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4.30 【鹿all】盼春歸（主鹿狐，恆山、湯問夢澤、靖玄錄大亂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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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暮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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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4-30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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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0 【鹿all】盼春歸（主鹿狐，恆山、湯問夢澤、靖玄錄大亂燉）

全篇主要是以鹿為主視角講述的故事，主要CP是鹿狐，也有鹿鷺、鹿風那樣的副cp存在。恆山、湯問夢澤和靖玄錄中的人物均有出場。根據故事背景和故事的總體劇情走向對部分人物的設定有改動，性轉了一些角色，還有一些私設和二捏。
鹿狐在一起的時候會有比較多的車。如有介意者慎入。

以下是正文
————————————————————————————————————————————————
嘈雜聲隨著漸亮的天色而蜂擁群起，一下驚醒了夢中人，占雲巾有些痛苦地眯了眯眼，又過了片刻眼睛才慢慢恢複清明，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身側，毫無意外的一片冰冷，他又默默收回手。
似乎昨夜發生了很多，也或許是夢太迷人，仿佛從無邊的夢境中搶回身體的控制權便已耗費他所有的精力。帶著這一絲虛弱，他費力從床上爬起，滿頭是汗，這番簡單的動作他都做得艱難無比。
看了看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充滿了生氣的新鮮空氣和喧鬧的叫賣聲互相摻雜著從微微敞開著的視窗處湧入，他伸手把垂落到眼前的碎發捋到腦後，用兩個拇指刮了刮額頭，揮手將掛在楎上的道衣解下披在身上。
他走回到床前邊系衣帶，邊望著床上散亂的被褥發呆，心中思緒繁雜。
一段非常不合時宜的敲門聲乍起，使他被迫中斷。他擡眼望去，一名衣著潔淨幹練的夥計就自己推門進來，他的手裏端著冒著熱氣的銅盆。
“打擾老爺了，小人正在給房客準備熱湯及朝食，聽得老爺房內有聲音，得知老爺已起身，遂沒有提前通報便直接將這熱湯送了進來，叨擾之處請老爺見諒。”來人恭敬的俯身，遂又言：“夥房也已備好朝食，老爺是否一同往日？”
占雲巾微微頜首。那人得到首肯，快速將銅盆放置到面盆架中，躬著身子快步走出。
他一直看著店夥計關上門，才放松緊繃的肌肉，拿起洗臉帕開始梳洗。
很快，夥計便帶著人卷土重來。幾樣看著乖巧的精致點心置於碟中，擺了半張桌子，那人親手將兩副碗筷擺在方桌對立面後，將一壺熱茶和一對杯盞放置在臨近占雲巾的手旁，才帶著人出去，闔上門，重新歸還室內的平靜。
占雲巾表情複雜看著這一桌點心，眼神又飄向對側的空碗筷，他默默摩擦著空置的杯壁，看著從壺嘴漏出來的白色霧氣正向上漂浮，心裏計算著這滾燙的茶還需等上一刻鍾才能飲用。
門外再次傳來了被壓低了聲道的議論聲。
“這裏面的客官是怎麽了？爲何總是要一桌的點心，又什麽都不吃，空擺著兩副碗筷？”一人問。
“嗨，他能付錢不就行了，你管他呢，他就算日日要吃遍九九八十一道珍饈，只要有這個，咱掌櫃的也能給他弄來。”照映在窗欞紙上的影子隱約現出一個錢的手勢。
另外那人連連點頭，“也是，尋常人家來咱店裏吃上一頓都要花上兩月積蓄，更不要說包下這間房幾個月，整日宿在這，還有咱們日夜伺候，吃穿用度一應送到房中，就差貼身隨侍了。”
“能伺候他們，是咱們的福分。這個時候還能住在這不回老家的，都是通過了前些日子舉行的會試的貢士老爺們，再等上一段時間就可以直接去參加殿試了，這殿試無人落第，只要參加了最差也是個同進士出身，那可比我們平日裏見到的那些舉人老爺還要高上一個級別。”
“但是在這遍地皇親國戚的京裏，一個尚未授官的貢士也值得如此小心侍候？”
“呔！休要胡言！只要過了殿試，授官不就近在眼前了，這都是前後腳的事。再說了，這裏面萬一是個文曲星老爺下凡，中了頭名，我們不是也得一起得道升天？到時我們這樓就要改名叫狀元樓，以後全天下想中試的老爺們都得下榻我們的客房。況且，那些平日裏作威作福的都是其他大人府上的家生，與我們自然是不可比的，你一個在貴人眼裏頭都不能擡起來的夥計，是何等身份可以去蔑視老爺？”
“還是老哥有眼界！”
“那是，住這一間的老爺，聽說還是位廩生，那是當地最優秀的生員，免其丁糧，厚以廩膳，吃穿用度都由上面負責，是吃皇糧的！”說著他向天上拱了拱手，“所以，別看老爺浪費一點點心，這些點心能入他的眼就了不得了！老爺們不是我們這等凡人，有點無傷大雅的癖好很常見，以後你多伺候幾位大人就知道了。”
“那……那老爺爲什麽要擺兩副碗筷呢？”
“你來得晚不知道，老爺剛來的時候，身邊跟了個小童，許是伺候得當，老爺寵幸非常。特意來跟我們說要給小童準備最好的吃食，那會都不讓我們進去，端茶倒水都得小童接了拿進去，我們只有站在門口的份。”
“小童呢？”
“不知道呀，突然有一天小童的臉色蒼白，跟丟了魂似的從老爺房裏跑出去，就再也沒回來過了。老爺重情，一直留著碗筷等他回來呢。”
占雲巾木然坐著，眼睛低垂著，他極度厭惡人在背後言語，卻無法阻止聲音的侵入，那些竊竊私語仿佛融入風中，正無孔不入四處滲透著。熱茶完全冷卻，他也沒有了進食的心思，遂整整衣衫，開始讀書。不錯，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不能浪費時間在無謂的事上。
泛黃的書頁被展開，修長的手指在熟悉的紙頁上翻過，卻始終進入不了狀態，意識反而開始游離，帶著他的思緒飛到了最初。
……
占家是當地有名的望族，最初是某一朝的司徒年老致仕，帶著家族移居此地，陛下感念其功，賜予良田千頃，而後子孫後代奉老尊賢，以詩書傳家，故而出仕爲官者不計其數。百年過去，時過境遷，朝代更迭，家族已不復興旺，到這一代，煌煌大家也只剩得占父一門。
現今門庭冷落，産業尚在，夠一家幾口吃用卻是已然足夠，但占父卻心心念念著想要占幘能考取功名，光耀門楣，重現占家往日的風光。
爲了讓兒子專心讀書，不受幹擾，占父禦下極嚴，時時對著衆人耳提面命：任何人都不得隨意進出占雲巾的書房；庶僕也不許私下玩樂，勾起占雲巾的興致；侍女們更是發配到距離占雲巾房間最遠的地方，防著占雲巾情不自禁，更是防著她們不懷好意。
所以占幘雖然出身江左大家，家中僕役成群，他卻並不嬌貴，爲了徹底斷絕玩樂的根源，占父讓占幘歲餘便斷奶，連乳母亦不得相近；到三歲餘就將他抱離，獨自到外側書房居住；一早讓忠僕教導占幘自理，穿衣吃飯從不假他人之手，斷絕家生接近的機會。
到占幘十歲通過了府試，獲得生員之名時，占父特意尋得一處竹林，親自指揮在竹林中辟出了一個竹院給占幘住。每天都派遣下僕送飯過來，再把需要換洗的衣服拿回去漿洗，他要讓占幘除了讀書，什麽事也不必做，什麽人也不必見。
所幸占幘也十分爭氣，他年少讀書視而可識，察而見意，從小在書房中無人督促便知潛心學習，不但通讀科舉所考的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有研究，野史雜談驚奇異怪之類的也偶有涉獵。其間更是借同窗之父爲典吏之便，進入縣府的架格庫中瀏覽過諸如縣志、戶籍賦役、訴訟刑名等不爲民知的重要檔案。
除了研讀書冊之外，他還會抽出時間練習射禦，到束發時，早已經比縣學府學的同窗們身形更加壯碩魁梧，而不似讀書人那般孱弱。他身長八尺，儀表堂堂，平日看似不苟言笑，興之所起時也能與各方之士暢所欲言，上至官紳士吏下至鄉民百工，占幘都能與其交談一二，因此在當地獲得了很好的名聲。
占幘自小對於占父的安排欣然受之，從無怨懟，占父非常欣慰，對兒子的孝悌引以爲傲。但世人所不知的是，占幘全然順從父親並非是讀書讀成了呆子，他心中早有腹案，接受擺布只因他的真實想法與占父殊途同歸罷了。
‘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雖然是孝經終意，但功名利祿，從來都不是爲了別人，而是在於爲自己，這才是真意。
這份沉重的責任和重達萬鈞的期望就像無形的巨石被壓在天下所有學子身上，更有甚者被壓彎脊梁。但是占雲巾明白，若是運用得當，能將之背負起來，它也能成爲自己步入仕途的基石。入閣拜相，揚名立萬才是占幘的最終願望，而占父想要其考取功名重入仕途的願望確實只是基石罷了。
那天，占幘如往常一般，只身躺在竹院的庭中。他微微側身倚在躺椅上，蜷著的手裏舉著一本書，旁邊小幾上還擺著幾本未翻動的，遠處是個小火爐，裏面燒著的炭正源源不斷給上方的茶壺加熱，滾水不時從壺嘴吐出，滴落在下方的炭爐上，發出滋滋作響。
韌竹並排而制的竹門處突然傳來利爪抓撓的聲音，尖銳刺耳，攪動著人的心弦，但占幘旋身換了個姿勢，並不在意。然而這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大，最後連帶著門也開始被擒住大力搖晃起來。
已經半刻沒有翻動一下書頁的他再也無法忍受了，他站起身看了看天，天光正好，大白天的應該不是鬼，可拜訪人家不通報姓名自行搖門又不像是普通人能幹出來的事，真是無理！他不滿地瞪向聲音的來源處，你最好是人，他憤憤地想著。
他小心翼翼的拉開門，那靠著門的肉身沒了倚靠，失重摔落下來，撲倒在他的胸前。低頭看著胸前的白毛，比自己略微高一些的體溫從接觸的地方漸漸傳染過來，他一時舉著雙手有些不知所措。
呆立許久，那白毛似乎恢複了元氣，又亂動起來。白嫩的手指胡亂拉扯著他的衣衫。他一把抓住正四處作亂的元凶，旋即問道：“你是何人？因何來此？”
被抓住的手仿佛帶動全身石化一般，不再亂動。過了一會，才傳來如同蚊子般細小的聲音：“救……救命……”
“救命？”占幘疑惑地低頭，只見對方回望著無辜的小眼神，眼淚在灰藍色的眼珠裏隱隱流動，似乎他聲音再大一些就要滾落下來，滿臉都是可憐、幼小、無害。見此情形，他嘴角幾番輪動，刻薄的話終究還是沒能出口。
那張臉，只在他眼前晃過一瞬，就好像被石刻印上了一般，讓他忍不住想要一看再看。初見並不覺得驚豔，可琢磨細節就像由天工所精造，處處都合適，沒有一絲多餘的地方。他自認不是沉迷美色之人，但就是覺得眼前這人對自己有一種無可言說的吸引。
等不及反應，那雙有神的眼睛突然失去了顔色，閉眼就要滑到地上。
竹林中突來一陣風，在竹子堅韌的葉間此起彼伏，發出清脆醒耳的聲響。他陡然清醒，用力將懷中的人打橫抱起，送回房中。
將人放置在床榻上，占幘搬來幾凳坐在一旁，這才有空仔細觀察。這個意外之人擁有一頭罕見的白毛，也沒有梳整齊，只是隨意向後紮成馬尾，故而有許多雜亂的毛髮不服管教四處亂翹著；一身藍色短打被洗得像灰塵色，到處都是破損的洞，身上沒有針線縫合的痕跡；六尺八寸的身高睡在八尺高的床上空出一截，沒有穿鞋的白嫩小腳就這樣支著，腳底也只有一點些微的塵土，沒有太多髒汙；他似乎不習慣於平躺，屁股不時扭動著，眉頭也緊擰著，發出含糊不清的呻吟聲。
占幘仔細檢查了一下，並未發現明顯的外傷，不知他昏倒是何原因。他又打來水，正準備替他擦臉時，那人突然坐起，一時躲閃不及，兩人頭顱相撞，發出了“砰”的巨響，隨即兩人又同時捂著痛處各自倒回去。
占幘閉眼捂著頭，氣得想抓那人，混亂間，竟摸到了一手柔軟細密的毛髮，他詫異的睜開眼，“你……”
許是到了安全的環境，這只剛化形不久的小狐不出意外就露出了狐狸尾巴。此時他也緊張的回望，手上悄悄用力想把被抓住的尾巴扯回。
感受到對方的拉扯，占幘揉了揉撞痛的頭，眼睛往上一擡，又看見了對方淩亂的白色毛髮中支棱出兩隻耳朵，此刻正因害怕而半聳拉著。
“你……你的…尾巴還有耳朵……你……”
“此地精氣旺盛，我於山中已修煉五百年，是只成精的白狐，平日只吸取天地精華，偶爾以鼠兔爲食，從未害過人。此番剛踏入人族領地，不巧遇上山匪要行捉拿我，走投無路之下，才斗膽敲門，還，還望恩公莫要趕我走。”終於聽到他發問，那人倒豆子一樣快速把過往倒了出來。
“你管那叫敲門？我差點以爲你要把我的門拆了！還有，我並未相救，你不必自顧自叫我恩公”占幘冷然呵道。
