食言。

「把你的手……給我。」

拉過他的掌心，移至牠的眼前。
他望來的目光有帶不解，甫牠細吻，這給予牠許多安慰的厚實。

然後龍宿笑開了。

在他吃痛的瞬間，只見牠奮力咬上。
費力地張口牙咬，牠看著他，而自身落了控抑不止之淚水。
視線從未挪移，膠著難分。
然隨眼淚混凝鮮血的流淌，赤裸裸的淋漓，至於牠從未反悔過的每道選擇。

留下的齒痕，留下牠不允他拋忘自身的印記。

自心並沒有多大的肚量，能去吞忍牠可能離開後，他的轉身遠走。
即便話語說的再淡，坦承的卻與真實事與願違。

牠貪於想相伴之兩心，不只限於這無盡的千年……

半晌，放開他的掌心，換而舔吮那傷痕。
他絲毫沒有半分制止，任牠加諸於自身的痛楚深刻。

「你明白……狐妖的貪欲自私，我給予的，無論你接受的肯或不肯……」

無論他有任何猶疑的肯與不肯……

而修羅卻率先吻上，亦無論牠接受的肯否。
龍宿坐抵於樹身，他臨進的壓迫，令牠全然承受他無語裡的激動及反駁。

反駁牠一再地悲觀，一再劃限往後的不再可能。

纏舌交吻，他任由掌背肆流的墜地斑斑鮮紅。
攀頸其上，牠任由這宣肆的吻痕濡至牠頰，至牠耳際。

不久，他們停下喘息欲定，兩額相貼。
牠的難受不止於心坎，身上的疲態乏感，亦不禁令牠蹙起紫眉。
他伸指替牠消去，而目光仍留連於牠的容顏。
之後，牠續是展顏，一向知曉，這笑容是讓他放下心的寬慰。
但不知今日的他是否，能接受這逐漸無力的笑意。

隨後牠喘息，於殘寒遂冷的消弱中。
一聲一聲，催急了他難當制止的心痛。

他揹起，毋管自身的步履有多般地疼楚，瞇眸環視，風雪阻擋的荊棘前程。

「有件事，我好像……從未跟你說過……」
「你累了，就別多說話。」
「早點說我也好放心……」
「……」
「……你要繼續動身了？」
「對。」
「也好……」
「龍宿，我們走吧。」
「那你邊走……我邊說。」
「想說些什麼？」

「……一個故事。」

「嗯？」

「一個殺生之狐妖，與一救世之佛者的故事。」

＊

那佛者，不知是踏行何方，尋此而來。
那佛者，不知是履行何的，緩踱而來。

最初對狐妖開口的話語，佛者道，莫再以殺生滛世。
反覆如此，連日下來，未曾停下過。
而後狐妖履行了，言語卻總以他人性命作以要脅，威迫佛者留下。

佛者無語，狐妖無語。

然佛者是留下了，
他的人，他的身，卻無將心也留放於此。

兩者之間沒有過多話語，只有太多的試探。

往後，狐妖身上總是染血而回，佛者亦總是未問道。
屢撥的佛珠與誦聲，卻也因此而起未曾斷過。
可狐妖卻未對佛者明言，次次所帶回之血漬，是刻意沾染其他妖類所殺之生的亡故腥血。
只欲知曉佛者之心，真否所受了牠給予的牽動。

但對佛者的承諾，便不曾去更改。

試探之後的存疑，存疑之後的猜忌。
而猜忌之後，便是獨欲一切之佔有。

太多的愛與恨，對於佛者的無私與博愛。

狐妖且貪且私，所投下的所有心力，若是一再偏執，執妄的最終，便為走火入魔。

魔之心，魔之路。

狐妖的奮不顧身，是為佛者不斷迴避漠視的主因。
無論狐妖的願與不願。

之間互動，僅存漸行漸遠之冷漠。

由難以接受至而退步忍讓，是於佛者的越顯憔悴。
那心漸生的患得患失，便是畏懼是否給予佛者太多，所造的這般後果。
其後的不停後悔，不斷退步，卻始終無法挽留佛者的僅僅。

也無法挽留佛者始終漠然的眼神。

最後狐妖再問，對於狐妖的牠，是否真無愛恨？
最後佛者再答，對於佛者的他，終是無愛無恨。

隨後狐妖食言了。

多年後的唯一殺戒，狐妖弒了佛者臨前重複痛苦的漸漸衰退。
為凡人的生命太過薄弱，也滛不再令佛者承受這無盡折磨。

手刃下的刺入，也伴隨了愛恨交熾的濃烈。

對佛者的無私，對佛者的無情。
無私於佛者為世的廣闊，無情於佛者為狐妖的無愛無恨。
但狐妖明瞭的，自心有更多那對佛者難忍壓抑的歉疚。

壓覆狐妖之心的，這萬般的複雜種種，實是太多太重。

那佛者，不知是踏行何方，尋此而來。
那佛者，不知是履行何的，緩踱而來。

佛者的從容走遠，自始至終。
狐妖的自責佇步，自始至終。

千年更迭，更迭千年。

狐妖只能獨守千年，獨擁愛恨。
唯能彌補自心的，是無斷鞭笞的這份自責。

＊

嘯雪風聲，悽惻這時。

眸裡有份溫熱，承於眼眶，載於心坎。
有剎分不清了眼界，那份模糊，源自抑不斷的無盡痛楚。
過往今日的交雜百般，唯剩殘夢交織，零碎不全。

甫牠鬆手之後，他震然，許久仍無法回首相視。

修羅，我是來尋你的。
修羅，我還有許多喜歡百則未對你說啊……
修羅，你不能……同予我走過這千年？
修羅……

那些種種，有著真心，其實也有著理不清的歉責。
於最後的旅途上，牠的坦明，這才明白更深層的理由。

他撫的去，牠千年來的每份誠懇。
他觸的到，牠千年來的每份真摯。

然他握不過，牠千年後的無止沉睡。
然他阻不止，牠千年後的衰退敗亡。

此時他闔眸，止了已不再急然的步履。
眸間的空洞，滋長他默然的沉狂激動。
有著怔顫，有著畏懼回首面對的逃避真實。

至此毫無放棄的堅持，他的始終，始終等待他復歸的那處。

即在前方。

他揹著，
全然熟睡之上，唯存孱孱虛弱微微之息。
他看著，
廣闊平原之上，唯存將萎殆盡龐然之樹。
他聽著，
雪狂縱肆之上，唯存將逝渺然盼歸之聲。

滛他，滛已闔眸的牠。

修羅，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牠訴諸道歉，道歉著無法同他走至最終。
用牠的彌補，予於已非佛者的輾轉千年後。

此時他睜眸，張口欲語。
他卻喚不出名，喚不出這心所痛之名。

良久。

難制抑止的哽咽，化作心碎遍地的放聲。

無邊痛喊。

【髮結．六】完

頂端

煢蕭

蕭仔很忙(喂)

級別: 聖騎士

鮮花(120)

13樓發表於: 2009-02-21 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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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髮結．七】

經聲及耳，一聲一聲，似若低喃的吟吟。
猶感熟悉，猶感熟悉亙久那踏伐前來之響，步穩緩緩。

只覺音迴陣陣，於此闃靜無聲之黑暗間。

由遠至近，終而，默然存寂。
但聞無聲，只剩無動無靜之週遭紛紛。
如同上刻，如同昨日，如同沉睡的幾今時載。

龍宿。

此一喚，牠緩睜了瞳眸。
躺於依舊黑暗裡，寂靜空洞。
甫定下目光焦距，牠抬望，而後怔愕不止。
潔然一襲，阻於絕境孤暗下的身白。

只因那髮，那人。

……修羅……？

牠正欲喚出，卻率先頓口止下。
於牠怔望間，由愕然，轉為熟稔的痛徹。

只因那人，那眸。

吾，非為修羅。

＊

修羅。

一聲沉語，喚著盤坐於樹前的人者。
徒默然，垂首抿唇不語。
他雙眸闔上，然雙臂卻依舊擁懷。

久久未放。

……我很抱歉。

聲聲無跡可尋，伴揚扶風迴蕩的輕喃。
他噤若無聲，手勁更是收緊了些。
腦際盤旋，那已是蕩至無存的哽音，伴隨那時弱喘的微微聲。
字字真切入柢，抵至難以忍制的傷慟心扉。

所以他仍不選擇面對。

沒能制止，是我有愧於佛者的托付。

聞言，他緩睜眼。
仍毫未半分動作，冷鬱的眼角佔據了本是溫然的和眸。
但他知曉，此音的無循由來，是滛何如此。
無回首，他冗冗沉默，似是延續地執然未語。

此際雪花連延。

他怕是於睡下的牠，捱不過此季嚴冬。
運入功力的驅寒周身，牠面色依舊無溫潤，然他卻漸覺寒冷。
修羅強抑止顫，許是損於過多內力所致。
而於胸口所湧的腥澀，他嚐到，面色稀苦，纔不得不迫暫止掌勢。

你可知這般舉動，其後果會是如何？

「……吾想留下牠。」

曾允牠的許多承諾，於他身邊，於他身邊能為牠實行的屢屢。

他不忘，於生不忘。

此際雪聲漸停。

另一頭之淒雪，飄零所落了滿地思念。
卻綻放的孤零，覆地所掩了滿地懷念。

＊

步步亦趨，之間毫無言語。
那襲白影獨領於前方，令龍宿不甚迷失於黧黑之茫徑。

於半夢於半醒。

於沉睡間，牠似又陷了另一份之長眠。
前方那人的冷漠獨寂，牠想落入，這份不想清醒的逃離。

所以牠又想起了另一白影。

少卻冷意，少卻曾使自心碎然的反覆痛楚。

何人？
然牠喚不出，於此吞噬聲界的所有寒冷黑暗裡。

你的步伐，遲疑了。

前方那人淡道，帶了絲冷意。
牠聞言，紫眉微蹙，低首快步跟上。
並未問道他會領於何處，想是全予的信任不曾更改。
也是忖思的其他事情，所以赴前的腳步並無心思猶豫。
不久，目光沾染透進了微微光亮。
牽動牠抬了首。
而後，牠怔然止步，那寸面容寫滿了難以置信。
「你……」
牠先是訝然，即再訝然自己已能出聲。

走回了那樹下，走回了相與千年的感懷故鄉。
晴照四季，不存若同清醒時的淒冷雪花。

牠回首，看向帶牠走出那無邊孤寂之人。

佛者。
盤坐於樹下，闔眸靜思之佛者。

「……謝謝你。」並未看向他，牠低語道。
「坐吧。」
而龍宿沒有動作，只是在聞他言後，靜地凝望著他。
方他睜眸，看往牠眼裡，牠那複雜猶豫的遲疑。
「我……」在他瞧著，不禁兩眉更蹙，「我不知……此時該說些什麼……」

對佛者的抱歉，牠紊亂，心緒仍無法釐清。
且牠再也無法，將佛者與修羅作為相同之人而看待。

「此時你需要的，並非是一個開口。」

他道，轉首視向遠方，面龐淡然。
然他語畢，之間沉浸於一份短暫的沉默。
同他所言般，自心現所需的，非是急欲一個開口，便能清楚表達未定下的思緒。

而後，他坐於佛者身旁。
靜靜地，同他坐看雲起。

當少卻曾給予佛者的濃烈情緒，彼此現有的，是難得靜寂的默契。
過往曾難受燒灼之心痛呼吸，此際淺淺淡淡，隱隱作痛的只是難以癒合之舊有傷痕。

良久，牠緩道，「……抱歉。」
「何來此言？」
「我想抱歉，過往我對你一切的愚昧種種。」牠自嘲笑道，「現在想來，那時的自己，只是一味地固執己見。」
「舊事便毋須再提。」
「……」龍宿偏首看著視線投遠的佛者，「到了這時，你都仍是這般……」
「嗯？」
「同樣的冷淡，來代替我做錯時，該有的斥責或訓誡。」
「你有的自省思悟，便足以代吾一切的勸語。」

漠然神情緩和幾許，許是感於牠的變化與不同。
但目光並未對視，他的遠方，在牠無可捉摸觸及之處。

牠視見了，所以牠依舊回於方才之沉默。

雖擁有相同默然的默契，卻抵不進心，他的為世，牠的為私。

而牠一心牽掛之人，在那遍雪地間。
別於夢裡，別於脫離現實的時沼裡。

非是佛者。
非是盤坐於樹下，闔眸靜思之佛者。

牠明白，並不是忽爾知曉，自心已所區隔的不同。
雙眸淒迷，感染了落葉下泛黃的傷意。

＊

在這裡，藏埋了屬於龍宿的一個回憶。

「嗯？」
修羅應道，緩緩睜開了黑眸。
沒有細數龍宿沉睡多少時日，抑或牠所剩的多少時日。
牠首於他肩上，始終靜默擱靠著。

那回憶，每次所埋下的，皆更添醞釀牠對時間的短暫與恐慌。

「……是對於凡人嗎？」
他道，轉首看著為他付出太多的睡容。
而那樹似是默應，便再無續言。
然他回首後，投注的視線，似是遠方，卻覓不出停擱之處。

他游離飄移，寸寸心灰，染了那意冷之眸際。

「能否……帶吾去看看？」語音有些嘶啞。
語畢，風聲便一起，低語了牠所藏放之處。
起了身子，將龍宿坐躺於樹身，輕攏了那衣襟，免牠受寒。

你去吧，我會在這裡。

修羅微頷首，看了龍宿，似是放心那風聲所遞之的話語般。
他走去，那身於疲態之中，步伐毫未有任何趑趄。

添了抹灰暗，於他坦迤的長影，越漸越深。

然他看不見，亦聽不見。

逐消於風雪聲的唏噓，繁謝的枯萎，更甚冬暮淒緊的憔悴。

＊

「在你逝世之後，這些年頭，我想了很多。」

龍宿款道，心平氣靜地。

「也有很多的疑問，已擱於心上許久。」
「你說。」

對於他，對於佛者。
時光釋化的沉澱，道出的話語已褪了那份濃烈情緒。
醞釀的眸光，輾轉透露了心思所催變的內斂。

「當初，我一直不明白，你所化之佛心，擱於此地究竟是為何。」牠緩道。
而他無語，靜地聽牠緩緩言道。
「之後才回溯推想過，你的用心，在對於我自己，那時太過執著的癡妄。」

牠將陷的入魔之路，因於牠的癡念，由於牠的身戾。
佛者所捨所放，未免令仍存善心如牠，終墮浮塵無間之途。

「吾曾說過，你該放望的，是一反眼界的世間。」佛者道，淡淡侃述，「自心而起，由心而善。」
「也是。」牠微笑，不禁又牽想起了修羅。

這時，佛者轉首看了龍宿的側臉，那有著思念他人的柔和。
或許佛者所看見的，不單是心境，以及那份增長心緒的笑容。

時光非昨，兩者之間，皆形隔了千年前後的轉變。

不久，他緩緩回了首，始終淡默。

「你呢？」
「嗯？」
「我曾聽過，化於佛心之後，那者拋卻忘無，只剩一心的無所牽絆。」牠道，是牠擱儲許久之疑問，「那麼之前，你又是……如何看待我的？」
半晌，佛者皆並無回答此問。
他只緩緩站起，牠看著他的動作，在仍是等待之餘，倏地，甫牠怔然。

佛者之身形，若實若隱。
宛若飄邈之浮幻虛影，於光照間，那身所透。

「你為何……？」

卻當見佛者雙足於地漸離，忽爾牠明瞭。
牠便不再等待他的開口，不再過問多語。

闔上眸，於怔然之後。
牠才醒悟的，是佛者另一份所給予之用心。

良久，牠艱澀地語道。

「你……還剩下多少的時間……？」

而佛者亦似是知曉牠的明白，忽爾他微笑。
闔上眸，於盡然之前。

終放下了千年，化於佛心那所放捨之際，了願牽掛之笑容。

「不多了。」

＊

修羅佇於那樹下，仰首而望。
不發一語，獨自浸襲寒暮下的一地清冷。
自於牠的回憶之處而回，便持續如此，未曾間歇。
而胸臆呼吸的有些難受，他開口喘息，略帶哽意。
較於寒冷之中，心頭燒熾的令他疼痛難忍。

在隔於百年後，那年龍宿獨自回來，頭件事，便是以佛心及所有功力，延續你身為凡人的千年。

「……吾明白。」
於心底的所有潰堤，他宣洩不出，牠予他情感的堅定與心慟。
打轉於眸裡的溫熱，在他翻土而出，那灰罈，知曉牠無悔的候待千年時日。
即使之前便略知曉，卻無更甚於此刻見狀。

