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9 【皇稣】浮生六记（30F更新完结章）| 九脈峰| 金光論壇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09 【皇稣】浮生六记（30F更新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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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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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

20樓發表於: 2020-03-29 19:5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记肆
20.执

平乱后的头一年，玄玉府内的时间就像是停滞了一般。外面百废待兴，民生多艰，里头却是十几年如一日的锦衣绣玉，美酒佳肴。

只有铅十三鳞知晓，里外其实并非两个人间，先后失去北冥流君和八纮稣浥的玄玉府，无异于也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

铅常想，这人啊，离开时若能好好道别，那麽无论是离去还是留下之人，往后都能如常生活下去。正如有了司徒静带来那封信，王爷便能将与流君殿下的情谊妥善保存于心，百年之后，兄弟间终有再见一日。流君殿下他恐怕正是了解此点，才会排除万难也要托人将信带到。

但问题却出在那没能郑重告别，取得谅解之人。

八纮稣浥离开玄玉府后一个月，府内上下无人敢提及任何有关这个名字的事。连带鳍鳞会众人在此生活过的痕迹，虽仍那般分明，每个人却都默契地视而不见，宛如灯下黑。

这道无形的禁言令，最终竟是由皇渊亲自打破。那日，铅十三鳞因他事拖延，一直到午膳时间才回府内伺候。他进入中厅，皇渊微笑指了指满桌已经布好的佳肴，令对方同席而食。

只是才落座，铅便面临一个甚是突兀的问题。

“铅，你们都希望吾放下吗？”

铅老一愣，赶忙细看桌上，果然出了岔子。今日不知是谁布的膳，竟摆了那道翡翠邀白玉在王爷面前。

“王爷，老臣立即让他们撤下重做，许是膳房新进的那名小厮还不太懂事，望王爷莫要责罚。”

铅刚要起身，只见皇渊又摆了摆手，道无妨，天气越来越热，吃点清爽的东西也好，只是铅，你还没有回答吾的问题。

“铅只希望王爷能可过得开心快乐，其他别无所求。”

“哈哈，真如此简单？可人之心中若是充满了怨，自然也就做不到铅所希望的那般开心快乐了，如今吾已怨足他一月有余，应该够了罢。”

这顿午膳用完，皇渊便动身前去那间一个月以来从未允许任何人进入，连打扫清理也不曾有过的屋子。

走至门口，他抬起头，衣袖扫出一道掌风，布满灰尘的牌匾倏尔被揭开盖头，露出萦心斋三字。

这间萦心斋地处玄玉府中最偏僻的角落，窗上爬满了藤蔓，因而从外头根本看不见屋内情形。在幼年的皇渊看来，萦心斋与玄玉府其他建筑迥然不同，颇有些神神秘秘，偶尔他心血来潮还会跑来此处探险。许是存了回忆的缘故，长大后也没让人将其拆除或翻新。

此刻他甫一推开门进入，只觉一阵阴寒之气扑面袭来。如此凄清之地，那样一个畏寒之人竟独自生活了小半年有余，思及此，皇渊不禁苦笑。

他...到底有多厌恶自己，又是多麽想逃离自己身边呢？

然而，等到皇渊真正走进屋内，看清屋中陈设时，魂魄竟仿佛一瞬离体，令他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一直在院中等候的铅十三鳞只听自家王爷突然一声叫唤，连忙跟进屋内，就见皇渊伸出手指向那几面窗户，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铅，你可认得窗上那些是什麽，难道是吾眼睛花了？”

待铅十三鳞定睛一看，一时也被眼前景象震撼，怔在原地。那几扇窗，外侧爬满了藤蔓，里侧竟然贴着好些张大红色剪纸。

所有的剪纸都是相同图案，每一张都由五个手牵着手的胖娃娃组成，铅老觉得似曾相识，立刻搜索脑中记忆，终于找到了相关见闻。

他即刻回禀皇渊道：

“王爷，若老臣记得不差，这剪纸应是一种波臣风俗，名唤五道娃娃。民间传说小孩子若是生了病，定是被邪祟附体，要请大罗神仙前来驱邪送病才行。而这请神保佑之时，就需至亲之人将五道娃娃挂于自家门窗上。”

铅十三鳞一面向皇渊解释，一边在心中默数墙上剪纸的数量。待他数完，果然与所想数字合上了，顿时慨然。

眼前浮现出昔日景象，那些日子自己数次前来此处，门内之人却总是以同一句话谢绝。可每逢离去之时，那总能听见的沙沙作响声，真的只是风吹树叶吗？

“王爷，这窗上剪纸共有......”

“十七张，对吗？”

皇渊不知何时已走到窗前，他将手掌静静贴在其中一张剪纸上，脸上神情掩盖在昏暗的光线中，似笑又似欲哭。

“王爷病了十七日，这亲手所剪的五道娃娃也恰是十七张。”

铅十三鳞脱口而出时，才发现自己嗓音竟也有些哽咽了。

自这日起，北冥皇渊派出诸多人手在海境各处搜寻，直至年末，终于得到了鳍鳞会所在新址。他立即让府兵把早已写好的信带去，不曾想十日后竟真的有了回音。

虽只是短短数字，且字里行间都是疏离，但总算是还可做朋友之意。

无奈现在的鳍鳞会与玄玉府相距实在太远，信笺往复总要在路上花去数日，还常有遗失破损的风险。因此第二年年初皇渊便向鳞王请奏，欲将玄玉府远迁至边关之地。

他知晓对方定不会拒绝。自三王之乱后，北冥封宇一直觉得有愧于自己，想出诸多办法弥补，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就比如，御赐的鳌千岁这一封号。千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耀呵，可皇渊却始终清楚记得在接到赐封圣旨的那天，自己心中有多麽不屑一顾。

《淮南子·览里》有云：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

他很想当面说给对方听，北冥封宇，断吾手足立汝之天下竟还不够麽？还要让北冥皇渊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这个充满讽刺的名号。

然而他毕竟不再是昔年那个天真烂漫，胸无城府的小王爷了，亦学会何为韬光养晦。从王爷成为千岁后，皇渊每日又多了一项功课，苦练自己从纵横残篇中悟出的绝世武学，九炼烽火。

他武学天赋极高，早已看出那不肯吸收外境事物加以进化的镇海四权渐趋腐朽，若是自己能将九炼烽火最高境界炼成，那麽连同北冥封宇在内，太虚海境将无人可与之匹敌。

一切都要多亏了浪辰台上欲星移所说的那番话。对方着实警醒了皇渊，即使现在自己还看不清前路具体指向何处，但唯一能可确定的是：要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能兼顾保护与拯救之事。

这是他亲手放弃流君才得来的血之教训，终其一生，绝不可能忘怀。

果不其然，北冥封宇不仅同意了远迁玄玉府的请求，还坚持要为皇渊按原样保留下现在这所旧址。这倒是合了皇渊的心意，此地回忆颇多，若要彻底荒废总是不舍。

正式搬离那日，鳞王带了膝下一众皇子前往玄玉府吃了一顿家宴。宴上北冥封宇许诺，日后每逢年关，无论政事如何繁忙，他都会带诸位皇侄前来玄玉府共祝新年。皇渊听了，倒也作出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算是给足了自己这位大皇兄脸面。

然而等到了兄弟俩单独告别之时，他终是没忍住拿话刺一刺自己面前这个，经历了那般血腥残酷，却仍维持着温柔敦厚的人。

“大皇兄要来玄玉府共祝新年自然好，只是有朝一日可千万莫让皇弟在家宴上看到欲星移之身影。皇弟与他八字相冲，难以两全。”

他此话一出，北冥封宇果然面色一窘，干笑几声，反问对方：既是皇室家宴，本王何以要带师相前来呢？

“听说平乱中立有大功的未贵妃，只因欲星移一句后宫不得干政便被关进深宫，全无继续施展才华的机会，可见连大皇兄的后宫欲星移都是能做主的。况且这次大皇兄带众皇侄前来赴宴，竟连一位后妃都没带在身边，皇弟便斗胆妄想，是否今后大皇兄嫌人少还不够热闹，便叫上欲星移一同作伴了。”

皇渊说完这一通话，方觉通身爽快，只见他利落跨上沙骑，走出两步远，又回过头对北冥封宇粲然一笑：

“大皇兄，皇弟还有最后一言相劝：敢爱想爱之人，胜过埋藏心底终身，不悔。”

到了第三个年头时，玄玉府与鳍鳞会总算隔得近了，信笺来往也更勤，当然，从来都是以玄玉府为主动一方，至于鳍鳞会回不回信，全凭心情。

皇渊知晓，三年前稣浥离府时虽没留下一纸一字，可除了十七张五道娃娃以外，他睡过的那面枕头里还藏了那枚藕荷色锦囊。

找到锦囊后，皇渊一直心有不甘。若论两人间定情之物，比起那夹杂着利用牵制之意的镔铁晶矿，自己始终更中意这枚伴读锦囊的纯粹。但他转而又自我安慰道，旧的没能带走也好，毕竟那是欲星移所做，叫稣浥留在身边天天佩戴，反叫自己不快。

正刚好，这段时间朝中人尽皆知，鳌千岁与宫里一位试食小官交好，而对方恰巧也是鲛人。

这位试食小官名唤砚寒清，虽然名不见经传，在皇渊看来却很能干。他向来觉得御膳房手艺不比玄玉府，然而某一日打开北冥封宇遣专人送来的食盒后，随手取一颗品尝，竟是出奇的美味。皇渊立马差人去问，是否宫里新来了哪位御厨。

这一来二往，砚寒清来玄玉府做客的日子也多了起来。一次，皇渊邀他品尝那道春融雪，对方当下便能说出制法为何，着实惊艳了皇渊。于是又将自己脑中盘旋多日的一道八味酥之创意告知，没想到不过两日，砚寒清就做出了令人满意的成品。

皇渊将这道八味酥专程送去鳍鳞会，他早已买通了一两个平日负责照顾宗酋起居的会众，要他们留心稣浥之反应。府兵带回的消息里说，宗酋向来少食，也从不在正餐以外吃任何点心，那日却是将半笼八味酥一人吃完了。

皇渊自是大喜不过，重重赏赐了砚寒清，赏赐之丰，砚寒清几番拒绝不能，最后带回皇宫时竟连北冥封宇都被惊动。

鳌千岁正值壮年，玄玉府中却既无女眷，也无子嗣，此事满朝文武皆知。只因他作为当朝仅剩的王爷，鳞王恩宠甚厚，平日也没人敢妄加议论。然则一向与宫里疏远的北冥皇渊竟会如此青眼有加于一名试食小官，一下子便起了些风言风语。

因此，当平白受累的砚寒清又接到玄玉府邀请函时，心内着实是一千一百个不愿意。无奈鳌千岁待自己甚厚，人也不算太难相处，他还是捧着一颗豆腐心跨上沙骑，星夜兼程赶来了。

不过，来虽来了，牢骚却是少不了的。一见到北冥皇渊，砚寒清立刻俯首，双手作揖，语带沉痛道：

“千岁，下次还请千万莫再用八百里加急给微臣写信了，呃，这样实在招人误会，回去宫里，王又该问臣愿不愿意入职玄玉府了。”

砚寒清相貌本就清俊不凡，偏偏爱在人前摆出一脸倒霉相，殊不知正是这点激起了皇渊逗弄对方的兴致。

不过，近来有关自己与砚寒清的那些传闻，皇渊并非全无耳闻。于是，砚寒清只见眼前这位鳌千岁难得不再捉弄人，而是露出一脸少见的认真，回道：

“哈，让你入职玄玉府的确省事不少，吾若开口，想必大皇兄也断不会拒绝。不过砚寒清你大可放心，这个念头，吾是一次也没有动过啊。”

“哦？”

砚寒清问句出口，恨不能立马抽自己一下。好奇心害死鹅，这句话马上就要成为他的人生箴言了。

皇渊倒是答得坦然，

“原因简单，这流言蜚语的脚程倒比海境最快的沙骑还要厉害多了，吾可不希望被自己重视之人听到后产生何种误会。”

砚寒清点点头，对方的这份坦诚，也许正说明了自己在众多皇亲国戚中为何独独愿与其相交。

他虽讨厌置身风暴，但外人不知的是：暴风眼中才最平静。即使朝中流言漫天，连自己那位不懂事的表妹都要跑来询问鳌千岁莫非真有断袖之癖时，砚寒清才是始终清醒的那个人。

千岁即使真的爱慕男子，也断不会是自己，因为他心中早已另有其人。正如砚寒清所料，这回信中所谓急事，也还是为了那名不知身在何处的心上人。

一开始，皇渊说的是拜托砚寒清代为织绡做锦囊，可看对方做着做着，又突然说想要拜师学艺，亲自动手制作。眼看面前那堆质量上乘的生丝费了一把又一把，砚寒清忍不住腹诽道：大概是有鲲鳞覆体在身，这位鳌千岁刀枪不入，皮糙肉厚，自然也不会惧怕那小小绣针了。

足足花了一周，北冥皇渊才终于做出了满意的作品，正式宣布出师。

不过认真说来，此刻对方手中那枚靛蓝色锦囊，连砚寒清也不得不夸赞上一句：不愧是有志者事竟成，千岁做的比我那鲛人表妹还要好上许多啊。

他本以为至此功成身退，正欲溜之大吉时，却又被叫住了。这回，鳌千岁指着另一张桌上摆的几张字条，问砚寒清，要是放进锦囊，你觉得哪张内容更好。

砚寒清一眼瞥过去，竟全是些露骨相思之文，他面露赧色，忙推脱道：

“千岁，这，微臣从没经历过，不太懂，也不大会。”

好在对方似乎也不是真要自己回复，只见北冥皇渊顺手抽起桌上一张道，我觉得这句最好。

“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努力加餐饭......”

砚寒清忍不住跟着重复了一句，额上冒出几颗豆大汗珠。想他也算饱读诗书之人，竟没料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鳌千岁，品味如此朴实。

皇渊见他一脸无言以对，似乎很乐意挖苦自己一番又碍于身份只敢在心里想想，开怀笑道：

“砚寒清，你若感兴趣，此后不妨亲身赴一场相思局。到那时你自会明白，爱一个人，不过就是想他每日能吃能睡，能笑能静，好好生活。”

这天最后，北冥皇渊一张桌上的字条都没选，于是砚寒清也无从得知那枚靛蓝锦囊中的答案。

直至若干年后，表妹凌衣被太子北冥觞所负，又辗转被推托给梦虬孙，因此事受尽众人奚落。见她形容憔悴，眼神也逐渐失了幼时天真，自己却毫无办法。砚寒清才终于懂得，此日鳌千岁之言是为何意。

三王之乱发生后的第五年，欲星移所推行墨学颇见成效，还一鼓作气说服北冥封宇做出惊天之举，闭关锁国多年的海境，终于开始与外境流通。

也正是这一年，本该锦书频传的玄玉府与鳍鳞会，音讯突然中断。整整四年间，玄玉府去信一百二十封，鳍鳞会返信二十封，最后一封信中皇渊如此写道：

“稣浥，如今我们可以同去江南了。”

他再也没收到过对方的回信。

好在，几年前往鳍鳞会安插下的眼线仍旧尽职尽责每月汇报着宗酋的近况，皇渊这才能姑且安定下来，着手另一件要事。

自从海境开国后，他便积极与外界联络，派人出外调查数次，一直以来所怀疑流君谋士司徒静的出身也总算有了眉目。

此人流落中原十数年间竟一直身处银槐鬼市，皇渊立刻明白过来，这司徒静最后一次出现在海境时，竟能做到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恐怕也是借助了鬼市之力。

传说银槐鬼市，是个只要能出得起价，什麽东西都能买到的地方，九界珍奇，皆汇聚于此。

做买卖，最怕不是卖家拿不出东西，而是买家没有要买的东西。因此鬼市与玄玉府接触后便定期将一份极详细的商品价目表奉上，里面记载了鬼市所藏各类稀世宝物以及各自功用。

也许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竟也真的被皇渊找到一件能够满足他之愿望的珍奇。

时光飞逝，皇稣二人分离已至第七个年头时，皇渊的九炼烽火总算炼成。猛增的雄厚内力使得他提前两年突破了鲲鳞覆体，所向披靡的鲲鳞战甲也就此成型。

镜中，终于见到自己本来面貌的那天，皇渊取出收藏已久的那件珍奇，下定决心。

整整两年间，他所知晓的所有关于稣浥的消息，皆来源于鳍鳞会中眼线。没有一日，不想与他相见，没有一日，不想亲耳听到他之笑语，只是这无数漫漫长夜教会自己最好的一件事，便是耐心等待。

不久后，皇渊一直等待的时机总算到来，长久的分离，终要迎来团聚的一天。

这场精心布下的局，只有铅十三鳞一人事先知晓全部的过程与细节，他始终记得王爷临行前脸上的笑，那般自信，熠熠生辉。

只听北冥皇渊朗声而道，

“铅，吾一定会把稣浥带回来，然后我们三人就一同前去江南，可好？”

这一刻，铅十三鳞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尽化虚无。

他虔诚跪地，高举双手，郑重答道：

“老臣在此，恭候千岁凯旋。”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頂端

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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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樓發表於: 2020-03-30 20:5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记肆
21.侠

