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4 【雁默】一些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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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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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9-08-04 21:44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8.04 【雁默】一些短篇合集

合志产物

不语鸟

上官鸿信少年时曾获得一只翠鸟。

那是北境某位亲王入京献上的礼物，通身碧绿，双目为琉璃色，听闻有天籁之音。上官鸿信想哄霓裳开心，便向他父王讨了去，用谷粒清水好好喂着，在爪上系一条丝带养在书房里。

但翠鸟从没开过口。

上官鸿信养了几月，耐心终是告罄。他解了丝带，推开窗台将翠鸟放飞。翠鸟扑簌簌地振翅，落在雕花窗框上，它回头看了上官鸿信一眼，忽然啄了下他的手指。一阵尖锐的刺痛浸入皮肤，手指上冒出殷红的血点。上官鸿信呼痛，本能地收回手。再抬眼时，那抹翠色已无影无踪。

他后来跟策天凤提起过这件事。他这位老师似乎无所不知。策天凤没有让他失望，他说，那是不语鸟。不语鸟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不信。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传闻呢？总是有人听过吧。不然怎么从没听说青蛙有天籁之音。

策天凤听着他的反驳，漫不经心地翻过书页。阳光追逐着他冰冷的指尖，他苍白的脸像是一座快要融化的冰雕，空气中的尘埃都变作森森冷气。他随口说起一个故事。

传闻九界中有一界名叫海境，那里的人长居水下，形态各异，多半依血脉现形，或鱼或虾或龙，其中有一种族名为鲛，歌若天籁。

是吗？

不是。策天凤冷冰冰地打断疑问。鲛人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那时对策天凤言听计从，他深深低下头去，为自己的轻信和浅薄羞愧，策天凤的话语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脸。但他仍依着少年人的好奇心，在心底默默思考。

真的不会吗？

后来上官鸿信遇见欲星移，鲛人确实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推开窗，清凉的月色伴着夜露飘洒进来，殿内的纱缦随风浮动，在偌大的宫殿内膨胀成一团轻软的烟雾。

老师，会冷吗？

纱缦后是永恒的沉默。

默苍离瘦削的侧影在烟雾中刻一道尖锐的印记，如同云中闪电，在轻纱摇曳间触目惊心。

上官鸿信留下半开的窗，走入云雾深处。默苍离坐在室内，漫不经心摆弄棋盘，与自己对弈。侍女执烛点亮室内的灯，将棋盘上琉璃棋子映得灿然生辉，默苍离触及棋子的指尖也被染上一层暖光，像是扑入团团火焰的飞蛾。上官鸿信将灯盏移到桌边，静观棋局。白子已将黑子逼入绝境，黑子绝地反击，竟也有几分胜率。黑黑白白相持不下，是出于同一人头脑的、永无高下之分的博弈。

一道残局。

默苍离将未竟的局留在棋盘，上官鸿信坐到对面，却没有与他对弈。热水烧好了，冒出冲天的水汽，侍女拎起铜壶注水入杯，沸水将茶叶撕扯出碧绿的血。默苍离撇去茶沫，啜饮一口，喉结滚动间伤痕格外明显。

那是墨狂剑气所伤，即便是冥医也无法消去这道伤疤。幸而只划伤了皮肉，再深一寸，这颗天下无双的头颅便不保。

上官鸿信把他带了回来，仍旧以师礼供养。一切未变，他只是铲除了宫内的一棵树，仅此而已。其实是可惜的，那株梧桐是百年的古树，是被当地引为祥兆送进宫里来的。上官鸿信替策天凤讨了去，每到春日，便见它花开如霓。梧桐生得高大，远远便能见到，上官鸿信来去求学时遥遥看见，便心生安定。他给霓裳绑了秋千，震荡间枝干摇动，落花满襟。霓裳的笑语是那座沉默学宫里唯一的生动，少女鲜亮的碧衣越飞越高，她越过重重花树，轻若鸿毛，一夕之间无影无踪。

他本来是想留下梧桐树的，以此为磨砺，或许有一天他终会平静。他能听见霓裳的声音，在回忆中仍然温暖亲切，然而如今她的去向也如少年时那只翠鸟一般不可追寻，只在上官鸿信心口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他已极力避免这种情绪，但想到霓裳，他还是会难过。一开始激荡沸腾的心慢慢冷却，只留下缓慢流淌的悲伤。因为霓裳已死，在地下化为朽骨，如果有轮回，她早去另一场轮回。上官鸿信却留在这世间无法解脱。

而默苍离却又是那么平静，他跟羽国庞大宏伟的宫殿一样，容纳下所有阴谋憎怨，饮下罪有应得或是白白辜负的血，愚昧的、痴妄的、贪婪的、牺牲的，用一个代价换一个结果，把上官鸿信推向王座，却也让他一无所有。

到底为什么，他如此平静。

夜渐渐深了，默苍离依然无语。回羽国后他便不再开口说话。本以为是伤到了咽喉，冥医检查再三却说没有，想来只是他不愿说话罢。或许是因为他和上官鸿信已没什么话好说，或许是他一心求死没必要浪费自己的力气，或许是他已倦了。

他当真倦了，倚着躺椅双目半闭。上官鸿信给他搭上一件披风，目光在他沉静眉目上逡巡许久。多么可憎的面目，上官鸿信想，某种冰冷的东西在他胸中凝结。那是旧日的阴影，过去的感情死死缠绕着他，如同湍急河流里杂乱生长的水草，它们捆扎住羽国的王，把他拖入血与烟硝。

要如何杀死一个想死的人呢。他在默苍离床边坐下。他要杀他太过于容易。他不想折磨他。策天凤永远是他的老师。他是恨他的，也是爱他的，这两种情感并非是水火不容，而是同时并存。恨是沉重的、压抑的，爱是沉缓的、流动的，巨石伫立在水中，水流推动着巨石，到底该何去何从。

默苍离没有睡，他只是无动于衷。上官鸿信仅是看着他，仇恨便得到滋养，根深叶茂。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有在分离时才有斡旋的余地，一旦相处，他只能一天比一天更恨默苍离。于是他抓住默苍离的手，把那截细瘦白皙的手腕压进丝绸堆叠的床褥。默苍离睁开眼看他，棋子一样琉璃色的眼睛，通透地望着他，映着荧荧灯火。他依旧一语不发，只是往后靠去，像纱缦一样没有重量的身体落在上官鸿信怀里，轻飘飘的几无实感，露出喉间狰狞的伤疤。

