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1.28 【雁默，雁俏，温默】凤灼城下卷三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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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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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300樓發表於: 2018-07-02 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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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306樓(從心所欲) 的帖子

小王的易容还可以瞒过兔子。。。位于食物链底端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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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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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301樓發表於: 2018-07-07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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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四十.

明日便是苗疆的兰芜白节，有好事者今夜已经准备聚在酒肆楼馆里，歌舞尽欢彻夜不眠，弹琴作弦呼朋唤友，素未蒙面都仿佛是久别重逢的故交。虽然今年遭逢雨季，阴雨绵绵不绝，依然浇不灭王城中洋溢而出的热情。

俏如来问他节日当晚要不要去夜游，雁王说夜什么游，俏如来说，夜游嘛，没听说过吗，随便做点什么都行，比如挖个坟什么的。

雁王猜想也许与俏如来正在进行的计划有关，他有点意外俏如来会拉他下水。两人至今相处，看似亲密无间，实则泾渭分明，各行其是，从来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

他想该是将师弟这个举动看作求助还是看作算计，一时想不到，却也答应了。

俏如来这次不同以往，雁王感觉他很害怕。他一意孤行地修复数十年前被默苍离摧毁的懴年锁，却在修补的过程中导致了长河冰封出现裂缝，那长河下一只只齿爪狰狞的白蝣正削尖脑袋想要挤出封印进入人世，错位的入口出现在苗疆洄阴城，如今苗疆表面上喜迎兰芜盛节，暗地里却是秣马厉兵，整个苗疆最负盛名的术师都聚集在那里，希冀在入口彻底形成之前阻止。

会是因为这件事吗？

其实雁王觉得还不至于，裂缝的痕迹并不明显，入口形成的几率极小。长河镇压白蝣漫漫年岁不知几何，至今不衰，其神其力可见一斑，若连长河都不再能镇住这些古生物，说句大不韪的话，他认为凭目下人力也根本无济于事。可墨家历来对长渊之事极其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牵动他们草木皆兵，在这背后更多的是恐惧作祟。

当初默苍离摧毁懴年锁，着实让这些人惊恐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墨狂杀钜子，血继顺利进行，并未因此受阻，这些人倒反而轻慢起来。此前俏如来曾请铁骕求衣助他修补懴年锁，被铁骕求衣拒绝。凰后和俏如来意外合拍，利益相宜便互补互惠，但凰后也表示在这件事上绝不插手。既然最重要的环节没有被破坏，谁也不愿意去徒惹一身膻。

但俏如来莫名坚决，即使孤立无援也不肯回头。

是为了什么。

雁王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但如果这一次是俏如来向他的求援，他意外地意识到，反倒是自己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白日他回了一趟中原，俏如来留在苗王宫无所事事，雁王便将狗交给他看顾。

他久不回尚贤宫，众墨者见到他突然出现都有点意外。他回来是为了收拾零碎，将一些重要的东西陆陆续续搬到中苗边境那座目下常年无人的小宅子里去。

原本他认为没什么好收拾的。本想很多东西丢了也无所谓，但回来拾捡着，有的记得，有的被塞在角落旮旯里早忘了，零零散散竟有许多。也有一些东西用惯了，换新的不习惯，或者明明没什么用处，却宁肯摆着占地方也不愿意扔。

比如用惯了的笔和砚啊，行山踏水时偶遇一些林下布衣，打赌赢来的古籍、刀剑、茶叶、传说中的圣药啦，再比如与俏如来的来往书信啦，不知何时解到一半又丢在一边的谜题啦，便是这类杂七杂八的，拾掇拾掇打包起来，竟装下了一辆骡车。

日子过着，习以为常，简简单单，到不得不装载清点的时候，才突然觉得原来如此沉重而丰富。

早前已经搬过一次了，估计以后还会来几次。

他坐在侧堂的方桌前喝一口茶，墨者提茶壶侯在一旁。静默间，有珠玉玲然的声音靠近，携着冷香拂来，将眼前笼了一层朦胧的幻彩。柔软的指尖，伴着蔻丹指甲的坚硬质地，挨上耳垂，轻重相宜地抚过脸颊，脖颈，在锁骨处揉弄，故意在玄赤相间的衣襟前盘旋，欲进不进。

他抓住那只手，这只手轻软滑润好似一尾游鱼。明明是一双把持武器的手，夺人性命时稳如磐石，怎会具有如此令人心神酥醉的神力呢。

声音流连在耳畔，微微沙哑的尾音中掺了几分慵懒的媚意，凰后说，鸿儿，你许久没有回来了。她被上官鸿信握住，顺势坐到他的怀里，暗色的长发披散，发梢犹带湿润，随意裹身的暗纹黑袍宽松得一扯即落。

凰后倾身亲吻他的眉心，浸着脂香的气息萦绕呼吸。

一旁伺候的墨者对此见怪不怪，放下茶壶，面不改色地退出侧堂。

削白指尖摩挲着衣下躯体，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唇舌来到对方唇边，将要含住冷薄的唇尖，雁王却蓦地偏头避开。

别这样叫我。

凰后见他拒绝，略直起身，调侃间不无嘲讽之意，指尖却得寸进尺地侵入衣下，她笑说，论资排辈，我也是你师叔，做长辈的，唤你一声鸿儿怎么了，还是说这两个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有特别的人才能称呼。

雁王对她话里的意有所指置若罔闻，却转回头来看向她，眼底浮上冷冷笑意，如此长辈，师尊留你在羽国，本意在牵制于我，被却被做师叔的居心不良诱拐入幕，可怜当时天真无知的我，如此师叔啊。

居心不良我承认，天真无知就算了，厚颜无耻也要有个限度。她微蹙起双眉，作尽娇嗔怨叹的情态，如此风情，纵使尽知其人蛇蝎心肠，偏生犹能颠倒众生。环抱师侄脖颈，凰后贴近他，柔声倾诉道，鸿儿，我很想念你。

雁王推开她。

真是想念我么。

你我多年情分，师侄真要如此狠心。

我怎么不记得你我之间有何情分可言。

何等翻脸无情的负心人啊，自从上回你与俏如来争吵后就再也不曾碰我，莫非你还打算为他守身如玉不成，给你立块贞节牌坊怎么样。

不愿再与她纠缠，他推开凰后兀自起身，说，凰后裙下倾慕者不计其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何必执着区区在下。

凰后自下往上地望他，眉眼旖旎，可是我只想要你，只有你才能让我快乐。

他微冷笑，是只有我才能让你想起师尊吧。

关于默苍离死而复生的事，他也想过是否告诉凰后，后来想想，以凰后心性，若知晓默苍离尚未死透，好端端地宅在还珠楼里，不找麻烦是不可能的。但转念想想，就算凰后长枪短炮轰平了还珠楼，又与他何干呢，退一步讲，就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也是殃及到神蛊温皇。

似乎无足轻重？

他犹豫了几天，最后想，万一神蛊温皇靠不住，默苍离受损，俏如来必然不会作壁上观，到时候会不会惹祸上身就说不准了。秉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心态，雁王选择了回避这个问题。

不再理会凰后，将最后的箱子都抬到车上装好。

他没要墨者，就着雇骡车的脚夫，要了几个人，将路线画好，交代几人送往，又去信嘱咐宅里顾家老头注意接收，便动身回苗疆。

/

王城连日阴雨，终于在今天下午有了个喘息的机会，甚至连日头都懒洋洋的拨开云层露出半张脸，积涝长霉的市民宛如久旱逢甘露，有事没事的都往屋外跑。

掌柜拖了张板凳坐在门槛外抽烟，店里客人熙熙攘攘，小跑堂的却非钻到屋外来拉客，看似殷勤，却被掌柜一眼看穿，任何企图偷奸耍滑的行为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气得他跳起来大声呵斥，小跑堂被他一骂，浑身一抖，泥鳅似的又蹿回店里。

他追了几步，嘴里仍犹愤愤然，说不争气的东西成日里就知道好吃懒做。直到小跑堂的混进人群里，不容易看见身影，才敲着烟杆骂骂咧咧地转回来，往店外走的脚步又突然一顿。

原本空荡无人的店门口这时站了一个年轻人，看来二十几岁的年纪。王城里鱼龙混杂，掌柜也算见识过各路神仙，是贩夫走卒还是世家子弟，是凡夫俗子还是能人异士，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眼前的年轻人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穿着却异常简朴，他有一头微卷的长发，用一条头绳敛起扎了个高髻，袖口扎紧挽起，露出精瘦的小臂。

年轻人一手提着一头獐子，一手提着湿透的狼皮长靴，鞋子淌着水，獐子滴着血，在门前小小的积起了两滩，显然年轻人已经在那儿站着有一会儿了。让掌柜蓦然怔住的是那双幽蓝的瞳子，让他想起佛寺神堂里那些金身泥像，无知无识却令人敬而生畏。

年轻人见他回头，冲他露出笑来。他一笑，先前意高古远的气息一扫而空，顿时鲜活灵动起来，眉目间尽是清朗。他把獐子往前一递，说，店家，可以麻烦烤熟吗，我听说这家店烤野味乃是一绝，顺便替我沽两斤酒。

好说好说，这就替客人烤去，至于滋味，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掌柜殷切地接过，交给店里跑堂，仔细地嘱咐了几句。獐子这种伶俐走兽素来极是难猎，穿梭在山林之间，没有一匹快马一张强弩，想都不必想，可他看年轻人一无马匹二无弓箭，倒不知他从何而来。转头看他一身的泥污和那双不堪入目的靴子，有点不可置信，说，客人您该不会刚打猎回来？

年轻人点点头，如何了？

掌柜叹为观止，又劝道，小伙子，要打猎还是等过了这段时间进山，这雨下了恁多天，山里泥土泡得软，说不准哪里就突然塌方，再加上打猎这种危险的事，容易出事儿。

年轻人有些歉意地笑起来，说，也是一时兴起，是我考虑不周，谢过店家叮嘱。

掌柜问他客人您要什么酒，年轻人问他有什么酒，掌柜磕着烟杆大声说，问这话您就小看我了，这城里所有叫得出名字的酒，小号都有，雪山封谢家红，杏花村吊儿醉，要啥有啥。年轻人想了想，说那就打两斤谢家红吧。

掌柜吆喝一声答应，弯腰去打酒。

晚些时候鹿肉烤熟，用干荷叶一块块包好，店家拿一只竹筐子装着，和两斤谢家红一起递给他。

年轻人赤着脚，没在城里多转，一路出了城。

荒郊野草，遥遥地便可望见前方辕门森森，犹如一张齿牙寒立的血盆大口，这是铁军卫驻扎在王城的军营帐地。他来到辕门下，新换的守门小兵不认识他，拦着不让他进，稍远处一个军阶较高的将官看到，小跑上来照着守门小兵脑袋就是一巴掌，一边恭恭敬敬地把他迎进去。

那将官引在前方欲给他开路，他说不必了，自己熟门熟路地就朝着军长营帐过去。

营帐内空无一人，此时天已有些暗了，便有人进来将灯烛点亮。他兀自在桌案前坐下，案上摆满了军务公文，他略捡了捡，腾出一小块地方，搁上一块鹿肉和一坛酒，就吃喝起来。

没吃两口，营帐外脚步声响起，帘幕刷地掀开，铁骕求衣走路带风，风逍遥紧随其后，两人在桌案前跪下行礼。

不知王上圣驾，微臣失迎。

他点点头，淡淡地说，是我来的突然，不怪两位。

跪下的两人面面相觑。

王上说，军师，我来是有事想找你商量。

他不下旨不传召不打招呼，自己来军营找臣子商量，还穿成这样，看起来就是出去玩了一趟顺便来的。堂下二人更沉默了。

不过在相商之前，孤王还需先问罪军师。他声音蓦地有些冷，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单夸就是竞日孤鸣？

