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28【佛皇中心向】鹿苑夢華，1-4，3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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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10-14 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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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8【佛皇中心向】鹿苑夢華，1-4，3F

代發，社團沒有帳號的學弟要出的本
試閱四章

第一章

白衣的佛者，在無邊的黑暗中緩緩睜眼。
「唔，此地是何處？吾竟好似一無印象。」
佛者口中喃喃，將側臥的身軀翻轉，慢慢直起雙腿。
視野盡處無他，除去黑暗，還是黑暗，即便佛者深究佛理，一時間卻也難有其他更恰當的說詞，來形容此一地方。
雖是驟然進入到陌生而無光的世界，佛者仍一本沉著態度，向未知的四方投去目光。不多時，白袍佛者輕輕將掌合十於胸前。

「想那魔王波旬，在菩提樹下同世尊爭鬥，世尊彼時尚未證得佛果，卻能藉此次試煉，圓滿更深入的修行，反倒逆了波旬的意，竟讓世尊佛果終成，以釋迦牟尼之號傳頌千載而不衰。」
佛者輕聲續道：
「料想這片闇黑大地，於吾之意義與波旬之於世尊，應是相差無多。」
宣告的話語鏗鏘如磬，然而彌天的暗不過報以死一般的寂靜，有若無聲的嘲弄。

眼看佇立原地不是辦法，佛者抬腿前行，並非為了尋到光明或出路，只是行一嘗試，設法打破僵局的嘗試。
「啪噠！」
足落之處恰似堅實的土地，連走幾步，感覺並沒有太大差別，佛者嘴角些微地揚起，但對試煉的戒慎之心絲毫未見鬆懈。

不知已行走多久，本該一成不變的黑暗，逐漸扭曲幻化。
「喔——？」
被這片黑暗遮蔽已久，佛者甚至產生要永遠置身黑暗裡的念頭，正兀自納悶之際，乍見環境有異，佛者連忙停下腳步，觀察著周遭的變幻。
卻見白色的氣流逐一匯聚成人形，開始朝著佛者走來，佛者凝神細細觀覽，頭幾個與他打照面的人形，五官不甚明朗，衣著幾無特色，唯一能供確認的特質，是此些人形各自有程度不一的傷。有些輕微的，臉上流下深色的液體；有些嚴重的甚至少去一隻手臂或一條腿，佛者起初意欲攔下一二人，衣袍、手指拂到處，人形卻轉瞬消散無蹤，方才使佛者打消問話的念頭。

「吾莫不是正身處地獄，否則何以景況如此慘烈？」

雖內心暗自納罕，佛者的慈悲心可沒有半分減損，口中念誦起一段段經文，或許黑暗中壓根無從傳聲，或許眼前眾人形不過就是幻象，或許所做的一切盡皆徒勞，佛者仍不願意眼睜睜看著受傷的人形從身旁走過而坐壁上觀。其身姿形影，正如一朵白蓮，在幽暗汙濁間，不屈地綻放一捧光明與澄澈。
好像是接收到那份佛者的不屈而要予以回應，人形在步向佛者身後之同時，重新化作氣流，竟再度匯聚做新的人形，從那不為佛者所知的起點，又面向佛者走來。一切，貌似被嵌入了名為輪迴的紐帶，有條不紊地運作著，即便佛者確已多所見聞，這般變化也是前所未見，經文的唸誦一度失去規律。

「呼！此時可不能再失方寸！」
佛者自忖，憶及世尊面對強大的波旬，必是滌盡雜念，專心一意，否則何來戰勝一說？勉力按下心頭盪起的波瀾，佛者繼續屏氣觀察步向前的人形，很快即有了新發現。
「此些氣流化成的新人形與最初眾人形有其差異。」
佛者內心思考起來：
「五官變得更清晰些，數量亦減少些許，不知其中蘊含什麼意義？」
不斷的經文自佛者口中持續流洩出來，畢竟新人形的外觀仍是傷殘一貫，此刻其慈悲佔據上風，無暇去細思：為何有那麼幾張熟悉的面孔，混雜在這批詭異的隊伍裡？
「輪迴」顯然還要繼續下去。氣流重複著消散再聚攏、聚攏再消散的步驟，第三、第四批人形循序出現，與佛者擦身而過。佛者慣性地吐出經文，雙眼也不忘瀏覽過人形，心內蕩漾不再，疑問卻是隱隱膨脹：
「第四次，眾人形五官俱備，已能不費力地分辨每個人形之區別，人數更逐步減少，其間某些人形甚至開始有所動作，不再只是單純地向著吾走來，吾清楚記得有幾次與人形對上了眼神，闃寂的黑暗中似也能聽到細碎而雜亂的言語。最令吾在意的是，吾漸漸能看到眼熟之臉孔，」
思慮稍歇，佛者重重呼出一口氣，吐納畢了，再強迫自己回到思索：
「掃地的老僧、取井水的沙彌，吾與他們道過佛理、問過寺內大小事，何以他們就這般出現在此虛實莫辨的世界——以如此悽慘的面目呢？」

未待深入細想，氣流變作新人形，第五次朝佛者緩步而來。佛者早先平復的心境，因眼前所見，漣漪再起。領頭的人形是身著布衣、頸配一串長佛珠，後背一頂斗笠的僧侶，長眉毛下眼神凜然——那是佛者熟習的眼神。
「……明王？持劍明王？怎麼一回事？」
一陣啞然後，佛者脫口而出。那確實是佛門組織鹿苑一乘求禪台的破匣求禪，氣流雖無顏色，但身形樣態，與破匣求禪別無二致。佛者的思緒被打亂，再將目光放遠，持劍明王身後另有四個人形，憑著手持的武器、面部清晰的特徵，佛者知曉那可是持劍明王以外，被納入「五大明王」中之其他四位持刀、持杵、持環、持槍明王，亦即這莫名的氣流，化成其熟識的明王樣貌，堂而皇之行走於這世界中。