侍女熄了灯退出去，走在门口才想起未关的窗。她折回去掩好窗扉，帷幔后静得没有人声，只是衣衫摩挲有些窸窣的声音。明明在黑暗中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人是默苍离，彷徨的人却是上官鸿信。他从未见证过默苍离的任何真实。

默苍离的手臂环紧他，在上官鸿信颈后引起一阵冰凉。他的温存让上官鸿信变得僵硬，藤蔓般交缠的双臂被拉下来仔细检查，确定没有暗藏的麻醉针或是毒剂。默苍离的呼吸似乎微微一哽，发出叹息般的气声。上官鸿信依然爱他，但两人之间的信任已荡然无存。

他不会杀上官鸿信的，从他第一次失败时便注定。上官鸿信深知这一点，但他仍要这么做，他深深警惕并且不掩饰任何怀疑，他故意如此只为宣示默苍离不配拥有他的信任。而默苍离确实被刺痛。他把脸埋在上官鸿信胸口，用自己喉间的伤疤长久叹息。

冥医偶尔会来。他怀有对默苍离安危的关心，怕某日上官鸿信怒气上头，将某人活埋了。他背着药箱亮了通行腰牌自顾自地走，来到学宫附近只觉生疏。

树呢？

他见到上官鸿信时问道。

铲了。上官鸿信说。太碍眼。

冥医便不说话了。他看着君王气势冷冽的侧脸，绞尽脑汁想说些话来劝慰。然而医者不能医心。

鸿信···

这称呼在默苍离失语之后再无人叫。上官鸿信没说什么，只是吩咐手下好好招待冥医。说罢便回转宫廷，午后还有政务要处理。

夏日炎炎，冰盘内承的冰块不一会儿融化成水，侍女掀开竹帘叫人来换。上官鸿信支着额，漫不经心地批阅。若是被策天凤看见了，必然要被教训一顿。但默苍离不是策天凤，策天凤已死，正是用梧桐木打的棺椁，葬在羽国地下。如今学宫种了竹，翠绿如瀑，一到夏日绿意便浓烈欲滴，谁曾想从前那里凤栖梧桐。

默苍离朝冥医伸出手，冥医犹豫良久，才将一只白色小瓶放进他掌心。默苍离倒出瓶中物，仅是一粒平平无奇的白色药丸，散发着草药的苦味。

他吞下那颗药。

冥医吸了吸鼻子，又往小瓶里装了些补气益血的药丸。默苍离朝他颌首，他便将小瓶留在桌上。

我走啦。他收拾药箱站起来，走到门口却又回头。

苍离啊，你真的···

那么想死吗？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太阳很大，冥医热得满头汗水。汗水流进眼里酸涩不已，好像一场风波的余震。

冥医走后默苍离渐渐衰弱下去。过程很缓慢，毒素一点一滴侵入肺腑，他身体本就不好，时节又过冬，看起来只像是重病之人熬不住严寒。上官鸿信这次没请冥医，他给神蛊温皇发了请柬邀他做客。

神蛊温皇切过默苍离的脉，若有所思。他摇摇手中的羽毛扇，说毒入心肺，无药可救。

上官鸿信竟有种轻松之感。

冥医医术真是高超。他对神蛊温皇说。神蛊温皇微微一惊，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以扇掩面付之一笑。

温皇临走时还是留了方子，煎不煎药是上官鸿信的事，他烦不着。于是学宫内的侍女日间便多一件事，阆院间终日萦绕着药香。侍女是极聪明的，雁王只让她煎药，没让她盯着谁喝下去。她也知道自己是没法让学宫里的这位主子喝药的。于是每日老老实实煎药，晾凉了放在桌上，谁喝下谁倒掉与她何干。

上官鸿信也不管，他仍照常到学宫来过夜。默苍离依然抬手环住他，但使不上力气，很快就滑落下来。上官鸿信便笑，重新拉着他的手臂缠绕上去，就像以前一样。默苍离在黑暗中忽而感到一种可怖的心绪，他对此竟当真有所怀恋。他对上官鸿信从来不是虚情假意。

但现在上官鸿信在同他虚情假意。默苍离将死，上官鸿信随意施与廉价的情感，他不肯用真实面目面对他，宁可拿出一个旧日的幻影。

鸿信···

他在心里念道，依然发不出声音。他早已剥夺自己解释的权力。为罪孽、为欺骗，他只能缄口不语。

老师。上官鸿信在他耳边说。

你不能说话真是···太好了。

如果你真的叫我鸿信，或许我会动摇。

他给默苍离汗湿的身体盖上被子，手指抚过他额上碎发。

不知道老师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位亲王送了我一只翠鸟。你跟我说，那是不语鸟。不语鸟是不会唱歌的。

他将手指放在默苍离唇上，指腹上还残留着鸟喙啄出的伤口。

你说对了。老师，你永远是对的。

说完他便穿衣离开。默苍离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双目疲倦，随后在逐渐冷却的床褥上昏昏入睡。

他喝药了吗？上官鸿信向侍女询问。

回禀陛下，他有时喝有时不喝。

简直像是在控制着什么速度一样。侍女想。

她扇着手里的小扇，催旺了火。

如果陛下要来，那天的药是一定会喝的。

上官鸿信点点头，他想如果默苍离不喝，恐怕当日连眼睛都睁不开。

侍女将漆黑的药汁倒出来，盛在药盅里，盖上盖子用冷水过了一遍，确定药汁温度适中，才用盘子端了盛进去。

大人？

默苍离披着狐裘坐在暖炉边，玉琢冰雕一样，快被暖化。他应了一声，长睫垂下，倦怠得很。侍女把盘子放在桌上退出去。上官鸿信把药碗端到默苍离唇边，默苍离醒过来，见是上官鸿信便闭了口。这几日羽国政务繁忙，默苍离本想无声无息地去，可他却又来。还以为他再不会来的。

老师，喝药。

默苍离摇头，或许这是他一生中摇头时间最长的一次。

上官鸿信坐到他对面。默苍离琉璃色的双目望着他，说与我对弈一局。

他当时凭着这一局被选中，如今也要凭着这一局来终结了吗？

上官鸿信放下药碗，他捻起一枚棋子。满盘棋子都随他的情绪而振动，它们本就是断云石。棋子在他掌中凝为一柄匕首，刀光似雪。

默苍离放下棋子，喉间伤痕微微痕痒。

上官鸿信只是冷笑。

默苍离微微蹙眉。

上官鸿信伸出左腕，让雪片般的锋刃吻上青色的经络，鲜血瀑布一样爆开，棋子在湿滑的棋盘上游窜。默苍离突然动起来，棋盘“哗”的一声掉到地上，棋子与血液一同飞溅。他紧紧捂住上官鸿信的伤口，双手满是腥甜的血。

