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6.22【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生子）（更新至番外，正文完结+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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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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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樓發表於: 2020-03-28 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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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3.15【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第十七章以及印调）

大大好棒！！！把这一连串的十几年全都写了出来。这对拉郎配我嗑了！！！是讲这个本子会在某宝上挂嘛Q号被封了不想再申请了，又想买……

陌上桑间情不了，落花狼籍酒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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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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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樓發表於: 2020-04-05 0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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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4.05【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第十九章）

（十八）
  凰后睡了个饱觉，醒来之后天色灰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味，好像身处的这厢马车无处不在发霉，欲星移撑着额头小憩，面色平和，只是嘴唇不见血色，他的身体原本并不好，如今随着月份渐大，对身体的负荷更是雪上加霜，凰后见识过相星九绝的威力，每一次都不禁怀疑这庞然之势究竟是从何而来，从他空有一副架子中抽出，好像以性命做媒，几乎要将欲星移榨干了一般。
  欲星移听见她这头窸窸窣窣，慢慢张开双眼。
  “快到了，师兄。”凰后打了个呵欠，身体靠在一边，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一面小镜，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欲星移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还真是美而自知。”他将一旁的窗帘掀起，这会儿没有太阳，外面笼罩着一层雾气，只能看清数十步之内的东西，再远的就看不清了。
  如果天气也能作为某些事情的预告，那这可真不是一个好的征兆，欲星移心想。
  外头马蹄行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到了一处地方，完全停住，他们二人相看一看，凰后先一步撩开门帘跳了下去，她鞋跟又细又长，这样跳下去竟然站得稳稳的，她转头看着欲星移，这师兄正拎着大包小包地行囊，迟疑地望着地面。
  “要我接着你吗！”凰后笑了一声，真的抬起双臂，做了要接住他的动作，欲星移道：“胡闹！”
  最后还是等车夫抬了脚凳过来，才稳妥地从上面下来。这期间，凰后已经先行一步付了车钱，欲星移拿她没办法，凰后身上的银两好像多得花不完，欲星移却是拮据，他只想着外出学习，因而只带了一些盘缠，到如今花了也有大半了，这其中的大头又被鸩罂粟拿去，他说自己不接白活，又说比起他另外一个万济医会的同事杏花君，自己已经算是实惠，欲星移自认为把性命放在他的手里照顾，给他报酬也是应当，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缺钱这件事，倒是令他十分的懊恼。
  士农工商，商位其末，医者虽然不做生意，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以技能换取报酬，如今世事艰难，谁不是过一天算一天的？就如同这车夫一般，欲星移见他收了钱之后面色欣喜，想来是许久没有赚到这么大的一笔数额，之前在驿站的时候听人们闲话说，因为西剑流的祸乱以及瘟疫肆虐，不仅车夫赚不到钱，就连银庄也不流转了，不少镖局因此解散。
  也只有他们这种乱臣贼子，才能在如今的世道中活得如鱼得水。
  但“乱臣贼子”么？欲星移忍不住笑了，此言倒也不差，多少的王朝与变革都是生于忧患又毁于安乐，欲星移不想要安乐，他虽然向往着河清海晏的盛世，但他不愿自己沉湎于安乐之中。
  因为现实的残酷才能激发人本能的痛苦，而只有痛苦才能让人清醒，继续走下去。
  站在山脚下的欲星移抬头望向雾霭沉沉的天际，他知晓有一座宫殿在脚下纵贯云霄的台阶尽头，静默以待，成百上千年以来，它等候过太多太多的人，他们可能是名士，可能只是湮没于历史深处的一粒尘埃，但是他们都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墨家的门徒。而风流人物都已烟消云散，伪造历史的人，也真正地成为了历史，到如今，只有覆灭的肉身伴随着不灭的灵魂，而尚贤宫，正是灵魂铸成的坚固存在，它恒常，它不变，它将永远存在于每一个墨家弟子的心中。
  而今天，它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存在着，欲星移确信它等待的不会是别人，而正是自己，正因为如此，他才无论如何，都要亲自一观。
  数月之前，他也是以同样的方式，亲自踏过千级台阶，拜入此门，而重走自己走过的路，心境自然昔非今比。
  凰后视力好，她一脚踩到台阶上，极目远眺，前方也是模糊一片，看不真切，她道：“我只看见尽头微微透出亮光，也许是挂了一盏灯吧？”她回头看向欲星移，冲他抬了抬下巴：“走了？”
  地上已经没有积雪，随着他们越往上走，则越发寒冷，台阶两旁的树枝上，竟还能看见未来得及消融的白雪，瑕君在枝头间跳跃翻飞，跟着他们两人的步伐，从一处枝头跳到另外一处枝头，将雪惊落在地，又俯冲而下，在雪堆里扑腾几下，踩下一连串尖尖的脚印，一旦它对此感到无趣，就又飞回树上。
  “瑕君。”凰后低头向上走了一段，被它吵得不耐烦，瑕君站在枝桠上挺胸抬头挥了两下翅膀，以为凰后在唤它，从树枝间轻轻跳下来，要落到她的肩头，凰后走到百丈台阶的一半，正是最心浮气躁的时候，抬手把还没站稳的鸟儿赶走：“去去去，重死了，自己玩去。”
  瑕君嘴里发出一声幽怨的鸣叫，转身冲欲星移扑过来，欲星移更是不堪重负，两手抓着它的翅膀，将半人高的鸟从身上扯下，往空中一抛，瑕君看了看他们二人，很是气愤似的转头扎入浓雾之中，只听见它悠长的叫声从云雾深处传出，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凰后道：“平时对它太过纵容，现在管教也太迟了。”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天空，欲星移也注意到了：“那个机关没有开启，看来尚贤宫的释出了善意。”
  “是善意，或者不是。”凰后捡起地上一根白色的鸟羽，艳红的指甲与它很是相称，她指尖掐出一道气劲，连带着白色长羽射了出去，飞至半空中，只听耳边乍然一声空气爆裂之声，紧接着，欲星移闻到了烧焦的气味。
  “三十丈。”凰后轻轻笑了一声：“看来我这鸟儿还是聪明，没有飞远。”然后她吹了个口哨，下一秒瑕君果然拍开雾气冲他们二人飞来。
  欲星移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内中之人还是谨慎，上一次来是流矢，这一次干脆用上了火筒，其意在告诫众人莫忘了来时的初心，但是——欲星移回头望了一眼，这一回身后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又转头望向前方，尚贤宫的门口已经能看见了，那果然如凰后所言，在门口挂了一盏灯，灯是惨白的颜色，应当是运用机关术制作的，内中不知放了什么样的材料，才令其散发出这样刺眼瘆人的光，让人看上一眼就恨不得低下头来。
  这是师兄的意思，还是钜子的意思？欲星移低头走着，他看见台阶上被分割出一格格的影子，越往上走，周身的雾气就越是浓重，甚至一臂之外的东西，都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了，凰后应当是在他的身旁，他能听见瑕君咕咕的叫声，以及凰后鞋跟落在台阶上的声音，但是看不见她的身影，唯有上头那盏冰冷的灯，遥遥地散发着幽怨的光，令欲星移心脏被攥住一般，好像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越往上走，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好像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回头。
  这光他平生前所未见，和海境幽暗深邃的荧光不同，也不似他昔日常见的油灯，这灯就是挂在尚贤宫的门口，随风摆动着，好像也充满了恐吓的意味，欲星移心想，若是他能这般认为，所有人都会同样地想，那么挂这盏灯在这里的人，意图就很明显了，他想叫他们离开。
  但是欲星移不会回头，就算这光对于海底的鱼而言过于刺眼，他也只能低头忍受，死死盯着脚下的台阶，一级级往上，总会有到达的那一刻，他安慰自己，入了尚贤宫的大门，现在的折磨就会过去，但要是这时候转身，那才是心血经营付之东流。
  他看着自己不断交替的脚尖，突然，欲星移回忆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约莫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次陪伴早期的太子到书房上学，从东宫到书房的路比现在走的这一条还要昏暗，他手里提着一盏装了萤石的灯，北冥封宇执意走在他身后，欲星移只能稍微弯腰，以示恭敬，他们两个穿过深邃的廊道，时间太早了，海境的皇宫还处在睡梦之中，就在这一前一后的行进间，北冥封宇问了他一个问题，他思考许久，排练过无数次，问出来时却还觉得不安。
  “欲星移，皇天不仁，若孤要你与我一同改变，你可愿意？”
  欲星移脚步突然停顿下来，北冥封宇一个不注意撞到他的身上。灯里的萤石掉了出来，轱辘轱辘往前滚，它穿过长廊，也照亮了长廊的每一处，欲星移和北冥封宇迈开腿去追，那柱状的萤石最终是重重地砸到廊道的墙壁上，然后熄灭了。
  欲星移弯腰捡起，原来这个萤石是热的，但是它散发出来的光却冰冷无比，虽然熄灭，却还是让欲星移饱受寒风催折的手变得温暖。
  他低头看那石头，思考良久，北冥封宇向前一步：“欲星移？若是觉得为难可以……”
  “殿下。”欲星移把石头塞进他的手中：“臣答应了。”

  最后一脚踏在平面上，欲星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尚贤宫之前。
  过了正门，是一处院落，院落中间种了一棵树，树身颜色很奇异，是红色的，有点像海境的特产珊瑚树，不同的是这一棵的表面还覆盖了一层透明的釉面，摸上去是硬的，曾经他和另外几位师兄弟研究过这棵树，有人说这是假的，因为这质地看上去不像是树，更像是琉璃，被师兄弟们反驳道，没见过红色的琉璃，况且它还长了叶子呢，落叶不多，但是还是有人每日去打扫。
  那叶子是金色的，欲星移在钜子的屋内见过那么一张，就像是真正的金子一般，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好像有生命力一般。
  平时大家上学堂听课学习，日程安排得紧，没有人特地从住所大老远地绕过来一圈来看院工扫叶，所以欲星移从未见过它落满整个院子的模样，每一次见到的，都已经是整齐装在篮子里的模样。
  凰后这时候才来到门前，她眼眶通红，一只手还拿了手绢在不停地擦拭眼角的泪水，睁开眼，那眼珠更是布满了血丝。
  “这光太刺眼了。”凰后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腿走进去：“我记得院子里有个水池，我得去……嗯？”
  她似乎发现了一些问题，转过头来看向欲星移：“这叶子？”
  欲星移也是头一次看见这副落叶掉满了整个院子的场景，那些叶子如同蒙上了一层灰，不复昔日的光彩，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遂同凰后道：“很久之前，盗才生师兄曾经告诉我，子时来这庭院，便能看见落叶纷纷的模样，那场景会令人终生难忘。”
  凰后到水池边，低头往脸上泼水，水很冷，让她觉得清醒：“那你去看了吗？”
  “没有，课业繁忙，若是耽误了明天，岂非得不偿失，况且。”欲星移摸了摸肚子：“这样会拖累他。”
  盗才生听了欲星移的借口，不知怎么的，露出来一个诡秘的笑容：“可惜，你应该去看一看。”
  他看见了，欲星移迈过尚贤宫这道门，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清脆断裂的声音，明明已经是春天，他却无故想到了萧瑟枯萎的深秋，冥冥之中，他感觉到了生命的消逝。
  是这树，它枯萎了。

  欲星移突然拔腿就往里面去，凰后见他如此也匆忙追上，越走她越觉得不对劲，空气里好像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她看了一眼沉默不言的欲星移，随着他从外院向内推开一扇扇门，那血腥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好像变成了一把有形的锤子要往他们两人身上敲去，凰后知道欲星移也知道，当欲星移用力推开正厅往中庭的最后一扇雕花镂空生漆木门时，他们二人都像入定一般直挺挺伫立在原地。
  血，满地的血，溅在柱子和墙上，星星点点又连绵不绝，好像写意的江山绘卷，卷中之人却悠然自得地坐在中庭正中，手里握着一块藕色绢布，正慢慢地、闲适地擦着一柄非常宽但是尖锐的长剑。
  他脚边有一颗人头，再熟悉不过，是墨家钜子的人头，在人头的不远处，是钜子的尸身，脖子里还流出着涓流般的血，汇成蜿蜒的血溪，将盗才生坐着的那张椅子圈了起来。
  欲星移在沙漠里见过车夫血肉横飞的模样，见了眼前这副场景，竟一点也没有畏惧，他的头脑里其实很空，但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中庭。
  “四，不对，三。”盗才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一眼欲星移：“来得不算迟。”
  然后又看了一眼仍站在正厅里的凰后：“师妹不打算进来了？”
  凰后手在颤抖，她无所适从地走了出来，用很小的步伐往前挪，盗才生又道：“你是第五个。”
  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说给他们听的，欲星移对地上密密麻麻的血迹躲闪不得，只能任由血渍沾满了他的鞋底，凰后跟在他身后急匆匆地走，到他身旁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早日适应，师妹。”盗才生又低头擦他的剑，剑身繁复的花纹里嵌满了血渍，盗才生继续耐心地擦拭着那里的污秽。
  “我们要去哪里？”凰后小声地问。
  欲星移指了指地上其他人走过时留下的血脚印，那脚印通向中庭后的一个屋内：“里面应该还有其他人，我们进去看看。”

