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一二歲的時候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先是斷斷續續地痛,收刀時師弟的膝蓋撞在他小腹上,他沒躲成。一般來說他倆能打個四六開,所以躲不掉的概率也是四六開,挨一下不算很丟人。但這次不正常,他第一次覺得身體像是猛地被楔進了一塊木樁,把脊椎尾椎都撞碎在後背上。師弟站起來,隔一陣又慌慌張張地蹲下來,扶著他的膝蓋:師兄,來福師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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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答不了他,手握成拳頭抵在小腹上發抖。往常鬧肚子的疼法很明確,被揍了一拳也是一樣,但這次詭異地疼得他直冒冷汗。小時候他們把師叔用來抽人的棍子偷走,躲起來在木把手上雕出一個栩栩如生的鬼臉。鋒利的刻刀劃斷木頭的纖維,劈出一條長長的舌頭。現在肚子裡也像是有人拿刻刀細細密密地剔他血肉。根本不對,他抓住師弟的手腕,抽抽鼻子小聲說:“哥沒事……跟你沒關係,你去把師兄叫來。” pfj%AP:
師兄也來了,師弟像個犯錯的小狗,夾著尾巴跟在後面,臉上是天要塌下來的表情。他們倆遠遠地看見他,坐在練武場旁邊的木樁上,臉色蒼白,但腰背挺得很直,很有精神,不像方才還弓得扯也扯不開。師兄第一句話就說:你們倆又合起夥來誆我?師弟被他揍慣了,第一反應就是朝後一跳,橫眉豎眼地指著他:“我可沒有!來福剛剛還站不起來呢!” !^Mk5E(
兩雙眼睛都盯著他,他沒說話,師兄橫了師弟一眼,上來就抽他腰帶,把衣擺掀起來看他的肚皮。那裡平坦、乾淨,只有一小塊紅痕,不知道是師弟撞的,還是方才他自己搗的。涼風吹過來,師兄抬頭又瞥他:“這都沒青。” F...>%N$
“是沒青,哎呀,我能有什麼事,就那一下,旺財要是把我打出什麼好歹,我這師兄還做不做了?” DAs&4Y`
“那你找什麼事!” VKtrSY}6T
我想你了啊,師兄!他扯著嗓子叫起來,師弟眼睜睜看著他忽然從木樁上蹦起來,一把摟住師兄的肩膀。說來也怪,與其說他是突然活泛起來,不如說他是憋了一股勁兒才站起來,好像不這樣做,他就提不起氣似的。師兄破口大駡,抓著他們倆的後脖子按下去,於是師弟也沒法思考下去了,他們倆一起誇張又熟練地慘叫,要叫到師兄不耐煩或者心軟為止。鑒於師兄沒什麼耐心,這通常不會耗費太多時間。師弟聽見他的聲音,每個字都沙啞地扯著嗓子:師兄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Jp$_T&E
錯了?錯哪了? pWo`iM& F
他們倆都答不上來。 wAHW@q9CK
第二天他吃飯的時候不慎嚼碎了一粒花椒,幾乎同一瞬間,小腹的疼痛又如期而至。他深深抽了一口氣。師弟就坐在對面,很熟悉他這個反應,猛然抬起頭:你又怎麼了?他說不出話,擺手指著自己的嘴,舌頭動了動,牙關裡頂出來半顆花椒。師弟馬上很配合地把臉擠成一團,他捂住嘴,示意自己要緩一緩,另一隻手在桌下壓住小腹,那半個花椒被他死死咬在後槽牙間,幾乎麻了他半張臉,連眼皮也抽動起來。他想起師叔的師父死的時候,醫館很謹慎地問師叔:能不能把宗主的遺體交給我們研究一下? gi::?ET/.
