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后闷热的午后,伏婴师染了头。理发师跟他讲,要漂,否则看不出色。他不肯。 UzV78^:,iD
“这样没有效果。”理发师难得语重心长地劝人,他不想砸了招牌。伏婴师看着色板上努力透出光泽却依然死板的红色,想到银鍠朱武那头天生的红发……那头红发没少让银鍠朱武在学生时期吃苦。银鍠朱武跟班主任对呛,甚至于跑到医院出具证明,证明他天生头发就是这么红,连发根都像着了火,学校难道给他出钱每个月染成黑色吗? <e@4;Z(h04
补剑缺年轻时候也是暴脾气,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请家长闹烦了,跟银鍠朱武念叨:“你就先染黑一个月吧。”朱武赌气,要黑就一身黑。他连作业也不写自己名字,改名换姓个彻底,叫黑羽恨长风。红色的发很快又长出来,就像吹又生的野草总逃不掉的野火。 p@@*F+
银鍠朱武顶着半红半黑的发往补剑缺前边一站,补剑缺对这个侄子没办法,跟他讲,你还是变回红发吧。老师眼睛一斜,跟又被带到办公室里罚站的补剑缺说:“你能替银鍠朱武做主吗,你只是他的叔叔。”他打开家校通的联络簿,翻到银鍠朱武那一页,找到弃天帝三个字——那个朱武不情愿填但是总得在联络簿上填写的父亲一栏的名字。 = ^%*:iT
银鍠朱武被默许红发的那一天,碰巧也是个黄昏。 R|*Eg,1g -
伏婴师抱着收上来的数学练习册,看着杵在办公室门口的银鍠朱武。银鍠朱武烦躁的表现就是双手抱在胸前,然后咬嘴皮。伏婴师看银鍠朱武的嘴皮已经快被他自己咬烂了,心想他这位表哥难得烦躁成这样。他等银鍠朱武看向他才开口:“狼主在里面?”银鍠朱武摇头。伏婴师又问:“那我进去了?”银鍠朱武拦的手已经伸出了,伸到一半又收回,他几乎是自暴自弃道:“你去吧。” cCG!X%9
伏婴师推开办公室那道半掩的门,看到弃天帝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手里托着一杯茶。 \@{TF((Y
伏婴师在银鍠家的老宅看过这个人的。 fzN?X=
伏婴师有年被扔到银鍠家过年,碰巧赶上祭祖。他冬天就不爱动,这种事又不该他一个表亲跟着去。他围着暖炉烤冰冰凉的手脚,电闸跳了,没人告诉他开关在哪里,他就漫无目的地找。冬天的白天也是昏黑的,他撞进间点着蜡烛的房间,抬头一看,是神龛。 @ykl:K%ke
神龛上供奉着一张男人的照片,旁边放着香炉,供果,和各色经幡。三炷新捻的香燃的正盛,一缕一缕的青烟竟然是向下的。它们怎敢遮蔽了神龛上的像。 wS|hc+1
伏婴师瞥见了神龛上照片的形容,默默记在心里。也许是刚才烘烤的缘故,也许是漫游久的缘故,他的手脚也不那么冰凉了。他鬼使神差地跪在了侧边的蒲团上,捻了三炷香,供上去。 }YU\}T-P
他退回到那余温渐冷的沙发,心惊肉跳,直到碰见满头是雪的银鍠朱武。银鍠朱武让他递把帕子,笑着抱怨道:“我家表弟就是狡猾,各种理由推了,你都不知道外边雪下的有多大!这么大的雪,还要人去祭什么祖,我看是跪在那里当雪人!怎么暖炉都没温度了,也不开灯,跳闸了?”伏婴师这才接话:“我都冷了好久了。” "|E'E"_1
那天过后,伏婴师会无意识默写那张神龛上的像。他学过一阵子的美术,那张平面的像,轮廓,结构,骨骼,血肉,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但是每当他想换个角度,他手下的笔只能画出一团漆黑。宛如被诅咒一样。 p@d_Ru
而此刻神龛上的像活了过来,就现在他的眼前。 >52%^ ?