  这一段路其实很短，欲星移却觉得走了有一辈子那么长，他突然想明白了院中那一地的落叶，想明白了很久之前盗才生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师尊屋内的金色叶子，原本就是无声的暗示，盗才生给他指过那样的捷径，他却没有明白。
  院落中的血色琉璃树，就是钜子生命的象征，那缓缓飘落的叶子，是寿命降至的征兆，任何人只要看见那场景一次就会明白，这几乎算得上是明示，但很可惜，这偌大尚贤宫内匆匆而行的步伐，没有人为它而停留，也就没有人有机会得到这个提示，除了盗才生自己。
  自来到尚贤宫开始，他便隐隐觉得尚贤宫并非只是墨家建筑本身，不论是鲜红的大门，还是依凭的这座高耸山峰，以及山峰内部滚烫的熔炉，都更像在宣示着它原有的生命力，它是墨家钜子真正的躯干，千级云梯是同往尚贤宫的道路，未曾谋面的陌生学子正是靠着这个方法走入老师眼中的。
  尚贤宫只是墨家钜子的心脏，今天，盗才生用一把利剑穿透了它。
  欲星移脚步迟缓，好像鞋底的血渍要将他牢牢黏在地上一般，他每走一步都像是把自己从地里拔起，又陷入新的泥沼，迷茫和晕眩在他的意识深处起舞，当欲星移终于沿着脚印走到尽头，他看见地上纷乱的脚印，是血干透的痕迹，很快又会被覆盖上新的，好像作为学生就是要这般榨取先人骨髓才能继续往前走，欲星移还没来得及看清里头有什么人，胃里翻江倒海就让他一把推开凰后，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走出好一段，他身体痉挛般蜷缩起来，从外而内挤压每一寸内脏，把身体里所剩无几的东西，跟抖空麻袋似的一口气全部吐了出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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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樓發表於: 2020-04-05 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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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我没有注意到你的回复！会安排通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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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樓發表於: 2020-04-05 0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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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4.05【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十九章）

（十九）
  魔族青年一边骂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他左肩被半山射出的火铳射穿了一个血洞，弹丸擦着蝴蝶骨飞出，鲜血如注，混入地上原本干涸的血迹里，被他一脚一脚踩得脏乱。
  “第八？什么第八？真是夭寿了，你居然杀了师尊！”他指着盗才生好半天，直到因为失血而浑身乏力，眼前也渐渐模糊发黑。
  盗才生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再不进去你就得叫别人来抬了。”
  魔族青年气的几乎要翻白眼，他心里骂盗才生冷血恶毒一万遍，但又不能真的倒了，他只能强忍着闭上了嘴，拖着沉重的步伐往中庭后面的一间小屋走去。
  小屋里有人在说话，仔细听，有男有女，里面有几个人他认得出来，有的他认不出。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他听不真切，这一段路真的是格外的漫长，墨家钜子人头落地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浮现，他猛地摇头想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甩出去，但是越在意，那个场景就越挥之不去。
  终于，他几乎是用头开了小屋的门，屋内的吵闹声突然停止，站在正中间的一个蓝衣男人一见到他，好像见到了什么很恶心的东西似的，捂着嘴跑到后院里去了。
  “我又忘了，师兄不喜欢我身上的味道。”他面色苍白地捂着伤口：“那么，有人能找些包扎的东西吗？”
  坐在地上打坐的一名僧人睁开了眼，低低道了一句阿弥陀佛，起身对着他道：“跟贫僧来吧。”
  魔族青年看他背上明晃晃的剑，很是犹豫：“说真的？我反而怕你趁机杀了我呢？”
  “都是同门，自然不会痛下杀手。”僧人侧了侧身子，好像意有所指一般，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本人却波澜不惊，领着魔族的年轻人走进了一旁的房内。
  欲星移走了，原本在谈论的话题一下子没有了继续，凰后方才几乎要站起来，这短暂的安静之后，她又瘫痪了一般，靠回到椅背上。
  指甲上的红色染料被她抠出一条条白色的痕迹，她有些焦虑，更有些迷茫，不明白盗才生把他们聚集起来是为了什么。
  欲星移在后院打了水洗把脸，慢慢抑制住胃部里抽搐的感觉之后，走了回来，他的脸更白了，整个人仿佛风中的残烛，摇晃两下，快要熄灭。铁骕求衣抱着手臂沉默，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东西。
  “老八也来了，还有没到的人吗？”欲星移先开口问。
  琅函天抬起眼皮子瞄了他一眼，又飞速地耷拉回去，欲星移已经没有体力去管这些，他现在觉得双足乏力，步履虚浮，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更不论最近一波三折的经历，让他的精神高度紧绷。
  玄之玄从进来开始就面色不善，似乎很生气，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听说盗才生的嘴越来越毒，老五之后的每一个人都被他埋汰过。
  说到这个排位，欲星移更是一头雾水，按理说排第三的应该是佛国来的仗剑僧，但是仗剑僧不愿要‘三’这个数字，就让给了欲星移，到最后就变成了欲星移第三，凰后第五这样的顺序，他们之间也用先来后到的次序称呼，方才的魔族青年是第八，自然称之为老八。
  而老二，自然就是铁骕求衣，在欲星移的印象里，他应该是和玄之玄一起行动，但为何此二人一先一后差距甚远，欲星移亦不得而知。
  琅函天，更加令人疑惑的地方，欲星移与他不熟悉，在玉门关的时候也不见他有什么行动，但他明显是这里最为年长的人，此次算是“拔得头筹”众人称呼他一声老大倒也没有不妥。
  就在欲星移思索的同时，铁骕求衣开口了，他道：“众所周知，钜子已经被杀，下一个难免会是我们。”
  凰后道：“他若要杀我们，又为何要留我们的命……”她又黯然地问道：“那些关外的人是再也回不来了是么。”
  欲星移拍了拍她的手：“盗才生要做钜子，这个意图如今已经很明显了。”他环视着在座的所有人，这时候老四和老八都走了出来，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发问：“你们有谁想要做钜子？”
  这个问题就像在问谁要去杀盗才生一般，没有人回应。
  “他不会武功。”一直沉默的老六突然说道：“他是我们之间最弱的，要杀他不难。”
  欲星移心底冷哼：只怕他的令人胆寒之处不在武力而在计谋。
  “他手里的剑你们看到了，那是什么？”琅函天问。
  “我不知道。”欲星移肚子突然饿了，他摸着肚子，异儿六个月了，当下最紧要的是他得保证自己能活着去找鸩罂粟，而最最首要的目标是活着走出尚贤宫的大门。
  他心里暗暗计算着，如果这里有人要对盗才生不利，他就必须立刻判断出哪一方更有胜算，或许盗才生也是这样想的，他的视线缓缓落在凰后的脸上——也许凰后也是这样想的，这个师妹很惜命，就算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们应该也会站在同样的阵线之上。
  盗才生到底在想什么呢？欲星移道：“我不认为他会杀了我们。”
  他看了一眼凰后，算是对她方才话的一个肯定。他又道：“或许他需要一些人来见证这样的事实，他成为墨家钜子的事实。”
  玄之玄冷冷地说：“所以，你已经认为他是钜子了。”
  欲星移摊摊手：“事实无法否定，除非你愿意改变这个事实。”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中弥漫着阴谋的气息，从前欲星移并未发现，原来与旗鼓相当的智者共处一室，是这样的滋味。
  外头天已经暗沉，欲星移回想他刚刚进入着屋中的场景，是琅函天、铁骕求衣与不知名的仗剑僧人，僧人一头黑发，头上也没有舍利，非寻佛统，见了他，嘴里小声念了一句“嗡，钵啰末邻陀宁，裟婆诃”
  欲星移觉得亲切，海境之内信佛的人多，而波臣百姓多供奉地藏王菩萨，欲星移曾数次乔装混入民间，感受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疾苦，地藏王菩萨庇护世间万物，带给他们丰衣足食的愿望，算是饱受生活折磨的人们心中一根坚韧的精神支柱。
  欲星移心头一动，那负剑的僧人原本正打坐静心，见了他却立刻睁眼，确认了来者后道：“果然是绝妙的佛缘。”
  欲星移不解：“你就是在我之前的人。”
  那僧人道：“佛曰，不可说，佛友只需知道，今日生路开，而这死路便由贫僧坐镇即可。”
  欲星移虽然在佛法上略有旁通，但到底是不明白，他谢过仗剑僧，便挑了张椅子坐好，那僧人说完之后重新恢复了方才入定的状态，之后老六、老七到来也不能影响他一丝一毫。
  这是开了什么生门啊。欲星移望着红霞布满的天空叹了口气，这艳丽华美的天际之下，孤身一人坐在中庭的盗才生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呢？欲星移突然觉得疲惫，那一地的鲜血，仓皇落下的金叶，都渐渐失去了色彩，来的时候新潮澎湃，回忆起年少时与北冥封宇许下的诺言，想起故国三千里地的山河，他好像得到了一往无前的动力。
  但是现在？欲星移的思绪被万般的惆怅所填满，盗才生好像给了他猛地一击，击碎了他的理想一般，为何要做到如此的程度？或者要问，想要达成某种理想，就真的要做到这样的程度吗？
  更何况这只是盗才生一人的野心，为了成为钜子的野心，就要犯下这样沉重的罪孽，欲星移自认计不如他，消除海境阶级的梦想很有可能只是野望，所以为了达成目前看来不符合实际的理想，他也要效仿这个冷酷的师兄，去用杀戮换取最大的胜利吗？
  欲星移有很多很多的想法，这些想法在他心里深深地扎根，又紧又牢，轻轻一牵就要疼痛不已。这头，凰后又挑起一个话题，不止连老七，就连刚刚到的老八都加入了进来，这一片喧闹只衬托得欲星移更加格格不入，他们的争论不会有结果，而他最想问的一个问题，需要回答的人却不在这里。
  终于等到晚霞也退尽，欲星移的意识就如这乌黑的夜晚一般，主动与一堂的热闹隔开来了。
  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问道：“不觉得有点冷吗？”
  屋内安静顿时安静无声，其余人看他，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其中的某个谁说话。
  老九就是这个时候裹着一团寒气进来的，一枚落叶跟在他身后，打了个转，飘落到欲星移的脚边，边缘干枯，卷起来，无法舒展。
  他的到来让整个屋内的温度猛地降低，欲星移这回真的开始颤抖了，他开始思念行囊里那件又厚又重的外衣，来自熟悉的过去，通向可知的未来。
  不像当下是真真切切的一潭死水，自他们从尚贤宫门口走进来，就是在死水里越陷越深，一个个墨家弟子前赴后继，盼望着能搅出什么波澜，但无用矣，仍是一一陷落其中。
  欲星移并不喜欢如此，这种窒息的感觉，好像身体的一部分被捏在了别人手中，他明明该是奋力搏出一个生机，但是走到现在，生机却是唯一看不见的东西，连带着昔日的热闹和人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门口，突然觉得不会再有人来了。
  于是他说：“我能不能先去填个肚子？”
  有人说：“本来就没有说不能出去。”
  欲星移懒得和他顶嘴，扶着腰慢慢从椅子上挪起，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地上居然很干净，有人打扫过，欲星移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注意，所以尚贤宫里的墨家侍从还在，那食肆也自然是开着的。
  欲星移突然觉得有些高兴，这欢喜来自于食物带来的满足，人迷茫的时候觉得身体是个空洞，而食物却有独特的功效，可以带来饱胀的感觉。