椎心之徹，疼的他烙心烙骨。

「龍宿……」

依戀的雪花沾濕白髮，他的一身，融染白芒之間的空洞無依。
迷佈濃霧的眼前，他漸看不清，遠方那遍的靡靡塵渡。

當時，牠為你所捨得所有的神情，我沒法忘記，也沒法阻卻，在牠得知後果時，那依然的決心無疑……，修羅，我很抱歉……

風起所揚的淒聲，低喃未止。
而那巍然大樹，低低訴盡了無法彌補之遺憾中。

即便有一決定，若同龍宿那時的捨得般。

甫修羅怔止，不明那樹所定的決心何意。
方那樹再言後，他由不明，轉為難以言喻的傷悲。

只因滛保佛心與龍宿，於千年來，幾耗已氣盡之元散。

時日不多。

「龍宿，你該走了。」

「嗯？」
牠不解，看見佛者舉起一臂，指往前方。

「你的最終歸處，非在此地。」

卻在語畢之後，佛者淡一揮袖，拂上輕劃於空。
於夢境與現實之間，牠所聞的，是牠在現實的沉睡中，所無法聽聞的每字每句。

反覆上演，細道的真切貫耳欲穿。

而那片真心，使牠心痛不止。

全因修羅。
修羅。

倘若此時，亦須你自身所擇的一份取捨，你會捨於自身的何物？

「……此選擇，可會讓吾……如願見牠清醒？」

於你的決心，並非是他言所答。

他無語，冬雪中只存茫茫沉寂。
並非他的猶疑所致，並非他的決心未定。
而是他想起，牠曾道的話語裡，關於狐妖與佛者的過往。

關於他與牠，過去的種種牽掛。

給予坦然的濃烈，無顧無悔。
交織的情緒交織的心思，綿綿密密，無論他的接受與否。
牠當給的無愧，面對己心，面對自己的過去，那身為佛者的無心。

無論佛者有的，是對牠的憐憫，抑或終至的無情。
而今，非為佛者之至今，他的所欲所求，同於彼此相擁的坦然。

他，是為修羅，非為佛者。

「……吾無法捨去這身的所有。」

這是……你所下之決心？

「因吾想於牠的面前，保有還能完整給予牠的自己。」

無論牠的依然沉睡，亦隨緩緩憔悴消逝。

……我明白了……。

「所以不再是倘若，而是此際。」

他定道，緩緩闔眸。

「吾給的，是想同龍宿的共有，而非是一味的捨棄。」

滑過的淚水，潸潸難止。
墜地的斑斑，在龍宿聞見修羅字句所言後，渾然而潰。

「修羅……」牠低道，併啞難聲。
重複唸著道著，重複想著思著。

因他的決心，因他仍想與牠共有千年的決心。

「去吧。」
於牠身旁的佛者，淡然以對。
然他所指往的，是方才他所領那黑暗之處的入口。
而龍宿茫然地看向，心緒仍是激動未定。

「這裡，已不再是你往後的歸處。」
「那……你呢？」
佛者聞言，眸裡盡透的是釋然。

「這裡，亦不再是吾，曾允諾陪伴你的歸處。」

亦不再是佛者，此時盡釋的一縷回憶，只滛牠留下的那份允諾。

「吾，非為修羅。」

他僅單以一掌，撫上了那樹身。
視線先是轉往看向了，有著對那樹無喻的抱歉。
片刻，佛者定視著那難語字句的淚容。

他冷淡所包含的漠然，對於生死的從容神態。

自始至終。

「吾，只為無愛無恨之佛者。」

你想與牠共有之決心，又是什麼？

那樹所問，欲知曉他的真心意決。

只見修羅睜眸，看向的，是始終深睡的龍宿。
許久，皆未開口，只因這心那懸盼著，記掛著。
手背間的疼痛依然，而這疼痛所予的，是他再不過的堅定與清醒。

而後他道出，神情及語氣已然堅決。

他的義無反顧，全為牠所貫徹的那二字。

「以吾，所有愛恨。」

＊

迷濛間，於他倒臥之際。

當見一者孤然佇姿，靜立所望。
天色雪白，雪白亦如那身。

那樣淒身一寂。

喃喃經聲，響肆耳繞於他周間。
未曾停歇，亦未曾停歇的晻昧。

那抹傷感。

他知曉，此音自何而起，低低吟吟。
步聲越漸越遠，誦聲越細越無。
他闔眸，僅絲意識猶存的半渺半醒。

然雙眼卻疲於無力地沒法睜開。

往後，龍宿便委你照顧了，修羅。

終一聲，擺盪塵間，而便再無其他。
蕩蕩渺渺，卻又清晰莫名。

於凜寒風嘯，喧囂的肆雪恣意張狂間。

那樹萎逝，呢喃的風聲終而消散無跡。
佛者走離，遠去的踏聲終而杳絕無蹤。

現實間，夢境間。

遂漸失卻，掩沒覆去。

那巍樹，那佛影。

＊

牠走著，緩緩向前。

於指引的黑暗間，牠所處之地，於夢境與現實銜接交處。
並無回顧身後，那曾使自心迷惘的過去。
搖擺不定，只因那相同之外在，足令牠每每的深陷迷失。
此時，耳畔所響，是他言道，修羅言道。

那笑語，那堅持，那溫柔，那決心。

牠跑著，越顯快步。
紫髮梢始終飄躍揚然，未曾歇下。

在闃黑無盡，漫漫長途間。

＊

夢中有夢。

他於長睡間，聞了聲馳然急奔之響。
聲聲奔向直來，方他卻睜不開眸看清。

只覺伐聲漸緩。

款步走來，佇於他身邊。
而後他覺頰邊，有一溫度，溫溫熱熱。
輕撫貼上，他的憔悴，及那份疲盡之消瘦。

甫再落下的，於他闔眸的眼瞼上。
珠珠成串的淚水，伴隨著熟稔之笑聲。

夢中有夢。

然夢裡的他，亦不禁笑了。

＊

寒暮已逝，春初已綻。

旭升日起，融雪之春意，枝頭昂然。
芳氣宜人，帶些仍泛涼寒之微微。
而那片曠原草地，已不覆獨然盛茂之大樹。

朝暮多年寒暑，數年彈指便過。

只見兩者，身躺於地，似是沉睡許久。

輕淺地，緩緩地。

卻見一手挪動。
緩握向身旁那者，隔途多年後。

「這次，我睡了多久？」

再見一手回握。
緩笑起之面龐，隔途離別後。

「不會太久。」

晴空下，草原上。

【全文完】

頂端

煢蕭

蕭仔很忙(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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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4樓發表於: 2009-02-21 08:2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一口氣來全部回覆(喂)

呃，髮結主篇兼番外，大多已在自家更新完了(炸)

是說哪哪哪哪篇修龍銷魂的這邊迷糊了= w =|||(喂)
如果說是某龍狐的那篇這邊想要+1，支持龍狐銷魂！！！(妳哪來的啊妳)

呃啊B東啊你讓我羞了////XD~謝謝期待XD
希望我能設計出最好的給大家\=////////////=/
書裡的內文某些部份跟現在看的不大相同唄，
有些部份會修潤過，一定要死守控管字數啊！！！(毆)

其實該說這是篇愛恨與執的文章，文章是有冗長了，
後來自己再細觀時有知曉這缺陷在b，果然仍是不大純熟之作bb||，會再檢討。

尊重與信任是我覺得修龍一直以來都有的默契(！)
應該說，劇裡就是給我如此感覺，龍宿無形的信賴佛劍跟劍子，尊重也是在信任後所等同成長的。

龍宿不向修羅坦白自己的過去，討厭是有，
或許也因是那種白的潔然，兩者距離感的產生，怕是在牠開口後，那種距離的相差更是遠了。
我想表達他們那種如同懸於絲線之間，既脆弱既也深厚難摧的情感，不過文筆尚不精XDDDD|||

以上。

謝謝各位看倌的鮮花。

頂端

joe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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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62)

15樓發表於: 2009-02-22 10:0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佛者，其實是龍宿與修羅的紅娘（喂），咳，見到佛者為了龍宿留滯千年，誰說佛者無情
兩人終於緊手相握，給了彼此所有愛恨的修龍，就如文般，髮結，心結，結髮，結心

頂端

煢蕭

蕭仔很忙(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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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6樓發表於: 2009-02-26 23:1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Re:02.26 【修龍】髮結1-7(完)，番外【行歌】，16F

【髮結番外 ─ 行歌】

那邊境所染一片塞紅。

坐於草原上的那者，偏首而見。
面龐渲了昏色，蘊蘊眸光流轉。

但聞身旁的躺者發了輕微挪動之聲。

回首看過，緩而專注凝望。
即後伸掌撥去拂於躺者那唇邊的紫絲。

眸間含笑。

許緩，那者亦閉上眼。
靜歇長坐，聞那風間繞樑周耳。

迴縈依風，聲聲纏吟不絕。

傍若青山，拂若雲歌。

＊

夕暝落昏，燼煇染醉。
一襲紫影猶如醉身此際，融於此晌。

伸出掌，看著掌紋些帶透明的自己，明瞭此時，又是身於何境。
想是當於現實，牠仍未甦醒；方此際，只是同若身歷之短暫夢境。
逢隔在甦醒之後，這身仍需調整的尚孱之軀、尚需之眠，非是數日便能一蹴可幾。

龍宿孤身逆光走著，草原之上，無存龐然之樹上。
身邊雖少了抹相隨白影，金目卻無帶傷，只存眸間隱隱淡然。

卻見牠漸漸停下。
撫著胸口，此時突兀不明地充臆了些什麼，所以牠回了首。

倏風大作。

失束散髮因而華揚，瞳眸卻讓耀眼而炫目半睜。
俄而有一喚聲沉響，自牠胸口，延自牠耳裡腦際。

龍宿。

牠放下了遮蔽光線之動作，順著光，面容若怔。

不至良久。

牠便知這胸臆，是為誰所泛的悶疼之意。

雲動風湧，放遠的平原空曠，仍見渺渺的一襲紫影孤身。
仍是佇立，奪麗的眉目緩緩闔起。
絢彩夕陽，在添夕紅墨渲染了唇角之際。

「修羅。」

笑容亦添深刻，那抹瑰璨，那紅。

＊

修羅看著晴空下，牠有瓣不褪之隱隱笑意。
睡顏仍是，想必見牠於夢，似歷了些何等有趣之景。

指梳撥攏牠髮，滑順之下，藏留了他不想挪開的眷戀。
指腹無意輕劃的那削頰，感覺牠又清瘦了些，不禁他凝眉。
攏好牠的衣襟紫袖，於此等融春尚寒之候。
不久，伸手摟於牠身後，將龍宿坐抬起，卻以不擾牠深眠之手勁。
將兩臂掛於他肩，熟悉之動作，過去如此，至今如此。

揹起牠身，然非再是尋旅之途。

他回首看著此地，為牠長伴千年避靜故鄉。
僅剩一片曠靜，不存巍峨矗然。
此際他感背上，有著牠舒嘆的咕噥聲，拉回他飄移思緒。
他微笑，將替牠心生惆悵之意，納進心坎深處。

緩緩，只見他躬身，俯首對著此地而闔眸致意。

轉首即便邁步，期間再無回頭。
方所揹仍睡的那者，紫首挪動了會。
他側首，細瞧那似著光的燦亮面容。

「龍宿，吾帶你回去，好不？」

牠無回答，仍逕自沉睡深下。
甫牠手勁本能地擁緊他脖頸間，微微磨蹭。

然後修羅輕聲笑了，同語一起，同伐一至。

「吾明白了。」

＊

於夢中之此時，已漸入至深晚。
踏上歸返之途，無論現實抑或夢境間。

離於故鄉已有段長遠距離，步伐雖毫未遲疑，毋管這心仍對最初的故鄉仍懷眷戀。

但決心既定已久，這時又有何來的踟躕不決之舉？

從無回首地，牠放望，在前方隱淡月光下，所透照的石階綿延。
然此時，卻不知自己是身於何處，似感熟悉，又添了過多的陌生。
或許是夢，或許是心之所往的所嚮之處，令週遭之環境而非全同符於現實。

獨走於林原野間，走馬看花，踏步一一走過，卻似仍漫無目的尋走。
牠徒步良久都皆未停歇，許是因身於浮夢裡，全然不覺疲憊。

然至少月光透照，不至於此迷途失徑。

即然，身邊不遠之處，亦傳來了聲踏階踱來之聲。
牠回首，隱隱約約，只見一抹身影獨於樹林間，同牠所走之方向。
雙眸一亮，卻非是碰遇熟人之故，只是在此夢獨身久了，心裡難宣抒發這寂寥之感。
難得逢遇其他之士，牠心悅地走靠過去，欲在幢落之影下，瞧清來者是何面孔。
方那來者毫無耳聞龍宿踏草碎枝而來之聲，坦白說來，非是毫無，而是那來者根本無感龍宿之存在。
龍宿卻也不曉此因，只當來者是刻意地忽視自己。

「無理之徒……」有必要連個面都不照一會，就繼續這般地走前不顧？

語畢，方此際素月空澄，澈亮牠眼前欲觀詳那來者的面生之疑。

驀然驚呼，牠瞠大雙眸。
那白髮之瑩亮特別，牠不可能誤認。
「修……」
卻一時訥口，止聲不語，龍宿於黑暗下，瞇眸地再仔細瞧視。
只因他那面龐，尚少了牠那以往熟識之感，令牠剎生疑惑。

歲齡似是尚輕，比起於現實間，牠所面對的修羅。

「修羅？」龍宿走至他面前，伸手微晃了晃。
然他明明白白地不視不聞。
「……」牠又是一陣疑惑，乾脆拍上他肩較為快速妥當。
「咦？」卻觸撫了一陣虛無，直接穿透了他的身子，全然無費力氣般。
牠方了解於睡夢間，任何形式都概成虛無浮化之狀。
「……原來夢裡的你瞧不見我啊……」牠搖首不禁笑嘆聲。

夢裡的修羅佇步，環顧四周，尋著何處是為今晚暫歇之地。
龍宿隨同於他身旁坐下，欣喜地一逕瞧向修羅尚為年輕的面龐。

想是牠所夢的這時，概是為他的過去。

「雖然也沒相差多少，不過就是……」思即此，牠面頰渾毫不客氣地堆上滿紅。

心中滿是胡思，卻又全打繞於修羅這二字身上，毋管他為過去抑或現今。

見他丟著細木枯枝，於前方所燃之火堆來取暖。
龍宿全然不感任何週遭的天候冷暖，牠只是看著他手頭屢屢丟去的斷梢。

牠仍是看著，也不斷地發現著。
他的神情，若同手勁那般落寞地。

不禁，龍宿唇角本因浸於的喜悅，緩由一股沉靜所取代。

然後他止了動作，不再有半絲動靜。
忽兀的頹然垂首，盤坐在地的修羅，僅存一聲長嘆。

在寂月當空下。

方牠的沉靜，在漸漸被了擔憂替之時，然他仍舊無法視聞而見。

因他的過去，因他夙昔的記憶所存。

牠只能睜眼瞧著，那無容牠半分餘地的既定情節。

＊

然那靜謐，並未持續久時。

甫多了份步伐聲，劃破屬於他倆的無聲回盪。
龍宿同他看向右方，便見有一來者急行，直奔修羅盤坐之地而來。

「嗯？何人？」
此話一出，那銳眸同於夜下審視來者為何人。
在知是他熟悉之僧侶時，便放下戒備，修羅站起身走了去。
輕拍了拍那僧喘息未定的肩上，搖首勸道那僧別再如此莽撞行事之諸如話語。
片刻，當來僧對修羅道了些語，話鋒剖於核心，牠於旁聽個仔細，兩眉漸深蹙的緊。
龍宿憂心地瞧著修羅，但他黯眸及抿唇下，卻多了份少有的沉歛寡言。

「師兄，可師尊並非是……」
「快回去吧。」修羅淡道，「不需為吾此事，而動勞你於夜擅自出外。」
「但……」
「毋需再讓吾申明一次。」未免時辰又再拖晚，修羅改以強硬道，「吾心已決，亦已答應師尊，此事，無容再多置辭。」

言畢便背過身，同語般無再給那僧任何多言機會。
他起步，徒間皆毫無回首，唯剩那僧溢眸而出的沮喪之色。

處於旁觀的龍宿，卻全然瞭得。

亦同他無回首，一路跟於他身後，獨望那熟悉背影，直至良久。
在他們無法對見下之彼此，難得默契一場。

所演情景是他已經歷之過目，如實深刻般。
雖是短暫片段，然於他的曾經告知，牠能捕風略詳是概為何事。
牠夙昔的從無參與，或許，這可算是份知曉的契機。

甫在牠毫無保留地任他知曉自身過往，他的默然，也不能再忘卻那任韶海的安排等待。

毫無融雪的寒候，於他心坎曾經的冬日。

卻聞他又一聲地低嘆。

他身型少了牠原本見慣的寬實，卻多了牠認識最初這熟悉不只的揹負寞然。
他步聲少了牠原本常聞的穩實，卻多了牠認識至今這稔透不只的沉重寂然。

此際，他心中徘徊的不斷話語，因牠身於夢間，所以便清晰地聽見。

『是了，就是這異髮非佛，亦名為十惡不赦之修羅名諱。』
『可細聞著？此人竟也習出於盛名佛寺，以此等穢氣之軀相較，知羞也不羞？』

全是些蜚短流長罷矣。

『而今遭佛寺眾高僧驅逐離寺，表面上諸多佛僧的美言勸離，誰知私下於佛寺內，他是滋生何以多等辱晦之事，而遭得如此報應啊？』
『哈哈，可瞧瞧，那默認的神情，可真道足了這舉公皆認之事實啊。』

