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01 【原無鄉X倦收天】團圓 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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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06-02 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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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1 【原無鄉X倦收天】團圓 1F

【南北】團圓

倦收天在黑暗中醒來。
四周是沈重的死寂，如黏稠的黑暗般壓蓋下來，不見一絲光亮。若不是陰冷的空氣灌入胸腔，帶來略微的刺痛，他會以為自己仍在昏睡之中。
他下意識地將手舉到眼前，剎那間金光繪成的陣法在他周身浮現，照亮了巖洞頂部的嶙峋山石，晃過幾片影綽，仿佛連巖石都在這一瞬活了過來。
陣法波動，他意識到自己的功體正被外界的幾股暖流帶動流轉。金色的圖騰團繞在他周身，化成細碎的薄霧，從百會、勞宮、湧泉三穴進入，以溫和之力流貫四肢百骸，滋養他受損的筋骨脈絡，最終匯聚修復氣海，溶入自身內息。
他想起來了。
魔道大舉進犯道真，他與眾人為守護元宗六象，浴血奮戰了三天三夜。敵人對巧奪無極早有防範，將他與原無鄉分隔合圍。刀劍紛雜的亂光與血色中，他瞥到戰場另一邊，同樣染上刺眼猩紅的月白身影，離他越來越遠。
身邊的弟子一個個倒下，曾經的鮮活笑顏、雄心壯誌，如青煙消散，只剩腥風之中被血汙覆蓋的蒼白面容，一雙雙無法瞑目的眼。
然而魔道之人如黑色的流水，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波瀾重重，縱使道真以血肉築起圍墻，粉碎萬丈波濤，卷起千堆雪沫，在洶湧不斷的進攻之下，仍舊阻止不了被逐漸撼動崩潰的命運。
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
年輕的生命，應該看更多的山河麗景，歷更多的江湖快事，在這裏犧牲，太可惜。衛道的重任，本就不該由青稚的肩膀來承擔。
眼前閃過那張年少跳脫的臉，無畏黑暗，不懼魔邪，自信又輕狂地說，吾是道真第一的後起之秀啊。
而他沒能保護得了那個初入江湖的道者。如今，他又要眼睜睜地看著無數個同樣的年輕道者被黑暗所吞噬。
原無鄉從未責備過他。
“無論是何難關，吾總與你攜手面對。” 戰前那雙帶笑的湛藍眼眸，一如既往地倒映出他的身影。但在他掌中輕劃著的冰冷手指，卻提醒了他所沒能保護的，以及那人所犧牲失去的。
共同面對麽? 他又怎麽舍得原無鄉為他失去更多。
三尊封神劍的最後一劍。之前再大的困境，他也從未使用過。因為這一劍的揮出，是敵我俱損、同歸於盡。
劍指從額心帶出一點魂火，在他強行爆開的功體中乍然成焰，席卷了整個元宗六象。耀眼的金色火焰，高溫燃灼了空氣。魔道圍剿的黑潮在接觸烈焰的剎那蒸灼汽化，連分毫屍骨都無殘留。
廝殺震天的戰場倏然寂靜。道真眾人在他的魂識保護之下毫發無損，茫然地望著突然空曠下來的道場上焦黑的草木和石壁。
支撐他軀體的金劍寸寸碎裂，一如他全身崩破的筋骨脈絡。溫度隨著鮮血從體內迅速流失，寒冷無情侵蝕，連意識都開始模糊。