《诗经·伯兮》曾言：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嵇康所著《养生论》中亦有提到，“合欢蠲忿，萱草忘忧。”

只是皇渊未曾想过，九界之中竟真的存在能够使人忘忧的珍奇。按银槐鬼市介绍，此刻自己怀中那已被磨碎制成丸药的忘忧灵草，原本生长于羽国境内的绝壁凌霄之上，五十年内只生一株。

忘忧灵草，顾名思义，服用后便能忘记过去所有不快。服下灵草的最初十日，宿主会处于完全失忆的鸿蒙状态，十日过后才会逐渐寻回原来的自我，并按照剩下的记忆重塑出一个无忧人格。

鬼市派人送来装有忘忧灵草的锦盒时，内附有字条一张，如此写道：

“十日不解，终生不解。”

忘忧灵草的作用原理，是能在十日之内封住人脑中掌管记忆的部分区域。然而最初十日药效不稳，若此时宿主视觉、听觉上受到来自“过去”的刺激，十日一到，药效便会自动解除，连同十日之内发生的事也会被全部忘却，一切归零至服药之前。

反之，只要度过最初十日的关键期，消失的记忆便永不可复原。

忘忧灵草虽一直存在世间，但成功率向来极低。原因有二，一则服药条件苛刻：宿主必须身无任何内力。二则关键期内到底何为可能刺激宿主记忆之物，完全因人而异，没有定数，若非对宿主了解深入骨髓，旁人自是难以把控。

早在两年前，皇渊便已知晓灵草之事，但其存在本身毕竟过于神幻，超出常人认知，因此他又花了近一年时间派人先后走访羽国，万济医会等地，方才最终确保此药有效。且即使失败，也不过是令宿主恢复本来状态，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若非如此，他又怎敢用在稣浥身上？

不久前，皇渊收到一则可靠线报，鳍鳞会将要与皇城军进行一场必败的战役。所谓必败之战，实际上是稣浥与那名卧寅所定下的苦肉计，鳍鳞会诈降的结局早在一开始便已安排好。

而他今日的计划，便是要在这场战役末尾，借助鳍鳞会溃散之势趁乱救走稣浥。然后将人带至铅十三鳞事先寻好的那处隐蔽村落，令对方服下忘忧灵草，只要平安度过最初十日，铅自会派府兵接应两人回转玄玉府。

这整个计划中，救人不难，如何救才是关键。如果兴师动众地救到人，却引来身后追兵不断，一不小心暴露隐匿之地的行踪，断然无法成事。

最保险的方法便是凭一己之力，千军夺帅。这殊非易事，然皇渊成竹在胸，依靠的自然是身上今非昔比的力量。他敢只身前往，就有十成的把握自己和稣浥能够全身而退。

比起这一点，更令皇渊苦恼的是，如何不使服下灵草前的稣浥认出自己。

首先，自然是要在着装打扮上下一番苦功。

踏出玄玉府大门之前，他最后审视一次自己今日的伪装。被封为鳌千岁后，皇渊惯着一身蓝色华服，佩饰则以白玉和珍珠最多。此刻却是大相径庭，周身一件极轻便的荼白色衣衫，头上也不再是那繁琐冠冕，满头青丝高高扎起，唯两鬓留下些许碎发。

最令皇渊满意的，是铅特意替自己寻来的那顶白纱斗笠，他自幼便喜爱那些游侠小说，书中大侠可不正是这副装扮？

然后是声音，为以后十天相处着想，他特意服下了一颗足够持续半月之久的变声丸。可是，即使做到此种地步，皇渊深知，以他和稣浥对彼此的了解，外在一切都不是真正关键。

万无一失之法，唯有一劫到人便将他点穴昏迷。然而七年未见，相思之深，皇渊实在不敢保证自己能可把持得住不与他多说一两句，只得再三告诫自己。

一路思虑颇多，心头终归是雀跃之情占了上风。好在出发前皇渊便计算好时间，当他孤身所乘那匹沙骑迈入离战场最近的波臣村落时，战事还处在双方对峙的焦灼阶段。

由于是从玄玉府方向出发，皇渊来到的村落并非鳍鳞会所占据的那端，而是皇城军驻扎之地。当他跨下沙骑，打算为其寻一处饮水之地暂且修养脚程时，却突见前方主道上一群人围作一团。

走近了，一阵猛烈扬鞭挥打之声，以及人的惨叫求饶声，悉数传入皇渊耳中。

这时，一名老者拦下了他之脚步：

“哎呀，少年人你怎这种时候还敢从这条路上过？这里已经被征用了，任何人的沙骑或是车辆都不许通过，趁那几位官爷还没发现你，赶紧从那条小路离开吧！不然你可就跟里头那人一个下场了......”

皇渊闻言看向前方，只见又有几人从围观的人堆中退了出来，脸色或铁青或苍白，皆是一副目不忍视的模样，甚至还有人扶着一旁墙柱当街吐了出来。

从多出的那道空隙中，隐约能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的人影，正疼得满地打滚。皇渊眉头微皱，不禁问道：

“走错了路，挪开便是，何至于要被当众处以鞭刑？”

“唉，也怪他运气不好，今日是他老娘的头七，披麻戴孝地从街上过，触了为首一位官爷的眉头，硬被说成是存心诅咒战事失利。”

听这老者的话，似乎不仅仅是认识被处刑之人，还多少有些交情。皇渊稍一忖度，对自己周遭几人发问道：

“吾若救下他，你们可会负责医治？”

“哈？”

这般狂妄口吻，众人皆被面前蒙头盖脸，来历不明的青年吓得够呛，只听皇渊紧接着又道：

“你们不医，纵使救下他也是白救，吾还有事，不能在此地耽搁太久。”

面面相觑的人群中，最终还是那个一开始就好心向皇渊搭话的老者开了口，语带一丝颤抖。

“少年人，若你真能救他，医治的事就全包在我老头儿身上！”

众人一时哗然，有的劝他不要多管闲事，但也有人表示愿意一起救治。

“那好，老先生，劳烦您替吾暂顾这匹沙骑。”

皇渊说罢，放开缰绳，只身一人走入前方人堆中。

粗略一眼，他便确认远近无其他增援，唯有在场官兵五人。他们正轮流上前鞭打那名波臣，观其惨状，并非打在要害，更似刻意泄愤而为。

皇渊眉间沟壑更深，对付这几人，实在不值得他动用九炼烽火的招式。

他目前功体乃水火石炙烧的珍珑髓经转化而成，只需将两颗水火保定脱手送出，众人便只见空中燃起两道犹如穿云箭般的白色水雾，顷刻间，正在挥鞭两人的太阳穴已被从一左一右贯穿，甚至没来得及哀嚎一声，便双双瘫倒在地。

剩下三人看来人不善，迅速拔出腰间佩刀，怒吼着一齐涌了上来。只见北冥皇渊不移不走，掌心收化，将两颗水火保定轨迹合二为一，珍珑霜焰竟幻化为一把无形之剑。剑风叱咤，只听一刹惊雷之声，官兵三人的胸膛逐一炸裂而开。

本该十分腥风血雨的景象，却因珍珑霜焰之故，五人尸骸连同喷出的血肉还未来得及染脏土地，便已在白色水雾中无声粉碎，尽化风尘。

在场村民皆是目瞪口呆，不知谁带头高喊一声“大侠”，随后欢呼叫好声更是不绝于耳。

皇渊并不理会，一手指向仍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那名波臣，继而抬头远望，只见不远处象征大军进发的烟弹已腾空而起，他立马回身走至沙骑跟前。

正欲离开，忽见那名老者跪倒在地，口中念道：

“敢问大侠尊姓大名，待人苏醒后，我们也好告知他应找谁报答这救命的恩情！”

皇渊手拉缰绳，夹住沙骑之肚，只道一句：

“举手之劳，无需留名，此生应无再见之日。”

了结这桩意外插曲，他绕着外围岔路，意欲潜行至鳍鳞会撤退的路径上。途中，刚出发时那颗激动的心，不知何时早已沉静下来，只因方才众人口中那句“大侠”，如鲠在喉。

自己可配得上侠之一字？

对游走江湖行侠仗义一事有所神往没错，只是皇渊内心总隐约觉得，自己的秉性与书中所述游侠实在相距甚远。

为侠者，理应怀揣对天下苍生之爱，若不然，因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可北冥皇渊却只能爱很少的一部分人。刚刚他所以出手，大部分原因是自己正巧有此闲暇，或许也有一部分是人之常情的怜悯。但如非有闲，即使一走了之，想必自己心中也未尝就会留下许多愧疚之情。

也许是一直以来就有此认知，他虽喜读侠道之书，却甚少与稣浥提及。于皇渊眼中，能对那麽多素昧平生之人的命运产生共情的稣浥，或许才是真正心怀侠义之人罢。

这些年，皇渊不是没有思索过海境的现状。三脉制度，绝非人人平等，很多波臣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自己也从未产生过何不食肉糜之类的天真想法。

但他之所以能坦然处之，是对皇渊而言，波臣与鲲帝的身份本就非是永恒不变之事。今生他恰为鲲帝，对方则为波臣，或许走过三生路，饮下孟婆汤，下一世两人之间的形势又将完全逆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今生未受之苦，自有他生来偿之日。若定要逆转天地而为，不因所爱之人，则无其必要，更毫无价值。

像他这般怀揣着如此自私念头的人，又怎能称之为侠呢？

一路迷思，终是在那道熟悉身影浮现双眼之时拨云见日，无暇再顾。

整整七年光阴，在那如故容颜衬托下，竟似指尖砂砾一般微不足道。皇渊恍惚以为，分离不过昨日之事。

此刻，鳍鳞会人马已呈溃败之貌，而皇城军追逼的架势却始终有所保留，想必一切都在稣浥计划之中。皇渊无言而笑，若说他之计划有何纰漏，便是多出了自己这个最大的变数。

宗酋亲自坐阵沙场，周身百余人以雁形阵将其包裹于核心，皇渊观察，他之身侧不见紊劫刀这名鳍鳞会中最需顾忌的对手，唯有那名唤作昔苍白的少年仍贴身保护。

于亲，皇渊早已得知对方便是自己那失落多年的表弟；于恩，这数年中一直是对方护卫稣浥左右，皇渊自没有伤他之理。既然要尽量避开正面冲突，便只好多费点功夫。

只见北冥皇渊再度起手水火保定，两道白色水雾一路拨开人群，周遭会众皆被霜焰灼伤不能近身。即使身处混乱沙场，却犹入无人之境，转瞬间，他已绕到稣浥与昔苍白身后数尺距离。

昔苍白不及反应，只觉背后两股强大冲力袭来，竟硬生生推动自己身躯，将他足足逼出百丈之外。奋力将手中武器深扎进土中，昔苍白才勉强夺回身体控制，急忙赶回宗酋所在方向。

却只见遥遥战场中央，一名从未见过的神秘高手，正施展一部从未听闻的武功绝学。

那斗笠下方的白纱随风飞扬，举手投足间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宗酋，竟已身处对方所乘沙骑之上！

昔苍白手提刀剑，施展轻功，眼看将要近两人之身，周遭却突然腾起漫天白色水雾，迷迷蒙蒙，似烟云无害之态，可稍一近身，便是烧灼之痛。

饶是他，在这股水雾中也几乎目不能视，会众恐怕也都处境相同，只能眼睁睁目送载着宗酋的那匹沙骑离开。

血海沙场，那两人却如腾云驾雾的谪仙人一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稣浥突然被人劫至怀中，尚且惊魂未定，只觉足下沙骑行进飞快，一路掠过多少人群早已数不胜数，唯独身后之人双手始终紧搂自己腰间。其力道并不使人感觉疼痛，却又有种无论如何无法挣脱之感。

努力平复心神，正欲质问对方来意，却听那道陌生嗓音抢先开口道：

“你受伤了？！”

对方语气竟是又惊又怒。

若非面纱遮挡，皇渊此时神色确实颇为难看。方才他甫一靠近对方，便立刻看见了稣浥右臂上那道淌血不止的剑伤，心中本来的淡定霎时间灰飞烟灭。

说好不多说一句，即刻将人点穴，终究还是气急了脱口而出。

待他强逼自己冷静下来，稍作思考就明白，这剑伤自然也是堂堂鳍鳞会宗酋所设下苦肉计中的一环。

他了解怀中人，绝非能对战场上那些牺牲全然无动于衷。身为宗酋，稣浥虽不能亲身以代，自然也不会允许自己多好过，皇渊对此感到无可奈何。

沙骑已然脱出重围，追兵渐渐稀少，皇渊这才稍松开手上禁锢。没成想，稣浥立马挣扎着回过身，用那只没受伤的左臂一把揪住自己衣领，厉声问道：

“你到底是谁？”

这是他七年以来亲口对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传进耳中，令皇渊一瞬失神。

正在此时，两人身后竟射来破空一箭，皇渊立刻将人按下，险险避开。将化名脱口而出那一刻，他也点下了稣浥之穴道。

“吾名，思无涯。”

处理好一切，皇渊不禁深深叹出一口气，若继续让对方清醒，真怕下一句就是求自己将他送回鳍鳞会了。

“稣浥，对不起，有我在，鳍鳞会便无一人可带走你。”

怀中身躯终于不再紧绷，皇渊不禁将稣浥整个人又往胸前贴近几分。与记忆中相同的那份柔软，几乎一触即可让自己断肠。

此时二人终于甩开全部追兵，沙骑也渐放缓脚步，皇渊这才有了空隙替人简单包扎一番。

嗅着他发丝间熟悉的淡雅熏香，皇渊心中所有的迷茫不定，都已豁然开朗。

君王要爱天下人。宗酋要爱天下人。大侠当然也要爱天下人。

北冥皇渊既然做不到，那就终其一生只对一人，守诺必诚，不爱己躯，倾尽所能救之于危困，即使不报，亦不图报。

若他为侠，只会成为八纮稣浥一人之侠。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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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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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樓發表於: 2020-03-31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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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肆

22.痴

我叫什麽名字？

萱草忘忧，你叫做......阿宣。

那你的名字呢？

思无涯。

白色沙骑悠悠停在雨庐之前，兮萝正在门内洒扫，听见动静，立马踏着院中的小石子路出来迎接。

皇渊小心将稣浥抱下来，与这位衣着朴素的波臣女子对视一眼，颔首微笑，道一句有劳姑娘。

像这样气度不凡的青年，兮萝见得少，她不自觉低下头，一把拉住沙骑的缰绳，才细声答道，最里头的主人房间已收拾好，公子请进。

皇渊与她错身而过，径直向卧房走去。

铅找的地方自然可靠，这雨庐外表默默无闻，里头布置得却还算舒适，与途中所见其他农舍相比，几乎算是别有洞天了。

皇渊将还在昏睡的稣浥放于床榻，只见一旁桌上摆着烧好的热茶不说，竟还有绷带和伤药。他松了口气，立刻为稣浥重新包扎伤口。

一切妥当后，方倒上一杯茶水，从怀中取出忘忧灵草的药丹，喂床上之人服了下去。

估摸着对方还需一刻钟才会苏醒，皇渊便着手为他更换事先准备好的衣物。身为鳍鳞会宗酋的八纮稣浥，时常身穿一袭紫红与玄黑交织的外袍，衣领处尤为别致醒目。皇渊想，大约是要为他那端方秀丽的容貌增添几许威严罢。

而皇渊今日准备的，却是一件柳黄长衫。印象中稣浥不曾穿过如此明丽色彩，但看昔年对方站在刚抽新芽的海枇杷下，依稀是很相衬的。

更衣时，没忘记替对方取下那枚镔铁晶矿。皇渊很是惊讶，这晶矿分明死物，从稣浥胸前脱离时竟仿佛带走了他体内部分热量，直至完全脱离人体片刻后，晶矿才又恢复寒凉。

除镔铁晶矿外，稣浥贴身的物件只有一把铸艺略显粗糙的匕首，想来是为了防身用的。只可惜任凭皇渊如何翻找，始终不见那枚自己新赠与他的靛蓝锦囊。

换好衣服，他又替怀中人解开发带，满头青丝一泻如瀑，只手难握。改用一根木簪为稣浥梳了个简单发髻，是为刚好能露出对方那总是藏在层层发丝下的后颈。

服下忘忧灵草的人，颈后天柱穴周遭会生出灵草叶片的波纹，十日后自然消退。因此这十天当中皇渊必须时刻留心观察，若稣浥后颈波纹提前消失或出现变淡迹象，那就代表计划失败了。

把他周身一切有过去痕迹的物件都妥善收置后，皇渊眼看时间还剩些许，走到更衣镜前脱下伪装，审视起自己来。镜中容颜丰神俊朗，视之令人心旷神怡，还记得二人初遇那年，自己便一心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以这般本来面目与稣浥相见。

事隔多年，执念入骨，亦成为诱发此次行动最直接的原因。褪去鲲鳞覆体的自己相貌大变，十日间即使不着任何伪装与稣浥朝夕共处，也不会成为刺激对方记忆的存在。

也许，利用忘忧灵草将所爱之人夺回身边，怎麽也算不上光彩。但皇渊一直深信，稣浥并没有忘却他们的江南之约，只是为了所谓的大业而不得不暂时将这个约定沉埋心底，连同他们之间的情谊也一并封存。

现在有了忘忧灵草的帮助，自己便能将他隐藏内心的那些情愫唤醒，若是这个海境让稣浥变得忧思重重，那他们就彻底离开这里，去遐想多年的烟雨江南，将所有不快的记忆远抛身后。

“唔...”