……都僅是些蜚短流長，不值同此小人多做一詞。

「你說對不？修羅？」

是夢，是夢，是夢，是夢……

龍宿心裡接連復道，徒是夢境，不必要再同現實那般，又攬了滿腹火氣而醒。
而前方的修羅卻無從聽見，因此等情景只為過去，不為現在的他同在此。
「但……你曾用以習成下山之說，來糊塞我得知的真實……」牠咬牙，步伐仍是趨步未曾遲緩。
幸是牠早已有懷疑之心做底，否真是要以他瞞騙不改面色之高段，可真讓他淡描地簡道塗去。
思量間，牠面色微苦地失笑，似是知曉他不想讓牠擔心之情。

走上許久，他佇步停下。
龍宿亦同是，與修羅望那視線看去。
只見修羅佇於杳煙無跡之郊外，峻叢山間。

始終不前，視著他背影的龍宿，見他微俯著首。
牠胸口微悶，亦些疼，於修羅回身看向牠方之際。

他的心痛，牠這心完全能體會感受。

修羅穿望牠身而過，在那遠方，曾待數年來的佛寺深院處。
他眸底深邃，如夜染一片袪不開之瞢黑。
牠細瞧見那鬱色，甫當明瞭，在他往事的追溯中，有一深刻，牢鎖於他眸他心。

唯能解鎖者，便為使他寂然一身的……孤獨。

孤獨。

牠細瞧見了。
細瞧見那透眸所釋放壓抑難卻的苦楚。

片餘，遠方一鳴夜半鐘聲。
他虔誠躬身，單手合十，面帶靜肅穆然。
沉靜之下，他眸所帶牽掛，似是放不下這突兀遠離一切的莫大轉變。

牠又細聞見了。
細聞見他那心房所反覆之話語，縈縈繞繞。

『師尊，學海無涯，修羅而今所習之佛理，唯是渺渺一粟之中的單僅，微乎其微。』
『習當習識，習當增見知聞，你多年來養晦之用心，何不以此機緣，護生為生以遠離塵世的無邊苦海？』
『修羅便是有此等決心，但感愧於自身的習未得歸，實不敢答允師尊之莫大托付。』
『是看於凡間磨練的徹悟，而非所習的成與不成。』
『……師尊，但……』
『修羅，吾對你抱持著莫大之期望啊。』
『……師尊？』
『莫讓為師失望，修羅。』

莫讓為師失望，莫讓為師失望，莫讓為師……

方修羅闔眸不再面對，那當時與師尊所對目之視線時，卻迴別於那言所盼望之誠語。
師尊如此，在場眾僧舉皆如此。

『……修羅……明白。』

他明白眾僧其含之眼中，所透露之深意。
無再多語，他俯著首，滿是落寞地。

「修羅……？」

此時的龍宿見狀，牠喚。
卻也喚的心痛。

此時的修羅闔眸，他默。
卻也默的心慟。

即便他轉身，收拾了儉約的行李款袱。

即便他走出，踏出了所待不久的佛院之地。
即便他離去，行遠了無再回首的獨默之途。

＊

於現實間，一樹蔭下。

修羅同於沉睡正熟的龍宿，並靠倚坐樹身而歇息。
此時雖為正午過後，然當春初之季，午後仍是泛著冷意。
有一咕噥微聲，偏首瞧著，便見那首擱於他肩上的龍宿，蹙鬱上眉，似是於夢境碰上何困境般。

這胸口，亦自發多了些悶意，當在同與龍宿共有他的愛恨之餘。

兩心互能感受，不再是各自費思疑猜的單獨中。

以指覆了去牠的顰眉，再將牠首攬的更近些。
他頰貼過龍宿的額際，感覺牠額溫微涼，身軀也感了顫寒之意。
拍撫牠背，想藉此替牠化消些什麼，莫論此舉真否能讓熟睡的牠感受到否。

「修羅……」

不禁牠夢喚了聲，於修羅怔顫之當頭。
而後他失笑，在心喜悅之餘，也不捨因他而擾了牠的睡夢間。
擁進身去，將首窩於牠的脖頸間。
借慰牠心所傳之情感，亦慰自心少再反覆過往頹喪落寞之緒。

此際他願牠別於此時甦醒過來。
此際他願牠別於此時瞧見分明。

忽來突兀之所想，他只是想佔有這刻間。
就容他獨己一人嚐味便可，於這眸所釋透而出之掩藏。

畏懼孤獨，那些可能的微薄徵兆。

以及對牠莫大的存在需要。

＊

當龍宿的過眼間，當修羅的迭年間。

他的神情他的髮，隨著已往的逝華流水。
又穩重了些，又添長了些。

見他真奉以往師尊所言，護生滛生，付出斷毫不存半絲餘力地。
滛生而殺，斬罪斷業。
於龍宿眸中，這時他的背影如似屢世以來，牠所孰識之白髮佛者。

……卻徒是那背影唯已。

甫看他在獨身一人後，顗容肅穆之神情，往往替上了黯然佈鬱的灰淡。
他黑眸的所想所望，在他總是於思慮最後的愁態下，將那瓣希望，判定了只能奢望。

牠不懂。
不懂他沉默間的縝密心思，是盼望了何緒，卻一一地擱淺隱藏。

此際，夜漫行道上，甫在修羅掌下又是斷完一業後，他看著前方緩緩走來之身影。

「師尊？」

而龍宿終是瞧見，他心中所奉敬尊謂之一佛者。
他雖是疑惑師尊的到來，但乍喜之情，仍由眸間表露無疑。

「修羅，多年未見。」

此話一出，修羅數年來少釋之笑容，微微綻出。

「師尊那年所言的每一字句，修羅至今此皆莫不敢忘。」

他仍是履行對重高僧的諾言，無論當時師尊的眸間含意，是否同於口中的誠懇。
這心雖仍對當年耿耿於懷，卻似是於今夜師徒此見，那悅舒去了這數年來的不展鬱眉。

「吾都皆知曉，你這些年來之努力。」

逢遇之後，之間無太多對這些年來的慰問話語。
在他的寡言、師尊的沉默下，師尊異樣目光，粉飾了他漸漸褪然之笑容。
師尊微笑著，但眸裡卻不依存半餘，對教導修羅數年來的毫未情感。

僅於瞬時之際。

當師尊掌際緩抬起，在修羅面前，凝聚了掌勁待發。

見狀，修羅怔止，他陡然心碎。
頹地俯首闔眸。

他是佛者？他從未自認當是。
他是凡人，他至今皆認當是。

非佛為佛，為理赴行殺生斬業之當頭。
斬業滛生，然自己，亦是無得回頭的伐業罪者。

「……是修羅愧對師尊，未盡師尊……所託與之責任……」

非是求全之語，因他皆知這心，所重的並非滛生滛蒼。

那麼，他這心所看重的又是為何？

在師尊一掌將臨於面前，修羅徒未出手相抵卻。
他早已斬卻自己，同是罪同是業的那份可能。

但卻是由他所敬之者所斷的心痛，來滅卻他的完全信任。

當師尊的掌勁未發，修羅卻率先倒下。
他仰躺，無再睜眸，無再面對此時師尊對他所持了何等面貌。
師尊如此，眾僧如此，多年來皆復如此。

修羅閉鎖了周身氣勁，自甘爆斷筋脈。
自身罪業，就該由自身而斷。

然前方的師尊冷然見狀，俯眸看著浴血一身氣盡將絕的修羅。
既然他已絕無存活之虞，就毋須親手再犯殺戒。

方在投以最終的淡漠一記時，即便是個轉身，走的毫無踟躕。

毫無猶豫。

「啊啊！————」
那喊，非為修羅口中所喊。
龍宿慟然，不是感於他的絕望，是感於他的真誠信任，自始至終。
牠焦急跪地欲將他扶起，那身徒然虛無，牠只觸到了一片濃佈不散之傷感。

急上了心，痛上了眸，傷懼本能已界越了理足心智。

修羅、修羅……

他卻不醒，面龐佈滿血濕劃痕。

「糟糕！來晚一步。」
龍宿的身後，有這麼一語聲。
牠驚詫地回首看過，自一灰髮的更年道士所發聲。
「老頭，他還能有救嗎？」
道士身旁，亦走來了一白髮少年直言率道。
然龍宿分辨不出道士為何人，卻由那佇於旁的白髮少年纔瞧清，是自己曾逢遇之狼妖。

那狼妖曾道牠名為劍子，那容貌歲數，於牠曾在現實裡的無意逢遇，相比較面貌上仍算尚輕。
然想必劍子所喚身旁的那道士，該是牠曾對龍宿言道，是牠極為敬愛如父之師尊。

「噯，你師尊所敬畏之人，怎能不在他有難之時扶助一把？」
「但……」感覺他的氣息好像已全無了……
「快！師尊急性你不是不知。」道士迅速撩起袖，一副預備辦事之狀，「如果他亡了你也甭認我為師尊了。」
「師尊，這威脅未免也開的大了點……」劍子皺眉。
「視狀況而定之。」語畢，忙著修羅傷重之事的他抬起首，瞥過仍毫無動作的劍子，「還不幫忙？」
「……喔。」老頭經俸的唯唯諾諾，「那……等這事辦完後，老頭你要教我上次所說的那招式喔。」
「君子一言！」道士急言道，趁勢瞪這不肖徒兒再一記白眼。
「嘿，快馬一鞭。」劍子笑開了嘴。

只見那道士，以掌氣疏通修羅周身經血督脈，劍子一旁輔助，但見他似是無起色，便又動以回天術法而施行。
許久，才回了孱弱氣息的修羅，氣色仍是澹苦不堪。
然既是如此，龍宿先是鬆了許緊繃，卻無法立即擱下懸宕憂心。

就算是夢，就算是已逝之曾經，但仍是他所經歷之所有。

「謝謝……」

牠俯首，誠心地這麼說道。
連同他無法開口道出的那份，一併自心坦言道。
以袖拭了因他所起的淚光，牠隨去跟在他們身後，不時地看著修羅神情是否有異樣情況。

方憶起有一情景，伴隨著熟耳之字句。

你會同吾走到最後否？
……
吾再問一次，你會同吾走到最後否？
……我……
說話。

便因記起了修羅曾言，龍宿才明白體會到了。
原來他心所看重的，便是於平凡人間，都皆垂首可得的許多情感。

那話語盛是惶然，同於龍宿自己，擔心對方若有一絲的猶疑不定。

他那時的不斷盼望，卻認定的只能奢望。
欲需求之種種情感，欲被需要之種種給予。

此二者，他早皆已被屏除在外。

無人懂得，無法懂得。

欲是喧囂的嚎啕，卻化作沉默斂然的封閉音微。
才明白寂寞的苦楚，無論數年千年。

他與牠，其實都深嚐過。

也深刻地受傷過。

＊

在現實之深夜，修羅揹於龍宿至一偏僻之小鎮。

無幾戶人家，此鎮之客棧亦顯是簡調，卻仍是潔淨靜僻。
想是宿於深山久了，亦合該看牠之情況，別孤擲一念執意趕路。
踱進內棧，向掌櫃吩咐了些事宜，待小二領至一房後，順道喚了兩桶燒水，洗淨這日所披之風塵。
過了一二個時辰，修羅的面龐透著熟悉的靦紅，每替牠解衣洗淨身子後，往往皆是如此。
在替龍宿著正衣裳後，將牠放坐於銅鏡妝桌前，順髮如泉滑下。
仍正沉睡的牠垂俯著首，任他以雲篦穿髮留連。
他邊梳著那紫髮，亦不禁惑感進而著迷深陷。

迴盪之間的沉默，有一聲，更甚此際無語之週遭。

甫聞那聲，名為心動。

然在自銅鏡妝前，牠方睜開眸，抬起首來。

初時矇矓雙眼，瞧清後，便對見了鏡間，於牠身後替牠梳著髮的修羅。
睡意漸散，牠不免怔了怔，而後再見鏡裡的他，似是被牠窺見何事地臊紅不減。
牠偏首，對他回了抹淺淡笑意，似是在對牠的清醒，給他了份安心。
「我來吧。」語畢，自修羅掌間取了篦梳，梳著紫髮。
「嗯。」而他便轉身背對去整理了包袱，順清點著哪一用品尚缺不足。
足一會兒，才覺有雙視線正凝望著他身後，一轉首，便見牠欲言又止的模樣。

「龍宿？」他喚道，以為牠在發愣，「有何事嗎？」
「……」無回應，但仍是審視他面龐仔仔細細。
修羅心有不解，在放下掌中的物品後，他走向牠面前去。
「怎了？」修羅俯首看著坐於椅上，不發一語的龍宿，「是睡的不安穩？」
牠無隱瞞地，頷首替之了話語。
「上次看你也是如此。」撫著牠順髮，他勸言道，「凡事皆別想太多。」
「……嗯……」
龍宿伸了雙臂攬過修羅腰際，側首貼過他胸腹間，環勢收緊地依偎著。
修羅撫順牠的髮頂，指間微帶眷戀地，纏繞勾劃了會。
些微地，牠低咕噥些何語，他雖聽的見語音，但仍是模糊不清。
「在說什麼？」他不禁失笑。
「騙子……」牠低語，口氣微慍，「你這滿口皆是胡言的可惡騙子……」
「……怎麼了？」被牠這般形容，他疑惑地皺眉，不解牠何來此言。
「哼。」
放下手勢，牠站起身無再多語地背過他，走離距他些遠之處。

那瞬間，他見他身後所形之冷意，含著莫名之忿感。

「龍宿？」
牠默不作聲，微微俯首地。
修羅只好走向前，在近為咫尺的雙方之間。
異樣沉默，冗長了他為牠所漸深之疑惑，牠為他所漸生之不捨。

他何以不再自私一些？
他何以不再設身為己，多著想顧己一些？
他何以不再多持己見，為己控訴他的所有不滿不願？

何以牠從不聞，滛什麼，他能有權去徵問的滛什麼。

「唉……」牠嘆，微微俯首。
「龍宿，究竟是怎麼了？」言語裡不減憂心，他問。
修羅將牠扳轉過身面面相對，牠俯下眸，他只視見龍宿深皺著眉，仍不知眸間所蘊了何愁思。
而牠面容上之神情，亦佈滿了複雜交涉的矛盾。
「修羅……」
「嗯？」

然後牠抬了眸去，雙相對目間。
他胸口不自主地疼悸了瞬。

「疼否？」龍宿將一掌擱按於他左胸，輕問道。
「……龍宿？」
「我也正疼著啊，修羅……」牠傾前擁抱了去，埋首窩於他暖頸懷中。
他怔，心底雖無不困慮，但雙掌仍是摟過牠腰際，拍撫上牠背。

此時牠不說，他便未再開口。
莫論何者，他們都皆倚靠相偎，互熨體溫。

隨即，胸間便又感了一陣悶疼。

兩者皆是。

「我夢見了你。」
「嗯？」
「在這次沉睡裡，我夢見你，卻又不只是你。」
「……何意？」
「你的過去，原來，不只同你平日所言的口吻那般淺短平淡。」

及那般從容自然。

「……」
「你不問，滛什麼我會去夢見，又滛什麼，我會執意去夢見？」
「……」

修羅並未開口，但已了解牠方才突來的異常之舉。
眸光黯淡，在牠對望見的倏忽之間。

「你在逃避嗎？」
「不。」
「那麼又為何不回答我的問話？」
「吾只是覺得，成逝的是非之事已毋須再提。」
「那你還記得否？你曾答應過我的一句話。」
「何話？」

「只要我開口詢問，你便會回答我。」

「……」
「過往，你只是給了份輕描淡寫的答覆；而現在，我只是要一個仔細。」

龍宿將他拉坐過床榻緣處，緩牽起他掌。
他反掌交握，扣著十指，在聞牠的話語之後，力道時鬆時緊。

「你放心，不要緊的。」
「……」
「待你想開口的那時，我便會傾聽。」
「嗯？」
「還記得否？這些都是你曾對我說過的話。」

牠笑，淺淺淡淡。
方他感受到了，牠想去關心自己的誠意。

這晌，修羅將牠拉過身，他深擁的手勁，他沒於牠肩頸的埋首。
龍宿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是張手亦環上他的寬背。

「你還是不問嗎？」
「……問什麼？」修羅仍未抬首。
「問說我為何夢見了你啊。」牠輕笑，因他話語微帶模糊不清，似像呢喃聲語。
「……」
「那還是我自動昭供坦白好了。」牠又笑捉弄道，「悶騷的傢伙。」
「……」他仍無語，但龍宿以貼頰便感覺的出，他耳根子又傳一陣熱度。