疼，深入骨髓的疼。眼前只剩一片艷紅，而他連呻吟的力氣都無存留。
他軟軟地倒了下去，卻沒有摔在冷硬的石地上。
“阿倦。”接住他的溫暖懷抱，帶著血跡的腥甜味道，和令人安心的熟悉氣息。原無鄉的聲音有些顫抖，圈住他的雙臂亦是小心翼翼，僵硬著，好似是怕一動便會弄疼他。
溫熱的液體落在他的面頰上，又被輕輕地擦去。他想安慰原無鄉，卻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吾知道你累了，危機已經解除，你放心休息。” 輕柔的聲音如暖風撫過，他松了口氣，在下一刻滑入了黑暗。
時間開始沒有意義，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到底是醒還是夢。昏昏沈沈中，他聽到有人在低聲交談，遙遠飄渺得仿佛只是個幻覺。
“。。。氣海已毀，武脈盡廢。。加之全身筋骨碎裂，若不是你不斷用真氣護住他的心脈，他撐不到現在。。”
“只要他能好起來，一切代價吾都甘願。。”
“抱歉。。素某這次真是無能為力。。”
“不。。一定有辦法的。。”
“你可想過，你消耗功力強行留住他，或許並非他所願。。”
“吾不能。。他不能。。說好永遠一起面對的，吾不會讓他輕易毀約。。”
他睜不開眼，卻幾乎能看到原無鄉的樣子。憔悴蒼白的臉頰，眼下疲倦的青影，眼眶漸紅，但緊鎖眉頭隱忍著眼中濕潤，藍眸裏無比的堅持。語氣裏好似滿是惱意，卻是為了努力壓制喉頭的哽咽，掩飾著不可抑制的心疼。
他想道歉的。
對不起，讓你擔心憂慮。對不起，讓你難過傷神。
但這具身體好像不是他的一般，絲毫不聽他的使喚。
“你若執意如此，慈郎想到一事，或許有半成的機會。。”
“請說。。”
“此事吾也是早年聽道真前輩提起。。你可知元宗六象後山秘洞中的陣法？。。”
後山陣法？那個被故意遺忘的地方？不。。原無鄉，此事不可！
他掙紮著想阻止，但意識堪堪接觸到身體聯結的瞬間，鋪天蓋地的劇痛襲來，讓他再次沈入了昏迷。
不知過了多久，迷濛的黑霧逐漸被耳邊空寂的滴水聲驅散。
原無鄉的懷裏很暖，帶著一次次心臟跳動的震顫，一次次沈穩呼吸的起伏，讓他暗暗貪戀。然而四周陰冷的微風，讓他不安地意識到他們正在一個洞穴裏。後山的洞穴。
原無鄉在他頭頂緩緩嘆了口氣，將他放置在冰涼的石臺上。他用盡全力蜷曲了一根手指，勾住了正要起身之人的衣角。
原無鄉似是楞了楞，然後發出了一聲帶顫的輕笑，附身抵住了他的額頭，溫柔地廝磨著，好似只是尋常的一夜雙修後，被疲倦而困頓的他拉住了手。
“你會好起來的，而吾會一直守著你。。無論多久，吾都會守著你。” 原無鄉的聲音逐漸哽咽，他覺得自己的心似乎都快裂成了碎片。
但是他不想呆在這裏。半死不活地被困鎖在這個洞穴裏，依靠著陣法而存活，千百年漫無終日地等待下去。這樣的茍延殘喘，對他，對原無鄉，都是煎熬。。不如幹脆死了來得幹凈，兩人都好解脫。
“將你留在這裏是吾自私。。但是。。吾不能失去你。。吾不能。。” 低低的抽泣聲，仿佛回應他無聲的抗拒，然而原無鄉又忽然笑了，聲音也堅定起來，“我們約定好的，任何難關，都要共同面對。。所以你不能放棄。。”
但是道真。。。
“阿倦，你放心。道真有吾。。你好好睡一覺，吾會做好燒餅等你醒來。” 抵在額頭的溫度決然離去，卻有什麽溫溫軟軟的東西印在他額心的金珠上，留下淡淡的濕跡。
手指上的衣物被抽去，身邊那熟悉的體溫和氣息亦被寂冷的空氣所代替。
封陣石壁轟然落下的那一刻，陣法自然啟動。匯集天地靈氣的法陣閃過耀眼金光，團團暖意去除了石洞的濕冷，逐漸包裹住他，輕搖著將他帶入沈眠。

如今一覺醒來，筋骨武脈的損傷都已愈合，氣海裏內息磅礴，修為甚至比以前更上了一層。而他心裏卻有些莫名的畏懼。