佛者極力想壓下紊亂的心境，他有最壞的猜想自內心暗處萌發，口中的經文不知何時已從超渡用的《地藏經》換作通達無我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卻依然難以抑制滴滴冷汗濡濕頭髮，從額前滾落。
「您怎麼了？顯得這般侷促不安，可與您平時大不相同呢？」
冷漠的話音傳入佛者的耳裡，後者又是一驚，不僅是因「黑暗中不能傳音」的規律遭打破，也不僅是因這話暗藏嘲諷，委實過於僭越，更是因耳中聲色……簡直就是持劍明王本人在說話一樣。
「吾與明王交往多時，他一心行於正道，從不出言不遜，乃是鹿苑的棟梁，你根本就不是破匣求禪，你是誰！」
停下經文的吟誦，佛者轉而道出一句氣話。話才出口，佛者便有些後悔，連續的殘酷光景已顯見其效果，加上氣流維妙維肖的幻化，越加浮躁的心情一經挑撥，只怕幕後主使已看到了破綻，連忙重整態勢，要拾回淡然的心緒。
「是嗎？」
不知不覺間，「破匣求禪」逕自走到了佛者面前。
「請您注視著屬下，再將剛才的話複述一遍，如何？」
說罷，人形原來低垂的頭猛地抬起，佛者深刻地將那印象篆刻在眼簾上：七孔流出深色液體，臉部上下滿是傷口，凜然的眼神消失，被純然的眼白取代，牙關緊咬至好似要將門牙咬碎的地步。佛者並未被驚嚇到，卻看出其出離的憤怒，只是微微頷首，報以合十雙掌。

「適才吾失態了，做出壞示範。怒是最要不得的情緒，只消一二分的怒，便極可能摧毀十分的良善，忍耐、面對現實，然後改變，方是脫解憤怒的良方。不論你是不是持劍明王，告訴吾你生氣的理由吧！讓吾能幫助，尋得一劑好藥改善現況。」
儘管佛者已字斟句酌，曉之以理，明王人形仍是不依不饒。
「要我不憤怒，可未免太強人所難了！」
明王一吼猶如雷霆，劈在佛者心上一如刀割疼痛。
「給我仔細看著了！」
只見其他四明王團團圍住佛者，那堪稱是不忍卒睹之慘況：有的左肩遭直劈一刀，傷疤好像還在汩汩冒出深色液體；有的身體中央直接被穿出個洞，五臟六腑各自殘缺，手法之狠辣無法以言語形容。
「您總教我們業力因果，要修十善業、除十惡業，這即是我等費心修行所能證得的最好果報嗎？」
那「破匣求禪」放聲嘶吼，氣流人形激烈舞動，早已看不出人樣。
「說到底，只要避開那武林，遠離那江湖，就不會有這樣的局面！管他塵世浮沉動盪，若不去插手，我等便不至於陷入泥沼而無從自救！什麼苦境正道，予以幫助又如何？他們可從未保證我等能全身而退！」
接著仍是人形不斷的埋怨，伴隨四明王發出高低不等的詭異聲響，令人喘不過氣的黑暗充斥負面之音，早先混沌程度與現時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自知交涉失去意義，佛者沒有多做言語，運動內元。
「喝！」
打出一掌，五個人形頓時被驅散，黑暗領域重歸寧靜，徒留佛者佇立原地，雙脣緊抿，百感交雜。
「暗處中的那位，」
佛者雖是依然控制著情緒，語氣中仁慈卻削去幾分。
「沒有盡頭的試煉，稱不上是聰明的試煉。還有什麼要展示予吾嗎？」
冷酷的語調遮不住飽經折磨的疲憊。
至闇中驀地傳出一陣呻吟。
「嗚……啊……」
佛者定睛一觀，不遠處有個人倒在殷紅血泊中，並非白色氣流聚化的人形，身著半邊淺綠袍子，獨一無二的髮飾很快便讓佛者認出。
「是師座嗎？」
短短一瞬，佛者動了猶疑的念頭，擔心這或許是主使者的陷阱，不過念頭隨後迅速地熄滅。
「事已至此，還擔憂什麼陷阱呢！」
佛者急匆匆地前去攙扶起那鹿苑一乘的僧侶——浪生師座藥如來。
「師座，師座！快睜開眼睛吧！」
眼看藥如來雙目緊閉，氣血不調，佛者猜測應是中毒，原想催動內功助他醒轉，卻見其身上正插著幾根針，害怕貿然動作只會壞事，只得大聲叫喚起來。
「我……們……輸了……」
藥如來好像聽到佛者的叫喚，艱難地張開眼瞼，連帶嘴唇微啟，幽幽話語流洩。
「傳燈院、阿難塔、五位明王，都……都……死了……」
藥如來邊說，嘴邊流出深紫色毒血，眼裡還有兩道清淚滑落，佛者心益發糾結。
「鹿苑……滅……亡了……」
「別這麼說，師座！」
佛者啟齒，竟是不自覺的啞嗓，連自己都吃了一驚。
「我等之所在，鹿苑之所在，鹿苑沒有滅亡，也不會滅亡！」
佛者忘情地喊了出來。
「即使……只剩下……您一個人……嗎？」
藥如來似是想微笑，嘴唇卻歪成奇怪的角度。
「我這傷……不可能……再……陪您……」
佛者靜默一會，藥如來攀緊佛者袖袍。
「現在……還不遲……只要……退出……武林……就能……就能……避禍，哇噗！」
竟又是一大口血噴出。
「事情真有那麼簡單嗎？」
佛者搖搖頭，視線卻別過藥如來，好似在自言自語。
「這個江湖，不是說離開就可離開的。況且，師座不是常以入世救濟病人為己任？而今卻說出相反的話，莫非……」
不等佛者說完，藥如來直接打斷話語：
「您一路上……看到了……什麼？」
「唔……」
佛者照實回應：
「許多不太認識的人，幾張有印象的臉孔，還有五位明王，大家身上皆有傷勢，情形猶如地獄。」
「那可是……鹿苑的……各位啊……」
藥如來突然睜大充滿血絲的雙眼，直勾勾盯著佛者：
「您時常……隱蔽在室……修習武學……大多數……自然不認得……」
伴著幾聲咳嗽，
「但您是……珍惜生命……之人對吧？……哪怕……不為我……也要為……無辜的僧眾……著想……退隱……避禍……」
「最壞的猜想」中了，佛者面上雖有悲戚，談吐反異常堅定：
「單是逃避沒有效用，難道要等邪魔外道屠盡苦境百姓，殺至鹿苑門口，再束手就擒？吾記得，師座與吾暢談佛之慈悲普照苦境的抱負，歷歷在目，只怕在我眼前者，並不是師座本人吧！同樣技倆還想使兩次嗎！」
「嘿……」
「藥如來」眼色陰沉下來，嘴角斜起：
「他可真辛苦呢，竟連改變的權利都不被允准擁有嗎？哈哈……」
那是與浪生師座極度不符的粗野聲調，佛者急遽催動元功，聚氣在掌心，高高舉起手掌，對準斜躺著的妖邪。
「就讓我好好見識吧，所謂鹿苑的歸宿，佛者的歸宿！」
昂揚的語調，粗聲粗氣大笑著，隨佛者一掌擊落，闇黑被擊碎作虛無……