乍闻此言，风逍遥大惊失色，忘了礼数，一抬头道，啥，北竞王回宫了？

铁骕求衣埋着头，经过片刻静默，沉声答道，臣知道。

军长遭受连续打击。

老大你……

军长。

苍狼出声打断他，走过去，将竹筐和竹筐子里剩下的烤肉一并给他，说，上回军长说云鹤楼烤野味手艺最佳，做下酒菜，果然很不错。

这……

风逍遥接着，无措地瞥了一眼仍然跪着的铁骕求衣，见老大点了点头，才跟王上道了谢，知趣地退出营帐。

目视风逍遥离开，苍狼站在原地，回头看铁骕求衣，即便跪着，铁军卫原军长也跪得像座巍然不动的巨石。

知情不报，孤王是否该判军师一个欺君之罪。

铁骕求衣面不改色，说道，王上政务繁重，然而竞日孤鸣一事牵连重大，眼下目的未明，手段未明，臣恐怕告知王上也只是徒增王上的负担。臣所思虑，待事情有了眉目，再一并向王上禀告。

哦，那如今也有月余光景了，军师可有何进展。

并无。

军师就是这样为我排忧解难？

自从入宫以来，除了每日为王上调养身体，并没有其他动作，因此也无从推敲。王上的药汤臣每日皆有命人暗中查验，并无任何不妥。

你是说他既没有加害于我，也没有暗中策划。

是。

王上蓦地不再说话，沉默着走回桌案前坐下。烛火掩映了他的面容，一半明亮，一半掩在阴影里。

铁骕求衣仍然跪着。

不多时，王上说道，军师辛苦了，起来喝口酒吧。

铁骕求衣站起来，也不客气，到案前坐下。苍狼给他倒了一碗谢家红，酒味入口略显辛辣，很是暖身。王上似乎心有所思，神情恍惚的。铁骕求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说，王上入山打猎了？

看得出来？

嗯，颈上沾着泥，还有擦伤。

他熟稔地在箱柜里翻捡，军营里伤药是常备置的。让苍狼侧脸仰头，略扯开衣襟，伤口不止一处，血已经干涸，有点发炎的迹象。

他问道，如今王上已经知晓竞日孤鸣的身份，打算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苍狼仰着头，营帐的顶棚映入视线，被撑起的幕布，在灯光的掩映下，是一片虚无的阴影。

他呢喃着说，我正是为此来寻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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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nie56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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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4)

302樓發表於: 2018-07-08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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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禱蒼狼千千萬萬別把單夸怎麼了

雖說知道蒼狼心腸好人又善良但畢竟競日跟他有國仇家恨還是有點緊張
競日好不容易才又回到一個...對他來說比較暖心的所在(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對)
這好日子是要結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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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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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303樓發表於: 2018-07-12 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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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四十一.

昨夜窗户没有关严，伴随着冷风呼地吹开窗户，撞到窗棱啪地一声，啁啾鸟鸣忽远忽近，此起彼伏。冷风贯入，拂动层层轻纱薄幔，将屋里的充盈的热意吹散了些许。

俏如来被晨声惊醒，雁王抱着他，闭着眼，还犹在梦中。昨夜两人欢好便睡下，到现在都赤身裸体。他翻了个身趴在雁王身侧看他睡颜，这副何其精致的皮囊，他想即便天之极地、海之角涯，翻遍九界，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堪比身侧之人，独一无二的美，独一无二的人，越是看越是爱，忍不住埋下头，贴着脸颊亲吻他。

他吻到双唇，探入舌尖，齿关打开，本该寂静不动的舌头缠着与他亲近，他退出师兄唇舌，含着下唇轻轻咬了一下，笑着说，师兄，你醒啦。

雁王不答，他初醒时，还残带着几分朦胧倦意，被褥下的手掌环上师弟腰身，轻轻爱抚。俏如来被他挠的痒，扭动着躲避，又一边起身说，别了，我只是想亲亲你。

梦中睡醒的嗓音还有些沙哑，低低的，抬高了手臂伸出手指在柔软的脸颊上抚摸，一边说道，亲都亲了，继续何妨。俏如来拉住他的手，凑到嘴边吻了吻，还是别了，今天是个大日子，我比较想留点精力做正事。雁王任他含着指尖亲吻，倦懒地笑，兰芜白节么，苗疆的节日，跟你有什么关系，原来师弟还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

凑什么热闹，你答应我今晚去夜游的，转头就忘了？俏如来在师兄指尖用力咬了一口，表示他有点生气。

雁王好似感觉不到疼，没忘，但那不是晚上的事吗。

所以才要养精蓄锐。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捡起床角凌乱堆积的衣裳穿上，又道，而且今日二师叔出兵，我想去看看。

他指的是北竞王之事，雁王明白，说，你也知道了？

俏如来转头，听这话，你参与了？

他方穿上里衣，半遮半掩地挂在臂间，与他白发交错，恍若融为一体，愈发衬得肌肤红嫩莹润。雁王视线在他胸前流连片刻，伸手揽回了他，复又扯开那还未穿好的衣襟，在锁骨出吮出一点殷红的痕迹。

俏如来伸手撑在他上方，长发流水般倾泻下来，那双唇舌来到胸前，戏弄乳首，沉寂了一夜的快感酥酥麻麻地沿着神经在脑海中复苏，让他情不自禁地低吟出声，轻唤了一声师兄。

雁王吻着他，含糊着声音说道，我没有参与，不过昨日苗王一天没见外臣，下午又忽然兴起出宫打猎，回来后专程去了趟铁军卫，我想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俏如来推开他，坐直了，你叫我连他坟头长草都不准看一眼，你自己倒是成天盯着，很好看吗，他用膳就寝沐浴穿衣你也看着么，我生气了。

雁王笑了，拉着他一缕头发绕在指间，别生气，跟你聊个八卦。两人都起床了，倚到窗下案几前，就着茶水点心，雁王将那段埋藏于历史的旖旎情事大致讲诉，还能讲的成章成句三起三伏。俏如来宛如瓦舍听戏，剥着落花生，嚼着核桃仁，间或喝一口冷茶。

听毕，他才有点恍然的神情，摇头晃脑地叹道，原来还有这层关系。

雁王仿佛对他的反应有些失望，就这样？

俏如来嗯了一声，想了想说，是有点意外，不过，他们日久扶持，生出情意也很正常……他不知想到了何事，不由自主噗嗤失笑，忍俊不禁道，而且苍狼的确很可爱啊。说完就收到师兄目光冷冷扫来，立即低头收敛住。

但这种事秘而不宣，你又是怎么知道吗？他突然想到不对，抬头问师兄。

师兄老神在在，说，推测加脑补。

你怎么不干脆去写话本，说不定能火遍九界。他探着身，往师兄嘴里塞了颗核桃仁，一边说，所以你那天就是为这个去的竞王府？你也太无聊了吧。

雁王吃着核桃仁，还在他退出之前含着指尖轻轻舔了一下，说，本来就很无聊。

俏如来笑说，那是我的不是了，招待不周，师兄海涵。

/

兰芜白节本是兴于民间的节日，官家并不参与。但不知是那一代的苗王心血来潮，来了一次与民同乐，此后渐成传统，倒成了一个官民共庆的日子。

这是一个祈福的节日，人们将兰花与芜花扎成花鱼，在鱼肚中放入沉重的食物，沉入水中，许下心愿，随着风气移易，祈福的意义不增，反倒是更昂贵的品种、更精致的花鱼、更珍奇的食物，日益成了士绅贵族们炫耀的来源。

但据闻古老的传言，兰芜白节最初的目的不是祈福，而是镇压海神。

这个说法来得莫名。苗疆地处内陆深处，四面无海，境内最大的湖泊位在天峰之巅，是无人涉足的险地，终年飞雪，冰雪成岩，自半山腰起就没有活物，唯其湖水有奇效，生活在湖中的生物皆与常物不同，一条鱼能够长至百丈来长，数百年不死。水中生物巨大，而湖泊也目之无穷，浩瀚如海。但此说未免有怪力乱神之嫌，真伪尚待考究。

即便真有其事，天峰之巅距离王城也有千里之遥。且在苗疆都城尚未迁移至此的古老时期，兰芜白节就已经存在，此地是其兴起之地。及至今日，王城依然是兰芜白节举行的中心。

而镇压海神说法的来源，是传说中，这座城的下面是一片海。

深处内陆的国家，王城之下却翻涌着一片海洋，听起来就很荒诞不经。但至今还有一些人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同时也深信兰芜白节的存在就是为了镇压这片海中海神的凶煞，若是海神震怒，那日，天空殃云聚积，暴雨不断，海水自地下漫上，会吞没整座城市。

如今会相信这个说法的人越来越少。岁月古远，历史沉埋，一个节日真实的源头是什么，没有多少人会紧抓不放地追本溯源，其实对人们而言，节日更多的只是一个狂欢的理由，从千篇一律的日常琐屑中抽身而出，能恍然有种重获自由的错觉。

因此从前竞日孤鸣便厌恶过节。

他性情何其随和，能引动他心生厌恶的所在着实不多，每逢佳节是其一，后来有苍狼的眸子，再后来有默苍离……怎么又想到了默苍离，赶紧转移注意，转移注意……

节日里，亲友高朋齐聚一堂，筵席间觥筹交错，人人称贺。那于旁人是人伦天乐，于他是一次又一次滴水不漏的伪装，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每言一字都甄心动惧。鹰瞵虎视锁在身前，寒兵铁甲刺在背后，进退皆是悬崖深渊。

转职成为孤寡老人后反而轻松许多，虽然已为此失去了诸般不可挽回的人与事，但仍然可叹，轻松许多。

他自昨日下午入山采药，城外山中长着宫内没有的稀罕药材，入山后遍寻才得几株，天色却已经暗了下来，思想回城也已经宵禁，索性叩开了一家山户的院门，借住一晚，临走前留下几锭足量的黄金。

采药的地点荒僻，鲜少有人迹涉足，昨晚夜雨倾盆，将尽天明稍住，东方紫光熹微，有旭日东升之兆，但细雨仍然牛毛般飘飘渺渺，若有若无地浸润衣衫。

山径狭隘曲折，大块的青石铺就，平日落叶堆积，昨夜的雨却将枯枝落叶都冲刷干净，一面面形状不一的青石光洁平整。

沾了水的青石比平时更为湿滑，先生敛着衣角，小心翼翼地踩着青石，踏稳了才迈出第二步。

行至中途，往前望，见到山路尽头站着一个黑衣蒙面的武士，石雕般伫立在那里。他见过这些人，千人一面的装扮，干着刀口舔血的活，卖给谁就是谁的兵器，到死都没人知道是谁。他自己从前也豢养过这样的死士。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种地方，自然是等着不属于这里的人。

即便看到这个人，他的脚步也不曾缓上一缓、急上一急，那人也不催促，不抬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犹如真是一块石头。任他畏畏缩缩、磨磨蹭蹭地挪到了山脚，那人才向他长拜一礼，说道，见过先生，主人请先生一见。

他点点头，不问你的主人是谁，也不问你要带我去哪里，跟在那人身后走。

穿过一片竹林，又是一条向下的小径，两侧古木参天入云，道路逶迤着往下，终至没入看不见的林木深处，灰色的天光透过层层密密的绿荫，形成一道道水雾掺杂的光影。

走在这样的山林之间，真能令人忘却凡尘，有种天地苍茫而我如一粟之感。

遮天蔽日的古林断在一个突然而至的转折处，走出小径，前方视野开阔，荒茫的草滩后，是一叶泊岸的小舟，舟旁芦苇飘摇。湖面苍冉，似一块青灰的水碧，在目之尽头与同色的天穹一线相连。水汽贴着湖面泛起一层白雾，几乎将黑色的小舟也笼罩其中，细雨刺入白雾之中，浓雾掩盖了水面的粼粼波澜。际遇有时玄妙，他曾在苗疆王城度过了半个人生的长久岁月，却从来不知原来尽在眼前处有如此秀美的卷中风景。