也不知光陰幾轉，今夕何夕。
法陣在他起身的時候，自動終結沈寂。封陣的石門緩緩升起，耀眼的陽光讓他不禁舉起手擋住眼睛。萬物的聲音和味道都瞬間湧了進來，充斥了這原本活墓般死寂的洞穴。灌入耳中的婉轉鶯啼，徘徊鼻尖的清新果香，還有風中帶來的野草清涼，陽光曬著山石的炙熱，某種不知名小蟲的嗡嗡鳴叫。
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退一步，是時間停滯的黑暗，孤寂，卻安全。
而向前走，將是不知幾番日月梭織的未來，或許他幸運，系心的一切都依舊如前，或許他沒這麽幸運，這一睡便是滄海桑田，記憶裏的人也好，物也好，皆已雲煙消散。
這一場賭局，終是到了揭曉之時。而退怯，從來不是他的選擇。
他深深吸了口氣，步出了山洞。
身後的封陣石隆隆閉合，陽光披蓋在他的身上，覆上一層盈盈溫暖。
他睜開眼，滿目的金紅秋意，隨風瑟瑟拂浪。幾片落葉在半空中打著卷，落在他立足的玉石平臺上，夾雜在半地橙紅的楓藤中添了幾筆金黃。茂密的楓藤覆蓋了半身山體，密密層層地遮擋了封陣石，順著平臺蔓延著，伸出藤蔓爬上石碑。
待曦臺。
他慢慢撫摸著石碑上熟悉的字跡。
這陌生的平臺，這題字的石碑，是原無鄉的心意，穿過歲月的洗練，褪去了初綻當時的光鮮，沈澱了風雨之後的執著。
待曦。。
原無鄉，你等了吾多久呢？
他不敢去想原無鄉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刻下這幾個字的。
後山的陣法雖然能修復他的身體，但聚集天地之氣的速度是如此之慢，無人能知他會沈睡多久，幾年，幾十年，又或許他幾千幾萬年都無法痊愈醒來。
如果他醒不來。。原無鄉，你又該如何？
渺遠的希望，無盡的等待，這樣的日復一日的黑暗與折磨，看不到終止的那一刻。
石碑上的手漸漸握緊。
他已守信醒來。原無鄉，該是你實行約定的時候了。
記憶裏的羊腸小徑，已經被擴展成了平整的石路。看來他沈睡的這些年道真得以休生養息，在原無鄉的精心管理下重新興盛。
他一直知道，即使沒有他幫忙，原無鄉也能將道真打理得很好。
漫山遍野的暖黃秋葉，閃爍著八月的煦光，漂亮的石階從他的腳下延伸至遙遠的山腳，湮沒在一片金色的迷霧之中。在那裏，是元宗六象的玄瓦金墻，那座曾經使他與原無鄉分隔天涯的南修真，後來又成為他們與眾多弟子誓死保衛的道真總壇。那連綿的院落中，有兩片緊挨著的玄色屋檐，映襯在蔥蔥郁郁的桂枝之端，院落裏被精心打理的花草景致，還有那個無論風雨皆會佇立等待的身影。
每年中秋將近的時候，原無鄉總是摘了他們院裏盛開的桂花，做一盤別致的桂花餡月餅，攜一壺上好的梨花白，在中秋眾人慶宴前夜，與他單獨在院裏賞月。
十四的月亮或許不是最圓滿的，卻是他們之間甜蜜的默契。
原無鄉總說，花看半開，酒飲微醉，將滿未滿的圓月才是最好的。花，盛開則謝，月，盈滿則虧，一切太過圓滿，便難以長久。
而他們，他們想要的，是長長久久。
不想再在路上耽擱，他化光往他們從前的居所而去。
然而他卻找不到那個熟悉的院落。
曾經那兩個緊挨的廂房，玄色的瓦，淡黃的墻，只要他們打開兩屋間的窗，就能看到彼此。也不知多少次，原無鄉從這扇窗悄悄進入他的房間，又在天明之前回到自己屋裏。雙修之事，在道修之中並不少見，只是他向來矜持，不欲旁人知曉他們的事，於是原無鄉也一直為他掩飾。
只有窗外的那顆月桂，在夜深人靜中，無意聽去了多少情話。
但那個承載無數記憶的院落如今已被一小片枝繁葉茂的桂樹林所取代，每一株樹皆有十圍之寬，高大參天。而原來的那株月桂，也埋沒在這片密林之中，難以再分辨。