  屋檐下不会熄灭的机关灯慢悠悠地转着，欲星移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觉得自己还如一梦中。远处的食肆开着灯，温暖的光和香味勾引着他一步步靠近。
  走得近了，才发现里面有一个人。
  盗才生叫了满桌子的菜，大鱼大肉还有酒，桌子很大，却只有他一个人，他端着碗细嚼慢咽，筷子在碟间来回游移。
  他见欲星移来了，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座位，示意他落座，欲星移这才发现桌子上另外摆了十双碗筷。
  欲星移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哪里尝过这样的滋味，从他的屁股一贴上板凳开始，就没有办法把眼睛从面前的各种肉上挪开。
  酸甜的樱桃肉入了嘴，欲星移含糊不清地说：“我都不知道我原来这么喜欢吃肉。”自从他怀孕以来，基本上是很少吃这么油腻的东西地，太虚海境的口味也偏清淡，来了中原之后，欲星移以蒸、煮为主，油炸和浓油赤酱的一律不沾。
  盗才生道：“人饿到极点，什么都好吃。”
  欲星移又从面前捞出一颗沾满了深红酱汁的肉丸，闷头吞咽。
  一旁的屋檐上突然有了响声，欲星移猛地抬头一看，也不顾嘴里塞满了东西，盗才生夹了一撮春笋进嘴，嚼了几下之后咽了下去：“看来是你的手下。”
  渡江卿轻轻落在桌子的另外一头。他看了一眼欲星移，又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大人，您的仪态。”
  欲星移哪里管得上仪态这种东西，他拍了拍身旁的一个位置：“吃了吗，过来一起吃。”
  他的意识被扑鼻的香气熏得找不着北，什么仪礼什么身份差别，在饭桌上通通化为无形。
  盗才生似乎颇为可惜：“菜要凉了，该来的却没有如约到场。”
  欲星移夹筷子的手在空中轻微地张开：“他的意思是你自便就好。”
  渡江卿果真“自便”了，只是坐的位置离他们最远，碗筷碰撞，就算是一丁点的动静，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桌面上，也能听个一清二楚。
  这样大的桌子，也是尚贤宫的特色，墨家钜子并不赞同学生们分帮结派，三两成群的样子，因而在吃饭的地方强制性摆了几张非常长的桌子，让他们平起平坐，从前，欲星移虽然与铁骕求衣等人交好，吃饭时却总是孤身一人，很少与别人相伴进餐的，今日睹物思人，身旁坐着的又是盗才生，这令他不免伤怀，满心的疑惑更是欲言又止。
  盗才生早已放下了碗筷，一桌菜色已尽数冷却，欲星移进食的动作也缓慢下来，方才极端的饥饿感早已过去，被短暂抛却的礼数和谨慎又重新归位。
  “有一个问题，师弟想要请教。”筷子尖犹疑地拨弄着碗底的汤汁和米粒，欲星移问道。
  “问吧。”盗才生说。
  “师兄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才这样做的？”
  “为了证明自己。”
  “仅仅如此？”欲星移不解。
  “你该问吾为什么要证明自己。”盗才生的语气却是柔和的。
  欲星移心跳微微加速：“师兄是为了什么证明自己？”
  盗才生语气缓缓：“若吾不证明自己的实力，怎么布这天下的大局。”
  欲星移苦笑：“你是为了这天下么？”
  盗才生道：“若非如此，吾便不需要做到如此的地步，但师尊还是会死，会有别的人成为钜子，而吾认为普天之下最有资格的人，依然是吾。”
  欲星移与他对视：“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的是钜子的死。
  盗才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墨家钜子终究要被他的弟子杀死，杀死他的人就能成为下一任钜子，所以吾不去做，师尊也会死。”
  欲星移十分吃惊：“这是什么歪理？”
  “非也，这只是墨家内部流传的继承方式，师尊想让你们找出来的就是这个秘密，而如今，吾将其告知于你。”
  筷子慢慢搁在桌面上，欲星移道：“所以我现在杀掉你，我就是钜子了。”
  “或许吧。”盗才生含糊地说道：“只可惜你现在没有这样的能力。”
  “我怀疑你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情。”
  “很好，作为胜利者的吾，自然有权力改写某方面的历史，而能不能找出细节，就是看你的本事了。”
  说完，盗才生便离开了饭桌，同一时间，渡江卿已经悄无声息地就餐完毕，经过他的身边时，盗才生瞥了他一眼：“不错的面皮。”
  “多谢。”渡江卿离席，转瞬间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但欲星移知道他正在某个角落里暗暗地观望着，作为如今行动不便的欲星移手上最大的王牌，他还是尽量低调点好。
  回去的路上，欲星移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做最大的事情，墨家钜子不是他能力所能及的层次，因此他无需为钜子的必死感到愧疚，他所做的一切从来都是为了海境，而海境沉重的阶级矛盾，只能靠鲜血和战争来化解，盗才生向他展示了达成目的所要付出的代价，那么欲星移就只能承受所有的代价，用相当的代价换取对应的胜利。
  他又苦涩地笑了，今夜不适宜开怀，于是他这样安慰自己：没有人给予他这样的权力，但这是他冥冥之中责任的所在，上天叫他生为海境的子民，生为海境里的鲛人，让他过早地意识到了阶级矛盾给海境社会造成的问题，将来他会拥有一个开明的君主，一切都是刚刚好，一切都正处在历史的风口之上，所以他必须去做，也只有他能够做到！
  但凡他是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人，现在的这一切都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他认了，或许盗才生也是这样认命的。
  边走边想，欲星移竟然又在一条廊下看见了盗才生，他孑然一身，仿佛天地之间已无外物，安静地看着一旁小院里的杏花李花纷纷落下，听见欲星移缓缓走进的脚步声，他突然道：“原来这两种树的花生得如此相似。”
  欲星移感叹他与眼前这场景的相衬，却又觉得陌生，视苍生如棋的盗才生竟然也会为这落英停驻。
  “我要走了。”欲星移道。
  “过了端午，或者七夕再走也无妨。”盗才生拈起花，又轻轻地掷出：“快要清明了，雨下个不停，路不好走，又想到亡灵，容易伤身。”
  欲星移哈地一笑：“原来你也要关心我么？”
  盗才生倒也没有否认。
  他们没有再说话了，良久，欲星移道：“我要到渭南去，江南瘟疫如今肆虐，我想等事情解决了，再出发。”
  盗才生点点头，突然问：“你认为里面的人会如何说吾。”
  “盗才生不能留。”欲星移模仿铁骕求衣说话的口气道，却见盗才生似乎嘴角微微翘起，感觉到趣味一般，欲星移道：“我不想参合他们的事情，只要你别拦着我，要做什么都随便你。”
  “自然，吾也无意伤害无辜稚子。”
  “那师弟便托了异儿之福，谢师兄饶过一命了。”
  这话是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的，欲星移将自己摘出来，其他的人要做什么，他都没有心思去关心了。
  这样想着，他突然感觉到疲惫，在回到房间内休息之前，欲星移特意绕道去看大院到中庭的那一段路，果真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下午见到的场景仿佛是塔尔寺里一场酥油花的展演，醒来后万般不存，如一瞬梦里昙华。
  可惜梦里没有韦陀，只有斑驳的百里山河，欲星移远远地看着那件还亮着光的小屋，没有进去，直到露色渐深，最终转身离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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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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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

34樓發表於: 2020-04-09 20:2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Re:04.09【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第二十章）

（二十）
  檐上落了一群飞鸟，它们都是被瑕君引过来的，自长夏到临之后，终日在尚贤宫的灰瓦上跟打了节拍似的啄，叮叮咚咚作响，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渡江卿一不小心落在它们中间，把鸟群惊得四下逃散，留下片片羽毛，在空中悠悠地打转。
  他伸手捞住一片，摊开手心，欲星移站在檐下笑了。
  “大人，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渡江卿看着他越发硕大的腹部，担忧地说道：“流君王爷死了。”
  欲星移步履沉重，但不妨碍他每一步都走得稳重，如今他已经适应了肚子里有个小崽三不五时地做着乾坤大挪移，心里也谋划着何时要进行到下一步，北冥流君之死在他眼中是迟早的事情，他问道：“怎么死的？”
  “乃是在府中吞了毒药后沉池溺毙。”
  欲星移轻声说：“只怕又是他的主意。”
  他说的“他”自然是北冥无痕，渡江卿不置可否，北冥无痕追求任何时候的仪式感，就连残害兄弟时也不曾忘却，北冥流君执着于皇族虚幻的表象，让他死后拥着由父皇精心安排的一方山水，不也是一个小小的仪式？至少他还能拥有，而非赤裸来，赤裸去，在欲星移看来，操办这场仪式的北冥无痕甚至可以算得上仁慈，过去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不论是做戏给太子看，还是给北冥骄雄看，都已经足够。”欲星移拨弄着鬓边的一缕头发：“接下来应该是双王之间的冲突了吧？”
  渡江卿问：“大人不问太子的情况？”
  欲星移听出他话语中有些端倪：“太子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这个舞台迟早属于我，等卸下这个货之后。”
  “大人是要去见药神？”
  欲星移却问他：“你可有带什么东西来？”
  渡江卿一愣，欲星移面上看不出一丝的异样，坦诚地说：“快到七夕，若他还惦记着我这个情人，至少会表达一下。”
  “……属下已经先一步放在您的房间里了。”
  欲星移仰头大笑，边笑边拔腿就走，渡江卿匆匆跟在身后，欲星移笑完就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回转自己的房内了。
  墨家九算从暮春等到仲夏，鸣虫的声音此起彼伏，在人们心头盘桓着，好像那里总有一道阴影，没有办法消散。
  欲星移在楼下遇到了铁骕求衣，如今他们已非无话不谈，欲星移同他点头示意后径直上楼，这对他有些困难，他晚上登了两步，一只手就从身后托住他的手臂，要把他往上推。
  欲星移不回头，他只道：“有劳师兄。”
  铁骕求衣问：“你要走了？”
  欲星移道：“再不走，是要我在这里生吗？”
  铁骕求衣道：“鸩罂粟给了地址吧。”
  欲星移说：“自是准备齐全。”
  然后他们没再说话了。欲星移上了楼，铁骕求衣半只脚踩在楼梯上，静静地看着欲星移的身影，等他推开门一瞬又侧过头去看他，嘴张开，好像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隔阂已经在无形中产生，欲星移和铁骕求衣都知道，多说无益，于事无补，他们终究要适应一朝翻脸带来的后果，欲星移并不责怪他的利用，但这不代表他不会产生不满。
  “我还是会讨回这个公道。”欲星移说着，推开了门。
  铁骕求衣默许，转身下了楼梯，楼梯因他巨大的身体碾压而发出刺耳的声音。
  盗才生当他们几个是院中花树，笼中雀鸟，不理会，也没有叫他们做任何事情，他偶尔出现在某一条长廊里，或者是开了窗户的阁楼上，静静地观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原本轻松的对话因为他平静的注视而变得无法继续，最后不欢而散，他们中的有些人并不承认他这个钜子，更遑论开口去叫，就算欲星移受了他许多的关照，如今仍固执地称呼他为师兄。
  跟在欲星移的身后，渡江卿顺手掩上了门，他月份大了行动也迟缓，又不愿意处处被人伺候，绝大多数时间里，渡江卿只在后头默默注视着他，这份亲近让他有几分的意——这是北冥无痕也没法拥有的体验。
  桌面上摆了个木盒，欲星移慢慢打开盒子的动作叫渡江卿看出了一丝期待，方才的得意又一扫而空。
  他站在门口，屋内烛影摇曳，欲星移借着光提起一个东西，渡江卿看出来那是一个发结，他顿感慌乱，不论是中原还是海境，都有夫妻结发的传统，北冥无痕的用意很明显，给欲星移挑衅的同时，也是许诺，若现在归顺于他，就会是一手通天的前景，二选一，端看他想要哪一样。
  欲星移举起那个发结，哈哈笑了两声，那声音在渡江卿听起来悲伤又难过，好像是嘲笑自己的天真，又嘲笑北冥无痕的天真，但实际上呢，欲星移觉得嘴里发苦，生亦何难死亦何苦，欲星移心想：“但凡是身上不背这么多的重担，我便立刻答应了。”
  似有感应，冥冥之中他觉得北冥无痕也是这样想的，嫁娶之事于他们而言实在是遥不可及，就算是北冥无痕这样的尊贵身份也不能如愿以偿，俗话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们既不能做夫妻，也没有恩，爱不能提，不疑更加做不到，一句话里面，竟然只有“疑”这一字是真的。
  所以这个发结算不得数，欲星移把自己的头发编进去，一深一浅的蓝，浪涛一般，拍打在岸上激荡出泡沫，太阳一出就会消散，就和他们见不得光的私情一样。
  欲星移默默想：“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这样也足够了，就算……只能独活一人，我也，也带着你的那份心活下去。”
  就像不久之前他告诉鸩罂粟的那般，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爱意在胸中翻涌，再也不会生下有别人血脉的孩子，再也不需要为什么人百结愁肠。
  啊，欲星移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笑了，原来这是解脱。
  渡江卿不知道他为什么笑，笑着笑着又好像要哭出来一般，但欲星移不会流泪，屋内的灯光晦暗，外头天色渐渐深了，欲星移就着没干的墨汁写了封信，渡江卿心想，那一定不是给北冥无痕的。
  果不其然，等纸上的墨迹干透的间隙中，欲星移叮嘱道：“东西还予王府，信递给太子，你动作隐蔽一些，别被人发现了。”
  渡江卿点点头，信藏在怀中，一低头还能闻见墨汁的香味。
  往外走几步，欲星移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叫住他：“再回来时，就直接到神农有巢寻我，不必回来尚贤宫了。”