黑衣武士停在山径末处就不再走，单先生便背着采药的竹篓自己上前。

他走近了，才发现小舟并非停在岸边，与岸滩相隔了一段距离，狭窄的木板小桥铺排着伸向船边。这小舟远看虽小，近看却极为精巧雅致，人站立其间也甚是宽敞，风中传来某种清越空灵的声音，如某种乐器被人随意不羁地信手拨弄，他伫立环顾，才发现船舱的一角挂着一只青铜风铃，正随着清晨的凉风微微飘荡。

船上主人开口唤客道，既然来到，何不入内稍歇，我为先生煮热了薄酒。

那声音清冷低沉，一时有种熟悉之感，细思却如五里迷雾。

船舱的门扉是用青竹编制，表面涂上一层清如水的漆，保存了细竹翠绿的原色。此时天色尚未完全明朗，船内却也并未点灯，舱内的主人是名玄衣墨发的青年，玄漆的衣袍间可见描金赤纹，红色珊瑚的发饰绾着高髻，他坐在黑色雕纹的案几前，袍裳倾堕，长发逶垂，半覆在袖袍下的五指莹如皎月，熹微的光线从他身后洞开的门扉中透入，明暗交界的光影让他似有不在人间的错意，竟至美不可方物。

聪明的人对世间一切美若虚幻的事物存在着一种本能的警惕，但单夸不，他是宁可追逐着至美之物醉生梦死的人，无论是琴棋书画、美酒、美食，或者美人。

酒香溢满了小舟，方才走在木桥上便已闻见酒味。案几旁置着火炉和小釜，石釜旁的铜盘中盛着些许药材，单先生瞥眼认了认，都是些温理活血的常见药材。

主人稍敛衣袖，执着木质的长勺在小釜中轻搅，他并不曾抬头，却像是看见了单先生的眼神，说，先生怕我下毒吗。

被当场抓住，单先生也不见窘迫，落落笑笑，主人盛情款待，在下唐突，但江湖行走，不得已总是多些心眼。

主人说道，看来先生也不是安分的人。

怎讲？

寻常人家，阖家相亲，几多好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心安理得过一生。不安分的人，做多了不安分的事，自然会招惹不同寻常的后果。

单先生叹道，主人这话刻薄了，听起来像在骂我咎由自取。

主人不答，用木勺舀出热酒，盛在云纹暗隐的漆碗之中。他只盛了一碗，递至单先生面前，自己并不喝。

先生请。

先生不见踌躇，端起漆碗浅酌小口，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虽然加入了诸多药材，药味充分渗透酒香，但这味道仍然穿越了数年光阴，在刹那间捉住了他。

这是……

他盯着碗，神情有些怔怔的。

主人淡然答道，是醉生寒。

先生脸上的怔愣表情维持了片刻，忽然破开笑颜，端起那碗酒仰头饮尽，搁下空碗，说，好酒，再来。

主人一言不发，执着木勺继续为他添酒。

单先生连喝三碗下肚，醉生寒酒劲不小，他却从来饮酒如水，完全不见醉意，但他微醺着眼，端看眼前的青年垂眸颔首为他斟酒。船壁间半开的窗口透入天光，映在他无可挑剔的侧脸上，犹如玉石铸造。

又是三碗下肚，单先生擒着酒碗，阖眼吟道，君犹鸾鹤偶飘堕，六翮如云岂长锻。可喜，可喜。

可喜什么？

得君一见，又偿一愿。我曾愿求取世间极致，人之至美，景之至胜，琴之至纯，酒之至远，道之至明。

尚有位之至上。主人神色漠漠地补充一句，又道，先生凡事只愿一见，便满足了？

单先生说道，浅尝辄止，才算得心愿，穷追不舍，那是执念。为心愿所驱，不为执念所奴，此生方能不枉。

主人一声冷笑，先生真是轻薄的人。

先生不见动怒，搁下酒碗，倾身支颐，看他的眼神中反而多了几分玩味，他笑道，若我猜的不错，足下可是雁王？

主人迎上他双目，先生认得我？

单先生摇摇头，不认得，听说过，足下大名如雷贯耳，道听途说了许多而已。雁王已不再为他添酒，他便自己盛，一碗接一碗。小釜中醉生寒始终不见底，雁王一直在往釜中加入新的凉酒和药材，火膛中火苗雀跃地跳着，慢慢温着，在这清晨寒雾锁江的小舟中，有几分难得的暖意。

我本以为会是俏如来，说实话，看到是你，我真有点意外。

雁王头也不抬，为何以为是他。

单先生作无奈状摊了摊手，他和苍狼是好朋友嘛，苍狼容不下我，苗疆容不下我，他自然也就容不下我。

你不生气？雁王微微歪头看他，那神情好似真有几分困惑不解。

单先生轻轻一叹，何必迁怒旁人，如你之前所说，是我咎由自取。雁王说我没说过，单先生不理他，继续叹道，既然我已经……背叛了他，就不会再乞求他的原谅。他是自在的，不应该一次次地为我为难。

他说着，双眸抬起，看向眼前青年，可我想不通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苗疆忧国忧民，也不要说你是为了九界和平。

雁王说，我只是好奇他知道后会怎么选。

单先生着实愣了好一会儿，良久后才想起来眨了眨眼睛，揉着额角摇头道，我收回我之前的话，我现在有点想揍你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你做事就从来不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吗，没有你也许我还能温存几日，有了你我现在只有倒霉，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没听说过么？

雁王道，也不一定会倒霉，说不定他会接受你，你不必再用着陌生的身份，与他重归于好，百年好合，难道不比来历不明的野郎中更好。

单先生冷笑，接受？接受一个背叛了他、甚至想要杀了他的旧人？

他语露悲戚，埋着头沉吟半晌。先生低声说，他何必一定要接受我，人总是要先前看，沉溺过往，破镜重圆，圆了形状，却终究有条裂缝横在中间，何必要在本已倾颓的高楼上勉强修修补补，还不如寻块新的空地，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

先生抬起头，看向雁王的目光灼灼，说道，我看俏如来就很不错，出身尚可，家教端正，品格还算良善，长得也很漂亮，虽然武功稍嫌不足，不过人哪有十全十美呢，勉强也能接受，而且他与苍狼感情本也不错，不如你考虑考虑割爱一下？

雁王垂眼煮着酒，并不理会。

单先生锲而不舍，真不考虑考虑？

我可以考虑考虑永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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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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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304樓發表於: 2018-07-13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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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四十二.

天光渐明，水面浓雾袅袅散去，天际紫光流向橙黄，太阳终于肯攀着水平线慵懒地露出半张脸来。细雨不知何时已住，微风拂着湖面，在日轮下散开一片破碎的金黄。

久违的日出令人神往，从单先生的位置望过去，恰好将这幅风景尽揽眼底。

可以再问你个问题吗？单先生往后倚靠在舱壁边缘，一边说道。

请说。

他眯起眼，状似随意的神态，却掩藏不尽一丝泄露的凌厉，说道，我与苍狼的事，连千雪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雁王似有微笑，淡然地道，先生想要杀人灭口吗，那也要有这个本事才行。飞鸿印雪，旧业随身，没有谁能将过去完全湮灭，但凡有心，总有蛛丝马迹可循。

先生点头表示认同，说道，旧痕诚然存在，却也要有一双能识的慧眼，足下这样的人，留存于世，于任何人都太过危险。

雁王道，还是要灭口吗。

单先生嗯了一声，想，但有点困难，留待以后考虑。

雁王笑笑不置可否，他终于另取一碗，为自己也盛了热酒，说道，先生的问题问完了，换我问如何——行至今日这个地步，先生可曾感到后悔？

单先生闻言，一时不答，他用一种不同先前的眼光望着眼前青年，仿佛坐在对面交谈的人刹那间换了一个人，手指扣在案几表面轻抚，他不回答，却说，我可以问你为什么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吗，它令你想起了某些相似的回忆？

雁王道，如果先生是在影射什么，未免太缺乏创意，我已经听得厌了。

你误会了，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单先生否认道，他安静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辞，我只是……有点失望。

真是受宠若惊，原来先生还对我有所期望。

这个稍候再说，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我得仔细想想。他说着便沉默不语，闭着双眼，向后倚在舱壁，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端起碗中剩下的半碗酒一口饮尽。

想好了？

嗯。

所以是什么？

不悔。

雁王听罢面不改色，不知是早有预料，还是无论后悔与否皆于他无足轻重，他说道，即使让你重来一次，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即便赔上苗疆一年内乱，生灵涂炭？

生灵涂炭？

单先生轻声地重复了一句，虽轻，却竟隐隐地带了几分冷意，他笑了笑，并未立即回答，却毫无征兆地转而说，苍狼的身体无病无痛，却无药可医，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雁王答道，是因为你。

单先生摇摇头，太宽泛了——是因为蛊，这种蛊名叫……什么来着，温皇说的太快，我没听清楚。

所以这次的事，温皇也参与了。

不不不，他没有参与，他最多就是有点无聊，跟你一样。我去还珠楼找他是另外有事，我有种名叫幽然隐的药材，但我不会施术，所以去找他帮忙。

听到这个名字，雁王竟然难得地露出几分嫌恶的神色。

幽然隐，滚尸油？

单先生笑道，雁王果然博闻强识，幽然隐只是它的一个名字，它也叫滚尸油，有人认为它是稀世之珍，也有人认为它肮脏污秽。炼制幽然隐，取一鳞族，逼出原身，以火烧制，炼出人油，而后提纯，能得到一种清冽如水的油。品次可分三六九等，活烧的比死烧的好，宝躯的比波臣的好，鲛人的比宝躯的好，鲲帝的比鲛人的好。一个鳞族大概能够炼出二两的幽然隐，它具有在寻常医者看来无法想象的疗效，它甚至能够修补魂魄，起死回生，是很珍贵的药材，很珍——也很贵。

他说着匪夷所思的血腥故事，却仍然笑意盈盈的。

即使成本如此高昂，幽然隐的供给却也从来真正断过货源，即使是在欲星移信誓旦旦的宣称他要改革以后——这么多的材料从哪里来？鲲帝的血脉在封地里用整块的黄玉建造行宫，波臣的子民却带着全家上下在淤泥里寻找虫蚁维生，他们繁衍能力高强，可以生下十个甚至二十个孩子，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卖掉一个孩子，就像是卖掉一头牲口。贪得无厌的官吏，与黑市的贩子官商勾结，用尽各种手段，换来的钱财可以铺满他们的庄园。这些幽然隐被远销各界，即使做的是不见光的生意，也往往供不应求，拿到我们手上的时候，你是将它看作药材还是人命？

单先生倚在案几前，眼里有奇异的光彩，向雁王说道，鳞族无罪，怀璧其罪，世人说起，不免为感到它哀叹，可是否其实，它也在庆幸自己拥有这种能力？

雁王垂眸，在漆碗中盛入滚热的药酒，说道，只要牺牲的不是自己。

单先生道，温皇为默苍离维持肉体的鲜活，所必需的材料，其中之一便是此物，而且他只用鲛人所炼的幽然隐，两年时间，所费之用何止百斤，这么算起来，你师尊现在能活着——我姑且当他算是活着——可是用了数百条鲛人的性命换来的，只为一个默苍离。可这世上还有多少个神蛊温皇，多少个默苍离，那还需要多少条鲛人的性命？默苍离啊，你们说他带来生灵涂炭，真是看得起他。在他生前，死在他手上的人，破顶了可有上万？沧海之一粟罢了。

先生一声冷笑，道，欲星移说他想要改变，得了吧，我看他就算奔波到死都看不到那个爱与平等的画面。

他垂下眼，闭上双目缄默了片刻。

可总要有人得想着改变，不能永远固步自封，不能永远安于现状，即便是万里长城，那也是平地而起，一块块的砖石累积起来。前方是天海之涯，即便只是迈出一步，那也是近了一步——他抬眼看向雁王，明亮的瞳子里隐约含着厉芒不可逼视，轻声冷笑道，撼天阙算得了什么，别说一年内乱，就是今日苗疆流血漂橹，尸骨成山，我也会去做。