狐狸耳朵抖了抖，“那山匪追得緊，馬上就要追上，我情急……才……既然蒙恩公放我進屋，就是救了我一命，我自當報答。”
“我這不能留人，你既清醒，現在也無危險，就此離去吧，也不必再提報答。”
“可是我不是人”狐急忙回答，用側眼偷偷看占幘，“我可以侍奉恩公，恩公可以一如往常生活，我可以去外面尋食物再回來替洗衣做飯，恩公只須在房內給我留一塊雙腳立足之地即可。”
聽到狐的話，再愚笨的人也能明白之前所謂被山匪追殺是托詞。
“不必了，我這裏一切有人打點，不需要多餘的人，望你以後自己珍重。”說完不顧狐可憐的眼神，占幘推著他往外走，剛推開房門，又一陣狂風襲來，吹得占幘睜不開眼睛，吹得狐站立不穩又一頭栽倒在占幘身上，把兩人又推回了房內。
好一陣無語，占幘也不敢勉強，握著狐單薄的肩膀，無奈道：“好大的歪風，即是天意如此，那你且留下，只是我這真不能留人，你須保證不能被人發現，以後你就在那邊打個地鋪，不能擾了我讀書。”說完隨意指了指一個方向。
狐緊摳著占幘的腰帶，乖巧的點頭，“我保證。”
“倘若你被發現，你這一頭白髮，我尚且能解釋說你是少白頭，自小發體悉白，可是你這耳朵和尾巴……”
狐嘴裏念念有詞，一番手舞足蹈下，耳朵和尾巴逐漸變小，最後完全消失，“我……我可以”
看著狐滿頭是汗，氣喘籲籲，占幘嘴張了張，最終也沒再繼續說，拍了拍他的頭，便又拿著書走出房間。
就這樣，狐就和占幘一起住在了這個遠離塵囂的竹院中。因狐來時已過午時，送飯的僕役已經離開，自明日辰時前，此處不會有人來打擾。
自占幘放下趕走狐的心思，外頭的狂風也霎時停止，他心知有異，怪異地瞟了狐一眼，看到狐露出討好的笑容，只好作罷。狐自從得到了准予留下的承諾，就一改最初的性情，開始肆意打量起這個院落，東廚瞅瞅，柴院看看，連占幘叠放衣裳的櫃子也要打開覰一下。
待到天色漸晚，看清書上的字開始費力時，占幘終於從躺椅上站起。他將趴在憑幾上睡得流出口水的狐提起，拖到了東廚的竈前，擡擡下巴示意。
迷迷糊糊的狐揉揉眼睛，不明所以，茫然地搖頭。
占幘丟下一句“看好”就挽起袖子開始生火，將朝食未用盡的部分放入鍋中加熱。他紮緊寬大的衣袖，站在火熱的竈台前揮汗如雨，忙前忙後的背影莫名的就記在了狐的心頭。
狐沉默地自地上爬起，努力記住所有步驟，在占幘端起熱菜無暇他顧時，踮起腳伸手抹了抹他額頭滲出的汗。
吃完晚飯，紅日已完全沉入地面，只餘天邊盡頭一絲紅線不願泯滅，黑暗即將降臨，兩人一同走向正屋。
雖然一開始占幘爲狐指定了一塊地方，卻也沒真讓狐像個動物那般蜷縮在地上睡覺，於是占幘不言，狐亦不語，兩人一起上了床。
此院此屋爲占幘獨居所建，故而所有用具都只有一人份，一個枕頭，一床被褥。瓷枕窄小，尚只能容占幘一人使用，被褥卻寬大，足以籠罩整個床。
明顯兩人都不習慣與人同寢，半天都沒有睡意，一人一邊緊緊靠著自己那邊的邊沿，各自裹挾著將被褥拉得繃直。
但是瞪著眼睛在黑暗中，也實在不能做些什麽，亦不想隨便發出聲音打破這份尷尬，於是只能閉上眼睛強行逼迫自己睡著，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終於在努力中真正困去了。
無意識中滾啊滾，一時湊著挨到一起，一時又遠遠分開，直到瓷枕被推向了床頭的角落，被褥也有一半垂落下了地面，兩人才真正找准各自舒適的位置抵足而眠。
早上狐剛睜開眼，占幘已經在撈掉在地上的被子了。
他冷冷的看了一眼狐，似乎將這一切都怪罪於狐的睡相不佳。
狐也摸不著頭腦，趕緊起來幫忙把散亂的被褥重新捋回床上。
占幘先一步梳洗完畢，將重新洗淨的帕子扔給狐，狐也不嫌棄，就著占幘用過的帕子趕緊擦臉。是的，所有用具也只有一份，比起嫌棄對方使用自己的用品，占幘可能更介意這位與自己大被同眠的室友連洗漱也不做就同自己一起睡覺。至於狐，他更不在意啦，沒有這些東西他還要自己舔，能用‘恩公’大人用過的臉帕已經非常榮幸了。
占幘對著狐輕飄飄拋下幾句辰時會有人來送飯後就不再管他，自顧自地繼續看書，狐自然懂這言外之意，他要在辰時來人之前將一切痕跡抹掉。昨晚吃飯多拿了一個碗要洗淨藏起來；弄亂的瓷枕也要擺正，被褥要叠好；臥房要恢複整潔，就算是一根掉落的狐狸毛也要撿起來。
幸不辱命！趕在僕役推門的前一秒他一個騰身從後牆翻了出去，看樣子需要在外頭閒逛一個時辰以上才能再度回來了，狐幽幽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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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味道诶！！！看着看着没有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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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3-10-01 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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佔雲巾就這樣坐著睡著了，手裏握著的書撐在前面半掩著臉。
夥計輕輕敲門不見回應，推門進來看到他舉著書本，也不敢出聲打擾，看了看桌面，和往日一樣，菜樣基本原封不動，只有茶喝了，就收回眼，默默將碗筷收了，換了一壺熱的茶又出去了。
佔雲巾陡然清醒，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看看窗外，日頭還未傾斜得太厲害，又回去拿鶴氅。
會試考完，一個月之後就要舉行殿試，爲了避免來回奔波，他就在這間客棧盤下一間房久住。來之前推薦的人說這家收費較高，但是比之其他，服務卻甚好，他看著已經清理幹淨的桌面默默腹誹：可這好也有個頭吧，都不經客人同意就隨意進出，未免有些不知本分。
是以他在出去之前，特意繞去櫃檯要求掌櫃嚴格管束下人，至少不經允許，不許隨意推門而入。
和會試一樣，參與殿試之前，需要前往貢院報道領取號牌，也算是通報一聲考生已經到了，可以考試了。
手裏捏著號牌，正尋思著是否要在附近轉轉，就被幾個穿著監生服侍的人叫住。
佔雲巾回身，對著三人淺淺行了一禮，問道：“敢問有何要事？”
站前的那人，輕蔑地回望，“你，會試多少名次，姓甚名誰，報上來。”
佔雲巾眉頭稍微一擰就馬上展開，回道：“在下佔幘，字雲巾，江州人士，本次會試有幸名列第五。”
那人一聽聞，馬上就與友人調笑起來，“哈，江州，又一個講究門庭資質出身的江左士子。”
友人道：“莫不是看你皮相好才授予的第五，若是再膚白上些許，授予會元亦不爲過。”
另一人接道：“你們切莫如此，興許人家是有真學問？”說罷揶揄地看向佔雲巾。一時三人皆捧腹大笑。
見他們來者不善，佔雲巾不願生事轉頭就走。可他們三人仗著人多，很快就成合圍之勢包上來，從三個方向堵住了他的去路。
現在既然走不掉，他也只能留下來與他們辯論。他沉聲問道：“我江左風景秀麗，地華人傑，滿朝文武江左出身不知凡幾，未知爾等何故出言不遜？”
爲首那人再言：“誰人不知你南方士子，尤其是江左人士都是些蠅營狗苟之輩，師者在學院講習，不思學業，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正經修學無人提問，談論起他人是非則山呼海應，交口欲眾。”
又一人站出，“假借講學之名，行有意立名之私，爾等師者忝爲人師！”
後方再傳來一聲，“‘滿朝文武江左出身不知凡幾’？還不是因爲爾等同鄉同學之間追捧。前輩後輩之間互相提攜，互相標榜，炒作名聲。”
從他們的言語中佔雲巾倒是聽懂了真意，這些年江左人士出仕爲官的多，其他地方的人仕途就更爲艱難。但是身爲子弟，被人侮辱師者則不能忍。想高聲呵斥，但此處位於貢院附近，人來人往，與人爭吵極其不雅，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了去告發，取消了自己參加殿試的資格就壞了，或許，這正是他們的目的。可若是聲如蚊呐地反駁，更突顯自己窩囊，還不如不說話。所以，佔雲巾氣得面紅耳赤，也奈何不得。
眼見佔雲巾目眥欲裂也只能站著受辱，那三人更爲囂張，惡言更是不停。什麽“便文養交、附時相走”“其黨升沉，用佔世數興敗”一一從他們嘴裏蹦出。正當他再也無法壓抑住怒火，要將之發泄在他們的肉體上時，從後方伸出一隻手將其中一人拉開。
一位束著高冠之人在身後揚聲：“喂，你等徒聞這些野語流傳之訛，當街攻訐貢生，我要上報國子監，取消爾等的入學資格。”
一人不服氣地回應道：“你又是何人，有何資格？”
旁邊的人一看清那個人的臉，頓時滿臉驚慌地去拉扯同伴，同他們耳語幾句，隨即他們臉色煞白，朝那人拱手後就快步逃離。
看到他們走遠，那人才回頭打量佔雲巾，佔雲巾也在看他。
佔雲巾身形高大，在南方老家時，一直是卓乎不群，到了北方以後，他也不遑多讓，而眼前這人身量較之自己毫不遜色，長身玉立，茂如修竹，見之令人心曠神怡，連他都不禁想贊一句真乃翩翩佳公子。
他的面容清秀，眉目傳神，看著溫文和煦，卻慧眼如炬，當他用如熾陽高照般的目光看過來時，似乎能洞察一切陰謀詭計，令奸狡詭譎之徒自慚形穢。
佔雲巾巋然不懼，泰然處之，也坦然地回望。時間，突然靜止在此刻，風停雨歇，飛蟲也停滯在了空中。
未幾，他莞爾一笑，眼睛從佔雲巾手中的木牌略過，甫一開口，則有闊同於金聲玉振的和馨之聲傳出，其聲錚錚，聞之令人心神蕩漾。他溫言道：“殿試之日將近，預祝兄台蟾宮折桂，雁塔題名。”言罷毫不流連，轉身離開。
佔雲巾回禮，長揖，久久不起。
見佔雲巾終於回來，掌櫃小跑著湊近，搓著手說他今天已經整頓過那些膽大妄爲的夥計，在一番痛罵過後，賠笑著說會再尋些機靈懂事的人過來伺候，希望他寬恕他們，有招待不周之處他們一定會盡力彌補。
旁邊一人從旁走過，看到了佔雲巾，又走回來，對著掌櫃擺手，示意他走開，然後滿臉笑容對著佔雲巾作揖，說道：“真是恭喜同館了。”
來人是同佔雲巾一樣通過此次會試的貢士，時人稱會試中在同一個會館住宿者爲同館。
佔雲巾還禮，疑惑道：“喜從何來？”
那人伸手幫著佔雲巾撫平衣袍上的褶皺，小聲說：“方才我去貢院領取號牌，遙遙看到同館與幾名小人爭執，正欲上前幫同館振聲，卻發現已經有人出手相助，我思來想去，也是擔心同館憂心自己儀容不雅，羞於見人，遂沒有出聲。”
佔雲巾微微後仰，躲閃著對方的觸碰，聽到他說看到了剛才的事，一時也有些羞憤，只好胡亂點頭回應。
那人又言：“同館久居江州，從未來過京城，不知天子腳下也有凡塵俗事，倒也符合常理。今日幫同館出言那人，於京城內確是久負盛名，她正是當今柱國上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香六牙之獨女西窗月。”那人對香六牙似是仰慕至極，一口氣把他的官名全稱都喊了出來。
凡是胸有點墨的讀書人自然秉持著傲氣，風骨猶在，即使肚子裏再有彎彎道道，或戀財或愛名，也不可直言而出，因其非君子之道。
佔雲巾一貫不喜攀附承迎，聽得那人搬出當朝右相，神色間多有恭敬仰慕之意，對此人的不滿漸起，看他的眼神都帶著鄙夷，心中就連對那救他的西窗月也看輕了幾分。
他面從腹誹道：“她一個女子緣何做男子打扮？穿道袍戴高冠？”
“香相公老來得女，自是珍之重之，三歲便親自著書爲其講學，讀書日盈寸，及至少年，曾假借身份考過了順天府鄉試，也算是正兒八經的舉人，非是恩蔭。”
“各朝嚴禁科場舞弊，考前需再三校對姓名身份，如此假借身份，豈非欺君？”
“所以這正是陛下授意呀。陛下與香相公爲同館同志同學，陛下與香相公曾一同在國子監讀書，是以感情深厚，不然豈有人能如相公一般入內閣中執掌天下二十年！相公之女之於陛下如同子侄，聽說也時常出入內宮，禦前應對自如。自她考過舉人，陛下又下旨准她著男裝入讀國子監，據說也是成績斐然，年年課業考試第一，是名副其實的監元。”
“如果真如同館所言，對雲巾而言，是禍非福。”
“同館莫不是擔憂西窗月去告發今日之事？莫急，我且問你，這殿試固然是陛下欽點不假，可我們日前所過的會試，主考爲何人，你可記得？”
佔雲巾遲疑道：“是……是相公？”
那人笑眯眯，“正是相公。如官場慣例，相公正是我等的點授恩師。日前我等過了會試，我自前來相邀你前去一同拜訪座師，你且不願，現下可是悔不當初？”
佔雲巾搖搖頭，喃喃自語：“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
“還有更加湊巧的事呢！過幾日的殿試，相公亦是主監考。相公入內閣爲輔臣之前曾任國子監祭酒，蒙陛下加恩，所有科考的答卷，相公皆有權批閱，就算是政務繁忙，排列名錄次第也會詢問相公的意見。經此兩次，相公不若是我等的再生父母，父母怎會加害親兒？座師豈能暗害弟子？”