師叔緊攥著刀,看起來很想把那個孱弱的醫生也砍倒在地,但師祖說:冶雲子,我都要死了,交給他們又能怎麼樣呢?後來他們都被趕出去,幾個師叔在房裡守到後半夜,東方泛出魚肚白的時候,他忽然從夢中驚醒,偷偷溜到師祖的房門口,老遠就聞到濃重的血腥味。他舔破一小片窗戶紙朝裡瞄,看見醫生坐在床前,手上浸透了血,捏著一顆鮮紅的東西,慎重地放進一個瓷碗裡,噹啷一聲輕響,像塊石頭;冶雲老鬼站在一邊,被另兩個師叔死死抱住,發出了一聲似人非人的低吼。 zV)Ob0M7U
師祖不是死在刀劍下,而是死在床上。他按著自己的小腹,疼痛如同潮水一樣褪去,剛才全數湧到痛處的血液忽然都回到心臟裡,撞得他膽戰心驚。他想:這裡也有一顆要命的石頭嗎? /1X0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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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F(E3U'G
里間一直傳來女人淒厲的慘叫,少年環顧四周,醫館陳設簡單:櫃檯裡一面七星斗櫃,牆上掛一幅穴位圖,旁邊裱著黃紙,寫了一些成品方劑和價格——苓桂術甘湯、陽和解凝膏、千金方、茯菟丸、濟川煎、川芎茶調散……不一而足。戲文裡曾有一刺客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標金買首,只屠官僚,最貴的一項是殺天子,一單要價一千兩黃金。他回過神,在慘叫聲中笑嘻嘻地說:我叫千金少。 >S /Zd
他今天只在腰間掛了一把短刀,大夫看不出他的來頭,在脈上搭著,又朝他要另一隻手,神色是愈發凝重,好一會兒才說:“千金少,你隨我過來。” Xrnxpp!#^D
內室裡染布掛簾隔出每張床的小間,更近的慘叫聲將他們的腳步聲完全遮了過去。醫生指使他坐在床上,脫了上衣,手掌在他胸膛上緩緩地揉,皺著眉頭問,你這傷是怎麼回事?他不明白醫生具體指的是哪道傷痕,這一條是從房頂摔下來,碎瓦片割的,那一道是偷別人家的母雞,翻籬笆時劃到了……真真假假,算下來只有半句實話。醫生有聽沒有聽,不知道是不是隔著皮肉胸骨摸到他沉重急促的心跳,又讓他脫掉褲子鞋襪。 Ro+/=*ql~
現在千金少赤條條躺在床上了,這裡陰冷潮濕,他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醫生扳起一條腿,他覺得很不自在,陰莖也半硬起來,怪不好意思的,於是他抬起頭問,隔壁還躺著一個女人,這樣也沒關係嗎?醫生撥開他的陰囊,說沒關係,她在分娩,你應當聽得出來。千金少不懂自己為什麼該聽得出來,也不懂為什麼這樣就沒關係,他看見醫生的眼睛瞪圓了,一隻冰涼的手伸過來,在下體和腿根不輕不重地摸索揉按。女人的叫聲弱了下去,只剩下斷斷續續地喘息,有個更蒼老的女聲低聲哀求:小憐,小憐,不要睡,就快好了,再使些力氣。 8+Lig
她聽起來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千金少想,醫生就在這時抓過他的手指,越過陰莖,按在他自己的下體上,那裡有一條縫隙,裹著兩片皮肉。醫生問:“你知道你有這個嗎?” 6x\+j
我知道啊,一直都有,誰不長肉呢。他沒說出口,躺下去點了點頭。年長的大夫牽著他的手指分開那條縫,潮濕的黏膜燙著指尖,如同被另一副小巧的唇舌咬住了。 cnAwoTt4
你或許也能生出一個孩子,醫生鎮靜地說。 $KL5Z#K
小憐猛地重新慘叫起來。千金少一哆嗦,掙脫了手指。她是如此淒厲,仿佛有人正在用一把鋸子將她緩緩鋸成兩半,千金少忽然感到一陣深深的恐懼傳遍全身,連小腹也重新疼起來,劇烈的疼痛使他不得不躲開醫生的手,蜷成一團咬緊牙關。他絕不能叫出聲來。不知過了多久,慘叫聲倏然止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嬰兒的啼哭,和蒼老女人喜極而泣的哭聲。他自己的外袍蓋在身上,大夫問:“你的爹娘呢?” ~8'4/wh+8