大人？侍女在门口探问。

药碗里溅落上官鸿信的鲜血，触目惊心的红漂浮在漆黑的药汁中，碗壁凝着未干的血珠。

血液是滚烫的。默苍离从未有如此真切的触感。他想呵斥上官鸿信、他想夺下匕首，但事实是他被庞然的怒意钉在原地。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在他胸中翻腾，几乎冲破这具皮囊。

他怎可寻死！策天凤没有杀死的人竟要去寻死。谁给他的资格。

上官鸿信不再有其他动作，他盯着默苍离，双眸是熔化的黄金，他逼迫一个选择。

默苍离双唇隐隐颤动，他感到荒谬可笑，但他竟想不出一句冷嘲。

上官鸿信看着他，不发一语。

他还在流血。

既不包扎，也不运功，他挥不开默苍离，便在手臂上方重刻下一刀。

血液溅在默苍离脸上。他眼里一片血雾。

“鸿信！”

原来不语鸟是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扔下匕首，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他重又把药碗递到默苍离唇边，里头浸着血的腥甜。默苍离衔住碗沿咽下药汁，抬目看上官鸿信，眼眶里落下他的血，像一滴泪。

要如何杀死一个想死的人？

杀死他最爱的人。

原来默苍离也不是无坚不摧的。

是死是活，请你自便。上官鸿信对默苍离说。

他只为默苍离做一次牺牲。

这天晚上，上官鸿信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他推开窗台，解下丝带，放飞了翠鸟。那只翠鸟回头看他，一反常态没有咬他，它只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而后振翅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他醒来后竟有些怅惘，不知不觉中，有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反叫他记了这么多年。其实在放飞翠鸟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寝宫镇日里开一半的窗，为的是某月某日，放飞的鸟儿会再飞回。但一别经年，它始终未有消息。少年时的上官鸿信怎么也想不透，为何他的翠鸟一去无踪。

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间里，那只翠鸟曾飞回他的窗边，在整个羽国的睡梦中，给他留下一只静谧的歌谣。

尽管无人知晓。

[ 此帖被流景在2021-09-22 11:2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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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9-08-05 00:1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后来上官鸿信遇见欲星移，鲛人确实是不会唱歌的”
2333333突然变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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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iy8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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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9-08-05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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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嗚嗚呃呃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刀啊QQQQQQQQQQQ
雖然後面是可以自由發揮的甜，但掩蓋不了前面這麼大的一把刀啊QQQQQQQ戳的我好痛QQQQQ

雨滂沱，人展紅傘入雨中。
驀地一眼，紅入夢中。
若說此生多比萬疆美酒。
那吾願 ── 盡碎天下杜康只為，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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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9-08-17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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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偏执导致的过于惨烈的裂痕，找不到和好如初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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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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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0-02-05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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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合志产物，不另外开楼了，一起放上来，不过这篇我不是特别满意emmmm，凑合看吧

记忆之牢

流景教主

这是一个初秋的雨夜，雨水轻薄得像是雾气，将羽国笼罩在绒羽一般细腻的巢穴之中。默苍离收拾好课件，摘下眼镜，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懒于修剪的长发披在肩上，细柔的发丝遮掩着脖颈，给人以知性娴静的印象。他的颈子很长，很适合穿高领，尖峭的下巴压在白色织物上，有种居高临下的睥睨感。

校园里人不很多，图书馆前摆着展板，说是羽国亲王回母校捐赠了一栋楼，默苍离没太注意。走出门时天已经半黑，路灯的光在夜色中凝成一道光柱，直直打向站在路边的人。那个人穿着很考究的西装，长手长脚身姿挺拔，是无论在哪里都会让人多看几眼的男人。默苍离漫不经心的视线越过他，看清他的皮鞋、袖扣和领带夹，他没有打伞，肩上的布料被雨水微微浸湿，半低着头，是在等人。

默苍离撑开折叠伞，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等距的步子排成直线，连一滴水也不沾到。他没有走平常的路回家，而是在岔路口选了之前没走过的红绿灯。大学城边上商业街很多，默苍离撑着伞从人群中掠过，对往来视线中隐晦的热情视而不见。蜻蜓点水般留下黯色的背影。他走了大概五分钟，离往返的车站已很近，街边有一家书店，楼上是咖啡馆，老城区的墙壁上歪歪斜斜爬着爬墙虎，从深绿里透出棕色的窗帘。

雨并不大，书店里的人却很多，多半是学生。默苍离不适应这种嘈杂的环境，他皱起眉，将伞收起走向二楼。拐角处一群女学生冒冒失失地跑下来，差点与默苍离撞个满怀，穿校服的高中生七嘴八舌地说着抱歉，从默苍离边上溜过去。中间有一个抬起头看他一眼，阴影中他闪着幽光的长睫如惊鸿一瞥。

二楼人少，默苍离找了靠窗的位子坐，玻璃上迸溅千万点水珠，千沟万壑地汇聚与奔流。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默苍离没有抬眼，他只往边上挪了挪。

于是之前站在路灯下的男人坐在了他的对面，点了一杯红茶啜饮。他没加方糖，真奇怪。默苍离夹起一块放进他杯里，被打扰的不悦同红茶里的方糖一起溶解。对方有点惊讶地看他，默苍离则平静以对，他向来轻易拿捏他人喜好，如今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他从包里拿出纸笔，继续未结的课题。对方一边喝茶一边看他，视线并不遮掩，默苍离任他看着，钢笔下流畅的墨水延续到第二页，神色庄重得像是在写遗书。

二楼的客人或多或少会被这一桌吸引，玻璃雨幕映衬着两张轮廓鲜明的侧影，一动一静，充满格格不入的冷酷质感，让人感觉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充满戏剧性的魅力。

“我叫上官鸿信。”

默苍离幅度很轻地点头，并不打算自我介绍。

“我听说默苍离先生从来不带人回家，是这样吗？”上官鸿信问道。

默苍离写完最后一行字，终于舍得分与上官鸿信一点视线。他唇色很淡，不常被亲吻，可惜了形状完美的嘴唇。

“今天下雨了，”上官鸿信说，“可我没有伞。”