蔥蔥蘢籠的綠蔭遮蔽了晴朗的天空，卻被金色的碎花點綴了暖黃。然而心裏逐漸空蕩起來，無所著落。
驟風忽起，卷起了他的披風裹住了身體，好似有人從他身後溫柔地擁住了他，碎花掠過他的面頰，似乎誰的吻，輕柔，纏綿。他閉上眼，耳邊飄過一聲低嘆，
“阿倦，你回來了。”
驀然回首，幽綠的密林間，只有金色的小花在風中紛紛揚揚地落下，碎了滿地的繽紛芬芳。
心慢慢沈墜下去。
歲月消磨了過去，一切都悄無聲息地變化了，那緊挨的兩間廂房，那個推開窗對他笑的人，都仿佛已被這潮湧般的綠意吞沒不見。
難道。。是他睡太久了。。
但是原無鄉。。。原無鄉怎麽可能不等他。。
他疾步往林外走去，似是想把方才的念頭甩落原地。
道真還在，元宗六象也還在，他會翻遍這裏每個角落，他會找到原無鄉的。
細碎的小花被他帶起的風刮起又旋落，好似要挽留他的匆匆離去，卻抓不住他的衣角翻飛。
一根的枝椏從如蓋樹冠中垂下，攔住了他的去路。他終是停下了腳步，伸手想拂開桂枝。金色的花朵落了他滿身，拂落一片盈盈香影。
馥郁而煦和的花香籠罩著他，如陽光般溫暖，柔柔地安撫了他焦躁的心。
手上芳華滿綴，漫天綠影斑駁。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這片桂樹林，是原無鄉想告訴他什麽。
但。。是什麽呢？
隱約的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師弟，這個給你吃。。” 壓低了嗓子的少年聲音，衣料悉索，似是把什麽塞到了同伴手裏。這聲音他並不熟悉，想來是他入陣後道真收的弟子。
“你從炊房偷來的？” 這個聲音略微稚嫩，明明是想吃，但依然一腔的義正言辭。
“噓。。小聲點。” 少年支吾道，“吾。。吾向師父討來的。”
這對話聽著有些耳熟。
小時候原無鄉悄悄塞燒餅給他吃的時候，他也總是質問是不是偷來的，若是偷來的就堅決不吃。那時原無鄉拿他的固執毫無辦法，只好騙他說是時常去給老翁幫忙，以勞動換來的燒餅。
後來呀，他覺得不該自己占了原無鄉的勞動所得，所以就自己跑去跟老翁說，也要像原無鄉一樣幹活換吃食。於是炊房一個月的失竊案終於找到了小賊，原無鄉這回就真的被罰在炊房幹了一年活。
不過這一年後，原無鄉廚藝漸佳，便時常親自做吃的給他，再也不需用偷的了。
“誰？！” 略稚嫩的弟子察覺了林中聲響，隨手擲出了什麽破空而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方才沈浸在幼時記憶裏，不小心失笑出了聲。
那年幼的弟子畢竟根基尚淺，那團被擲出的東西還沒近他的身，便落地滾進了他腳邊的花堆之中。
“師兄，吾方才好像聽到林裏有聲音。”
“可能是什麽鳥雀吧。。自從兩百年前道真大敗魔道後，便沒有人敢在元宗六象撒野。”
“恩。。師兄。。吾。。吾剛才不小心把你給吾的月餅扔出去了。。”
“。。。。。。”
略年長的弟子差點一口氣梗在喉嚨出不來：好不容易才從師父眼皮子底下偷出來的呢。
“算了算了，這桂林是禁地。。進去會受罰的。吾再去討一個月餅就好了。。走吧師弟。”
兩個弟子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倦收天卻怔在了原地。
兩百年。距離那次道魔大戰原來已經兩百年了。
他睡了兩百年。
從這裏的眾多變化，他隱約知道他睡了許多年。但他不敢去推測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他所畏懼的便是他這一沈睡，就可能是動輒幾十幾百年的歲月。