見佔雲巾驚疑不定，他又說道：“總之，個中緣由，同館兀自思量，待同館平步青雲之時，莫忘提攜一二。“對著佔雲巾拱手離去。
夜晚佔雲巾徹夜難眠，既想著白天那三人輕蔑的嘴臉，也想到家中殷勤期盼的老父。既憤怒於惡意中傷，又憂心醜事知者甚眾。想著想著，琴狐的臉浮現在眼前，他的手伸向空中，還未摸到琴狐的臉，那臉又突然變成了今日西窗月的。一時驚悚萬分，他嚇得從床上坐起，又放任自己倒下，用被子蒙住臉。
他不得不承認，無論他怎麽逼迫自己忘記，那張清秀的臉始終印在他眼中，揮之不去。
之後平靜地過了幾天，一直到複試開考，他所擔心的事一切都沒有發生。
天還未亮，一眾應試者便已在宮門等候，到天邊的光線突破黑暗點亮天際，方被允許魚貫而入。
走進保和殿，佔雲巾站在隊伍前列，對著大殿高處的模糊身影贊拜行禮。縱使他視力極佳，能看清百步之外的細節，也絲毫看不清陛下真容，他二人之間就像隔著千山萬水，有著雲泥之別。或許，這就是一國之主，就像供養在太廟中的牌位，是神在凡間的代表，是他要效忠的真主。他虔誠地俯下身去。
等三叩九拜行完，禮官讓大家再起，再擡頭時，陛下就已經離開，另外一位同掌大權的人站到了堂前。
右相香六牙。
這次他看得很清楚，這是一位滿頭白髮的壯年男子。是的，除了白髮，他身上沒有一絲像花甲之年的地方。他身姿挺拔地立在那，昂然挺胸，不似其他老人那樣佝僂；他面色白淨，鬚眉皓然，沒有過多的斑、痣和皺紋；眼神就像大漠的蒼鷹一樣犀利，洞若明火，和西窗月十分相似。
似乎是察覺到視線，香六牙側首以望，二人目光相對，只一秒，佔雲巾便低下頭，掀開試題，開始思索解法。
只是，此後他的頭皮也一直能感受到那強烈的注視感，他卻再也不敢嘗試了。
待得太陽西落，殿內光線漸暗，侍者擡著蠟燭進來點燈，佔雲巾才重新擡頭。周圍應試的人已經走了大半，餘下之人大部分都在奮筆疾書。時間將近，他將謄抄未幹的墨跡吹幹，又看了看，感覺應該沒有遺漏，才舉手交卷。
迫人的視線早已消失，他在殿內用眼睛搜尋儀制司的官吏們，注意到香六牙並未離開，而是坐在高堂之上，翻閱著什麽。
很快就有人悄聲走近，示意他將答卷留在桌上，再招呼侍者引他離開。
他在離開之前，眼角餘光看到那收卷的官員將他的答卷收攏一路高舉放到香六牙面前。不敢再看，他跟隨侍者出宮。僵坐整日，他需要好好休息。
他在房中昏睡不知年月，好似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各人的臉一一浮現。既有爲他現在的成績高興的父親，也有擔憂他獨自在外的母親，而後又出現了正在諄諄教導學弟的座師……突然那座師變成了香六牙正厲聲質問他爲何做出這等丟臉的事，然後香六牙的臉又變成了西窗月，在那楊柳河畔對著她笑，笑著笑著又變成了琴狐委屈的臉，他聲淚俱下地控訴佔雲巾拋棄他，那幽怨的聲音開始嘈雜起來，佔雲巾焦急地解釋，吵鬧聲卻越來越大，然後，他驚醒了。
窗外正敲鑼打鼓，好不熱鬧。他披上道袍，甫一推開門，便有無數的人沖進來連聲道著恭喜，簇擁著他到一樓正堂去。
走廊上已經圍滿了人，幾人佔據了高位就不肯離開，讓其餘想要往頭前去人像遊魚一般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好不容易被護送著擠到樓梯，才發現樓下人更多，不時有小兒在大人的腿間穿梭，嬉笑著追逐打鬧。
他被推到正中間，尚摸不著頭腦，一位身著華服之人上前鞠躬，當眾高聲通報。這人是負責傳捷報的官差，高唱佔雲巾這次殿試中了第一甲第二名，也就是俗稱的榜眼。
從官差說出第一個字，圍著的人就爆發出如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音一陣高過一陣，壓倒式地掩蓋住了喜報聲。官差叫不過這許多人，但是也不能就此放棄，工作總還是要做完，他仍然勉力撕扯著聲音喊出最後的結果：佔雲巾這次殿試中了第一甲第二名，也就是俗稱的榜眼，才躲到一旁去休息，又被旁邊等著的酒樓夥計拉到桌前，給他遞上一杯水酒。
聽完喜報，人群便一擁而上，大家紛紛伸手去觸摸著佔雲巾的肩膀和頭冠，想討個好彩頭。還有不少帶孩子的家長，舉著孩子往佔雲巾懷裏塞。再遠處的人摸不著榜眼，就將身旁攜帶的鮮花、鮮果、玉佩往中間扔。更有甚者當眾脫起了衣服，把紗帽布巾腰帶也扔了過去。
唯恐大喜的日子被激動的群眾攪黃了，掌櫃趕緊帶著人護著佔雲巾回房，佔雲巾這才安然回房。但是想要安靜是不可能的，至少這兩天都不可能，很快又有一同應試的同館前來祝賀，佔雲巾趕緊穿上鶴氅。
幾杯黃酒下肚，嘴巴便沒了把門的。男人們聊著聊著就開始指點江山，以他們新晉進士的身份自是瞭解不了多少詳情，可並不妨礙他們對著國家大事各抒己見，痛陳時弊，雖然所議論的不外乎也就是些沒有根據的坊間流傳。
他們從吏部左侍郎與山東僉事兒女親事鬧成的絕婚案；聊到本朝曆任內閣首輔強勢，時常與六部爭權；又說到當今陛下與右相的同窗之誼，朝中是以左爲先，還有一位左相制約，但是在陛下的偏愛下右相，左相大權旁落，還有一點就是原本爲了制衡閣臣權力，內閣輔臣不能兼任吏部尚書，也特許給了右相這個特權；再又說起當朝許多大臣膝下都只有一個女兒，比如陛下和右相；最後又說起陛下已經年逾近百，須髮皆白，卻只有一個長公主，百官多年來上書無數恭請陛下‘博選淑女，以備侍禦’，陛下卻始終不答應，怕是百年之後只能迎中山王來繼位。最後又說起這個中山王，是陛下唯一的親弟，年紀差距甚遠，卻跟當今一樣不婚配納娶。整日與仙侍美眷廝混，恨不能每日沉醉於酒池肉林之中。這兩兄弟現在都沒有子嗣，不知中山王之後，國祚何存？
舉目望去，列席諸位無一不是青年才俊，卻如無知鄉民一般聊得忘乎所以，連天家私事也能肆意點評，絲毫不懂爲尊者諱，佔雲巾趕緊借不勝酒力離席。這些話萬一傳出去，就算不吃掛落，以後也難以在朝堂立足，仕途危矣。
他逃到廊上，聽著屋內喧嘩之聲不絕於耳，他掏了掏被折磨許久的耳朵，頃刻間，又有哄笑之聲襲來，聲勢浩大，樓頂都似乎要被掀翻了，他又忍不住探頭去看。一人持杯站立桌前正高談闊論些‘不爲外人所知的朝廷秘辛’，旁邊眾人舉杯相應，和聲不絕。那人正是前幾天對他道賀的同館。佔雲巾聽著他說著相公秘辛，心中腹誹此人前幾日才說右相是比授業恩師更親的座師，現在說起座師八卦最起勁就是他。
不過這倒是提醒他了，他確實該去拜訪一下香六牙。他雖無意攀交，可如今在香六牙的眼下考過了會試，在旁人眼中他儼然就是香黨，無論他再如何辯解也無法撇清和他的關系，不如就順勢去拜訪一下，承了這道情。
守門的老僕見他還是個沒有授官的榜眼，沒有相公提前授意，亦沒有準備拜帖，就將他請進右側角房。這裏一般是用來招待一些遠方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或者外地的官回京述職時前來拜訪的小官。
老僕照例詢問他的姓名，留下一盞粗茶就讓他在這裏等。
不出意外的話，茶喝完就可以離開了，相公甚至都不會知道他來過。來過，沒有見到，不是他的問題，他如果從未來過，相公心裏也許才會怪罪，場面功夫做好了才不會授人以柄。
茶盞被熱水燙得根本拿不住，剛才他強忍著接過就馬上放到桌上了，現在一時半刻也冷不下來，隨意打探又有些失禮，於是就只能僵硬著坐著。
等了沒多久，老僕又匆匆趕來，身後跟著一名身穿制式服裝的小童。那小童看著莫約總角，卻不做總角打扮，頭髮按成年男子那樣梳成一個髻，髻上戴著布制的緇撮。
小童上前略施一禮，開口道：“相公公務未畢，尚未歸家，榜眼有事，可入內往花廳等候。”
佔雲巾即刻還禮，道：“某並無要事，匆忙前來，未盡禮數，不敢打擾相公。”
他站起來，正要朝著離開的門走去，那小童卻身形一轉，堵住了出路，對著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見他半天不動，複又做了一次請。
既然沒事爲什麽還要叫他進去？可是對方邀請，他又不能僵持在這，只能跟著他進去。
比起窄小的門房，花廳才正是專門待客的地方。佔雲巾苦笑一下，也不知道是得了誰的授意，讓自己從上門要錢的窮親戚變成了尊敬的客人。
文人大多附庸風雅，即使不懂欣賞，家中依舊會種植些花紅柳綠用來裝飾門庭。這花廳確是名副其實的花廳，藤蔓繞著梁柱蜿蜒，迎春花垂在梁下，每有風吹過，繁亂的花香便撲鼻而來。然而最令佔雲巾眼前一亮的，是花廳外的那棵紅楓，樹幹有兩人合抱粗，枝葉繁茂，如紅雲蓋頂，氣勢龐然。
杯與碟相互碰撞，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佔雲巾回頭，見是小童重新端了一杯熱茶過來，將茶放下，就退到旁邊，不聲不響地融入到影子之中。
又等了半刻，茶水的溫度降到適合入口，佔雲巾才端起。提起蓋輕輕撥弄漂浮的茶葉，熟悉的味道順著打開的缺口散開來，被他一口飲盡。
聽聞相公禦下極嚴，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家中小僕皆各司其職，井然有序，並不會因爲主人不在家而對客人有絲毫怠慢。佔雲巾在這廳中等候許久，間或也有僕役走過，卻無一人擡頭看他，他也沒有感受到被圍觀的視線。再加上……這茶，是廬山雲霧。能根據客人身份分而置之，還能貼心奉上家鄉特産的茶，這些不起眼的小動作，卻足以證明主人是一位怎樣的人。
佔雲巾不舍地將茶碗放下，已經與背景融爲一體的小童適時而動，將空的茶碗端走，再來時又是一盞新茶。看著上方漂浮的白氣稀薄，佔雲巾眼睛一動，這小童竟然能察覺他不喜歡太燙的茶。他用手背輕輕試探，杯壁雖也還有熱氣，卻已經不燙手了，或許杯裏的溫度現在就已經適口，但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再碰。
在人家裏作客，吃多喝多，委實不太方便，勿得麻煩，他便老老實實坐好。
待得黃昏將近，他想了想，戲也做夠了，等也等了，該離開了。
他將手放在扶手上，正打算開口，從遠處傳來一道聲音將他要說的話又堵了回去。
“勞佔兄久等，實屬罪過，如蒙不棄，今日就留下一同用膳，讓我盡盡地主之誼。”來人正是西窗月。她依然如之前一樣戴著高冠，只是今天的衣著樣式不同，應該是換過衣服後才來見他的。
待西窗月走近，他一個騰身站起，又突然覺得自己行爲有些乖張，一時無措地站在原地。
見佔雲巾沉默無聲，站著原地趑趄不前，她抿了抿嘴唇，臉上露出歉然又夾雜著忐忑的表情，那如同環佩叮咚的聲音也猶豫起來，“可是有事要忙？”
唯恐西窗月再誤會，他連連擺手，道：“無事。”又重複了一遍，“天色已晚，就是有事也不著急了。只是，晚生第一次拜訪相公，相公未歸，就被留飯，似乎不太好。”說完這話，他思來想去，又怕她誤認爲是在怪罪她，又接著道：“絕沒有怪罪之意。”
聞言西窗月也有些訕訕，很快，她就眉頭一展，答道：“對初次登門的客人留飯是有不妥，可是佔兄卻是不同。今年會試山座正爲主考官，而佔兄爲今年的榜眼，說句厚顔的話，山座正可爲佔兄提攜之老師，師長留弟子用飯，合乎情理。再者，佔兄這次中第，孤身在這京裏舉目無親，若是想好好慶祝也無人相賀，豈不遺憾？”
堂而皇之將官場慣例宣之於口，講的人和聽的人都紅了臉。西窗月不自然地回頭看看站在後面的小童，似乎用眼神交流著什麽，那小童先是恭敬地鞠躬，起身後卻對她的擠眉弄眼視而不見，木著一張臉，似乎這花廳之內什麽也沒有發生。見這小童一如既往地不上道，西窗月有不滿，可府裏似乎全是這樣的榆木疙瘩，也無可奈何，她幽幽歎了口氣。
佔雲巾默默看著，知趣著不去點破。他清了清嗓子，問道：“敢問山座可是指相公？”
西窗月回神，才想起差點怠慢了客人，忙解釋道：“正是，因爲小時候我的課業都是山座親自所授，自也是我的老師，再加上，他也是我的……額……父親，父如山，師如父，所以我便稱呼他爲山座。”
“何不直呼父親？”
“因爲他的所作所爲做老師挑不出毛病，做一名父親卻是不合格的。他身爲閣臣，內閣事務繁重，陛下也很看重於他，經常在宮中賜宴，或者賞賜給閣臣點心。今日留你在這吃飯，也是借你的光，爲尊孝道，身爲子女需要等父親回家才能用膳，山座經常忙到夜半想才起要通知我，是以我每回都需在家癡等，要他派人說確實不會回來吃飯，我才能獨自先用。吃飯這等小事皆是如此，遑論其他。”
想起老家的佔父，佔雲巾心有戚戚，見西窗月如此坦承，他心頭一陣暖意，只好答應下來。
西窗月雖做男生打扮，言語中較之普通女子有些恣意，行爲上卻依然能顯露出良好的教養。食不言寢不語，席間除了偶爾有瓷碗輕碰的聲音外，再無其他，他們兩人沉默且快速地用完了飧食。
這次是真要走了，佔雲巾剛從桌邊站起，西窗月就說要送他。走到門外，正互相作揖告別，從旁邊跑來一位從人，扶著石牆氣喘吁吁，艱難地喊道：“學姐，山座今日又被陛下賜宴，不回來用膳了。”
聞言，他二人相視，不禁莞爾。
不過，聽到從人也稱呼相公爲山座，他挑了挑眉。