「其實，也無太多的滛什麼，就因你值得而已。」

你值得我的付出，你值得我去付出的坦然。
你值得我的關懷，你值得我去關懷的情感。

你值得出現單屬於我想念你的夢境裡。

甫他的手勁又是擁得貼緊，兩身形若難分。
牠刻意向後傾倒於床榻上，而摟著他的修羅便順勢相疊其上。

牠單掌撫牽起他的首，而後吻上那唇。

由淺至深。

他同牠闔上了眸，褪去了不再曾疑的自心過問。
彼此不禁微喘淺息，兩者兼認真地交付出了每一次的全然給予。

他心不再有惶惑，於過去從未開口的滛什麼這三字。

只因曾經懼然此問是否一出，便會即遭他人的拒絕別首。
只因曾經畏然此言是否一道，便會即知他人的避嫌不視。

滛什麼？
其實，也無太多的滛什麼，就因你值得而已。
……
也對。

沒有為什麼，因對牠，也無太多的滛什麼。

「龍宿。」
「……嗯？」
「吾想吾還是不會問出，你因何會夢見了吾。」
「唔？」

「同你之語，吾想，吾心也是如此。」

因為等候到了值得，便無再去贅想，那些不必要的滛什麼。

單只對牠，單只對了龍宿。

＊

龍宿坐起身來，於隔天的曦日清晨。

天候尚冷，牠尚裸之肩頸不自覺抖搜了陣。
轉首看著側躺仍深睡的修羅，牠微笑，伸手替他被履再拉上蓋妥免著冷了些。
起身下榻，著上衣襟外袍，亦聲喚小二燒了桶熱水洗淨身子。
在梳洗打理已全之後，自心已欲打算於外頭市集溜逛幾時。
走於桌案提筆於寫了份字條，寫完之際，亦聽修羅側轉翻身續而睡下之聲。
即便牠拉開門扉跨出門檻，闔緊上門，免得有噪聲擾了修羅睡眠。

掩門上時，無意牽出了抹拂風笑意。

過了不久，修羅緩睜開了惺眸。
才發現榻旁空無一者，他坐起身，環視房內皆無龍宿之身影。
也站起身穿起衣裳，然無意餘眼瞥過了桌案上，所留張清晰字條。
待他看了會，唇角微笑，而後亦是喚了小二再燒了熱水。

方他在同小二吩咐完畢，只見小二又叫修羅於此稍待些會。
「嗯？」
「這是與您歇宿同一房的客倌所吩咐的。」小二端了早膳向他面前，其皆都是素食，「那位客倌說待您早上欲以燒水淨身時，這時便順道端呈予您。」
「……嗯，謝謝，煩勞您了。」修羅先是愣著，而後微頷首地謝道。
「不會。」
轉身臨走欲忙他事前，小二又偷觀了會修羅醒目異然地白髮肅眉。
方他無再多言，在闔上門後，不禁失笑地將之擱於桌上。
看著龍宿用心替他的打點，笑意漸深，輕拂袍款而坐。
舉起筷箸動用起餐食，本不慣外食的他，此際，卻也覺香味朵頤了起。

邊是吃著，眼眸邊是留連於桌前，那張字條墨跡之上。

「我開始能體會修羅的心情了……」

撫著額，龍宿略帶頭疼。
看著前方人群已擁擠的實是水洩不通，牠沒心情再一同下水攪和去。

換做是牠，寧也長居於深山，好圖個他與牠倆的清幽閑靜。

而非是若與這般盛況。

「可我還有些物品尚未買齊吶……」
就這樣空手而回，實對自己也有些交代不過去。
不過長呆佇於巷子口也不是辦法，轉過身，乾脆至往較為曠郊之處的攤販採買也可。
步伐甚帶輕快，一路上，也細思想著合該替他添買些何衣物用品。
「……不知以前滛他所買之衣裳，有無於此行帶出否？」
牠那時也無心細瞧他於此行間有否穿過，但牠想，以他性子仍會是對每一物件倍加珍惜。
龍宿心情愉悅，揀選數件物品付了銅錢，隨晃了幾行道上，欲在將最後所想之用品購完便可回棧。

然在拱橋上，吟來輕聲悅耳謠歌。

飄柳垂春下，鯉魚池畔上。
龍宿上了橋去，便見一女童爽朗地高唱思慕之曲。
女童前方的，是滿臉陶醉於那歌聲下同是思慕對方之男童。

「哈，小小孩兒也高歌起成人的思慕之曲呀。」

況亦是哪戶好人家的深閨孩女，但牠渾不覺對那女童此舉不知羞般，反倒覺是新鮮也覺欣慰。
牠便在那情詩歌謠的字詞之間，佇步未邁地仔細聽著。

小小鯉魚紅口腮
上江跑到下江來
上江吃的靈芝草
下江吃的是青苔
不滛仁兄我不來

不滛仁兄我不來……

重複歌唱，那稚嫩的童音朗朗。
龍宿不禁聽的出神，亦岔的分神。

這時，已近黃昏之向晚。

晚了許久才踱回棧的龍宿，面色滿是心虛又帶歉意地輕叩門扉。
「進來。」
聞他這聲，牠才進了房室，闔上門後，便對見修羅放心不下的目光。
牠邊是乾笑，面容滿是堆歉地搔著首。

「呃……我只是單純逛個市集去了。」龍宿細聲咕噥。
「嗯。」等牠繼續回答。
「然後凡人太多了，所以我繞道較遠處採買用品去。」
「嗯。」他再等。
「然後……我經過一橋上，聽到有對男女孩童在唱著詩歌歌謠，我覺得新鮮，便不禁又繞道買了些關於此方面之書籍……」
「閱讀是好事。」聞牠言，修羅釋下擔憂地微笑道，「不過，下次還仍須注意時辰之早晚。」
「好。」見他神情似是轉好，牠釋笑道，「那麼下次，咱們再去逛個夜市，你說好不？」
「你想去？」
「因我久未見過凡間的夜市如何了，想看看見識一下也好。」
「那好吧。」他點首，向牠允諾，「過些日子，吾與你一同道。」
「謝謝。」言畢，龍宿那愉悅之情相形更增。

牠走向前，至他所坐之身後去，先是放下了纔買之物件，即便擁於他後頸。

「呵，修羅。」龍宿笑聲道。
「何事？」闔上經書書頁，他偏首低問。
「改些日，要不我也唱首歌謠給你聽聽？」

牠方語畢，修羅不禁怔愣瞧了牠去，凝睇那雙認真之目光。
片刻，他淡笑，這心不禁生了股期待。

「好。」
「簡短幾句，其實也未多少。」牠邊說道，邊是磨蹭他身上舒適之熟悉況味，「待我理得些首曲調詞兒後，再為你唱這首曲子。」
「那你得趕緊腳步些。」修羅心情亦是朗上多許，他笑說道。
「怎麼？你期待了呀？」
「是啊。」他單掌撫上龍宿那側容，「莫讓聽眾候上太久。」
「那你也得多準備些。」
「吾要準備些什麼？」
「當然是給唱者的回饋或獎賞，不過像你是位頭等客倌，禮就盡量地豐厚些，嗯……，不過也很簡單，就只不過是……」

牠於他耳邊竊聲呢喃，語畢，然他耳根子泛紅不已。

「……龍宿。」
「哈，客倌要尊重唱者之要求，那時就不准有任何異議，知否？」
「……」
「不說，就當你默認了吶。」
「……這個要求不成。」
「那麼再來商量商量其他，總要你達妥協議才是。」
「……」

談聲不久，而後牠笑的更為忒肆，甫他只能臊紅無語。

反他的一再拒絕，反他的一再回駁。

那笑意，卻更是揚唇了起。

＊

當龍宿又是沉睡之後，夢間旅途又是續起。

牠視著，前方依舊獨步邁行的修羅。

與更年道士及劍子相是頷首道別後，休養多時，已不復傷危瀕亡之狀的他，步履穩健，於山林穿梭行走。
他手裡持了本書籍，他唇角添了抹淺淡笑意。
那是牠看過的，是修羅曾對牠訴道，摯友所贈的琴譜。
而唇角的笑容，想是在受得那友的送予下，得到他人許久皆少曾相以待之的關心。

「原來那位道士，便是你往後所說的摯友啊。」

龍宿道，頗感欣慰地。
見他的身後，一直都心覺那有佈上灰影的孤身下，似乎，添了些光彩。
那心陰霾尤在，卻更改不了他所下另一份決心之當頭。
就算龍宿只是身於此夢的旁觀之者，然牠清晰的能感受，他面貌下似若煥然一新的理由。

趨於他的腳步，逢經多山千重。
僅在倏忽之爾，週邊景色早已於夢迭更的全然一換。

方修羅杵於一座僻然高山之前。

尋一棲身之所的他，龍宿見狀，才知此山便為往後覓得他居的熟悉住處。
這山與昔往佛寺的那段無法量度之距；他心與昔往心情的那段無法回溯之緒。

牠細瞧分明，當那溫和，不再若同過去弒生斬業的冷漠之時。

『屢聽旁人多曾有云，你是當年那噪名一時的白髮佛者？』
『不，吾非是佛者。』
『此言當真？』
『吾，只是一介習佛尊佛之凡人。』

多人曾謂，多人曾云曾言。

初始至今，他皆仍是明白自心所需之情，而非是無欲之求。
佛者凡人，凡人佛者，皆是他自己，卻非真是他全部的自己。

從前仍是，今日仍是。

他那想望單屬凡人之欲，更甚佛者無牽無掛之心。

＊

現實間，修羅亦離開了此鎮，緩緩歸途。

他揹覆那熟睡之者，步步踏於深階石道上。
於稀少罕跡的山路步道，沿旁間，綻滿了初春芳意。

修羅見狀，不禁想起龍宿曾予的字條裡形容的錦簇之景。

色白瓊姿，傲於寒春之儼。

「春梅嗎？」
但時季將似繁梅凋落之期，此地的榮勝之景，今年已是不再。

落了朵梅瓣，至他的白髮肩上。

甫他停下，面龐帶了一絲怔止。
在他望見之後，那胸口，所遞出了某份悸動。
至牠胸坎裡，至龍宿仍熟睡的餘夢裡。

因他憶起了那段，龍宿曾寫的字句之上。

方我望見，總又不禁想起你的背影。

他復道，卻又非對自己而道。
半晌，即在怔愣完後。
他微笑地視著，眼前又方落下之一花。

沿途行間，萬梅花凋萎謝。

＊

那流年，逝水不再。
那年歲，熟長年華。

於夢間，穿往的片段只消忽爾。
夕雲暮靄，如同多年所視的向晚之色。

對他，對始終獨身多年的修羅。

坐於竹亭間，龍宿看著他飲著茶茗，靜靜地。
方才便見他已坐禪完畢，今坐於此，承著傍晚清風之閑意。
視線眸光蘊轉，慣以少言的他，那黑眸，牠總是覺像是會說話般，貪瞧而不知足。

他坐在這裡，淡觀世事滄迭之桑。
而非是再赴身無顧，舉劍刃起的無數魂斷。

此際，他倏地轉首瞧來，目光方好落在龍宿所坐之位。
牠心不禁乍喜，不知修羅於夢裡真能瞧見牠否？
然卻又是只穿透牠身的漠然視線，龍宿不禁又沮喪地咕噥細聲。

然而牠無意看見了。

他的落寞，視點擱於身旁這空無相伴的座位上。

牠漸褪下了笑容。

多年這般，他想，往後亦皆是這般過下去。
但他眉間深蹙起，卻滛此屢發出無聲的抗駁。

『想分享訴說些何話，然身旁卻空無一者。』
『……或許吾往後只能如此。』
『其實吾一直不慣於孤獨之滋味，自以往，便是這般地想著。』
『但吾想……吾走不出。』
『走不出與人群，自心已預先劃分好之界線。』
『所以吾只能如此。』
『也就……只能如此。』

龍宿怔望，牠聽見自修羅的心中，所道的字句心語。
他一直都需要，需要關於情感的付出與給予。
無論何種情感，但他卻被放逐而驅離，任孤獨隨身其右。

『我也是這般啊……』
『千年來，我等待一個難以執著的等待。』
『但我仍是尋著見你了，不管在現實抑或夢境裡。』
『修羅，我在這裡。』
『我就在這裡，伴你往後不再寂寞的人生呀。』
『那些曾有的寂寞，便讓我一身獨自承受就好。』
『我的千年，我亦曾有的孤獨，你的那份，連同一起亦無所謂。』
『因為終是尋著，那些單獨的曾經，總是會過去的。』

那些歷歷曾經，總是會過去的。

「修羅。」

此一聲，令夢裡的修羅怔然回首。
他見了身後佇了一名淡紫長髮之者，牠含笑，面對著修羅。

「我名為龍宿，我是來尋你的。」

夢裡的龍宿如此說道，而現實的龍宿微笑聽道。

現實的牠看著夢裡的自己，當牽起他的掌撫至牠頰邊，牠不禁地，在他面前笑地落下淚來。
然後修羅以指替牠拭去，站起轉起身，緊擁住牠的身軀。

而現實的牠，緩闔上了眸。
而現實的牠，緩勾起了笑。

心感欣慰，在這心上，替他，亦替自己。

然牠的揚然唇角，亦嚐到了另一份鹹澀之味。

滛他，卻不曾滛了自己。

＊

川澗流，波光清灩。
泉流音淙琤，漣漪瀲瀲染上華。
龍宿掬挽了靜川清水，漣了一池漪光波動。

已醒片刻的牠，於川邊蹲跪著身，看著月牙泉上的隱隱流態。
漂游浮盪，川岸沿旁萎落花謝的梅樹，甫又凋了幾朵梅瓣。
伸手輕微撥弄那朵朵，然這初春，泉水仍冰冷的緊，手邊不禁凍紅顫寒。

牠轉首看著，離川不遠的樹身下，修羅正闔眸休憩，坐歇了幾晌。

但於那幾晌裡頭，牠醒了過來，只是未喚醒他。
畢竟這一路上，他也勞盡體力地揹負著牠。
「不過，你可是說好要當聽眾的呀……」
唱者皆已準備齊至，這位頭等預定席的可不能就於此掛牌缺額。
「呵。」牠輕笑，步伐甚輕地走向他前去。

「修羅。」龍宿於他面前蹲跪著低喚聲。
「……嗯？」聞言，修羅緩睜起睡眸，但仍未凝視焦距。
「要不你換個地方睡下？這樣睡可不好讓你這幾日辛勞的補眠呀。」牠輕拍他面頰，哄聲道。
「……龍宿，你醒了？」才方回過神的他，些怔道。
「是啊，我醒了有段時間。」語畢，牠便替他微挪動了身子，「來。」

便覺他躺平於川旁草地上，而牠，則讓他首擱枕於牠的腿際。

「龍宿，這……」這麼晚了，牠這動作便不是讓牠毋能睡下了？
「你睡。」牠道，「我連睡幾日了，精神可足的很。」
「……不成。」堅持聲熟悉一起。
「現在唱者就要開嗓了，吶，別說你這時突想臨時缺席。」

此話一出，修羅便止了正欲起身之動作，他仰首看向正俯眸同他對望的龍宿。
不久，他微微笑出，複起了因他而起的期待之感。

「你準備好了？」揚唇淡笑，他問。
「你想不想聽聽？」語氣勉勉強強，牠一臉佯待商榷道。
「吾已候待多時了。」修羅輕聲笑開。
「好吧，既然你這麼誠懇的要求，那我就勉勉強強的唱好了。」笑哼了聲，龍宿雙掌撫上了他兩頰邊，「不過，這事先再待些會兒……」
「嗯？」

龍宿彎身俯下首，牠下頷反頂於他的鼻挺，唇眷貪吻著，笑意仍然。
牠放肆地輕咬他下唇，無語示意他別直站於被動立場。
即後他伸掌貼上牠首後，無語間加深了這吻。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良久，在離了相銜之兩唇後，牠方歇下了喘意，這麼地朗唱著。
從未聽過龍宿那清嗓頌歌的修羅，他愣於牠的悅音裡，怔緒久久未離。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繞樑更是不絕，然牠唱的詞句之意，那若有似無對夙昔的捕風捉影。
在當知曉牠所唱之心境下，他笑地無奈輕嘆，心中又圈起的那一漣漪。

髣𨠄，他似是回溯了過往般。
在他曾無法支掌去左右，不容他牴觸的那些感傷，徘徊寂寞與孤獨，於那些年頭。

然那些年頭，又有多少份歲月的濤盡逝流？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龍宿邊是高唱，邊是相望他那視線。

牠拉起他掌，曾有的隱淡齒痕，牠珍惜地貼上自己的面頰滑畔，微微地對他輕淺笑吟。
甫當修羅這心又是忽來悶疼一起，他朝龍宿疑惑地看了去，牠卻以另一掌覆上他眸。

滛他的過去，滛他的曾經，所朗的這一小令曲詞。

因不捨他曾有的深刻種種，甫當牠心痛那瞬之爾。
因不捨他曾有的漫長等待，甫當牠闔眸那倏之際。

夢裡的牠，終止他的孤單，笑地落下淚來。
現實的牠，回憶他的孤單，痛地落下淚來。

那勻注在牠替他覆眸的掌背上，潸落了斑斑滑淚。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只有……香如故……』

他聽見了，聲聲滴落之音。

他胸坎亦不禁地抽疼的緊，於兩心愛恨之相牽上。
但修羅卻微笑起，在無法以眼視著之時，便以指腹輕拭牠的目眶眸下。

牠代他淚了，他代牠笑了。

「龍宿。」
「嗯？」
「吾還有你在。」
「……我知道，只是……我才想起了這次沉睡的夢裡，又夢見了你過往的片段而已。」
「那些，皆已經過去了。」
「嗯，我明白。」

牠明瞭而頷首，但心上卻仍無法替他釋懷。

「龍宿，先揭開你的掌心吧。」
「好。」

牠挪移開手掌，甫修羅睜開了黑眸。
他看著牠，方憶起了某一之事，便朝牠緩緩而道。

「有件事物，吾曾允諾於你，所以便特意將你帶來此。」
「什麼事物？」
「春梅，你字條裡曾形容的春梅。」
「嗯？」
「你說，初春之綻，有一梅盛開的很像吾，改日，可否帶你一同遊賞覽去？」
「原來你還記得啊……」