雁王始终静静地聆听着，时而举起碗喝一口酒，直到末了，他碗中的热酒仍然没有饮尽。

雁王道，可你还是让位给了苍狼，你知道他不会按你的方式去做。

单先生默然不语，良久后呢喃般说，我不确定……

他闭眼说，我不确定我是否是正确的，也许我孤注一掷，最终却只是拖累苗疆和千万人的命运为我陪葬，但我也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先生的声音忽然很轻，轻得像是叹息，我真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那里……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阻止他，我真的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去阻止他。

雁王说，即使他身怀三部武经宝典，面对面的对峙，他也不是你的对手。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们总是以痛来证明爱的存在，可爱情的本质怎么会是痛苦？它是快乐的，是即使经历千万劫后，伤痕累累、罪孽深重，当再重逢时，你见到他的第一眼，心中翻涌的仍然是喜悦的情绪。你可以乘船出海，向往天地尽头，面对空无一人的孤寂和无穷无尽的危险也无法令你退缩，可一旦他再次站在你的面前，他就已经赢了。

他犹然能露出微笑，说道，就当做，是天意的选择吧，天意真是善于捉弄人心。

雁王终于抬头看他，似乎对从他口中说出的词汇感到意外，说道，天意，你是这么容易向天意屈服的人吗？

单先生摆了摆手，表示不以为然，哦，那我必须得跟它死磕到底吗？那是你师尊这种死心眼才会干的事。

雁王微蹙了眉，冷声道，真是轻薄。

单先生向他笑道，这是你第二次这样说我了，伴随你那种冷漠不屑的语气，看来你很是瞧不起。那我们来说说不轻薄的人吧，你师尊？你师弟？其实我不太喜欢你的师尊，你知道吗。

雁王道，不喜欢他的人很多。

我也不太喜欢俏如来，他们是同一种人。可我欣赏他们身上那种美，有种残忍而果决的美。醉生寒一碗复一碗地饮下，似乎终于让他有了一些醉意，连眼神都有些迷离起来。他轻声说，我想象着，俏如来提起墨狂刺入默苍离的胸膛，鲜血喷溅，像一场雾，那一瞬间，天地都被染成红色，血液是滚烫的，贴着皮肤却又冰冷刺骨，那个瞬间，生命飞速流逝，死亡飞速逼近，那是一个竭力挽留又竭力剥夺的瞬间，何等绚烂瑰丽的美啊，那一刻令人想要永恒地拥有，但它转瞬即逝，又是何等的惆怅悲苦。同时伴随着这份凌厉的，是犹如将五脏六腑生生剜去的痛楚，这种痛楚，将他们残忍果决的美渲染到了极致。

他抬起眼，仍然是那般迷离的眸子，似笑非笑的，望着雁王，继续道，可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太格格不入了，太缺乏随遇而安的天赋，没有当机立断的勇气，默苍离让你杀了他，不杀他霓裳就会死，三万大军就会死，你想救他，又想救霓裳和那三万大军，提不起墨狂，又放不下家国。犹豫不决，仓惶无措，拼命慌张无所适从，真是狼狈不堪。

他笑了，伸出一只手指往前探，似乎想要点中雁王的脸。雁王往后撤了撤，避开他。

他说，可相比默苍离和俏如来，我更喜欢你。

雁王凝视着他，默然不语。

因为你很无奈，所以你很真实。你问我如果重来一次，是不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其实我也不知道的。想要活得心无旁骛，要么安分守己自甘碌碌，要么如默苍离那般，足以摒弃所有绮念……可我既不甘心安分守己，又活不成默苍离的样子，所以我也很无奈啊。我可以为了爱他而放弃，可我怎么甘心只是为了爱他就放弃？

我留下来，与他朝朝暮暮，恩爱相守？真的能做到吗？我的妄念，那个执着了三十年却被半路抛弃的妄念，它刺在我的心里，越是得不到，越是疯狂生长……

单夸摇了摇头，面上流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神情，也许我终究，是不够爱他的，他可以说他为了我许下终其一生的诺言，我却不敢肯定我能为了他泯灭心底所有的执迷，也许有朝一日，那执迷会终于遏制不住，熊熊燃烧，破土而出，就如同那时我坐在荒凉无人的苗王宫里，对他的眷恋却日夜不停地折磨着我一样，也许我终于会像厌恶王位那样，厌恶着他……很荒唐吧？

你瞧不起，你当然会瞧不起，你认为既然爱了，就应该至死不渝，要么至死不渝地追求爱情，要么至死不渝地追求权力，只有排万难而上的人才显得伟大。可人是悲哀的，他继承着兽性的肉体，却追求着神性的精神。我们总在追求一种心境，足以克服所有软弱，弥补所有缺陷。默苍离似乎是做到了，那是墨家千百年探寻得到的结论，可他们维持的方式太过偏执，付出的代价也太过惨重，虽然他们已经疯狂到可以不计代价，一群疯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雁王从旁边的酒坛中向小釜添入的新酒，釜中留存了足够的药材，便不再添加。酒还未温好，他等了一会儿，一阵风蓦然拂过，船舱上一角的那枚青铜风铃摇晃着，发出宛若音律的清越铃响。

酒终于热了，他盛出一碗，他已经喝了不少，相比之下，雁王还是那最初的一碗尚未见底。

他撑着额角，似乎终于有了几分醉意，眼角眉间有种隐秘却难以忽视的媚态，如此风情浮现在一张苍老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倒错。

他笑了笑，我现在来解释，为什么刚才听到你的问题会有点失望。

你的事，你与默苍离的事，我大部分是温皇那里听来的，他很讨厌你，但又很感兴趣，有点痴迷，我看他就是有点错乱。你是集天地人文的造化创造而出的产物，默苍离不是那个改变你的人，他不过是在本已成形的石雕上完成了最后的一笔。仿佛从一开始就在等待着最终一刻的毁灭，而在彻底的毁灭之后才能得到彻底的完整。温皇说你有点可惜，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过我也觉得你有点可惜，你本来可以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但还有所欠缺。

人的悲苦，是源于他不得不在两点之间来回徘徊，那不是善与恶、对与错的两个极端，而是两种合理的冲撞。脚下一线悬空，你必须择其一而向。默苍离最终成为英雄，他选择了一个，抛弃了另一个。俏如来，我不给他下定论，我看不透他。你与他们不同，截然不同。我们的英雄啊，都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但你放弃了选择，否定那两点与两点之间的所有合理性，你接受它们的真实，却也接受它们的不真实，你的存在就只有荒谬和空虚。

俏如来对你而言，不过是默苍离的重复而已——我不是说你把他当成默苍离，不要误会，我指的是这个重复的爱的过程，最初被深爱、最后被抛弃的过程——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你已经不会再乞求他能留在你的身边，即使最终他背叛了你，你也不会惊慌失措，你再也不会感到意外了。可既然你已经预见了也接受了这个结局，为什么却还是愿意与他共处？因为活着很无聊啊，总要找点事情来做，总不能坐着不动等死。

他轻叹着，像在叹息白玉微瑕的缺憾。

你是完美的作品，但还不够完美。你还在意已经成为过去的默苍离，还在意可能会延续将来的俏如来。俏如来爱你，却也了解你，他更了解他自己，你可以对那个也许会来也许不来的结局无动于衷，他却做不到，他会感伤，他的脆弱溢于言表，而你怜惜他，宁可制造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即使你自己不信，更可笑的是或许你还自以为相信了——除了这一点，除了这一点，你就完美了，这才是真正的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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鯰魚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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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305樓發表於: 2018-07-14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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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一更里北竞王的剖白，似乎理解了他那么作的原因了！
上一更里雁和俏看起来很甜，我就提心吊胆，这一更果然被单先生给诛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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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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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306樓發表於: 2018-07-25 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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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四十三.

临走前雁王对他说，明知他布下罗网在等你，何不就此离开。

他抄着最近的一条小道朝城门走去。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城墙黑岩耸立，高逾十丈，城垛后站岗的兵士铁甲森森，城墙下两扇厚重古旧的城门洞开，它庞大的躯体每日早晚需要四个强壮的兵士合力才能开闭。它像一个匍匐在地的梦魇张大着口，任凭凡人穿越它的身体来来往往，不引诱，也不挽留。这是一座神奇的城市，人们带着自己的目的来到这里。有人是初遇，满怀憧憬和不安，有人是重逢，带着无可化解的怨恨和赴死的决心。

雁王的问题竞日孤鸣没有回答，他心里想，当初你明知他提着剑在山上等你，那你又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都是一路人。

今日的王城沉浸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欢笑中，入夜后这种欢乐会升温为狂热，各大酒肆楼馆满聚，声光酒色彻夜不绝，王宫设下丰盛的宴席，款待群臣与各部来使。宴席设在王宫后花园巢湖之上，这座湖径宽数百丈，湖心错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浮岛，每座岛上都建造了巧夺天工却又形式各异的宫殿。

宴会开始时，宫人们沿着湖岸一周竖起彩缎，彩缎上绣着壁画般的锦图，宛如一双巨手将巢湖拥抱入怀。宴会的地点就在湖中心那座最大的岛屿上举行，岛上的宫殿与其说是殿所不如说是一座座宽敞巨大的水上浮亭，殿所四周不设墙壁，以巨幅的纱幔垂拢而下，将整座行宫笼罩其中，纱幔层层叠叠，宛如垂落凡间的云彩。行宫通体以水晶与黄玉建造，这些水晶黄玉采自太虚海境的岩层深处，月光映入其间，如水般流动，穿透宫顶与廊柱照入殿中。岛上无灯烛，殿中一处处堆积着夜明珠，小的如眼珠，大的如拳头，它们被盛放在玉石雕刻的容器中，成为岛上除了月光之外唯一的照明。

明珠的光芒幽冷柔和，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朦胧迷离，叠沓的轻纱似云端深处，剔透的水晶又恍然置身水下，在这样的环境中待得久了，会让人犹如身在梦幻，眼前所见皆不真实。

少府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今夜的宴席，食材、酒酿、器具、管弦、锦缎、珠玉，华容倾城的美人以及她们媲美天女的歌舞。来自苗疆各部的使臣都会被邀请来此，女孩们为他们献上长日磨练的舞姿，舞罢后会花瓣般的散到坐席之间为客人斟酒，使臣们可以挑选他们看上的女孩，踏上岛边小巧却精致的游船，去别的岛上参与宴席。少府在每一座浮岛上都设下了宴席，席间歌舞、酒食各不相同，每一座岛都是鼎铛玉石、浆酒霍肉。使臣可以搂着中意的女孩，喝酒、听曲，去人眼隐蔽的地方做任何事情。

湖面上游船往来不止，有的只是随波飘荡，船上男女恣意行乐。湖底沉淀的花鱼被水流冲散，各岛上装点各处的兰花芜花零落，成堆的花瓣漂浮在巢湖湖面上，犹如天空中堆积的云层，花香浸在酒香、食香、熏香和女孩的体香中，无处不在。

王上会纵容他们的肆意，只在宴会之初于中心岛上与众臣喝第一杯酒，之后便悄然离席。苗王走后，群臣放纵，宴会才算进入了真正的狂欢。

九界之中，在其他诸境眼里，苗疆有着野蛮诡诞的风土，淫蛮凶残，礼法不通。它犹如一头盘踞在大陆深处的凶兽，蛰伏时阴鸷沉静难以捉摸，暴躁时利爪酷寒，能够撕碎所有挡在眼前的猎物。但苗疆以其残毒之名，却拥有九界最淫媚娇艳的舞女，她们细软的腰肢与修长的双腿能够舞出仿佛不属于人间的舞蹈，连羽国的鹤羽鸾曲与海境的鲛舞之美也不得不逊其一筹。