九界佛皇玉織翔，在鹿苑一乘的廂房裡猛然醒來。
他這才憶起，今日是答應苦境諸正道，出關的第一天。

[ 此帖被ushiku在2020-10-28 16:1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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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5)

1樓發表於: 2020-10-14 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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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今日，藥如來起得特別早，早得太陽尚未升起，外頭仍是漆黑一片。
雖說時間是早了，但藥如來想到今日所彰顯的特殊意義，便再難入睡。
「今天可是佛皇出關的日子，若再回去入眠，只怕要錯過大好的時辰了。」
儘管很大程度上純屬白擔心——藥如來作息之正常，在鹿苑稱第二，無人敢妄稱第一——他仍決定利用多餘的時間，再為今日事務多做準備。

打禪、靜坐是基本功，腦袋很快地擺脫了沉重的不適感。
「看來還有時間。」
點起一盞燈火，拿出《藥師經》，輕捻一串佛珠，將二三個章節念了過去。聲量僅止於呢喃，為的便是不想打擾做著清夢的僧眾。
隨後著手整理藥材，並重新演練起各種病況的針術應對。不論武林中人或苦境百姓，傷病總是比較單一，藥如來卻不肯過多鬆懈，畢竟武林「人才輩出」，要避免的正是難題擺在眼前卻反倒解不出來的窘境。
尚且還在思考醫書上的難題，東方山頭兀自露出一道魚肚白，耳裡同時傳入雄渾鐘聲，昭示一般僧眾的一天之開始。鹿苑於此時恢復生機，嘰嘰喳喳的細碎說話聲、木質地面的踩踏聲，是生氣勃勃的鐵證。

「時間竟已至此了嗎……」
放下書卷，藥如來撣了撣衣上沾染的塵埃，動身前往鹿苑最高領袖——九界佛皇的廂房。連日閉關，不知佛皇身體安好——這麼想著，腳下步伐倒也輕快起來。
「嗯？」
廂房外，意外的人物出現：一個小沙彌端著方盤，看來心焦地在門外踱著步。
「怎麼回事呢？」
藥如來柔聲問道。沙彌抬頭，目中好像還噙著淚水，見是一貫和氣的藥如來，沙彌也沒有做何隱瞞。
「是這樣的，後廚做了一份早餐，指示要送來給佛皇，但房間門窗閉鎖，我又沒見過佛皇，我擔心被剛睡醒、生氣的佛皇攆出來……。」
藥如來聽罷，努力忍住嘴角不能上揚，眼前這沙彌也太單純，佛門清苦生活確實並非一般人所能容忍，可佛皇何等人物，豈會因清夢被擾而憤怒呢？準確而言，跟隨佛皇的這些日子裡，藥如來可就沒見過佛皇生大氣。
「哪有什麼問題呢！別自個兒把佛皇想成鳥肚雞腸的人物了！」
邊笑道，藥如來邊往門前一站，輕扣門扉：
「佛皇，弟子藥如來有事求見。」
「……請進。」
房內傳來聲響，聽來有些模糊，藥如來也未做他想，順手將門推開。
眼前所見，有些讓藥如來驚訝。臥床上，有個人長白色頭髮披散在肩，只餘一隻眼睛露出，雙腿盤坐，旭日的金色輝芒恰在此時灑入，充盈斗室，那人便沐浴在祥和安寧的光線裡，氣氛竟瞬時變得神聖，直教藥如來差點忘記呼吸，若此時再奏上一曲梵唱，只怕藥如來便會虔誠地屈下自己的膝頭禮拜吧。
「……看來是吾的早點到了呢。」
一陣短暫靜默後，床上之人開了口：
「吾尚未梳洗打理，讓諸位看見吾這樣子，委實不好意思。」
藥如來已從初見的驚異中恢復，回頭一望，只見那沙彌還呆站在原地，連忙比比手勢提醒，這才將沙彌拉回現實，方盤往桌上放去，學藥如來彎腰做揖：
「參見佛皇！」
二人的聲音在小小的房間迴盪。
「二位請起。」
佛皇的眼光很快瞟到送餐的沙彌：
「你便是在後廚工作的沙彌嗎？感謝你特地為吾跑這一趟。」
「不……不會……您……您言重了……」
不知是本就不善言詞，抑或被佛皇威光所懾，沙彌的話結巴起來：
「那……那我……回……」
佛皇連連點頭：
「後廚的工作想必很忙碌吧，也請務必向後廚的各位傳達吾的感謝。」
說畢還雙手合十，顯見其真摯。
「您……您請……慢用……」
沙彌迅速回禮，待踏出房門，便飛也似地奔向廚房的方向，留下藥如來與佛皇獨處於房內。

「吾適才應當沒有哪裡做錯吧？」
佛皇看著飛奔而走的沙彌背影，問出了帶納悶語氣的問題。
「您拿對待平輩的禮儀對待一個此前沒有見過您的沙彌。」
藥如來的臉上藏不住笑意：
「如果這稱得上是問題。」
「世尊追求平等。」
佛皇據理力爭：
「即使只是一位後廚的沙彌，未來也有機會獲得比吾更高之成就，若果如此，方才吾反倒是失禮了呢！」
藥如來搖搖頭，指指桌上菜餚：
「世尊也曾接受牧羊女供養而得道，請先飽餐一頓，再辯論佛理亦不遲。」
佛皇也沒有再反駁，起身下床，聳起的雙肩鬆懈——藥如來才注意到，前不久佛皇似乎一直警戒著什麼——走到桌前坐下，用起膳食。
「藥如來斗膽問了。」
坐在佛皇對面的椅上，藥如來開口：
「您……一切都還安好吧？」
佛皇正一手撥開未紮的長髮，另一手將一匙稀粥送入口中。
「師座這話問的，吾身形自覺與初閉關時相較相差無幾，師座如若不放心，不妨飯後進行個簡單的檢查……」
「並不是那一方面的。」
藥如來有些著急，以致稍嫌僭越地打斷了佛皇的發言：
「您沒有受過驚嚇、靈異一類騷擾吧？」
只是短短一瞬，佛皇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然而旋即恢復如常。
「吾佛學已研究極深，就算遇上此等事態，也是能自在應對的。」
佛皇放下湯匙，轉而拿起一旁的白饅頭。佛皇並沒有正面回覆問題，藥如來暗自思考。
「……有時功力深者反而會被此類異象糾纏，總之請您若遭遇難關，務必向藥如來傾訴。」
藥如來將肺腑之言說完，望向佛皇，想從其眼中看到一絲動搖，不過佛皇顯然決意埋下秘密，舉手投足間沒有露出破綻。
「不說不愉快的事了。」
佛皇將餐具碗盤整齊放在方盤裡，隨後指向有些飄逸過頭的三千髮絲。
「可否請師座幫忙，替吾紮上頭髮呢？」