千金少答道:“他們都死了。” #pJ^w>Y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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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煎了藥給他,又寫了一張方子,千金少還沒讀完,那張藥方又被抽走了。大夫說你自己去抓藥總惹人注目,還是每月來煎吧。現在他知道每個月要發生什麼了,未免垂頭喪氣,這喪氣同時遮去了其他的憂愁孤獨焦慮驚懼,可謂量大實惠。血會從那裡流出來,這意味著他的腹中能孕育出一個人。如果運氣不好,那個人會死在那裡;如果運氣足夠好,直到血流盡了他也不會妊娠。夜裡千金少躺在床上,師弟輕微的鼾聲在身邊平和有序地放送,他身體裡驟然湧起一股無力感,從他的心臟出發,流過四肢百骸,像推翻一疊骨牌那樣打倒了他,才意猶未盡地從他身下那個不該有的縫隙裡淌出去。隨後千金少意識到,那裡是真的有什麼東西淌出去了,溫熱的,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聞到了確鑿的血腥味。 =re1xR!E5
醫生當然有給他月事布,他沒法求證這東西是否以不應當的高價騙了他兩貫錢。小腹的疼痛現在如同跗骨之蛆,開始糾纏著令他晝夜不得安寧了。他多披了一件袍子,躡手躡腳跑出去,解下那塊吸了血的灰布,借著昏暗的月色,看到上面有大片的暗紅血跡,以及黏連的組織。原來前幾日那裡是真的有一把刻刀在剮他的內臟。千金少毛骨悚然,又松了一口氣。 n8"S;:Zm
這之後他練刀愈發賣力,酒也飲得更多。隨著時間推移,流血與疼痛的時間愈發固定,他被劈成兩半:一半在疼痛時要裝著不痛,因此極為賣力地練刀飲酒;另一半不痛的時日就像難得的假期,更不該荒廢消磨。等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落入喘不過氣的生活裡。師弟玩他的小辮子,把三股發卷在手指上,手肘捅一捅他,鬼鬼祟祟說師兄,我們出去玩吧,我想喝那家酒鋪最貴的燒酒。 }G$rr.G
他師弟這時候還不知道,自己以後會遇上什麼樣的佳釀,一杯就能抵過幾百壇最貴的燒酒,只不過賣不出價錢,要他耍賴加賣命才喝得到。但想來刀宗禁招擺在那裡,一生是難有不賣命的時候。酒過三巡,兩人的臉一起熱了,師弟說:“師兄快要去天元掄魁了吧,我趕不上,沒甚感想,但其實今天該帶他出來散散心。” x1)G!i
師兄就是西風橫笑。這話講得顛三倒四,千金少聽懂了,便說:“做神君確實沒意思,不如飲酒,但要是他在,又要管東管西,說小孩不准飲那樣多,其實有什麼要緊?你我都這麼大了!”加起來沒有三十歲的兩個少年相視一笑,又飲一口,刀宗門風剽悍,沒人願意用的酒杯被他們拿來比著丟果仁,在桌子另一邊東倒西歪。千金少又說,明日師兄要是輸了,我們就把他拖回來,後面幾年都有得笑他,但師兄怎麼會輸?修真院裡誰還能打得過西風橫笑? /kGRN@
沒了!師弟手一揮,心滿意足地趴在桌子上,拿手指叮叮噹當地敲空酒罈,沒了!師兄怎麼會輸?上次和他對打,他使嘯穹就像使他自己的胳膊,只可惜你那天不在……算了,你最好不在,我叫他打得好慘,你知不知道? 2#Fc4RR;
千金少一激靈,酒醒了一半。那天他告假是去醫館煎藥來喝,大夫已經同他熟識,一手交錢一手端湯碗,不得了的秘密交易。他往常買酒的錢有三分之一都花在這裡,清冽的酒變成苦香的藥渣,撫平他每一寸隱痛。刀宗其他師兄笑話他:來福,你這兩年怎麼朝外跑得這樣勤,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他反駁時師兄不信,等他不耐地說:好啦,就是有心上人,師兄就又湊過來:長什麼樣子?誰家的姑娘?要不要師兄幫你?