床上之人发出一声轻哼，皇渊连忙回到床边握紧他之双手，眼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对象终于缓缓睁开双眼，他心中无限激动，也无限忐忑。

而这忘忧灵草的神奇药效，北冥皇渊很快就领略到了。

醒来后的稣浥，确实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完全不记得，极为顺畅地接受了皇渊给他的新名字不说，竟也对皇渊口中两人之爱侣关系深信不疑。

但是......有一点始终令皇渊不解。既为爱侣，为何稣浥从清醒伊始，直至两日过去，都全然没有对自己表现过一丝一毫的在意？

他对自己的在意，甚至不比对那位负责照顾两人起居的兮萝姑娘多上多少。认识到这一点，着实令皇渊不快，亦是不安。

如今，若他想牵牵稣浥的手，抱一抱对方，稣浥并无半分抗拒。可一旦真的将人拥入怀中，皇渊总觉得是在抱着天边的一朵云。

云彩被强行扯下人间，也不怨怼，仍然欢喜，只是不在意。好像什麽凡尘俗事也沾染不了他的轻快。

这短短两日内，稣浥脸上笑容之多，竟与皇渊过去十数载所见相差无几。然而自己又是因何还不感到满足？因何觉得他们每日在雨庐一片和睦，距离却似乎不比昔年在玄玉府偶尔因政事争执不下时来得亲近？

唯一令人感到怀念且熟悉的，恐怕只有一些与昔年相仿的细节。

稣浥忘掉了很多事，其中包括一些他自己的起居习惯。两人在雨庐度过的第二个清晨，他扯扯皇渊衣袖，唤他一声无涯，说昨天夜里自己很冷。

直到皇渊紧张地将对方从头到脚摸了个遍，才知他竟然忘了要穿上两层足袜。

弯腰替对方亲手套上，再起身时，稣浥便毫不吝惜地赠与一个笑颜。这又令皇渊想起过去，那时，相同的动作无论重复千百遍，稣浥还是会在自己起身时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哈，如今他变得这般坦率，反倒令自己不习惯了麽？皇渊苦笑，一面笑自己贪得无厌，耐心不足，一面却又深知异样的来源仍不止于此。

这几日他数次拷问自己，所谓无忧人格到底是什麽？

无忧之人，应是相信世间一切美好，心内毫无阴翳，所以稣浥变得如此率真，似乎也合情合理。

但这无忧人格，同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特性，那便是对任何事物都太有分寸在握。就像自己眼前的这个稣浥，他从不皱眉，不惊也不怒，虽然常常笑，但都是浅尝辄止，寻常人般的开怀竟是一次也没有过。

越是与现在的他相处，皇渊越来越不能肯定，这个被暂且唤为“阿宣”的青年，与自己所深爱那个八纮稣浥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好在，只要能平稳度过最初十日，稣浥便会想起不少他们之间的快乐往事，也会逐渐恢复到原来罢。况且，纵使不相像，眼前人毕竟还是稣浥的面容，稣浥的躯体，能看到他这样常常微笑，总是好的。

“无涯公子，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房门外传来兮萝的声音，皇渊的思绪被打断，回问道：

“原来是兮姑娘，阿宣呢？”

“阿宣在拿碗筷呢，今天多亏了他来帮我择菜，中午咱们又多了两道美味！”

兮萝语气很是欢快，皇渊暗自叹了口气，起身走出门外。两天内，三人已同席吃过三顿饭，对于兮萝口中的美味，皇渊不用想，也知不必做任何期待。

他身为鲲帝一脉，可以做到不摆架子与波臣平等相处，但要适应对方的生活习惯，尤其是玄玉府最讲究的饮食方面，就实在有些为难了。第一日晚膳，皇渊看到桌上摆着的清汤粗面和荞麦馒头时，就不禁皱起了眉头。兮萝也并非粗心之人，第二日便将主食换成了米饭，殊不知问题并不在此。

皇室用膳，主食常常是各类精心调制，营养丰富的浓稠汤羹，需要大力咀嚼，吃相又不文雅的粗粮是决计上不了台面的。况且自流君与稣浥先后离开，皇渊已经很多年没接触过此等平民食物了。

万幸他仅凭浑厚内力支撑，十天半个月内滴米不进也是无妨，但稣浥则全然不同，无论兮萝做什麽菜，他总是一副吃得很香的模样。

等到了夜间两人卧房独处时，皇渊便问对方：阿宣，可是真的觉得兮萝手艺很好？

稣浥面上颇有几分俏皮，微笑开口道：

“这已是兮萝能拿出来招待我们最好的食物，她能吃，我们自然也能吃，若是吃得开心，味道自然也就好了。”

稣浥与兮萝似乎很是投缘，不仅互相直称姓名，今日一大早，稣浥更是主动提出要去帮兮萝一同准备午饭，倒把皇渊一个人落在房中。皇渊无奈想，兮萝早已清楚两人关系，吃她的醋也实在不至于。

此刻，三人同在一张小方桌前坐下，经兮萝介绍，今日这两道美味皆是院中所种野菜，经凉拌、水煮二法分别烹制而成。

皇渊哭笑不得，所幸对方还煮了甜甜的米粥，他便只盯着这道喝。

“无涯，你尝尝这道凉拌念念菜，是兮萝教我做的。”

稣浥说着，连同切细的红尖椒一起夹了满满一筷到皇渊碗中。皇渊一看那红，便知他果然忘得一干二净，还是乖乖接下，一边道：

“念念菜，名字倒是起得趣味。”

自己面上笑容还不及消去，谁知稣浥又夹了一筷子水煮萝卜叶，竟是送去兮萝碗中。

“阿宣，我就不必了......”

兮萝一惊，连忙摆手道。

“兮萝，因我爱吃辣，你就特意教我做了这道凉拌念念菜，而我知道你是不能吃辣的，只好献上这水煮萝卜叶聊表感激之情了。”

这厢，皇渊听到两人对话，即将下口的念念菜又被放下。他转而用筷子在碗里细细挑出一根又一根红椒丝。

稣浥注意到他的动作，奇怪地问：

“无涯，你也不爱吃辣吗？”

“嗯。”

皇渊默默挑完，总算嚼了一口那野菜，即使知晓是稣浥亲手所做，还是没法坦然夸一句美味。他突然怀念起那年在鳍鳞会吃的团圆饭，眼前人特意为自己做了那道糖饺子。

“那要不我也给你夹点萝卜叶吧？”

稣浥一脸无辜，刚要伸筷子，皇渊眼疾手快拿起一旁的茶盏，直说不必不必，我已吃饱了。

见状，稣浥便笑笑，苦恼一声怎麽办，可是我还剩好多。

皇渊一见他笑，自然什么不快都消了，伸手替对方挽起一缕鬓发，柔声道：慢慢吃，我等你。

昨天夜里兮萝告知他们，村子里头有个逸景，不妨趁这几日一探。

几十年前村里闹瘟疫，是一名江湖道人把大家治好的。村民们为了纪念他，便在村尾那棵百年老树旁修了一个小祠。而道人离开时，又投桃报李一般在小祠中留下一个签筒，此后每逢家中有大事发生，村民们总会去那里卜一支签。

不仅卜签的结果很灵验，最令人惊奇的是，签筒里的木签好似永远也抽不完。

皇渊和稣浥一听，都颇有兴致，当即约定好今日用过午膳两人便出发。

从雨庐到村尾，一路步行，也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那株老树甫一进入眼帘，皇稣二人对视一眼，都为树上景象啧啧称奇。

老树枝干粗壮，葳蕤茂盛，伸出的每一条枝桠上都系有数根红绳，每根绳尾都吊着一支木签。

宛如一株巨大的风铃，每当微风拂过，满树红绳摇曳，所牵引的木签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无涯，你也想求签麽？”

“既然来了，不妨一试。据兮姑娘所言，这里求签习俗也与众不同，若是求到了上签要随身带走，求到中签或下签，就用红绳系在树梢上，方可逢凶化吉。”

于是两人进入小祠，从筒中先后抽取一根木签握在手心，闭眼默数三声，各自许了所求之事，然后一同把木签摊开眼前。

稣浥的是上签，皇渊的却是下签。

签之结果，令两人哑然失笑，一时间，稣浥看的是对方手里的签，而皇渊看的则是面前的人。

是他的错觉麽，这几日来惯常微笑着的稣浥，脸上笑容竟有一瞬消失了。

皇渊见状，伸出手去替稣浥将掌心合上，宠溺笑道，不愧是我们阿宣，今后只要将此签带在身上，一定心想事成。

“无涯，可你......”

“阿宣，兮姑娘不是说了吗，即使求到的是下签，只要留在树上便可逢凶化吉了。”

稣浥听罢，这才又恢复笑容，主动拉起皇渊的手一路小跑出祠堂，两人回到树下。

皇渊选的是一根较高的枝桠，叶子苍翠，弯曲的形状也别致，然而他系红绳的时候用力不当，薄薄的木签竟是被折去了一个角。

下签，又加上力刚而折，实在并非什麽好兆头。求签人自己倒不甚在意，仍旧将签挂上，回首找寻稣浥的身影。

只见稣浥眉心微蹙，抿着唇，手里仍紧握自己的那支签，不知在想些什麽。

求签一事，至此便告一段落，两人又将周遭走了走，见无甚新奇，于是步行回了雨庐。这夜，才过戌时稣浥便说困了，想要早些回房休息。

皇渊感知到无根水的流动异常频繁，引得空中一片沉闷，他点点头，陪稣浥回到房中，两人简单梳洗后便一同睡下了。

不知是睡得太早，还是被异常的无根水所影响，皇渊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空还丝毫没有要亮起的迹象，窗外传来呜呜风声，宛如泣音。

他下意识看向枕边人，半边床铺却是空空荡荡，根本不见稣浥身影。本以为对方只是起夜，谁知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归人。皇渊心中一紧，立刻翻身下床，披上外衣时才察觉到稣浥白日外出时穿的那双鞋也不见了。

前两夜，雨庐的小院里分明能看到亮亮的星子，此时却全隐在乌云背后，不肯露面。天幕深垂，皇渊将不大的雨庐翻了个底朝天，哪里都不见稣浥人影，内心越发焦灼不安。

他会去哪儿，又能去哪儿？

许是自己闹出的动静太大，睡在厢房的兮萝点着一盏灯，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皇渊见状，一言不发便夺过对方手里的灯，心急如焚奔出院门去。

等他终于赶到村尾时，受无根水的影响，空中狂风大起，红绳飞舞，木签与木签的每一次接触都迸发出激越声响。

而那株老树下，一袭柳黄衣衫，轻踮脚尖，手中放开的似乎就是那根与白日自己所系相同的枝桠。

皇渊立刻大喊道：

“阿宣！！”

树下之人回眸，见到来者，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他用袖口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开怀而笑道：

“无涯，你看，我将你那支签也找到了！我把我们俩的签系在一处，这样便可吉凶相抵，祸福平分了。”

此一席话，令北冥皇渊呆呆矗立原地，浑身动弹不得。为什麽竟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熟悉且渴望已久的那个八纮稣浥回来了？

见他不动，稣浥便主动跑来皇渊跟前，微倾着头，小声问：

“无涯，你生我的气了吗？”

“夜里风这麽大，你又那麽怕冷，为什麽要跑来这儿？”

话一出口皇渊便后悔了，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为何那麽硬邦邦的，好像真是在责怪他一样。

“我也不知，自从今日午后和你一同卜签，心中就一直有种很奇怪，仿佛从未体会过的情绪。”

稣浥回答时，如同刚刚知晓世故的孩童一般满面疑惑，还有些委屈。

皇渊终于恍然大悟，上前将人拥了个满怀，低声在他耳畔问道：

“你说说，是怎样的奇怪？”

“心变得很重，跳得比往常慢一些，也更用力一些，每次想到你，就好像一面被重重敲击的鼓，突然便颤抖了。”

风，将两人缠绵的衣袂吹得哗哗作响，对方每说一句，皇渊都感到自己身上那本该无坚不摧的鲲鳞战甲正在分崩离析。

整整七年分离，才换得这样一个拥抱，已是太久太久。此刻怀中人到底是稣浥，还是阿宣，他已分不清楚。

只知，必须要为自己所爱之人解释：

“那种情绪名叫在意，是因为在意，你才会如此担心我。”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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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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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樓發表於: 2020-04-02 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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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舍

还有三日，他们便要离开雨庐了。

铅老派来接应的府兵早已在附近村落驻扎下来，皇渊与之单独见过几次。上一次会面结束时，他命令对方去一趟鳍鳞会探查消息，今日得到回禀，说那边目前群龙无首，一片混乱。

当皇渊再次回到雨庐，才刚踏进门口，就听见院中传来稣浥与兮萝争执的声音。

自然还是为了昨晚那件事。皇渊知晓，依稣浥的性子绝不可能视而不见，见而不争。过去在玄玉府如此，想必七年间在鳍鳞会中亦然，此刻，即使他失去记忆，改换姓名，到底还是那个八纮稣浥。

昨天稣浥起夜时，无意中撞见小院里发出微微火光，他好奇，走近才知，竟是兮萝在院中生了一个火盆，正烧着什麽东西。

自从有了那天晚上的教训，皇渊恨不能将人寸步不离放在眼中，此时本也披了外衣在门口等待，见稣浥半道拐向院中，便也跟上前去。

仔细一看，两人大惊，被兮萝投进火盆里焚烧的竟然是一本本书。稣浥立马拦下她，怪道，这麽多书烧了岂不可惜？

皇渊则看向一旁那堆还未来得及烧的，只见里面既有三脉子弟常用的考试书目，也有近年来欲星移所推广的墨学书籍。

兮萝抬头看看他们，终是扑灭了眼前的火，嘴角溢出一丝无奈，解释说这些书并非她所有，是她已过世的父亲兮迟，与弟弟兮泮的。

“兮姑娘家中原来还有一个兄弟？”

听到兮泮的名字，皇渊微皱起眉，回忆铅所说，面前女子分明应是独居在此才对。

“我不曾对外提他，是提到便叫人伤心。两年前的今天，我弟弟修书一封离开家门，至今仍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兮萝说罢，自知今夜事出突然，是自己一时触景伤情失了礼数，怠慢了两位少主人。为免对方仍心存疑虑，她顿了顿，将身世娓娓道来。

兮家并非一开始就居住在这个偏僻村落。

妻子早逝，兮迟独自带着一双年幼儿女在皇城脚下谋生计。他从海境各地招徕那些刻苦读书，心怀大志的波臣青年，以能够进入贵族府中担任幕僚等职为名头，将他们骗来京城。等来到京城后，又威逼利诱迫使这些青年为不学无术，却又必须考取功名的两脉子弟们代考应试。

这门生意暗地里持续了数年，直到五年前师相欲星移大力惩处此种不正之风，一口气揪出十几个包括兮迟在内的涉案人员，全部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东窗事发后，兮家姐弟才知道父亲平日召集那麽多所谓学徒，竟是为了干这等行当。从小在父亲熏陶下饱读诗书，一度也曾梦想进入仕途的兮泮当即心灰意冷，与姐姐一同回到了母亲的故乡，也就是现在这个村落。

“父亲他......并非一开始就想做这骗人的行当。犹记得那一年他回到家中，欢天喜地地告诉我们，朝中破天荒出了一名波臣出身的皇子伴读。可谁又能料到，从那以后至今已过去十几年，再也没有第二个，可见波臣读书本就无用。现在兮泮也已不知去向，我不看书，留着只是徒增伤感，想到家父罪孽深重，此刻恐怕还在阴间受苦，就都烧了权当给他老人家解解闷吧。”

兮萝口中一番往事，不能不使两人震惊，尤其皇渊，当听到那句“波臣出身的皇子伴读”时，下意识便看向身边之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自己全因私情所为之举，竟连累后来许多人做了这大梦一场。

这夜回房后，稣浥一直心事重重，等到两人熄灯上床，抵足而眠时，皇渊感到枕边人面朝虚空，喃喃道一句：

“波臣读书，果真本就无用吗？”

无奈皇渊却不敢就这个问题与他多做讨论，只能调整呼吸，装作早已睡去。

所以此时此刻，当听到稣浥与兮萝继续昨夜未完的话题时，皇渊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唯一使他心惊的是，两人口中竟出现了鳍鳞会三个字。

“同是经历了父亲之事，我因此领悟到波臣生来就是低微之命，幸而当今鳞王仁厚，税负比之前清减了不少。我一直对小弟说，让他和我一同顾好自家这一亩三分地，过我们的寻常日子便罢了，他终究听不进去，非要亲自往鳍鳞会一探。”