纵其淫艳如娼妓、凶戾如蝮蛇，却仍然不知经久不衰地引诱了多少人趋之若鹜，也或许正是这种奇异的结合，反而愈发引人向往。人啊，总是不屑于去垂视羊群的温驯，却乐于撩拨老虎的胡须。

苗王宫每年都会为这些千里来使的外臣举行这场盛大的宴会，放任他们享受自己的珍宝和美人，这是王上的恩赐，也是囚笼，会被酒色与黄金虏获的猛兽远比无欲无求的猛兽更叫人放心。

苗疆的庙堂群臣在这场宴会中只是陪衬而已，但很少有人会撑到最后都正襟危坐，那不仅仅是声色犬马的诱惑，当所有人都在举杯齐欢的时候，独自置身于外的孤寂实在太折磨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对竞日孤鸣就是一种折磨，但并不是因为孤寂。苗王会笑着聊着，一边叫他的世子将今年最漂亮的女孩牵到竞日孤鸣的面前，就像是捕捉了一条大鱼宴请宾客，却早已经偷偷地将最鲜美的鱼腩切下来留给最爱的人。

每次竞日孤鸣都会笑着揽过那个女孩，让她挨着自己坐在身边，手掌在温凉如玉的腰间流连，那裹身的薄纱如水，有不如无。苗王命世子以后辈之礼为他斟酒，世子便执礼为他斟酒。

第一年时苍狼看了他，之后的每年都再不看他，但只是那一眼就足够让竞日孤鸣铭记一生。

可竞日孤鸣连事后抱着他、安慰他“那只是做戏”都做不到。

此时单先生走在路上，看着服饰各异的外族驷马高车驰骋过街，车内的肆无忌惮的笑语娇嗔擦身而起又很快掠去，在记忆中与那些酌金馔玉的笑声重叠，却又像是那车轮马蹄卷起的风尘一样迅速消散。

他担心自己身上有酒味，在入宫前特意寻一处馆驿洗了澡、换了衣裳，出来时听人说起王上今晨去了垂衣塔赏花，便止了回宫的路，转方向往垂衣塔去。

他知道苍狼一定在那里等他。

哪怕他此时原路回宫，恐怕宫门前的守卫也会告知他，王上在垂衣塔等候先生。

当然等在那里的不止会有苍狼，恐怕还有一个铁骕求衣，哦不，是御兵韬。

同是一条明知不可而为之的道路，不同的是，当初雁王怀抱着最后一点残存的侥幸去到默苍离身边，希冀他的师尊能将他从地狱的边缘拽起来。就像一条孤魂野鬼，偏要追求烈日的温度，不被烧得灰飞烟灭就不肯罢休。

其实何必如此画地为牢，上官鸿信毕竟偏执太过。如果他真的不肯伸手拽住你，那就当做是去见他最后一面，有何不可。

/

单先生是怀着以上心境来到垂衣塔，踏入空门，又来到明光塔。他已经不是王爷了，但还是由住持亲自领路，可见排场还是很大，主要是王上的排场很大。

垂衣塔现在的住持是个看起来有些胖胖的男人，老还是老的，但或许是因为胖，总是少了几分宝相庄严，但胖归胖，眼神还是很睿智很慈祥的。胖住持告诉单先生老主持前几年圆寂了，临去前许多佛友都从五湖四海赶来见他最后一面，他躺在床上对众人说，不必伤怀，我只是去去就回。

但单先生还是伤怀了一下。

他早说过他没有佛缘的，求不得佛道。

他站在明光塔前仰望这座百尺之高的古塔，塔身由青石与古木共同搭建，累世风雨欺凌，变得斑驳惨淡，三层以下爬满了青藤，四层还倔强地蔓延了些许，五层以上就不再有，青藤绿意盎然，旧塔老态龙钟，仿佛一副生与死的绘卷。

这是一座灵骨塔，供奉着无数圣人高僧，寻常时候不便打扰清净。整座塔中，唯有最顶一层不置灵骨。因为塔顶很高，高到站在那里足可俯瞰整个王城，于是就成了王室的一处观景台。关于这点，寺中住持有没有反抗过，反抗的结果如何，至今无可考证。

胖住持止步在塔前并不入内，单先生与他告辞，便自己敛衣上楼。走过三层时，他还维持着初时的心境，走到七层时，他开始有点紧张，走到十一层时，脚步略显踌躇，走到十七层时，他想其实上官鸿信的建议还是值得考虑，走到十九层时，他停了下来。

人生啊，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我自挽风而行，鹤游西去，何须旧日为笼，徒困浅滩！

他已经转身了，迈开了脚步准备踩上下一级的楼梯，这时一声琴音传来，仿佛清晨山谷间的第一声鸣响。

旋即群鸟共吟，溪涧潺潺，山风簌簌，流云遏止。

初时流水落英，空谷旷然，无心无情，而后小涧入江，随波逐流，无可奈何，其后冲江入海，翻涛蹈浪，狂起狂落，曲末又复空旷无情，一片静水渊潭。

曲终弦颤，拨着他的心一同颤了。

弦止音寂，掏着他的心一同寂了。

你有千般道理万般洒脱，抵不过面对他时那一点点不由自己。

他知道这一曲是奏给竞日孤鸣，而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野郎中。没了任何望而却步的心思，回身扶着栏杆，步履激切，攀楼而上，恨不能一步登上那二十二层楼。

宁粉身而碎骨，也不愿再忍受那空寂无你的孤凉啊。

当日盛节，王上却穿了轻简的衣裳，像他从前在竞王府时的随意不羁，但单先生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年单纯青涩的少年了。璞玉成器，都要经历一刀刀的刻琢，每一刀下去都要丢弃一点，再丢弃一点，每一刀下去都会让它更完整，更“不负众望”，却再也拾不起那些业已丢弃的残片。

窗扇大开，照入塔外的天光大明，今日难得佳节，又久雨逢阳，窗外吹入的暖风犹带湿意。苍狼席地坐在窗前，宽大的袍裳在地面铺散堆积。他的身影一如记忆中的挺拔俊逸，虽然已平添了许多风霜痕迹。

祖王叔还记得这段曲子吗，当时你说只是对雨闲奏不成曲，后来我将它谱成一曲，却已经没有了能与之共赏的人。每一年，我坐在宫前弹这首曲子，想着你们谁能回来，可你们谁都没有回来。

话语中一般无二的孤寂，竞日孤鸣曾在漫长的年月里感同身受，几次张口欲言，却不能发出声音，良久了，他能让口吻维持平稳，才安抚般地开口道，我不是回来了吗。

琴声乍止，苍狼收回了双手，却没有回头。

王上沉默着没有回答，片刻后才淡然道，前日宫人告诉我，你询问了信封与琴的消息，我便想你可能已经猜到了。设下这一局请君入瓮，便也没想瞒过你。方才我坐在这里，一直在想，你到底会不会来。其实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继续追查，这么多年相安无事，早已没有理由非要你的性命。

竞日孤鸣不语。

方才泛舟湖上，面对雁王，酒入愁肠，他尚且能够从容自持口若悬河，可此时都如一张桑皮纸般，一捅就破了。他忍不住向前迈进一步，几分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是希望我来，还是不来？

这其实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在出口之前就已经知晓了答案，却仍有一点不肯死心的侥幸，希望奇迹出现。

王上站了起来，回身面向竞日孤鸣，明明是这一个月来日夜相伴的身影，他也仍是单夸的伪装，然而此刻面面相对，却仿佛有种久别初逢的陌生。

仍是那双一望之下如青空般的苍蓝瞳子，望着竞日孤鸣时，有过依恋，有过爱慕，有过愤怒，有过怨恨，然而此时都没有了，一如他琴声终了的音律，一潭幽邃静水。

北竞王竞日孤鸣已经死了，孤王将他埋在与王陵相对的新起的陵园里，是对他最后的一点敬意，他会带着那些阴谋算计、血肉尸骸，带着那段苗疆的黑暗岁月一起沉埋，永远不会再被掀起——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的话将竞日孤鸣最后一点侥幸也浇熄了，竞日孤鸣这才发觉原来此前他竟然是希望着苍狼恨他的。爱是执迷，恨是执迷，然而无论原谅还是漠视，都是放下了，两个人的纠葛，一人放下了，只剩下另一人还在执迷，不是太悲伤了么。

沉默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凝滞了半晌，竞日孤鸣忽然噗的失笑，旋即笑个不停，苍狼始终面不改色地凝视着他。他好容易停了下来，叹了一声，说道，我的小苍狼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凡事都要拽着他的祖王叔问东问西的稚子幼童了，他终于磨利了爪牙，生杀予夺，号令天下，肩负一国臣民的命运。

苍狼垂下眸子，不再看他，说道，承蒙祖王叔的调教，不惜亲身教我为君的道理，质疑、伪装、防备、未雨绸缪……即使是最信任的人，也不可信任。

唉，何必这么言辞刻薄呢，我的王上，我只记得教过您雅驯待人才对。

他轻声说着，走到窗前，案几上置着古旧的瑶琴，凤眼消损，龙龈皲裂。不顾王上就站在他近身之侧，敛衣在案前兀自坐下。

一个单夸，查不出底细，定不了身份，近在御前服侍汤药，王上心里怀疑，却宁可视而不见，难道不是因为他身上有某种熟悉的气息，让王上不舍？他说着，起指在琴弦上信手一挑，弦音清幽哀雅。又说，这是我的戏轸琴。

苍狼默然不语，覆在衣下的五指却攥着双拳难以隐忍。起初见他走近，不解其意，只是全身戒备，走到跟前，却又擦身而过，出其不意地在席前落座，一派视自己为无物。他说得云淡风清，听在苍狼耳中却满是得意和羞辱。

竞日孤鸣仿佛没有发觉他的恼怒，指下泄出断断续续的调子。

你换过弦了？

苍狼转头俯视着他，并没有回答。

他便自己答自己道，是该换的，琴弦已旧，若不换新，岂非是张废琴了。弦已调好，他便只是简单试了几个音，便旁若无人地轻抚而奏。

至一曲终了，竟是与方才苍狼所奏一个调子也不差。但同一首曲子，由他抚奏出来，却没有那么多的大起大落，反而清渺淡远，似琴师独自夜半赶路，却困顿山中，只得一人对月、对水、对琴，对山中所有晚来未眠的生灵，随性而起，随性而终，三分愁苦、三分无奈、三分随遇而安，剩下一分无以言说。

竞日孤鸣低声说，为了什么回来？为了悔恨，当初不该将这不容他人卧榻的一席之地让给你，你会这样想吗？

苍狼从他身边走开，却向外退了几步与他隔出距离，盯着他说，我早已放弃去捉摸你的心思了，你们的心思都太复杂，很久以后我才能明白，原来当初一切都不是我所以为的那样，父王也好，母后也好，你也好。

他顿了顿，良久没有说话，竞日孤鸣不由回头去看他，他却别开了脸，我曾经多么希望接近你的心，了解你，安慰你，现在回头想想，真是不自量。

竞日孤鸣轻轻叫了他一声苍狼。

苍狼的话里隐约有些沙哑，让竞日孤鸣难受至极，像一把小刀在心上刮着，除了无可奈何地叫他名字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堂堂竞日孤鸣，却总是在这个死小孩面前被逼得不知所措。

半晌后苍狼重新看向他，眼里已经没了波澜，流露出几分坚定，说，无论你如今是为了什么回来，我都不会让你得逞。

如果我说，我回来只是为了……

说到一半，蓦地止住，简单的几个字却没有办法轻易说出口。竞日孤鸣从前鄙夷那些所谓欲言又止若即若离的暧昧情态，认为那都是凡夫俗子的软弱怯懦，可轮到自己了才发现，一世红尘中谁又不是凡夫俗子。

他转回身去，对窗而坐，说道，只是为了提醒你，提防俏如来。

不意他突然提及俏如来，苍狼显然甚是意外，虽怔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皱着眉头说道，可在我看来，你比他更值得提防。