「您在閉關時，如何整理頭髮？」
藥如來看向端坐在明鏡台前佛皇的倒影。
「我記得您閉關時不喜受打擾。」
此時的藥如來正站立在佛皇身後，將一綹頭髮捋起。
「吾記得，應是不怎麼整理吧？」
佛皇綻放著豁達的面容道：
「所有的時間都利用在修練武功上了，想必吾當時正好似苦行六年後的世尊那般邋遢呢。」
「藥如來無意否定您的努力。」
藥如來靜思一會，才緩緩開口：
「閉關也與苦行相差甚遠，但世尊已然證明苦行並非成就大道之路，您的閉關亦應多珍惜身體才是。」
說罷，將佛皇髮絲聚攏，準備盤起。
「師座說的身體休養，吾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佛皇開朗的表情微微斂起：
「吾知曉，吾承載著太多的期望，有太多正道已先後犧牲，佛友一頁書還未得解放，佛業雙身卻先以道隱鳳凰鳴之死高調復出，苦滅二境秩序不能在吾手上斷去其傳承……。」
鏡內的佛皇倒影，顯著藥如來早已相當熟悉的堅定眼神。
「哪怕再如何苦，吾都要將它吞下。」
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攥起，藥如來沒有錯過佛皇的小動作。
寂靜悄然降臨在二人間，藥如來自知佛業雙身何等威能，心中苦澀如墨，暈開在心海，一時間難以言語。

終究是佛皇先打破這份靜謐。
「師座可否跟吾說說，吾不在的時日內，鹿苑的大小事？隨師座歡喜，想講什麼便講什麼。」
「那藥如來便說了，如有冒犯，請佛皇見諒。」
藥如來邊說，邊將佛皇白髮向上盤成一層。
「阿難塔的答非、所問依然喜歡出難題考較僧眾，總有幾個沙彌費勁要辯出個所以然，但每每被顛三倒四的話術繞得團團轉。」
「他倆總喜歡在這上面做文章。」
佛皇的微笑倒映在鏡裡，令藥如來頗感溫暖。
「不過凡事總有萬一，經書中不乏難於理解的經文，此間即使是吾，都無法完全解讀。說不準，他倆走的道路才是正確的呢？」
藥如來附和幾聲，隨即持續話題：
「五大明王中，目前以持劍明王常涉江湖事務，先前更應正道要求，參加天劍之爭。藥如來亦常聽聞明王與正道四處奔走的消息，儼然好事一樁。」
言畢，把佛皇第二層頭髮也紮緊了。
「師座所說不假，聽來明王確實找到了濟世之方向，多在江湖歷練、播撒世尊慈悲正是好事。」
佛皇的笑靨依舊燦爛。
「在下則為到來鹿苑的武林中人療傷，若無要事便會到訪鄉里替苦境百姓診治大小病。」
興許受佛皇情緒感染，藥如來也輕綻笑容。
「感覺與過去做的事情並無太大差別。」
不覺間，佛皇的日常髮型已是紮得穩妥。
「因循亦不是壞事。」
佛皇語調之柔和，是只對親近之人的坦誠。
「行善同樣是一次次的積累而成，人們提倡勿要『臨時抱佛腳』，可苦境芸芸眾生，真能做到又有幾何？師座始終如一，已足堪典範。」
「您的稱讚，藥如來銘感五內。」
藥如來拿來髮飾，安放在佛皇浮屠一般的頭髮上。
「最後是傳燈院，他……」
藥如來克制著悲傷：
「燈院遭太學主毒手，在您出關前便已……往生。」
「是嘛……」
佛皇閉上眼睛，罕見地沒有回應。
「藥如來相信，燈院富有大智慧，此行必是前去西方極樂世界。」
藥如來趕忙補充：
「您不是常言果報能得印證？諒必燈院的善行不會被辜負。」
「是啊……」
相比早先如流話語，佛皇突然放慢談吐：
「那將是……燈院的……歸宿啊……歸宿。」
藥如來認為自己看錯了，一貫堅忍的佛皇似乎有幾滴晶瑩淚珠噙在眼中。
「師座，佛者的歸宿，是什麼？」
佛皇突來的問題使藥如來愣住了。
「即使您現在這麼問……」
藥如來修正髮飾的角度。
「不，現在的藥如來還不懂。就像您說的，阿難塔的謎題、明王的武功、在下的醫術，可不都是一種歸宿？佛者的歸宿即是窮盡佛理，不是嗎？」
「吾也沒有答案。」
佛皇再次闔上眼睛：
「只怕吾要用盡餘生才能尋得答案、尋得歸宿了。」

隨後藥如來沒有記得自己怎麼去回應佛皇，還是就這樣陷入無從言喻的闃靜。
佛皇的修為深厚，餘生還有很久——這是他聊以安慰的想法。
直到那天真正來臨前，藥如來都一直如此深信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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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0-10-28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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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袍的佛者，現身在未知的世界中。
出關以來，佛皇連續受噩夢侵擾，不安感早已褪去，煩悶躁鬱取而代之。一般邪靈不會隨意騷擾武學高出太多者，如此一來就只剩一個答案。
「佛業雙身嗎……」
佛皇合掌靜想：
「不只強硬手段，連小把戲都耍得爐火純青……」
憶及稍早愛禍女戎才前來鹿苑下戰帖，佛皇不由得一陣頭疼。
「然而，」
佛皇將心中所思講了出來：
「吾是不會輕易倒下的！」
未知的地域，狂風咆哮，飛沙走石，樹林躁動。