弃天帝回头从漆黑的发里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那漆黑的发宛如这么多年来诅咒的显形。他看到了,他抓住了,他知道了。伏婴师沉默着,或者说是颤抖着将堆成一摞的练习册放在班主任的桌子上,然后悄声退了出去。他想跟银鍠朱武说你家神龛上的像怎么活过来了,但是他怎么开口,我在你家过年那年为他上过三炷香? ;2aPhA
后来伏婴师知道,那是银鍠朱武的父亲。至于神龛,那是银鍠朱武和他吵架时弄出来的。其实也不是神龛,是灵位。是补剑缺觉得银鍠朱武闹的太过分,但自己也不安逸弃天帝的一些作为,才把灵位和花圈换成了神龛。遗照成了神像,香炉成了供奉。 4S* X=1
伏婴师没有问银鍠朱武太多弃天帝的事情。他和银鍠朱武自幼长在一起,看银鍠朱武为世交家的九祸辗转反侧,看银鍠朱武不驯地出席各种社交场合,他都是默默地看。 rX?%{M,xFw
有时候银鍠朱武会拉着他喝酒——他们这种人,没人会管他们几岁抽烟,几岁喝酒,这仿佛是天生就该会的东西。银鍠朱武有回把伏特加兑在保温杯里带去上课,无聊了饮一口,美其名曰锻炼酒量。他饮到黄昏,醉的不成样子,揽住伏婴师的肩膀说:“看天塌!”伏婴师看着从食堂的方向斜斜走过来的九祸,九祸好笑地看着他们俩,又睨了眼伏婴师:“你要不要干脆再给他来片安眠药。”阎魔旱魃在旁边接茬:“别为难伏婴了,该给朱武来片头孢。”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做,笑了会,就散了。伏婴师给醉了的朱武戴上口罩,伪造了出门条,把他拖到校门口。他发高烧,需要去医院。 "=2'Oqp1
出租车摇在晚霞里。伏婴师藉着后视镜的余光里看倒在自己肩膀上的银鍠朱武,他红色的发就像此刻天际的火。也许就为了这一点红,哪个地方会爆发一场山火,就为了天色也这样的红……伏婴师偷偷碰了碰银鍠朱武的发端,第一反应是好烫。好烫。好红。他悄悄收回了手,心里却想,如果天能在此刻塌下来就好了,烧的一干二净……伏婴师想班主任只要摸一摸银鍠朱武的发,就知道银鍠朱武的发不是红的,是烫的。 :=:m4UJb
从那天开始,伏婴师总想着银鍠朱武的红发,醒着想,梦里想,坐在银鍠朱后排的时候也想。伏婴师甚至于会无意识地比较练习册上的红笔印子和银鍠朱武的发谁更红。他有天写立体几何,辅助线太多,改了又改,几乎像那团诅咒的墨迹了。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神龛上的人:红,红的红,朱红殷红血红鹤顶红,越红越有毒,如山洪;黑,黑的黑,玄黑乌黑漆黑百草黑,一无所有又无所不有……恰好银鍠朱武向后仰,乌压压的一团云,一根红发掉在了练习册的那团墨迹上。伏婴师鬼使神差地也拔掉自己的一根发,放在红发和墨迹的中间。那根发毫无疑问是柔顺的,但是它既不红,也不够黑,它只是一根发。伏婴师小心翼翼地裁下包裹这一切的书页,然后冷漠地把水泼在练习册上。他问神游天外的银鍠朱武借他的练习册。银鍠朱武问为什么,伏婴师冷静地撒谎:“做题的时候推到水杯,洒了。”银鍠朱武还笑话道:“你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啊,怎么这么不小心,拿去吧。”于是那两页练习册被封进塑封袋里,被伏婴师藏在家里抽屉的最底层。 |Rm_8n%m
伏婴师对银鍠朱武,总是做出一些他也觉得不可理喻,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可以,他希望把银鍠朱武做成标本,永久保存,但是火焰缺了氧气就不能够燃烧了。 /:C<{m.[}