从兮萝言谈之中不难听出，即使是流着相同血脉的亲姐弟，她也全然不能理解兮泮所执着“变革海境”的理想。

“我们早就听说，鳍鳞会是个可怕的地方。小弟回来之后告诉我，鳍鳞会的人大多信奉血腥革命的理念，却并非每一个人都是为了推翻三脉独裁，创造人人平等的海境才加入其中。兮泮所结识的那些底层会众，他们中很多人都说，拼上这条贱命就为了把王公贵族拉下马，换自己去享受那些荣华富贵。”

说到这，兮萝深深叹了口气。

“这样的地方，连我听后都认为，绝不是什么正义之士的聚集场所。况且，后来鳍鳞会还发出“杀鲲帝，祭太虚”的口号，更加让人无法认同，为什么独独针对鲲帝呢？当今鳞王做得不是很好吗？”

结果，四处碰壁的兮泮选择了最后一条路，加入一群趁海境开国欲逃往他界的波臣青年，从此音讯全无。

皇渊始终站在暗处，静静听着两人对话。

他深知若要开口阻止，一开始踏进门时就该这样做，再不济，哪怕是此时出现打断，也能避免那两人再谈论下去。

说不定此时稣浥后颈印记尚未变淡，还有挽回的机会。

但他终究没有迈出一步。因为不远处那个卓然挺拔的身影，双眼中所流露出奕奕神采，竟让自己都感到有些怀念了。

皇渊清晰地记得，这是服下忘忧灵草后的稣浥，面上第一次出现如此神情。

“兮萝，我能理解你和兮泮的疑问，但在我看来，那个鳍鳞会所追求的也许从一开始就并非是什麽正义。这世间，本也没有永恒不变的正义，不是吗？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立场，需维护的与所要求的东西便不相同，鳍鳞会的存在至少是给那些过去并没有机会做出选择的人，提供一个说出自己诉求的机会。”

“至于那个口号，听起来确实血腥，可是人若已经处于不平等的劣势，还要求他们以追求平等为口号，一面争夺自己的权益，一面又要为压迫自己的人保留对方应得的部分，这样的革命未免太不现实了。在波臣与三脉积怨已深的当今海境，要打破现状，就必须先把重头摆在为弱势一方谋取利益上，而在这个目标达成以前，哪怕要先损害强者分所应当的那块，也是必须为之！”

不远处的青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皇渊目光所及之处，就连他身边的兮萝，那样一个对变革海境之事毫无兴趣的弱女子，竟也像是被打动了几分。

怎能不动心呢？周身光芒耀眼如斯，似乎天生就该作为众人的领导者存在。

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并非那个率真爱笑的阿宣，而是鳍鳞会宗酋八纮稣浥。

“阿宣，你怎会知道这麽多，难道你也去过鳍鳞会？”

兮萝呆呆问道，面上全是不可置信。

“哈哈，我也不知道。好像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听到这些事，嘴巴就合不上来，任这些话一股脑地跑了出来。我没有吓到你吧，兮萝？”

还没等到兮萝答话，皇渊在此时走出阴翳，打断了两人。看见来人是他，稣浥立刻高兴叫道：

“无涯，你终于回来了！”

见他毫无城府的粲然一笑，好似又还是那个阿宣，并未变回去。皇渊眼下思绪混乱，倒是身体更为诚实。他快步上前，紧握住稣浥一边胳膊，将他身子扭转成背对自己的位置。

当看见对方后颈上那块裸露在外的淡金色皮肤，灵草叶片印记犹在，甚至连丝毫淡化迹象都无，皇渊内心却不够欣喜。

心底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何。

哈，北冥皇渊，是否直至刚才你还心存一丝侥幸？若是木已成舟，就不必由你亲手替他做出决断了。

用过午饭后，八纮稣浥向来有小睡的习惯。大约也有上午谈话耗去心力的缘故，一沾床沿，他便不管不顾地闭上眼去。

这样宁静美好的午后，正是皇渊所期盼的，但他却并不一同上床，而是默默坐在床边，握住了稣浥伸给自己的那只手。

床上之人还未完全熟睡，只是懒洋洋的，嘴唇轻动，似乎在嘟囔什麽，又不想费大力气说出来的样子。那种娇憨的神态十分爱人，于是皇渊宠溺地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到对方唇瓣。

感到靠近的气息，稣浥满意地勾起嘴角，他说这句话时，仍是闭着双眼。

“我想去看看兮泮说的那个鳍鳞会，醒来后，你带我去好麽？”

皇渊没有立马作答，等他抽离身体再度回到原位时，方才说话之人已陷入酣睡。

匀称的呼吸带来胸膛处细细起伏，皇渊松开稣浥的手，将之放进薄被里，自己则在就近的圆桌边坐了下来。

他笑想，原来传闻中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没有那么沉重。

自己一直以为稣浥将内心真正的渴望隐藏得太深，只要把那份渴望唤醒，他们就能同去梦中的江南。殊不知，也许被隐藏起来，正是因为不如展露在外的那部分重要。

这些天稣浥的快乐，每一个微笑，都不曾虚假。

雨庐的生活已足够皇渊相信，即使这么多年在关外雨雪风霜，稣浥内心始终存有一份对闲适与雅致的向往。

但若是他能够自己选，想必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这唾手可得的安逸，为了去追求更多人的幸福。

其实早在得手忘忧灵草那一刻起，皇渊便总在试图欺骗自己，好像若不欺骗下去，便无法展开行动。所以他告诉自己，自己所渴望的幸福，一定也是稣浥的幸福。

但直至此时此刻，他终于发现是自己将顺序弄了个颠倒：

稣浥所渴望的幸福，才是北冥皇渊的幸福。

整整七年间，宗酋八纮稣浥殚精竭虑，日夜辛劳，才开创了今日的鳍鳞会。

“稣浥，你能为他人的幸福奔走，那就由我来为你的幸福筹谋罢。”

皇渊想，虽然同去江南之事又要暂时搁置，好歹自己韬光养晦多年，又有如斯力量傍身，往后总还有无数可以帮得上他的事情。

将雨庐的路观图与送给紊劫刀的手信一并备齐，稍作估算，从府兵接到信赶去鳍鳞会通报，再到众人找上这里，留给自己和稣浥，或者应该说留给思无涯与阿宣的时间，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天午后，他守在稣浥床头，一直到对方醒来。当床上之人睁开双眼的瞬间，皇渊心底最后闪过一个疑问：

“忘忧灵草，果能忘忧吗？”

刚睡醒的稣浥还有点迷糊，仿若不知身处何处。阳光照进来，照得他不禁眯住了眼，可一转头与自己对视时，那张脸上又露出美丽的微笑，于是皇渊也跟着笑了。

他伸出手，抚了抚稣浥额间的印记，终于释怀。

“你说想去鳍鳞会，好，再等两天，我就送你回去。”

山中只数日，世上已千年。
大梦谁先觉，不惮前尘远。

而今自己已拥有千年，远远抵过七年分离，往后便不再悔了。

三天后，重归冷清的雨庐中，兮萝一人进行着日常洒扫。心头，还是一直忍不住回想阿宣离去的场景。

她怎麽也想不到，那些来接阿宣离开的人竟然唤他为宗酋。

那日受对方启发，自己对往日小弟口中种种变革海境的想法也有了更多理解。但即使如此，兮萝从未把那麽爱笑那样亲切的阿宣，与远近闻名的鳍鳞会宗酋联系到一起。

既然阿宣就是八纮稣浥，那麽思无涯呢，他又是何方神圣？

她不知，只知阿宣离开时始终昏迷不醒，待那一行人将他接走后，站在暗处的高大青年才踱步走了出来。

兮萝便问他，阿宣到底怎麽了？

“他服下解药，回去鳍鳞会后不久就会苏醒的。”

对方嗓音全不似往日，若只听声音，都像是陌生人一般。

如此淡定回答，让兮萝大惊，立刻追问：

“那无涯公子你为何不一起去？你们不是......”

确乎是爱侣。

兮萝记得，二人在雨庐停留的最后一晚，主人房间灯火彻夜未熄，里头一直传来隐隐约约的低语，煞是深情。

这短短十日留下的数多疑问，要等到多年以后铅十三鳞意外来访雨庐时，才会得到解答。

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兮萝猛然忆起了思无涯离开雨庐前所说的那番话：

“兮姑娘，如果现在有人想实现你弟弟兮泮的愿望，变革海境，你当如何？”

自己怎麽答的来着，啊，她用力点点头，说道：

“听了阿宣的话后，我想若真能变革成功，给予更多人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必是好事一桩！”

听了她的回答，北冥皇渊朗声大笑，肯定道：

“吾和他，就是要一同改变这个海境的人。”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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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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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樓發表於: 2020-04-03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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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肆
24.诀

“殊途同归，哈，可知同归之前，必先殊途。”

八纮稣浥说完，正欲将手中信笺叠起，归拢至一边。

“宗酋，那鳌千岁又给你寄信了？啧，这厮还敢自称为寡人，我呔！”

紊劫刀从他手里接过信，瞥一眼便是怒上眉梢，骂道。

“伯父，一个称呼而已，何必挂怀。”

稣浥这么说，语气神色皆平静，然而他越是表现得平静，越叫旁观的长辈忍不住操心。

于是紊劫刀话锋一转，眼角带笑，提议道：

“说起来，这次我们驻扎的营地离那个雨庐不远，宗酋你是不是......我们是不是得去顺道拜访一下那位兮姑娘？一直没来得及报答她对鳍鳞会的大恩，真是遗憾呐。”

稣浥怎能听不懂对方言外之意，兀自埋首面前兵书，凉凉道：

“伯父，此事不宜说笑。”

“唉，好歹你都叫我一声伯父了，做伯父的关心侄儿人生大事，那也算不得......”

“伯。父。”

看对方面色一沉，眉间微蹙，似乎真生气了，紊劫刀立马将喉咙眼里没说完的那半句咽了下去，转而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不可能的事，我也就随口一说......”

他想，要不是你和那鳌千岁藕断丝连许多年，我又何必操这份心。

自己这位侄儿心怀大志，绝无可能像寻常人一般娶亲生子，这也没什麽，好男儿志在四方嘛。

可堂堂鳍鳞会宗酋八纮稣浥，与之纠缠的对象怎麽偏偏是北冥家的呢？那一封又一封锲而不舍，宗酋亲启的“求合书”，紊劫刀都替他头疼。

没有结果的事，便没有多做讨论的必要，稣浥如此认为，不顾对方满脸的纠结，下了逐客令。他说自己酉时还要去陪昔苍白练新的剑法，想趁此刻小憩一会儿，紊劫刀也只得作罢，讪讪离开。

只是，人真的离开后，八纮稣浥也并没有午休，而是翻出了北冥皇渊寄来的第一封信。

若他没记错，收到这封信以前，自己与对方已断了联络足足两年之久。这第一封信中，那人流露出的野心便已十分可惧了。

北冥皇渊，他少见地不叙旧情，大量篇幅竟都花在了陈述鳍鳞会为何要与玄玉府结盟，以及结盟后双方各有哪些利益可取上。

可惜，纵使鳌千岁的优势如此得天独厚，也没能拉拢鳍鳞会宗酋丝毫，反倒将八纮稣浥彻底推到了绝境，他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

有鳍鳞会则无玄玉府，只要北冥皇渊活着，自己的理想永远不可能完全实现。

这些要求合作的书信持续了整整两年。其间有很多次，稣浥全然不想回信，可是碍于宗酋的身份，他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将来或可为己所用的棋子。

偶尔，他在提笔之时也会产生一丝冲动，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术，是否还可作为八纮稣浥本身，明明白白写一封信去质问对方。

为何要杀死那个与世无争的小皇子？

为何要让我把铲除玄玉府的威胁时刻摆在心头？

然而，八纮稣浥终究脱胎换骨，如今连这最后一丝埋怨之情，也早就被他毫不犹豫割舍掉了。

这般改变，追溯其源，或许还要感谢那段奇异的失落。稣浥脑海中始终没有任何关于那雨庐十日的记忆，甚至方才伯父口中的兮姑娘，莫提此人相貌，就连她的存在，于自己而言都像是紊劫刀等人的杜撰。

因此，在八纮稣浥心中，他只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

他不害怕死后要入阴曹地府，只怕生前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憾而死，辜负韶华。

人生在世，如此短暂，父亲，北冥流君，还有那个现已成了活死人的欲星移，他们都是理想的未竟者。而这个名单上，不需要再多一个八纮稣浥。

哪怕要辜负今生所有私情，稣浥想，他也绝不会后悔。上苍特意将自己从鬼门关中带回，一定也是认可了此种决心罢。

将所有来自玄玉府的信笺翻出，最底下，藏着那枚靛蓝色的锦囊。

两年前稣浥被接回鳍鳞会，醒来后第一件事，是检查自己周身之物有无遗失。

他做了一件傻事，翻遍全身都不见锦囊时，竟着急起来。冷静片刻之后方才忆起，原来自从上次失落，他便万般小心，根本不曾将其带去沙场。

八纮稣浥一生中，只拥有过两枚贴身的锦囊。第一枚，被他留在了玄玉府中，只因醒悟自己与对方，并非内中所写那般心有灵犀。

而这第二枚，也是时候处理掉了。

鳍鳞会迁往关外已近十年，无数寂寞孤冷的漫漫长夜中，锦囊中那句话的确曾给予自己无尽慰藉。

可是，送他锦囊的那个人忘记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之前，却是“此事古难全”。

从今往后，自己随身之物只余两件，烂柯，以及那枚镔铁晶矿。自从雨庐归来后，晶矿不知为何全然失了寒意，如今稣浥再将其带在身上，已无警醒之用。

但他日后却仍要随身带着，只为有一天再度与那人相见。

那时他们一定已成对立之局，希望鳌千岁看到此物，还能忆起当年北冥皇渊许下的诺言罢。

玄玉府中，萦心斋。

玄玉府远迁后，新旧格局大变，唯有一处保留了过去的名字，便是萦心斋。不同的是，如今的萦心斋不再地处偏僻，受尽冷落，府主人常常逗留于此。

铅十三鳞端上一碟膳房刚做好的八味酥，又替北冥皇渊斟上一杯酥茴醉。他年事已高，腿脚却仍然麻利，服侍主人的事总不愿假手他人。

衰老的象征，或许只体现在时常回忆过去这一点上。他想，除了湘君意之外，千岁其实并不爱饮酒，反倒是稣浥，每逢在府中与众先生谈到兴起，都一定要有好酒作陪。

这两年间，铅眼睁睁看着王爷彻底成为了千岁，心中悯然，不禁感慨，这岁月在少年人身上留下的痕迹，竟比在老人身上留下的还要更深刻些。

两年前，王爷孤身一人回到府中，四周不见稣浥身影，铅便知，这一次的江南，终究还是无法成行。

那一刻的北冥皇渊，并说不上落寞，他对铅十三鳞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句。

他问铅，你替吾物色那间雨庐时，可曾知晓兮家的故事？

铅老闻言一惊，当时他找到雨庐，里面只有兮萝一人，而她也告诉自己家中父母早逝，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亲人。

“王爷，可是老臣识人不深，导致途中出了什麽差错？”

铅十三鳞一面说道，心头涌起自责，正欲跪下请罪时，却又被一把扶住。皇渊淡然一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突然道：

“铅，你说要怎样才算下定决心谋朝篡位呢？真可惜流君不在，哈，不然吾定要问问他，是不是该从自称寡人开始。”

从这一刻起，玄玉府众人再也没能开口叫过一声王爷，全都改换成那个过去北冥皇渊并不喜欢的称呼：

千岁，鳌千岁。

最开始，铅十三鳞心中还存有侥幸，他以为凭自家主人的心绪，所谓谋朝篡位定是一时戏言。谁知两年下来，这开端颇似儿戏的夺位进行得却是愈来愈认真，也愈来愈叫人心碎。

今日，玄玉府又收到一封鳍鳞会的回信。

铅虽不知信中内容为何，但只要看到千岁特意命人拿出那坛酥茴醉，就知宗酋一定又给了相同的答复。

布完膳，铅老也同席而坐，皇渊自己因为那封信的缘故实在没有胃口，便在一旁把玩着手中的水火保定，静静端详对方用餐的样子。

思绪百转千回，还是回到信中人身上。心下一叹，真是难为了他，每次都能想出不同的说辞拒绝自己。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他写信，十封里对方肯回一封就是幸事。而如今，只要自己信中开口讲了正事，绝不怕鳍鳞会宗酋不回复。

“铅，稣浥说他与寡人的理想并不相同。”

听北冥皇渊突然开口，铅十三鳞也不吃惊，手里正为对方盛着一碗汤羹。

“铅，你认为呢？”

提问的人托着腮，显得很是苦恼。

铅想，府中人都说王爷变了，可在他看来，眼前人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皇子。

于是他满目慈祥，答道：

“老臣以为同样的话，有时或许换另一种说法会更为恰当。”

皇渊被他的答话勾起了兴趣，投来不解的目光。

“哦？”

“千岁与宗酋，确实理想不同。但是在铅看来，也只有理想不同而已。”

听罢，皇渊摆弄着水火保定的手倏尔僵硬，未及察觉，笑声已逸出嘴边。

“哈......铅，一同用膳吧。”