西窗月明白他的疑惑，聳聳肩膀無奈道：“山座他好爲人師，大傢俱是他的弟子，故我們都以學姐弟相稱。”說罷，她咳咳兩聲，一手放在頷上做撚須狀，硬著嗓子學道：“此處並非香六牙私邸，而是一所名喚湯問夢澤府的學堂。既然不是相府私邸便沒有相公與僕役，只有學堂的老師與弟子，眾人以後需尊師重道，勤謹學業。”
他想起香六牙在殿上的氣派，再對比西窗月學他的樣子，倒有幾分真神，佔雲巾忍不住笑了兩聲，西窗月也將笑藏進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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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暮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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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3-10-01 00:0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幾天後，新科進士們自午門而入，到達太和殿廣場，向皇帝行禮。因這次是進士們的專場，周圍沒有其他大臣，只有本次科考的監考與閱卷老師隨侍左右。佔雲巾作爲榜眼，站在隊伍第一排第二位，距離陛下很近，這回終於得以面見天顔。
皇帝身著淺黃色的居士常服，滿頭白髮一絲不苟地被束在階梯狀的高冠中，周身氣質看起來與香六牙截然不同。香六牙的氣勢是顯露在外的，他自人群中走過，人群會不自覺地分開成兩邊讓他通過，當他站在高處，不怒自威，再和樂的人都會收斂玩心，低頭等候他教導。
而皇帝則不同，他看起來就像一塊最高點的羊脂玉，渾身充滿了暖意，放在任何地方都不會顯山露水，卻無人敢輕視他，似乎他將所有的威嚴都藏身於內，沒有人會想看到驚雷四散、雷霆遍地的恐怖場景。
天音如和風細雨遍灑大地，令在場諸位如沐春風，大家都屏氣呼吸，無人敢喧嘩。佔雲巾隱約覺察到，這位看起來溫和的陛下，也許是比香六牙更加恐怖的存在，只是猛虎之爪藏於身，不露人前罷了。他每次從遙遠的地方望見他，就有一句話縈繞在他心頭，‘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許是今年的進士異常優秀，平常只有狀元才會授從六品修撰，榜眼、探花授正七品編修，今年卻是破例，給榜眼也授了修撰，探花郎還是授的編修。
人逢喜事精神爽，得了賞，山呼萬歲也更有力。再次叩頭之後，禮部設宴招待新晉進士，這次大家心裏再高興也要憋著，萬萬不能喝多了酒亂說話，禦前可不能有半點失態。
酒酣耳熱間，佔雲巾也在考慮，自己不是狀元，沒有資格打馬戴花榮歸故裏，且路途遙遠，往來多有不便，索性就不回去了。現下陛下已經授官，以後就要常住京城，就不能住在客棧，需要租個小院。
一人悄悄走至身後，對佔雲巾附耳來：“請佔修撰稍後過府一見，相公有事相商。”
佔雲巾推卻說：“今日大家都飲了酒，唯恐在相公面前失儀，且現在天色已晚，不敢打擾相公，麻煩兄台轉告，雲巾明日再行拜訪。”
那人卻好似沒有聽到，又說了一遍，“請佔修撰過府一敘，相公有要事相商。”
眼看著不能拒絕，他只能用袖子擦擦臉，跟著從人離開。
一路上那從人將馬車趕得飛快，佔雲巾在車裏東倒西歪，只能緊緊抓住窗沿固定自己才能不被摔出車外。車趕得這麽快，看來是真有要緊的事也未可知？什麽樣的要事能讓相公從瓊林宴上把人拉走？他在心裏琢磨著。
可等他真到了相府花廳，被扔在老位置喝茶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真傻。同樣的花廳，同樣的齊山雲霧，同樣的小童，以及，同樣的他。
幾杯熱茶下肚，被酒精激發的心情漸漸冷卻，他的眼神又恢複清明，思慮更加清晰。見此，後方站著的小童悄悄走開，他渾然不知，隨後，一陣有節奏的步伐由遠及近傳來，他側耳聽著，那步伐的每一步，落下的聲音和間距都是相同的，來人定然是個練家子，他循聲望去，見西窗月緩緩出現在了視野盡頭。
饒是如此，再遲鈍的人也能回味過來。
他主動站起，朝西窗月拱手，問道：“聽聞相公有急事特尋我前來，敢問相公可在？”
看他神色，西窗月了然，她羞愧道：“山座他……不願前來。”
這就無法理解了。他望著她，等候她解釋。等來等去，她也不知如何開口，幾次三番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
“是這樣，山座他曾批閱佔兄的考卷，很是認同佔兄的文采。”
“慚愧”佔雲巾不動聲色。
“今日陛下授官，未來佔兄需要前往翰林院供職，就需要在坊間就近租個住處，可近期尋租的進士眾多，租費也水漲船高……”
“……所以？相公是想要介紹合適的住處嗎？”
“呃是……也不是……”
“嗯？”
這話著實難以啓齒，她用一種不一口氣說完就無法開口的勢態將要表達的意思傾瀉而出，“山座他是想要佔兄住到府上。”
“府上……相公是想讓我到相公府上？這如何使得？”佔雲巾也瞪大了眼睛，“這是相公私邸，即便相公再如同授業恩師，卻也不該在有獨女的情況下邀請弟子來家中長住……”隨即他想到了一種可能，驚駭不已，“相…公莫不是想…讓你我二人……？”
西窗月歎了口氣，她移開視線望向遠處，道：“正是，山座想榜下捉婿，招佔兄爲贅婿。”不等他回答，她悵然著說道：“山座自我能自學開始，就威嚴愈發加重，以前擔任國子祭酒時就對國子監管教甚嚴，升任吏部後，監生莫不彈冠相慶。及任宰輔，部臣拱手受成，比與威君嚴父，又有加焉。是以當山座說出想要與佔兄結秦晉之好時，我內心十分高興，雖我可以著男裝在外，比之閨閣淑女方便很多，其人卻懼怕我父，不敢與我交心，能與佔兄攀談幾句，我已心滿意足。”
佔雲巾心跳如雷，頭一次有名門貴女當眾向他表露心跡，他的手反復捏緊，將袍角捏得皺巴巴，表面卻佯裝鎮定，“你這番話倒令我自慚形穢了。可是婚配嫁娶非兒戲，不是相公一語許，我一言唯便成的，需做足禮數，三媒六聘，告知父母，才能……不辱沒你對我的賞識，亦不能委屈了你。”
見他沒有當場拒絕，西窗月心裏已然明敞，她道：“這是自然，禮數我方自會做足。只是方才佔兄可能沒有明白，山座的意思是入贅，也就是……你到我家來，不知你家中可否同意？山座不願出面也是這個道理，如若他親自來說，此事大概率不會有迴旋的餘地，所以叫我前來……”
聞此，佔雲巾陷入了沉默。在上京之前，他也曾爲將來想過，什麽中了狀元，衣錦還鄉，受到賞識，平步青雲等等，故此，當得知相公之女西窗月意外解救過他時，他並未過於驚訝，只是現在相公讓他入贅，他就有些猶豫了。
自己是佔家獨子，即使寫信回家，佔父也多半不會同意。今日天子賜宴，相公尚等不及將叫來，想來也是逼迫他儘快下決定，絕不會等他寄書信回家。當初一同上京的同鄉都已經回家，京中再無親族，無人會去他老家相告。至於入贅，相公只有一女，兒婿也是半個兒，待他在官場站穩腳跟，有相公提攜，自會官運亨通。西窗月乃相公之女，方才見她應也習過武藝，又通曉詩書禮樂，定會是一位能與他相配的好女子，只要他們心意相通，屆時如果相公不願幫扶，他二人闖蕩江湖成一對俠侶亦不失爲一對神仙眷侶。
心中已定，佔雲巾猶自做出掙扎的樣子，咬牙艱難著回道：“固所願也！”他長呼一口氣，又說：“我老家據此有千山之隔，父母老邁，行走不便，來去費時頗多。如相公與…你同意，就一切從簡吧，屆時我修書回家說明，亦不勞相公費心，待將來有了閒暇，你再同我一道回去吧。”
他們兩人滿懷著心思，站在門口久久不語。
佔雲巾正想開口道別，卻看到她臉上複雜的表情，那種又高興又難過又愧疚又期待在她臉上交織，明媚的眼中閃耀些許，似乎有淚。他突然意識到，此刻她也只是個及笄未久的少女，也許她並不明白山座要她做的事意味著什麽，會有怎樣的後果，至少，她應該是願意這個結果的。想到這裏，他又有些憐惜她了。
他走上前，溫熱寬厚的手掌握住她的，把她微涼的手捂熱後輕輕放開，道：“請恕我方才的孟浪無禮，今日已晚，我當告別，保重。”
西窗月滿懷心事地點點頭，在佔雲巾轉身後，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在身上擦了擦。
第二日他就尋來腳夫，準備給家裏送信。紙上墨跡未幹，相府來人就已經到了樓下。他只得吹拂幾下，就急匆匆封好遞給腳夫。
來的又是老熟人，就是每次在花廳當背景的小童，新姑爺……不是，新學長要進門了，自然要改口，也要認下人，小童很痛快就向佔雲巾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魚雁書。
聞道有先後，學業也有先後，卻不以年歲來論斷。他此時進府，本爲後進，卻順了西窗月的地位一躍成爲眾人的學長，他不禁感歎。
僅過了一個夜晚，他就提整行囊跟著魚雁書又回來了這裏，他本以爲會馬上再與西窗月見面，腹中都想好了見面的說辭，魚雁書卻說按照禮制，在舉行昏禮前他二人不能見面，所以將他安置到了離她最遠的院落。
人都已經來了，也就不差這些時日了。
他對住哪、能不能見誰這事本就不那麽抗拒，左右不過回到家中那般，自己協調生活罷了。雖然科舉已經考完，但是學無止境，相公既自稱這裏爲學府，想必藏書豐厚，他也可以借此多涉獵，增進學識。
進府第二日，正恰逢香六牙休沐，同時也是弟子們向老師通報學習進展的日子。
不知是臨時起意還是有意爲難，總之，香六牙讓人也把佔雲巾叫來，當著眾人的面考校起他的學業水準來。老師的突然抽查，對於一些平日裏不自覺的學生來說基本可以說是滅頂之災，但是佔雲巾卻是一個極端自律的人，是以雖然事發突然毫無準備，他對上這位從來沒有搭上過話的座師，也能做到對答如流。
不但能立刻猜到香六牙問題的本義，還能發散思維，舉一反三，提出備選答案，從多重角度解答。回答之流利，解題之思緒，令爲師幾十載春秋的香六牙也連連點頭，贊不絕口。此舉更是俘虜了一些對佔雲巾不熟識的學弟們的心，他們開始這個不愛說話但學識淵博的學長心生好感。
在學弟欽佩的目光中，佔雲巾不敢忘我，他恭敬地站在香六牙身旁，聆聽著他的教誨。聽到他說：“既然你已入湯問夢澤門扉，以後盡可與諸學弟們一道進學。今日考量尚佳，然學無止境，一日松懈，亦可退千尺，須謹言慎身，修持心境。”佔雲巾點頭應諾，聽他再說：“院內弟子皆有通於物類的小名，你也需替自己想一個。”
小名……佔雲巾低頭思索，一個名字莫名跳了出來。
恍惚中好像回到了某個時刻，有一道清冽的聲音笑著說：“雄鹿的那裏，有這麽長。”自己疑惑地望去，那聲音笑著說：“你還挺像。”
他的臉微微泛紅，虛虛咳嗽了一聲，對著香六牙正肅回答道：“鹿巾。山座，以後可喚弟子鹿巾。”
除去院外實在推脫不掉的應酬，佔雲巾大部分的時間還是在院內自學，幾乎不出門。小院生僻，平日裏偶爾能聽到些學弟們齊聲唸書的聲音，間或有一些誤闖入的天外來客的鳴叫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嘈雜的聲響，讓人心魂俱靜。
一般授官以後會給進士們一個月的時間修整，恬靜的日子過得就像車輪滾動般輕快，眼看著馬上就要上任，山座終於派來魚雁書通知昏禮已經準備妥當，近日即將舉行，就在期限前兩日。魚雁書還傳達，既然從府上發親，自然一切都由府裏籌備，他只需要調整心態即可，無須準備其他。
這讓佔雲巾心裏多少不是點滋味。
幾天後，昏禮如期舉行。早前曾直言過不想鋪張，故此就只是在府裏小辦了一下，只請了禮部和吏部的堂官來喝酒，同時爲表示對鹿巾的尊重，還同請了幾位今年同期的進士友人前來助興。
敬酒時，鹿巾偷偷窺視了一眼香六牙，見他周身泛起一陣酒氣，言談間仍是正顔厲色，讓鹿巾心裏一直忐忑不安。他將酒舉到香六牙身前，弓著身不敢擡頭。香六牙接過，溫言叫他起身，他看到香六牙在望著他們二人時，眼底藏著些許笑意，想來應該不是對他們不滿，惴惴著就將一直吊著的心又放下了。
禮畢，學弟們送新人去新房，客人可以繼續在外間喝酒，卻不許跟進去鬧洞房，也無人敢在右相家中鬧事。
走進新房，一名老婦人已經在等候，說完一整套吉祥話，指點接下來的禮制流程就急忙步出，只留他們在房內。
今日他們二人都喝了點酒，當他拿起喜秤將蓋頭挑起，看著西窗月雙頰微紅地端坐在那處時，斂眉含笑，煞是好看，他心頭微微一動，忽地就動了惻隱之心，想要將此情此景永世記在心裏。
雖爲高門貴婿，他也並非想要兩手空空就獲得些什麽，可眼下他既拿不出實在的禮物，也不願承諾空洞的泡影，自然也無法對她輕許難以企及的願景，此刻自然就只有一些衷情能坦然付諸於她了。
可合巹酒喝完後，也許是太過緊張，他突然說不出話來了，陡然而起的窘迫催逼著他，慌亂之下這種緊張感不降反升，他竟又打起嗝來。看著他走來走去壓抑著打嗝的欲望，西窗月也覺得頗爲好笑，忙不迭去給他倒水，又幫他拍背順氣。