比起最初的迷惘，佛皇迅速地解明此次身之所在。
「尋常惡夢皆以黑暗混沌為背景。」
佛皇向四周看去，建築景致無一不清晰，與過往規律相異。
「恐怕此次並非佛業雙身的傑作。」
再凝神細觀，佛皇漸有所悟：
「依此地建築特色、花草樹木分配判斷，應是多年前的鹿苑一乘，直到今日仍有些許特徵保留下來。」
縱然認出地點，其背後意義又是如何？佛皇正思索著，周遭環境起了變換。
「唔｜｜」
鹿苑大門前多了兩道影，面對面挺立對峙，其中一方周身梵字圍繞，白衣飄飄，莊嚴肅穆，那模樣不禁令佛皇叫出聲來。
「竟是過去的吾嗎……」
佛皇頓感記憶如泉，自腦海深處湧升。此時的鹿苑一乘與妖世浮屠在滅境相爭，妖世浮屠意欲將滅境全域納入勢力版圖，鹿苑便扮演守護者的角色，庇護不願受妖世浮屠管轄的諸靈，佛皇修練有成，挺身要與妖世浮屠抗衡。
卻見另一方是大大的紅，膚白如凝脂，金色的首飾由嫵媚的動作牽引，好似也有了情緒，興奮地顫動。最惹眼的即是其背後一圈銅環、忽視戒律的衣裝與手上的金黃指甲套，彷彿在向全世界宣揚「嬌」與「貴」和諧並存並非難事。
「果真是這一段往事……」
佛皇感覺腦袋在嗡嗡作響，站在過去佛皇對立面者，就是佛業雙身之女體｜｜愛禍女戎，斷無疑義。

一切如佛皇所回憶的上演。
只聽眼前佛者一喝：
「佛門聖地，豈容妖邪造次！」
愛禍女戎挑指輕觸雙唇：
「您竟將妖與邪等同，吾只感嘆佛說平等，盡皆痴妄！邪靈亦有修佛之心啊！」
「吾佛渡有緣者，不渡無自知之明的邪靈！」
佛者耐不住性，一個箭步就朝愛禍女戎衝去。
「啊啊……」
佛皇閉上眼睛，不忍再看。當初的他武學初成，受人尊敬，自滿、自傲之心緒不免勃發，忽略了心性的修練，愛禍女戎不過出一二挑釁之言語，本該沉著以對方為上策，卻被激得先行攻擊，反倒令狡猾的女戎看破手腳。
「您脾氣這般暴烈，佛也要為之嘆息了呢！」
面對佛者來勢洶洶的進攻，女戎不做回擊，每每以柔軟的身姿閃避，伴以婉轉如鶯啼的耳語。
「佛門何時輪得到邪靈指指點點了！」
佛者怒吼：
「佛海聖擊！」
雖言不忍卒睹，今時今日的佛皇倒已能看出昔日自己的不妥，給予不留情面的品評：
「調息紊亂、出招無序、徒耗元氣，此戰不以失敗收場都難。」

果如佛皇所料，昔時的佛者不消多時，便已氣喘吁吁，眼瞧女戎仍是游刃有餘，內心就越是焦急，卻也引得內息加倍凌亂。
正要奮力催動內勁打出絕招，女戎卻抬手做出阻擋姿勢。
「什……什麼……？」
佛者不解地盯著步步娉婷，毫無防備走向自己的紅衣邪靈。
「吾今日不欲爭鬥，而欲與君相談一番。」
不覺間，婀娜的身影已欺近佛者，後者幾乎能感受到邪靈溫濕的呼吸。
「年輕的佛者啊，你的名字叫什麼？」
「玉……玉織翔……」
佛者的防備鬆懈，在剎那間竟已受女戎迷惑控制｜｜這是後來佛皇發覺的慘痛事實。
「呵……可愛的名字……」
女戎纖纖手指輕佻抬起佛者下顎：
「吾想商借一樣東西，在你的……肉體裡……」
慵懶的語調，搭配滑向佛者胸前的指尖，說是大殺器亦不為過。
「交出你的佛元，將吾擁入懷中，吾願做你的耶輸陀羅，一起踏上極樂的世界……」
女戎極盡誘惑，佛者暈頭轉向，正想應允之際｜｜
「咦？」
女戎驚詫出聲，引得佛者低頭，一座佛像散發微光，掉在沙塵裡。
不等女戎反應，只見佛光大作，邪氣散盡，鹿苑門前籠罩在金色光芒中，聖潔的氣氛將佛者重新拉回正軌。
「佛友，快離邪靈遠些！」
突然現身的一頁書渾身功力催到最大，往功虧一簣的邪靈打去。
埋伏多時的妖世浮屠部屬衝出，將兩佛者團團圍住，同時鹿苑大門一敞，寺內也組織起僧眾欲行突破，雙方酣戰直至天崩地裂、日月星辰皆為之哀嚎！

又是一陣幻化，修羅戰場只消轉眼，便堆覆滿邪靈、僧人遺骸，震耳欲聾的喊殺聲登時消褪，頗令佛皇不適應。
鹿苑大門顯受重創，但還是不屈地站立著。
儘管記憶仍極鮮明，佛皇依然不假思索推開大門，想再見證一次既苦澀又暖心的回憶。
寺院裡，不分長幼，僧眾統統動員起來，力抗侵犯邪靈，戰況臻近極端。
唯獨一廂房，還罩著強悍的結界，來犯者一觸到，隨即灰飛煙滅。
佛皇穿過戰地，步入廂房，終於目睹記憶景象：一個臥睡的佛者，與另一個身著綠衣、端坐一旁的僧人。
「嗚啊！」
臥睡者猛的彈起，衣著面容，便是過往佛皇。
「您醒了。」
綠衣僧傾身靠近。
「唔……看來暫時無大礙。雖說可能有些緊急，還請您快些收拾，待會一頁書前輩應該會來……」
「等等，」
昔日佛皇搖頭：
「在吾昏去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哪些事？」
綠衣僧簡短地描述來龍去脈：女戎行將得逞之時，佛皇衣內佛像掉出，那正是尋求一頁書幫忙的信號。二位佛者聯手擊退愛禍女戎，但天蚩極業｜｜佛業雙身之男體｜｜也隨後現身，佛皇狀態不佳，即便與一頁書共同奮戰，最終仍無法徹底消滅佛業雙身。邪氣湧動，促使寺內一部分邪靈共鳴，內外交迫的鹿苑一乘處處烽火，僧眾死傷遠超想像，最後決定由一頁書帶領撤退向苦境。
「這……」
佛皇看見昔日之人頭搖得更加厲害：
「不行……滅境是吾等好不容易站穩的土地，那些受吾等庇護的……」
說罷還打算跳下床：
「吾誓要戰到最後一刻……唔……」
話未說盡，便感腦袋暈眩，只得勉強扶住頭部，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俗諺有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世尊不亦不喜出家人苦其身而求道？健全的身軀即是足供戰鬥的資本，死戰又有何意義？」
綠衣僧尖銳且不留情面地指出。
「吾愧對與妖世浮屠對立諸邪靈，怎麼說也要……」
臥鋪上佛皇尚未說完，旋即被綠衣僧打斷。
「眾位邪靈都相當感激鹿苑一乘一直以來給予的援手，在同伴暴走時更率先幫忙壓制，彼此皆已仁至義盡，談不上愧或不愧｜｜此乃寺中某一邪靈的原話。」
待床上佛者被辯得啞口無言，綠衣僧乘勢進攻：
「如若您還是要為了無謂的責任感臨陣廝殺，敬請接下在下的挑戰吧！醫者斷不會讓病患去行危險的事！」