以他與原無鄉的修為，他們的壽命可至兩千歲。然而兩百年的等待，不知他的生死，不見他的面容，只有等在封陣石外看著日轉星移，佇立守候。一次次的落空，一次次的沮喪，直到連希望都不敢有。
原無鄉所經歷的日子，他不敢去想，稍稍一想，便讓他的心口疼痛得難以自持。
每一日都在記憶與思念裏煎熬，原無鄉是受不了那樣的折磨，所以才毀去了他們曾經的院落，把這裏設為禁地麽？
他不怪原無鄉。若是異地相處，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這樣捱過來。
曾經南北分離，天涯相望，那幾百年的歲月，哪怕無法見面通信，他也堅持下來了。那時的他們，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知道對方無恙，便是自己的慰藉。而知道對方有難，雖是焦急，又如何不是暗暗欣喜，因為那便是相聚的機緣。
而這次，原無鄉面對的，是兩百年的生死未知，無盡絕望的茫茫黑暗。
他附身撿起被當做暗器的月餅。方才飛來那一瞬熟悉的溫香，讓他幾近沈底的心又微微一動。
他拂去上面粘的小花，露出了烤得金黃酥香的餅面，他掰下一小塊放入嘴裏，滿腔化開了尚是溫熱的豆沙香甜，咽入喉嚨卻帶著哽咽的酸澀。
還是記憶裏熟悉的味道。
就像數百年，仍舊青澀的銀發少年將親手做的第一只月餅塞進他的嘴裏時，同樣縈繞不去的甜意。
哪怕整個世界都變了，也總有些東西是恒久不變的。
現在是八月，原無鄉自然是呆在炊房做月餅的。
他之前怎麽沒想到呢。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久。但是吾回來了。。吾會傾盡一切，來彌補你這兩百年的等待。

炊房還在原來的地方，卻不再是往昔裏的樣子。然而從柴門裏飄出的月餅香味，與從前分毫不差。
推門而入，蒸汽飄渺中只見隱約的銀發身影，在竈臺之後專心忙碌。
他滿懷期待，又突然緊張難抑。
他覺得自己像是犯錯的孩子那般忐忑。他不該睡這麽久的，不該讓原無鄉等這麽久的，一切都是他的錯。如果原無鄉不原諒他，如果原無鄉不肯認他。。他不知道若原無鄉再一次與他三掌斷情、形同陌路，他還能不能承受得了。
但他的原無鄉不會這樣對他的。
原無鄉從來都是最遷就、最包容他的。哪怕被恨意控制了，又何曾真的下狠手了。原無鄉若是生氣了，若是惱恨了，他同那時一樣受著就是了。等原無鄉發泄完了，最後總會跟他和好的。
內心逐漸平靜，他輕輕喚道，
“無鄉。。”
那人身形一頓，緩緩直起身，從氤氳中走了出來。
銀發，白衣，卻是他不曾見過的面容。
“你不是原無鄉。。” 他的喉嚨有些發幹。
不是原無鄉。。那原無鄉在哪兒？
“倦師叔，你醒來了。” 銀發道者恭敬地行了一禮，“吾名恒守道，乃銀驃當家所收末徒，受師尊傳道磐之位。”
恒守道望著他，輕聲加了一句，“師尊他等你很久了。”
不由松了口氣， “吾睡了這兩百年，他可好？”
恒守道的腳步略略一緩，臉上卻仍是清淺笑容， “師尊若知道倦師叔醒了，會很欣喜的。”
他的嘴角也不由浮起一抹溫柔笑意，“你可知他如今人在何處？”
“倦師叔請先隨吾來。”
元宗六象早已不見道魔之戰後的斷墻殘垣，建築恢弘之勢似乎更勝往昔。被他魂火燎得焦黑的武場，重新以青石鋪砌，被風雨洗刷得不見一絲殘血。位於四角鎮守的聖獸也已重雕，只是這西方雲虎的新雕上有刀痕，裂開了一小半，而南方赤鳥更是折了一只羽翼。
他蹙眉駐足，細看這赤鳥之上的斷痕，“留下這刀痕之人功力甚厚，吾沈睡時，道真發生了何事？”
“當年倦師叔大敗魔道卻性命垂危，師尊啟動後山的秘密陣法孤註一擲，希望能用歲月流轉換取師叔一命。此戰之後，魔道亦是元氣大傷，無力再犯苦境中原，道真便也得以修養生息。然而後來江湖上出現了元宗六象後山藏有寶物的謠言，說其集天地靈氣而生，可活死人肉白骨，修煉之人用之可增進幾百年功力。”