忙了好一陣他才徹底平複下來，新婚夜晚就出了這種醜，他羞愧難當，可面對她，又有何處可躲？他順勢握住了她的手，濕潤的眼神看著她，直沖上頭頂的洶湧情感讓他無暇顧及微弱的反抗，他手上略微使力，直接引著她往前走。
他將那些有著吉祥寓意的果子用袖子拂落在地，幫她解下沉重的頭冠，雙手抱著冠走到桌前，紅燭頂端的火苗輕閃了一下，他毫不猶豫地低頭將它吹滅。
黑暗突然降臨，清冷的月光將喜字的剪影照映在地上，投射出斑駁的黑影。
並排坐在床沿的新人都沉默不語。
佔雲巾感覺心都要從嘴裏跳出來了，哪怕是久遠前的第一次，他也沒有這樣緊張過。他擔憂自己動作生澀，行爲浮躁，不能讓西窗月意滿；更害怕行爲舉止過於嫻熟，繼而引發她的猜疑。他躊躇再三都不知要從何處下手，不敢輕舉妄動。
西窗月秉持著一種觀望的態度，不主動不拒絕，對於他的行徑她都全然接受，就像一個孩童在觀察學習大人的行爲模式，一雙慧眼洞若觀火，靜候著他的下一步舉動。
正當他想開口說些什麽拉近二人的距離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好不容易激起的情緒。他攔住欲起的西窗月，高聲問：“有何事深夜相擾？”
門口的紙窗上現出層層疊疊的黑影，魚雁書在外頭大喊道：“學姐，山座適才飲酒過量，身體有所不適，煩請快去看看吧！”
聞言他們立馬從床上站起，佔雲巾回頭看了一眼，還好剛才還沒來得及寬衣，故而現在衣著尚能見人。他正要安慰西窗月，讓她先在房裏等待，不要太著急，卻見她已經飛快地撲過去，徑直打開了房門。
沉重的木門被從內側拉開，西窗月從黑暗中緩緩現身，魚雁書快速打量一眼，見她冠帶已除，妝容完好，頭髮並不淩亂，厚重的喜服跟方才堂上時見到的所差不大，寬袖平整，沒有褶皺，不是臨時披掛在身的樣子。只此一眼，他對方才房內的情況大致有了判斷。
西窗月從聽到山座身體不適時就心血上湧，愁雲壓彎了她的眉眼，她臉上滿是焦急，質問道：“山座何處不適？可去請了太醫？”
魚雁書一斂眉，低聲下氣說：“山座說是些老毛病，不需要麻煩太醫。學姐若是擔心，就去看護山座吧。”
這時佔雲巾也走到了門口，從他們的交談中聽到了大概，今夜雖是新婚，可泰山大人臨時有病，萬一出了什麽問題，自然是怪罪於他們不孝。
他溫言對西窗月說：“山座身體不適，爲人子女理應盡孝，我們一起去看看吧。”他正要走到她那邊去，魚雁書伸臂阻攔，說道：“山座的身體學姐自是知曉，學長不瞭解內情，也不通醫理，去了也徒增麻煩，不如今日就先在新房內休息，等山座稍有好轉，學姐自會回來。”
佔雲巾瞬間就回味到了魚雁書的言外之意，他向西窗月那邊望去，期待著她的答案，想從她的回答中測出她對他的態度。
西窗月此刻只想飛奔到山座房裏去，她的眼睛不時看向山座房間所在的方位，無心去管佔雲巾和魚雁書的爭執。可那兩人還在僵持，都什麽時候了，還如此不識大體，她不耐地原地重重踏了兩步，回望著佔雲巾，嘶啞著聲音說道：“我……我先去看看。”
探明她的立場，佔雲巾只能就這樣順從，他對著西窗月點頭。她轉頭就走，走了兩步又馬上飛跑起來，其他學弟也隨即跟上。魚雁書站著不動，面上恭敬，眼神淩蔑地看他，一直佔雲巾進屋，關上門，隔絕了彼此的視線，再也看不到爲止。
新婚的喜悅猶如被當頭的冷水潑醒，他頹然走回屋內，腦中不停閃過今夜的怪異之處，山座的微笑、魚雁書冷漠的臉和沒有起伏的語調、西窗月擔憂的面容。他在床邊坐下，摸著旁邊還未散去溫度的被單，獨自在房中坐著過了這個寒涼蕭瑟淒然的夜。
原也想著稍晚西窗月回來了可能還要幫她整整儀容，沒承想她竟真一去不返。佔雲巾在床上坐到雞鳴曉月，她也沒有回來。癡等一夜，再等下去就真成傻子了，天亮了總可以去問清情況了吧，他負氣著想著。
一起身，驟然感到膝蓋大腿麻木，一用力就有無數根針在刺痛那個地方，他一個踉蹌，站立不穩就要往一旁倒去，慌亂中好不容易抓住床柱才堪堪站穩。
西窗月提著食籃一推門就看到他扶著床站立，臉上是藏不住的痛苦，她趕緊進屋將手裏的東西放到桌上，過去扶著佔雲巾坐下，“你如何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沒事，只是突然站起，有些四肢麻木，坐坐就好了。山座的病情嚴重嗎？還是去請太醫看看吧？”
她聽到這話，原本就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更是愧疚不已，她第一次主動拉住他的手，說道：“山座他……他沒有大礙，就是昨天喝多了一些酒，有些燒心，夜裏也睡不安穩，所以我就在他房裏小榻睡下，中途喂了醒酒湯和安神湯後，就沒事了。不知怎的，我竟也睡著了。還是他上朝前才叫醒我，我又服侍他穿衣，吃了些胡餅墊肚子，送他出去，才得空去廚房拿了點吃食過來給你吃。”
“好，好的，山座無大礙便好。那這些吃食你可還要與我一起吃嗎？”
“我不用了，我在山座那裏用過了，再用就要積食了。心驚整夜，我需要梳理一下，再打個盹，你就不用等我了。”他剛想挽留，就只見到她已經走出門的背影，他看了看一旁平整未動的床，歎了口氣。
西窗月走出一段距離才反應過來，她……下意識回到熟悉的地方這個舉動可能會讓佔雲巾有點受傷？她局促地回望，身後並無一人，想了想，最終還是扭頭走遠了。
佔雲巾隔著牆聽著她的腳步，聽到她的腳步停下，聽到她的猶豫和隨即而來的果決，默默端起了碗。
他吃得很慢，有些像在自欺欺人地等待著什麽，但是他依然什麽也沒有表示，什麽也沒說，自然也不會追出去。
令他沒想到的是，這下他竟然真等到了。西窗月，她手裏拿著幾樣小物去而複返，因物件小而多，就隨意扯了塊布包起來，捧在手裏。
佔雲巾聽到聲音，噌的一下站起，腳旁的幾凳都被撞倒在地。
西窗月看著他驚訝的表情，笑了笑，解釋道：“噢，我剛剛回去拿了點用慣的小東西，你繼續吃。”佔雲巾只能又將幾凳扶起，坐下來繼續吃，雖然仍舊不發一言，但與之前明顯加快的咀嚼聲卻出賣了他。
她看著他的背影，又說道：“我見你這兩日仿佛不知如何開口，突然想起還未告訴你我的閨名，抱歉，最近的事接二連三，沒有太顧及你，以後我會儘量多考慮你的感受。”
佔雲巾渾身一震，手裏端著的碗規訓著他從小到大那些印刻在骨子裏的禮數告訴他，吃飯的時候不能說話，他只能含糊地點頭，還故意將頭擺的幅度大些，也不知她看到沒有。見此，她的聲音再次傳來，“我閨名喚雪鷺，你可以此名喚我，無須生分。”
也許是真的疲累了，等到他放下碗筷回頭望去，她已經進入沉眠之中。她的頭板正地睡在瓷枕上，身體在寬闊的紅色海洋裏只拱起一個小小的包，鮮豔的紅凸顯得她的面容更加蒼白。看著她眼底的黑青，他想要去碰觸她，想用他的拇指替她拭去那些黑雲，就如同他願意擋在身前替她遮風擋雨一樣。伸出的手懸在空中卻始終沒有落下，他終究還是收回了手。
雪鷺、雪鷺，這兩字就像最珍貴的寶物一樣，他將它們在嘴裏細細品味著，拆解、重構後，順著他的血液直流向他的心底。
即使早已疲累不堪，他也並不想和她一起躺下，他們已經行過禮，同房也自無不可，只是他隱隱覺得此時不是做這些的時候，哪怕只是並肩躺著，也可能會擾了她的美夢，是以他只能伏在床邊，用手撐著頭打盹。
各自睡醒後他們一起吃了晚飯，經過短暫的休息，此時的精神都尚好，就又聊了起來。二人所聊的不過是些學業相關，不是讀過什麽書，就平常習過什麽武，雖只是簡單的相互瞭解，佔雲巾卻心裏十分高興，然而，很快這種安然就又被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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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6樓發表於: 2023-10-01 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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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轉黑，低促的敲門聲又響起，連續兩日在入夜後前來打擾，讓他們的心裏都起了疑。他們對視了一眼，還是起身去開門。
這次來的是負責給山座駕車的晏朝歌，亦是之前那晚來通知山座不回來的那名學弟。此時他一身淋漓，好似遭受了一場狂亂的風暴。見到門開，他急忙跨腳站進來，被雨水打濕成深黑色的衣袍不停滴落著水滴，在他站著的地方很快就形成了一個水窪。
“學姐，山座今日入朝恰逢大雨，風邪入侵，後又蒙陛下覲見，在宮中吹了熱碳，值房空氣沉悶，寒來暑往間，竟起了熱，在車上昏倒過去了。”他的臉因失溫而沒有一絲血色，他沒有說起自己，想起山座，他的表情沉痛萬分。
“我即刻就去，你快叫人去請太醫。”西窗月看了看外面，拉住就要轉身出去的晏朝歌說：“叫別的學弟去，你去換一身衣服再過來。”她回頭滿臉歉意地對佔雲巾說：“我去去便回。”說罷拿起斗篷就走，走到門口又回頭說：“若是太晚，你且不必等我，明日是你第一次入翰林院，需要好好應對。山座……他已過花甲之年，病痛在所難免，你也勿要擔憂。”
佔雲巾默默地關上門，一種念頭在他腦海裏瘋狂撕扯著他，他暗暗回憶著過去與他們的經歷，說過的每一句話，回味著他們的每一絲表情，每一處動作，突然，他好似明白了什麽，卻又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這種做法。他不明白究竟是哪裏有問題，是自己有何不對？不，不應該！那就只剩下有人別有所圖，可是，這樣有何好處？
他頹然地倒在床上，扯過被子蓋住頭臉，裏面猶存著一絲西窗月留下的沉香味，他聞著這股令他稍感安慰的氣息，慢慢闔上了眼。恍惚間，仿佛有人在他耳邊說話，那道聲音說：學姐終日在山座房中侍疾，床下有小榻，此去徹夜難歸，勿需再等。
這些不知是夢還是真實的話語，讓他再難安眠，雖然他極力勸說自己明日初次入職的重要性，但是他就是無法徹底入睡，翻滾整夜，好不容易迷糊著放松了身體，好似神情也漂浮空中，又轉而再次墜入無限輪回的光怪陸離中，在迷蒙中，他似乎又想起了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第二日天還未亮，西窗月又帶著兩個學弟叫醒他，學弟們手裏端著他上朝要穿的衣袍，將之放在桌上就出去了。不過才兩日，他居然已經接受她不會半夜歸來了，他的嘴角泛起一陣悲戚。
她有條不紊地幫他穿戴，突然聽得他開口說話，手在空中頓了頓，又重新放在他身上，撫著不存在的褶皺。他說：“夫妻，應當彼此之間相濡以沫，以己短補彼長，相互攜手，勉力共進。”
許是他臉色實在難看，很像一夜未眠抑或是徹夜辛勞之人，她不再開口，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臉，白淨的臉皮上多了幾個紅印，倒顯得精神了一些。
山座特意指派了一位叫墨如鴉的學弟充當車夫送他們出門，因相府離國子監近，所以先送西窗月去國子監，再送佔雲巾去翰林院。他們一同目送著西窗月進監學，馬車再次啓動，此時的鴉學弟就像沒了束縛一樣，輕快地與佔雲巾攀談起來。
“學長入了這翰林，以後就是宰相的苗子了，真真是了不起！”
“學弟這樣說倒令我汗顔，若此時下車，我連去往翰林的路也不認識。今日多謝山座安排，但我現在只是一個編撰，應無等級坐車，況且讓學弟駕車送我，我心中有愧，來往的路我今次就能記住，明日自可徒步前去。”
“學長說的哪裏話！給學長駕車是我的榮幸，多少學弟想來都沒有資格呢！”墨如鴉以爲推讓是慣例，回答得輕巧快速。
“可是，這來回也得耽誤不少時間，若是下次山座休沐再尋學弟問話，學弟答不上來，耽誤了學弟學習可如何是好？”
“學長，你不必擔心這個，悄悄告訴學長，我還挺願意耽誤這個時間，哈哈哈哈。”墨如鴉好像懂了這位佔師兄應該是真不讓他來送了，忙向他解釋。他嬉笑著同佔雲巾直白著說出心裏話，似乎一點都不防備他去告發。
佔雲巾忽然想起，上次山座考驗他的時候，這位鴉學弟似乎……站得有些遠。想到這裏，他又好似理解了這位學弟，甚至對這位學弟隱隱有了些許好感，似乎在他之前，好像也有一個人跟他相似，令他心生暖意。
不管如何，墨如鴉的坦誠總歸是拉近了他們的距離。他又想起昨天半夜裏聽到的那些話，疑惑更加，遂鼓起勇氣問他：“鴉學弟，我剛來府…湯問夢澤不久，不知山座和鷺…鷺學姐之間，是何種相處方式？”
“鷺學姐啊，她是山座之女嘛，女兒對父親，總是比弟子對老師更親近一些，老師有事，尚且弟子服其勞，何況人子乎？山座父女感情深厚，山座也時常讓吾等向鷺學姐學習，回家侍奉家老。”
“父母與子女終究有別，並非事事都能躬親。”
“這我就不知了，眾學長學弟中，也有與家人親厚的，也未曾聽聞有如鷺學姐這般孝父所爲；還有一些那些家中爭執不斷，父子離間的，恨不得天涯兩別，也就顧不上孝不孝了。按我所想，兒女孝順，爲人父母也應慈善，家才能和美，不能光讓子女愚孝而父母刻薄，也不能光父母仁厚而子女絕情。”