默苍离静静看他，似乎是想印证他的徒劳。

“默苍离先生。”上官鸿信将语气把握得很好，恭敬而不失礼。这大概是默苍离听过最令他舒心的称呼了，这份舒心使他暂时不去追究上官鸿信对他的了解。毕竟他是最高学府的博士生导师，想要知道他的名字不是太难的事情。

“能请你送我一程吗？”

他们离开时雨已经停了。默苍离收起干伞，抬起脚步往回走，七八步后发现无人跟上。他便回了头，上官鸿信还站在原地，似乎是有些遗憾，因为雨停了。

雨下起来的时候像一个咒语，让他们在时间的缝隙里相遇。雨停了，缝隙便弥合关闭，留下呼啸呜咽的风，企图再次吹开密语之门。

雨后未散的雾气在涌动，有如传信的丝线，将另一人的浮乱心绪巨细无靡地表达。默苍离微微垂眼，看到鞋子上潮湿的水迹。

“你要去哪里？”默苍离问道，问完后又觉无聊，上官鸿信的目的地不就只有一个吗。

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上官鸿信已经跟了上来。两个人像熟识的老友一般前行，人行道上的石砖像走过几百次一样平。上官鸿信没话找话，问他最近的研究进展，默苍离侧眼看他，估计他的理解水平是否称得上这副外表。走到红绿灯时默苍离下意识地站到上官鸿信前面，把素昧平生的男人挡在人行道上。晚高峰车流很急，机动车带起的风吹乱默苍离的长发，触须一样碰触着上官鸿信。

默苍离用指纹开大门，门卫看了眼他身后的上官鸿信，对他带人回家的行为反应平平，只打了个哈欠而后继续盯着黑白监控。默苍离一人独居，租住在西北角的小别墅。房子是杏花君朋友的房产，因为出国暂时空置。这里宁静的氛围很合默苍离的意，于是一次性付了两年的租金住进来。房间里还留着许多前任主人的东西，默苍离生活用品不多，只收拾了自己的房间，其他地方尽量保持原样，免得弄丢什么重要东西。

他打开门，上官鸿信闻到一种类似消毒水的药味。默苍离爱洁，家政工两个小时前刚打扫完卫生。他把上官鸿信留在门外自己去找拖鞋，然而只有他自己的一双，其他的是前任主人的。默苍离对着鞋柜犹豫了一会儿，把拖鞋递给上官鸿信，自己赤足走在光洁的地板上。

“不冷么？”上官鸿信关了门走进来，环顾四周的摆设，很快熟悉了环境。默苍离放下包里的纸笔，走到客厅的地毯上，他抽出一支线香插进香座，室内渐渐氤氲清淡的香气，驱散了残留的药味。茶几上摆着水壶茶杯，零散摆着几个药瓶。边上是一张靠椅，扶手边立着一张小巧的木桌，一面铜镜架在桌上，倒映着上官鸿信的脸。

“为什么在这里摆镜子？”上官鸿信拨弄镜面，留下一粒纤毫毕现的指纹。

“那是房主的，”默苍离说，“我是租客。”

他还是没有想起。

上官鸿信拾起铜镜，他的叹息在镜面上起雾。记忆如同荒丛，大火烧尽的山林、狂风席卷的树木、干涸殆尽的水流还有永无可能再生的青草。在一片荒芜之中，他感到了窒息，一种混合着苦涩和咸腥的味道堵在他咽喉里，慢慢生长出骨刺，把欲出口的话语粉碎。那些刺像一道屏障，一道垒满碎玻璃的墙，钢铁围成栏杆，将他拒之门外，于是一切声音归于寂静，他无话可说。

上官鸿信只得放下那面铜镜，光洁的镜面倒映出默苍离冷酷的侧影。上官鸿信长久注视着镜中人，忽而生出梦醒之感。浮灰般的往事只能生存在罅隙里，一旦拿到阳光下，即刻便灰飞烟灭。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他说：“你有块很好的地毯。”

默苍离一开始并未理解，只敷衍地应了一声。他仍在思考为何上官鸿信同这里的环境看上去天造地设的适合。直到上官鸿信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扯入白色的羊毛里，默苍离才挑起眉头，考虑起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上官鸿信凑近了他，温热的鼻息扑在默苍离脸上，引动一阵肌肤的微痒。默苍离并未很讨厌，于是也没有阻止他解开自己下颌的第一粒扣子。

他躺在地上，视线里是客厅华丽的吊顶灯。它伸展开的十二片花瓣像十二只窥视的眼，注视着默苍离逐渐剥离衣物的光裸躯体。他很瘦，肤色也很白，只是不是健康光泽的白皙，而是纸一般没有色彩的苍白。默苍离被灯光照得眼疼，他闭上眼，眼睫投下浅浅的阴影，遮盖住眼下的青色。

“关灯。”他说。他不喜欢这种被窥探的感觉。

上官鸿信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把拇指按在默苍离唇上，直到它泛起血色。默苍离皱起眉，他偏过头躲避无处不在的光线，却被捉住机会推开牙齿，上官鸿信的手指探进他湿热的口腔里。他被按着舌头说不出话，只能从上官鸿信的指尖尝到淡薄的咸味以及残留的红茶香气。指腹在湿漉的舌面上滑动，上官鸿信看着默苍离微微含泪的表情，露出融合了憎恶和怜悯的奇异神色。他大概真的很讨厌默苍离说话，才会在意想成真时如此志得意满。默苍离将手覆在上官鸿信手臂上，失却温度的冰冷指尖给上官鸿信留下很强烈的印象。但默苍离并没有阻止，他只是做出了形式上的抗拒，像是一尾不挣扎的鱼，因为知道自己会被养在鱼缸里而在咬钩时放弃抵抗。

上官鸿信的手从丝绸衬衫的下摆里钻进去，默苍离发出轻微哽住的声音。他不习惯与人亲密接触，上官鸿信抚摸的指尖像是剜鳞的刀，在他身体上留下不可见的伤痕。他被摸得发抖，还得替始作俑者解西装扣。默苍离半闭着眼，修长的手指在上官鸿信的西装扣里纠缠，随着上官鸿信低头施与的吻，额上析出一层细汗。他很敏感，仅是碰触便已经情动。