  又过几日，尚贤宫里有个规格颇高的聚餐，该来的都来了，虽然原本就不剩下什么人，热烈的氛围却丝毫不减，十个人围坐在那张方桌上，菜品倒是齐全，欲星移左看右看，只有自己面前的杯里换成了茶水，其余人手边的都是酒，他看见这场景只想笑，七夕该是给有情人，眼下却有九个心怀鬼胎的，加上一个心思莫测的，凑出来这么一个饭局。
  柿子要挑软的捏，话题也从轻松的开始聊起，欲星移的情况特殊，大家看在眼里，他近来又很少参与他们之间的事情，有些疏远了，谈话往往是要拉近距离，所以就从欲星移开始。
  凰后和他最熟，便问他：“师兄最近身上还好吗？”
  欲星移随意糊弄两句：“还好，等过几日天气好了就下山去，之后就全权交予大夫管了。”
  凰后盈盈一笑：“那大夫似乎与老二有些关联。”
  铁骕求衣皱了眉头：“在苗疆的旧识而已。”他不想别人谈论自己与鸩罂粟的关系，尤其是当这其他同门的面。
  但是谁又不知？玄之玄话中暗藏他意：“老三会走，老二心里可也有去意了？”
  “吾……”
  盗才生打断了他们的话：“这种没有意义的揣度另人心烦。”
  欲星移也不喜，但他没有表达出来，说半天不到点子上去，盗才生此人最不喜欢浪费时间和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切入正题的速度也是非常的快。
  “今天叫大家来，主要就是因为老三要走了，这算是最后一次人这么齐整地坐在一起，所以吾有话要说。”
  他用筷子敲了敲碗，声音不大不小，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汇聚过来。
  盗才生同所有人都在说话，眼睛却盯着欲星移一人看，欲星移被他看得不自在，尴尬地笑了：“师兄是要说什么？”
  盗才生道：“你们应当知道吾现在是钜子。”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甚至听不见呼吸声，空气都被吸干了一般。
  “吾知晓你们有不满，但在吾看来，这只是无能的表现。”他接着道：“师尊在之前给你们留了任务，而作为最后回来的九个人，你们却谁也没有完成这个任务……”
  有人道：“你便完成了吗？”
  盗才生道：“那是当然。”
  铁骕求衣听出了他的意图：“你是想让我们再继续这个任务？”
  “全凭自愿。”
  “条件为何？”
  盗才生又敲了一下碗沿：“这个钜子之位如何？”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欲星移看见凰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他却在思考盗才生这个举动到底是为什么。
  “师兄发觉有人对他的不满。”欲星移心想：“这一举是要杀灭他们的苗头。”
  想明白了，欲星移也学着盗才生的动作用筷子敲了敲碗：“我不趟这遭浑水。”
  盗才生点头：“那你便走吧。”
  欲星移伸出手：“下逐客令之前，先让师弟我享用这难得的一餐……趁着大家还在。”
  “老三，你什么意思？”玄之玄尖利地质问。
  “没什么意思。”筷子尖端刚好戳进了面前的面点上：“这点心刚好有十个，你们还是加紧吃了吧，免得有人多拿了，就吃不到了。”
  说完他夹了一个走，盘里还剩九个。

  上山，下山，又上山，又下山。欲星移回头看了看，尚贤宫的门随着他往下走而变得越来越低，最后完全被台阶遮挡。
  欲星移把头转回来时，在心里发誓道：这辈子我再也不要回来。

  这是夏日，阳光照在层层树冠之上，欲星移坐了车，从尚贤宫山脚一路驶向渭南，他不喜欢坐马车，但又不想被别人看见他的身形，颠颠簸簸又是一路，炙热的太阳烤着大地，把逼仄的车厢蒸得发闷，终于在欲星移以为自己要变成一条咸鱼干时，车子停下来了。
  他晃了晃脑袋，神志不清地扒着门框，眼前的绿植郁郁葱葱有半人高，期间能听见树上蝉鸣鸟叫，此起彼伏。
  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送来阵阵凉意，吹得欲星移身上舒坦。
  阳光下的神农有巢被精心种植的灌木藤萝覆盖，地上是密密麻麻的影子，竹棚层层叠起，撑起一片没有太阳的阴凉。
  鸩罂粟的一身黄衣反而与这处阴凉格格不入了。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小铲，正往松软的泥土里撬出一株植物，他抬眼一看，欲星移正慢吞吞地从前面的小院往里走。
  鸩罂粟高声道：“小心了我的药草！”
  又说：“你这样不行！平时都呆在屋内不出门的？”
  欲星移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院子，竹子围出的墙，树皮覆盖的屋，上头挂了蓑衣斗笠，剪子镰刀，一侧筑起的小药炉旁放了鸩罂粟随身携带的药秤。
  “什么不行？”欲星移身体朝前俯了俯，看鸩罂粟在做什么。
  鸩罂粟甩甩药草根部的泥土，放到脚边的篓子里：“叫你多动动。”他看了一眼欲星移身形，背窄而瘦，只有腹部隆起：“这胎发育得有些大了，也可能是鲲帝幼崽本来就比常人的大，而你的身板却只有这么一点，真是遭罪啊。”
  “那不就还是得仰赖你药神么？”欲星移站了一会儿便腿酸：“你这小凳能让我坐坐吗？”
  鸩罂粟继续挖药：“当然。”
  欲星移把腿伸直了，静静地看着他在干活，他们二人躲在竹棚下，在炎热酷暑中偷得一丝清凉，欲星移侧着头听了一会儿虫鸣，觉得意识昏沉，又转动脖子，看见鸩罂粟的手稳健地举起铲，掘进地里，然后重复一遍又一遍，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累。
  鸩罂粟闷声干了好一会儿，半块药田被他挖了个遍，突然听见身边传来悠长的呼吸声，原来是欲星移倒在小凳上睡着了，背部很不自然地弓起，眉头微微簇起，两只手护在肚子上。鸩罂粟笑了笑，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欲星移来到神农有巢后，被勒令每日必须绕着院子走二三十圈，除此之外饮食也要依照大夫规定的来，鸩罂粟名号药神，却从来不给他开药，欲星移怕口苦，不吃药对于他而言倒是一件乐事。
  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欲星移站在院子中间看书，偶尔渡江卿出来陪他说话，鸩罂粟出来他就咻一声躲到没影。瘟疫的事情还没完全结束，鸩罂粟每日早早的便出门，背上那只大木箱，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他就是自己背着，或者说，很久以前他就是一个人背着这些东西的。
  某一日他沉郁着脸回来时，双眼发红，应当是哭过了，欲星移问他怎么回事，他坐在药炉边沉默许久，沉默到天际发红又发紫，浓浓的夜色降临，远处天际将暗未暗之时，院落中窣窣落下豆大的雨珠，欲星移站在门口冲他大喊一声：“你怎么啦？”
  鸩罂粟这才提起药箱药秤慢慢地起身，步伐拖碾地走进屋里，把一身湿气也带了进来。他咚一声将箱子放在地上，这么沉，以前也没有发觉这么沉重，还是说，它背负了别的东西？
  他深深吸气，揉了两把脸道：“幽冥君也没了。”
  说“也”，因为这辈子他丢掉了许多的东西，他的骨肉，他的名节，如今还有一起陪伴的朋友，共同走了这许多的路，交换过许多的秘密，如今这条路好像只剩他一人在行走了。
  遥星和旻月有自己的事情，他不愿意打扰。
  地上积了一滩水，欲星移没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屋外的雨阵阵泼洒进来，他连忙关上了大门，将鸩罂粟拖进后面的浴房里，叫他快快换了衣服，水还没烧，欲星移又笨拙地给他生火，从来只有别人伺候他，没有他伺候别人，鸩罂粟坐在地上，抬手捏了捏鬓角垂下的头发，水珠从里头滴出来，吧嗒吧嗒落在衣领上，然后消失不见了。
  他听见身后有人把柴火抖落在地的声音，回头一看，是欲星移，他不是粗心，而是行动困难，一般的农妇到了这个月都不会再下地了，更不用说是欲星移自己。
  鸩罂粟眨了两下眼睛，光芒这才聚集在他的眼中，他赶紧上去把木柴捡起，抽出其中几根，塞进壁炉里，又把干燥的秸秆在上面铺一层，火星四溅，慢慢烧了起来。
  欲星移喘着气，在秸秆堆上坐下，鸩罂粟这边一件件地脱他的衣服，火光覆盖上他的身体，他像落下柔软的乳房了鸟儿的枝头一般颤动，肋骨在皮肤下若隐若现，胸口处有一枚特殊的骨骼突起，鸩罂粟和他说过，这身体非男非女，是为了实验而牺牲的结果，欲星移的视线却落在他的腹部上不动了，那里的皮肤不紧致，有些松弛——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下腹到肚脐之间有一道非常显眼的创口，欲星移觉得在自己身体的相同位置上，也正隐隐作痛。
  他突然想，鸩罂粟就算百般忙碌身负重任，也要接下他这个特殊的病号，大概不是因为铁骕求衣的缘故，而是出于同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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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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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樓發表於: 2020-04-09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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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36突然看到更新，就直接在这边留言吧。

突然感觉鱼和小鸩如果能在神农有巢过这种安心平淡的日子就挺好的，可惜是不大可能的。鱼坐凳子上睡着了，小鸩在泥地里照顾药草。QAQ很温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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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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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樓發表於: 2020-04-11 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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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35樓(sese) 的帖子

他们真的特别搭，是适合一起生活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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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

37樓發表於: 2020-04-15 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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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4.15【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铁骕求衣说过不来，但还是来了，就在欲星移在神农有巢安顿下来的一个月后，铁骕求衣看起来风尘仆仆，却被鸩罂粟一手拦阻在门外。
  “有事到外头说去。”他们正好在取冰镇在井水里的西瓜，鸩罂粟远远见到院子门口站了一道硕大的人影，手里握着的网兜丢给了欲星移。
  铁骕求衣见到欲星移，也不说话，只是点头示意，他定立在门口，十分妥当地没有前进。
  鸩罂粟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却被铁骕求衣翻手一拽，整只手都被他握住了。
  “干什么呀？”鸩罂粟笑道。
  铁骕求衣轻轻地拉了拉，叫他跟着自己到外边说去，欲星移三两下将西瓜从井里拽出，主动退开：“还是我先闪一边去吧。”
  鸩罂粟不好意思，他忙低头挣脱了铁骕求衣的手，尴尬地拨弄着耳边的碎发：“快说吧，是什么事情？”
  这时候正是夕阳西下，铁骕求衣背对着太阳，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只毛茸茸的巨兽，边缘还发着光：“鬼市那边有消息了。”
  鸩罂粟的笑容顿时停滞在脸上，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攥紧。
  铁骕求衣道：“你给了两个生辰八字，他们只找到一个。”
  鸩罂粟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我明白了……至少不是全无音讯。”
  他又问：“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铁骕求衣点头：“到时便会安排。”
  鸩罂粟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没有在骗我么？”
  铁骕求衣抬起手，略迟疑后还是落在他脸庞，拇指轻轻地在他眼尾的泪痣上摩挲了两下：“不骗你。”
  鸩罂粟低声道：“如此多年……竟然真的让我等到……”
  铁骕求衣看了一眼他身后：“先别欢喜，吾还有一事要告诉你。”
  “嗯？”
  “王上那边，是不能再拖下去了。”铁骕求衣手指放轻，还在他耳边若有若无地拨弄着：“你顾虑里面那位‘病人’的身体，迟迟没有动作，现在该下定决心了。”
  鸩罂粟头低下去，铁骕求衣抬起他的下巴：“好好思考，他原本就不是你的责任。”
  鸩罂粟将他的手拽下来：“我既然是大夫，就会对所有病人负责，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他的，但在我眼中……总之我会尽我所能照顾他。”
  铁骕求衣笑了笑，鸩罂粟推了他的肩膀一把：“干什么？你笑得莫名其妙的。”
  铁骕求衣道：“没什么。”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原本被遮挡的夕阳一下子全都落在了鸩罂粟的脸上，照得他蓝色的眼眸如同一池荡漾的湖水，盈盈发光，铁骕求衣一愣，嘴上叹了口气，身体已经先一步转回去，鸩罂粟一身是骨，并不柔软，抱在怀里时甚至能感受到他肩膀上突出的骨骼。
  鸩罂粟眨眨眼，眼梢弯起，伸手拍拍他的背。
  一只蝉突然从树上掉落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之后，伏在鹅卵石之间不动了，欲星移走过去，慢慢地蹲下，想要捡起那只蝉，谁知他手指刚刚触碰上，蝉便抽动着腿，发出刺啦刺啦将死未死的声音。
  鸩罂粟一只精致的鞋就正好落在那只蝉的旁边，他先一步弯腰捡起，那虫儿好像回光返照一般，薄薄的羽翼飞快扑闪，渐渐安静下来，最后完全不动了。
  “你可知蝉也是一味药么？”鸩罂粟拿药秤掂量了它的重量。
  欲星移还蹲在地上，鸩罂粟朝他递出一只手，欲星移抓住却没有使劲，他从下仰视着鸩罂粟，问他：“你要取我的血吗？”
  鸩罂粟抓紧了一把将人从地上拉起：“再等等。”
  欲星移笑了：“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地体贴。”
  鸩罂粟道：“你现在血气不足，尚不事宜取血，将近临盆的时候，我会给你调理，毕竟到时候不够力气是生不下来的。”
  欲星移想起他肚子上的疤痕：“我不能像你一般剖腹么？”
  鸩罂粟眼神一沉：“这只是一个实验，奉劝你最好不要尝试——再者，善于外科的人并不在这里，鸩罂粟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欲星移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的严肃，遂摆摆手：“好啦，就听你的。”