“善，未知鴉學弟也能有此悟。”
“不不不，我只是隨口一說。至於鷺學姐時常侍奉山座床前，徹夜不出，山座床前有爲學姐打造的小榻確有其事，但，就只是侍疾罷了，學長可放寬心，日後學長和學姐感情加劇，自然就會多向著學長了。”
“呃，我非是此意。”
“見學長神情，應與家中父母感情也不太和睦吧，所以見到山座那樣會覺得怪異，實不相瞞，我剛得知的時候也是如此。但是，父母如何是天定，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也不能改換父母，有此親就只能受此情。到如今，我反倒是有些欣羨幾分，盼望著我父也能垂憐我，莫要再緊逼迫學業了。”墨如鴉不由得興歎。
他見佔雲巾神色稍緩，眉頭的郁色散盡，心頭也寬松不少。他將車停在距離翰林院附近無人的拐角處，擡手示意遠處哪幢公房是他要去的地方。
佔雲巾更加感歎湯問夢澤都是些妙人了，察言觀色、洞察人心、體諒難處、勸慰心憂，相公教徒，果真有一番手段。
對比旁邊的六部，翰林院只是一間不大的小院，地方不大，人員不多，但是每個人負責的工作卻是頂頂重要的。翰林的職責有修書撰史、爲誥敕等詔書起草撰文、記錄帝王居注、校錄六曹章奏還有擔任經筵講官和科場的工作人員。
佔雲巾真正進來以後，才發現事情完全不如他所想。
翰林的工作第一項是修書撰史，這個工作就比較難以開展了。史書編錄自有史官負責，翰林們充其量只能做一些準備工作，並不能越權去管史官們如何寫史。那準備工作又是什麽呢？史書分爲編年（按時間記述）和紀傳（以人物分類記述）兩種，無論是哪種，都需要從以下幾種官方文件中取得原始資料再加以潤色。它們分別是以各大臣的奏議修成的時政記和記錄皇帝言行的起居注，將二者結合、再加入帝王寶訓（詔書諭旨合起來稱帝王寶訓）重新整理條陳，潤色後，爲日曆。把日曆再進行精簡後，記成實錄，再把實錄按各自門類，如人物、世系、制度各類專題匯總，修成紀傳體史書，謂之正史。
而無論是六曹章奏還是起居注還是帝王寶訓，無一不是由翰林負責登記記錄，只要他們把這些前期工作做好了，史官們拿來就可以用，修史的時候也會輕松很多，畢竟資料擺在那，只要拿來抄就好了。
但是本朝又跟以前不一樣，據說當今已經無人知道他具體年歲，在位時間多長了。他行蹤詭秘，早年解散宮闈，只留下幾名心腹侍者留用，跟隨他遊歷山河。他的行蹤無人知曉，那言行自然也無法準確記錄，起居注已經數十年都停錄了。
上將事務一應交由右相香六牙，所有旨意只通過內侍與內閣通傳，也就沒有諭旨，帝王寶訓也無從記錄。若是臨時起意，也是由內閣和內侍草擬，不會通知到翰林這邊。
而本朝沒有太子，爲皇帝和太子講學的經筵也已經停擺多年。
科舉數年才舉辦一次，只有會試和殿試才會動用到翰林院的人，會試三年一次，並不常有。
也就是說，翰林們名頭光鮮，實際上能做的工作極少。而一些老翰林早就在這些蹉跎的日子裏學會了苦中作樂。從各式藏書典籍中發掘自己感興趣的地方。
又要引來一批新同事了，爲了讓大家儘快熟悉，掌院學士就將大家都分派到不同的館中，由一些老翰林帶教。佔雲巾雖然是修撰，但也跟那些庶吉士沒有什麽區別，都是新手，一切事務都需要從頭開始教。
由於佔雲巾飛快就成了當朝右相的東床快婿，而右相專擅在朝中名聲不佳，就開始有閑言閑語流露出來。一開始是他同科的進士們，他們既不滿他爲了仕途就倒向當朝權相，又害怕他們當日對朝廷的非議被他告發，所以都同他劃清界限，即使偶有交流，言語也多爲不耐。慢慢的，這些負面情緒開始橫向發展，越來越多的同僚被他們策反，他們不敢公然反對香六牙，就只能去針對佔雲巾了，誰叫他是香六牙的女婿。
而佔雲巾對此也是有苦難言。本來他以爲離開相府以後可以在翰林院結識一些有識之士，可以一起爲國獻策，可到了外頭，卻也與在相府沒有區別。人心，總是不足的，在一個地方得不到重視，則必然要去尋求發泄。
好在他本來也不重視他人，這些同僚自曝其短，以後也必爲名利所束縛，與他又有何區別？
他悶頭在工作中，主動攬下抄錄六曹奏章的活，想用堆積如山的奏本淹沒自己，麻痹掉多餘的情感。他的字跡蒼勁有力，對仗工整，每次寫作都務求將工作做到盡善盡美，讓那些懷著不明心思的人有心發難也挑不出錯來。
從他入翰林開始，每晚回來山座卻是連藉口也不找了，直接就遣人叫她過去，甚至說累她整夜奔波，還是暫時住回原先的房間比較近，將她勸離他們的新房。對此他也就只能聽之任之，將所有不滿深埋心底。
有時歸家得早，兩人也能見上一面，有時是去校場演武，劍戟相交；有時則是伯牙子期，琴音互鳴；而更多的是坐在一起看書，雖恭默守靜，但只要有她相伴，哪怕僅是片刻，白日的疲累也能被一掃而空，只因他不再是一個人。他相信，只要耐心等待，一切終會有轉機。
可西窗月這段時間過得也並不太平。現在人人都知道她已經和佔雲巾成婚，作爲有婦之夫就應該在家相夫教子，再者男裝在國子監就不合適了。未出嫁時不應該拋頭露面，出嫁以後更應該居家從夫早日誕下子嗣延續血脈，幾千年來的封建壓迫隨著婦女年齡的增加只會愈加嚴重。而這些壓迫是印刻所有人的基因裏的，在規勸婦女回家的道路上幾乎人人都是幫凶，少有開明之輩。那些早就看她不順眼的人更是借此機會對她進行攻訐，對著她品頭論足，在她怒而起時，又一鬨而散，聚到陰暗處交頭接耳。
在極短時間內，那些對香六牙政見不合，或者不滿他作爲的人似乎終於找到了發泄口，他們集中起來對佔雲巾和西窗月發動猛烈地攻擊。相府門口多下了一會雨，也能成爲言官們眼中的錯處而加以詬病，以往那些觀望的牆頭草也被風吹著倒向一邊，加入到了討伐奸惡的行列中。
佔雲巾埋頭苦幹了數月，也並非一無所獲，通過受教於館中其他的侍講學士，也聽得了一些舊事。
香六牙父祖都出仕爲官，祖父官至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正三品，根據規定，從三品以上的官職的子孫可以入讀國子監，雖是進監爲恩蔭，但很快他就憑自己的實力考取了功名，也正是在監學之中與還未封王的當今結下深情厚誼。後高中爲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因風采斐然，在經筵講學中發表了不凡的見解，調任禮科給事中，以直諫不阿附上首聞名，逐漸被當朝輔臣不喜，一度被降邊方雜職，幸得六科同僚同志援護，改任青州府推官，後今上重新奪權，得諸臣交章舉薦，又被召爲戶部主事，在任上政績卓然，是以一路高升。
自回京之後，陛下就堂而皇之以香六牙爲心腹，幾連升調如平步青雲，再過幾年，又命其兼任中極殿大學士，入閣參與機要事務，劃開了他執掌內閣二十年的序幕。
但是及至宰輔受職以來，他一改往日作風，如臂指使地操縱吏部，訓斥六部尚書，視部臣爲奴僕，稍不當意就痛斥其過，有甚者株連貶謫，對部院權威日益加重。
他的專擅並未導致國亡家敗，究其原因，在於他的辦事能力也是極強。他一經上任就開始著手進行改革，在朝內把權力集中在中央，收歸部統，打擊權宦奸佞，杜絕庸蔽，整頓吏治；在朝外鞏固邊防，整頓軍紀，抗擊外族。
雖然行使收歸六部職權的手段有些激進，但在國事統禦上從未任人唯親，而是讓能者居之。哪怕是他看中的人，只要犯錯，當即黜落出京，毫不留情；是他看不起的人，只要在某一方面有過人的才能，也會予以委任。長此以往，大臣們雖有怨言，可國家卻是在漸漸變好，所有政務也都有條不紊地進行，這讓諸臣對他的諷議看起來還真的就是在無故攀咬。
既然在政務上不能點評，就只能從其他方面尋找弱點，可言官每每上疏彈劾，今上不是留中不發，就是發給內閣申斥，輕則罰奉平調出京，重則奪職爲民，罷爲庶人，更有甚者被錦衣衛按在門外杖責。
陛下的偏愛更加令群臣嫉恨上香六牙，不時有人跳出來訕君賣直，望得以直博名，可他們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在同志紛紛被降調罷職後，這些人開始沉寂蟄伏，只圖能等上一個機會，便要群雄乍起，一擊將他撲倒。終於，他們在佔雲巾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佔雲巾聽此不由得冷笑，這些就是與皇帝共治，執掌天下以牧萬民的百官？他們口誅筆伐也只是爲了自己的仕途平坦，或是老家的幾畝薄田罷了，這與鄉野村民爲了雞犬相鬥又有何分別？只是因爲香六牙沒有與他們一起和光同塵同流合汙，就將之視爲心腹大患，屢屢上疏造謠貶低，絲毫不顧國家需要，在乎的只有他們心裏那點不足爲外人道的小九九。
而香六牙，這次引動風雨的主因，卻猶如身處颱風眼中一般寧靜，視近來所有如無物。對近日西窗月和佔雲巾的遭遇不聞不問，依然每天起早貪黑殫精竭慮地處置國事。
隨著爭端越演越烈，幾方勢力不約而同都盯上了即將到來的京察。
京察，每六年一度，對京官的工作情況進行考察。原本設立之初是爲了澄清吏治，將那些瀆職受賄，老邁昏庸的官吏進行處置。但是隨著權力重心的變化，京察開始淪爲了驅除異己的黨爭工具。自香六牙兼任吏部尚書，每次京察都會斥退、調外京官數十人眾，大家早就不滿了。故而在京察之前就有人上疏言明近日右相深陷紛擾，應該自證清白，主動將京察的權力下放給他人進行核查。
奏疏交上去，那些反對的人都不覺得會被通過，但是他們仍舊要表現出自己的忠勇，證明他們有決心與眾同志站在一起的態度。可是，這回香六牙卻一反常態的主動退出了，並讓素來與他不是很相和的吏部右侍郎和文選司郎中負責。
雖然大家都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是也懷著一絲希望，說不定陛下突然知曉了相公之惡，開始冷落他呢？仿佛是看見了照明前路的燈塔，讓那些素來不敢表露只能背後議論的大臣有了莫名的信心。如若這是陛下倒香的信號，那我等必將追隨！
於是這屆京察進行得比以往更加嚴格，任何人有任何一點小錯就會被揪出來從重處罰，任何公論所不予者皆被貶黜殆盡。在吏部擬定名單之後，交由科道進行拾遺，最後交由皇帝檢閱。
就在這時，香六牙動了。
首先他以吏部尚書的身份對此處京察的名單提出異議，指明有部分身懷劣跡的臣子沒有列在名單裏，而有些將要被處罰的人是被人誣告，由此觀之，此次京察主要負責的人有徇私包庇、懼劾市恩之嫌。
左都禦史巍翼立刻響應，跟著重新擬了一份應該被處分的名單交上。佔雲巾，赫然就在名單之首。疏中批駁佔雲巾爲新晉進士，不諳大體，耳偏妄聞，言行無當，於翰林院中做事浮躁，攀附閣臣以爲朋黨，實乃侵權結黨之徒，難堪大用，理應遣逐出京。
反對派借京察爲名行黨派之爭，對平日裏親近右相的臣僚斬盡殺絕，早就鬧得怨聲載道。而香六牙一出就先拿女婿開刀，令眾人佩服其辦事公正，名單上的其他人也確有行爲不端的口實，並非是打擊異己，由此得到了眾人的信服。時人誇道：“相公執法奉公，任事直勇，怨仇不避，請托不行，家國可信也。”
對此，佔雲巾毫不知情，他正在伏在案前奮筆疾書，突然得到了被調往徐聞縣出任典史的命令，還未及申辯，就被人鉗住送回相府，讓他立即收拾衣物，明早會派車送他上任。一眾學弟眼看著他被人強行送回，紛紛側目。
他在房裏走來走去，心中煩悶至極，但是他獨自在這想這想那也沒有結果，必須要拖到山座回來。
正在這時，西窗月推門進來，他猶如在漆黑的夜中看到了初升的朝陽，帶著希望的曙光頓時化作了西窗月的樣子，他激動地上前，雙手緊抓住她的上臂問道：“雪鷺，今日我……”
西窗月正要回答，身後的一道聲音如晴天霹靂般在他耳邊炸起，“雪鷺要與你和離，特來分別。”
佔雲巾看著站在門外的山座，一時覺得他的臉似乎有點陌生，他好似從未見過這張臉，從未記住過這個面容上的表情。他輕輕搖頭，高聲道：“不，你不會與我和離的對嗎？這都是山座胡亂講的對嗎？”他低頭尋找著她的臉，想要從她的表情中找到答案，可她慘白的臉和不敢正視他的眼神令他發虛，他高揚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西窗月久久不語，他又急切地望向山座，看著他依舊冷漠的容顔，哀聲說道：“爲何如此？”
山座眼中泛起憐憫，語氣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強硬，他說：“你抑揚太過致招訾議，陛下已下旨將你遠謫重降，你已配不上她，自然該當和離。”說罷他走上前將西窗月從佔雲巾面前拉開。
“現下既已告別，邊城遙遠，你自回房收納行裝，即刻上任，不得有誤。”留下這句話，山座扯著西窗月離開，晏朝歌凜然地上前把門關上，把佔雲巾禁閉在房中。
他踉蹌著走到桌邊，扶著桌面坐下。方才他握住西窗月手臂時，感覺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好像她所感受到的恐懼正經由他們彼此接觸的手臂傳遞給了他，他痛苦地閉上眼，手捏成拳頭一下一下錘著腿，壓抑著發出哭泣般的悲鳴。