徬徨的白衣佛者看入綠衣僧的炯炯眼神，心情漸緩，正欲開口｜｜
「在下藥如來，適才多有冒犯，還請佛皇責罰降罪！」
綠衣僧搶先道了歉。
佛皇理清千思萬緒，慢慢說道：
「吾很欣喜能聆聽一段醍醐灌頂之言，但吾……仍希望利用僅剩的時間哀悼，哀悼因吾的躁進，慘死邪靈手下的僧眾……」
「因此，吾盼望借一個肩膀，倚著、靠著，並聽著吾的懺悔……」
佛皇努力將話說得清楚，但後段幾乎要被哽咽及破音吞噬：
「藥如來，你……願意接受這個懲罰嗎？」
藥如來先是呆愣一會，然後別過頭：
「就算您不說，藥如來也會……主動提供您肩膀的。此乃醫者的修養。」
佛皇靜默，將頭輕靠上藥如來左肩。只一會，左肩衣袍就有一小灘濕潤暈開，「吾……對不住……對不住……」
佛者重複著話語，流下的清淚飽含了太多情緒，哀矜的主基調濃得化不開，就像要在那須臾裡，刻下一道永恆。

「雖說吾來得有些殺風景，不過陣法已撐至極限，佛友，請前往狹道天關，一頁書來為諸位掩護。」
渾身髒汙的梵天衝進廂房，走路搖擺，顯見惡戰之曠日廢時。
「麻煩前輩了。」
藥如來朝一頁書點點頭，隨即扶起佛皇。
「失禮了。」
爾後二人從後廚小門離開。

昔時佛皇已走，今日佛皇卻暫無動作。因為爾後的事他已很熟悉：在剩餘僧眾齊心協力下，來到苦境的佛皇重建鹿苑，一切幾乎從零開始。但他任勞任怨，摒除自滿自傲的脾性，努力爭取苦境百姓支持，龐大僧團很快再建立起，諸僧眾通力合作，事務蒸蒸日上。
當然，佛業雙身的事情也一直牢記著，不過身既不在滅境，蒐集資料更加困難，只知曉未來必定會再復出，故佛皇時刻不敢放鬆戒備。一頁書音訊極少，卻總會予佛皇關乎滅境的情報，武學「十二神天守」便是梵天給的重要消息，據說是殲滅佛業雙身之關鍵，佛皇不由分說鑽研起來，直到今日依然堅定地練習不輟。
故地重遊，佛皇眷戀著此生難以忘懷的記憶片段，然而結界陣法已破，溫存的時光剩不太多。
邪靈怒號衝進廂房，大地震盪，天際變色。牆體龜裂，熾烈的火延燒，曾經輝煌的鹿苑搖搖欲墜，在黑暗裡唱響悲怨的妄執。
佛皇只是閉著雙眼，試圖尋找僅存的暖意，詠嘆調的梵唱柔和，恰似很久很久以前，那位綠衣僧施予他的慈悲。
直到無情天地出手，屋樑摧折下落，向白衣佛者砸去。
滑向靜止的，是一剎那，亦是永遠。

醒了，九界佛皇終於從夢境裡幽幽醒轉。
相較邪靈明目張膽的大量惡意，佛皇擷取到一小段足以與之抗衡的回憶，如同一株花苞，必能茁壯成蓮花綻放，照亮所有看不見的角落，要讓黑暗澄澈為光明，喜樂歡欣充滿於心田。
同時，暗地立誓，要義無反顧地往名為「鹿苑」的歸宿，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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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0-10-28 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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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哇噗！」
佛皇終究沒有忍住，朝地上吐出一口鮮血。
一旁諸僧見狀，紛紛趨近關心，「尊者沒有事吧」一類的問候聲此起彼伏。
坐得最近的藥如來將佛皇脈絡閉鎖，真氣灌入，方使佛皇神情和緩。縱是普通沙彌，也不難看出佛皇的狀況遠非理想。
簡單地把過脈後，藥如來向眾僧宣布：
「佛皇目前需要的是心無旁鶩的休息，若眼下已無大事，還請各位盡量減少探訪次數。」
說罷，藥如來將佛皇搭手上肩，在眾僧注目下，一步步挪往廂房。

「勞煩師座了……」
佛皇的半個身子沒入被子裡，語氣有一絲歉疚。
「您其實應當更加愛惜身體。」
藥如來話裡不含惡意，但佛皇將頭低垂下來。
「與天蚩極業過招後就要趕快休養生息才對。」
「……總有些要事必須趕緊向苦境正道提點。」
佛皇的聲音中氣稍嫌不足：
「這個武林每個日夜都有衝突紛爭上演，見一次面的機會實在太過難得，所以吾……」
「所以您就忍著強接邪靈三招的傷痛，若無其事地與正道會面，還等到客人離開才吐血，對吧？」
藥如來沏著茶說道。
「……吾不否認師座的猜想。」
佛皇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話。
「藥如來深信您的出發點絕對是好的。」
藥如來把熱騰騰的茶水傾入杯中。
「例如您是畏懼正道看到您衰弱的樣子，先減三分己方士氣，抑或提出等而下之的計策來取代現行對付佛業雙身的計畫，只因為您的身體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水準。」
並分配其中一杯予佛皇。
「或許吾的顧慮皆是飄渺虛無，但只要有哪怕一分的可能性，吾便不會坐視假想發生。」
佛皇接過茶水，呼呼地吹涼，水面於是漣漪陣陣。
「吾會讓佛業雙身在苦境造成的傷害降到最低。」
「藥如來又何嘗不是這麼想呢？」
言畢，藥如來也端起瓷杯。
「不過您若不能恢復過來，一切就彷彿紙上談兵，不妨先將這茶喝了吧，藥用茶稱不上保健聖品，卻是在下絞盡腦汁、有助調息的配方，嗣後再為您做些調養。」
「那便先謝過師座的一片美意了。」
佛皇說完，隨即一飲而盡。藥如來接過佛皇遞出的空杯，優雅地擺回桌上。
「在下就繼續進行治療，多有冒犯了。」
藥如來正對佛皇背脊，輕觸穴位，催動內功，再將一股真氣注入佛皇體內，可以感受到佛皇本身強大的內勁流轉，竄過渾身上下經絡，許多小的傷處已漸痊癒，甚至有餘勁反哺藥如來，手掌上暖意傳來，使藥如來面頰微微發紅。
「您的根基在藥如來之上，治療至此已可告一段落了。」
藥如來手拭過額前，不忘叮囑：
「然而如在下早先說的，您還是需要專心一意的休息，方能回歸最初水平。那麼，藥如來便告辭……」
未及結束話語，佛皇天外飛來一筆。
「再……陪陪吾……可否？」
佛皇顏面仍一貫堅忍，眼神卻是少有的懇求。