午膳过后，皇渊独自回到书房，将两块水火石残片扔进香炉，不一会儿，炉孔上方腾起袅袅青烟。

珍珑霜焰的功体，正需此般每日焚香养护，只可惜由水火石焚出的香味实在称不上怡人，毋宁说是皇渊最讨厌的苦味。

然而要想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这样的牺牲实在微不足道。

他调息片刻，回到书案前，沾了墨汁，提笔写道：

“稣浥吾爱，

幼年时我因为天生残缺，早早失了夺嫡的机会。但其实先王诸多皇子当中，最不想要坐上那张海皇椅的，大概也是我罢。

我那时总以为，帝王有什麽好，失了自由，也失了自我，还要失去所有真心对待自己的人。

称为寡人，真是好一个自嘲啊。

为了登上这个孤高之位，不得不为之事太多；而真正登上以后，恐怕又会渐渐弄不清到底什麽才是自己该为、想为之事。

现在的我，明明早已知晓这一切，却还是愿意做这谋朝篡位之事，只因稣浥你的梦，也是我们共同的梦。

你想要的那个波臣也能安居乐业的海境，若我登上王位，便可以助你一同建立。当然，稣浥，我承认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私心。

这茫茫尘世间，我在乎的，与在乎我的人都寥寥无几，登上王位后，我想尊铅为太上皇，回报他多年养育之恩，也想销去史书上流君叛贼之名，让他与母妃能可葬在一处。

我有信心成为比北冥封宇更加贤明的君主，因为我知晓你会一直在我身旁辅佐。当我们二人一同建立了那个理想中的海境，就可以功成身退，届时，我膝下不会有任何子嗣，但禅让也是很好的。若你希望，无论是波臣还是混血，我会禅让给他们当中才德兼备之人。

然后，我们便归隐江南。到那时，想必我与你都已不再年轻，游历九界的步伐也会变慢。但共赏一蓑烟雨，徐徐行之说不定反而更好呢？

稣浥，相信下次再见时，我们便是真正的同道之人。

汝爱，皇渊。”

然而，这并不是北冥皇渊最终寄出的那封回信。他往这张信笺落下最后一字，细细审视一遍，终是整张毁掉了。

只因深知如果真这样写，一定无法得到鳍鳞会宗酋的青睐。稣浥会觉得他夺位的意志不够坚定，包含太多私情，并非为了天下大义。

而此点，他也无从否认。只是在自己看来，殊途同归，殊途之后必定同归，这便是最重要的事。

也许，他还应该向对方展露更多的野心，或者，决心。

仅仅十日之后，玄玉府等来了一位外境的贵客。对方身份不凡，一见面便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帮助玄玉府促成与鳍鳞会的合作。

雁王，上官鸿信。

他在动身往海境前，曾为物色一个破局缺口，造访过药神居住的神农有巢。

鸩罂粟与他同出羽国，见到对方不请自来，并不意外。只是听完上官鸿信的来由，他不屑道：

“绝壁凌霄上那株忘忧灵草，说到这，曾花费整整三个月钻研它的你，不是应该最清楚麽？我也未曾想到，时隔六年后，还会有另一个傻人前来探听。”

上官鸿信自不理会他话中带刺，反问，是谁？

“听说是海境的一个王爷。”

“海境还剩几个王爷。”

看他阴沉沉一大块儿杵在那里冷笑，鸩罂粟秉承眼不见心不烦的道理，挥挥药戥秤，不耐道：

“不关我的事。问到了你想知道的，就赶紧离开这儿，挡着我的凤阳草晒太阳了。”

随后，上官鸿信进入海境，顺利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鳌千岁。

早在两人第一日交谈过后，他便知晓：若是令眼前这个人成为英雄，根本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千岁，别人获得优势，是为了掌握优势。而你获得优势，却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身上还有足够的利用空间。”

“上官先生，对初次见面之人便如此妄加论断，可不像智者该为之事。”

可他还是选择帮助对方。

不仅如此，在达成那项各取所需的合作协议后，上官鸿信以一种反常的耐心主动与对方攀谈起来。

“吾曾认识一个与千岁很像的人。”

“哦？那他现在身在何处。”

答话者心不在焉，那道刚送来的甜品，显然更得鳌千岁欢心。

上官鸿信并不恼，勾起嘴角道：

“他死了。”

“怎麽死的？”

“被一个死人杀掉了。”

此语一出，虽不够尊敬，倒也足以引起听话人的兴趣。

北冥皇渊眼含无奈，问道：

“先生说笑，死人怎能杀人？”

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什麽古怪之物，却没有激起上官鸿信更多的厌恶之情。

他甚至想起了鸩罂粟每回对上自己时，那声惯常露出的叹息。

“活人杀人，少有你情我愿。而死人杀人，被杀者却一定是心甘情愿，自投罗网。”

解答此问时的上官鸿信尚未料想得到，他抱着与往常毫无二致的心情开启这次新局，可等到局终落幕之时，自己心中那一潭死水却像被谁投进了一颗小石子，从而激起无尽的涟漪。

一切若怪，便怪海境落下的第一场雨。

竟使他今日之言，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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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樓發表於: 2020-04-05 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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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伍
25.往地府，寻故人

八纮稣浥死了。或许应该说，终于死了，且死得毫无遗憾。

只是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周遭世界丕变，哪里还有什麽烟雨江南，就连皇渊的身影也遍寻不得。

唯独脚下踏着的那支竹筏不变，前方暮霭沉沉，依稀现出一座烟波渡口的影子。

稣浥环顾四周，这混沌江面看不到头尾，往来竟只有自己一支竹筏，一条人影。真可谓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仰头望不见日月星辰，俯首见不到走兽虫鱼。

待到竹筏吱嘎一声靠了岸，他迈上面前松软潮湿的土地，才发觉渡头立有一块大石，上书四个大字：

有去无回。

稣浥心下一惊，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另一道脚步声，他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老者来。

对方一身渡夫打扮，正佝偻着身子替自己拴好那支竹筏。

自己确乎是已死之人，看到石碑上的刻字时稣浥已毫无疑问。只是若面前一切才是真实，那方才杨柳依依，江雨扑面，二人同舟，莫非都是黄泉路上的一个梦而已？

转眼间，渡老来至八纮稣浥身前，看少年人满脸的疑问却无从下口，主动解释道：

“此乃阴司泉路，你阳寿已终，合该归于此处。”

“我死后本与一位故人同行，奈何中道失散，忽而至此，不觉迷途。”

“故人是谁？”

“海境鲲帝一脉，北冥皇渊。”

老者听罢，伸手指向遥远某处，稣浥随之望去，那处隐隐有灯火之迹，仿佛一条绵延数十里的通道，通道尽头立着一座高台。

对方再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那条是三生路，走过去便到了奈何桥，奈何桥上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事，再登望乡台，最后望一眼阳世亲人，重入六道轮回。”

稣浥看着眼前奇景，不禁发出慨叹：

“原来人间诸书册中记载，皆为真实存在。”

转过头，只见老者仍盯着自己看，神情颇为古怪，他不禁往脸上摸了摸，还以为沾了脏东西。

渡老摇摇头，压住头上斗笠，叹道：

“方才说的那些，于你都不合用。你身上背着罪令，一会儿就要去阎罗殿接受审判，若是认了罪，要寻的故人恐怕永生永世再无相见之日。我乃受人所托，特来告知，若不想了断此缘，你向阎王认罪前定要记得说上一句：情天情海。”

“情天情海......？”

刚要问对方何为情天情海，还不及脱口，稣浥只觉视线忽然扭曲，再回过神来，老者已不见踪影，四周又换了个天地。

定睛一看，眼前场所颇似人间的官府衙门，堂上坐一面色乌青之人，头戴乌纱官帽，桌案上一方惊堂木，一个罪愆筒，想必此人便是阎罗。

阎罗身旁站着的，自然就是鬼判官，这鬼判官面黄肌瘦，颇似操劳过度，身侧摆着好几堆比人还高的卷轴。

堂下两旁列有数名鬼差，见人来了却一动也不动，任凭八纮稣浥站在堂中央，也不要求他负荆请罪主动跪下，稣浥便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既已接受自己身处阴曹地府的事实，再发生什麽诡谲之事，也不会觉得奇怪了。只是方才老者一眼就看出自己身上背负罪令，为何他却毫无察觉呢？

忽然，堂上之人开口道：

“吾乃十殿阴曹之主宰，称吾阎王便可。听闻，汝乃戴罪之身，却在地府找人？”

“是。”

“何人？”

“北冥皇渊。”

当自己报出这个名字时，若非错觉，阎罗与判官皆是身躯一震。稣浥不觉好笑，莫非这鲲帝一脉的血统竟是在阴曹地府都拥有特权麽？

用如此轻松的口吻在心内说出，稣浥自己都不免有些吃惊。转念一想，大约是人之已死，万事皆空，何况他死得其所，毫无怨愤，此刻对三脉、海境诸事竟已能出奇地看淡。

“伊往仙山，汝来地府，已非同路中人，无须再执着。”

阎罗此语一出，稣浥自不肯相信，脱口而出道：

“这怎有可能？我们约好要同去江南......”

阎罗似乎也没料到他会答得如此干脆，皱了皱眉，低声道：

“原来汝心中还记挂着江南。”

见气氛一时凝滞，鬼判官适时出声打断了阎罗的话，赔笑道：

“咳咳，大人，咱们还是先确认事实，再来定罪罢。”

阎罗自觉失态，点点头说判官，那就由汝来确认。于是只听鬼判官一道声起，竟是格外高亢的嗓音，在这冷冷阴司尤显凄凉无比。

“八纮稣浥，乃自杀而死，其生前设下盲杀之计，用怀中匕首刺破内脏，导致自己全身黑弹吐尽，周遭乱刀砍下之前便已断气。堂下之人，吾所言可是事实？”

“是。”

“好，那现在开始罗列汝之三条罪状。罪其一，自杀而死，不爱己身，是对父母寡情；罪其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牺牲数多人命，是对世间寡情；罪其三，北冥氏四子，对汝一往情深，汝却尽负，是对宿世之缘寡情。”

稣浥站在堂下，一字一句听得真切，等那鬼判官说完后，阎罗便开始摇晃手中的罪愆筒，筒中长签唰唰作响，令人胸中烦闷不畅。

啪的一声过后，尘埃落定，掉落在自己面前这根长签，稣浥弯腰将之拾起，上方朱红笔墨，是为：

寡情之罪。

“八纮稣浥，汝领导鳍鳞会挽救诸多波臣于水火，以此功绩本可上仙山，然则汝对所谓革命理想太过痴迷，以至忘却本心，双手沾满无辜鲜血。按原有命数，汝与北冥氏四子乃宿世姻缘，当再度同入轮回，如今汝罪孽深重，二人终究殊途，汝领了这枚罪愆便启程往三生路，独自入六道轮回罢。”

判官之言，岂非诛心，稣浥不觉迷惘。生前他道自己不怕入阴曹地府，只怕不能实现此生理想，而今总算功成身退，怎又还不知足呢？

那枚寡情罪愆，握在手中宛如通体长满倒刺，每握紧一分，就刮去自己一块血肉，怪哉怪哉，死人竟也会有痛觉残留。

此刻，阎罗拍下惊堂木，发出最后一问：

“八纮稣浥，汝可认罪？”

他上前一步，昂起头颅，答道：

“自杀身亡，有愧父母属实，然则父母遗志，八纮稣浥不敢或忘。古往今来皆有杀身以成仁者，身死而志永存，想必双亲泉下有知，也当含笑；牺牲他人，满身鲜血属实，然则八纮稣浥孑然一身，纵使身死无法一一相抵，阎王若判，当罚我入无间地狱受终日酷刑，直至偿还干净，怎又命我立即转世投胎？可见此项内情复杂，并非按通常判法。”

“至于最后一条，我无可辩驳，只是既为宿世之缘，想必当初曾由月老手拈红线两头相牵，此时此刻独我一人在此，故不敢轻放。惟愿见上那人一面，若得其亲口一言，道是江南之约作废，八纮稣浥甘愿再回阎罗殿认罪。”

等他说完这番话，反观堂上阎罗，并没看出对方因自己这般挑衅权威而变得多麽生气，一旁的判官更是微微别过身去，不叫人揣度表情。

片刻，只见阎罗面上平静无波，语中却如带一丝笑意：

“堂下之人所言并非全然狡辩，按照堂例，拒不认罪，若合情理，可自己指定他殿再审。如今汝口口声声说要见到北冥氏四子才肯认罪，吾便只问一个问题，汝若答得上来，就可获重审机会。”

就在这个瞬间，稣浥耳畔似冥冥有风吹入，令他不费吹灰之力便猜到对方接下来所问问题。

果然，阎罗如此说道：

“八纮稣浥，可知此刻要见汝想见之人，须往何处？”

这是一个自己知道答案，却不知为何是这个答案的问题。

稣浥点点头，回复心头四字：

“情天情海。”

鬼差将人带离阎罗殿后，阎罗与鬼判官不约而同看了看案上那支又被归还回来的寡情罪愆。

面面相觑下，还是判官先开口道：

“您说这八纮稣浥怎会知晓情天情海的存在？”

阎罗揉了揉发黑的印堂，不假思索回道：

“还用说麽，一定是那小子从中做了手脚。听说他愣是不肯位列仙班，无奈母意难违，无法亲自出面，才托人给这八纮稣浥通风报信的罢。也难为伊刚从阳世回来，就如此通晓阴间世故了。”

鬼判官听此一番话，不禁以手掩口鼻，瘦弱身躯颤颤巍巍，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在偷笑。

“大人，这情天情海之子毕竟是您的外甥，人世间都说外甥最亲舅舅，您不也心软，没让那八纮稣浥服下吐真丸再说话吗.....”

阎罗无奈道：

“伊这样的情形，服不服吐真丸又有何区别？况且，早听说这八纮稣浥口才了得，不见识一番煞是可惜。说起来，皇渊就皇渊，刚刚在堂上汝非叫什麽北冥氏四子，何必忌讳直呼伊之名讳？”

判官苦着脸，笑道：

“以后这位情天情海之子要是承袭母业，仙阶可就与您平起平坐了，一介小小判官哪敢冒犯呐。”

阎罗细思，此话倒也不无道理。世人只知阴曹地府有阎罗，却不知其实还有个女阎罗，乃阎罗之亲姊，专门坐镇情天情海。

仙山有月老负责结绳，冥府有女阎罗负责解绳，专司死人未了情事。只是自己这阿姐嫌弃女阎罗的名字太难听，千百年前便改名唤了太真仙子。

“常去土地庙勾魂的那些鬼差说，人世间虽也有知晓情天情海和太真仙子的，却总是将仙子和月老等天上神仙一同供奉。还真没几个人能想到，情天情海啊，原是在咱们地府。”

判官说完，阎罗自然也想起，每逢发俸之时，阿姐总要上去跟那月老老儿闹上一番，不分走对方一大半贡品绝不罢休。这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脾性虽相投，无奈却是损友。

更何况自从数百年前，月老亲手结了自己这外甥与一名堕仙的红线后，阿姐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这厢正回忆往事，只听殿外一阵喧嚣，估摸着又有新的鬼魂要进来了。判官将八纮稣浥今生案卷翻得哗哗作响，一面若有所思道：

“大人，是否命数总是荒诞，才令寡情之人身边总是围绕那麽多痴情人？”

将那枚寡情之罪重新插回罪愆筒，阎罗摇头道：

“情之罪若真如此好判，当初也不必在十殿阴曹外又专设一处情天情海了。也许，寡情人并非真的寡情呢？判官不必烦忧，等鬼差将人送到谖媛那儿，往后再怎麽折腾也没咱们的事了。”

鬼判官点点头，放下手中案卷，弹指施法，将其归入过往诸世中。

“也是，今日又有十几桩案子要办，自从那位上了仙山负责看大门，这仙班是越来越难进了.......”