曾幾何時，他也曾躊躇滿志，意氣風發，可他如何也想不到，在還未施展拳腳，大展抱負之時，他就如同孤雁墜崖，一落千丈。興許真是被潑天的富貴迷了眼，不知此身在何處，他自嘲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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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3-10-01 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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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官道上馳騁，巨大的車輪間或壓過擋路的石子，引起一陣劇烈的顛簸。可是無論馬車如何晃蕩，佔雲巾的內心都已心如止水，是的，現在的他，什麽都不必要做了，此番前往徐聞，路上就要花費數月，他有足夠的時間去審視自己。
在參加上京參加會試之前，他與友人一路遊山玩水，也看到了官吏橫行，百姓困苦，對此感悟頗多。所以在會試中，他對劣官豪紳魚肉百姓的行爲痛陳弊害，少年激情加上天生的文學素養，一下就讓香六牙注意到了他。但同時，執掌內閣二十載的他，也從文字裏看出了佔雲巾性格中的傲氣，他知道，這人必不堪久居人下，狼終究不是狗，假使施以恩義，也總有噬主的一天，而香六牙需要的，就是這短暫的俯首帖耳的時間。
讓西窗月和佔雲巾站到人前吸引火力，隨後他再出現收割局面，將那些潛伏在暗伺機而動的作亂人員一網打盡，而他只需要讓女兒充作短暫的誘餌，當佔雲巾的利益價值全然用盡時，只要讓他們和離，女兒依然可以再嫁，如果世家介意，指給弟子們也是可以的，弟子對這些情況都知情，對一起學習過的學姐想必也很容易就能接受。
他回想起自他們開始接觸，山座從來都很少見他；想起每晚都有人找盡藉口把西窗月帶走；想起每次在花廳後面如同鬼魅一樣的魚雁書。是了，初次去的時候他
還對相府中人不輕易窺視客人的禮教由衷敬佩，原來是因爲已經有一雙眼睛看著他了。
京城不愧是天子腳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各自懷揣著八百個心眼時刻警惕著，謹防被別人吃了，同時也在積極尋找更弱者，逸想著將他們吞吃入腹。
這次失敗來得猝不及防，在想通了一些事後，思緒再度昏亂。
他赫然清醒，從進了相府開始，他似乎再也沒有想起過狐，自從那日他從房中跑出去，就再無消息，不知去了哪個山頭，抑或是去了何處修煉成仙。
他屈起手指敲敲車壁，請求趕車的差役，希望他能繞路江州，讓他見見父母。那差役想起家中的妻兒，望著看不到盡頭的官道塵土飛揚，心有感同，連忙說徐聞路遠，走江東之路也通。遂在前方岔路轉向往南下而去。
因指使了差役繞路，便不能再在路上耽擱，一路上馬車跑得飛快，顛得好幾次頂棚都差點被震掉，佔雲巾都堅決不喊停，只有到了驛館才能暫時停歇。無他，即使人還可以勉強，馬卻沒有無窮無盡的力氣可以揮霍。
進入到江州上方的安慶府內，路邊的植被開始慢慢轉綠，變得高大茂密起來。粗壯的主幹撐起繁密的樹冠，樹與樹之間彼此相連，遮天蔽日。車行在林間，光線比外面暗了幾度，視線有些昏暗。偶有白淨的光束從葉間縫隙照射下來，在地上形成一個一個圓形的光斑，提示著此間與外面的天氣不同。
佔雲巾把頭從車窗伸出去，望瞭望周圍，只有層層疊疊的綠叢和那些無法學會的奇怪鳴叫聲，好似沒有異樣，於是他又坐了回來。這一路上，他總覺得有窺視的目光，可這條道上只有他們一駕馬車，連半個行人也沒有，趕車的差役穿著朝廷發的公服，即算真有歹人也不至於跟官府過不去。
越靠近江州，被注視的感覺越發強烈，對方似乎並非肉體凡胎，甚至於他待在車裏也能透過木板監視他。如果是人，從京中到望江附近，馬車一路奔走沒有停歇過，對方窮追不舍，必是深仇大恨，而他自信從未與人結下過攸關性命的仇怨；如果是妖，途經之路人跡罕至，多的是機會動手，卻只是暗中窺探，尚且只有靠近他自己老家江州附近的林中才出現，這樣一位行事古怪的妖，他好像確實認識一個。
拖延不是辦法，也無法逃避，他決心出去與對方正面接觸。
他高聲叫停馬車，但行進中的車噪聲極大，一路轟隆隆好似滾雷，差役沒能聽見他的聲音。他站起來，想掀了簾子出去，恰好突然一個劇烈抖動，將他又摔回榻上。沒法，他又去敲車壁，這次連敲了很久，敲到他手指麻木刺痛，那差役才感覺到異樣，忙把車停了來看他。
差役以爲佔雲巾是累了要中途休息，拱手勸道：“大人，您若是累了，請再忍耐一下，過了這座山，往前再走30裏就是望江縣的驛站，到了那裏食水皆有，若是在此荒野落腳，恐有蛇蟲襲擾。“
佔雲巾環視四周，“我只是想方便一下，就在那處，去去就來，你也辛苦了，先在車上歇會吧。”他指著十步遠一處茂密的灌木叢。
差役有心勸阻，可人吃五穀雜糧，有進就有出，既怕佔雲巾被蛇咬了又怕他憋壞了，只能喊道：“大人可千萬注意腳下，萬一被毒蛇咬傷，此處可沒有大夫，頃刻就要沒了性命呀！”
佔雲巾揮揮手，頭也不回地往深處去。
似乎是感應到他的靠近，忽起了一陣風。一開始只是吹動了他的袖子，繞著他的衣領拂過，慢慢地風勢漸大，樹的枝葉也被吹得擺動起來，發出“唦唦”的聲響，地上的落葉也開始旋轉著騰飛而起。當他走入叢中時，風勢已經強到足以令地動山搖，疾風鋪天蓋地地從背後呼嘯而來，險險要將他吹起，他渾然不懼，徑直以往。
他想起了與狐的初見，也是邪風拂面，微笑著一腳踏了進去。
狂風驟停。
腳下好像踩到了什麽，軟乎乎，在他發愣間飛快地逃走了，他趕忙追上，整個人向前撲過去，將混亂中抓到的一簇白毛緊緊抱在胸前。抓到了！他激動的在心裏怒喊著。
他用力揪住狐尾與之角力，那妖即刻顯現，一雙紅眼閃耀著凶光，亮出細長的獠牙反撲過來，伸長著的利爪緊緊摳住他的肩膀，一張嘴就要咬在他在脖子上。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降臨，他愣了愣，就著對方撲過來的餘勢將他抱個滿懷。這小妖現出了原型，尖嘴白毛，看不出是不是琴狐，但是從他沒有下死口的舉動來看，縱然不是，也未必不能感化一番，就如同之前那樣。
同時，小妖也困惑不已，不懂爲什麽在咬下的一瞬間牙和爪都縮了回去，似乎自己的身體非常不願意傷害這人。就這樣莫名其妙被一個人類抱住了，還忘記了掙扎。
佔雲巾撲進草叢讓等候在路邊的差役丟失了視野，他心急地站起來，大聲喊道：“大人，某看不到你了，可有要緊？需要某過去相助嗎？”
佔雲巾回道：“無事，就好了。”
他湊近在小妖耳邊輕聲說：“快使用你的法術變小或者讓那人視而不見。”他用下巴朝差役的方向擡了擡，示意它看過去，安撫地拍了拍它的背部。
小妖鬼使神差地竟然也順從著鑽進了他的袖中，蓬松的毛一進入就化爲了無物。
佔雲巾跪著直起身子，整整衣衫，甩甩衣袖，才緩慢地從樹叢中站起。
差役在佔雲巾回來後仍舊喋喋不休，“您要方便也應該找個草木稀疏之地，那些齊腿高的草中最容易隱藏著蛇蟲鼠蟻，萬一突起咬傷大人，這荒郊野嶺的某上哪去尋瘍醫來醫治，即使沒有那些，誤中獵戶的陷阱也得費一番皮肉之痛，大人可萬萬小心著自己。”見佔雲巾裝作什麽也沒聽到地回到車裏，他只能坐回到車轅處繼續駕車，心中仍是肉跳不止，嘴中不停唸叨著。
放下隔在中間的笭後，車輿內形成了一個密閉的空間，馬車行進中噪聲很大，在裏面說話也不用擔心被聽到，佔雲巾用手在袖子上撫摸，說道：“出來吧小妖。”
一片無聲。
他又等了一會，還是什麽也沒有發生，他又用手在袖子上捏揉起來，卻什麽也沒摸到，他疑惑地舉起手臂，頭從袖口向內張望，一撮白毛躺在袖中正被他胡亂摸索的手指捏成詭異的形狀。他連忙松手，又輕輕隔著袖子輕撫了一下，不再逼迫他。
也許是爲了路上不再出紕漏，差役將車趕得又加快了幾分，到望江官驛時才到未時二刻，見天色尚早，又決定淺淺休息一下，喝口茶，就出發渡江，速度快的話興許還能在酉時前到對面池州府的東至縣驛館歇息，天亮以後再往西走莫約50裏到了彭澤縣就算正式進入到九江府地界了，離佔雲巾老家江州不出一日便可到達。
自從進了袖子那狐妖就沒再出來過，佔雲巾有時也産生了那小妖是不是趁亂逃跑了或者只是使了障眼法從來沒有進過他袖子這撮毛只是騙自己的假象這樣那樣的想法，但是如果那小妖不想出來，自己作爲一個凡人也確實沒有辦法，他只能坐在車輿中時不時摸摸那軟乎的毛證明這一切不是他的妄想。
之前收到了腳夫送來的佔雲巾的家書，佔父就一直以爲佔雲巾還在京城做官，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所以當他的車停到門口時，連個開門的人都沒有。
敲了半天才有一個掃地的老僕罵罵咧咧過來開門，看到略微清減了點的佔雲巾恍神了好久才呼喊著去叫人。
母親一聽到叫聲就抽抽噎噎跑了出來，抱著佔雲巾哭。而佔父深知兒子此時突然回家定然沒有好事，但對兒子的想念和擔心充盈在他的眼中，他在一旁表情複雜看了半天，還是濕了眼眶。
看著親人團聚的畫面，差役也擦了擦莫名湧上的熱淚，隨著佔家的小僕去待客的偏房休息。
佔雲巾被父母拉著往正堂走，突然左右張望，感覺少了什麽，他問道：“母親，如昔呢？上回我弱冠時她就不在，您說她去姨母家小住，現下也不在家？”
聽到問話，佔母瞬間僵住，她低下頭，躲閃著佔雲巾。走在後面的佔父忙伸出手將佔雲巾推著往前，說道：“先進去，你這一路想必也沒有安生日子，我剛吩咐了廚房多做了些菜，先用些飯，其他的，再說，再說。”
見此，佔雲巾也不好逼問，順從著坐下，佔父使勁給妻子使眼色，佔母便拉著兒子的手開始噓長問短，佔雲巾面上不顯，沉聲應對，心裏的疑問卻愈發濃重。豐富的食物很快端上來，一家人沉默著用完，剛放下碗筷，佔母就催著他去休息，卻被他反握住手臂站在原地。
“母親，你老實告訴我，如昔呢？是出嫁了嗎？若是有了婚配，爲何未曾報予我聽？”
佔母灰白著臉色，嘴唇顫抖著，不敢應聲，淚悄悄滑了下來。
他輕輕替母親拭去眼淚，說道：“母親不用急，慢慢說。”
“好了，別逼你母親了，我來吧。”佔父閉了閉眼，沉痛著說，“大約是在你考完院試不久，有一次你妹妹她……去縣裏玩，回來就與你母親說遇到了一位心儀的郎君，你母親當時斥責她不守婦道，讓她在房間裏抄書反省，後來你考中了，就放開了她的禁令，哪知，就在你將要回來的前兩天，她在家門口……走失了。”
“當時你剛中了舉，鄉野四鄰都來祝賀，所以就隱瞞下來，沒有告知你。之後我們也遣人在鄉裏四處尋找，卻渺無音訊，也曾去縣裏向官府求告，衙門裏的人回複說正時值春汛，兩班衙役都要去監督鞏固堤岸和春耕，擠不出人手幫忙，讓我們自行回家。”佔父往後退了兩步，顫巍巍扶著椅子坐下，“隨後……找了太久，想著也許是……被人拐走帶離當地了，就……沒有再找了。”
這一番話說得格外艱難，說完竟使得他像老了十歲，他哀聲怨歎著，滿臉頹唐。
佔雲巾看著他比起上次回家蒼老了許多的面容，原先半白的頭髮現在已經全白了。“佔家淪落至此，人丁凋敝，到我這一代，僅剩下我與如昔守望相助，而此刻，我竟連她也失去了。”他深深吸了口氣，“好好的人怎麽會在家門口走失？”
“是她說你要回來了，想在附近采點光鮮的花朵裝飾你的房間，於是你母親就同意她帶著侍女在村子裏走動一下。侍女說她在采了很多漂亮的花，走到大門時，突然說想去後門那裏看看，讓婢女站在原地等，她們就看著她走過去，拐個彎就看不見了，等她們跑過去，人影什麽的都沒了，地上也沒有腳印。問了好些個鄉民才得知近來有一窩不知從哪遷來的山匪，如昔應該是被他們擄走了。”
“山匪？可捕奸緝盜不是三班衙役的本職嗎？他們得知轄區內有山匪如何能推脫？”
“許是聽說這窩山匪曾經在他縣暴力抗捕，打死打傷多人，就怕了吧。”
“這等惡犯江州管不了兵備道也不管？還是怕影響了自己頭上的烏沙，不敢上報？”
“這，我等小民如何能得知官府的動向。”
佔雲巾歎了口氣，他不知該恨山匪猖獗還是恨各級官吏爲求自保推諉了事，他有些怨恨父母對小妹疏於關愛，卻更恨自己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他哀怨道：“自我懂事以後，見她呱呱墜地，教她說話，牽她學步，曾以爲在父母百年之後，我兄妹二人可以相互扶持。可如今父母尚在，我佔幘卻是要獨自度過餘生了。親緣眷屬原本天定，若我是孤苦終老的命格，也不怪乎他人，是我罪孽深重，活該了此殘生。”
佔父不明白他在外面發生了什麽，突然說出這等駭人的感慨，可弄丟了女兒，他也就失去教訓他的資格。佔父忐忑著想要勸慰，試圖扭轉他的心結，鼓舞道：“切莫如此想，爲父這就讓你母親去爲你求娶淑女，你日後必會兒孫滿堂，光耀門楣。”
方才的勢態瞬間化爲消沉，他似乎再無力氣去爭論，垂著頭說：“不必了，父親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此刻我被貶謫徐聞，有如去到天涯海角，現在娶妻也只是拖累對方，令其受苦，吾不忍也。”