“集天地靈氣而生。。莫非後山陣法被人察覺了？”
“不。魔道欲置道真於眾矢之的，於是編造了這樣的謠言，誰知碰巧與真相有所重合。那些年裏，後山的防護甚是嚴密，除了師尊無人能入。在旁人看來，師尊的行為極為可疑，似乎也恰好印證了謠言所說。於是這個謠言便也越傳越廣了。苦境各個邪門歪道皆紛紛覬覦，魔道勢力隱藏其後，再次壯大，之後道真遭到數次進犯，都被師尊帶領眾人擊退。這些損壞也是那時發生的。師尊讓人留著這些痕跡，以作紀念。”
原無鄉對他的保護，卻促成了道真之劫難，心裏甜澀混雜，他沈默良久，問出了那個沈重的問題，“數次戰事，道真之內，傷亡如何？”
恒守道沒有答話，只是默默帶他走到武場邊的山坡。遠看時誤以為是一片枯林，走近了，才察覺那連綿幾裏將整個道真包圍起來的，是密密林立的劍。
道真弟子，以劍為碑。
殘陽如血下，滿眼觸目驚心的劍冢，便是他沈睡時，為保護他，為守護道真，所犧牲的弟子。
恒守道簡簡單單一言帶過的戰事，是一層層的鮮血和肉軀所築起的過往，戰鬥的慘烈與殘酷，都被掩埋在這一片黑土之下，只有鋒刃間的風鳴陣陣，低吟著一曲幽然挽歌，講述著曾握緊它們浴血奮戰的青年們，是怎樣的英勇不屈。
多少年輕的生命，就這樣匆匆消亡。
命運是怎樣地在嘲笑他：他拼盡一身修為，救了兩百年前他身邊的弟子，反是促成了之後更多弟子的亡逝。
而原無鄉。。把弟子當孩子們般關愛照拂的原無鄉，卻要眼睜睜地看著親自教養長大的弟子們，在魔刃下耗盡最後一縷道魂。在這片土坡，原無鄉曾親手將弟子們一個個埋葬，哪些頑皮的童趣，哪些暖心的小事，都變成剜心刀刃，鮮血淋漓。
但最終，原無鄉依舊會穩穩站起來，因為肩頭所抗的，是道真的延續，是他的安危。
緊握的手裏漸漸滲出血色，卻難以抵擋心底的疼痛。
抱歉，吾沒有早點醒來。
抱歉，吾讓你一個人承擔了兩百年。
以後不會了。會有吾與你一起分擔守衛道真的重任，任何痛苦都不會再讓你一人獨受。
“倦師叔，” 恒守道輕輕道，
“師尊讓吾轉告你，戰事無情，傷亡自是難免。道魔自古不兩立，此事或早或遲皆會發生，並非倦師叔一人之故。並且除魔衛道本就是吾等道者的責任，道真所灑鮮血、所失英魂，乃是為匡扶正義所付出的犧牲。倦師叔請勿自責。”
原無鄉總是能猜到他的心思，也總是知曉如何解開他的心結。
突然恐懼攥住了他的心口——那把孤立在最前端的劍，全劍墨黑，似是玄石打磨，形狀卻正是原無鄉所用的玄解銀劍。
“原無鄉。。他呢？他可無礙？”
“倦師叔勿急。這把劍並不是師尊的。” 恒守道俯下身，將內勁註入劍身，剎那間，整個劍冢瑟瑟齊鳴，每把劍上皆凝起銀光，恍若每個弟子彌留在劍中的道魂都被喚醒，逐漸在半空織會成一層密網，銀光凝成的劍齊齊指外，如一層劍盾，護衛元宗六象。
“這是師尊幾百年的心血，歷年來上萬位衛道而逝的弟子，在死後依舊用劍魂守護著道真。那時，江湖裏五派魔教聯盟，大舉進攻元宗六象，想要奪取這個傳說中的寶物。而師尊獨撐這個大陣，大敗了敵軍，但同時也受了重傷。”
恒守道收了內勁，空中銀色劍魂化星散落，重歸劍冢之中。
“師尊意識到這不是長久之法，江湖各門因謠言源源不斷地而聚在妄稱正義的魔道之下，而道真以一己之力又如何與整個武林對抗。於是他想出了一個鋌而走險、消除謠言之法：他命人在後山修了待曦臺，昭告武林道真並沒有什麽寶物，他保護這裏只是為了一個約定，他要在這裏等一個人一起看日出。”
“待曦臺。。” 心弦一動，他已明白了原無鄉的計劃。