在他眼中，在仰望牠的過程裡，牠的淚目，比起平常卻更染了份脫俗之貌。
滛他如此，所以他見的亦是別於如此。

月夜繁梅下，那凋萎的昭訴來春，瓣瓣透白之色。

此際，牠在月牙下俯首，對牠綻然而笑。
又方落了諸多梅瓣，於他倆週遭之間。

有些，似如眷戀牠紫髮般地霑醉不去。

「哈，修羅，你瞧瞧，這些飄落的梅瓣皆像是你呀，你說對不？」

聞言，修羅伸手，將依於牠髮的那瓣納進掌來。

「……是啊。」

他視著掌間這潔白梅瓣，闔眸微笑，而後沉穩應聲。

＊

他想，這歸旅，終點已近不遠之處。
牠想，這思旅，片段已近完至之景。

方他細數牠清醒次數越顯頻繁，那沉睡時間，也已漸至縮短。
這憂心，也漸懸宕了下。

然而甫睡下的牠，夢也尋憶著，牠曾無法追往得見之過景。

捉不到的，徒是過往的匆匆。
視得見的，只是襄日的短暫。

牠看著掌際緩是透明，於夢間。

想是這相伴，就未剩多久之時了。

對他，於夢裡的他。

牠的夢醒之刻，已在不遠之方。

＊

楓紅時節，仲直盛秋之泣豔。
所泛微冷之氣，微寒之意，龍宿雖於夢裡感受不到，也能於周遭探得季景轉化之更變。

時是黃昏，同如現實間，小川旁。

爾聽聞撥水洗弄之聲，牠自茂密楓林裡走出，欲探觀細瞧。
便見他於泉上水中央，挽著髮，挽著牠的髮。
然他所挽髮梳洗之者，夢裡的牠沉睡於岸邊，面色仍是澹苦，憔悴不堪。

現實的龍宿當見，怔止於現方的此一情景。

「修羅，這水可冷的緊啊！」牠皺眉，快步地走向前去，蹲於岸邊。
便瞧他的掌心凍的顫紅，而浸於於水下的半身，想必也好不了哪去。
「修羅……」牠又急喚，但他仍是無動於衷。
在修羅的面龐，於那時除卻心痛外，又多了份微笑掛於唇上。
可神情仍帶深鬱，龍宿辨的出，然卻不瞭他面貌下的矛盾心境。

此際，他語道，卻不為口中所道出。

『龍宿，吾好像從未對你說過，吾喜見於你披散下的髮，更甚平日你所簪上之盤髮？』
『並無滛何，只因吾覺得這時的你，較於平常之，更貼符吾所見真實的你。』

似渾不覺冰冷，他眼中所透露的，似滿是享受於此時寧靜時光。
漂游浮之紫絲，他指梳浸於泉間的浴髮，眸裡專注的視線，一如他的認真以往。
而龍宿蹲跪於他身邊的岸旁，耳聞那心語所道，面容自急然之色，漸愣然下。

從未聽他坦言如此，內心也真誠表達如此。
頰畔驀紅，牠俯首隱隱含笑。

「倘若是你所喜見的，那也無妨。」

牠伸手探取了髮上頭簪，無論他是否瞧見。
披肩順下，牠仰首輕攏齊了髮後。
隨即足下了川水，至而半身浸於泉間，牠感受不到半分的寒意及濕感，游走過去至他的身後。

伸臂摟向他身後，側頰貼過他背，縱然夢裡的他不感牠任何溫度，龍素卻仍滿足地闔上眸。

『待你不再沉睡，那時，換吾帶你去看看另一春日良景。』
『也是同你所說那春梅之季節，只不過，是另一花漾的盛開。』
『因吾見了，便想起你的身影；而那身影，於旅途間，在吾所視遍及的任何一方。』
『待你醒後，亦待你身子轉好之後，吾與你再一塊去。』
『龍宿，你說好不？』

修羅對著闔眸已久，面色灰暗慘淡的龍宿低語，於他心坎語著。

「好。」

然他身後的龍宿允聲，代替夢裡仍正沉睡的牠，這麼堅定答道。

＊

「龍宿，到了。」

現實間，將牠揹於一處繁花盛開之謐地，修羅淡語道。
方仍正徊顧於夢裡的龍宿，熟睡正沉，但唇邊有笑。
兩身同是並肩相靠坐著，他撥順牠垂絲下的一縷，看著牠仍簪之的紫髮。

「吾等你醒來。」

候牠醒來，此處，便可見到他想讓牠同與所見之春景。

將首挪了去，頰旁倚於牠的額際，這睡意，亦是直襲他的眼瞼。
這身在趕路的種種倦累，他緩闔上，耳邊惟聞曠靜的流樹曳洩之聲。

『龍宿，就快到那山了。』
『是嗎？不知那山居，在多年以後究竟變的如何了。』
『不要緊，只是……要麻煩委累你幫忙吾打掃一陣了。』
『呵，你還說，這次終於要找我幫忙啊？以往都不讓我做些事，就老挑些重擔子往自己身上扛……』
『……那些事吾尚能打點負荷。』
『那這次呢？總算看開不再老是如此疲累了呀？』
『不是。』
『那不然是什麼？』
『這是吾們的山居，既是如此，便是一塊去盡力完成它。』
『……是啊，是咱們的山居……』

「在那不遠處，就快到了。」

在睡下之前，他半眸看往遠處那山，那一霧雲所遮之朦朧淡影。

＊

靄雪窅然，前方那彎身揹影，融於白茫之淒色靡靡。
修羅踏雪的沿後腳印，即遭覆雪所掩上，半留不存。

龍宿於夢中，走在他身後瞧著，連幾日皆不肯睡下的修羅，在前方，忍著嚴寒邁步而行。
他顴頰凍得慘紅，霧鬢風鬟，然他卻渾然不顧肆風的浸襲之下。

牠記得週遭此景，是將回於牠故鄉的最後一路。

「屢是這樣的趕路，你身子難道不會不堪負荷嗎……」一旁的牠艱地低聲道著。
不想因牠於過去的沉睡，而令他的如此勞累，但這時只能身處旁觀的牠，徒然無能為力。
無法更改曾有片景，所以牠只能難忍地接受，令他如此憔悴的曾經現實。

「龍宿，能否再等吾些會兒？就快到了。」
夢裡的他道著，話語卻不只含有了艱澀。
「修羅，你別再……這般趕路，這只會令你身子……衰態下去……」
「無妨。」語氣毫無猶豫，他依舊淡道。

然另一旁觀的龍宿，雖無同牠見的，他正揹那孱然的過往自己。
那時的牠，呼吸吐訥，都顯得寒冷痛楚萬分。

「可我無法……見你無妨下的漸漸疲累之狀啊……」此際，牠如此言道。

道盡了那時之心，道盡了今此之情。

牠伸手，想去觸及他那似邈邈寂然的獨自哀傷。
然忽見牠掌背，卻越顯透明般，比之以往牠所夢的更甚其上。
龍宿怔見狀，似是意識到了何變化般。

牠便急奔了過去，在雪地痕無足跡之平坦上。

「嗯？」

卻見修羅頹然佇步，僵止當前。
龍宿亦隨他停下，不解其然。

俄頃間。

修羅的痛喊，修羅的放聲長嚎。

甫牠聞聲，不禁難忍地咬牙。

心碎淌血一地。

是為牠啊，因牠不再令他的孤獨使然。
是為牠啊，因牠不再令他的徬徨仍然。
是為牠啊，因牠不再令他的微笑依然。

因牠曾經深陷的沉睡，是為牠的一切種種，皆只是為牠龍宿的啊……

甫頃瞬，響於牠心的夢醒之聲一起。

「……修羅……」龍宿哽聲，牠喚，無論他是否聽見。

而前方的修羅，在牠本以為依舊的無動於衷，卻不期然地，他怔止了傷慟思緒。
方龍宿的手間更不只是透明，由足下之始，緩成無數消散細砂。

「我在這兒，我一直都在……你的身旁……」

夢醒之聲，又是再起。

他聽見了，於夢裡的修羅清晰地聽見了。

驀然他迅速回首。

修羅對見那笑顏，回憶的熟悉仍是，非是睡下的面容那般淒苦黯淡。
牠微撫上他消頰，那是他身揹過往已沉睡不起的自己，所無法做到的。

牠由現實，來伸手去體會，這些已成逝事的真實歷境。

「終於……你能瞧見了我啊……」感欣慰地，牠順也撥齊他凌亂之髮鬢。

牠也終能好好感受，夢境裡他所遞傳給予之體溫。

夢醒之聲，終是一落。

「……龍宿，你不是……」
「是啊，我是沉睡過了……」牠微笑，渾不理牠的雙眸落淚蹣跚般，「而且沉睡過不小段長時呀。」

龍宿在身覺此夢將醒之時，牠仔細瞧著眼前的修羅。
也許，夢裡的他，亦終將歸落記憶塵土。
牠已掬了挽記憶之川，最終，便容將他與所有過往回憶，就隨於忘川逐波掩沒。

散失之細砂緩至牠胸上，牠撫上他的頰畔掌心上，及牠的脖頸容貌上。

便見牠笑意更添加深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迫深睡下的佛心之代價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夢見此單屬於你的過去了。

這心迴思忖度著，在龍宿於夢裡即便全然消散時。
牠墜於無夢之境裡，無邊無際。

等待著，等候著。

不遠之後的揭眸到來。

＊

有一花凋，落於牠偏頰側睡的畔容上。

闔瞼隱隱掀動，牠輕晃著首，漸地甦醒而起。
支肘坐起了身，瞧一旁皆無了修羅身影，牠偏首疑惑著，想他是到哪去了。

「嗯？」

又是一花落至牠身上，牠方抬起首來，欲瞧個仔細。

「……桃花？」

卻不止一樹，只見前方繁花齊開萬朵。
牠困慮地睜著眸，此時睡意全醒的牠，站起身來。

春興桃滿紅，綠柳纖纖，盎盎春光之季節時分。
伸掌撥開遮於視線的一桃枝，環顧四周，想尋著修羅究竟到於何方。

良久，便見那頭隱約枝梢掩蔽前。
有一白影，孤佇正盛然之芳霏桃樹下。

牠怔，是怔於那背影，在相融於此一盛漾之繁榮間。
纔無意想起，腦際閃逝某一片段，他曾於夢間開口的話語。

『待你不再沉睡，那時，換吾帶你去看看另一春日良景。』
『因吾見了，便想起你的身影；而那身影，於旅途間，在吾所視遍及的任何一方。』

俄而，龍宿瞭然低笑，牠因何在此之意。

眼兒方靈轉了幾圈，腳步依舊毫無邁伐。
牠率先清了清嗓，潤了些喉際。

卻不禁笑開了唇紅，亦雙融於春桃遍色之間。

『和風吹的梨花笑，如雪滿枝梢。杏花村裡，酒旗飄搖，春興更高，游春的人，個個醉在陽關道，醉眠芳草。』

聲聲歌唱，由遠遞近至他向。
甫他聞音回眸地轉首看過，穿梭於桃樹間的隱淡紫影，越顯清晰地朝他走來。

他笑，續而聽牠高歌的朗朗清音。

『猛抬頭，青楊綠柳如煙罩，弱絲千條。紫燕雙飛，飛過小橋，去尋新巢。』

龍宿續再撥屢枝梢，笑見前方不遠處之修羅，他神情似是醉於牠的嗓音般。
見狀，兩心之間，皆感受為對方所起之悸動迴吟。

只為他一人而歌，也只為他一人而唱。

『兩河岸，桃花深處漁翁釣，春水一篙。深林中，遠遠近近黃鸝叫，聲兒奇巧。』

相思行歌，夢迴雲歌。

他見那紫影，已行近若咫尺。
龍宿取下盤髮簪，順髮披散於他眼前，然兩者的各自眸間，皆為了彼此而神醉。

「咱們沒有陽關道，卻有回鄉道；沒有漁翁釣，卻有醺魚鬧。」
「吾們是那倆醉魚？」
「當然，瞧，你方才聽的不挺是醉醺醺的？」
「……也是。」

修羅笑開唇，含笑凝眸地深視著眼前的龍宿。

那始終熟悉的微笑唇畔。

桃花梢下容，容上靨如花。

【行歌完】

註：
【小小鯉魚紅口鰓】取自河南情歌歌謠一首。
【卜算子詠梅】取自南宋詩人陸游一首。
【馬頭調 — 春景】佚名雜調一首。

後記：

留言忙到依舊晚回......= =|||||

頂端

月非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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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17樓發表於: 2009-02-27 06: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唉~~~
難以言喻的淡泊和心酸阿
他們相遇是否本身就個錯阿

頂端

煢蕭

蕭仔很忙(喂)

級別: 聖騎士

鮮花(120)

18樓發表於: 2009-03-04 13:4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管理提醒︰ (晏雪) 請修改標題日期回數與樓數 (2009-03-05 00:01)

【髮結番外 ─ 逢花(上)】

於亭旁，種了一植桃樹。

正直春初開季，桃紅芳綻靡靡，興滿庭外間。
那株，不知過了多少年頭，已由幼緲嫩芽，今已破土開出了茂然龐樹。

牠看著，龍宿抬首望著。
久而，意渡太虛的思緒，牠就坐於亭間，好晌許時。
漸漸眸深了，輕點晃著首，然終究是不敵地闔睡上眸。

身倚傍亭柱，舒嘆輕淺有聲，卻未覺身後踱近的細微步音。

一薄毯，擱於牠肩上，但熟睡的牠並未所覺。
白髮人，坐於牠身旁，但熟睡的牠並未所感。

那氣息吐納漸深了，身旁之人如此細聽著。
端詳，不禁笑意微微，在那唇間。
輕攬牠近身，便怕是牠隔日醒早，那脖頸會是痠疼擾意。

林外窸窣音微，錯落風聲。
卻於此際，週遭似若默契般，闃寂無聲。

久而，亦意渡太虛的思緒，他就坐於亭間，好晌許時。

細數朝年日暮，更晚過景。
不曾眷戀的時棧未緩，擱淺著岸的逝世韶華。

他看著，修羅抬首望著。

同牠與共，臥雲觀山，一賞樽月，傾色醉如泉。

連年以後，多年之後。

＊

輕抆牠那汗濕的額，緩喘著息，見牠面色猶帶瑰霞。
趴俯於他身上，龍宿輕喘，卻也微笑著，傾前舔吻了吻他下頷，順遂沿至他那頰畔。

紅著臉，畢竟兩身這時正相袒露，互熨貼偎。
他無奈地聲勸牠多休息，牠不依，僅笑意添深地更輕咬上他唇去。
兩者皆翻個身，同側身子同照面，相吻過後，龍宿訴語了些今日趣事，每至晚都時是如此。
話語間不時撥順他那髮，時而把玩著一綹華絲，指尖無不眷戀地。
甫他聞言後，同牠笑語出聲。

隨即他問，近來牠常坐於亭間，是在出神些何事。
龍宿不解他所問何意，他即再復道了此句。
先是怔了怔，隨後纔瞭得。
牠便只笑道他的多慮，不用多心於此小事地方。
「是嗎？」修羅語道。
想來對牠的關心，於流年時日間又更有所增長。
然龍宿對他輕咋著舌，卻不禁更貼身過去，滿足地，坎進他溫熱身子。

伸掌撫揉了牠髮，那份無語間對牠始終的慣溺。

「龍宿。」他低喚，便見牠抬首望來。
修羅即俯首準吻去，將牠的低呼覆入，摟上牠腰際的不單是珍惜。
牠半掩了眸，卻掩不盡因他所起的神醉夢迷。
紅霞面佈，單掌滑至他髮後，濡沫交纏，更加深了彼此的唇合。
相染唇齒唇舌，一時的難分膠著。

久久。

「睡吧。」半晌，他這麼緩道，語間不含存欲。
「嗯……」也對，濃厚睡意襲來，牠眸些微霧濛，漸疲於睜。
「明早，吾打算去附近的山上摘些藥草食材，要同吾一起嗎？」
「好啊……」牠點首應允，飽含睡意的口吻。
兩者唇間，有著對今日，有著對明日，那心足與期待笑意。

不久，他亦是睡下了。

氣息轉穩，越漸越深。

＊

龍宿正於膳房整理著，今早同修羅上山所採的食蔬藥草，一一分類打點好。
知曉他有滛此而特地鑽研，所以總是做出道道美味的朵頤佳餚。

待全數整理好後，思了片刻，牠想著今晚要炒些何食膳。
而至外頭井口提桶清水，至膳內浸洗蔬菜準備忙碌之餘，便見修羅已至佛堂坐禪方畢踱進。
牠朝他笑了笑後又赴忙了去，他走向前，問了等會牠是想打算炒食些何膳？邊道邊捲起款袖動勢幫忙之意。
龍宿一食指於唇上點個噤勢，笑地輕推牠出去，說自己忙來便可，勸他只需坐於廳裡等候。
拗不過牠性，無奈被下令禁入膳門一步，然修羅這心卻無半點不悅。
他便至了廳裡坐著，候於好晌，就見牠覆端了許多菜色呈桌。