看你也不像會哄女人的款,師兄教你,女人都喜歡溫柔小意,平日裡那些渾話在人家收一收,有閒錢便去買幾根簪子,幾塊胭脂水粉,綢緞……哦,提親的時候再置辦那個。頭頭是道,千金少不由得懷疑師兄心裡真有個模子,要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照葫蘆畫瓢地填進去哄騙。他不敢說自己看到女人的時候,耳邊便會響起小憐的慘叫,身下那道縫隙也會不合時宜地漲熱疼痛起來。那天他獨自出去採買,要把神嘯刀宗的議事廳重新漆一遍,回去的路上,有個男人正誘哄一個女人從轎子上下來,他說:“沒事的,阿憐,我母親最好講話,你……” E?|"?R,,,
千金少猛地回過頭,轎子裡伸出來一隻細瘦蒼白的手,手腕上箍著兩隻銀鐲子,像一對鐐銬,他盯著那只手握住男人的手,下頭又踏出一隻繡鞋,細細密密紋著鴛鴦戲水的紋樣,織線密得像要蓄意勒死她的腳踝。千金少不敢再看,飛快地走遠了。 jyF0asb
千金少說:“旺財,我記得你那些朋友裡,有個叫玲瓏雪霏的星宗人,她怎麼樣?” xw-x<7
她喜歡月的!師弟大叫起來:“師兄你可不要和飛溟搶姑娘,我們飛溟是個最好說話最好欺負的!”千金少一拍桌子:“誰問你這個!我問她功夫怎麼樣,不會是你看上了她吧?”師弟這才嘟嘟囔囔地說,我沒有,但老實講,我們誰也沒同她交過手,你要有興趣,我替你問問昊辰,他天天去找她,也許見過……他不知道自己幾句話就把小弟們賣了個乾淨,千金少聽得頭都疼起來,直覺這即將成為一筆爛帳。刀宗沒有女人,因而也沒有這樣混亂的感情,女人到底有什麼不一樣,他的手背碰到了自己的胸,那裡近來也會開始微微作痛,不知是不是錯覺,好像也柔軟了一點。說到底,也就是這一點不一樣,他就從沒碰上過這樣的爛帳。難道沒做過女人,就可以不做女人嗎? [T', ZLR|
他們誰也沒想到,第二天真是他們去把西風橫笑拖回來的。連嘯穹都被那個劍宗的小怪物砍缺了一角,插在西風橫笑自己的心口上,嵌進衣服裡,並沒傷到他什麼,但師兄看起來很像被釘進了一根長釘,永遠地固定在那方鬥場上。師兄被一劍捅在肋下,雖然對方很懂點到為止,他還是睡了三天,他們倆也輪流守了三天。夜裡師弟坐在牆邊累得睡著了,千金少一個人坐在寂靜的房間中央,如同又回到了陰冷潮濕的醫館裡,心跳和西風橫笑斷斷續續的呼氣聲擠在一起,壓得他小腹墜痛。他沒心思算日子,一手又去摸師兄的脈搏,一手壓住下腹,在心中冷冷地警告那裡作痛的器官:我現在可沒有精力關照你。 L{$ZL&
師兄醒來的時候,千金少倏地站起身,下體一熱,大塊的血順著腿根淌了下去。他想,還好穿的是黑色的褲子,隨即他痛斥了自己的自私,伸出手去扶師兄的後背。他的腿離床邊站得好遠,不知道師兄會不會察覺到血的氣息。 jnFCtCB
然後師兄就成了西江橫棹。 ~:ddTv?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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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橫棹從刀宗搬出去的那天,他躺在驟然寬敞起來的通鋪上,師弟也沒睡著,在另一邊翻來覆去。兩人都沒能說得出話,他閉著眼睛狠狠咬住嘴唇,手伸進褲腰裡,在身下摸到濕糊糊的血跡。在道域四宗之外,流著血的女人是不能進祠堂的,沒人說得出具體的理由,有老人會含含糊糊地說,那是不潔的。千金少從沒想過這血和胳膊上心口裡流出來的血有什麼區別,摸起來都是一式一樣的滑膩,看起來也是一式一樣鮮紅,但他被不潔兩個字攫住了,這個詞現在給他一種莫名的快意。不潔、丟臉、下作、卑鄙,比那些人又差到哪裡去?沾了血的手指分開縫隙,朝更深處摸去,這和一把劍插進身體裡有什麼區別?千金少想著,手腕一緊,指頭直直捅進去。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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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確確實實是撕裂身體的疼法,他腰眼一抖,眼眶都熱了,但唇角殘忍地勾了起來。