“師尊說，他意識到因為他想要獨占這裏的美景所以引起了眾多誤會，所以從今開始開放後山，歡迎武林朋友來此一觀。起先還有人懷疑試探，但是後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待曦臺，看到第一縷晨光在山間雲霧中折射出了彩虹般的炫光，的確是難得的勝景。加之無人能在後山發現什麽寶物，而師尊從始至終一直維持著坦率開放的態度，於是謠言便自然而然地逐漸平息。道真也得以有了如今的安穩歲月，連待曦臺亦是成了此地一道名勝。”
原無鄉將他和陣法隱藏在最顯眼的地方，的確是冒了一次險。若真被人察覺真相，道真恐怕會面臨的空前的危機。
道真的危難於數多年前消弭於無形，但不知為何他的心裏卻隱約不安。
整個故事在腦中翻來覆去，總覺得什麽地方對不上。
他輕撫著玄石劍，寒石內蘊的冷意慢慢纏繞上他的指尖，令他不禁微微顫了顫。幾朵金色的碎花從他衣袖上掉落，在黑色的土壤裏染上暮霞血色。
“。。。自從兩百年前道真大敗魔道後，便沒有人敢在元宗六象撒野。。。”
桂樹林裏，聽到那個弟子所言，元宗六象的太平安穩已有兩百年。
而恒守道所說，直到原無鄉退敗了魔教聯盟建了待曦臺，一切風波方才平息。
道真大敗魔道。。不是他同歸於盡的那一劍。。是原無鄉用劍魂大陣敗了五派魔教。。
指尖的寒意順著血脈漸漸入侵，一點點吞噬他的胸腔的那點溫熱。
他直視著恒守道，一字一頓，“吾沈睡了多久？”
恒守道不忍地垂下眼眸，沈沈嘆息，“從倦師叔進入後山陣法，到如今，已經一千兩百四十年了。。”
他不是睡了兩百年，他睡了一千兩百四十年。
原無鄉等了他一千兩百四十年。
眼前逐漸被水光模糊。原無鄉用了道者漫長的一生來等待他，守護他。
原無鄉，你真傻。
恒守道翻手化出一卷畫軸，遞給了他，靜靜道，“師尊讓吾把這個交給你。”
他控制住自己雙手的顫抖，打開了卷軸。
畫上兩人賞月對飲，一人金衣綽綽，舉杯望月，一人白衣瀟灑，雙眼卻凝視著身邊的同伴，伸手去拂雜金發束上桂枝灑落的繽紛碎花，而兩人身後正是殘存在他記憶裏的那兩間緊挨的廂房。
此畫用墨清雅，運筆圓柔，出自原無鄉之手。
願江湖清晏，歲月靜好，日日如今朝。
“這畫乃師尊親手所繪。不然，吾也不會認得出倦師叔。” 恒守道將食盒交給他，
“往年中秋前一日，吾都會把一盤桂餡月餅與一壺梨花白，送去給師尊。今天正是八月十四，便有勞倦師叔了。”
心裏泛開濃濃的甜意，喉頭卻是哽咽難言，“他。。在何處？”
“待曦臺。”
當然是在待曦臺。
繞了一圈，原來那人就在後山上等他。之前不知怎麽錯過了，這次可不會了。
這一千兩百多年來的每個中秋前夜，原無鄉是不是都坐在那個封閉的山洞之前，對著將圓的明月，斟上兩杯酒，低聲與封陣石後沈睡無知的他說話，獨自一人在寂靜月空下飲酒，直至夜露漸寒，山風蕭瑟。
今夜開始，原無鄉就不會再是一個人了。他們將一起賞月，一起飲酒，再一起等待日出。哪怕原無鄉歲月無多，他也會盡力將那一千兩百多年的孤寂，都慢慢補償。
“多謝。”
金衣道者化作的光團逐漸遠去，恒守道嘆了口氣席地而坐。揮袖化出兩杯酒，舉起一杯一飲而盡。
兩百年了，他終是完成了師尊的囑托。
秘密不再是秘密，而這桂花月餅，他大概也不會再做了。
恒守道將另一杯慢慢倒在玄石劍之前，酒液滲入了土裏，只剩散落的小花上殘留著晶瑩如珠。
當年那棵飽經風雨的月桂在它的主人重傷垂危之際，亦是在幾日間剎那枯死。師尊說，人將不在，空余相思，留下空屋日後終是讓人自苦，不若重植為林，四季常青，九裏飄香，蔭及後世。那人醒來見到後，自會明白。
恒守道望著幾乎圓滿的銀輪中山巔的剪影，那裏，師尊終於等到了他所等的人。那藍眸之中，不會再有陰霾，只有如月清輝，盈盈笑意。

待曦臺。
倦收天再次撫上石碑上熟悉的字跡。清冷的月光，讓指尖殘留的暖意逐漸涼卻。一如那盒沁著溫暖桂香的月餅，被夜風散去了溫度。