其實他無明說，這些年頭，早已成了牠手下饕客之一的修羅，默默認真地吃著。
而手邊從無停頓挾食餐下的動作，龍宿見狀，也知他是喜歡這些菜色的，只是悶騷不說。
知曉他少是挑食，但對於辛辣，他當能避則避，語上未說，動作卻亦忒是明顯。
「龍宿，這幾道……」
「哪，終於發現了？」失笑聲。
隨後牠便答語這些道是自他書房的滿疊書庫，無意翻閱而知之食譜，然動書此譜者便是牠眼前之人。
既是能養身調理，亦不膩口清淡的食理菜色。
「還有啊，我最近還發現原來你著作挺多的。」
「……」未語，他暗自驚詫牠的眸銳細察。
「還有呢？」
「嗯？」
「你還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龍宿壞笑了笑。
「……」
一時之間要說清也難說個分明，他沒法全然詳記起。
淡搖首，解釋他對己事已忘了個差不多。
牠便又捉弄道等會再去書房，查閱其他有無修羅所著的素食寶典。

「對了。」忽地，修羅似是想到了些什麼。
「還真的有？」龍宿頓即眉眼綻亮了許。
「不是。」修羅滿是無奈地，「是吾本就要予你的。」
「是什麼？」牠問。
「……」又一不語，然驀地臉紅了陣。
「哈……我知道了。」又是見他臊紅，即明瞭該適可而止。

片刻。

眨了眨眼，唔，牠未錯看吧？
……嗯，牠並未錯看。
便在察覺之後，忍足笑意硬是強自鎮定地。

「修羅，你好像……很喜愛吃些參有甜味的東西？」
「……有嗎？」眸間釋著疑惑，想來他未發覺此點。
「喏。」牠指了指，那幾是他獨自食盡見底一盤，「你看那盤，這全是你打下的江山呀。」
也是牠今日所炒之餐食中，唯一含有微微甜味之菜色。
「……」的確，那盤江山慘烈如斯。
「哈，怎麼辦哪？那這樣又被我發現了。」隱忍笑意終將藏不住口了。
「……發現什麼？」言畢，不知怎地，修羅感覺有些後悔發此一問。
「就是某些方面……你還真是孩子氣呀，修羅……」方話落，牠暗忖度在孩子氣前，免費再附送個彆扭悶騷的標準四字。
「……龍宿。」燒紅的要榨出血了。
「我馬上閉嘴！」奉效這適可而止的四字箴言嘛。

馬上食盡最後一口，馬上收拾碗箸，馬上動身，馬上奔赴膳房溜了去。

「……」被話損的修羅坐於原處，神情微惱。
「啊！又忘了又忘了……」本消失於門外的身影，又冒出了一頭顱。
「忘了什麼？」他偏首問道。
「我忘了這個。」龍宿走於他所坐之前方，手邊還端呈著餐具，俯首來面對他所帶之不解。
「嗯？」

牠惑然一笑，忽爾他怔。
倏地吻覆了上，舔吻深入他唇畔的餘留甜味，享受他那愕然未止。

「呀，甜食享受完了，多謝這位闊氣大爺。」語畢，隨即像是做完何歹事般地愉悅快步走妖。
然牠一路的笑聲不減，修羅方錯愕完，也聽細話語分明後，眉間透露的又是一惱，立刻起身快步追了上。

「龍宿！」語氣微急。
「噯？這位大爺，莫急莫慌莫惱嘛。」
「龍、唔……」
「哎呀抱歉，嗯……我剛剛是多吃了點伴辛辣的食物，唔……你嚐嚐，一甜一辣剛好調和嘛……」
「……」修羅微帶狼狽地將牠抽離至身，「龍宿你別再胡……」又再被偷襲成功。
「那下次我再四盤酸甜苦辣樣樣來，吃完再吃彼……哎？這位大爺，很明顯你已經犯規……」
「……你確定？」率先指控的受害者，證據便於唇邊被囓咬了一處。
「喔，那是意外。」加害者意欲再犯，撲了上。

又過片刻。

「……龍宿。」又是一聲，即明顯加害者犯規又起。
「仍舊意外。」滿是大言不慚。
「……還有餐盤還沒洗。」他道，動則捲袖作欲清洗，亦有阻止之間勿再續下之意。
「你還真是壞我好事……」不滿咕噥。
「……」

他若刻意未聞般，接替牠手，俯首認真沖洗滌盡餐具。
一室沉默。
而於他身旁的龍宿，觀卻了他側龐好足晌，俄而，突湊近他頰邊蜻蜓一吻。
又是一室沉默。
他依然裝若無事、無視、無睹、無聞、無覺，持續拭洗動作。

卻於他心的悸動吟吟而洩漏，在兩心互為愛恨相牽之上，牠能當際感受。
再一吻，啄上他終耐不住紅熱的頰側。

而後，牠便昵蹭於他肩旁，無再多語了，闔眸的笑意瑰地漾滿容色。

＊

方張手而開，在那掌心所透露的乍喜之餘。
修羅便見牠眸綻了光，他亦同是感染其悅。

同晚，在進膳完畢，各自浴洗淨身過後，便按修羅方才所說，於他房內，龍宿期待著他要予牠何物品。
只見他拿出了一盒，裡頭所裝的是橢圓披針型狀之核果果實。
近幾日，才於庭外桃花樹上見過的龍宿，倒沒想過修羅之後便將之摘下了。

「這是……桃花果實？」牠再仔細瞧了會，「你摘的？」
「嗯，不久前摘的。」他微笑道，「予你吧。」
聞言，微紅了雙頰，牠看向雖是坦然地將那盒推向前，神情卻仍有些靦腆不相視的修羅。
「謝謝。」語間不減感激，「要不現在來一塊嚐嚐？」
「時辰已晚了。」他緩道，「不如留得明日再吃。」
「也好。」語畢，牠便將盒蓋覆闔了上。

他與牠同褪下了外袍，在龍宿先躺於榻上後，捻息燭光，修羅亦走至榻邊欲睡下。
山中晚時天氣沁冷，尤以仍時至仲春之季。
替牠再掩妥了被履免得著涼泛冷，黑暗間，清楚能見龍宿專注視他面龐的目光。

「怎了？」低問聲，同躺了下於牠身旁。
「沒有。」牠搖搖首，「只是想看看你而已。」
然已滛他而失功力已久的龍宿，見得的只是片漆黑，但牠未讓修羅知曉。
「修羅，今早你辛苦了。」言畢，牠自被間牽出他的掌心，湊近他喃問聲，「可有割傷否？」
「你說今早於山上？」他暗間亦能視物，在對見牠擔憂的面色時，不禁放緩了聲，「沒有。」
「那時看你動作蠻俐落的，但要小心點，山上不乏有很多毒草植物的。」
「好。」他應允，「睡吧，免得明早你又說吾沒喚你起身。」
「喲？你這是在指控我的貪睡不醒囉？」牠笑地輕戳他胸膛，「可你也不想想，那時咱們晚上常……」
「咳、咳！……」修羅莫名的臊咳出聲，阻止牠繼續說下。
「嘖，當事人還鐵硬要面子。」牠又笑虧出聲，「好啦，睡吧，明早輪我做早膳。」
「……不准參任何甜的加料食物。」還在討價還價晚膳那時的窘境。
「那就酸苦辣三樣缺一，這樣得了？」龍宿不忘再捉弄他一把。
「……馬上睡覺。」越說越窘。
「哈，好好好……」然笑聲越是肆意而開。

經了一會，甫在枕了較為舒適之位，也止了平日互相慰問之語時，濃厚的睡意使得他們漸闔上眸。
牠翻了個身去背過他，聽聞他氣息低聲似是轉沉。
而於牠身腰際被環上的，是他與牠已認為在自然不過的親暱動作。

總在無語間依賴的修羅，從未說出口，而龍宿瞭卻地也將這份心知納於心間，同未開過口。
這份默契已於多少個歷歷年頭，滋長的合該是互為兩心相牽的熟稔上。
即便再自然平常的相視相擁，亦都是於過往種種許多是非中，一同攜手走過的情節而來。

這時，牠淡下眸，背過他的龍宿，此際能稍稍釋放些許落寞之神情。
在握緊卻又鬆手的舉止，悄悄地，並不想讓他於那雙眼，在黑暗間亦能清楚視見。

最近，牠偶時會常想著……

「龍宿，你非是吾的負擔。」

於牠當思之狀下，身後突來一聲。
龍宿微驚愕了陣，怔止不動。

「……付出的對等與否，非是這樣計量相較的。」
「……你都知道了？」
「嗯。」
「那……」
「吾明白你最近偶時憂悶的原因。」
「……原來你觀察得知的還真是不少啊。」
「龍宿，你不用如此多慮。」
「但……我只是不想……」
「徒一味地單方面猜想，這並非代表吾心所欲之意。」修羅滛牠的多心而嘆道。
「……」無語，卻皺眉蹙顰起。
便將牠拉近身，他以額抵著牠紫髮。

「你之於吾，不單只責任這二字所能形容的出。」

修羅得明瞭牠是在出神失落些什麼，於近來，僅見牠偶時的情緒上來，並非時時都是這般。
所以之後，他常候等牠的開口，但牠卻遲遲未語。
便只好率先提問聲，卻總聽及龍宿道是他多心，而獨斷了一結語。

這一直是牠慣有的隱瞞習性，雖惱，卻也不好於此而責怪。

「修羅，可我……」道出口，方又啞止了聲。
「你知道，在吾得予你所有功力，所換無盡千年後，吾所付出的背後又是為何念頭？」
「……何念頭？」

「吾想好好把握，於吾身邊，當你往後不存任何愁慮憂色的笑容。」

然他明瞭，這並不是他能輕易掌握的明；當時際的轉變，當世態的更替上。
無論再多平凡的現今及希冀的往後，可能的波折，不單僅他們已攜與的過往，那些逝事不再後。

「便因這承諾的難以實踐，吾亦只能盡力來把握當前，對於往後的變數，吾亦未能知曉。」
「……修羅……」
「於過往，你給予吾千年的毫不退縮，今日，吾想你也能同心感受，當吾在予這承諾之心境。」

湊了身去，將牠腰際環個緊實，方他首，輕汲了牠恬雅宜靜之髮香。
枕邊早已眷慣有此相伴味道已久，他放不開，便任由這心放不開下的流露放縱。

不禁，他漸地微笑了。

「睡吧。」他道，這屢屢的睡前低聲話語。
「嗯。」闔上了眸，不再多思多慮。

不禁，牠同漸地微笑了。

而龍宿主動拉上他厚掌，擱於自頰邊，讓他觸知這因他所感慰起的笑容。
仍是未回過身，以背貼過他那厚實胸懷，在自他道出真誠的話前與話後。

在他給予的心動，在牠接納的脆弱，全惟因修羅一人而起。

僅這份釋懷笑容的純粹，才方是修羅所言那正想得予的把握。

＊

書房裡的藏書，可真不是普通的多啊。
這是牠連日來此，時會暗暗嘀咕，卻也不免讚嘆修羅可真是隱士博聞之人。

不過這般誇他，想必他又是那萬年如一的反應吧，哈。

「呼。」揉了揉頸，龍宿看著一旁疊疊出櫃，有些已佈滿塵厚之書。
「真是多啊。」牠看了這堆疊書冊，諸多都是修羅過往獨自一人所著之書。
牠蹲下身子，以拭巾擦去了每本的污漬灰塵，順也觀看他平日都是在端閱何類之書籍。
不過就算潔癖如白淨一身的修羅，亦難免有疏忽之時吧。
畢竟真要每處皆一塵不垢，他獨自一人本就是分身乏術，難以分暇。
「有佛經、有他相關練武及他讀書後所�悟的心得、還有……唔？這什麼？」
牠拿起細端，看起來透薄一本，沒有其他本的同厚度，亦無那標名書題所附上。
「這麼神秘？」好奇心掩不住全冒出頭了。

站起身，先是於清水滌淨了拭巾及雙掌，坐了定，即便攤開書上，細細而讀。

在忙完居中他事，於廳堂及房內，皆尋不見龍宿身影，那想必牠又是於書房內閱書了。
他知曉牠好求凡間的諸多世事，雖於凡間生活久時，不免有些仍是不適應及不解的地方。

甫推開門扉，修羅往一旁看去，便對上龍宿從書中抬眸對望的視線。
像是想分享那愉悅般，龍宿躍眉笑眼地朝他招手。

「修羅，你過來一下。」
「何事？」走近牠身後，身子微彎地偏首俯看龍宿。
「這是你的書嗎？」牠翻至書皮供他端詳。
「……不是。」修羅搖首，「這是在哪翻到的？」
「最右邊數來第三個書櫃，最底排找著的。」龍宿指了指方向，「不過這本真不是你的？」
「吾的書都有標上名。」他確信地頷首。
「說的也是……」將視線又挪回了書本上，「畢竟這書的內容，看起來不像是你會時常閱讀的那種。」
「裡頭內容在寫些什麼？」他話語間不禁帶些好奇。
「其實內容很單純，就只是在講桃花相關的故事。」語畢，龍宿挪了身旁一空位，「先坐下吧，你才剛忙完，需多休息別老直杵著。」
聞言，亦頗感疲累的修羅，便拂款於牠身旁而坐，再見龍宿將盛著桃花果實的盤子一手端來。
「要吃否？很甜，熟度剛剛好。」
「你先吃吧，吾等會再吃。」
「嗯。」微點首，便繼續歸於主題，牠挪了書冊至他前，「你瞧瞧裡頭啊，便是在說關於桃花的故事，嗯……正確來說是桃花花妖。」
「桃花花妖？」修羅不由看了眼桌上那盤桃花果實。
「對啊，最近桃花花開的正盛，也就剛好這麼湊巧多了這本書來。」
「吾真不知是自何而來的。」他怎想都想不出個頭緒來。
「哈，沒關係。」語畢，牠闔上了書，「修羅，不是說好今日要教我一些佛理嗎？」
「你不是要先看這本書？」
「這本可以等我閒暇有空之時再來看。」牠起了身走向他前去，「哪，修羅老師今日要替我上何些課程啊？」
「你先自書櫃裡挑一本吧。」他微笑。
「那我順便挑上次所教過的那本好了。」龍宿走向櫃前開始挑揀著，「上次我還有些地方還理不出個頭緒……」
「好，那就一起吧。」

看著牠於櫃間穿梭來回之身影，唇邊掛的是不減的微笑。
而因牠所心生遂起的莫名，不禁地，修羅緩走向了牠後方。
甫在相同感受到他的悸動之際，微偏過首去，才發覺修羅佇於牠身後。
無讓牠多思餘時間，他只是環臂，於後方擁上牠腰際，力道不緊，卻是予牠個無比厚實。
「修羅？」龍宿側偏過首，滿是疑惑。
他埋了首於牠頸窩，依舊不言不語地。
然見他如此難得主動的模樣，及這胸口所泛起的相同鼓譟心跳，牠隨後不禁笑了。
「你啊……」
「龍宿。」
「嗯？」隨應聲，躺靠著他身，不無享受此際的含糊呢喃聲語。
「……沒事。」還是不說好了，他想，牠應是會明瞭的。

耳尖微紅，從無鬆放的力道，已傾洩了他內心的話語。
然他想說些什麼，其實牠大抵能心知及了解。
伸掌撫觸上他頰畔，光額暱貼上他頷緣。

即便，牠先代他開口了。

「有你在真好。」

對他開口，亦替牠開了口。
方他無語，擁勢卻更添了個紮實。

＊

幾日後，稀奇地，山居外有了位來客。

山居內在多了龍宿之後，多年來的頭一訪客。
方在各自忙碌他事之時，修羅率先察覺到山下有一登山者之氣息。
暗地先觀察來者氣息，確定該是無恙之後，他便告知於龍宿。
正巧，步伐甚快的來客，這時已佇步在他們山居籬圍外之入口了。

他倆同看了會，來者是位女子，笑容和藹，手邊持了一桃花細枝。

龍宿說道先去膳房準備茶茗，而修羅理所當然地前去接了客。
已去膳房的龍宿並未察覺，修羅面色倏地隱隱添些疑惑，但又覆即正常。

走向前去，帶禮貌性問，「這位……」不知怎地，難得他止了聲。
其接後續下，修羅怎也不知該如何，對此位女子首聲稱呼。
「啊？抱歉。」那名女子歉笑道，「我是因您府上種了株桃樹，不禁備感好奇及甚是愉悅，才慕臨來到此地的。」
「不妨進來再談吧？」他淡道，「您遠道而來，一路上也多是折騰。」
「這……好嗎？」女子面露疑問，可見他堅定的點首表示，「……那女子便多謝這位大師，有勞您了。」
「呃……不會。」對她的大師這二詞不禁愣了會。