更多的血湧出來了,不辨來路,不知歸途。他抽出手指,緊緊握成拳,忽然一躍而起,對師弟說:“旺財,走,我們去找師兄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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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也騰地坐起來,點亮了油燈,看他攥著拳急匆匆披起外袍,去庭院裡洗手,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站不穩似的。師弟跟上去,問他:“來福,你是要去打架,還是要去看師兄?” 5,!,mor$]
當然是看師兄。千金少搓淨了手,又在洗臉,臉揚起來,水滴就順著下頜流下去,月光下他猩紅的瞳仁亮得像兩盞炬火,掩去他正在發抖的雙腿。師弟也笑了,他回身取了個酒壺,扔給千金少,說:“那你得再喝點,你嘴上都裂得淌血了。” \ief [
後來又過了幾年,師弟從修真院跑出來的時候,千金少才知道自己那時是什麼樣子。即將成為風中捉刀的師弟來敲他的窗戶,低聲叫師兄,師兄。他打開窗戶,窗外露出一雙極亮的眼睛。師弟說:我可能要帶飛溟走。 @L|X('i
原來這就是那一筆爛帳翻開的時候了,千金少回頭看一眼宗主臥房,空蕩蕩的通鋪床和西江橫棹破破爛爛的小屋閃過他的腦海,於是他笑著說:“好啊,要不要師兄幫你?”師弟搖搖頭,他又說:“那找到落腳的地方,給師兄來個信,有空師兄就去看你。” 0A[p3xE\
師兄。師弟仰頭露出恐懼的笑容,但眼神還是很亮,他說,你要照顧好西風師兄。 D/hQ{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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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千金少和冶雲子討了醉生夢死的禁招。他後來笑嘻嘻地說,宗主當然能去翻禁書了,但師叔你一把年紀了,想到自己教過這種東西給我們小輩,恐怕做鬼也不安生吧?冶雲子正收拾門人的遺物,聞言手一哆嗦,捉著一隻蛐蛐籠就朝他丟過來。千金少一把接住,臉上輕浮的神色忽然一凜,他說師叔,再打個商量,要是我死了,我不管誰做宗主,都只能由你給我收屍,行不行? SymSAq0$F
冶雲子背對著他,語氣橫衝直撞:“你怎麼不找西江橫棹?” }x4,a6^
“師兄家裡有小孩,拖屍體怎麼像樣,嫂子會不舒服的。說好了啊,就你一個,有別人的話,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UM%[UyYQ
“你再說一句?”師叔這次真火了,一把抄起刀,看樣子就要在這裡同他魚死網破。千金少大呼小叫著一躍跨出門檻,把蛐蛐籠丟還回去,嘯穹的刀穗掃到他的臉,讓他看不清師叔的表情。今天道域天氣正好,簡直不像喊打喊殺的日子了,他笑著擺擺手道:“師叔別怕,你慢慢收拾,我這就去讓他們償命。” :bMCmY
冶雲子注視年輕宗主的背影。千金少近來添了毛病,風逍遙也離開刀宗之後,他隔一陣就在耳朵上釘一枚新的銀釘。他又不是細緻的性格,常常能見到耳朵上乾涸的血痂,也不嫌疼似的,存心讓人揪他耳朵的時候多添小心。銀針穿過去的位置撕開裂口,又重新長好,腫起一個小包,不知道會不會永久地長在那裡。他們聚在一起報告傷亡的時候,千金少盤膝而坐,把嘯穹橫在腿上,撐著頭的那只手神經質地按壓耳廓,揉搓耳釘,活像是缺了那點疼就不會聽人說話;有時聽入神了,把手指也弄得鮮血淋漓。 DsY-JBDvoz
小年輕。冶雲子哼了一聲,把那只小籠子好好地放進箱子裡。 fAWjk&9