“哈哈，汝这看大门的话倒是不怕得罪人了。”

阎罗抚掌大笑，鬼判官立刻做了个将自己噤声的手势。

不到片刻，堂下新到之人已被押解在前，五体投地，又一场审判就此开始。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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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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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樓發表於: 2020-04-06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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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溯世镜，误前尘

出了阎罗殿，两名鬼差似乎只负责将人护送至望乡台下，稣浥刚欲登台时，就看那两具分明如同实在的躯壳忽如一团烟雾散开，来去无痕。

方才一路上，他有心想问几个问题，奈何鬼差们都一副很怕与自己搭话的模样，只好作罢。

问题之一，经过三生路时为何不领自己与其他鬼魂一同走陆路，而是从下方那条河里撑船而过。

稣浥独自坐在那艘近似于阳间的乌篷船中时，两位鬼差一个站船头，一个站船尾，他撩开帘子向外看，只见三生路就在头顶不远，道路两旁每隔几尺摆着一盏油灯，黄澄澄的光。

自入地府后，稣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此刻一想，此处竟无一丝风动，因而油灯灯芯稳固异常，更显灯火通明，倒像是阳间很繁华的街道。

如若听不见那一路上鬼哭不止，以及鬼差们挥鞭催赶之声的话。

上岸后，稣浥才知自己身后那条河就是传说中的奈河。一条三生路，不管经水路还是陆路，最后都通往同一终点：那座连通了三生路与望乡台的拱形面，奈何桥。

许是两位鬼差在旁护送的缘故，奈何桥上虽然鬼头攒动，十分拥挤，众鬼魂却都不敢近自己之身。稣浥拾级而上，只见桥头、桥中、桥尾各立三名女子，每人手中都捧一汤碗，想必就是孟姜、孟庸、孟戈三姝。

这三名女子周身散发着天然的亲和与安定，好些鬼魂上一秒还在哭闹挣扎，下一秒来到她们身边，两相对视，好像都得到了治愈一般，毫无反抗便饮下对方手中那碗孟婆汤。

这座奈何桥，是越往尽头走越安静的。桥头鬼魂哭闹声最大，嘴里念念有词的东西也不尽相同，可到了桥尾，绝大多数都已服下孟婆汤，变得眼神空洞，表情木讷，身体大约还记得曾经的声嘶力竭，心却已忘了自己因何声嘶力竭，徒留一片惘然。

等到了书写望乡台三个大字的牌匾之下，众鬼魂都已十分安静守序，稣浥夹在他们之中，一同等待中心镂空的城楼上方降下吊索。吊索连接一方四平八稳的宽敞石板，一次能载数十名鬼魂。

地府里没有时间流逝这一说，一切仿佛置身于迷蒙不清的烟雾，因而等得再久，也没有人抱怨。稣浥仰头而望，这座望乡台从里看更是高不见顶，伴随绳索与齿轮的摩擦声，石板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青灰色的浓烟之中。

轮到稣浥自己踏上石板，逐渐上升，才发现望乡台内划分了不同层级。越往顶上走，城台砖之间的缝隙也就越大，鬼魂们争相恐后扒在那缝隙上，据说可以望见阳世最为挂念的人或事。

一路上，并没有鬼差叫稣浥下来，他便一直乘到最顶层，此时，偌大石板上只留他和另一位中原打扮的青年。

望乡台顶层，毫无遮挡，视野开阔，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妪缓缓从烟雾中跺出。稣浥只见老妪先是转向自己这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来到一旁青年跟前，牵起他的手，口中唤着“状元郎”一类的称呼。

老妪将眼神空洞的青年领到了城台边，二人正好面对着来时三生路的方向，只见青年头顶、左、右肩膀依次亮起三簇小小的阳火。

老妪一一将其扑灭，其间，青年纹丝不动，始终直视前方。在稣浥看来，对方眼前景象分明从未变过，只是一团混沌，然而当三簇阳火皆已扑灭，老妪领着青年重新回到吊索旁时，那青年竟是泪流满面。

石板升至顶端，老妪在青年背后用力推了一把，将他推上了石板，随着隆隆声响，青年彻底消失在稣浥眼中。

然后，老妪才走来稣浥身侧。不同于对待方才那个青年，她始终与自己保持着一定距离，更没有任何肢体上的碰触。

“老身孟婆，见过稣浥公子，情天情海派来接您之人还未到，请公子在此稍作等候。”

稣浥拱手回礼，道了一句谢。既是在等人，又没有个准确的时辰，闲来无事，他便想将刚刚一串问题请教对方。

孟婆知晓这用意后，也不拒绝，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老人家，这望乡台的位置是否有些不合情理？既是要令诸鬼魂在重入轮回前最后望一眼阳世牵挂，那又为何在登台之前便让他们饮下孟婆汤，忘尽前尘呢？”

孟婆听罢，轻笑两声，答道：

“稣浥公子倒不是第一个问此问题的人。望乡台的位置曾迁移过数次，最开始啊，确实是位于奈何桥之前，因此鬼魂们登台之时也还不曾饮下孟婆汤。那时的望乡台可就没有此刻平静了，即使是早已接受身死事实的鬼魂，一旦看到了阳世亲人，哭得那叫一个天怒人怨，喊冤叫屈，不肯投胎的比比皆是，主动喝下孟婆汤更是不可能。阴间诸大人一番商议，这才有了现在的顺序。”

孟婆说话有种独特的语调，令人昏昏然，稣浥却全不受其影响，又问：

“每个鬼魂都会主动饮下孟婆汤吗？”

“这就要看阎罗殿审判的结果，像稣浥公子您这般不愿忘却前尘之人，若能得到许可，进入情天情海或是他殿重判，便会由鬼差一路相送，不走陆路而走水路。人死后身上带有诸多执念是常事，只是一旦踏上三生路，再强大的执念也会被全部消解。等到路的尽头，即使还未忘却前尘之事，都已不再执着了。”

稣浥恍然大悟，刚想再问一问这望乡台内层级划分之事，忽觉有人拉住了自己衣袖，他一低头，竟是一名个头才到自己胸前的少女。

对方一身橙黄衣衫，头戴一顶草木编成的精致头冠，眉梢眼角皆是天真烂漫，在这阴冷地府显得格格不入。

稣浥猜测，莫非这就是情天情海派来之人。

然而少女开口第一句，便让八纮稣浥内心犹如电光火石擦过，她笑着唤道：

“阿宣，我终于找到你了！”

稣浥只觉周身顿时刮起一阵小小飓风，将他二人裹挟其中，腾空而起，甚至没来得及对孟婆道别，望乡台便已被远远抛诸脚下。

再次落地时，不必说，眼前定是众人口中的情天情海了。

这情天情海原来是一座雕栏玉砌，高耸入云的螺形宫殿，悬浮于半空中，通体散发白玉珍珠般晶莹光芒。

四周天地一片混沌，并无日月星辰照耀，只是这股混沌又与阴曹地府截然不同，是一种极为明亮辉煌，犹如永昼之地的混沌。

稣浥着实惊骇，情天情海应属于十殿阴曹其中一殿才是，而此刻，说它并非地府而是仙山，反倒更加使人信服。

“阿宣，我是情天情海中负责掌管溯世镜的女官，名叫谖媛。”

谖媛走在稣浥身前，走路都是一蹦三跳，言行举止轻快似豆蔻年纪的少女。

稣浥跟在对方身后，走进面前宫殿时不解问道：

“谖媛姑娘，为何从方才开始你便一直唤我作阿宣，我名为八纮稣浥，纵使是乳名，也并非你口中的阿宣两字。”

听了这句话，谖媛碧绿眼眸一暗，那股天真烂漫的情势倏尔消散得无影无踪。

但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待两人穿过三道殿门，来到一片云上之地时，这才取下自己头冠上一瓣叶片放于唇边。

稣浥只见少女吹出一口气，叶片霎时增至成百上千，洋洋洒洒飞舞空中，如一场漫天叶雨笼罩自己周身。

每一瓣叶片，触及身体之时竟像是穿透了进去，稣浥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幅又一幅自己从未见过，却又似曾相识的画面。

这场叶雨所恢复的，正是他遗失在雨庐的那十日记忆。

直至此时，长久以来沉埋心底，刻意不去深究的那些问题，终于一一得到解答。

在战场上劫走自己的思无涯，虽则蒙头覆面，声音也很陌生，周身气息却如此熟悉。

苍白曾说，那人所使用的武功中也带有一股白色水雾。

重逢之际，当自己第一眼见到脱去鲲鳞覆体，相貌大改的皇渊，心中竟无一丝陌生感，本该是初见面，却仿佛旧相识。

......

十日朝夕相处，温馨平淡的生活场景，像是心上缺了那一角终于被弥平，稣浥久久无言。直到叶雨落尽他仍不敢开口，心内太多波澜，生怕一出口便溃不成军。

须知这整个过程，谖媛一直静立一旁，端详他之反应。她身上早已掩去那股少女之态，虽还是原来的躯壳，再开口却是一道属于成年女子的淡漠嗓音。

情天情海的女官开始讲述一个听来颇为遥远的故事。

“北冥皇渊，乃情天情海之主太真仙子去凡间历劫时与鳞皇北冥清涟所生下唯一血脉。一世缘尽，仙子重返情天情海，将这名具有仙脉的孩子一并带回，自那以后，皇渊的元神便一直生活在此。伊仙脉成熟那年，与仙子一同前往仙山接受众仙祝贺，正是那场宴会上，伊遇到了汝之元神，一名被剥夺仙脉，即将去凡间历劫十世的堕仙。宴会结束后，月老不知怎麽竟将汝二人姻缘结在一起，用的还是最牢固的宿世绳结。仙子大怒，遍寻方法解这宿世之缘，没想到不日汝便进入六道轮回，皇渊也从情天情海偷跑了出去，说要陪汝一同历劫，直到汝拿回仙脉为止。”

谖媛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递到稣浥手中，镜中浮现，竟是昔年太真仙子托梦给皇渊的画面。

“伊是为了汝才进入六道轮回，轮回路极凶险，若哪一世汝二人没能相遇而是各自失散于滚滚红尘，伊便永远回不来情天情海。因此，仙子每一世都会想方设法在汝身上留下印记，好让皇渊能够轻易辨认出来：汝就是伊缘定终生之人。”

铜镜中，托梦场景消失后，又恢复成普通镜面，映出稣浥此刻容颜。

“汝额上的印记，只有当皇渊主动放弃这段宿世之缘时才会消失。”

谖媛说罢，稣浥再次端详镜中之人，只见其额上光滑平坦，那伴随一生的两个小点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自是不愿相信对方口中所言，固执问道：

“皇渊他此刻可在这情天情海之中？”

谖媛摇了摇头，

“仙子早已找到解除你二人姻缘的方法，之前几世皇渊总是不同意，才迟迟无法施行。如今伊好不容易主动放下，仙子自然一早就将人带往太上忘情，了却此缘。八纮稣浥，之前汝在阎罗殿说是因为江南之约才不肯认罚，如今此约已解，汝额上消失的印记就是最好证明，放下罢。”

“是太真仙子，皇渊的母亲，她不愿我们再见面，对吗？”

谖媛见他仍旧冥顽不灵，与自己在溯世镜中所看过那个无心无情的鳍鳞会宗酋判若两人，不免感到疑惑。

她是太真仙子的养女，自幼与皇渊情同亲姐弟，莫说仙子，就连自己也实在不愿小弟再与面前这等铁石心肠之人互相蹉跎下去。

“汝本寡情之人，何必再执着呢？纵使汝不愿放下，此刻皇渊应也尽忘前尘，重列仙班了。”

寡情二字再度响起，稣浥自知无法辩驳，心内虽是疼痛难忍，仍强撑着道出自己真正意图：

“谖媛姑娘，我执着见皇渊一面，并非要拖他再入轮回。能够重列仙班是好事，我很替他欢喜，只是既已知晓背后一切，纵使前缘尽断，我还是想亲口对他说一声，抱歉。八纮稣浥所求之事，仅此而已。”

没想到他话中竟是这般内容，谖媛神色稍缓两分，复道：

“为这一句抱歉，汝可知要付出何种代价？”

“这一世命尽之时，我曾对自己说不负此生，但我，终究负了一个最不应负之人。无论何种代价，稣浥甘愿承受。”

“仙子曾言，若汝愿受溯世镜三道心拷，她就在汝重入轮回前与汝见上一面，听汝申辩。然则，汝身为堕仙，被罚下凡历劫十世，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世便可功成，何苦再添折磨？须知，每让溯世镜显现一道心拷，需以汝过往一世所受苦楚来抵。三道心拷结束，或许汝得不到想要的转机，还要孤身一人再受四世轮回之苦。”

谖媛说罢，见面前之人分明听得无比认真，给出答案的速度却又那般轻率。

“我愿接受三道心拷。”

她叹了口气，想是自己说得还不够直白，复道：

“八纮稣浥，也许过往诸世汝皆已不记得，吾便说与汝听，整整九世汝与皇渊之间无一善终，皆是受尽世间苦楚，惨淡收场。”

稣浥听完，先是一怔，而后唇角竟浮现出浅浅笑意，十分温柔。

“整整九世，他一直陪在我身边，纵使今天缘断，叫我如何能够轻挥衣袖抽身离开呢？”

谖媛看向他，一袭紫衣，面容总是端庄肃穆，此刻忽而一笑，竟像是一枝苦苦挣扎了整个隆冬的腊梅，历尽霜雪，不肯枯萎，终于开出花朵。

不禁回忆起数百年前那场仙山宴会，皇渊回来后同自己诉说伊两人初遇场景，面上也是这般幸福。

月老啊月老，可知汝昔年犯下小小一个错，竟误了这两人几生几世？

她终于松口道：

“轮回之路凶险，以往九世汝二人能平安度过，是彼此扶持，亦有仙子暗中相助之故。而真正孤身历劫的堕仙，十个里有八个都再也回不去仙山，元神灰飞烟灭者更不在少数。吾一旦开启溯世镜，汝便再无反悔余地，想清楚了麽？”

“八纮稣浥，不悔。”

就在稣浥回答之时，手中所握那面铜镜突然发出剧烈颤动，大放异彩，光芒之盛，令人目不能视。

于是他不自觉闭上了眼，殊不知登时便掉入一片虚空当中，耳畔响起谖媛的声音：

“如此，便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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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樓發表於: 2020-04-07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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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解真心，证真情

跌入一片纯白的心拷之境，铜镜脱手飞出，在空中幻化为一道长宽皆数丈，薄如蝉翼的透明镜面，一个人影逐渐从中浮现。

正是他甘愿以三世轮回为代价也要见上一面之人，北冥皇渊。

不过片刻，那人竟已穿透镜面走了出来，走向自己，面上还带着熟悉的笑容。

稣浥怔怔望着，不禁开口唤道：

“皇渊......”

听到这声夹杂着不敢置信与轻微颤抖的呼唤，眼前人依然只是笑，并不说话。

此时，稣浥耳畔传来一道陌生嗓音，解惑道：

“伊不是北冥皇渊，只是溯世镜为汝化出的心魔。第一道心拷，镜中将会显现汝生前诸多往事，其中充满背叛与算计，八纮稣浥，汝务必直面心魔所提之问，将当初所思所想如实托出。”

话音刚落，镜面果然现出人形人声来，稣浥定睛一看，正是自己一手促成的盗侠紊劫刀之死。

血腥景象再现眼前，被他亲手放弃的至亲之人孤军奋战沙场，战至伤痕遍体，奄奄一息，生命最后一刻仍不知遭受背叛，而是口呼大义，慷慨赴死。

身边的心魔同样凝视着镜中场景，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语气中只有一丝很淡的疑惑，像在讨论一个并不那麽要紧的问题。

“稣浥，我以为你并非那类为达目的，牺牲人命作为筹码的智者，为何还能做到如此狠绝？”

稣浥摇了摇头，回答：

“皇渊，不是只有智者才懂得算计人心，也许，智者没有我这般狠心。”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选吗？”

对方眼神与真正的北冥皇渊一样清澈，只是没了多余的情感，反倒更能洞彻人心。

“若是同样处境之下，我已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但当我决定牺牲伯父来换取梦虬孙的立场时，就已失掉自己的初心，从这一计开始，八纮稣浥眼中只剩下那个遥遥在望又并非触不可及的理想，早已看不清周围了。”

在他说完此句后，镜面有了新的变化，这一次，出现的场景是那以身为饵，中毒反杀之局。

早已刻骨铭心，至死不曾忘怀的一幕，如今重现眼前，心如刀绞的痛苦也依然鲜活，稣浥却不敢挪开视线一瞬。他不敢肯定，此时一旦退缩，是否会被溯世镜判为不能直视本心？

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知晓为何自己的心魔却生着皇渊的模样。

明明同为画中之人，对方表现得如同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用着皇渊的嗓音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语，对稣浥来说比凌迟更加残忍。

“稣浥，此时的你分明就不相信我对你之心意未变，又是为何笃定一旦你身中剧毒，我定不顾一切去救你呢？”

“当初与梦虬孙设局之时，我便一直在衡量，一面是过往我对你的了解，一面是现在的怀疑。皇渊，最后是你给我的那封信，让我愿意赌上一把。”

皇渊听罢此句，轻笑一声，然后道：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没想到他会在此刻将信中诗句一字不差诵出，稣浥内心倏尔慌乱。

正当这时，皇渊把视线从镜面挪开，转向稣浥这方。他微倾着头，似乎有些不解，叹道：

“稣浥，你怎麽哭了？”

稣浥听到他的问话，直视镜中，只见设局的那个自己果然在皇渊身中一剑后，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哈，也许是解毒的后遗症罢。”

他无意欺骗，更没打算蒙混过关，只是那到底是伤心之泪，还是下意识的反应，连自己都无法准确回答。

皇渊却摇摇头，伸出手指在他脸颊轻点一下，指尖冰冰凉，没有一丝常人的体温。

“不，我是说现在，现在的你也流泪了。”

稣浥身躯一震，立刻用衣袖掩住面颊，他瞪大眼睛直视对方，张开嘴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面前之人却已不再纠结这滴泪，转而微笑道：

“若那时的你拥有我们在雨庐的十日记忆，就不必赌了罢。”

此问一出，迎来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好在这短暂凝滞了的空气被一阵激烈杀伐之声及时打断，皇渊转过身，只见镜中已是他被众人围杀之景。

便顺势指向镜中的自己道：

“稣浥你看，只需你一句话，我便为你放弃所有的抵抗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稣浥第一次出声打断了。

八纮稣浥想，自己是不是要渐渐迷失在这第一道心拷之境了呢？若不然，怎会一时分不清眼前到底是心魔，还是真正的北冥皇渊。

但无论是谁，此刻对方眼中流露的受伤，都足够令稣浥感到不忍，宁愿他还像心拷最开始那般云淡风轻，事不关己。

不愿再看他难过的样子，稣浥接道：

“我说那句话时，曾以为引颈受戮至少能减轻一丝你肉体上的痛苦。”

“但当我真正面临死厄时，你却又别过头去。”

皇渊仍是紧盯着镜中景象。

“那是为了......减少一丝我内心的痛苦。”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个答案。

仅仅是坦诚内心而已，对自己来说竟如此艰难，这一刹那稣浥方明白为何称之为心拷。

镜中所现第三幕场景，是梦虬孙布下的局，这一回稣浥与皇渊都成了局中人。

八纮稣浥遭受蜃虹蜺、昔苍白围攻，北冥皇渊又一次替他挡下所有指责与攻击，随后两人难得独处，做下了此生最后一番交谈。

“鬼门关前这一遭，回来的不是鳌千岁，而是北冥皇渊。”

稣浥静静听着，那是镜中的皇渊正在说话。听罢，他虽不知是否符合心拷的规矩，仍是主动向身边心魔搭起话来，就好像是在和真正的皇渊对话一般自然。

“皇渊，从这句话开始，我才敢相信你真的从未变过。”

这是进入心拷之境后，八纮稣浥的第一次微笑。赴死前那一场交心的谈话，于他而言，是十数年漫长分别中最温暖的一瞬。

“那在此之前你莫非真的相信我会放任别人杀你，还是......”