竞日孤鸣轻轻笑了，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苍狼，为君怎可意气用事。我是背叛了你，可我没有背叛苗疆，在立场上，你怎么也应该选择我而不是他。

苍狼顿了顿，反驳说，俏如来是墨家钜子，墨家的责任是九界和平，他没有理由对苗疆不利。

竞日孤鸣惊怪道，哎呀智慧兔大人，您的脑容量真的只有兔子那么点儿大么？

苍狼险些恼羞成怒，你——

竞日孤鸣说道，墨家啊，你对他们了解多少，就敢肆无忌惮地相信。那群疯子，天地为盘，九界皆为棋子。只要利益足够大，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他们的和平，是建立在毁灭之上的和平，你要追随他们的脚步，义无反顾地前进吗，王上？

苍狼一时哑口无言，他觉得竞日孤鸣的话有些危言耸听，但关于墨家，他又的确没有多少了解，就连所谓的墨家的责任，也不过是经由身为墨家九算的铁骕求衣之口向他解释。

洄阴城一事，他们是怎么向你解释的？竞日孤鸣又问。此事机密，不为外泄，但这一月来单夸在御前近身服侍，苍狼遇事，偶或会跟他说起，但虽然说起，具体的情况，却从来不曾告知他。

苍狼沉默不答，一时权衡不下。

苍狼。

竞日孤鸣淡淡地唤了他一声，苍狼不由抬头看他。

竞日孤鸣道，说。

苍狼迟疑了片刻，老实回答道，俏如来说，魔世地气不稳，牵连苗疆，两境通道有裂开缺口的迹象，魔世那端的缺口落在一处魔物聚集的巢穴，苗疆这端的缺口则在洄阴城，一旦缺口打开，无数魔物将会涌入人世，苗疆首当其冲。

所以你做了什么？

迁走洄阴城的所有居民，清空周围百里。缺口尚且不算无可挽回，我派遣了祭司台术师前往，希望能在通道形成之前将其封锁。如今祭司台表面一如既往，其实只剩下几个人虚应耳目。除此之外，我也接受俏如来的意见，搜寻民间可用的术师，如今皆在洄阴城。

竞日孤鸣嗯了一下，没再说话，苍狼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戒备，只是看着他沉凝不语。

铁骕求衣也这么说？竞日孤鸣问道。

苍狼错愕，不由问道，你怀疑军师？

竞日孤鸣立刻摇头，不，我不怀疑他，怎么能怀疑我们苗疆鞠躬尽瘁的军师呢，他或许会隐瞒你，但他不会背叛你。

他前后言辞未免矛盾，苍狼不悦道，你方才还说不要相信墨家。

竞日孤鸣道，墨家是墨家，九算是九算，不能等同而视，应该说，他们中每个人都不能等同而视。铁骕求衣嘛，他有钜子的手腕，却没有钜子的野心，论及立场，只在苗疆。如果非要让他在你与俏如来之间选一个，他是会选你的，小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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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307樓發表於: 2019-01-04 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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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四十四.

他是会选你的。

为君者大概都会喜于听到这样的断言，尤其是来自一位智者对权臣的断言，但苍狼闻言却不见丝毫喜色，反而冷冷的：你很明白他，你与他很亲近么？

有的往事苍狼不知道，竞日孤鸣却没忘，但他神情漠然的，口吻轻飘的，说道，算不得亲近。他明白苍狼的意思，转向身侧面有冷意的王上，淡然笑道，有时明白一个人，也不见得要与他多么亲近。

苍狼冷冷笑道，哦，你又看透了，你总是这么善于洞悉人心，扼其咽喉的。

本来信手拨着琴弦，这话却让琴声戛然而止，他的口吻令竞日孤鸣忍不住不快，蹙起眉头沉声说道，我说过你不要这么言辞刻薄地同我说话，我听了不舒服。

苍狼别开了脸，不做声。

竞日孤鸣亦垂下眸子望琴弦，想要继续方才的话题，沉沉地道：铁骕求衣就罢了，但俏如来，他蓄意将王城术师尽数调离，如此劳师动众——

苍狼不待他说完，打断道，如果你就是要同我说这些，便不必多说了，浪费你我的时间。

竞日孤鸣便果真住了口。谏臣死谏，国君不纳，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何况，只是一个俏如来而已。

不过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时间浪费不浪费。他心里想着，到底没埋怨出口。然忽而又想，荒谬无聊的日子是不再了，但这般与眼前之人同处一片苍穹之下的日子亦将不再了。这层念想一起，再思及这“浪费”二字，果然很让人心痛。

但他面上并不显出任何不妥，只是垂目勾着琴弦，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带着某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轻声说，那我无话可说了——王上预备将我怎样呢？

苍狼并不看他，也没有回答。王上支颐倚在案前，向窗外望。

今日是月来难得的好天气。连日淫雨，浸得人十分烦躁苦闷，今日终得拨开云雾见青天，阳光倾洒，照得地面明亮似铺了一层黄金。明光塔二十二重楼，足以览尽整座王城的风景，枝蔓草木攀不上的高度，却能够与鸟雀飞雁更近一步。正是花事时节，包揽了半个山头的垂衣塔，星星点点的兰花芜花遍洒了整座山寺。从前两人相扶走过的花径，相拥缠绵的花海，那花海中为他们蔽日的独木还蚕卧原处，仿佛经过了这些年也不曾有一丝改变。

竞日孤鸣不说话，漫漫地拨着弦，不成曲调。他并非今日才如此，而是在王府时就有的习惯。有时众人忙了起来，一时没人搭理他，等蓦地想起人来，四下找王爷，找到时他独自卧在某处窗前檐下，总是要寻个开阔的地方，却又不看景，只是摆着戏轸琴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挑着，铮铮然，一时高一时低，像稚气的孩子无知好奇地把玩着玩意儿。而他呢，就是低着头垂着眼，似在深深想着什么事。

但通常王府中的人都不会认为王爷有什么很深的心思，他们的王爷啊，就爱没事喝个酒、下个棋、看个书、弹个琴，逗一逗世子殿下，不检点的时候，同一些个女校书男章台厮混作乐，但也不算是很败坏的过错，毕竟谁还没有一个两个不良嗜好，大家都是很宽容的。

但人心难测。

你回来一个月了，像是还没见着王叔一面吧。

苍狼忽然开口，竞日孤鸣自顾自怨想着心事，被他的声音蓦地扯回神智，但听苍狼的口吻不像是要处置他，倒像是唠家常。

于是竞日孤鸣一时也不好揣测他的心思，但终归是视死如归的人了，揣测不揣测、犹疑不犹疑也没多大的意思，顺着他的话，想起千雪种种，不由浮出浅笑，说道，他总是这样的，闲不住。

苍狼嗯地应了一声，又说，那个——拿骨镖的女孩，说话从来不绕弯的，你记得么？

竞日孤鸣道，你说叉猡，她总在你身边，我当然认得，何况王族亲卫，我知晓的时候更比你早些。

苍狼道，当初亲卫六人俱在，如今只剩得她一个，我总想着同她亲近一些，但君臣有别，她只当我是王，明明是个坦率的性子，却邀她喝个酒都教她不自在。

竞日孤鸣默不作声，似乎不敢看他，指下琴声却愈发危颤。苍狼望着重楼之下接天的兰芜花海，低声说，我总是一个人在这苗王宫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实在是很孤独。

他忽地转回头来，竞日孤鸣冷不丁地对上他双眼，就再也错不开。幽邃的双目凝沉地将他望着，竞日孤鸣不确定自己其中看到了什么，是悲伤、是怨恨、是期许、是流连，或者别的什么。他向来不愿意直视这双瞳子的，但有时却无法控制自己将目光从它们之间移开，深陷其中，迷了心智，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更别想清醒地考虑什么，就只有眼前这么一个人，就这么一个存在而已。

苍狼的声音一如记忆中的清朗，诱导似的，说，祖王叔，真的没有旁的话想对苍狼说了吗？

他本已平静地预备接受报应，但这是缘于他心中不能浮出水面的愧疚，苍狼却将它捞了起来。他苦恨地闭上双眼，胸中有股抑郁闷气拥堵着，不能顺畅呼吸，言语出口都带着不自控的轻颤，止也止不住。

你还想听我对你说什么，在你面前忏悔我的罪过，阐述我的悔恨，让你终于能以胜利者的姿态来羞辱我？——你可以羞辱我，但那只是因为，我是你的。你不要自以为是别的什么引人发笑的原因。我背叛了你，抛弃了你，抢走原本属于你的东西，将你的生活的摧毁殆尽，我不是一个好的爱人，也不是好的长辈。我只愿我从来没有引诱过你，这样，至少在我背叛你的时候，不会给你带去更深的伤害。

苍狼有半晌没有作声，竞日孤鸣低着头，不能见他是何种神情何种心思，也并不想见。除却初遇默苍离时，他一生不曾如此卑微屈辱地向谁低头，即便是在最落魄的地步，也没有过。他是随和的性子，却不是绵软的性情，相反，若不是刚强坚毅执迷不悟，他今日不会走到这个境地。

良久，苍狼才缓缓说，这么说来，即便重来一次，我也是被放弃的那一方。

我……

竞日孤鸣嗫嚅着，却无从反驳。他的言辞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却没细究其中含义，经苍狼这么一说，他才忽然地意识到，在这场漫长的理欲纠缠里，竟然自始至终，他从未将拯救他的爱人纳入考虑的范围。

即便是当初在这垂衣塔中，面对庄严法相，逼心拷问，誓求的也是这条障河彻底斩断，而不是选择是否挽回它。

注定被放弃的。

他回想清晨与雁王在船上的对话，又想到默苍离。意识到自己想到默苍离时还惊讶了一下，素来令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竟然在此刻猝不及防地想起来。墨家钜子，血继传承，既为师徒便结局注定，一步踏出不可更改。默苍离是否是抱着这样的信心将上官鸿信纳入师门？从始至终坚定不移？既然如此，那他又何以对待这个注定反目成仇的徒弟那等温情脉脉，在最终一局到来之时，它岂非成了一种全无必要的讽刺甚至累赘？

是他真能做到将灵魂撕成两半，缠绵悱恻时倾心相待，时机成熟时又痛下杀手？还是他当真认为继承墨狂成为钜子、肩负毫无止境的济世理想，是一个值得追求的完美归宿？

真是不可想象，左右都是疯子。

竞日孤鸣思及此，心里略冷，却也漫上几分落寞，即便万般不愿坦诚，但他或许……是有些羡慕这种人的，默苍离这样的人。

但若是他能做到如此坚定，他不会做出与默苍离一般的选择——竞日孤鸣抬起头，眼前的意气正好的青年，他长大了，数年间过于沉重的苦害将他打凿得更为强毅与成熟，却也夺去了曾经那会令祖王叔哑然失笑的天真和坦率。

若是他能保护一个人，他宁可将那个人护在羽翼下，维护那份生就而来的天然纯粹，直到死亡那刻仍旧不改第一眼所见的世间的色彩。若终究不能，那他宁愿亲手扼杀这份爱。

就像，就像……默苍离对待俏如来那样？

竞日孤鸣蓦地怔住了，为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难以置信。两个截然不同的徒弟，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他后悔了啊！

但那可是默苍离——

可笑，可笑，什么足以克服所有软弱、什么足以弥补所有缺陷，什么完美心境，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真是荒唐！