  那日送别铁骕求衣，他二人将分未分地纠缠许久，鸩罂粟感觉奇怪，铁骕求衣也觉得奇怪，过去并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不是铁骕求衣走了一半又回头，便是鸩罂粟自己追了上去，等到后来太阳渐渐西沉，鸩罂粟实在是忙着其他的事情，才亲自将人送走，跟了有一段路。
  再回首时，神农有巢已经渐渐隐于树影之中，另一方的天际上出现浅浅一轮月影，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鸩罂粟道：“吾一直记得要同你说什么东西，结果总是忘记，现在又想起来了，赶紧告诉你。”
  鸩罂粟边走路边走神，被铁骕求衣凑近来叫了一声才回过神：“什么？”
  铁骕求衣道：“欲星移有个手下，他们一族有特殊的能力，可以改变面貌，你知欲星移乃海境中人，影形一族却是发自中原，吾之前一直不明白这个中缘由，但是前段时间回到苗疆处理药品黑市的事情时，意外得到了一部分阎王归途旧部的线索。”
  鸩罂粟突然抬头，他眼睛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欲星移同阎王鬼途有关联？”
  铁骕求衣道：“不确定，或许他并不知情，那名手下名叫渡江卿，也许欲星移有和你提起。”
  “这我倒是知晓。”鸩罂粟点头：“只是从未见过面，欲星移说他平时做惯了暗地里的事情，因此不喜露面。”
  铁骕求衣道：“倒是趣味，这话也听不出来他的立场。”
  鸩罂粟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下巴：“但欲星移从未离开过海境，他是怎么和阎王鬼途搭上关系的？我与他相处的这段日子，并没有感觉到端倪。”
  铁骕求衣道：“要打个赌吗，欲星移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此人极擅长伪装。”
  鸩罂粟冷笑一声：“我可是手无寸铁的大夫。”
  “你相信欲星移，不是吗？”
  鸩罂粟将手收回袖子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能从这里得到阎王鬼途的消息，对你，对苗疆来说都有好处，与其打赌，不如我们再做一个交易。”
  “交易总是令人愉悦的。”铁骕求衣点点头。
  “再帮我拖延一个月。”鸩罂粟伸出一根手指：“任波罕榕烨，我要见到活人。”
  铁骕求衣不说话，但是鸩罂粟知道他答应了，天际由红转紫，将要暗淡下去了，鸩罂粟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仿佛过去许久，鸩罂粟伸手捏了捏铁骕求衣的尾指：“我走了。”
  铁骕求衣目光深沉，鸩罂粟往神农有巢去，行至半途，见他还站在原地目送自己，他挥了挥手，想叫人回去，但是又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干脆就不说。
到院子里的时候正看见欲星移在研究地上的蝉，鸩罂粟突然觉得长夏渐消，他估算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欲星移的孩子会出生在初秋，那时候叶还没黄，果实还未熟透，听见的是丰收的消息而非满目萧条，鸩罂粟准备的解毒丹就要呈到苗王的面前，救的或许不只是榕烨一个人，还有夜族的许许多多人，鸩罂粟知道铁骕求衣觉得他天真，经历过阎王鬼途洗礼的人竟然还会如此的天真，但万一呢？鸩罂粟在夹杂着一丝凉意的夏风中走向欲星移，药神不做没有准备的事情，等一个新的生命在神农有巢呱呱坠地，一切都还来得及。

  秋风渐起，明明白天还热得叫人心里发慌，夜里外头刮来了一阵西风，在半空中和没有散尽的热气搅和一团，远远的天边雷声滚来，竟然是淅淅沥沥开始下雨，这雨越下越大，把外头的地拍打出一片白雾，鸩罂粟急匆匆换上了蓑衣斗笠，去抢救他的药草了。
  欲星移在门后探出一个头，潮湿的气体被他深深吸入肺中，这粘腻的空气令他想起了海境。他伸手捞了一把雨水进来，冰凉的雨在他手指间慢慢蒸发，鸩罂粟忙碌的在田间忙前忙后，那蓑衣根本没法挡住什么，欲星移抄起门边的伞，匆匆走到院子里。
  竹棚上头覆盖了茅草，平日里还能挡下一些风雨，如今却是处处漏着水，。鸩罂粟拿油布先在棚上盖了一层，然后又在长出来有手掌高的植株上也盖了一层。
  他的头发早已被雨水濡湿，甚至糊得眼前都看不清东西，两只脚基本上就是泡在水里，不用看也知道被泡得发白。
  一把伞突然挡在头顶，水珠在伞的边缘飞出，鸩罂粟抬起头，欲星移的脸被雨雾遮挡得模糊不清，唯独那双眼睛清亮通透，如同一方明镜在照着自己。
  “这棚该补了。”欲星移道。
  “哈。”鸩罂粟的指甲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塞满了泥，他无暇去清理，不管衣服是怎么样的脏乱，他手臂撑在地上，俯身查看油布下草药的情况，确认这样妥当后又赶到另一处药田查看，完了之后又将药炉搬到屋子里，这一一段很短的路程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欲星移都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炉子里还烧着炭火，但因为突然的大雨，湿气侵入，壶里煎的药已经不能用。
  鸩罂粟叹了口气，进到屋子里后颇为丧气地进了浴房，欲星移正在灶子边烤着身上的衣服，却听见鸩罂粟在里头叫了一声，然后窘迫地喊了欲星移一声，叫他帮忙拿个东西。
  “是什么样的？”欲星移问。
  “在柜里，左边那个抽屉里有几条棉布，你看见了吗？”
  欲星移看见了，他愣了愣，这是他并不曾了解的东西，每个月有几天鸩罂粟洗衣服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棉布挂在几件衣服中间，欲星移隐隐知道这是什么，他在海境的时候也了解过男女身体构造方面的东西，但是碍于鸩罂粟的面子没有直接问。
  “看见了。”他把棉布飞快地抽了一条出来，又飞快地关上抽屉。
  鸩罂粟把衣服全都堆在地上，他整个人披头散发地泡在水中，长又卷的长发在水里散开来，他半张脸浸在水中，不知道是被蒸的还是怎么样，红得惊人。
  “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欲星移把棉布搭在屏风上。
  鸩罂粟在水里吐出一串泡泡。
  “我来癸水了。”他慢吞吞地说。
  这又是鲛人和羽族身体素质上的差别了。
  “这不是羽族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希望之后鸩罂粟穿着一件浅色袍子，搬了小板凳同欲星移一起坐在灶子旁边，慢慢等头发干透。
  “妇女因为身体原因，在有生育能力的时间内都会来癸水。”他用梳子打理着那头棕色长发，里面夹杂着白色发丝，是与生俱来的。
  “所以我在生理上应该是个女人吧。”鸩罂粟捏了一把头发，对着火光仔细端详：“还是这个外表具有迷惑性，有时候你们叫药神先生，其实我很困惑。”
  欲星移并不能理解他的心情，鲛人男性就算能生孩子也是男人，享受男性的社会地位，在他看来鸩罂粟也是同样，也许除了他自己之外，并不会有人将他当作女人。
  鸩罂粟却道：“倒也挺特别的不是么，原来我还怨恨这样的身体，渐渐地我开始觉得自己能体会到越来越多不同人的感受了，作为大夫，若能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很多问题或许能更好地解决。”
  欲星移心想，他这样的想法真的伟大极了，但是又很天真，欲星移虽然不清楚他的过去，但总能感受到他经历过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就算是这样的折磨也不能让鸩罂粟失落，这是为什么？
  欲星移的性格里并没有无限包容这一项，他虽然对很多人都很宽容，倒不如说是他善于等待时机，是最后“达成计划”的目标让他一直按耐着心中的暴躁，鸩罂粟却能几十年如一日保持平静，这在欲星移眼中简直太不可思议。
  “我就不会，也不愿意这样设身处地地体谅别人。”欲星移道。
  鸩罂粟笑道：“当然，以你这样的身份也不需要体贴别人。”
  欲星移想和他继续抬杠，想了想他说的也并非假话：“大多数时间我还是很好相处的。”
  鸩罂粟微微侧过头，他又多又长的头发在肩上、背上滑落：“如果是阻碍了你的计划呢？或者是有违你的信念的事实出现了，你也会毫不留情地除掉吗？”
  欲星移坚定地点头：“我一定会这样做。”
  他狐疑地看着欲星移：“如果是我的某个师兄弟问这个问题，我会觉得他们意有所指……或许你也是在暗示着什么，但我这一次确实不知道你意有所指的是哪一方面了。”
  鸩罂粟道：“无妨，或许你真的并不清楚。”
  “说点开心的，我最近找回了我的一个孩子。”鸩罂粟看着灶子里燃烧的火，笑了。
  欲星移听了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好像有慢慢一腔热水在荡漾：“所以这就是你和铁骕求衣的交易内容吗？”
  想起那一日他们的交谈，欲星移问道。
  “非也。”鸩罂粟否定了：“交易是另一件事情。”
  “和我的鲛人血有关吗？”
  鸩罂粟狡黠一笑：“不许套话——有一点关系，好吧，很有关系。”
  “原来欲星移是你们二人交易中的重要一环，作为当事人我竟从不知情。”
  二人对视一眼后，默契地没有再说了。