不知为何，皇渊说到这儿，竟像是说不下去了一般。而稣浥仍是笑着，点点头，肯定了他未完的猜测。

他想，真是难得，一个鬼魂与一道心魔之间，也能生出如此默契。

“你猜对了，我是在赌，但手中却没有赌注了。所以当真被你们表兄弟围杀时，我已经做好送死的准备，并没有奢望你会再次出手救我。”

皇渊听罢，眉间微蹙，发出一声长叹，道：

“难怪别人都说，一心赴死的人，是世间最难挽留的。”

“是啊，一番交谈令我知晓你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率性的皇子，我便更加丧失了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勇气。”

“为什麽？”

“皇渊，你将未来描述得那般美好，而我知晓一旦鳍鳞会成功，我必不可能实现你那已经足够卑微的愿望。若是活下去，你我之间的结局只会更差。你将八纮稣浥从我心中唤醒，而他却支撑不了属于宗酋的鲜血与罪孽，从那时开始，死得其所便是我仅剩的愿望。”

“稣浥，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活到最后，对不对？不然以你的谋略，何须那麽多次都压上自己的性命去赌？！”

他下意识流露出的激动与皇渊实在太过相似，令稣浥胸中堤防尽数瓦解。明明是在接受考验却不仅答非所问，还向身为心魔的他诉起衷肠来。

眼中顿时浮现无数往昔画面，尽是美好的回忆，稣浥笑叹道：

“皇渊，人到底为何会爱上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呢？我少年时便与你相知相爱，却又时常产生分歧，所以总是受困于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才懂得，原来有些默契只会产生在迥然不同的人之间，正如浮生一世，唯独你始终相信我内心还残留些许真情。”

他说着话，注意到眼前之人周身逐渐变得透明，那是要消失的前兆麽？

稣浥突然不舍起来。

溯世镜所呈现最后一幕，当然是盲杀之计，也是八纮稣浥此生中最为骄傲的计谋。

皇渊低头看向自己的躯体，神情又恢复到一开始的自在无忧，他弯着眉眼，格外温柔道，稣浥，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稣浥也回他以柔软微笑，说好，我在听。

“雁王曾对我说，即使死人也可杀人，只要善用诛心。你是否怕我活着会给鳍鳞会和梦虬孙造成威胁，才特意把那封信带在身上，让我赶到战场时能可发现它。”

皇渊的话不那麽像一个问题，仿佛早已知道答案，只需稣浥亲口承认而已。

稣浥却很快摇摇头，他伸出手去，天真地想要握住一缕对方还未完全消散于空中的发丝。

“就算没有那封信，你恐怕也无法独活下去罢，皇渊，那年我们在藏书阁谈论过生死，你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而那封信，只是我的一点私心而已，虽然早有为鳍鳞会奉献一切的觉悟，但我身无武功，未曾真正亲历战场厮杀，即使心中不害怕，身体却总也无法消除最后一丝恐惧。但我剪掉了你给我的锦囊，也埋葬了那枚镔铁，到最后你给我的东西当中，只剩下这一封信还可随身带着。赴死之时，我知晓自己什麽也不看见，唯有以怀中十六字作为信物，黄泉路上，才不怕见不到你。”

他说得很慢很慢，只为了多挽留皇渊一刻，然而到底还是没能来得及。当稣浥刚要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时，对方身影早已消失得干净。

于是空中，徒留一道无处凭依的话语：

“这一世为了鳍鳞会宗酋，让你成为鳌千岁，真的...很抱歉。”

心拷之境只余自己一人，稣浥怅然若失，抚上那道镜面，内中已无任何景象。

不禁喃喃自语道：

“黄泉路上我想等你，终究还是与你失散了。像我这般满身污秽的人，那一蓑衣，一扁舟，青山远流，共赏烟雨，终究是梦啊。”

周遭纯白空间开始崩塌，正当稣浥以为要重返情天情海之际，那道消失多时的冷然嗓音重又响彻耳畔。

说的，竟是与昔年雨相覆秋霜相似之语。

“八纮稣浥，汝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利用了每一个真心待汝之人。虽然汝所希望的革命未能全功，汝想要遗留在世间的东西却留下了，汝能算得尽机关，又是如何才能算尽人心？”

孑然一身紫衣，立于崩毁之地却纹丝不动，稣浥淡淡道：

“这个问题，从那年父亲将两块镔铁晶矿交与我，我足足思考了一生，得到的答案实在很简单。人心如何不能算，只要算计的人与被算计的人同样，也付出真心即可。”

“第一道心拷，汝通过了。”

溯世镜给出结果的那一刻，不仅崩毁停止，空间也在变幻中开始重建。当稣浥回过神来，再次置身之地竟是......！

街头巷尾，除了孩子们的嬉闹，便是时不时涌现天边的隆隆声，犹如远雷。而他与皇渊正一同站在自家院中，共赏漫天烟花。

并非以幻象的形式，而是让自己穿越回到多年前的那具躯体当中，稣浥哑然失笑，难道通过心拷后溯世镜还会给予奖励麽？

他脑海中才刚冒出这个滑稽的念头，耳畔便响起那道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声音：

“说出那天汝真正想说的话罢。”

此时，天边又一朵崭新的烟花绽放，稣浥转过头，只见皇渊侧脸上露出孩童般的欣喜。

两人的手紧紧相牵，从手心传来了无比真切的体温。

稣浥开口道：

“皇渊，那枚镔铁晶矿你不必为我勉强收下，那个承诺亦然。既是为了束缚你而诞生的诺言，又掺杂进许多算计，不要它也罢。”

皇渊转过身来，先是有些惊奇地盯着稣浥看看，然后凑近将自己的额头与眼前人的相抵，笑着回答：

“是不是算计又有何妨？即使没有它，我之本心亦与承诺相同，从来不是一种束缚。”

稣浥将自己依偎进他温暖的胸膛，也满足地笑起来。

他想是啊，天底下也只有这一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责怪自己。

只是皇渊，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你便能一直像现在这般无忧无虑，何来那麽多无妄的鲜血与伤痕。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 \fr-<5w79

当我通过溯世镜回顾自己此生，忽而疑惑，如若事先知晓了宿世之缘的存在，八纮稣浥还会算计你至此麼？

可怜身是眼中人。

又或许是冥冥之中早有预感，才会忍心如此蹉跎罢。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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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樓發表於: 2020-04-08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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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生有涯，思无涯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独自倚在树下去世了。

齐雨赶至时，老人最后一个动作是微仰着头，似乎在寻找什麽。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除了海枇杷那一缕缕垂下的丝绦，以及一点斑驳的日光，什麽都没有。

海境子民尊称老人为光禄君，但这并非他的本名。如今的世道，大约已有好几十年没有人称过光禄君的本名了，就连齐雨，若非在藏书阁的信件中发现，一定也不会知晓那个早已被主人，被世间遗忘的名字。

先帝梦虬孙在世时，光禄君还不是光禄君，而是当朝丞相。一直到新帝登基后，丞相主动退位，才成了掌顾问对应的光禄君。平素，这是一个闲职，但若是年轻的新帝拟定国策时有了疑问，总会遣专人前来光禄君府邸问询。

这座位于皇城近郊的府邸，当齐雨第一天入内时，便知晓它是早就存在了的。光禄君的清廉在海境出了名，绝无可能自己兴建这样一所占地广大，亭台楼阁应有尽有的府邸。听说很多年前，这儿住着的是一位王爷，只可惜是鲲帝罪人，在那场惊天动地的革命胜利之前便死于战争，死后落了个挫骨扬灰的下场。

当年光禄君率领鳍鳞会辅佐先帝登基，只要了两个赏赐，其中一个便是这座罪人府邸。当时还有很多开国有功的将领都抢着瓜分那些皇室与贵族的基业，只是他们终究没能处置得像光禄君一般妥当，功成名就后那股奢靡的作风比起旧三脉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先帝登基第二年，便找由头将这批所谓的开国功臣处刑了大半，自然，那些宅邸也全都被夷为平地。

光禄君又是怎样处置的呢？他将内中所有珍奇都命人典当，得来的现银全数用于弥补战火给海境子民带来的伤痕。紧接着，又命人将府内多余的观赏用建筑全都拆去，连后花园也不能幸免，假山盆景，奇花异草皆被移去，都换成同一种树，海枇杷。

海枇杷并非海境的原生树种，最早由中原的杨柳变异而来，因此，并不是所有土地都适其生长。而这些海枇杷却唯独在光禄君的府邸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甚至伸出了墙外。每到阳春三月，总有很多小孩童隔着围墙，在树荫下嬉戏玩闹。

至于光禄君要的第二个赏赐，至今也无人知晓。新帝还未继位时，坊间总是流传光禄君要的是下一次王位轮换时，让自己出身的波臣一族登台，甚至还有人猜测过会直接由他的子嗣继承。

但最终，光禄君活了整整一百岁，无妻无子，无自己的家室，连兄弟姊妹，远方亲戚也没有。孤家寡人到如此地步，实乃世间罕有，在齐雨到来之前，他一直是孑然一身。

在朝与在野，光禄君的风评截然不同。

在大部分海境子民心中，光禄君堪称百官楷模，万民之福。他不仅重民生反剥削，更大兴教育，力破陈规，使得民众无论出身贵贱，都有机会治学为官，其名望之盛，一度盖过了励精图治的先帝。

先帝与光禄君的君臣关系也堪称扑朔迷离，两人在朝堂上很少执统一意见，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因此种种，朝中好事之人对光禄君的口诛笔伐也从未停歇。

凡起党争时，对方总拿早年光禄君与先帝一同革命的那段经历作为谈资。一时说他建立鳍鳞会是踩在至亲至爱之人的尸身上，一时说他与鲲帝罪人其实关系匪浅，一时又说他利用鲲帝皇室兄弟阋墙，使两人同归于尽，再趁机匡扶先帝上位，手段不够光明磊落。

不过，至少光禄君在世时，似乎没有一条流言蜚语，或者说没一个人是能够伤到他，或动摇他之地位的。

这大约也从侧面反映着，现在的海境总体上还算是一片清平。

革命成功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开端，新的习惯更需要漫长的时间培养。幸好先帝与光禄君都还算长寿，早在齐雨出生之前，据说他们花了十二年平定所有大大小小的叛乱，又花了三十年才使民生凋敝的景况有所改善。

但是，如果有一类人生活于现在的海境却仍然感到痛苦，那必然是身上流着鲲帝血液的那一部分。

依照当朝律法，名义上，所有血统都享有均等的机会，但事实是对于统治海境数千年，三脉制度的罪魁祸首而言，仅仅将之贬为庶民就要平息民怨，还远远不够。不巧，齐雨就是一个倒霉的鲲帝遗孤。

齐雨，原名北冥齐雨，只不过现如今海境侥幸残存的鲲帝旁支为了隐瞒出身，都将北冥二字舍弃了。

齐雨遇见光禄君的那年才十三岁，过去，他一直和双亲居住在村子最偏远的角落，很少与外人打交道。在极重视教育的海境，父母却强烈反对齐雨读书识字，说那只会带来不必要的痛苦。

这结论是其来有自的。先帝在位最后几年，虽然朝廷已大大降低鲲帝入仕的门槛，但这些重新走上仕途的鲲帝却在朝中处处受到打压，多的是以莫须有的理由被参奏、排挤，进而被流放。即使留在朝中，也只能任一些最底层的小吏，毫无作为。

若生活一直维持现状，齐雨恐怕会成为海境数以万计普通农夫中的一名。偏偏天公爱与人开玩笑，十二岁那年一场天灾，让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翌年，退休的光禄君在皇城近郊开设了一间学堂，免费收纳家境贫寒的孩子，并亲自授课。

这所学堂只有光禄君一位先生，每天最多开两个时辰的课。一开始，齐雨之所以跑去偷听，并非对读书识字有多麽好奇，只是他无家可归，无依无靠，日子过得实在无聊。

对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来说，光禄君太过精神奕奕，眼神中不见一丝混沌，说话声音也清朗有力。齐雨趴在窗口听对方讲海境历史，讲不论出身，不论血脉的平等理念，不知不觉就听得入迷了。

光禄君讲的东西并不浅，虽然不枯燥，但能每天风雨无阻来这所学堂听讲的，却只有齐雨。

有一日，老人结束授课走出门外，看到还倚在窗边余兴未消的少年，便开口询问他的名字和生平。再过了不久，老人问坐在课堂中的少年，愿不愿意与他一同回府。

后来齐雨曾想，若不是此时他在这世间再也寻不到一名亲人，恐怕也万万不至于会答应进入光禄君的府邸。某种意义上说，踩在鲲帝尸身上辅佐先帝登基的光禄君，是否也算自己的仇敌呢？

只是当他反应过来此点时，早已不能对老人产生任何质疑。怜悯也好，内疚也好，什麽都好，光禄君的左右已成为齐雨的归属之地。

世人皆说，光禄君年将过百，终于打算为自己留下一个后人。只有齐雨知道，他顶多算是光禄君的学生，或许还兼任这座府邸的管家。

这所偌大的府邸当中没有任何下人，无论是做饭的阿嬷，洒扫的阿公，照管树木的园丁阿伯，他们每月领着合理的工钱，每天一到日落便各回各家，口中也不会称光禄君为主人。自从齐雨入府后，和这些雇工们打交道的担子便都落在了他头上。

真正生活在这所府邸的，只有光禄君和齐雨两个人。齐雨犹记得初踏入府门那一天，光禄君淡淡说了一句：

“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这句话，似乎真像是对养子说的。可齐雨心想，若真是养子，怎麽也该更亲近一些。数日下来，光禄君对待自己始终是一种不冷不热，不远也不近的态度，和对待往来府邸的每一个人一样。

老人最温柔的时刻都留给了那所学堂，回答那些幼稚天真的问题时，他充满耐心，总是笑吟吟的。

齐雨总是记得有一日，他去学堂给光禄君送吃食，里头还未下课。光禄君在讲诗，说道：

“你们都很年轻，喜欢钻研一些艰深晦涩的句子，这并不是坏事。只是诗这种东西，即使用最为简单朴素的文字，也可表达人们心中最真挚的情感与愿望。只要拥有诗性的眼光，便可看到诗意的生活。”

一位学生问，比如什麽诗呢？

光禄君笑笑，温柔念道：

“比如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不授课的时候，光禄君便待在府邸，不是在藏书阁中看书，就是亲自照料那满院的海枇杷。

老人总是身着一袭紫衣，当看到他蹒跚的背影在一株又一株一模一样的柳黄树木中穿梭时，齐雨总忍不住想，世人要是看到他们眼中那个威名赫赫而又深不可测的光禄君其实过着如此平凡无趣的生活，该是何等瞠目结舌。

一直到齐雨入府的第一年夏天，他与老人才变得稍显亲近起来。一日，一老一少难得一同坐在院中纳凉，阳光半落未落地搭在石桌上，正是黄昏时刻。

微风拂过，枝桠摇曳，光禄君忽然开口问道：

“齐雨，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齐雨替他斟上一杯湘君意，答道：

“回光禄君，是七月初一。”

光禄君怔了一怔，目光飘忽，轻叹道：

“七月初一日，又称开息门，喜庆之事尽自此一个月避开，让道给鬼门关里回来探亲的故人。若在七月处刑囚犯，鬼门关前堵塞不通，里面的鬼出不去，外面的鬼进不来，人间将大乱。”