“原来你真的从不带人回家。”上官鸿信揶揄道。默苍离的睫毛抖了抖，琥珀色的眼从浓密睫下看向他，依然冷若顽石，反衬蒸腾在他颧骨上的淡粉色讥嘲可笑。上官鸿信把手指推进他身体里，于是那些粉色越发深重起来，默苍离在他怀里挣扎，不忘紧紧闭上眼，然而生理性的泪水还是溢了出来，他将脸埋在上官鸿信肩膀里，忍着痛在喉间闷闷地喘。

他听见上官鸿信的心跳声，那个强健的器官泵压着血液，属于另一人的温度熨帖在他皮肤上，火热滚烫如同烙印。默苍离分不出谁的心跳更快，那已不重要了。他被撑开了，几乎是所能达到的极限，默苍离耳畔微微嗡鸣，大腿已不能发力。他力气本就不大，更不用说压在他身上的是上官鸿信，便像是被掰开硬壳的蚌，被人取走含着苦痛包裹的珍珠，而后丢弃在光下一点一点蒸干。唯一不同的是，他还有双手，他攀附着上官鸿信，如同藤蔓攀附岩壁，他抓住他的肩像抓住一把舵，这把舵有坚实的肌肉和炽热的温度，会用百倍的力道回报他指甲刻下的划痕。上官鸿信对待他的方式并不温柔，性格中有种上位者的嗜虐欲，然而默苍离刚好可忍受。他赤裸的身体起伏着寻求呼吸，冰冷的嘴唇贴在上官鸿信手心里祈求宽恕。

“默苍离。”

他听见上官鸿信的呼唤。默苍离眯起双眼，唯有这样他才能从雾蒙蒙里看清面前的人，第一次见面的人、他带回家的人、一只手将他按进地毯的人。他为什么呼唤，他又为何要回应这份呼唤。他在呼唤什么？

线香在燃烧，半截烟灰掉落在香座里，赤红色的光点缓慢向后推移，渺渺烟气漂浮不定。默苍离渐渐嗅不到香气，汗水涔涔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几乎彼此粘黏。皮肤在融化，血肉穿透屏障交融在一起，失去了皮囊的遮掩，默苍离所能做的仅有对自己诚实。

于是他回应了呼唤。

他说：“我在···这里···”

伴随着声带喑哑的呻吟。

这天晚上默苍离睡得很熟，熟到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的第一感觉是茫然，下体酸痛难当，像是被过度使用的机器。身体的倦怠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自己身边还躺着一个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自顾自从被子里坐起来，他捡起床角处的衣服，随意朝默苍离点点头，好像他觉得两人已心照不宣。

“先走了。”陌生人说。

奇怪的是默苍离也自然冷静地点头示意，仿佛在未知的某个时段跟他达成了共识。

“我叫上官鸿信。”陌生人一边打领带一边说。

他似乎不常打领带，动作不太流畅，打出的结有些皱。默苍离静静看了一会儿，还是挪过去，苍白的指尖拆开领结，替他重新打了一个。

“不过你知不知道都没关系。”上官鸿信说，“反正你很快就会忘记。”

说完他走出门，没有去看默苍离的表情。

默苍离起身洗漱，洗手间的镜反射出他苍白躯体上的痕迹，他抬手抚过锁骨，指腹轻轻下压，凝结的淤血溢出沉闷的痛。这种痛使他分外熟悉。他并不为施虐后的痕迹困扰，一切都会随着新陈代谢消失。上官鸿信。他再想了一遍这个名字，牙齿咀嚼着文字，似乎可以嚼碎外壳品尝到真实。

他沉默地吃完早饭，将客厅的地毯卷起来扔到一边。它已经不能用了。那面被上官鸿信拿起又放下的铜镜安置一边，见证过一切却默不作声。默苍离拿起包，整理纸笔，长尾夹夹在昨天停下的地方。出门前他草草翻阅过昨天的笔记。

上官鸿信。他写道。

二楼咖啡馆靠窗位。

这是他们昨天相遇的地方。

默苍离解下长尾夹，向前翻过一页，是上个月的一些阶段性汇总，现在已经分解下达给学生，几个月后应会有成果。他正欲阖上，不知哪里冒出的念头使他犹豫，于是又往前翻页。约摸三四页过后，扉页上又出现了上官鸿信的名字，底下是一行小字，写着羽国博览会。再往前地点更多，有图书馆、商场、万济医会、心理咨询所等等，默苍离凝眸沉思，细白的指尖越到第一页。

上官鸿信。

ICU。

时针指向八点，该上班了。

默苍离阖上笔记出门，再走到图书馆前时他停住脚步，看清羽国亲王姓氏名谁。

上官鸿信。

今天他下午没课，按安排该去心理咨询所。默苍离大学时辅修过心理学，医者不能自医，但身边人都非要他去不可，默苍离也就当随意打发一些时间。护士说医生有事要耽误一会儿，您可以先休息，然后把默苍离领进改成休息室的空置病房。默苍离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嗅闻着消毒水味，这环境令他很熟悉。或许是昨天被折腾得太过，他闭上眼就陷入无梦的睡眠。

他梦到了一场车祸，一场蓄意的谋杀。车里坐着三个人。默苍离从窗口爬出来，他踹碎玻璃，只来得及将一个人拖出来，汽车就发生了爆炸。他看着火焰腾起的烟尘，气喘吁吁，汗水透背，恍惚中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幸好我先救的人是他。

那霓裳呢？

默苍离倏然睁开眼。

“你是谁？”他说。

站在他旁边的男人红发金瞳，他说：“我是上官鸿信。”

“医生今天不在，你拿了药就可以先回去。”

上官鸿信递给他一杯水，目光瞟过他腕上红痕。始作俑者的不忍又更残忍。

“他看起来好多了。”护士对上官鸿信说。

“他的自杀倾向已有了好转，”医生对上官鸿信说，“只是他仍然对你抱有极重的负罪感，他觉得死在车祸里的人应该是他。”

默苍离并未好转。上官鸿信想。

他还是记不起。

他还是想死。千方百计地寻死。

他再遇到默苍离是在海边。

海水漫过白沙扑湿行人的脚趾，雪白的浪花无言诉说着大海的诱惑。

宁静、安谧和死寂。

风带走水，遗留下盐晶，粗糙的颗粒在皮肤上滚动。默苍离走入水中，海水漫过他的小腿，使他变为无尾的人鱼。天阴恻恻，风渐渐大，默苍离陷在沙中犹豫不决，就像海洋生物第一次踏足陆地，站在生存的分岔口那样犹豫不决。他看向遥远的天空，双唇微张，呼唤起一个陌生的名字。