「所以說，您想談談？」
藥如來語氣掩不住好奇。
「不錯。」
佛皇的氣質流露出的，已不僅是慈悲，藥如來感到其中有一絲堅決蘊藏。
「叨擾師座不久的，未知師座是否方便？」
邊說著，佛皇邊拉開被子，挺著抱恙的身體坐到桌邊。
「唔……」
藥如來作思考狀：
「接下來是為百姓義診的行程，您既有要事同在下說，藥如來自然會把行程調後。」
言畢，便重新正坐，直面佛皇。
「言歸正傳，您意欲談些什麼？」
藥如來小心翼翼發問。
「是這樣的。」
佛皇又做了個深呼吸。
「師座覺得死亡的意義如何？」
「藥如來相信不只一次表達過相關的觀點。」
藥如來娓娓道來：
「或許是醫者的經驗影響，在下一向認為能活下來，遠比死去意義更大。」
「當然，藥如來無意否定捨身取義的正確性，只是……」
藥如來努力去想更適當的措辭，卻毫無所獲，只得搖頭。
「『活著，總是比死去要更有希望』，在下一直這麼相信著。藥如來的回答合您所求嗎？」
佛皇的雙眼望向遠方，沒有應答。藥如來看著佛皇些許憔悴的側臉，出了神。這般沉默，也好，也不好，藥如來忖度在心。
「那……」
佛皇的聲音將藥如來拉回現實。
「一個犧牲，可以換來對付妖邪的時間，使正義終能戰勝邪惡的關鍵時日，能否算做帶來希望呢？」
佛皇的聲音不知怎的，越來越小，最後一個字藥如來都差點聽不清。
「……您何以這麼問？」
藥如來蹙眉，內心不安急速脹大。
「您想做些什麼，對吧？請別繞圈子了。」
這次，佛皇的言語相當清楚，猶如一道霹靂：
「吾欲使出百燈聯戒，將佛業雙身一網打盡。」
那道霹靂不偏不倚打在藥如來的心房上。

百燈聯戒，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詞語，以至於藥如來只聽聞佛皇提過一次，此後便再也沒忘記過。
周密的陣法，伴隨極大的犧牲，百燈聯戒融佛皇心血澆鑄，淬鍊而成，最多能困住生靈百日，且幾乎沒有旁門左道以破陣｜｜不必多說，其代價正是施陣者的性命。
震驚所致之沉默，是此刻廂房內上演的樂章。
「為何？」
長樂章以藥如來的話語作為休止。
「為何……難道……再無其他辦法……」
相比藥如來的斷斷續續演奏，佛皇則譜就流暢的音符：
「此時吾沒有佛友一頁書的助力，暫時地封閉邪靈行動，乃吾所能做到之極限。」
「那您為何……為何要告訴在下？」
藥如來對於自己還能組織話語很是訝異。
「您大可在對戰當日，毫無顧忌地……毫無牽掛地……」
還以為自己能輕鬆面對生死的議題，誰知對象換作佛皇，就連表達自己的看法都是如此困難。
像個被斥責的孩子，佛皇低垂著頭：
「吾……吾不知曉，吾只是覺得，有那樣的義務，要告知師座，要做好道別……」
「在下沒有準備那種東西。」
藥如來回應：
「沒有準備什麼……道別。您應當繼續領導鹿苑一乘，佛業雙身之事肯定另有法子……」
自知是可恥的逃避，卻想要永遠逃避下去時，心房一隅傳來一道聲音。
「藥如來啊，你可沒有蓋世的武功，也沒有其餘更省事的辦法，你憑什麼阻擋佛皇的行動？」
大義凜然的聲音這麼提醒，另一道聲音反駁。
「話可不能這樣說，醫術終究不是起死回生之術，當今鹿苑上下都服膺佛皇領導，若佛皇一走，鹿苑豈不鳥獸散？這可還怎麼對付邪靈？」
另外的聲音宛若在嗤笑大義般說道。
「不先困住佛業雙身，哪還談得上日後對付邪靈呢？況且佛皇閉關許久，也未見鹿苑僧眾離心離德，正是顯見鹿苑上下同心。此時不應當支持佛皇的決定才是？」
大義之聲穩如泰山，再次論辯。
「莫要混為一談了！佛皇此去便再無回頭可能，哪是區區閉關足堪比擬？倒不如趕緊召來正道，商談出更好的方法，否則就戰力言，未來再出大事誰足夠支撐起這武林？」
嗤笑轉作憤慨，大肆宣揚。
「時間緊迫，怎可能再開一次會，有多少力便要出多少力……」
「保存實力亦是策略的一種……」
藥如來腦內兩道聲音進行著無窮的對話，但遠遠達不成共識，只覺腦袋塞了太多的東西，已經快要脹破。
「在下身體稍不適，先行告退……」
藥如來身形快得佛皇來不及反應，幾乎像是逃離妖邪般奪門而出。
這不還是逃避嗎？藥如來一度責備這樣的自己。
然而眼下，並沒有餘裕去回答這樣的難題。藥如來說服自己，奔往屬於個人的房間。
房內，普通的禪坐業已無從使藥如來完全冷靜。
回憶如浪，一波波朝名為意識的陸地，襲來又破散。
佛皇出關那一天，久違地看著佛皇進食、為佛皇打理頭髮，甚至在那之後，因為幾個調皮沙彌的鼓譟，讓佛皇的出關演說變成詩號解說大會的種種，一遍遍地在藥如來腦海回放。
苦澀的情緒，卻無法被稱作悲傷，因為佛皇並不只一次表達過，與邪靈玉石俱焚的決心。這一天終歸會來到，藥如來也已做了數次心理建設。
藥如來在佛皇閉關期間，操持藥師台事務，寺內大小事多已嫻熟，佛皇的領導要認真說來，或許也沒有想像中必要。
那麼，緣何，藥如來竟感此身彷若處於焦熱大地獄，無以復加的哀痛聚集在咽喉，卻因蒸騰烘烤啞了嗓子，哪怕一絲短嚎都發不出來？
只是對一位佛門高人的哀悼？
或是對溫和上司的感懷？
難道是對一個情深意摯好友的不捨？
藥如來正自混亂，忽聞房門微微叩響。
「請稍等。」
藥如來暫時拋下如麻的心事，起身迎接。原以為可能是持劍明王或阿難塔的答非、所問受佛皇託付前來，並暗自決定要再見佛皇，將未完的話題結束，因此門開之際，驚訝備顯於面龐，藏匿不住。
來者不是他人，恰是九界佛皇親自造訪。