他找遍了整個後山都沒看到原無鄉的身影。最後他只能回到待曦臺，耐下心來等待。他終於嘗到了等待是件多麽熬人的事。他不斷猜測著原無鄉此刻在哪裏、在做什麽，不斷幻想著原無鄉突然出現階梯口，或許下一刻，就能看到那熟悉的面容，聽到熟悉的聲音。
但什麽都沒有發生。只有夜空寂靜，冷月如霜。
他想，原無鄉可能在躲著他。畢竟過了一千兩百四十年的時光，畢竟他留下了原無鄉獨自撐過數多危難，原無鄉是該怨他的。
但不管怎麽怨他，約定總是要守的。
他拿出了食盒裏涼透了的月餅和酒，今天是十四，原無鄉不會失約的。他能等。
原無鄉等了他一千多年，他難道還不能等原無鄉幾個時辰麽。
等他們吃完餅、賞完月，還要一睹這裏江湖聞名的日出。他被封在陣法裏一千兩百多年，還沒在近在咫尺的待曦臺見過七彩曙光。
原無鄉可是昭告了武林，要與他一起看日出的。再怎麽生氣，這總不能反悔吧。
凝氣聚火，想暖一暖餅和酒，卻無意中看到石碑下半段纏繞的楓藤枝葉中，透出了字。他扯開了茂密的楓藤，看到了其下掩蓋著的字跡 ---- 原無鄉的字跡。石刻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斑駁，但仍舊看得出是一篇記載待曦臺的文。
文的講述從一千多年前的魔道入侵開始，一對摯友共同抵擋了敵人，然而其中一個卻受了重傷、下落不明，只是兩人約定好，會有一天一起來這裏吃燒餅、看日出。於是原無鄉遵守著約定，每天早上都來這裏等著。然而魔道卻故意傳出了謠言，誤導武林群眾，從而引起了眾多是非，道真沒能及時澄清，而遭受數次災禍。如今道真雖然敗退了五派魔教，原無鄉自己也受了重傷。本來這裏並非有什麽隱秘之事，只是存於兩人心底私密不欲旁人探尋，而事到如今，也無可隱瞞，所以建了待曦臺，公告武林。
碑文與恒守道所說一致，只是碑文由原無鄉親筆撰寫，仿佛原無鄉就在他耳邊娓娓相敘一般，剎那間，相思之意蜂擁而至，仿佛是極渴之人得了幾滴甘泉，反是幹渴愈甚。
原無鄉隱在碑文裏的深情和溫柔，讓他心口酸澀得喘不過氣，又讓他心底泛出絲絲蜜糖的甜。等待的孤寂與絕望，守護的代價和犧牲，他心疼那人獨撐道真的步步艱辛，他懊悔自己的沈睡不覺，他想用自己的一切去彌補，用自己的修為用陽壽去換來原無鄉更多的時間，但他知道他永遠都補不上那一千兩百多年的風霜所留下的痕跡。
只是如果他什麽都不做，他或許會被內心的疼痛和後悔撕扯成碎片。
而原無鄉不會在乎這一切，恒守道所轉述的話也好，原無鄉親手所做的碑文和畫也好，都在對他說一句話——只要他們在一起，就好。
其他的所有的磨難和煎熬，都是黎明前的陰霾，終會在曦光之中成為過往。
哪怕即將燈枯油盡，哪怕年歲所剩無多，只要在一起，便是年少韶華，瀟灑恣意。
但他又怎麽甘願放手？
他還期待與原無鄉的長長久久，期待之後的每個日出、每個月圓。
只要抓住了，他就不會再放手。
他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想重新再念一遍碑文。卻察覺旁邊還有一行不一樣的字。
他將楓藤剝開，順著那個陌生的字跡慢慢念下去。
溫熱的液體滑出眼角，滴落在碑文上，慢慢滲入了玉石之中。
握緊的手裏，終是空空無物。
吾師銀驃當家於立碑後三月傷重而逝，遵囑埋於碑下，待摯友歸來，同賞曦光。

【完】

[ 此帖被bonferroni在2016-06-02 04:3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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