他笔记扉页中忽隐忽现的未闻之名。

上官鸿信站在岸上，在潮水涨起时后退。他凝视着默苍离清瘦的背影，在心里默默想。

是不是该让他死。

或许是他想的太过用力，默苍离回过头，似乎能感应他的心灵。上官鸿信便任他注视，他早知他的健忘。记忆的裂缝天长日久已成天堑，永远横亘一个霓裳。

只有遗忘才能相处，只有分离才能延续，只有决裂才能开始。

他们的故事只能有始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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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

5樓發表於: 2020-11-17 22:5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太太我爱你呜呜呜呜呜呜！！不知道怎么用语言形容了，就好像钻石反射出的熠熠阳光…………海滩上的那个对视，我一边流泪一边比大拇指，太太文里呈现出的无法弥合感真是嗑死我了，老师和霓裳都选择了去成就他，他当时选择老师意味着与老师做了共犯，背叛了霓裳，而为了霓裳，同时也是为了惩罚老师，他就必须阻止老师去死，非但不让他死，还要他长久地活，来成为他恨意的载体。当默老师的记忆消失，过往被掩埋，雁才会有“是不是该让他死”这样的想法，老师对自我的枷锁已经不存在了，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放自己自由？“只有遗忘才能相处”这句也qaq，太太对结尾的处理也好温柔……开放性，虽然我偏be向，但是停在这里也非常好了，再次赞美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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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1)

6樓發表於: 2021-09-22 11:2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黑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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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

上官鸿信上高中时，策天凤是博士。上官鸿信读博士时，策天凤改名叫默苍离，是博士生导师。从十七岁那年遇上默苍离开始，上官鸿信就一直是他的学生。一直到现在，羽国王室的名字还作为荣誉毕业生代表列在著名导师默苍离的名下，每年校庆，学校都锲而不舍地邀请，并试图拍摄师徒合照为宣传报道再添话题。

今年校庆也是同样。上官鸿信找借口推脱，学校那边不死心，说今年是五十周年，大日子，而且默教授终于从中原研学回来，也同意参与。师徒难得一聚，也算好事。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不明智。于是上官鸿信推拉几句，也同意了。对方大概没想到真能请到他，喜悦溢于言表，再三说明了时间地点才离开。

默苍离吗？上官鸿信停下批阅文件的钢笔。他走到窗前，看见一辆黑色轿车驶进他的庭院。不多时，房间的门被打开，默苍离走进来，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刚下飞机，旅途劳顿，脸色不是太好，所以也懒得说话，只朝上官鸿信看了一眼，算是问候。

“老师。”上官鸿信走到他身边，“你面色不佳。”

默苍离微闭了眼睛，密长睫下淡淡青晕，似乎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他是株精贵的植物，需要好好养护。可惜，除了上官鸿信身边，无论栽种到哪里都水土不服。

“早点去睡吧。”上官鸿信把手伸给他，合衬的袖口露出戴着腕表的左手。默苍离垂眸盯着那只手，许久，才将手搭了上去。他解开上官鸿信的手表，轻轻嗅闻腕上血管散出的气味，锁起的眉头渐渐有了舒缓的迹象。

“给你带走的血清没用吗？”上官鸿信问道。

默苍离摇头：“不够有效。”

意思是，虽然无效，还是用了。

“要避免这种情况，不该离开我太久。”

默苍离淡淡望他，并不言语。也是，如果他真在意这种情况，就不会走出国境了。

“需要我吗？”上官鸿信抽回手，看到默苍离下意识地前倾一寸，便有些嘲讽的笑意。“去房间。”

“现在是下午三点。”默苍离说。

“如何？”上官鸿信挑开他衣领的纽扣。

“我们是合法绑定。按通常的定义，也就是——夫妻。”

默苍离冷哼一声：“被强迫的我，和被设计的你，也能算合法吗？”

嘴上虽是这么说，人还是站起来跟着上官鸿信走了。虽然家里只有两个人，但默苍离还是下意识地锁门。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就养成这样的好习惯，并日益加重。他坐在床边，穿着白色的拖鞋。默苍离偏爱这种风格，所以窗帘也是白色的，几乎起不到遮蔽阳光的作用。卧室里只比外面暗一点，空调风吹动窗帘，摇动曼妙的光影，轻轻贴在默苍离裸露出的皮肤上。

默苍离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上官鸿信脱掉衣服压上去，在他耳边吹气，问：“你为什么不睁开眼。”

“太亮了。”他回答道。

上官鸿信就把手覆在他眼睛上。“这样会好点吗？”

“如果你速战速决，或许会好点。”

“我累了。”默苍离哑着声说。

“你的身体……不是这个意思，”上官鸿信拆穿他，手指从他散开的领口摸进去，一路滑到腰胯，解开皮带。默苍离手掌覆盖下的嘴唇抿紧了。

默苍离体格清瘦，但也有比较丰腴的部分。不爱动的人总是很软的，捻一捻就知道了。尤其是常年坐着办公的人，没力气去抵抗，稍微揉动就像融化了似的，软得离谱。默苍离平时浑身上下都像刀子一样利，抱起来硌手硌脚，但床笫之间也依然是软的，软的神情，软的眉眼，软的姿态，他面貌如此秀美，冷热皆宜，柔软起来的时候，会误解他是个多情的人。

上官鸿信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松了手。似乎他从没有在很明亮的地方吻过他。可能是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一切都太亮了，白天也可以让噩梦发生。

他们都是气息很淡的人，所以并不会像其他的alpha和omega一样过度沉沦。默苍离是因为冥医的药物调理，而上官鸿信则是因为绑定得太早。他还没有完全成熟到有固定气味的信息素，就已经与默苍离产生了联结。信息素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吸引，而他已经有了。他的身体妄自判定这不是必需，早早停止了进一步的分化。

他们是纯粹的alpha和omega，生理上；也不是完全的alpha和omega，心理上。毕竟，他们从不曾真正领会过，天生结合的两性间，那疯狂炽热、无法抗拒的吸引。

即便是第一次，也是丧失意识的不得不为。

默苍离把腿张得很开，这是他唯一出力的事情，所以做得还不错。上官鸿信埋在他怀里，也不知道能从这具早已熟稔的身体里找到什么新鲜。几年了？默苍离在混沌中思考，他绷紧了身体在颤抖，汗水淋湿了苍白的皮肤。