原以为自己做不到，但至少有人可以做到，然而事实是，他做不到，更没有人能够做到。难道人性软弱，劣根抵定，注定无法求成求全？

他放眼窗外，千般旧景如昨。彼时住持尚未西去，他也仍是苗疆最为尊贵的王爷，沿着落花小径闲庭信步，住持陪同在侧。他兴起问，日夜修行，十年一日，往生之后真能成佛吗？

住持垂着本就耷拉无神的浑浊眼睛，坦然地道，王爷，人是无法成佛的。

无论如何也不能吗？

不能。

他引以为奇，不禁问，那为什么世间佛修无数，还要前赴后继、耗尽一生一世去修行？

住持说，他们修的不是成佛，是成佛的信心。

他又绕回原点，不悦道，你方才还笃定说注定不能。

言尽于此，老头没有再回答。

愚人总是向往着某些虚无缥缈的目标，纵然心知它遥不可及，却还是自欺欺人贼心不死。佛家，墨家，上官鸿信，他自己，一丘之貉。此时想来，真是聊无意义。

竞日孤鸣心潮沉浮，表面神情漠漠却看不出什么，时时痴痴笑出两声，止了拨弦的手，一扫之前的沉郁黯淡，笑得颇是悠然。

有酒吗？

没跟上他千回百转的心绪，苍狼被这毫无征兆的要求问得愣了一愣，须臾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此地是个好地方，王上虽不常来，一年仍有那么几次，些许物事，总有预备。

看着青年国君从墙下矮柜里取出酒坛酒具，摆在琴边，竞日孤鸣抓起酒坛掀去封口就倒上一盅。泥封揭开刹那，酒香弥漫了整层楼，熟悉得令人难过。

竞日孤鸣仰头灌了一盅，斟第二盅，才举止悠然地缓下来，轻笑向苍狼说，金池不在，你也会酿这酒了？

苍狼给自己也倒了一盅，说，人就在黑水城，要找难道很远么。

竞日孤鸣恍然乎乎的，点了点头，哦，是，黑水城，她在那里。他口齿不清地呢喃两声，又说，我以为你们离得远了，不会再见，可你，你与我不同，她只是与我离得远了。

他似乎忽然陷入了某种悲伤难以自拔，端着酒盅半晌没喝，蓦地轻轻地说，她是恨透我的，我知道。捏紧了铜质酒盅，一口饮尽，咬牙说，你也是恨透我的，我都知道。

苍狼瞧着他，默不作声。

竞日孤鸣突然掷了酒盅，攥紧苍狼手臂，用力过重，指节都泛白，他嘶声说，你说你是恨我的，你说，说了我就甘心去死，再不纠缠你！

苍狼注视着他，抬起右手放在他抓紧自己左臂的手上，轻轻地握住。一丝温暖柔软的触感，隔着皮肤浸入竞日孤鸣冷透彻骨的身躯。

我当然是恨你的，祖王叔。苍狼说道。在七恶牢里，我跪在撼天阙脚下，不惜将自己作践到最卑微的境地，就算被他当做一条狗，我都忍了下来，只为求他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报复你的机会。我所经受的痛苦，要让你分毫不差、十倍百倍地付出代价。

尽管苍狼说的淡然，竞日孤鸣与他四目相对，仍然不寒而栗。他是苗疆的人，更是孤鸣一族的孩子，任他如何温驯、如何理性，身体里也铸就着一幅不屈不折的骨头，血脉里，生来就流淌着残忍和嗜虐的血液。

尽管早已预料，听他亲口说来，仍然不由的心如死灰。

想抽回手，却动不了，被苍狼牢牢握着，他张了张嘴欲言欲止，不解眼前之人的意思。

苍狼说道，听我说完，祖王叔。

他开口要求，竞日孤鸣向来不能拒绝，今次也不出以往地点了点头。

嗯。

苍狼便继续说道，可那时的我，只是作为一个在爱情里被你抛弃的失败者，凭着一腔愤怒想要发泄怨恨。但逐渐的，我就不这么想了，最初让我冷静下来的，是王族亲卫。

竞日孤鸣嗤嗤地笑，一群武夫，何时也有了解人心结的本事。

苍狼道，从前宫中也有护卫侍臣，任劳任怨，不辞生死，但我从来未曾体会过王族亲卫给我的那种感受。那是我最卑贱的时候，撼天阙在眼前，逼得我毫无翻身之地，而你在对面，同样逼得我没有再起之时。我只有孑然一身，没有王冠也没有希望，但那些人，他们甚至只有区区六个人，就敢蔑视撼天阙、蔑视你，站在我这边，为我而战，为我而死，不因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孤鸣王族的正位王子，最纯正的血统。听起来真有些疯狂，我从不能理解，渐渐到感同身受，我开始理解了父王——王族的尊严和责任，不容亵渎也不容攫取，既身为孤鸣一族的血脉，就注定要为它而生为它而死。

竞日孤鸣苦笑道，我以为你是因为恨我才回来，原来是为了王位。

也算是吧。苍狼应了声，神色沉淀，他将祖王叔的手放下来，双手握着，继续道，后来撼天阙成势，与你南北对峙，我也随他征战四方，走遍了大半个苗疆，从前自以为是的，终于能够亲眼看尽，看尽权倾一方的卿贵仗势欺人，不给贫民留活路，唯利是图的商人丧尽天良，欺诈哄骗，卖人为奴卖女为妓，部落之间互相残杀，尸横遍野，赢了就掳走女人，屠尽青壮和老弱……我便逐渐理解了你。

他望向窗外。

那天也是在这个地方，你告诉我，苗疆不仅是一个苗疆，它还应该被爱和被保护，但它的执拗和轻率，让它为此流了太多不该流的血，那时我答应你我会改变它，但我没有看出来，其实是你想要改变它。直到我亲眼所见，见到它伤痕累累，见到它精疲力竭，我才明白你的话，那天你负重疲惫的眼神，想起我答应过你的承诺。

竞日孤鸣仍静默不言，双目却盯紧了他。

苍狼说着，蓦地浅淡一笑，却又敛去，我以为我们会至死方休，这执天下权柄的人，最终只能留一个，毕竟你我都太固执和自负，都只相信自己是对的，可你怎么就放弃了呢？

他倏然站起身，说道，如今竞日孤鸣已经伏诛，孤王亲手杀了他，这是必须替所有在那场战乱中枉死之人索取的代价。

向后退了三步，再次跪倒在地，年轻的君王向昔日逆臣贼子顿首一拜，沉声说道，但苍越孤鸣，作为一个苗疆国人，感谢你为它倾尽一生的付出，铭记你的温柔以待。

琴声、酒声俱息，二十二重楼的高空更不闻世俗嘈杂。

竞日孤鸣久久无声，也没有来扶他起身，直到苍狼直起上身，抬头只见他神情呆呆的，酒盅举在半空欲饮不饮，似乎全然失了神。

蓦地酒盅倾倒，酒液洒了一地，他在漫开的酒香中笑得前俯后仰，吃吃的不成语句。

苍……苍狼啊苍狼，你可真是，是个宝贝……我是彻底输了你——

他似乎笑得止也止不住，捧着肚腹，笑得痛了，有眼泪流下来，举起袖子擦干，艰难地才止住狂笑，摸索着将翻到在地的酒盅，在地上重新立起来，往里添酒，酒液注入铜盅，声音清冽得很，他注视着剔透的水线，半梦半醒般，轻飘飘说，我为什么放弃……难道你不知道吗？

苍狼上前，握住他正倾倒酒坛的左手，竞日孤鸣双目轻抬，便对上了他幽邃的双瞳，这双令他不堪入目的瞳子啊，浸淫着眷恋深情，浓郁得难以化开。苍狼将他轻手揽进怀里，竞日孤鸣抱紧了他，年轻的胸膛一如记忆中的健朗和温暖，他想忍着，却忍不了，擦干的眼泪又偷偷泌出眼角。

苍狼埋在他的发间，声音嗡嗡的，安抚说，我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

竞日孤鸣愈发将脸往他怀里埋，不肯教他瞧见自己落泪的不堪模样，嘴里不依不饶，还在抱怨，真不明白，我这样的人，怎么就教出了个这样的你。

苍狼口吻带着微不可察的叹息，慨然道，如果一个人倾尽深情教养出的孩子，最终却与他截然相反，那这个人一定从未有一日真正做过自己。苍狼收紧了双臂，抱紧他，安抚他，终是情难自禁地叹道，我明白的，祖王叔，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明白了你——每一次从内心审视自己，我知道我是在看着你，我就是你想要的样子啊。

苍狼略放开他，垂眸审视他的脸，埋头轻轻一吻，笑道，你这个样子，吻你的感觉不是一般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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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mmmmmmm好久没上36了

写另一篇脑洞开得欢乐，都遗忘了凤灼(:3_ヽ)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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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308樓發表於: 2019-01-04 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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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四十五.

阳光普照，一个大好的雨后艳阳天，紫白相间兰芜花卉迎风微颤，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在城外时，尚且寒雾锁江，天际灰蒙蒙地泛紫，此刻已经全然透亮。日光不仅照亮了花朵，也照亮了草木掩映间林立的精兵铁甲，在温暖的光芒下，依然故我地寒光冷溅。

钟声在此时响起，召集着全寺弟子日行一课，静谧的垂衣塔开始在远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人声、走动声，然而明光塔附近，依然一片死寂无声。皇家在此执公，寺中人等避之唯恐不及。故此处此地，虽然看似与往常别无差距，但实则一片安详宁和下，早已被铁军卫层层密密围得铁桶一般，蒙头盖面的士兵不言不动、不辨神情，一个个宛如没有感情的铁像铜身，任钟声起起伏伏也无一人扭一下头。

一百零八响轻重相续的晨钟传遍佛寺，自然也传入了明光塔二十二重楼间的二人耳中。

苍狼的声音有些倦倦的，从头顶传来，说，你不在的时候，我有时一个人来这里，睡在这里，清晨听着钟声敲响，就能有种重洗尘晦的错意，回到当初我独自在垂衣塔的时候，刻版，抄经，听主持讲道，虽然懵懵懂懂，却也觉得很有趣。后来你来了……也没什么不好，我一个人的垂衣塔，变成了我们两个人的。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你，我会不会仍是今日这般模样，但想不明白，也许即便没有你，我终究、终究不会永远是这垂衣塔中无知无识的一介少年。他挑起了竞日孤鸣一缕发丝，缠在指间收绕把玩，叹息一声，说，识鉴多端丧本真，了然无事昔时人。

竞日孤鸣笑道，你才多大，就敢说这种话。

苍狼分辨说，只对你说。每回这样想着，我都会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活着的人，期待我的人。

竞日孤鸣瞥了一眼窗外塔下，默了须臾，半是冷嘲半是调侃，那你还是多想想铁骕求衣吧，从前我坐在你这位子，犯懒不想管事，每每想到军长，一把年纪了还死守战斗一线，以苗疆和平为己任，相比我等情何以堪，立刻就跟打了鸡血似的。

苍狼被逗笑，道，不瞒你说，感同身受。

隔代的叔侄两个无良地调侃了一会儿军师，竞日孤鸣心中却始终萦绕着方才苍狼那句话，鉴多端丧本真，了然无事昔时人。人总是说，烦恼识字始。但深明此理，却仍有无数人在追寻真理苛求意义的道路上走得寸步不退，执拗顽强倾尽一切，落得满身尘晦，又反过头来怀念当初懵懂无知。大抵人就是这么善于作茧自缚的动物，生在苦海，不得善终。

他捏着盛着醉生寒的酒盅，这凝淀了太多过往的酒，含入口中沉重而苦涩。他饮下一盅，苍狼为他添满，竞日孤鸣垂眼，看他的手，不复曾经柔软稚嫩，如此指节分明骨感修长，积淀着多年握笔持剑的茧，变得稳重，而他的笑，更不似从前单纯无暇，添了浑浊色彩，可迷惑人心。

可苍狼不还是苍狼么，从前对他笑着，如今仍对他笑着。

他忽然心中清明。数年来采参事农，悔恨与怀念一日不减，却也日复一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饭、睡觉、劈柴、倒水，他虽然不觉得自己活着，但却实实在在地活着。凡尘人耽于过往，过往固然不可更改，但时间的恩赐，在于将来仍然未来，当下仍然可续，否则他今日何以再次面对昔日故人，与他冰释前嫌。了然无事昔时人，或许，意义不在渴慕回到过去，而是做回昔时了然无事的自我。