缺了一半的月亮自告奮勇代替太陽在天空中值守，卻不知自己的斤兩，只有稀薄的光輕撒在地上，讓一切變得朦朧。
房裏漆黑一片，有一道身影從陰暗處走出來，站在窗戶旁邊，擋住那原本就黯淡的光，靜靜注視著床上的人。他的眼在黑夜中視力極佳，能夠清楚地看到床頭處反射回的星星光點。
“小妖，你出來了啊。”佔雲巾平淡的打招呼。他平躺著，眼睛看著床頂的木板，目不斜視，反正在這種環境下，也什麽都看不清，所幸就什麽也不看，裝作一個不會動的人偶。
“你在難過嗎？”
“不，只是有些自我厭棄。”
“厭棄？”
“是的，仔細想想，如昔同我一起長大，我好似也從未對她有過太多關愛。父母對我寄予厚望，對待我們的態度有些偏執，我自小便明白，我也從未對此表示過不滿。如昔也在這樣的家中被教養得過於小心謹慎了些，以她的性子本就難以獨自在外立足，失去依靠她根本無法獨活。遇到山匪，如果不是剛烈以對就是轉投入其中，無論哪種，與家裏都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他並沒有期待任何回應，只是自顧自地繼續，“現在的我就像之前一樣，知道了一切也什麽都做不了，我被派往徐聞，尚且自顧不暇，又有何面目去指責父母？”他輕笑了一聲，“我……”他咬牙道“我決不能就此沉淪，我定然要在徐聞，做出一番成績，讓那些人看看我佔幘不是無能之輩，我會從地獄裏一步一步爬回來，把那些狡詐奸宄之徒全部踩在腳下！然後……然後，我會重新奪得我失去的一切，把那些人，那些國之蛀蟲，把那些附著在這片土地脊梁上敲骨吸髓不能輕易拔除的膿瘡徹底清除幹淨！”
他的聲音漸漸又低了下去，帶著些哀絕，“希望，爲時還不算太晚，如昔還能等到我將她找回，作爲補償，我會給予她想要的一切，但凡是她所請，我都會替她找來，再也不叫她難過和失望。”
小妖靜靜地看著他慢慢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平緩，陷入到不安穩的夢中。
他的聲音莫名地使他內心平靜，似乎從心底深處就很喜歡黑暗中只有他一個人說話的場景。
天一亮佔雲巾毫不留戀地拜別父母，再次啓程上路。差役原以爲可能要多耽擱幾日，內心尚有些焦急又不敢催促，沒想到佔雲巾只過了一夜就主動說要出發，他便高興地去牽馬。馬在棚中休息了整夜，吃了許多精心準備的馬料，跑得又快又穩，比之前辛苦趕路更有效率了。
佔雲巾在搖晃的車裏兀自生了一會悶氣，突然想起夜裏小妖說話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他好似明白到袖子裏的白毛是小妖戲弄他的結果，他沉聲喊道：“小妖，我知道你在，出來吧。”
不出意外又是一片沉默，他不惱對方的無理，但也不放棄，時不時突然冒出一句話等待著回應。
“小妖，你出來這麽久，吃的什麽呀？是吸食人的精氣還是以更加幼小的活物爲食？”
“小妖，你的真身是什麽？見你一身白毛，是山鼠？兔子？狼？抑或是…狐狸？”
“你平日是在何處修煉？修行多少年了？可有師者？”
“我曾收養過一隻白狐，年紀看著比你小一點，不知你可見過？”
“你……”今天的話剛一開口就被意外地打斷。
“你們人類都是這樣囉唆的嗎？話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一個身影倚靠在車壁上慢慢顯現出來。
見它終於舍得露出真容，佔雲巾饒有興趣地看著，當小妖的臉完全顯現出來時，那個熟悉的神態一下就喚醒了他的記憶，他激動地扶著車壁站起來，口中呢喃著：“太像了……你跟他……太像了……。”
“太像了？”小妖因心煩而憤怒的表情瞬間變得愕然，它指了指自己，問道：“像誰？”
“你可有兄弟之類的嗎？”
“沒有沒有，妖中能有機會感悟修煉奧義的都是鳳毛麟角，何況幾百年過去，哪有什麽父母兄弟。”它不滿佔雲巾沒有正面回答“你還沒說是像誰呢！”
“鳳毛麟角？你還讀過書？”佔雲巾緊盯著它的臉，仔細思索著它回答的話。
“不知道，哪有妖還讀書的。”它搖頭。“這些詞就好像印在我腦子裏，有時會突然自己跳出來。喂！我一直在回答你，你怎麽也不會回答我一下？”它的不滿已經逼近抓狂的程度，它躍躍欲試著想要撲過去。
“哦噢”佔雲巾這才恍然說道：“你還記得我之前說我認識一隻狐妖嗎？你現在就像他長大以後的樣子，但是又不全然相像，你的神情……比他更冷漠。”他回憶著琴狐的面容說。“他跟你一樣是灰藍色的眼睛，看人的時候透著一種好奇的神采，對對，就像現在這樣。但是他的臉應該更圓一些，你的臉頰變長了，微微凹陷進去；他說話的聲音飽含朝氣，富有活力，而你的聲音有些嘶啞，帶著點久病後的喘息；他的毛髮白而透亮，蓬松柔軟，而你有些偏灰白，還有些雜亂。”
聽著佔雲巾點評，小妖卻越發生氣，它不忿道：“你不覺得太失禮了嗎？你這說的好像我是一棵被淘汰的爛白菜！他那麽好，你爲什麽要讓他離開？”
這話問得佔雲巾一頓，好似身體裏面被一股巨力衝撞了一下，他揉了揉額頭，仿佛想起了痛苦的回憶，“我與他一起遊歷了許多山水和名勝，本來一切無常，哪知進了京城以後，他突然就不知緣由地病了，整日發著低燒，全身無力只能在床上躺著。他是妖，又不能找醫者來相看，不知他病在何處，也不知人類的藥是否對症，我們只能整日躲在客棧閉門不出。”
“後來呢？”
“後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突然就病好了，耽誤了太多時間，馬上會試就要開始了，然後，我們好像就爆發了激烈的爭吵？然後他跑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什麽嘛，你這也根本沒有說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你這種不確定的態度好像是在編造故事騙小孩。”
“奇怪，怎麽中間有一段我好像想不太起來了。好像是這樣，又好像不是。我總在夢裏夢見他用一種悲涼的眼神在看我，好像我做了什麽讓他難過的事。”他攥成拳頭用力敲著頭的側面，想努力回想著。
“算了算了”看著佔雲巾越來越用力地錘頭，它不忍地上前拉住他自殘的手，“過去的事就別想了，既然他走得這麽果斷，可見你們之間的感情也並不那麽深厚。”
“不是這樣的，我們之間，並非普通同伴。雖然我不能全然探知他的心意，但在我心裏，他是我能夠白首同歸的……伴侶。”
“但是他未必然這樣想。”小妖不贊同道。“你們分開應該也有許久了吧，我見你之前也自若，未終日沉浸在過去之中，應當是走出來了。就應該如此，你還有大好的年華，去做那些你想要做的事，對嗎？”
小妖一下點出事實真相，令佔雲巾想起在香六牙的‘湯問夢澤’之中他總是想著自己，沒有想過琴狐，一時間他感覺無地自處，臉漲得通紅。
那小妖繼續勸慰道：“他走了，也許正在哪裏逍遙快活，他如果真對你不舍，自會回來找你的。”
聞此，佔雲巾猛地擡頭，他深深地看著小妖的臉，想要看到他眼底深處，然而他只看到從那雙眼睛裏反射出的自己的臉，倉皇驚悚又空洞地希望著什麽。他將那番話在他心頭涵咀著，感覺更加沒有面目見人，他彎下身子，將臉埋在手心裏。
人類都是這樣奇怪的嗎？突然把自己從棲身的森林帶走，只是每天自說自話，卻什麽也不做。前幾天沒頭沒腦說完他那無趣的過往後就整天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自己，等它疑惑著望過去時，他又一臉愧疚地移開臉不敢與它直視。
好在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太多，經過大半個月的車程，他們到達了目的地，位於這片大陸最南邊的角落，廣東徐聞縣。
這個地方位置偏遠，長久以來一直是皇帝放逐一些不聽話的奸臣最喜歡的地方之一，美曰其名讓那些心性浮躁的人能在這個遠離廟堂是非之地參禪悟道，怡情養性。爲了讓各位到來的大人安心休養身心，此地確實也沒有辜負皇恩。徐聞氣候炎熱，降雨不均，土地肥沃，生長著很多內陸地區沒有見聞過的動植物、可供食用的蔬果、以及豐富的魚類資源。這裏民風淳樸，大多安貧樂道不喜爭鬥。住在內陸腹地的，那裏土地疏松肥沃，就安心種地；住在靠近海邊的，沙土不利於耕種，就出海打漁，靠漁獵謀生。
百姓日子過好了，就沒有太多訴訟，吏治也就清明。以往被貶過來的大人們大多意志消沉，或整日悲歎時運不濟傷春悲秋，或沉迷自身那奇趣的愛好，無一不對徐聞的治理視如敝屣，也正是多虧了徐聞的這些好條件，才能使大人們即使一年也不出幾次衙門，也能自治得當，共同走向美好的明天。
是以當佔雲巾彎腰從馬車裏出來，站在空蕩蕩的衙門大堂前時，他還有些不太習慣。心裏想著即使他只是一個縣衙裏排第四的典史，也不至於沒有一個皂吏前來迎奉吧？
他在堂上角落尋了張木椅坐下，只片刻工夫他就熱出了一身汗，渾身黏膩難堪，官袍都緊貼上了身上。趕車的差役已經四下裏看過了，整個縣衙一個人都沒有，此番也一同癱坐在正門的欄上，用下裳扇風解熱。
坐著不動，也有潮風撲面而來，若是燥熱難忍，起來走動，心情更浮躁，他就在這糾結之中等候了許久，才等來了一位身穿衣著像是六房吏員之人。那人一手提著衣擺，一手扶著紗帽，腰帶還有半截垂吊在腰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嗯，很像是臨時從家裏趕來，倉皇之間才胡亂披上的衣服。
那人半天才跑到，剛上臺階，就趴在地上喘氣，喘了半天才爬起來，對著門口的差役拱手，又走到大堂上對佔雲巾作揖。
佔雲巾的耐心早就在見到空無一人的縣衙時消失殆盡，他怒瞪著那名小吏問道：“你們到何處去了？爲何縣衙裏無人值守？”
那人臉上全是剛剛跑出來的熱汗，背上卻一涼，又起了一身冷汗，冷熱交替中，他腿腳顫巍巍打彎就要對著佔雲巾跪下去，身體剛一動，還沒完全跪下的動作就在佔雲巾如利劍般的眼神中僵持住了，硬生生又站直了。他解釋道：“右堂大人有所不知，這徐聞的令、丞、主簿已經空置多年了，一直未有新的旨意，縣衙空懸，自然無人。”
“一個縣所有能主事的官吏都沒有，且不說京裏對此鞭長莫及，雷州府也不派人幫襯一二嗎？”
“大人，我們這徐聞，眾所周知，在本朝以前，大部分上面派下來的命官都是犯過事惹陛下厭惡的。”他偷偷瞄了一眼佔雲巾的臉色，又飛快垂眼，繼續解釋道：“當今陛下仁厚，愛惜人才，不喜歡隨便貶謫大臣，所以堂上沒有老爺們，大家也習以爲常。”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況且就算派了大人們來，也大多無心公務，覺得自己只是暫時被疏遂於此，風頭一過就會被提拔回去，眼裏自是看不起這些衙門裏庶務，長此以往，各房小吏都是自成一派。興許是因爲哪怕沒有大人們在此督管，徐聞也能如期交付稅賦，所以便讓我等自治？”
佔雲巾沉聲聽完那人辯解的最後一句，輕聲嘲問道：“所以你方才就是回家自治？三班衙役六房能吏此刻盡是在自治？”
那人腿下一軟，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剛要回答，遠處又傳來了幾聲呼喊聲，佔雲巾循聲側目，見又跑來了幾個跟這人穿著一致的書吏，他們看到跪著的同僚，紛紛噤若寒蟬，站成一排朝佔雲巾行禮。
他數了數，見六房書吏到齊，走到堂中，高聲道：“我，佔幘，爲朝廷指派徐聞的新任典史，掌一縣之緝盜、稽查、獄囚、治安、監察。此人方才說本縣已多年未有縣令、丞以及主簿，可有此事？”
眾人齊聲應是，未有猶豫。
佔雲巾旋即往堂上正宗一坐，喝道：“根據《會典》，縣令、縣丞、主簿從缺，則由典史兼領其事。佔幘不才，從今日起，願代上官統領一縣之政務，爾等自當恪盡職守，對一眾差事嚴正以對，今日之事切莫再犯。”
“是，大人。”
“你等下去將近年來的縣志、賦役典籍、戶籍田畝、營造工程、刑獄訴訟的卷宗整理一下，明日送來予我查閱。另外，明日起，三班六房當值的都要在卯時前來縣衙處報到，吏房擬定一下排班名冊，每日核對。除以上所述，其他合該當爲的本職工作如有爲難，盡可掛冠而去，如被查明懈怠瀆職、玩忽職守、黷貨厲民者，輕則受杖笞之刑，重則移送監獄，依《律法》嚴懲。”
見他們正準備轉頭離開，他又敲敲桌子，聽到聲音的他們又連忙停下，站到桌前的位置聽候指示。“你們去擬個告示，三天後我會在此升堂，處理之前積壓的賞罰治事。小民認爲前判有冤假錯案的，也可舉報更正。”
佔雲巾這次停頓的時間有點長，應該是徹底說完了，但他們頭也不敢擡，仍舊多站了半刻鍾才一齊對著他做了個長揖，各自分開去公房準備。他們一路上都不敢言語，生怕被叫住拖到外面打屁股，四下觀望沒看到衙役，想著佔雲巾也不能親自下場打他們，才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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