几个月不见，痛感又变得很鲜明，但神经确实慢慢放松了。上官鸿信的气味虽然很淡，但默苍离还是能嗅得出，甚至可以说这气味就是顺应他的想象而出现的。冥医说这是一种很难见到的现象，叫做信息素具象，偶尔发生在未成熟就绑定的alpha身上，因为绑定的对象太过强大，alpha难以压制，因此，气味作为两人间最直接的联系，会根据强者的信息素发生改变。就像鸟类交配时诱发雌鸟的鲜艳羽毛，本质上是一种持续的求偶行为。因为伴侣过于强大，让人的本能比人本身更患得患失。

唯一可以抚慰他的气息。默苍离想道。这种行为与其说是顺应伴侣的改变，倒不如说是处于弱势alpha的自保。只要他还能散发出令优势一方心悦的味道，这个所谓的强者也就成了弱者，绝不会轻易地离开他。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早就远走中原，永远不会踏入羽国一步。

但事实是他被困在羽国，十年。

上官鸿信从他身上起来的时候天已半黑。默苍离动都不能动，下半身像是被撕碎了一样，填满激情后的余韵。他不排斥这种事。他和上官鸿信绑定早、适配度高，如果没有这种事才不正常。然而，跟他上床的行为也在不断强化两人之间的联结。绑定的第一年默苍离还不太受影响。到了第十年，仅仅几个月，在有血清的情况下身体还是在剧烈思念。

这十年里他多次尝试离开，每次都比上次多走远一点点。有一次，冥医在万济医会得到了新药，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成功了。可惜的是，那一回上官鸿信正好作为亲王出使苗疆，他的气息由同为王室的狼主携带而来。除了默苍离，没人可以嗅闻到这个味道，所以也无人阻止。在新药起效的时间里，本能压过了理智。他最终还是在使馆见到了上官鸿信。

这种事情自然瞒不过统领铁军卫的铁骕求衣，矩子被绑定的事实也非同小可。九算多知晓上官鸿信的存在，但无人预料到他与默苍离会是这种关系。毕竟，当年他还不到二十。而默苍离，除非他自己愿意，绝对没有人可以强迫他臣服，即使是算计。

其实上官鸿信也跟九算们见过面，他是默苍离的得意门生，十七岁就跟着他学习。原本只是指导，但有一两年里默苍离经常带他来尚贤宫借阅墨学典籍，同为羽国人的凰后因此与上官鸿信更为熟识。经她传播，上官鸿信是默苍离不算秘密的——秘密。

但当时上官鸿信还太年轻，这让九算们掉以轻心。虽然他天资过人，又是羽国王室，但身份反而更适合默苍离选他做傀儡，也许背手操纵羽国政局也未可知。那时铁骕求衣捡回风中捉刀亦不久，老五便取笑，说你们怎么都爱跟年轻的徒弟发展一段情呢。

默苍离将写了上官鸿信名字的资料放在桌上，推向凰后，说：想要，可以送你。只要你拿的起。

凰后笑了笑，没有去拿：矩子自己留着吧。他是你的人。我们都清楚了。

默苍离走后，老二说：很少看他这么说话。

哈。凰后掩口一笑。应该说，很少看他这么在乎一个人。

毕竟是绑定。老二说。

绑定啊。还这么年轻就绑定他，矩子到底是多不想他被别人抢走啊。

她与铁骕求衣对视一眼：你看，矩子的方法都交你了。该怎样留住风中捉刀，你该明了。

不久后，风中捉刀进了铁军卫。而羽国方面，也传来霓裳公主病逝的消息。雁王登基了，默苍离把名字从策天凤改掉，他再没带上官鸿信来过尚贤宫。

默苍离昏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在浴室。他半坐在池子里，已经被清洗过，上官鸿信在另一边泡着，矫健的双臂搭在池沿上，正闭目养神。默苍离尝试动了动腿，水流的缓和让动作轻松许多。他深深吸了口气，感到令人宽心的气味正从水里慢慢释放出来，有效地安抚了他对气息的渴求。这本是很舒适的感受，但因为施与者是上官鸿信，又充满了危险。

“听说你要去校庆。”上官鸿信说。

“嗯。”

“今年怎么改变主意了？”

“我收了新的学生。”默苍离说。

“啊……是有这件事。他的名字……是叫俏如来？”

默苍离看向他，警告他不要问那么多。

“我也会去。”上官鸿信说。

“说不定，我们还可以拍一张照片。”

水流在波动，他正朝默苍离走近，毫无阻隔地从后面贴上来。默苍离站不稳了。

“毕竟，我们好像只有一张照片。”

上官鸿信说过他们是夫妻。确实如此，在绑定的那一年，他们就结婚了。证件上的名字是策天凤，与默苍离无关。

其实照片是不少的，霓裳在的时候拍了很多，但仅有他们两人的只有那一张。两张美丽的脸，都不笑，弄得带了花束来庆祝的冥医很尴尬。

“你不肯做矩子。”默苍离说。

“是啊。”上官鸿信的下巴磕在他肩窝里，说话时隐隐的振动一直传到内心。

“所以我要找新的传人。”

“明白啊。”

“那你还在问什么？”

“我在想，你另选他人的妥协，是因为我不愿意，还是因为你必须延续墨家的传承。”

“有差别吗？”

“当然。”

上官鸿信说：“就像霓裳遇到的意外，究竟是因为政敌派出的杀手失误选错了车，还是因为霓裳为了保全你而换车。是非常迥然的答案。”

默苍离说：“就像你与我绑定，是意外还是算计。那样吗？”

“无论意外还是算计，都成事实。”

“如果我说是意外呢？”上官鸿信说道。

默苍离似乎笑了，他说：“‘你拿走我最重要的东西，我要让你的余生不得安宁。’这是你对我说的。”

“鸿信。”

鸿信，你……

你不需要这个了。

上官鸿信踩碎了针管，玻璃碎片与药剂崩洒一地。他走向藏匿在百花深处的默苍离。

你拿走我最重要的东西，我要让你的余生不得安宁。

他用牙齿咬穿了默苍离的后颈。

“我的情绪失控了。”

“但我的意识还很清醒。我只想给你临时的标记。”上官鸿信说道。

“伸出手挽留我的人，是你。”