過晌，修羅與女子對坐於亭間，而龍宿亦是自膳房端了陶壺茶茗而來。

替二位沏了杯茶，龍宿禮數俱到地雙手端了去，「姑娘，先用茶吧。」
聞言，方修羅不禁看了龍宿，對牠的用詞更更是感到疑問。
牠不解他困慮何來，隨後便見他為搖首道了聲無事，只是他多心了。
然在龍宿無意碰觸到女子手背時，此際才發現女子並非是常人。

眸光倏忽黯下了會。

可神色未變，牠依舊神態從容自然地坐於修羅身旁之位。
「冒昧打攪了，這時突兀地造訪您二位的府上了。」女子歉道。
「不會，此等敝舍陋室，才恐讓貴客有諸多待失冒犯之處。」
女子聞言，朝他們和然一笑，如沐春風。
似是感染她笑意般，他倆先相望了眼，後便亦相視而笑。
開頭禮貌性之寒暄不少，然之後亦是漸而談開。

但心中之困慮，他與牠彼此皆存，擱放在心。

「我再去溫個茶，你們繼續。」龍宿道，輕拍了拍他掌背。
牠馬上起席離座端了壺，便又至膳房走去。
而正與女子對談的修羅，當她視線留連於亭旁的桃樹時，不禁分心地視著，龍宿那略顯快步之背影。

並無多想，他微地淡下眸去。

＊

泓樓，是那來客女子之名。

她這麼自我介紹道，亦在相談許久後，同修羅及龍宿道了個不情之請。
甫她面色滿是歉意，而語間的誠懇及請求，他倆皆難以婉拒。
她望能借住於此山居一些時日，這段日子，懇求多勞麻煩他們兩位。

只因她道：「我仍在等待，甫當這株桃花花開的結果。」

待桃結實之時，便是她離開之際。

她道，所言的是為掌執之一桃枝。
然那桃枝已離桃樹甚久，本該枯竭衰萎的那株，她又憑何以的候然其說？

彼此雖同是不解，但也不好多問。
且與她相談久時以來，見她滿懷的善意與親切，雖仍未能真正地相交深知，但頭次的印象，給予他們的頗是正面備佳。

屆晚，已至就寢之時辰。
已將泓樓安排暫住於客房，而那房間，曾是過去龍宿住慣多時的一房。

「你的平日用品，都已挪至這房間了嗎？」修羅邊問，邊褪下外袍。
「當然，你這房現已成了我們倆的房間吶。」
「……也是。」算算這些年頭，也都是同牠同寢於一房了。
牠托腮半闔著眸，觀望素月高空上。
此時，牠斜坐臥於椅榻上，望著半掩的窗外外頭，沉思不語。
本是要歇息睡下的修羅，甫當周遭徐來了一陣沁冷，他循風向地回首看了去。

「晚了，你不睡嗎？」他問。
「我還睡不著，你先睡吧。」牠並無回首地淡應道，「燭火可以拈息沒關係，我不怕黑。」
聞言，修羅緩下手邊動作，見那容上的隱隱眉歛。
他便走近牠身，低問聲，「怎了？有心事？」
「……」而牠則習慣性地黯眸不語。
見狀，微微一嘆，修羅取了附近的一椅坐於牠身旁。
「是因為來客的關係？」
「……她是桃花花妖，你看不出來嗎？」龍宿終於回首同他對視。
「吾知曉。」
「我也知道，只不過……是在無意間的碰觸下才知道的。」在他凝視的目光下，龍宿微低俯首。
其實也大抵了解牠下午至現在，憂悶主因何在的修羅，伸掌握了牠手心，拍撫著。
「你還是擔心嗎？」他撫了牠髮，沉穩的話語無不慰問道，「擔心著一直記掛不放的心事？」
「……一時說要放下釋懷，很難。」牠低道，「但對於功力已無的事，我從來就沒後悔過我的選擇。」
明白修羅一眼便能測曉而出，而牠雖同是妖，卻猶若平凡之身的牠，僅能以接觸的方式方得而知。
可就算再讓與牠作選，牠仍是會放棄己身之功力，已全他凡人的無盡千年。
只是有時難免心生起的偶爾，令牠備覺愁悶地感嘆難紓。

常見他獨自地忙碌多事，而自己，卻只能力不從心地一旁觀望著。

「……修羅。」
「嗯？」一直在牠身旁同無語一陣的他，淡應道。
「你……會不會覺得，這樣的我……很沒用？」越俯下首，牠小聲問道。
修羅登即不苟同牠說法地皺了眉頭，「你怎會這般說自己？」
「沒有，我只是……」
「沒有的事。」他無多細想地便語反駁，「你毋須總持以這種悲觀之論來看待自己。」
「我真只是……偶爾而已嘛……」雖然最近此想法的次數，有增多之跡象。

此時，修羅不發一語，僅一貫沉默地看著由鬱悶，漸轉而偏首窘紅不視的龍宿。
牠微惱，有些坐立難安，因現在被他這般瞧著不放。
而他瞅視的視線並未挪移，依舊專注著牠。

驀然，他站起身，無預警地俯身傾牠前去。

「……修、修羅？」
龍宿滿是不解地被橫抱了起，走向床榻，而牠一臉的不知所措。
「修羅，……你生氣了？」其聲越是細微。
「……修羅？你……你真的生氣了嗎？」瞧他一直都不言不語，「我剛剛……修羅？你、你到底要做……唔……」
無言地將牠放於床榻上，修羅放下帳幔。
隨即便是覆上牠身，俯首準確地主動深吻堵去牠的話語。
「吾沒有生氣。」於牠唇邊低喃解釋，而後又是陣纏吻。
「可你……」牠皺眉，奮力要找出空檔問個明白，「你剛剛那一臉……」
「……吾只是在想辦法。」想個辦法令牠別再胡思亂想。
「什、什麼辦……嗯……」龍宿微側首半掩眸，感覺他遂吻至牠耳沿及頸間。
輕解下牠外襟，便見牠頸處不禁透些薄紅，修羅抬首一望，牠側容亦有些赧色難褪。
緩緩，便將牠掌心輕拉了上，置他的頰畔停下，而唇邊低聲傾訴，於牠耳際旁。

「你能給吾的許多，他人皆無法給予。」

牠怔，轉首視線同他膠著相望。
兩者飽含情感的雙瞳不言而喻，兩心跳動皆是。
然，才倏地領會修羅此舉，實是在傳達些什麼，忽地牠心有些隱隱作疼。
「我能給你的有……」話未落，唇上又被封了個堵實。
龍宿不禁低低淺吟，牠闔上眸，伸臂款摟上他肩頸，牢牢不放。

能給他的有什麼？本想這麼問，但他卻似如知曉般地，不讓牠續言開口。

皆以為扮演著索求感情角色的牠，向少去體會，同樣會是去索求與感染不安的另一者。
而牠總以為替對方著想的回饋，當用以實質層面的付出，才是對方彼此的真正所要。

以為，牠總主觀的一味認為。

種種義無反顧之捨棄選擇，便由之在此。

「吾數不清，也說不清。」

替牠接道了這結語，舉止亦帶些獨斷地。
龍宿難得地聽見他語氣，及微微霸道的續下舉動，方這心也鼓動不止。

甫任由舔潤之耳際，遞來他聲聲似若承諾的開口。

「龍宿。」
「嗯？」
「吾很需要你。」
「……」
「明白嗎？」
「……我……」
「下次若仍有心事便開口，別直悶於心裡。」
「……我明白。」

不單他的生活，不單他的寂寞。
想去需要去索求的理由，只因當這心，開始動了羈絆之後。

他皆徹悟地明白，自始至終。

他極是需要，對牠。
卻不僅只於對牠，所能明瞭的那份需要。

＊

這幾日，泓樓也坦率表明她非是凡人，而是桃花花妖之身。
不食凡間食物，單只食晨朝露水維生。
而她面容清麗姣好，雖不稱絕俗之姿，然時掛之笑容，無不賞心悅目。
以凡間歲數推論，看起來概是二八歲數左右的芳華姑娘家。

然於某日的晚上，偶時同修羅話語家常時，當牠稱呼泓樓為姑娘時，見他面色，不禁露了絲疑惑。
「姑娘？」修羅疑問於龍宿對她的此形容。
「不是嗎？」換牠疑問了。
「……」他皺眉，「……沒事。」
「可你臉上明明就寫著有事。」牠不禁失笑道，「是不是在吃醋啦？」
「……龍宿。」修羅臉色微紅地馬上否認，「趕緊睡覺。」側翻身背過牠闔了眸，打算來個不理不聞。
「你就不能裝作承認地點個頭，讓我也好虛榮滿足一下嘛。」牠笑地攀上他後肩，挺鼻湊近他頰邊輕蹭。
「嘿，修羅……」哄聲。
「……」不理。
「修羅哪……」再哄聲。
「……」……沒輒。

但牠也只是習慣性地捉弄笑鬧，彼此都心知肚明。
牠明白修羅全數地信任自己，從未懷疑過，所以幾是少有疑心吃醋的這罕見情緒。
可這些日子仍能感受修羅所透來之疑惑，但他未開口，皆只是隱隱約約。

應是對她吧？
雖然牠屢看不出泓樓這桃花花妖，究竟有何好能疑惑的地方。

不過亦虧於他的懷疑及提防，牠才能稍稍安心於，每當在她親手做出盤盤甜食時，修羅那本能綻亮的眸光。
尤當見他手頭迅速地掃光甜食，而當事人卻未有所覺，龍宿是有那點兒不是滋味。
他心胸是能寬廣地容納萬物，但牠自己從未這般承認。

思即此，驀然，牠忽地憶起一事。
多日前，牠曾於書庫中所翻出的一書。

所以此時，正身於書庫，龍宿坐於桌案前攤著書。
偏首看著窗外的庭間竹亭，修羅跟泓樓一塊兒對坐賞桃品茗。
桌上那盤，一定又是讓修羅嘴饞離不開的甜食吧……。牠心底這麼犯嘀咕。
「……算了。」牠也沒必要這般胡亂計較成一氣。
便又將視線牽回書上，免得老讓自己心胸持續狹隘下去。

翻著書頁，牠接續細讀遂下。

「其實，您應該是看出來了吧？」

泓樓微笑說道，瞳眸依舊偏首凝望，那桃樹伸進亭間的細末梢端。
方她一掌仍是持著那桃枝，從無有鬆手擱下之意。
而修羅亦是知曉她話間何意，淡下眸，看著她期間皆並無舉杯，而已擱涼許久的茶茗。

「泓樓姑娘，不如吾再幫您換杯茶吧。」語畢，他拿起她杯，覆沏一道。
「唉，明知曉我已不是個姑娘家的凡間皮相了，您卻還硬是要這麼說道。」她回首，朝他失笑，「是因龍宿這般認定的關係嗎？」
「……」他傾茶之手勢微微一頓。
「您喚我婆婆就成了，何稱呼我皆不怎麼在意的。」
「但……」
「您大可無須擔心龍宿，為何會與你所觀有這般的差別。」她舉杯一敬，「但您如想繼續這般順其自然，不讓牠多心多慮，倒也無妨。」
「多謝泓樓……前輩。」基於禮數，所堅持之原則仍是要的。
「唉……也罷。」笑容仍是不減，「呵，不過道謝的該是我，您與龍宿二位，都皆能接受我這無理之請求。」
「不會。」
「但我想……您們二位都會疑惑吧？」
「嗯？」他不解問聲。
「都會疑惑因何正值桃花之盛，我卻仍說在等待著，這桃花之花開及結果。」
「……當時，吾與龍宿確實是這麼作想。」他亦無否認，坦言道，「但之後想過，其前輩亦該是有何用意在的。」

修羅這般道出，只換得她微微笑意地未多語詞。

泓樓調了視線，挪至不遠處的書房，半掩窗牖中，有道正專心讀閱書籍的身影。
而那身影的唇邊，有笑，有著帶滿幸福及甘於平淡般之笑容。
修羅見狀，也不禁順了她的目光看去，漸漸地，他視線不禁放柔。

「修羅，您曾想過一事嗎？」
「前輩所言何事？」方聞言，他收回目光，轉首同她相視。
「等待著花開與等待著凋謝，是因何而等待，又是有何的原因讓你如此地等待？」
「前輩您說的是……執著於等待那桃花，其真正花開結果的動力嗎？」
「是啊，您瞧瞧，等待千年，等待到一身都已是個老皮相弱骨頭囉。」泓樓這般笑地自嘲。
「想來讓前輩如此等待，合該是對於您有非常珍惜之原因及動力。」他微笑。
「對啊……對於我可真是非常重要及去珍惜的吶……」

她神情及語間，多滲著莫名的感觸及懷念。
修羅並未去細思，畢竟這非己身之事，私下兀多推論頗為冒犯。

「每個人，每個眾生，其實都是在做著夢，在這裡，自開始至最終，而後又是無止盡的迭宕輪迴。」

正替自己的空杯在沏上一茶的修羅，抬首望了她去。
「舉皆眾生都皆是持續長夢著，載浮載沉。」她復道，「所以，我想他們會去汲汲營營追求的主因，應是去尋找然後得到，脫離這無盡之夢的關鍵吧。」
「前輩所言之關鍵一詞，是代表著最終的理想之境麼？」他未能明白其分地遲疑問道。
「可能吧。」她頷首，「我想理想這一詞，對我而言，它是存在的，卻又渺遠存在的令我絕望的感受不到。」
「是麼？」
「可這份理想，依舊是我走至千年到現今的等待主因。」她緩道，「現今的龍宿，想來也是這樣走來的吧。」
「……吾想是吧。」他當思即牠過去的種種付出，這內心又不自覺泛些緊疼。
「那麼，也能請您猜想，現在的龍宿心中，對於未來，又擁有著何樣的理想呢？」
「對於……未來？」從未這般思索過的修羅，經她一問，反答不出個所以然來，「……吾……」
「不打緊的。」泓樓釋笑道，「這答案也從無正確之答覆，畢竟是因人、因心而異，所以您無須這般記掛著。」
「……」白眉微蹙。
「但倘若只是道我小己之見的話……，我所看見的龍宿，所懷的那一個理想之境，很美。」
本能地又轉看向了書房那頭。
「對，我想……於那境地中，也該是有您的許多存在吧？」她語間微帶欣慰道，「見牠剛剛的笑意，便能看的出來。」

修羅微笑，想著牠時時環繞於他身邊，笑聲少是間斷。
於過去，在旅途之回途間，他揹著仍正沉睡的牠，看著牠清醒的時刻漸長。
那時牠總道於睡夢裡，屢夢見他的過去。
然卻從未細思過，於牠清醒時所看見的，心中，又刻劃出了何樣情景。

「我還能否再冒昧一問呢？」
「嗯？前輩您說。」
「請問在您眼中，這一株桃枝，是盛開著，抑或是逐漸凋萎的桃枝？」
泓樓輕問，向他道著手邊從未放下的細枝。
修羅端詳著，一會，便緩緩道出他所見的，「應是快枯萎了。」

聞言，她先是怔了怔，隨即俯下首去。
不知情她何以如此的修羅，看不清她面容神情何異，卻觀見她的笑意間，隱約有憾。

「這話，我也曾對龍宿這麼問過。」不禁地，她手勁再是握緊，似想把握些什麼，「而牠的所道之答覆，與您並不相同。」
「龍宿答了何答覆？」

抬起首，甫兩者相對目間，然修羅又是一愣，因為他又再一次地瞧見了。
猶同最初那日，當她造訪前來之時，所見她面容的同樣情景。

只存一片模糊。

「而龍宿曾道牠所見的，這株桃枝，將是要花開綻放之期。」

＊

『……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

自龍宿甫在看完那書的日起，依稀地，龍宿耳際時而復繞著詩詞縈頌著。
細微之聲，反覆著同樣的詩詞繞耳吟吟不斷。
不知因何，牠似若知曉那詩間的真正涵義般，亦特地自書庫內翻閱有無記載此詩的書籍。
然方在得知之後，這些日，牠思緒時是飄遊他外，怔愣好晌。

「桃花源……」龍宿喃道。
闔上窗，本正欲熄下燭火就寢的修羅，便見牠率先搖手示意別拈息。
「還睡不著嗎？」修羅坐於榻旁床緣，低俯首見牠側臥於榻，神色慵懶。
「對，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自然傾往修羅一腿上挪首擱靠過去，拉過他掌心把玩地。
「要同吾說嗎？」他低問。
「唔……也只是最近聽到些小事而已。」不禁輕囓咬他一指，看向他問道，「修羅，你可曾讀過桃花源詩否？」
「讀過。」撫了牠耳鬢處的髮絲及頰側，「如何？」
「那上次我不是同你看過自書庫內，莫名多出來的一書嗎？」
「嗯。」
「看完那書後，最近耳邊就老打轉一些句子，待我背起來後，到書庫一查才知那是首詩。」
「那首詩……便是你剛說的那詩名？」
「對。」放下他掌心，換作伸臂輕攬了他腰際，「不過詩句裡頭有些字詞，對我而言仍太過晦澀了些，明個兒再翻書讓你瞧瞧。」
「好。」修羅任牠這略帶依賴的屢屢舉動。