他想到這裡的時候,千金少已經提著刀在外面殺人。他腳程向來快,背著長刀也不減速度,那幾個人見到他,臉上露出竊竊癡笑,道:“笑殘鋒,我們殺了個醫生。他死前說,你是女人。” GP ;c$pC
千金少耳邊嗡地一響,臉上恨意竟然漸漸褪了下去,大夫冰涼的手在背後摸上了他的臉。他停步慢慢道:“為什麼殺他?” /=4P<&J
“因為他沒醫好我大哥。” p2|c8n==
哦,千金少拄著刀,點了點頭,又問:“所以你們告訴刀宗門徒了?” ]B0>r^
“正好碰上,要不是他,我們還正愁這消息沒人可傳。只可惜他一聽就怒了,要與我們拼命。” b3e: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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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應當,千金少想,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宗主是個男人,也是個女人,知道與不知道會有什麼分別?他這樣想著,嘴裡卻說:“他死在刀宗門口,所以我才能尋來。” w[PWJ! <
打頭的還想說什麼,一張口卻沒了聲音,他想清清嗓子,餘光一瞥,身邊竟沒了人,最後一個癱在地上,被千金少用嘯穹釘在地上,看深度儼然已經活不了了,血還沒從身下溢出來。他又想尖叫,還沒反應過來,頭顱已經骨碌碌滾在地上。 "Iu[)O%
千金少釘著最後一個人,氣定神閑地蹲在他身上,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那人才疼過味來,慘叫聲幾乎掀翻千金少的天靈蓋。他就在這慘叫聲裡說:“按理說,我若真正問心無愧,應該留個活口讓你去通傳,這樣誰都知道是我殺了人,也都知道刀宗宗主還是個女人了。” 'X{cDdS^
“女人”兩字從他唇間輕輕滑過,沒什麼掛礙,他自己也驚訝於這坦然,拄著刀又朝下送了一點。慘叫聲太吵,令他無法控制地想起那個叫小憐的產婦。道域混戰殃及不少無辜,不知她還活著沒有,原來男人女人要命的時候,叫起來也都是一樣,女人要命的時候還延伸出新的生命。他覺得自己又疼起來,這回是渾身都痛,耳骨上連綿的傷口遙遙牽動腹中的器官,使他整個人都震顫起來。怎麼會這樣痛呢?都會這樣痛嗎?這是幾根簪子、幾塊胭脂、幾匹綢緞能遮掩的痛嗎? YMP:T?vMVh
“但殺你太方便了,那樣就會很麻煩,我不喜歡麻煩,”他俯下身,盯住一雙漸漸擴散的瞳孔,“這樣你要記得,我這人無論是男人女人,都非常卑鄙。” {e[S?1t=l
他用滾燙的手合上男人的眼睛。無論如何他都已經成為一片土壤,和小憐一樣,終有一天失去做人的權利。他從此要懷抱著一個巨大的弱點,這弱點足以與他糾纏終生。他還要珍視這個弱點,因為他們倆只能相依為命。 ,LZ6W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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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逍遙回到道域的那日,道域起了極大的霧氣,他分辨不出遠處那個色塊高矮胖瘦人畜男女,走近了才看清是千金少。千金少乍一見他,還反應不過來,盯著熟悉又陌生的臉,一時失語了。 (+>~6SE
風逍遙問,師兄,你在看什麼呢? 9"2.2li5$
千金少回過神來就撓頭,時光飛逝,他卻忽然想起西江橫棹去天元掄魁前一晚,自己和風逍遙喝的那場酒。他們那時都還喝得醉,師弟攬著他的肩膀問:“師兄,你以後想做大俠,還是想做宗主?” (5{|']G
少年的千金少抱著酒罈,醉醺醺地答他:問我嗎?我只想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