  这一日，鸩罂粟正往碗里盛甜水，欲星移除了喜欢吃肉还爱喝甜水，早些时候，鸩罂粟给欲星移采了血，鲛人血被尽数装进一个瓶子里，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欲星移眼前发晕，直接躺在椅子上不动了，嘴里念叨着要吃甜的，然后点名要镇上的糖醋排骨。
  鸩罂粟越发惊奇他的任性，转念一想欲星移原本在海境就过的这种众星捧月的生活。
  但是这个时候他是绝对不会由着他的，所以他道：“排骨没有，糖水呢？”
  欲星移一手搭在眼皮上，还在喃喃细语：“小气，我可以叫渡江卿给我买。”
  鸩罂粟正在药柜里翻做糖水的材料，手里停了停，经过后来他的仔细留意，确认欲星移口中的渡江卿就是早先阎王鬼途中的一员，但鸩罂粟对他没有印象，仅仅是通过运用的轻功和隐匿手段推断出来的，因此鸩罂粟认为这个人，至少在他联合岳灵休偷袭阎王鬼途本部时，还是一名新员。
  这让他稍微放松了点，新人对阎王鬼途的事物了解不甚详细，单从信息需求的层面来讲，这个渡江卿对苗疆的用处不大，对自己的威胁也很小，并且他听命于欲星移，就算鸩罂粟要对他下手，也需要再三考量。
  但是，鸩罂粟余光在欲星移身上瞥一眼，为什么和阎王鬼途完全无关的人，能可操控阎王鬼途的人呢？这是鸩罂粟不明白的地方。
  直觉和经验告诉他，想要搞明白这个问题，他必须直接面对渡江卿，因为在欲星移身上，并不会有任何线索。
  渡江卿果然在墙边弄出了一点小小动静，但是他没有得到回复，因为欲星移又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快临盆，身体越发的疲倦，有时候做梦会惊醒，醒来之后眼里带有惊恐，他只说自己见到了火，好几个梦里都是如此，但是更加详细的东西，他却不愿意再说了。
  除此之外，欲星移还在等一封信，从海境寄过来的信，但他发出去的内容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渡江卿不会离他身边太远，交换信件的任务由其他阎王鬼途的人来完成，但是有的人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梦中的欲星移皱起眉头。他看见北冥封宇一脸是血，身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他正一脸怨恨地看着自己，嘴里不停地喊着两个字，欲星移听不见，但是从嘴形里可以看出来，是“叛徒”
  皇城之外，一簇簇流星一般的光点夹带着炙热的焰火从空中飞速落下，在地面上砸出一圈圈烧焦的痕迹。欲星移认出来着火星四溅的东西乃是北冥无痕最恶劣的发明“水鳞烧”
  他突然心思明了，看来北冥骄雄也败于无痕之手，如今正是他乘胜追击要铲除太子之时。
  身旁还源源不断跑过士兵，不要命似的往城外跑去，欲星移想将人叫住，重新拟定计划，发动反击，身体却被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北冥封宇冲上来，似乎要把他的骨头都捏碎，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恶毒：“我就知道你和无痕有染，你这逆贼！你背叛了我！”
  欲星移摇头：“太子？请您听臣解释这个中的缘由。”
  北冥封宇道：“那你是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
  欲星移茫然问：“什么情况？”
  北冥封宇冷笑着推了他一把，欲星移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戴了许多叮叮当当的装饰，衣服上的纹路是他很熟悉的五爪鱼龙，他倒抽一口凉气，在海境，这种纹饰只有鳞后才能穿戴。
  欲星移觉得那衣服在身上简直是一道枷锁，令他芒刺在背，那头北冥封宇又冷冷地说：“他许你这种好处，所以你便要背叛我。“
  欲星移连忙讲衣服脱下，扔在一旁，想冲上去对着北冥封宇解释，却听见身后有人笑了一声，还伴随着婴孩呜呜的哭泣声，他转头一看北冥无痕一脚踩在了他脱下的衣服上，又一脚，步步朝他走来。
  “来啊，欲星移。”他说：“异儿一直在哭，你不哄一下他吗？”
  欲星移看见北冥封宇怒火中烧的脸，心里居然感受到了绝望，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似要拒绝道：“不，他不是……”
  北冥无痕抱着孩子，又走近一点：“他不是什么？难道不是你我的孩子么？”
  欲星移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辩，北冥无痕前进他就后退，他怀中的孩子却一直在吸引他的视线，婴儿的哭啼让他恐惧又心烦，焦头烂额之下，欲星移慌神地后退，直到——一脚踩空，他跌了下去。
  紧接着，清脆的撕裂声在空中划过一道响亮的豁口，欲星移猛地睁开眼睛，不是海境，而是在神农有巢，屋内亮堂，弥漫着一阵药味，四周安静又吵闹，除了蝉鸣之外还有混乱的脚步声，一股股热流从他身下流出，好像火狱的岩浆在岩缝之间慢慢流淌。
  鸩罂粟在他身边蹲下，手指搭在他的腕上，下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醒醒，羊水破了，你要不要试一下自己走到床上去？”
  欲星移顿时清醒，随之而来的是从腹部深处传来的阵阵抽搐，痛得他额头直冒冷汗，他道：“我能自己走。”
  鸩罂粟先扶着他坐到床上，然后把人放倒：“你先别用力，不然之后就没力气了，听着我的指示，放松，放松——我去给你准备东西。”
  在这之前，鸩罂粟没有干过接生这活儿，就算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他强压心头的焦虑，不一会儿，屋里就传来欲星移痛苦而压抑的呻吟，就算这里没有别人，他也不肯随意展示自己的脆弱。
  热水、干净的布和保证体力的食物，鸩罂粟一边默念一边端着一口大锅要往外走，迎面撞上来一条人影，渡江卿不安地注视着他，手伸出来，似乎是想要接过他手里的锅。
  “我可以帮上忙。”他地声音很细。
  鸩罂粟听明白了，把锅交给他，又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方子，一并交给他：“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渡江卿点点头。
  “半个时辰之后，把方子上我要的东西准备好。”鸩罂粟突然脚步一停，转头对他说：“等这件事结束，我有话要问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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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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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樓發表於: 2020-04-17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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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4.17【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欲星移善于忍耐疼痛。
  他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得过一种脱鳞病，这种病在鲲帝、鲛人、宝躯之间是高发疾病，可以类比于人族中的天花，这种疾病到如今仍然没有有效的控制和治疗方法，所以得了这种病的人，只有靠个人的身体素质来强行抵抗，扛过去就能活，扛不过去就只能死。
  奇怪的是，波臣似乎并不容易患有这种疾病，因此皇宫贵族一旦家中有人患有此病，便会招募波臣奴仆入府伺候。
  欲星移得病的时候也不例外。他是家族的希望，如果被脱鳞病夺走了生命，造成的损失将会无法估量。那一日，躺在床上呼吸虚弱的欲星移只能听见床边响起过十几二十种不同的脚步声，对应着十几二十名波臣侍从，他的眼睛被布遮挡着，为了抵御患病时期对光线变化脆弱的应变能力。
  泪水甚至来不及凝聚成鲛珠便被柔软的面料吸收过去，久而久之，形成了贴在脸上半摔不掉的触感，当侍从们换去他眼睛上的布料时，都会先有一只温暖的手从布料下方伸进来，盖在欲星移的眼睛上，然后把半湿的布抽走，换上一块干净的，重新盖上。
  欲星移的体温时高时低，守在外头的家族长辈们有的不禁怀疑这反复无常的疾病会把他烧成傻子，傻子也是没有价值的，因此叮嘱进去伺候的波臣们，每次喂药换衣服的时候，就对欲星移问一个问题，如果能回答出来，说明他还正常。
  除了眼睛不堪光线的折磨以外，脱鳞病最大的症状便是身上的鳞片会脱落，不是自然的新陈代谢，而是宛如被强行剥落一般的疼痛。欲星移已经记不清自己躺在床上有多少天了，但是每一次脱落的鳞片，那种宛如拿了尖锐的利器在皮肤上千刀万剐的痛觉，一次次留在他的心中。
  洗澡都是在夜间，屋内没有点灯，窗户严严实实地封闭着，月光被层层细筛，才被允许在屋内洒下薄薄的一层，好像蒙了一层灰一般，若有若无。
  欲星移深深地扎紧水中，身上好像被火燎过一样，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七窍流血，但是没有，水底还是一样的清澈，除了，铺在水底的片片鱼鳞，脱落自他的身上。
  伤口被水泡得发白，外翻，柔软的新鳞从里头缓慢地破出生长，用手去触碰，反而会觉得有些痒。
  欲星移就是在这又痛又痒，高烧昏沉之中度过了将近一个月。一个月，是之后听别人说的，实际上他在那段时间里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晨昏颠倒，麻木失觉。
  除了特定的治疗，欲星移仅存的记忆便是那双覆盖在他眼睛上的手，以及每日一答的问题，忠孝仁义礼智信，几乎全都轮过一遍，基本上就是从《公羊春秋》《大学》《中庸》里抽查的，欲星移对这些倒背如流。
  在昏沉中唯一令他感觉到依赖的，是那双手的主人，当她将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是，也会轻轻俯下身，用柔和的语气复述着屋外之人要她代为转达的问题，从始至终都是这个人，她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之中显得是那样的美妙，宛如天籁之音，在欲星移最近最近的的耳边响起。
  他爱上了她。或者说，那时候他太小，不懂什么是爱，却本能地产生了眷恋，年幼的欲星移能分清楚她嘴里冷酷的问题，与她的温柔毫无关联，抛开那些，这个人还是散发着令欲星移深深依恋的气质，仅仅依靠她的气味和体温，欲星移便能想象出她的容貌，是何其的美丽与清秀，好像清晨的薄雾一般。
  但欲星移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见过清晨的薄雾了，他的病症是好是坏，好几次都接近断气，但又在气若游丝的边缘被拉了回来，欲星移只觉得除了痛还是痛，浑身上下反复被一节节砍断，又藕断丝连般的粘连在一起。
  “我好痛。”年幼欲星移哭泣道。
  没有人回答他，他只能继续痛着，虽然断断续续，但趁着疼痛此消彼长之际，他陷入了昏迷。
  等他再次醒来时，欲星移觉得自己的已然如同一条人彘，没有了四肢的触觉，鬓边和额头更是疼痛难耐，一瞬间他想把头砍下来，然后扔得远远的。
  “我好疼。”他又道。
  这时候，一道非常小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是那个人，欲星移在心里雀跃，女性的体香压上来，好像没法看清的雾，欲星移却为此激动到流泪，她以为欲星移的泪水来自于他所遭受的痛苦，于是趴在床边小声得同他说话。
  “小公子，想想院中那棵树。”她指的是院中的一棵珊瑚树，树身只有碗口粗细，矮矮的，其实很丑，但波臣没有见过珊瑚树，觉得稀奇，想要告诉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
  只是这可怜的孩子是千金之躯，其见识不同于波臣，珊瑚树有什么稀奇的呢？但他却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所有他虚弱地说道：“那是我娘给我种的。”
  “这样。”波臣侍女轻轻地握住他的手，那是女人的温度，暖烘烘地，好像一团不会熄灭的火，把欲星移烤得想哭：“那它以后会长得更大咯？”
  欲星移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艰难地嗯了一声。
  后来，那波臣的侍女除了每天给他带来一个问题以外，还会偷偷和他说一些别的事情，他们之间有了小秘密。
  但欲星移从未见过她的模样，这令他感到好奇又感到痛苦，长久以来，侍女的容貌都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他期待又不期待看见她的容貌，不论是哪一种都会产生遗憾，他想快点病好，又不想。
  这份纠结体现在他的病症之上，太医对他反复问诊，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若欲星移的意志足够坚定，他便能好。
  在欲星移还很小的时候，一些成年之后的特征其实早已显现，比如在持续不断的高烧之下，他迷迷糊糊的出了一个结论，活着看见事实，总好过死了还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那时候他并不懂太多的道理，这道理包括时间会冲淡一切遗憾这件事，但他又很聪明，他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都不存，死人是没有办法做出任何选择的。
  这一点的理性和决绝，和那站在门外翘首等候的长辈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是，最后一次阵痛，比之前的所有次都来的剧烈和凶猛，欲星移觉得自己身上的所有筋络都被人猛地抽出来，汗水成片成片地溢出，将他从头到尾淋了个彻底，他的精神也饱受摧残一度接近衰弱，在颤抖中，一丝光线从布没有盖到的地方照入，落在他的眼底，那一刻，他觉得这光线久违，随机他难胜困意，直接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欲星移发现自己不再畏光，体温也恢复了正常的状态，脸上的鳞片虽然基本上掉光了，但是伤口处只是发痒，在镜子里能看见纤薄的新鳞片在缓慢地生长。
  但是屋内的波臣侍从们，却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他没有再见过，包括那名，与他共享了许多秘密的人。
  很多年后，欲星移偶然提起这个曾在病中照顾自己的人，却被告知她后来仍在家中工作，前不久才出府，欲星移怅然，众多的府丁之中，他竟然没能找到那独特的一个，她的声音和体温早已留在了昨日，就算他们共同生活在一个檐下，也没能让欲星移认出，那她的容貌，也自然不像欲星移儿时所想的那般昳丽。
  但无论是怎样的一个人，都从此消失在欲星移的生命之中了，她是他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化成光就咻一声飞走，哪怕在过去无数个伴随疼痛入睡的夜晚里，这道光曾经温暖过他。
  而他们口中提起过的珊瑚树，随着欲星移年龄的增长，愈发的粗壮高大，那里一度挂满了许许多多的丝带，在欲星移的默许之下，成为人们祈福的场所，就在欲星移的屋前，他每一次经过时都会看一眼，好奇这世间的芸芸众生都许下了什么样的心愿。
  那些愿望好像牵绊着许愿的人，也牵绊着欲星移自己，他站在树下，眼尖地瞅见一条在面前飞舞，他一伸手，没抓住，北冥无痕手更快一步，明明是站在他身后的，却先一步揪出那条带子，眼睛飞快扫过，不知怎么的，收到身后去了。
“是什么，让我看看。”欲星移笑着说，绕到他身后去，想要一看究竟，北冥无痕左躲右闪：“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欲星移道：“王爷还信这些？”
  “不信。”北冥无痕摊开手，欲星移凑上去看：“是千秋岁啊。”
  千秋岁，张先之作，也许是府中哪位满腹愁肠的门客抄写又挂上去的，随风摆动，渴望着能消散他的愁绪。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北冥无痕目不转睛地复述了一遍，眼神里有询问和试探，好像在问：你是什么意思呢？好像一根针插进他心头最不能提起的隐晦所在，欲星移将视线移开，他对此无话可说。
  还在海境的时候，欲星移空有其天才之名却涉世未深，再加上还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记忆，他们保持着肉体上的亲密关系，没有更进一步，或者说，是欲星移总是在避免同他更进一步，当你对一个人筑起心房，有些情绪就不会流露，因此那一天北冥无痕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或者说，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的答案，便败兴而归，欲星移看着他愤愤离去的背影，心想这样下去不行，他要更加主动，才能完全了解到北冥无痕，从而进一步掌握他的动向。