方牠語畢，即後有了陣短暫之沉默，並無多言。
他問是否想睡下了，龍宿微搖首，他便見牠眸裡有著沉思。

「修羅……」牠輕喚，「你會不會覺得……最近我們週遭，有許多巧合的事情嗎？」
坐起身，牠換了個位子，靠首於他肩上伸攬著，語音似醉於他溫柔下的手勁。
「怎說？」順道替牠挪了個較舒服能安睡之位。
「像是我曾翻出的桃花花妖一書、泓樓的出現，及最近在耳邊不停唸著的桃花源一詩……，噯？想想都是關於桃花的呢。」
「……這麼說也是，最近的屢屢巧合，多得幾近是刻意般。」
「不過說實在話，在看書的同時，裡頭主角我總會不禁聯想到泓樓姑娘身上去。」牠思道，「抑或是說，那本書像是在闡述著泓樓姑娘曾經歷的過程一樣。」
聞言，修羅不由一愣，「……你何以這麼認為？」
「自同她相處聊了段時間後，會覺得她和煦的性子，跟書中的主角似是無差多少。」龍宿緩地朝他一笑，「那明日這書也一塊拿來給你瞧瞧好了。」
「好。」他應道，便見牠雙眸帶些朦然睡意之視線，「想睡了？」
「嗯……」慣賴地磨蹭他頸去，邊闔眸邊笑道，「那今晚就這樣睡好了。」
「不成。」瞧這姿勢他就甭睡下，且牠明早也得腰痠背疼。

主動將龍宿放躺下，牠順由拉起被履地，看著他起身走去將燭火熄下。
待他亦走來褪鞋，掀起厚被一隅，同將要睡下，那雙雙闔眸的相擁時光。
而龍宿本能湊近他身圖個溫暖，他心知，一臂摟過牠身後，暖了牠容易存冷之軀，亦是暖融了牠笑意。

方濃厚睡意的牠，足一晌，不知為何，似是察覺有道目光正注視的牠般。
微微抬眸，牠仰首望了於黑暗中，那道灼然視線之所在。

「……修羅？」此際牠不能視物，略顯疑聲道，「你睡不著嗎？」這般瞧著牠做什麼？
而修羅並無否認，「吾在想事情，等會便睡。」
「現在換作是你有心事了？」牠喃問，「要不說來聽聽？」
「你睡，改些日子吾再說。」
「不要，難得這次可以換我來開導你，這機會萬不能放過。」牠笑道，「說啦說啦。」
「……龍宿，快點睡覺。」語聲略帶冷硬。
「偏不要。」輕哼聲，一點也不畏懼他的硬勢，「既然你有煩惱會透露出來，想來這心事肯定讓你苦惱多時了。」
「……」無語。
「說不說？」
「……」就知牠會硬拗成性，「唉……好吧。」
「呵，說吧。」牠奮力將睡意一掃地詢問他道。

不禁沉默多端詳了牠一會，擱於心房多日的問題醞釀而開。
他明瞭牠亦會去關心，當彼此都曾是隱瞞不言的守口之性上。

「龍宿，你對未來，懷有何樣的憧憬之夢呢？」

他問，語帶誠懇。
甫牠微怔，因他此問題並不在牠原本預料之中。

「為什麼……你突然會有這疑問呢？」
「……沒什麼，只是吾突然想問而已。」淡下眸，他並無多說何語。
「……」瞧他要說，卻又不說個完全的回答……

聽聽，他又再那隱諱不言出真實了。

龍宿緩緩坐起身，金眸含笑地側身俯望著他。
於夜間，修羅見牠順髮恣散，紫絲一綹傾於頰側，亦輕觸上牠的微勾唇邊。
而他眼前盤旋不去的，是牠滿替他擔心的神情及瞳眸。

……這樣的龍宿，很美。

「我還以為，是多大的事情讓你煩惱，原來只是在為這等簡單的小事啊……」
「小事？」
「我對未來的理想啊，不就很簡單麼？你隨意猜都能猜的出來。」笑意越深。
「……是什麼？」他實道出他的疑問，不解。

方龍宿伸手牽去，他那露於被履外的掌心，拍著撫著。
然續下的話語似哄，似哄輕喚地盼他能安心無慮。

「當然是與你在一塊兒，一同走到最後啊。」牠笑嘆聲。

聞言修羅一頓，黑眸泛些怔意地。
當那毫無思疑停頓的開口，猶如牠所說的簡單平常般。

「往後如有許多變化，我不想去在意。」牠緩道，「我只需在意當你心中，若對於未來有任何的不安就好了。」
「……吾表現的很明顯嗎？」他皺眉。
「問這問題的，不都該先抿心自問一下？」牠笑戳他胸膛，「修羅，難不成你思緒是打結才一時糊塗啦？」
「……」可能真是他一時糊塗到了。

「說吧，你是對於我們倆的未來有何不安？」

雙手刻意扠於腰際，裝出一臉他難以伺候之樣，惹的他不禁笑了。
牠漸俯下身去，鼻對鼻眼對眼，牠垂下的髮絲勾繞於修羅頰畔。
龍宿先是主動輕吻下，緩而深吻即在他將要主勢之時，立即抽身離唇地笑望著他。

「哪？還不說啊？」牠佯地擺出他不直言，便沒得商量繼續之面色。
「……」依舊直視牠不作聲。
「你還真不說？」微微揚高了一眉，看不見他執著於自己面容上的目光。

須臾間，修羅略施力地拉下牠手腕，在牠驚呼跌下之餘，及時地穩住牠身。
撫起牠首，這心似是躍動不止地吻上牠唇。

「……你這一臉帶嚴肅正經的無賴……」牠笑罵，「很明顯你又再犯規一……唔……」
「……」到底是誰該喊冤誰犯規？
結果反是他唇邊又因牠狐姓大發所掃，而囓咬腫紅了一塊。
「哈，這位大爺你今天又偷吃了甜食對不對？」牠登即笑開，猶嚐不止地反成主動再繼續，「很不幸又被我給逮到了哪……」
「只是吃一些而已。」
「……嗯？你、你……難不成你今天又去吃桃花糕？」牠抽離身立即質問，「……你又上泓樓那頭去吃了？」
「嗯。」他老實的應聲。
「……」本是樂開的龍宿，那神情馬上說變就變。
而他很清楚地感受牠是變臉了，「……龍宿？」
「哼。」冷哼聲翻過身子，說不理就是不理。
見狀，修羅硬是忍笑見牠那逗趣吃醋之舉，挪近牠身後輕拍牠手臂。

「龍宿？」
「……」哼。
「……龍宿？」
「……」……哼。
「明早吾要去登山採藥草及食材，要同吾一塊去否？」
「……我、我還要去街市一趟。」聽牠這話，即便是拐彎子答應了。
「好。」
「……我要買製作桃花糕的食材材料。」語氣似是漸軟。
「好。」修羅笑見牠的泛紅耳根。
「……那你以後要常多吃我做的糕點。」更軟。
「好。」那紅蔓延至滿腮。
「……我做的肯定比她的好吃。」已毫無半點火氣。
「好。」
「……那……那就這樣說定了。」語畢，龍宿漸回過首，往他方向偷覷了眼。

修羅低低笑開，想牠方才既是吃醋，卻又容易因而心軟之性子。
將牠漸轉來相對的身子摟至懷間，他知曉牠習慣就此姿勢方能令牠安穩睡下。

「不氣了？」小鬧牠一下。
「……哼。」然手勁硬是抱著他腰際不放。
「那便早點睡吧。」他微笑道。
「嗯……」

仍舊無多少睡意的修羅，看著牠再次地闔上眸，由淺入深。
直當感覺牠氣息漸穩，這眸才洩露出未令牠看穿更多的隱隱。

……他想，還是過些日子，在同牠道出自己近來真正不安的內心心情好了。

也許，是他踟躕猶豫了，方當他正開口之際，微微頓聲，在當對見牠的笑容時。
這心所不欲破壞的畫面，令他忽地止足不前。

不由地，無意想起了牠才方道不久的一詩。

『……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怡然有餘樂，于何勞智慧……』

這心迴吟道聲，所纏所繞。
別同牠當時所道出詩吟的喜悅，依若地，似是道出他內心深藏多日的徬徨。

＊

多日之後，仍舊春日的和暮向晚。
那是個昏黃下，桃樹前。

亭間一身形，昂首望視，執意的視線未曾挪移。
那道身影，那道略微怔然之目光，是龍宿。

方當落花風飛，剎那倏而。
方當袂起髮揚，俄然瞬時。

嘴角微笑勾起，似是堵物而思，於那紛綻桃花。
不禁地，牠微哼著不成調之曲兒，淺淺吟吟。

然雙目不離盼望，不離桃花翩翩的瓣落蓊盛之景。

『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跡浸復湮，來逕隧蕪廢。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
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
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製……』

唸著，朗著，唱著。

那因桃花而起，那因桃花才隨頌起自成調兒之曲子。

桃花源詩，
桃花源。

那是個昏黃下，桌案前。

案前一身形，俯首專注，執意的視線未曾挪移。
那道身影，那道略微鬱沉之目光，是修羅。

方當轉首之際，剎那倏而。
方當眸黯之際，俄然瞬時。

他看著龍宿唇帶微笑，凝視那桃花的盼望之色。
再思著書間所讀閱過之內容，不難猜想，龍宿近來因而總存期待之莫名。

可那莫名，也於近來有種增加之勢。

而這書，便是龍宿曾道過關於桃花花妖之一書，罕見地，它竟是部未完之書。
裡頭亦是同牠所形容的那般，書中桃花花妖此一女角，極是相似同為桃花花妖之身的泓樓。

……極是相似麼？

可實則，他卻已斷定，這便是在描述泓樓自過往至現今的逢歷一書。
此書的未完之續，便是她仍舊經歷走訪之過程。

然其中內容，卻非同牠言般，那樣地有趣生動。
他默，不忍再續下觀閱關於泓樓過去的片段經歷，他緩闔上了書。

過於現實的淋漓，他毋願再去深究的曾經逝往。

當又轉首看了外頭，那抹令他時是留連忘返之身影。
對著龍宿上益發愉悅之面容，他眸卻透是神采黯黯般。

他思，因何他與牠的觀點，會逐漸產生了分歧，且有逐漸距增越離之勢？
他亦思，牠所盼想那剝離現實的桃花源境上，此念頭是何時而生、何時而起？

那是個昏黃下，對鏡前。

案前一身形，對首凝注，執意的視線未曾挪移。
那道身影，那道略微怔陷之目光，是泓樓。

方當怔愣之際，剎那倏而。
方當怔顫之際，俄然瞬時。

她看著鏡前的自己，如同她過去的年輕容貌那時。
她撫著對鏡前真實的自己，這滿是皺紋蒼老的歲月留痕。

泓樓一掌顫巍地伸前去，觸至銅鏡面上。
雙目留連的非是她曾有的清麗姣容，而是手間已花開的綻放，一桃枝。

那花，於最初盛開的是這般璀璨茂然。
然此際手邊的桃枝，已至萎謝而凋，散盡千年之繁華。

她明白，卻仍是對望鏡中的虛靡不實之像，是悟非悟。
即便她所見之眼前對鏡及眾生萬物，僅是她所虛構的偏執美好。

她亦明白，卻從無回頭去面對現實，只一味逃避之舉。

執念心執，貪望欲貪。

她仍等待著花開。
她仍等待著此桃枝花開之際。
她仍等待著已尋盼千年，苦執一念至今的盼望。

『……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
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怡然有餘樂，于何勞智慧！
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
借問游方士，焉測塵囂外！願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

桃花源，舉世無爭之桃源歷境。

那份美好，僅於垂危瓣落的那一瞬間，脆弱可辨。

＊

近來，他常見龍宿時是同泓樓在一塊兒。

偶時會對坐於亭下賞桃品糕，偶時於書房內會同她聊些她過往曾經之趣談。
而修羅雖同龍宿相伴一起的時間少了，但心中並無不快，只是會稍有疑問。
想多日前曾甚是大表醋意之心的龍宿，今日卻又一改作風地和她共沐春風桃意。

想來他們個性喜好，皆該是甚為投機之友吧？修羅替龍宿如此忖道。

方每當到了夜晚，殘燭燃光前。
話題亦不離桃花之類的龍宿，他不禁問道牠近日何以對桃花如此地感興趣。
牠只道近來是盛桃萬開之榮景，話題及興趣也正好逢此季節由興而起。

想想也是，他亦覺近來這時節，桃花開的果真是茂盛啊……

然方在他思之時，龍宿又道，道出了句令他不禁疑聲蹙眉之問。
「泓樓曾笑道，要我猜猜她真正之名諱。」龍宿偏首思忖續道，「可不就是喚泓樓嗎？還需猜些什麼呢？」
「她是這麼問的？」他亦覺得此問題有些古怪。
「對啊。」

真正之名諱……？泓樓因何要如此對龍宿問道？

然亦因此問，修羅內心對她又不禁多豎了層防備，可也只是他一人的疑點推論而已。
當見龍宿，反之他的慎防般，牠倆已是相處笑談地十分融洽。

……或許改些日子，他該私下同龍宿挑明自心對她的存慮才是。

甫最近也發現，龍宿精神似是有些萎靡不振，氣色及食慾亦比平時差上許多。
是牠沒睡好不？可於晚上修羅卻見牠很快便深熟睡下。
平日也見牠無做何體力負荷操累之工作，如同平常一般之作息，無何異樣。
雖是疑問，仍難掩擔心的他，時會於飯後又常多熬些補身精氣之湯藥予龍宿。

「這陣子，你當多需休息才是。」撫著牠髮，看著牠喝下湯藥地囑咐道。
坐躺於床榻上，牠邊點首應允，邊在他的關候目光下喝完，隨即將空碗擱於几上。
「謝謝。」牠朝他微笑道。因這是修羅的心意，絕不能浪費。
「改些日子，我也來替你熬一碗吧，看你平時都這麼累，也該是補一下身及元氣。」
「不用了，這些工作都在吾體力尚能承擔之內。」輕拍牠背，低道，「不如明早早膳換吾來做好了，你再多睡會。」
「我精神還沒差到這地步哪。」牠淡笑道，「況且我也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子沉睡不醒，你別多費這心了。」
「……」還是被牠睿眸看穿，他最主要擔心之所在，「唉……」
俯下眸，他無多說什麼，改以深擁了牠身後，而這懷抱甚是緊實。

畢竟皆已過數年之往事了，自己仍是這般容易擔憂愁鎖上心。
能給予借鏡警惕的便是已逝之過往，所以這次他總給的小心翼翼，對牠週遭細微之事亦屢屢提心許多。

然只是他這陣子的費心嗎？

此際於書房，正觀閱著書的修羅，拉回了投於窗外，龍宿與泓樓那正於亭間品茗話談的目光。
方這時正攤開的書，便是上回未觀閱完，桃花花妖一書。
對於泓樓，自心難免起了些疑問及提防，看能否藉此，能尋得一些解思得悟。

「掌執一桃枝，所持一心浮華之夢，不求名實得貴，乃盼求一地……桃源之境，行訪千年而尋……」

不禁停緩了聲，他蹙著眉，視線停頓於書上桃源之境這四字。
他想起，近來龍宿亦對於桃花源一詩，熟稔地常朗上口，伴隨笑聲唱頌不絕。
對於書上，記載泓樓那對於追尋桃花源的苦心執著，似是在她出現此地之後，龍宿亦開始構築這浮華虛靡的南柯一夢。
他與龍宿之間，也隱隱隙生了些未料之分歧。

自她出現造訪之後……

「修羅。」

此聲一喚，拉回他的思緒，偏首看過進了書房內的龍宿。
見牠笑地走至他面前，俯首低問他方才又是想些何事如此出神。
修羅淡搖首並未多語，只是又深視瞧了牠會。

這才端詳發現，龍宿的面頰消瘦了些，神情亦頗些憔悴。
然在牠同自己對望的雙眸間，看起來牠似是毫無所覺。

「修羅？」牠以掌揮了揮他眼前。
「……沒事。」但神情明顯沉容而下，他起了身，一會又改回原本面色，「走吧，要不一同吾去做晚膳？」
聞言，牠愉悅笑開，「好啊。」
「今晚想吃些什麼？」
「唔……我想吃你昨天弄的那盤菜，可叫啥名我忘了……」
「是茯苓素什錦那道？」
「好像是這道，修羅，你等會也順便教我怎做這道素食好不？」
「好。」
「那改幾日後換我下廚來試試，倘若我做失敗的話……你也要硬忍把他吃完，哪，不准挑我做的食物喔。」
「好，吾盡量。」他笑道。

掩上書房門扉，兩者偕同笑談至膳房內。
而所攤半的書籍未闔，方才續下的內容與唸句，修羅未再細讀。

『行訪千年而尋，所逢經到往之處，若心欲存貪妄之念，必受此一花妖之蠱之惑，吸食生氣，終將殫精氣盡而亡。』

【逢花–上‧完】

後記：

此文中的桃花源，借謂理想之境。
這位桃花妖，個性某些部份有著修羅與龍宿的兩種綜合。

髮結為【愛恨】之章，逢花為【理想】的轉折之章。

然後，繼續拖著感冒病身去做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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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非離

級別: 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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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19樓發表於: 2009-03-04 20:5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大大辛苦了

生病要看醫生阿
不要拖阿
身體最重要

龍宿你還是有所寄望和隱瞞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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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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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Re:02.26 【修龍】髮結1-7(完)，番外【行歌】，16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