彼时，又一阵凉风穿过少年袖口，天色更加暗沉下来，齐雨不禁生出些莫名的寒意。

想岔开这个不太吉利的话头，便道：

“齐雨只知书中记载，中原七月有七夕乞巧之说，光禄君也曾往外境游历过吗？”

他也是真的好奇这个问题，如今只要有足够的盘缠，再向官府递交一封申请，谁人都可出境一游。可自己从小生长的那个村子，统共也只有一人出去过，齐雨更不曾问其细节。

谁知光禄君竟摇摇头，说没有。

“像光禄君这样的人，应该想出去就能出去的吧？”

面对少年的疑惑，老人淡然道：

“可是我并不想出去。”

“为什麽？”

“因为没有可以与我同行的人。”

这句话听来实在有些忧伤，于是齐雨拍拍胸脯，摆出一副少年人特有的义气，道：

“那等我再长大些，我陪光禄君同行！”

光禄君笑起来，点头说：

“哈哈，有何不可？”

一边，又饮下满满一杯湘君意，复道：

“对了，以后每日你要读书时，便到后院中来读，就坐在这方石桌之前。”

“啊？”

齐雨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院子里光线确实更好，可怎么也不太像读书的地方。

“我种下这麽多树，每一株都代表一位故人。以后你在院中用功，他们就都能看到，还能替我监督你。”

光禄君语气很是轻快，似乎难得有开玩笑的心情，说得却是正经事。

“不过这些树啊，只有一株下头真正埋着东西。那是一坛灰烬。等我死后，齐雨，记得把我也埋在那株树下。”

齐雨乖乖应了下来，但这件事看来还很遥远，他便忘记问那株树到底是哪一株了。

光禄君和齐雨一同在这所府邸中居住了十年。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十年当中，齐雨只看见老人出过一次远门，而他也一道前往了。

光禄君是去见一位友人。只是当时齐雨还不知晓那人的真正身份，一直到后来他继承了那间藏书阁，才因此得知了许多往事。那堆充满真知灼见的论政信函，出现最多的署名便来自这位友人。齐雨于是知晓，原来海境这麽多年风调雨顺的背后，还有另一个人的功劳。

不过在当下，光禄君只说自己要去探访一个身患重病，命不久矣的故旧。他没有直接称呼友人，仅仅故旧二字，倒是与一贯冷淡的作风相符。

光禄君走进房间，里头除了缠绵病榻之人，只剩一位负责照管的大夫。大夫见到他，叹气道，到底还是多年沉疴所致。

光禄君走向床畔，齐雨也跟随在旁，没有人要求他退出门外。

决定用友人而非故旧来指代床榻上的人，是齐雨亲眼目睹二人交谈后擅自得出的结论。在他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光禄君以一种有些戏谑的自嘲口吻对他人说话。

“哈，最后只剩下你和我，莫非这便是报应。”

而那人回他话时，也是一模一样的语气。

“哈，这世间最长命的就是负心人了。不过，我马上就能去向他复命，看来还是你的罪孽更深重呐。”

这天其他的对话，齐雨一点也听不懂，只记得光禄君和自己在这人府邸中住了一宿，第二天鸡鸣时下人就跑来通知说，府主人已经驾鹤西去了。

光禄君得知这个消息，默默推开门，走到外面天空之下。向着那个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老人说道：

“......师相，这些年有劳了。”

谁能知晓仅仅三年后，一切宛如昨日重现般，一间房，齐雨在床前，对面站着的仍是大夫，唯有床上之人换成了光禄君自己。

齐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在床沿紧紧握着老人枯槁的手，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最后，他听到光禄君轻声问，

“还记得我对你的嘱托吗？”

齐雨用力点点头，说都记得。

“除了嘱托，还有一件希望。”

齐雨一愣，这个希望他却从没听光禄君提起过。

“您说，我一定都替您完成！”

光禄君摇摇头，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傻孩子，你可知十年前我为何要带你回玄玉府，亲自教导你麽？”

齐雨胸中翻江倒海的伤心，全然无法思考，只能胡乱猜测着反问道：

“光禄君可是希望我以后能好好照料这所府邸？”

老人面带微笑，示意少年俯下身来，贴在对方耳边缓缓道：

“鲲帝为官，你将来一定能做得很好。”

齐雨听罢，好容易止住的泪水一下子又决堤而出，他凝望老人的面容，恍然间重回到了那天学堂之外。

那是两人第一次对话，光禄君开口便问自己将来志向为何。那时的齐雨，将父母口中鲲帝读书无用，为官也只会低人一等的话原封不动向老人重复了一遍，说的时候很是激动，到底心有不甘。

那天的光禄君，听完只是笑笑，并没有多说什麽。而今整整十年过去，在最后关头，他终于将真心说了出来。

这才是光禄君一直以来的希望。

光禄君仙逝后，府邸中那许多海枇杷都轮到齐雨打理。

这时齐雨才发现，掩盖在厚厚青草下，每棵树的树根旁边都埋着一块小小的木牌。

来到老人死前曾依偎着的那棵树下，齐雨找到相应的木牌，许是年代十分久远，只见木牌半边已朽得厉害，唯留下“北冥”二字还可辨认。

少年恍然大悟，再度站起身，用手掌轻轻摩挲面前那棵，看上去与周遭其他树木并无一丝区别的枝干。

他言语中有一股释然，说道：

“原来是因为你啊。”

光禄君思念了一生的人。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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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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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樓發表於: 2020-04-10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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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伍

29.命数定，缘寂灭

八纮稣浥醒来时，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把铜镜，周围没有海枇杷，却是情天情海的宫殿。

铜镜背面所刻三行小字率先映入眼帘：

“不将不迎，应而不藏，胜物不伤。”

躯体却动弹不得，仿佛被遗忘在了那个百年长梦中，未曾回神。这时，谖媛现出身形，递上一碗有茶色而无茶香的水汤，说道：

“汝已通过第二道心拷，可还安好？”

茶水下肚，虽则无味，却像是凭空生出一只无形之手，拨开脑内浓重的云翳，这时，稣浥才觉得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反问道：

“所谓心拷，拷问的到底是什麽呢？”

谖媛摇了摇头，

“这是只有承受考验之人才知晓的答案。”

稣浥又问，

“幻境中皆是真实可能发生的事吗？”

这回谖媛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不，一切只是汝个人想象而已。

稣浥听罢，垂下眼帘。见他半天不语，谖媛从那小小的身体中叹出一口气，问道：

“还要继续麽？”

稣浥点头，答，往第三道罢。

第三道心拷，由掌镜使谖媛亲自引路，目的是穿梭九世轮回，为八纮稣浥恢复过往所有记忆。

两人首先来至仙山，当年稣浥被贬为堕仙之前居住的所在，玉弼上仙的育碧宫。谖媛念出一道口诀后，溯世镜立即耀出光芒，将数百年前同一场所发生之事投射于二人面前。

真相大白，原来八纮稣浥并非被贬下凡，而是主动请缨。数百年前，稣浥的仙脉刚成熟不久，就被西王母送来育碧宫修行学习。

当年，他虽为一介小仙，却敢因一个问题与玉弼上仙争论不休。

稣浥认为，人世诸多苦楚皆由凡人私欲造成，芸芸众生只懂拘泥于小我妄念，世道才会一片混沌。

玉弼上仙却不同意，他以为稣浥对人间世太缺乏同理之心，不该以仙人之姿要求凡人断情断欲，心中只余大我光辉。

眼看两人谁也无法说服对方，玉弼上仙提议道：

“私情与世情，这本是一道永恒难题，远非吾二人微薄之力能解。汝不妨下凡亲历十世轮回，以凡人之躯体会何谓私情与世情间挣扎之苦，再做出汝之选择。”

仙脉已成，要重入六道轮回，必先降为堕仙，而轮回道上诸多变数，往昔仙山一去不回者岂在少数？

因此，玉弼上仙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只是他竟没想到，眼前小仙当即爽快应下，说：那好，十世之后稣浥再回育碧宫与上仙论说感悟。

一道幻象至此结束，谖媛收起铜镜，不做任何言语，又领人前往下一处。

下一处竟是稣浥来时经过的地方，望乡台。

谖媛解释，堕仙入轮回与寻常鬼魂不同，饮罢孟婆汤，需从百丈高的望乡台上一跃而下。

溯世镜投射出的两位少年仙人，并肩立于望乡台之巅，而站在他们身旁的就是那位面善的老妪。

老妪将两碗孟婆汤分别递到面前人手中，知情识趣地退至不远处等待。

那眉清目秀的紫衣少年凝望手中浑汤一眼，遂向身边之人最后确认道，

“你当真要与我同去？”

着蓝衫的倜傥少年爽朗一笑，

“稣浥，这个问题来这儿的一路上你都问我三遍了。”

紫衣少年面露淡淡绯红，别过脸，声音渐小：

“我说过，你我二人虽有月老亲手所结宿世之缘，可相处时日尚浅，我对你之情与你对我......并不同等。皇渊，你这样贸然随我入轮回，实在不值得。”

“我亦说过，你入轮回为了体悟，我入轮回只为陪伴你，若你历劫十世却不能平安归来，我们接下来的感情可要怎麽培养呢？”

蓝衫少年语气轻巧，当觉察对方掩在身侧那发白的指尖时，又开口安慰道：

“再说，我们两人一同入轮回，可比你一人去要安全多了~”

“为何？”

“因为我若去，我阿娘她就不得不插手了，哈哈哈。”

他说罢，下意识要抚掌大笑，差点将手里黄汤颠出去几分。身边人也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但还是努力绷着，皱眉道：

“知你这般心思，仙子定该不悦了...”

“好好，那便不再耽搁时间，一同饮下罢！”

紫衣少年点点头，攥着衣角的那只手早已放开，他将汤碗捧至唇边，正欲饮下时却又被拦住。

“稣浥不欲与我交杯而饮麽？谁知这一跳下去将投胎成个什麽呢？”

这句话，惹得不远处的孟婆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紫衣少年登时大窘，

“皇！渊！”

蓝衫的少年被他嗔怒一眼，也像是饮了蜜一般甜，终于肯举起手中汤碗，双眼却始终深望身边之人。

“稣浥，待会儿跳下去时一定要握紧我的手。”

“好。”

一蓝一紫，是灰暗的地府中最绚烂的色彩。

怔怔望着眼前景象消失，稣浥眼眶中不知何时凝聚起一汪晶莹的泪，只因已经记起了全部。

携手跳下望乡台，轮回道中业火袭身的瞬间，那人在他耳畔坚定道：

“八纮稣浥，哪怕历经十世，等你，北冥皇渊甘之如饴。”

然而，离开望乡台以后，稣浥的心情再没能回复到此刻。谖媛带他依次看遍过往九世，果真如对方当初所言，无一善终。

毕竟为历劫而来，虽然丧失记忆，冥冥之中自己的信念却不曾改变。每一世，八纮稣浥所为大抵都是常人所不敢为，不愿为之事。独他能义无反顾，简直堪比飞蛾扑火，完全将肉身消亡视之为无物。

整整九世，若稣浥先死，皇渊便绝不会独活。只有第七世较为罕见，这一世的皇渊先于稣浥死去，之后便独自回返情天情海，终日守在溯世镜旁看着镜中的稣浥继续接下来的人生。

这一世的八纮稣浥难得寿终正寝，皇渊死后，他遇到了一个女子，两人结为连理，过得也算美满。

第七世的故事，发生在差点沦为战场的一座孤城。

八纮稣浥是守城方的一位平民医生，战争使得民不聊生，遍地尸骸，他每日奔波于救死扶伤，心中痛苦不已。皇渊则是敌国将领，奉命主动侵略了稣浥的国家。

敌军第一次攻城未果，在城外采摘草药的稣浥却意外救下了皇渊。此时的皇渊被心腹手下换了一身平民装扮，因而稣浥没能认出对方的真正身份。由于敌我两方尚在僵持，稣浥一时回不去城内，便与皇渊两人在山上药庐一同度过了十四日。

这短短十四日，两人渐生情愫，一次稣浥野外遇险，伤愈的皇渊拼死相救，好容易使得对方虎口脱险，逃离死厄，自己却再度负伤，陷入昏迷。

正是这第二次负伤，让稣浥发现了皇渊贴身佩戴的敌军信物，确认了他之身份。此时，第二次攻城的号角即将吹响，稣浥纠结再三，决定将还在重伤中的皇渊带回城内。

两人之所以能在此关键时刻进城，是稣浥向守城军禀告了皇渊的真实身份。

他献出人质的唯一要求，是希望守城军能保下皇渊一条性命。守城军的将领点头应下，放两人进城后，借口要将皇渊暂时关押以问出更多敌方情报，把稣浥独自支回了家中。

那一晚，稣浥始终惴惴不安，彻夜难眠，于是第二天大早便带上伤药和干粮去求见守城军将领。然而当他登上城门，见到的却是皇渊遍体鳞伤的尸骸，就吊在城门外示众。

稣浥才知晓，是他的举动成全了众人，令守城军绝处逢生，一举反败为胜。

八纮稣浥的国家最终赢得了这场战争，更一跃成为当时诸国之首，而后数十年再无他国敢与之抗衡。

战争结束那一年，厚赏加身的稣浥离开故国云游四方，以医道为侠道，跨越国境，行医救人，从不问对方出身，总是分文不取。十年后，他在游历途中与一名异乡医女志趣相投，结为连理，终至白头偕老。

溯世镜中最后一幕，皇渊与太真仙子大肆争吵一番，随后便从情天情海出走，独自踏上那条三生路。

三生路上，依旧与那日稣浥所见相同，充斥着鬼魂的冤叫与哭闹，而众多鬼魂当中唯有一袭蓝衣，即使还未曾饮下孟婆汤，却始终默然无语。

这一次，谖媛收镜的动作格外快，似乎一刻也不想在此多留，稣浥却不得不伸手拦下对方。他猜测这一轮心拷的规矩，是掌镜使不能对镜中景象发表任何看法，所以整个过程中除了必要的解释，对方几乎一言不发。

但自己却有一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谖媛姑娘，已有宿世之缘的人，还能爱上他人吗？”

谖媛从他手中挣脱，没有回头，冷冷道：

“当时，皇渊也问了吾同样的问题。”

“......”

稣浥霎时无言，原来他，也曾动摇过。

却听谖媛又道：

“可是八纮稣浥，汝并没有爱上后来的这位妻子。娶她，只因她是敌国遗孤，也就是皇渊所属的那个国家。所谓的爱她，汝不过是想在她身上实现那不分国境，爱天下人的心愿。”

“哈......”

听罢此言，饶是向来能言善辩的稣浥，也想不出一句妥当的答语。

转眼间，他们已看尽过往八世，终于，还是来到了第九世。这一次谖媛选择放置溯世镜的位置，是那张海皇椅。

镜中，一路孤军奋战，本该五脏俱裂，全无生机的北冥皇渊，竟然用尽全身所积蓄的最后力量，奋力一击，狠狠袭向海境穹顶，将天幕硬生生破出了个窟窿。

在太虚海境落下的这第一场雨中，皇渊倒下了，倒在那张曾引起两人争执的海皇椅上，心中并无一丝杂质。

伸出手接住雨滴的一刹那，镜中人喃喃道：

“稣浥，海境为你...落雨了。”

那场雨，淋在镜中每个人身上，唯独淋不湿此刻的八纮稣浥。恍然间，他发觉自己也伸出了手，却是在一片干涩的空气中无所凭依。

二人重回到情天情海之时，稣浥便知第三道心拷终于也结束了。

但他却感到茫然，

“我通过了麼，又是怎样才算通过呢？”

谖媛就站在他面前，回答道：

“最后这一道，并没有通不通过之说，汝即刻便可见到太真仙子了。”

稣浥面上却浮现出苦涩的微笑，一点也不像如愿以偿之人。

对他此刻的反常，谖媛则是一副毫不意外的神色，说道：

“八纮稣浥，吾早就相信只要汝经历过三道心拷，便不会再执着于见到皇渊了。”

“是麽。”

“即使再让汝二人轮回一世，在伊与世人之间做取舍，汝的做法也不见得会改变罢。”

谖媛没有质疑，语气无比肯定。

“也许，是吧。”

稣浥道。

历经九世，最初让自己甘堕轮回的那个问题，真的得到答案了吗？

这一世，对于鳍鳞会宗酋八纮稣浥所做下的一切，他真的后悔了吗？

九世中的每一世，他始终挣扎于世情与私情的难题间，但最后也都选择为世情牺牲私情，舍弃了皇渊，因而每一世的结局才会如此大同小异。

所谓永恒难题，也许真的并不存在唯一解法。但八纮稣浥的答案，想必再过百年，千年，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因为，这便是他的心。

只听谖媛复道：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两条鱼，一旦离开本该生存的地方，才会急于产生相互关切、扶持，相依为命的情感。但这样的爱终究失了本心，久而处之不可自适，反受其恼。

她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

“如果下一世汝选择皇渊，就意味着必须放弃自己的本心。”

稣浥仰头而望，情天情海那白玉般的顶光华依旧，可见外物总是不以人之意志为转移。

他思忖片刻，重又转过身直面谖媛，点头答道：

“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八纮稣浥明白了。”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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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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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