那本该只是一个普通的临时标记。

但……他们的适配度，太高了。

高到即使上官鸿信还没有完全成为一个alpha，也足够完成绑定。而在绑定之后，更为成熟和强大的一方掌握了所有主动权，他的命令让任何一个alpha都无法抗拒。

先是外套，领带，然后是衬衫和西裤，它们散落在残败的花丛里。花的尖刺刺穿了他的身体。

鸿信……这个代价，你付不起。

是吗？

那就付不起吧。

那是一个非常明媚的白天，是夏季，所以太阳很炽烈，虽然隔着花房的玻璃，还是闪烁成刺眼的白光。一切都太亮，意识也变得模糊。再清醒时，两个人蜷缩着抱在一起，露出来的皮肤都被花刺和阳光扎伤。这或许是件好事，让他们能快一点醒过来。在温室花房还未有人经过的现在，有充分的时间去遮掩。

那一天的夜晚，上官鸿信敲响了默苍离的门。骤然联结后他对强大omega所产生的眷恋之情根本无法用药物压制。在默苍离打开门的那一刻，他知道，即使此时默苍离要他从高楼上跳下去，他的本能也无法拒绝。这就是代价。弱者要付出的代价。除非默苍离真的放任他们彼此联结。

为了维持这个联结，只有一个方法。

老师，我们结婚吧。上官鸿信说道。

默苍离的脸上还带着血点，散发出花的香气，他很想舔舐，却感觉不到自己在往前走。他舔到那滴血，微酸而甘甜，他骤然清醒。

他听见默苍离说，可以。

但与想象不同，那一刻失控的感觉在之后的生活中再也没回来过。默苍离就像是从一个绝顶omega的位置掉落下来那样，变成一个优质但也仅仅是优质的omega，他再也不曾给上官鸿信带来类似的完全低头膜拜的感受。

不是精神上的，而是本能上的。到后来反而默苍离依恋他的气味更多。有时上官鸿信也在思考，那一刻真的存在吗，如果默苍离不能给他如此不可抗拒的压迫性的强势吸引，他根本不会提出那么荒谬的念头。他要他的余生不得安宁，但这不得安宁里不该加上他自己。

“七天后是校庆，我开车带老师去？”上官鸿信含着他耳垂询问。

“可以。”默苍离说。

他屏了息被上官鸿信压进水里去，膝盖跪在瓷砖上。好半天他攀上池壁，脸上流淌的不知是水，是汗，还是眼泪。

校庆年年大同小异，五十周年也没有太多新鲜。上官鸿信和默苍离一起下车，外界看来他们一直是关系良好的师徒。默苍离坐在教授的席位上，上官鸿信在嘉宾处落位，凰后也来了，她是学校合作发展项目的筹资人，地位很高，坐在他旁边。

“好久不见。”凰后说。“你还是一样没味道。”

“你还是一样，味道太浓。”上官鸿信说道。

“哈，矩子的滋味怎么样？还是一样呛人吗？”

上官鸿信微微皱眉。

凰后看他表情，也觉疑惑。

“你觉得他是什么味道？”上官鸿信问道。

“矩子吗？是枪火的味道哦。”凰后笑着瞄准他，“就是开枪的一瞬间，那烟尘散逸的气味。”

上官鸿信心中一震。

Omega不可能有枪火的味道。

“不过他与你绑定后，就变得无味了。十年前的事情，难怪你忘了。”

“beta也有beta的好处啊。”凰后说道。

“我不是beta。”上官鸿信说。

凰后飞快地看向他。

他们无声的对视消融在庆祝的烟火中。

默苍离隔着人群沉默注视。

回去时自然也是上官鸿信载默苍离，一路上没人说话。到家后默苍离先去洗漱，留给上官鸿信回溯的空间。

他一直以为默苍离是omega。

上官鸿信发消息给神蛊温皇。

Alpha能绑定alpha吗？

很有意思的问题。那边回复的很快。

非常罕见，但理论上是可以的。三种类型的本质是适配度，alpha与omega天生具有相合的基础，所以绑定更容易。试着想象一罐水和一罐沙，alpha与omega可以这样容在一起。

alpha与alpha呢？

试着想象两罐沙。不同的沙当然不相容。

但如果是同一种沙呢。

就算联结，信息素也会彼此排斥。上官鸿信回复。

那边似乎懒得打字，直接发了一张图。

联结中有一种现象叫做信息素倾斜，表现为同性别且适配度极高的两人联结后，气味朝弱势一方趋同的现象。也有说法叫信息素具象，不过那通常发生在alpha和omega之间。本质都是弱势一方的自我保护，通过改变气味重新塑造联结关系。

上官鸿信放下手机，开始思考那一天他踩碎的针管里到底装着什么。

他记得清清楚楚，默苍离身上传来的，是十分馥郁的，花的香气。

默苍离换了衣服出来，少见地穿了一件黑色真丝衬衫。上官鸿信一直觉得这件很适合他，所以买了回来，但他从来没穿过。

“老师，你不是omega。”上官鸿信说。

默苍离侧目：“我当然不是。”

“所以我根本无法标记你。”

“没错。”默苍离说，他坐在了上官鸿信身边。

“但我们已经彼此绑定。这是如何做到的。”

“我有我的方法。”默苍离说。

“在我面前伪装成omega的方法？还是通过无效标记绑定我的方法？”

“在我还没有成熟到能分辨你气味的时候，你出手了，用联结消弭了气味，利用与我的绑定修改了自己的性别。策天凤是枪火味道的alpha，而默苍离是无味的、已绑定的omega，你又一次死里逃生。”

默苍离说：“到现在才发现吗？”

上官鸿信冷笑：“如果不是你一直表现得如此不情愿，也许我早就想到了。那年在苗疆，你去而复返，我还以为我们的联结真的阻碍了你的离开。但我错了。你根本不会受到影响。是我被你诱导走进了怪圈。”

“默苍离为了达成目的，有什么不能利用？我却天真地以为你会受制于本能。现在，我的气味只因你一人而生，除了你不可能有别的伴侣，你也脱胎换骨得到新的身份，结束政敌的追逐。这局棋，你赢了。老师，满盘俱赢。”

上官鸿信说：“被强迫的你，和被设计的我？哈，太过讽刺。老师，再教我一遍，这是意外还是算计？”

默苍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无论意外还是算计，都成事实。”

“别忘了，”他看向上官鸿信金色的双眼，“我们要——”

“永结同心。”

祝你们永结同心。

冥医欢快地将花束递给他们，见他们面无表情，便无语。

结婚不是大喜事吗，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笑？

他把上官鸿信拉到一边，偷偷耳语：喏，这可是苍离说过你喜欢的花哦，我才送的，可你都不笑。

上官鸿信勉强微笑了一下，抚了抚白色花朵，低头嗅闻。

是十分馥郁的，花的香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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