  在激烈的抽搐中，欲星移艰难地张开一道眼缝，鸩罂粟跪在床尾，查看他身体的状况，他心里还是觉得羞耻的，但是宫缩剧烈，他的羊水快要流尽，产道开到三指就没有继续增大，而欲星移已经精疲力尽，汗水如雨一般挥下，带走他的体力，渡江卿端了一碗粥来，红豆粥，炖到烂了，欲星移连手指都没力气动，更不用说吃东西。
  渡江卿将他的腰又垫高了一些，用汤匙一口口往欲星移的嘴里喂，欲星移眼神涣散，但还是吃了进去，过了一阵子，他的精神慢慢恢复，身上又有了力气，但是还是不够，他觉得有一团很硬的东西卡在身下，为什么不能伸手拽出来呢，鸩罂粟轻轻压了压他的肚子，欲星移立刻倒了回去。
  太痛了，好像盆骨要裂开一般，儿时被脱鳞病折磨的记忆涌上心头，如今他惊惶更甚，因为没有那个女人，没有那双温柔的手——甚至没有他冷酷又温情的爱人，他在遥远的天边外，在太阳初升照见的第一寸地方，却唯独不在此刻孤立无援的自己的身边。
  欲星移的眼泪难以控制地落下，就算是坚毅的欲星移都觉得自己正在被上天刻薄以待，才会在此时此刻此地遭受这样的待遇。
  鸩罂粟感觉手下的肚皮绷得紧紧的，离生出来只差最后一点，他指挥着渡江卿：“别让他睡着，想办法让他集中精力。”
  渡江卿小心翼翼地托住欲星移的脖子，思来想去，把面罩拉扯下来，他见过的鳞族不多，只能变成最熟悉的那个，欲星移原本放大的瞳孔在见到他的脸时猛然收缩，心脏飞速跳动起来。
  “原来我已经神智不清了。”他突发奇想，目光却不曾从眼前这“北冥无痕”身上移开。
  “你好像瘦了一点。”欲星移用非常、非常虚弱的声音在胡言乱语，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脸上的鳞片呢……”
  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炸开，翻腾奔涌要冲出他的身躯，鸩罂粟抄起布就往他身下按，越来越多的血流了出来，但同时，他看见了孩子的半张脸，上面还有很小的鳞片，这是鳞族的特征，他松了一口气，但是心脏立即被揪了起来。
  会是血崩吗？鸩罂粟看着越来越多的血从欲星移下身流出来，这个胎位不算很正，如果真的没有力气了，他可能会人为把婴儿引出来。
  但是前提是，头要出来，他对渡江卿说：“尝试和他说话。”
  渡江卿比他还紧张，他不知道北冥无痕平时是怎么和欲星移相处的，只能尝试着去握欲星移的手，希望能让他有些依靠。
  谁知欲星移反手大力地抓住了他，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生产的摧折将他变得和平时判若两人，现在的欲星移看起来是多么的脆弱啊，仿佛轻轻一捏就要碎了。
  渡江卿强迫自己与他对视，他们离得很近，渡江卿能在欲星移眼中看见一个人的面容，但他知道那不是自己。
  欲星移抓着他就好像抓到了一根浮木，不需要渡江卿开口，欲星移将他的手紧紧攥住，声音呜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的……”
  他又哭了，这辈子他都没有哭过这么多回：“无痕……你都不知道我是多么的遗憾……”
  “要是……能可重来，我一定不要遇见……你。”
  “不要再说了。”渡江卿觉得自己都要碎成一片一片了：“求你。”
  鸩罂粟终于等到婴儿的头完全下来，他洗干净手，轻轻托住孩子的头，另一只手护住孩子的脖子：“注意，会很痛。”
  渡江卿立刻回神，他看见鸩罂粟正慢慢地将孩子的身体拉出，欲星移整个人都麻木了，他感觉不到痛，整个人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握住渡江卿的手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
  渡江卿看见了那个孩子。身上泛紫，四肢纤弱，被鸩罂粟双手托着，显得那样的小，就是这么一团东西把欲星移折磨到死去活来，现在却在孱弱地挥动四肢，就连哭泣也软弱无力。
  鸩罂粟又在叫他的名字，渡江卿这才发现自己背后湿透了，他脚步虚浮地端来一盆温度适当的水，看见鸩罂粟把孩子身上的血迹和羊水擦干，包好。放在欲星移的手臂旁，然后转头开始处理身下的一片狼藉。
  见渡江卿还站在原地发愣，鸩罂粟看了他一眼道：“你可以先离开了，走之前麻烦把窗户关上。”
  渡江卿呆滞地依循着鸩罂粟的指示做事，当他把窗户关上把门合上，他才发现外头已经是夜深。屋内的蜡烛光摇曳，把鸩罂粟忙碌的身影投在纸窗上，只是那光、那影、那时高时低的婴孩啼哭，都与他一门之隔，一时之间，动作灵敏的阎王鬼途，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鸩罂粟忙活了一夜之后，觉得身体和意识已经是完全不相干的两部分，他一边锤着腰，一遍感叹自己年纪大了，偶尔忙一次还可以，多来几次就真的吃不消。
  屋内的蜡烛即将燃尽，他干脆吹灭了烛光，推门而出。
  渡江卿正站在院子中间等候，鸩罂粟看见了，他的衣服上有水汽，鸩罂粟心里直摇头，这又是无望的痴情。
  “你可以进去守着他。”鸩罂粟打了个哈欠：“我去睡一下，老了——就算不是我生孩子，也觉得自己去了半条命啊。”
  渡江卿正要进去，鸩罂粟突然把人喊住：
  “这张脸。”鸩罂粟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敲了敲：“记得换回来。”
  渡江卿一愣，连忙低下了头。
  鸩罂粟轻声笑了，倦意硬生生打断了他若有若无的笑声。更漏将残，辘轳牵井，鸩罂粟回到屋子里连衣服都没换，便倒头就睡，在意识被拖入无尽的深渊之前，他突发奇想：这个夜晚，对于那些不愿入睡的人来说，是何其的漫长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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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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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

39樓發表於: 2020-04-24 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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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欲星移醒来时，鸩罂粟正坐在床尾，手里摇着一个小车，十分惬意地哼着歌，这是羽国的童谣，鸩罂粟并非在羽国出生，但小时候母亲常为他唱这首歌谣，旋律令他平静和安心，就如现在这般。
  清晨的光落在欲星移的眼里，朦胧之间，他似是想起了一些发生在过去的事情，但那印象转瞬即逝，宛如飘萍无踪，好像和眼前这光有关，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北冥无痕，可北冥无痕和这又有什么关联呢？欲星移烦躁地翻了个身，拿胳膊挡住了眼睛。
  鸩罂粟听见他的动静，迟迟没听见他说话，回头一看，欲星移不知什么时候又把眼睛闭上了。
  “喂——”鸩罂粟推了推身后的人：“你是不是记不得某些事情了？”
  欲星移嚯地张开眼：“什么事情？”他盯着鸩罂粟，视线移到他扶着某样东西的手上，又猛地想起来什么，在肚子上摸来摸去，空的，他问：“孩子呢？”
  鸩罂粟道：“生出来了。”
  欲星移想起身，又觉得身下撕裂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又倒了回去，但还是不甘心地支撑起上半身：“让我看看。”
  他拉过枕头，把上半身抬成一个舒适的角度，抬起眼来，鸩罂粟便将一个小小的襁褓塞进他怀里。
  欲星移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接着他难以控制地笑了起来。
  “好小。”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飘在一处温暖的水中，层层涟漪尽数散开，不断地碰上无形的边界，又倒流回来。他忍不住轻轻挑开襁褓，把孩子的小脸露出来，一枚小小的、软软的鳞片就藏在孩子深蓝色的胎发里，欲星移弯曲手指，在婴儿娇嫩的皮肤上碰了碰。
  “你好啊，小异儿。”他忍不住把怀里软软的一团搂紧了，笑着对鸩罂粟说：“长得像他父亲，反而不像我。”
  说完他又把视线移回怀中，左看右看，异儿闭紧了小嘴，眼睛也没有张开，他的小拳握得紧紧的，皮肤薄得能看见血管，欲星移怎么看也看不够，胸中的爱意几乎要把他撑满了。
  “你好可爱。”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对臂弯里似乎睡着了的孩子小声说着：“我爱你。”
  欲星移何曾如此直白地表达过爱，此番流露出来的真情，似乎是发于母亲的本能，但又包含了其他的东西。鸩罂粟看着觉得感慨，又难免酸和羡慕，他提醒道：“一会儿他醒了，你就给他喂一下奶。”
  欲星移有些窘迫，耳朵红了，飞快地点了头，说着说着，鸩罂粟又打了个呵欠，欲星移突然问道：“渡江卿呢？我昨晚依稀记得他……”
  他又想不起来了：“好像也帮了不少的忙。”
  鸩罂粟神色有些诧异，很快恢复往常，他甚至语气轻快地说道：“在外头呢。”
  欲星移道：“看来你们是熟络了。”
  “算不上，只是为了帮你而已。”鸩罂粟说：“倒是有一个问题，我有些好奇。”
  “是什么？”
  “你是海境人，为何会有中原的手下？”
  欲星移把襁褓垫在大腿上，他体力还未完全恢复，手臂有些累了：“他原是北冥无痕的手下，后来为我所用。”
  “嗯……”鸩罂粟思考了一下：“这倒是有些趣味。”
  “什么？”
  “这个我之后再同你说。”鸩罂粟说着转身离开：“你和你的孩子独处一段时间吧。”
  这会儿正是欲星移状态最为松弛的时候，因此对于鸩罂粟的态度，他没有多想，也懒得多想，只嗯了一声就看着他离开了。
  随着门的关闭，欲星移也换了个姿势，他将襁褓放在床的内侧，自己枕边的位置，然后慢慢躺下，侧身用手臂撑着脑袋，好像看不腻似的又端详了许久。
  他听说孩子刚出生的时候，都是红彤彤的，但是异儿却显得很白，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只能归根于自己的孩子与别人的不同。
  现在还不能看出孩子的五官长得如何，欲星移觉得他可能更像北冥无痕，这是好事。北冥无痕希望孩子长得像欲星移，欲星移却希望他别太像自己。
  “我原本以为自己没有多在乎……”他自言自语，原先这只是个同北冥无痕博弈的计划，孩子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但当他真的被生下来的时候，欲星移却立刻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负担，他要为这个孩子负责，方才他便再三确认过，这个孩子是鲲帝，也就注定了他的姓氏是北冥，鲲帝的幼子如果流落民间，将会引起很大的动荡。
  欲星移轻轻地拍着襁褓，异儿在睡梦中发出微小的声音，欲星移又流露出温柔的笑容，但随即，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北冥无痕必会宣布这是他的儿子，但当他死后，他所遗留下来的子嗣又该如何处置？欲星移的手慢慢停下：首先他要保住异儿的性命，但到底要怎么保？将鲲帝幼子养在鲛人府上容易招致非议，所以他不能将异儿带回自己住的地方，但在欲星移接过孩子的那一刻，他便发誓要让这个孩子被好好地养大，让他接受自己能提供的最好的教育，让他成为一个就算不聪明绝顶也要正直善良的人——若这个孩子没有一个恰当的身份，这一切都将不可能发生。
  该怎么做，难道只有一个“舍”字？
  欲星移苦笑，在这件事情上，他承认自己的自私，但他并不畏惧别人对他的指责，因为稚子无辜，欲星移愿意把他要承受的也一并承受过来，而为了满足他这份“私心”，欲星移也不得不放弃一样东西，那便是抚养的权力。
  如果这世间的一切算计都要付出代价，那么从欲星移算计北冥无痕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宿命会将这本不该出现的孩子如潮水般带来，又飞快地带走，从他手指间流失，将他们推向陌路。
  巨大地痛苦重重地撕扯着欲星移的内心，这世间有哪位母亲会愿意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谁是生母，望向自己的时候眼带生分，与自己说话的时候言辞谨慎？
  欲星移俯下身，把脸轻轻贴在襁褓上，他能闻见婴儿淡淡的香味，感受着他无知觉的颤动，他们此刻紧密相连，也只能是此刻，因为眼下这份血肉相连，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延续，它会被斩断，被欲星移自己亲手斩断。
  北冥异的小手握紧了又松开，他还不会睁眼，只会本能地挥舞四肢，欲星移听见他轻轻地叫声，越变越大，变成哼哼唧唧的哭泣，回想起鸩罂粟说的话，他知道这是孩子饿了。
  他撑起身体，将上衣揭开来，他胸前的两只乳房胀起，里面充盈着乳汁，胀得好像要流出来一样。
  欲星移将小小一团的北冥异托举到胸前，他闻到了混杂着母亲气息的奶香，嘴巴找寻着那只溢出奶汁的乳头，欲星移将一侧的乳头对准孩子的小嘴，异儿含住之后，便安心地吮吸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微，几乎没有听见吞咽的声音，欲星移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是痒，又好像是身上的某一部分随着婴儿的吞咽而慢慢流失了，仿佛他喂的不是乳汁，而是白色的血液。