哈哈。端着酒盅，痴笑两声。

祖王叔笑什么？

没什么，高兴而已。

他笑着，瞧着苍狼。似乎面对苍狼，他就总能拨开云雾，找到消解一切烦扰的意义。明明只是个小子而已，一个小子，却比满山满楼万卷经书更能解开魔障明心见性。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意义？

可为什么上官鸿信爱着默苍离，却跌下深渊越陷越深？

他想无可想，深感玄妙，仿佛蓦然有些明白了神蛊温皇说起上官鸿信时打探钻研般的恶劣兴趣。世间无数故事，纵使千般人万般事，听多见多也就千篇一律乏善可陈，然而其间人心变迹，有时反倒比故事本身还要精彩莫测。

上官鸿信啊。记忆没错，苍狼与他该是有过交集的。

他心思转折，在苍狼却是毫无征兆地忽然问，你觉得上官鸿信是个什么样的人？

随口一问，苍狼答与不答原本无所谓，但苍狼在听他这一问之后忽然面色转冷，甚至蹙起眉头，一身抵触不言而喻。他才回神过来，苍狼与雁王虽有交集，但那交集却委实算不得好，相反，大抵可算糟糕透顶。

苍狼一振袖，甩开他，转向案前正坐，冷冷道，无缘无故提他做什么。

见他动气，竞日孤鸣非但不收敛，反而得寸进尺逆鳞撩须，笑道，可不得了，我的乖苍狼，方才的仁爱宽正哪里去了，区区在下国仇家恨，王上犹可包容，不知此贼是如何大逆不道，这等的不得人心？

回想温皇所言种种，半真半假地一叹，又道，其实论及际遇，你与他很相似，被爱人背叛，被臣民放弃，孑然一身——

我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过去，不管。

苍狼打断他。调笑缓和动之以情皆无济于事，苍狼无动于衷，冷声道，我能包容所有人，唯独上官鸿信不可以。

他这话一出，竞日孤鸣倒是一愣，本来他无意为上官鸿信辩解什么，只是思及苍狼才多嘴一句，原想苍狼对雁王有所怨怼也不无道理，并不很上心，但见苍狼反应，这怨怼恐怕比他所想深重甚多。

其实两者冤仇，说透了不过一本狼朝宫禁录、一个铁骕求衣，岂料苍狼竟为一个下人如此大动干戈。为君为王，没有一点血性争心自然一事无成，但私情过甚，同样不是好事。

竞日孤鸣心有不悦，说道，至于么，多大仇。

祖王叔不要生气。与竞日孤鸣截然不同，苍狼见他动气，便出声宽解。

竞日孤鸣饮酒，默不作声。

苍狼似乎无可奈何，本不愿多谈，却不得不解释。

你我二人政见不同，但至少有一点，我与祖王叔意见一致。墨家的坚忍令人感动，但他们的做法我也不能苟同。我从来不认同所谓的，牺牲一些人、成全所有人的理论，但我身边信奉这个理念的人好像不少，可即便你们会毫不犹豫地欺骗、残杀、毁灭，但无论是你也好，军师、俏如来也好，甚至你们口中唯利是图的默苍离，那些被牺牲的人终究会成为你们心上无法愈合的沉重负累，直到心力耗竭再也无法继续，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悲悯终究是悲悯——

他言至一半，蓦然截断，竞日孤鸣望向他，却见他疾首蹙额，怒目切齿，攥着金铜酒盅手背青筋暴起。

可上官鸿信，上官鸿信……他要怎么绝望、怎么愤怒，是他自己的罪孽，我苗疆成千上万的无辜子民，每一个都是顶天立地，不容亵渎——我绝不允许他们的生命被当做儿戏、供人取乐。这个仇，不让他血债血偿，苍越孤鸣，宁可不做这个苗王！

言罢，竞日孤鸣才意识到，当初雁王一乱，死去的，不仅是“铁骕求衣”，还有无数苗兵，尸填谷壑。

这般意识，曾经为王，竞日孤鸣自有万千心绪不尽详述。

默不作声半刻间，单先生捧着酒杯委屈地小声嗫嚅，所以叫你防着俏如来了，你非不听。

与俏如来何干？

单先生掩面道，明知你与雁王深仇大恨，他非但不知体谅，还，还……

苍狼道，还怎样？

单先生愤愤不平，控诉道，还邀他师兄同宿御下，喝你的酒、吃你的肉、睡你的房子、看你的女人，还掘你的花，根本没有把我们的王上放在眼里！

有那么须臾片刻，苍狼默然不语，而后道，哦，你是说，上官鸿信人在王城？

何止，他在王宫！就刚才、刚才，他还派死士挟持我、逼供我——先生扑进王上怀里瑟瑟发抖，哭诉道，我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哪里敢反抗他，他就仗势欺人，教唆我不要来见你，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无恶不作，他、他……你都不知道刚刚他是怎么欺负我的嘤嘤嘤……

王上一手揽着他，一手猛地拍案作响，吓了单先生一跳。

我看他就是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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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师兄离开前，嘱咐师弟喂狗，师弟乖巧点头答应，送师兄出门，然后窝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阳光正盛，沿窗倾泻。观日辨时，估摸着，垂衣塔中是战是和是杀是留，这会儿都差不多结果了。于是起床，重新穿衣梳洗，喂了狗，收拾收拾准备出门前往铁军卫军帐。

谁知前脚还没跨出殿门，苑中一阵铁甲铮鸣，一群甲士持戟带剑撞破宫门，潮水一样哗啦啦涌了进来。甲兵列队站定，苍狼便后来而入。

说不吃惊是不尽然的，但也并非全无预料。苍狼好哄，但苗疆还有一个铁骕求衣一个竞日孤鸣，东窗事发，非这两人戳的事端不可。是二师叔，还是单先生呢？

钜子心思百转，面上仍施施然的，身陷兵戎，也不见丝毫慌张，反倒敛衣向王上迎了出去。微笑，说道，王上——

闭嘴。王上狠狠瞪他一眼，掷给他干脆利落的两个字。

俏如来：……

王上说，押起来。

两名甲士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盟主挟制。王上又道，给我进去搜，一个活物也不准放过。半数甲士立即蜂拥入殿，随后噼啪乱砸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

至此盟主终于意识到事情仿佛与他所想有所出入，试图开口解释，王上……

叫你闭嘴，窝藏苗疆重犯，一会儿再处置你。

盟主陷入沉默。

片刻，入内搜索的甲士陆陆续续退了出来，一名将领模样的提着小精呈上前，报告道，没有人，只有一条狗。

王上皱着眉，纡尊降贵地瞥了一眼这条丢进大街上就再也找不出的土狗，就再也不看。下旨道，传令铁军卫与王城军，宫里搜不到就全城搜，王城搜不到就在苗疆境内搜，一旦发现踪迹——他顿了顿，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打、死、重、赏。

王上，我觉得这有点强人所难……再听不出王上所指为何，俏盟主枉为盟主，不由得出声提醒。然而接触王上凉凉视线，自觉地低头颔首。须知王上身为血统纯正的苗疆人，根正苗红，完美因袭了苗疆脾性上说爆炸就爆炸的地域特色，盟主不敢撄其锋锐，乖巧道，好的，我闭嘴。心里冲师兄大喊，瞧我说过什么？说过什么！我早说过你会被苗疆小兵围起来打，非不听！

但经他一提，王上似乎盛怒稍抑，本着爱民如子爱兵如伤，补充道，此人狡诈非常，抓捕不易，传令三军，不可妄动徒增伤亡，以军师调度为准。

将首领命而去。

奉苗王令，尚同会盟主连同那条狗被收押看守，不过不是收押在大牢，而是议政宫尾殿，王上说要亲自看着。于是王上在外间理政，盟主在里间抱着狗发呆。

彼时王上甫一踏进宫门，便有侍臣慌慌张张迎上前，说不得了了，竞日孤鸣未死重归的消息不知如何走漏风声甚嚣尘上，几大族长连同众臣此刻都挤在前殿，吵着要见苗王。侍臣踉踉跄跄面无血色，哭丧着脸问，王上，您见还是不见？

王上吃了一惊，略侧目。

方才垂衣塔中临分别之际，单先生拽了一下他衣袖，他回过头，本以为是祖王叔依恋不舍，却见先生悠然带笑，说道，险些忘了，稍前我在军长处寄放了一些物事，王上切记一会儿问他要。苍狼怪道，何物何用？祖王叔点点他鼻尖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个“到时候”未免来得太快了一点。脚下一顿，却也只是一顿，旋即恢复如常，苍狼开口声音还算镇定，说道，先不见他们，叫军长来。

侍臣忙道，军长也在前殿，臣这就去！

稍后军长提溜着一方木匣进来，王上已在书案前落座，见他来，王上说道，这些人，别有居心是都不假，不过见风使舵者众多，不会全是幕后主使，乱政挑事的就那么几个。眼下军师另有要务在身，暗查主使的事，就交给你。

不料军长神神秘秘，左右看顾无人，凑近了王上沉声说道，不必查，臣就是为此事来的，王上。幕后主使一共三人，两名朝臣一名族长，都是重臣，散播流言、挑唆犯事，都是三人所为。族长拥兵自重，朝臣里应外合，借此事意图作乱，证据确凿。

王上望向他，再次侧目。他的军长何时如此雷厉风行、料事于未发之前了？

想想不大可能，这连人设都陡变了。略思忖，问道，是军师？

不料军长还是摇摇头，很坦然地道，不是啊，是老大的话他没道理不告诉我。风逍遥沉下脸，严肃地道，我昨晚睡在军中，今早一觉醒来就见案上多了一只箱子一只匣子。箱子里装的是三个人来往密会的人证记录和物证，我大概看了看，朝中牵连的人或轻或重，还有几位。原本我想派人秘密在附近看守三人以防逃跑，再来报告王上，结果却发现……三人都已死在了自家府上。

王上略惊，死了？

风逍遥点头，自杀，一个割喉两个上吊，都留下血书请求王上放过一家妻儿老小——这是血书。说着掏出两张布帛一卷白纸呈给王上，又道，眼下三家人由铁军卫秘密看守，牵涉众人未有动作，待王上发落。

王上接过血书，手指微抖，但克制下来，片刻后说，做得好，先不必打草惊蛇，当务之急是先安抚前殿闹事的众臣，但……

但谈何容易，王上劝自己稳下心神，却不自主稍觉心乱，正考虑是否暂且放过雁王，调军师回来……视线游离，冷不丁瞥见风逍遥提溜进来的木匣，恍惚间仿佛心有所感，不由问，箱子里是证据，那这匣子里是什么？

风逍遥不答，却揭开匣盖——匣中赫然是一颗人头，还格外眼熟。

单先生。

军长神情有些复杂，嗫嚅着说道，王上，您真的杀了他……

带上这颗人头，去前殿。

苍狼飞快地打断他，说话间别开了脸，移开视线。即使明知不是真的，仍然不敢多看。言罢默然片刻，稍稳心神，才重新开口，继续道，将三人罪状公示，捉拿所有涉案人员，知会朝野，单夸其人乃此三人自导自演，假扮竞日孤鸣，已经伏诛，将四人人头悬挂东市三日，以儆效尤。

军长一愣，未能辨真假，但见他脸色不佳，关切道，王上，你还好吧？

苍狼摇了摇头，我、我就不去见他们了，你去吧。

风逍遥领命，临走前忍不住宽解了王上两句，大意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苍狼没有对他多言，谢过。

宫人远远地屏退了，看管宿卫也都守在殿外，偌大殿所中留下王上独自一人。

竞日孤鸣当真是永远回不得王宫的，他在内廷潜伏一月，任如何隐秘谨慎，深宫庙堂，何等鹰狼环视之地，世间始终没有能够包住火的纸，而这种事，一旦东窗事发，后果也许根本无法估量。

大概祖王叔一开始便料想到的，但他仍然回来了，总是这么任性妄为的一个人，从来只管自己快活不顾别人死活，好在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惹的祸事自己解决。苍狼数落着他，却愈发地心痛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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