「有些事情，吾不願透過他人傳音。」
佛皇端坐桌旁，與藥如來相對，話語一如往昔溫柔，一字一句聽在藥如來耳中，感受卻與過去全然不同。
「吾的行動絕不是依憑靈光一閃做出，吾特地前來，便是要向師座闡述吾的作為所能達到的成果。」
佛皇接著話頭，論述起誅邪戰爭裡，一場百燈聯戒足以完成的各種成效，藥如來只是望著佛皇，默然聆聽佛皇的長篇大論。
倒不是藥如來從未考慮過百燈聯戒之於苦境的必要性，事實上藥如來就好幾度想用百燈聯戒的大效益來壓倒心中那苦澀情緒，此時不予打斷佛皇的演說，不過是出於藥如來畏懼，畏懼連聽佛皇講話，都要從習以為常變作一種奢侈。
「……所以，吾會將百燈聯戒的施用當作最後手段，師座不妨稍放寬心。另外，吾也已經與明王、阿難塔一干人等談過這個問題，雖然大家都表現出擔憂，但同時應允在無計可施的時候，會助吾一臂之力，完成陣法。」
佛皇頓了頓：
「吾尚要確認師座動向，師座是否……願意協助？」
不知怎麼，藥如來竟聽出一絲內疚的意味。
藥如來吞了口唾沫：
「當然，在下已經想過了。藥如來……支持您的決定。」
世人皆謂出家人不打誑語，此刻的藥如來，可有破戒？藥如來邊想，邊努力讓表情好看些。
佛皇笑靨輕綻：
「吾以為……師座定是最強烈反對的那位。如逃向苦境前，師座對吾闡發的一席當頭棒喝。」
「今非昔比。」
藥如來不敢回應佛皇的笑容。
「昔日您吞敗，如突遭眼盲者，沒有方向，無所適從；今日您挺過諸多風波，使鹿苑再度矗立，您的方向，便理應是鹿苑的方向，在下斷不能……橫加干涉。」
稱不上完全違心的言論，藥如來卻費了一番功夫才說清楚。
「早些日子，吾曾問過師座，『歸宿』之議。」
佛皇似乎轉換了話題：
「吾便向師座道清吧！吾認為吾的歸宿即是『鹿苑』，吾的身心奉獻在武學與佛理上，但吾不能放下鹿苑之一切，不論未見過者抑或熟習者，凡為鹿苑一份子，吾就有予以庇護、傳授武功或大道之責任感，而鹿苑正好像黑暗武林的一盞燈，拋去明暗不說，吾自有傳承的義務。這盞燈曾一度飄搖｜｜」
「在滅境遭襲的時刻，吾以為再無重燃火種的可能，然而師座提點了吾，替吾培養起重點明燈的契機，直至今天，吾始終感念師座。」
「也正因如此，吾不想再退讓，天下之大，但鹿苑一乘已無退避的餘地，四境合一的終局，即是鹿苑的末路，要吾袖手看著師座傾注心血的鹿苑再毀，吾……吾……」
佛皇遮住半邊臉，聲音竟頗嘶啞起來：
「吾不想……再看到師座……悲傷……心碎……強作鎮定……再也……不想……」
「既然如此，請聽在下期盼的歸宿吧。」
藥如來知道，他必須將話挑明，否則未來恐再無機會。
「藥如來想要一個，有您存在的鹿苑。您是良師，更是益友，在您領導的鹿苑下，莊嚴而不威權的氣氛，正是那般合適的主旋律。在下記得很多，與您的回憶、與僧眾的回憶、與鹿苑花草風物的回憶，而藥如來想繼續譜寫更多的回憶，直到生命盡頭，安詳平和降臨。」
「但藥如來也是知道的，武林猶如漩渦，不可能置身事外，早先傳燈院往生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即使鹿苑不插手，太多的魔頭也早就將鹿苑當成目標，漩渦，必會將一切吞噬……」
「藥如來的歸宿實在太窄小而自私，蒼生無論如何都應擺在前頭，既入空門，便要斷淨不潔的欲念。只是……只是……藥如來多麼希望，您能為吾等，多講些道，而在下能為您，多紮幾次頭髮……」
撲簌簌地，眼淚終於潰堤，興許佛皇說對了，藥如來沒有表現出激烈的情緒已經太久，而他也以為修佛的要件便是放棄情緒，但終究自己卻步了，在證得什麼果位前，他依然是個人，面對生死，仍還有徬徨的權利。
佛皇起身：
「不論結果如何，請師座將吾的火傳遞下去，那樣對芸芸眾生、對諸位僧眾，乃至對吾，都將是最好的回報。」
離去前，佛皇背影的落寞，在藥如來模糊的眼睛裡，鐫刻下無法磨滅的一幀圖。

藥如來原以為，佛皇會如同當年，將肩膀借給他倚靠。事後一想，那樣的行動不過徒增不捨，也將動搖佛皇的信念，武學大忌莫過於此。
由始而終，佛皇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實踐佛的慈悲與溫柔。有時仰賴言語，行動卻亦不曾落下。對佛皇是單純的景仰，還是摻雜了其他心思，連藥如來自己都說不太明白。
命定的那一天，遠比藥如來想像地，來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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