  他每喂一阵就要停下来，甚至换了另外一边，为了确认孩子还在吃，而不是睡着了，但不能喂太多，他怕异儿会吐奶，这是鸩罂粟吩咐过的。
  这期间屋外有两个人交谈和走动的声音，应当是鸩罂粟和渡江卿，但是他听不真切，只捕捉到“他们”“目的”之类的词汇，欲星移想起鸩罂粟那个欲言又止的神态，想找个时间问问他究竟发生何事，又疑惑为什么他要询问渡江卿，他能知道些什么？
  欲星移随即又想。渡江卿虽为自己所用，明面上还是北冥无痕的人，按照惯例，他该去给北冥无痕交差了。
  就在这时，鸩罂粟推开门走了进来，欲星移正双臂晃动着，想要哄异儿入睡，鸩罂粟道：“刚吃完奶的话，还是让他活动活动，直接睡着不太好。”
  欲星移手臂立刻停了下来。
  渡江卿站在门口，想进又没进来，欲星移看了他一眼，想和他说话，他却飞速地消失在原地。
  鸩罂粟说：“他就想看看你的状况，然后要回去海境给那谁通报消息。”
  欲星移说：“我都还没开口呢。”
  鸩罂粟在床头坐下：“是我叫他走的。”
  欲星移不明白：“为何？”
  “因为我有事情要告知你。”
  “和渡江卿有关系？”欲星移听出了他话中之意。
  “也许吧。”鸩罂粟耸耸肩：“可能不止同他一人有关。”
  “你的意思是？”
  鸩罂粟的脸突然凑近了，欲星移不由得停下，只听见他神秘地说道：“或许与你、与海境中别的什么人，也有密切的关联。”
  “先别说话，回答我一个问题。”鸩罂粟抬起一只手：“你听说过‘阎王鬼途’吗？”

  北冥骄雄的母亲珉妃是鲲帝，她是北冥宣的表亲，那个年头已经没有什么女性的鲲帝，而宗室子已经不多，她出身高贵，却没有一个适合的婚配对象，父母万般无奈之下，将她送入宫里去，临别时的诸多不舍，似乎是在可怜她的遭遇一般。
  坐在轿子上的珉姬想，生在了坏的时代，做鳞王的妾总好过做其他什么人的妾，但她其实已经有了心上之人，只可惜他并非鲲帝，她便没有了下嫁的理由。
  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嫁给北冥宣之后，第二年便生下一名皇子，从此便像交了差一般，与鳞王做了陌路人，那时候北冥宣宠爱未贵妃，一时间未氏风光无限。
  其实未氏一直风光，珉妃知晓，这天无二日的风头，有时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她干脆闭上眼不看，但不能阻止有人死死盯着那太阳，被刺得泪水直流。
  就在她入住宫中的第八个春天过去之时，辰妃因为发了疯，险险把自己的儿子活活掐死，被严厉禁足，此生不得再出。
  冷宫不是一个确切的名字，它是一个阴暗的代名词，是一切潮湿隐秘的聚集的所在，那些寒冷伴随着破漏的屋顶和失修的花园，像疾病一样蔓延开来，阻挡了君王流连的脚步，也阻挡了内中人看见光的机会。
  三皇子在之后的余生里没有再见过那个发了疯的女人，母亲这个词汇从此在他的生命中消失殆尽，它原本就不是温情的代言，如今更是不堪提起的回忆。
  珉妃喜欢坐在清卯宫那张靠近窗户的座位上，那是全宫内阳光最好的地方，她常常坐着坐着就睡着，半梦半醒之际，似乎还能听见宫道上匆匆行过的御辇声，以及空中若有若无的流言蜚语。
  未贵妃的儿子因为只有五岁就长出鲲鳞而被北冥宣嫌弃，早早地就移居出府，过了不久又听说未贵妃有了身孕。
  珉妃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声音忽高忽低地说：“这是孽缘。”
  那时候她不知道以后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会是另外一个未氏女，在同她一样日复一日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心中生出一样的不满来，这波澜来自于她的遗憾，像一枚石子似的投进水里，泛起涟漪。
  珉妃从未指望过北冥骄雄，她的家族已经没落，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门庭冷落，或许这就是命，珉妃心想。
  无处可去的北冥无痕被养在清卯宫，从此这宫内多了一位皇子。他来的那天珉妃亲自到门前去接，远远走过来一个小孩，身后跟了随从，几乎把原来旧宫中的物品全部转移，他没有做轿子，只是走，珉妃知道他原来住的地方离自己这儿有好一段距离，这天又很阴冷，北冥无痕就在这瑟瑟寒风中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距离，到她跟前的时候，手脚皆冷似冰。
  “有些骨气，和你娘挺像。”珉妃侧过身：“进去吧。”
  孩童的眼中有剧烈燃烧的冰，平日里藏在最深的地方，珉妃心想，她错了，北冥无痕不像他的母亲，而是像他的父亲，但如今北冥宣正深陷未贵妃香消玉殒之痛中，那点的张狂也荡然无存。
  她开始熬，北冥骄雄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下了课之后常常很晚才回来，她不想去管，叫宫女端了饭菜上来，和北冥无痕两人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北冥无痕突然说：“二哥最近经常到太巳宫去。”
  珉妃偏偏头：“嗯？”太巳宫是鳞后的住所，如今住着鳞后自己和长公主。
  北冥无痕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对话又消弭在二人咀嚼食物的声音之间。
  玲姬，这一声被他压在舌根下，又吞了回去。北冥无痕知道自己的二哥有一个野望，当少女白似玉葱的手指在书房的窗户边一闪而过时，他看见了北冥骄雄眼中的期盼和悲伤，自那时候开始，北冥无痕就成为了这个秘密的旁观者。
  若说北冥宣这一生造了什么孽，其中的一项便是让他们这几个毫无共同之处的人做了兄弟姐妹，北冥封宇质朴，北冥无痕偏邪，北冥皇渊骄奢，北冥流君自负，而北冥骄雄呢，他没有缺点，他稳重又聪慧，从不出头，大学士安排的课业他总是超额完成，在母亲几乎放任的教育之下，他就像一片野蛮生长的草丛，风呼啦一声吹过，就能嗖嗖地抽条，偏偏是这么一个无可指责的人，他有一个野望。
  你可曾见过夜里摇曳的烛火？它的形状有点像鱼，底部圆润而顶部狭长，它的姿态，也很像鱼，当它被风吹动，扭动起柔美多情的身躯时，这如豆的火舌，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鱼了。
    有时候北冥封宇正对着大学士背书，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玲姬的纸鱼就从窗户边游了进来，直直往地上面钻，他在余光里瞥见了这条小鱼，休息的时候就到窗边，弯腰捡起，收入袖内，这天傍晚，他的长姐就会在书房后头等他，再一同到鳞后的宫中用膳，太子住东宫，每日问安也只是匆匆，算起来，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就算是这样，北冥玲姬仍然对这个弟弟极尽所能的关爱，哪怕他们年龄相差无几。
  所以，当北冥骄雄看见那枚从北冥玲姬手指之间突然坠落的纸鱼时，他突发奇想，这小小的纸鱼在空中打了个转，纸页飞旋，翩然落地，不正和那变化莫测的火焰一样，生动无比吗？
北冥无痕伸长了脖子看这两姐弟，他的二哥在一旁拿胳膊肘捅捅他的背，语气带酸：“你瞧，大皇兄终究是不同的。”
  北冥无痕笑了一声，声音里有轻蔑的意思：“你不会觉得皇姐也把我们当作弟弟吧？”
  北冥骄雄不说话了。
  玲姬赋予所有人同等的善意，唯有太子得到的关爱更多，他们几个看在眼里，北冥无痕觉得人心有私，她的做法再正常不过，北冥骄雄却觉得不甘心，无痕堕落便是堕落，他既然优秀，自然也应该得到同等的关爱。
  如今回想，或许他们兄弟几人都有相似的渴望，权势功名与独一无二的爱，常人得到其一就要欣喜若狂，他们偏偏都要拥有，北冥无痕在这偏执和欲望的折磨下逐渐疯狂，北冥骄雄却越发沉稳，甚至沉默。
  珉妃始终是在他们身后默默注视的人，对于这两个儿子，她冷眼多过关爱，珉妃无法对他们倾注更多的爱，她能感受到，正是这种求而不得，在两个北冥皇子身上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当她试图弥补时，已经为时太晚，这是她一生中数不胜数的无奈中，最令她遗憾的一个。
  北冥无痕和他的兄长一前一后离开清卯宫，他们的身姿越发英挺，心思就越发地擅于伪装，珉妃坐在她最爱的那张椅上，端看落日余晖，光从院墙上的琉璃瓦上涓涓流下，两个儿子都跪在她的面前，她好像对这样的戏码感觉厌烦了，这一次她没有端起茶杯，而是疲倦地用手臂撑住额头，淡淡道了一句：
  “将来要是相杀，莫到我跟前就好。”
  她想起中原的一个传说，赵括的母亲在儿子出征秦国之前，到赵王面前说，若吾儿战败，请勿株连全族，她也要做那个赵母，惋惜太多，数不胜数，只能及时止损。

  如今珉妃死去多年，清卯宫之后再无主人，于是空荡下来，北冥无痕自离别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回去，没有回去的还有他的二哥，那日北冥流君府上一别，各自匆忙，若无要紧，就没有见面的必要。
  北冥无痕铺开一张图卷，他们瓜分了北冥流君的领地，北冥无痕全线后撤，收割了涿郡和下沧郡，他甚至还从自己的领地里割让了渔扬、洛城两处，奉予北冥骄雄。
  这两处位于西南的地界，与皇城一山相隔，对于擅长骑兵的北冥无痕来说，其实并不能发挥他最大的优势，但对于以步兵方阵为主的北冥骄雄军队而言，却是绝佳阵地，为了不让北冥骄雄怀疑自己意图不轨，北冥无痕特意写了一封信给这位兄长，信中赘述了大段大段昔日同室之情，言语中又隐晦地提起了失踪已久的长公主，说如今的局势完全拜北冥宣所赐，他的不公造成王子皇孙的悲剧，而继承他大统的北冥封宇自然是其共犯。
  这封信暗示北冥骄雄要将矛头对准太子而非自己，北冥无痕在先前的战役中痛失得力战将，他不想在这个时间点和其中的任何一方起冲突，能让太子和北冥骄雄相杀是最好的局面，但他觉得北冥骄雄不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暗示上钩，于是他利用了北冥骄雄心中那个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当年长公主私逃出宫，最后的踪迹就是出现在洛城，北冥无痕三言两语便要拨动千斤，引导他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想——就算不能直接消灭太子和北冥无痕，凭借自己的实力，也能在领地里站稳脚跟——万一能找到玲姬的行踪呢。
  当北冥骄雄回复的信件出现在北冥无痕的案上时，北冥无痕脸上流露出得势的笑容，他知道，这一招割地换取生机的策略必成，死的人不会是自己，而是北冥骄雄。
  帐外脚步匆忙，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一名阎王鬼途的暗士进入了北冥无痕的据点，他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欲星移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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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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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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