后来伏婴师捕风捉影到一些荒唐传闻,哪家的和哪家的搞同性恋。伏婴师在社交场合里总是习惯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坐在沙龙的一隅,各色消息便会纷至沓来地飞到他耳边。他起初并不在意,楼梯上总有些蠢货发疯,说自由,说自我,然后不管不顾地当飞蛾往火堆里扑。他们往往还没扑到,就被玻璃罩上的温度逼退了。这种疯病就像是中世纪的麻风病,谨供传说。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随口附和几句,是吗,怎么这样。 n8z++T&
在伏婴师成年前的聚会里,身旁相陪的也多是其他家的小孩,不过主人公多是银鍠朱武。人总要寻找认同,认同是尺度,他们同时也在寻找对待世界的尺度。这尺度也包括酒量。伏婴师有点喝醉了,便跑去阳台上透气。银鍠朱武也不管他:“你去吧。”伏婴师在阳台上看到赭杉军和墨尘音在帷幕的遮掩下接吻。夜色,帷幕是纯白的,但是更接近于黑。黑容纳一切,黑遮蔽所有。晚风扬起赭杉军红色的发,他听见赭杉军在和墨尘音说回去吧,出来太久了,不好。他回头看了眼在人群簇拥中又大笑着开了瓶香槟的银鍠朱武。他知道,他醉了。 sy(.p^Z
伏婴师回去的那天晚上做了个春梦。梦里他梦见他跪在五色经幡开道的神龛前,对着蒲团再三叩拜。梦中的老宅不见天日,昏昏暗暗。他捻了三炷香,香浸进火油里,燃起青烟的瞬间,外头传来了渡鸦的叫声。他把香虔诚地插进香炉里,这一回他仍旧是趁进香的余隙偷看那神龛上的相片。无数青烟霎时如青云直上,变作云,变作雾,变作大作的风雨,变作骤起的帷幕,呼啸而过……伏婴师跪伏在蒲团上,闭上眼,不敢再望。火光大炽。火光从四面八方涌向他的眼前。他越垂首,那酷似火的红,那比红更烫的火,就越来越迫近。好热,好烫。听啊,看啊。好像有千百只眼睛在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这个不够虔诚的信徒。烈火焚身,粉身碎骨,捐此残躯……他终于烧痛到不堪重负,他被迫抬起头,痛苦地睁开眼,红,红的红,比红更红……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在看什么?火山地狱登时烟消云散,他听见无数只渡鸦在叫。一滴汗滑落额头,他感觉手脚都冰凉。 DjvPeX
伏婴师醒过来后,感觉自己虽生犹死,大病了一场。医院怎么查都查不出病因,又是在高考前夕,伏婴师便躺在病床上活生生地耗下去。银鍠朱武来看过他,而且还总是想方设法地来看他。说是看他,不如说是银鍠朱武不想坐在四四方方的教室里复习。 ~sNBklK
银鍠朱武生性叛逆,病房四四方方,他看不过眼,所以他坐在陪床上给伏婴师削苹果削的歪歪扭扭。那红色的苹果皮如山路般崎岖而下,落进黑色的垃圾桶里。他把削的耸立的苹果递给伏婴师:“表弟,你之前学美术,这个能不能拿去画静物?”伏婴师撇过头:“连吃都够呛。”银鍠朱武装作好可惜的样子:“表兄辛辛苦苦给你削的苹果,再这样,我以后就不给你削了,还费力,早知道给你买橘子,掰开来就能吃。”病房里的水果不是苹果就是橘子,不是橘子就是香蕉,也许是为的不管是墙还是脸色的苍白中多一点鲜艳的颜色。伏婴师是看着银鍠朱武削苹果的,他的刀法怎么这么快,削下来的苹果皮就像是血和肉……最后他垂下来的发又那么红。伏婴师说:“我想办出院回去上课。”银鍠朱武问他:“你可以吗。”伏婴师说:“你陪我去拜趟庙子吧。” 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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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鍠家和伏婴家惯拜的庙子在老宅那边。 *y|zF6
银鍠朱武星期天来看的伏婴师,伏婴师星期一就办理了出院,星期二就来到了庙子的山脚下。为表诚心,表兄弟是步行上去的。 `~NjBtQ
伏婴师看到莲台上的慈容,没有病中人那点希冀和渴求,只是冷冷的,该跪的跪,该拜的拜。泥塑金身,黑发法衣,原来神佛长这样。银鍠朱武倒是颇有兴致地看各个神像下的介绍里的典故轶闻,只是不肯跪,也不肯稽首大拜。诵经声和木鱼声是耶非耶,他聪慧,听多了也跟着轻轻地念。他们拜完后去求签,那小小的转经筒被几多人问过前程。伏婴师先转,银鍠朱武后转,他俩拿完解签,拜了拜,就往山脚走。 JOwu_%
银鍠朱武见伏婴师一路上都冷冷的,也不和他讲什么话,觉得闷,拿手肘戳他:“表弟,签文里说你健康怎么样?”伏婴师却回答他:“名与利,俱亨通。”银鍠朱武哎呀一声,颇好笑地看着他:“都要死了,你还管这个。”伏婴师问他:“你呢?”银鍠朱武笑道:“我嘛,我不求名,不求利,我问姻缘去了,上面说我和九娘虽然多阻滞,花发再重荣。” Ieh<|O,-C
接他们的车已经到了。 @=BApuer+
他们上了车,寺庙在身后越来越远,小成一个点,最后看也看不着。 z0|-OCmL
银鍠朱武在车上百无聊赖地玩手机,他在跟九祸发消息,太阳晒得他的红发发亮。他嫌太热,歪到常年体寒的伏婴师身边,问伏婴师:“你说咱们看的那些神啊佛啊的,他们谈过恋爱吗,他们没谈过,怎么能说我和九娘中间多阻滞,却又能再重荣?他们懂吗?好热啊,我都快热成烟了,狼叔,空调还能开再冷点吗,打过来对着我吹行不行啊?”补剑缺骂银鍠朱武事多的很,但还是骂骂咧咧地把车载空调都移向他。伏婴师吹的脑袋疼,他也不说话。五月份,但实在是太热了,你看,高速公路上远远的都冒着烟,虽然那是太阳的光……仿佛有什么被消解掉了。 Dnd
六月份,伏婴师下了考场,看到理发沙龙前摆放的巨大广告牌,铺天盖地的红几乎要把他吞没。他和理发师说:“没有关系,你染就是了,染成什么样都没事,我自己承担。”他又先付了钱,理发师只好给他上染色膏。染发结束,他的头发仍旧是黑。理发师推脱道:“我说了,这样子效果不好。”伏婴师摇摇头,说没事,然后就走出了发廊。 mH)8A+us
也许他只是想试试红色。 Zlrbd
六月份的太阳好大,照着他的发端,隐隐约约是红色的,就像是潜伏在皮肤下的血管一样……伏婴师没有看向自己的发,而是直直望着太阳。太阳太烫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太阳的影子,快要被烧化成烟。包里的手机在响,高考完后他没跟任何人说自己的去向,他看到电话是银鍠朱武打来的。 nXERj;Q"
银鍠朱武的语气有点沮丧:"你呢,去哪里了,今天晚上有个局,快点来。伏婴师敏锐地问他:“谁来?”银鍠朱武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我爸。” 'oUTY *
那个局上讨论的是前程,是责任,是楼梯上的人天生就该面对的事情。九祸明白,阎魔旱魃明白,伏婴师也明白,只有银鍠朱武难得的坐在角落,跟所有人赌气。银鍠朱武拉不过九祸和阎魔旱魃,便把伏婴师强拉了过去。灯光下,伏婴师头发里的红若隐若现。弃天帝正在和九祸和阎魔旱魃讲事情,对于银鍠朱武这种叛逆的举动,他早就习惯了。他忽然开口:“伏婴师,上回在学校见到你,你还是黑发。”银鍠朱武讨厌弃天帝的多事,却还是很好奇地捋起伏婴师的发,看了又看:“表弟,你的发是黑的啊,这个光照的有些红。”伏婴师摇头,看着朱武:“不,我去染红了。”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感觉自己在灰飞烟灭,像一团被消解的红,消解到最后,剩下一堆一堆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