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21 【迹冥】幽灵的愿望（1F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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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y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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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8-22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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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1 【迹冥】幽灵的愿望（1F完）

五年再聚首迹冥超长售后｜8.22 5:00

sum：魔圆捏他。


*

十七号说：“我做了个梦。”

他靠在玉逍遥臂前，拨弄他袖上的褶子。玉逍遥躺在树荫，细小的影斑落下来，使他的脸庞看起来近似于一种花蕊或者草叶的柔软。他轻轻道：“做梦有什么？我做过无数的梦。”

十七号道：“可我梦见自己死了。这或许是个不祥之兆，梦里死了许多人，你、我都是其中之一，末劫降临了，整片苦境都无可幸免。”

“梦都是反的。”玉逍遥安慰他，“话说，平时叫你下个山脚逛逛你都不肯，怎么一做梦就是神州毁灭这么大架势啊？”

他仰着脑袋，抬高手掌，将太阳挡住一点，停顿了下，又道：“不过，即便天要塌下来，我天下无敌玉逍遥也会顶住。”

“你有。”十七号说，“只是没成功。我真想帮忙，可我什么也做不了，这很可怕，是不是？我醒来时发现你还在，可不知怎么，我总觉得那天离得不远了。”

玉逍遥的手覆在他脸上，感到他皮肤的冰凉与说话时眼睫毛的颤抖：他真心实意地为一个没头没脑的怪梦而害怕。玉逍遥叹了口气，他的声音还是很轻柔，问：“为什么做不了？”

“……什么？”

“你说，你想帮忙，可是什么也做不了。”玉逍遥说。

十七号在他掌心下眨着眼睛。

“因为我总是站在你背后。我是说，在梦里。就像是一道阴影。”他慢吞吞地回答，“我太软弱了，玉逍遥，以至于看到世界在我面前颠覆也毫无办法。父……帝父，他希望我拥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可是我却让他失望。我不是……我不是他创造的足够好的那一个。”

听到他谈论“帝父”，玉逍遥就微妙地生起气来。“胡说，”他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拼命完成那些任务，谁也不准擅自评判你‘不够好’，尤其是他。你才不软弱呢，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有时甚至固执过头了。所以我说梦是反的：就算哪天我遇到了大麻烦，那个能帮我想出办法的人一定是你。”

“……你真的那么觉得？”

“是啊，不相信你，我还能相信谁？”玉逍遥说，“况且，那就是个梦，十七号。不是说，人们在自己的梦里都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吗？”

他捏住树上落下来的一朵小花，递到对方跟前。十七号没有被逗笑，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玉逍遥。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为一个梦就垂头丧气的。”十七号说，“我应该……我应该保护你。”

那种一本正经的口吻让他心里又想笑又很温暖。十七号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啊。他这样想着，又听对方继续问：“你还没说过你的梦呢。你也会梦见末日吗？”

现在变成一个关于梦境的分享会了，还是噩梦，真是不健康的话题。玉逍遥在脑中搜寻着，捡拾起那些不愉快的梦，以此作为它们与现实毫无关联的依据。

“好吧。每个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我犯错被师尊教训、欠钱还不上债，还有……还有别人受到了威胁和伤害，我却没能帮到他们。”他回答说，“那时我脑子乱糟糟地躺在床上，也会做不好的梦。我梦见有个人被束缚在一个燃烧和转动的轮子上，追赶自己的影子，或是将滚石周而复始地推至山顶，再等它落回平地……我想不通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也许是为了完成一种仪式，也许只是单纯的受苦，就像我不得不在藏经阁抄写没完没了的书籍一样。直到我一点点靠近，终于看清那个人的样子，哈，果然是我自己。”

他的语气很轻松，但十七号听得认真。他问：“曙晨也有帮不上的人吗？”

原来他只关注了第一句话。

“……你没法救所有人。”半晌，玉逍遥说，“有时他们自己不愿意接受帮助，有时你避免不了受到蒙骗，又有时，只是来不及而已。可是，你已经走了那么远，看见了那么多……如果事情发生了，你却没做什么，你会觉得那是你的责任。”

——于是他才想成为天迹。对于眼前的十七号而言，选择这个话题似乎太超过了。玉逍遥忽然想起玄尊说过的话：等鬼麒主之乱平定后，玄黄三乘的人选也该确定下来……他不由小小地叫出声。

“啊，讲到这个，”他说，“我可能马上要出一趟远门，未来会有一段时间没法再来看你。”玉逍遥有点忐忑地抬起眼，十七号并未同想象中那般显露出惊讶或失落，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似的。

“那些……责任。”他摇摇头，“我不明白，但我知道你非去不可，要小心，玉逍遥。”

“回来以后，我就带你离开那个恐怖兮兮的山洞吧。”玉逍遥向他许诺，“只要继承了天迹的名号，谁拦得住我？那时候天下太平，我们一起去我讲过那些好看、好玩的地方好好转一转。会很快活的，十七号。”

十七号低低应了一声，勾着嘴角，眼中却无笑意，像是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玉逍遥忽地生出冲动，从衣中解下一块玉，塞在他手里。“这个你拿着。”他又重复一遍：“我会回来带你走的。”

除去神谕剑外，这是他身上最珍贵的物件，此刻玉佩尚存体温，正在两人掌中一阵阵发热。玉逍遥嘱咐：“可别让你那个狠心的阿爸没收了去。”却见十七号怔怔看他，眼圈微红，显然深受感动。

他心中柔情万般，不由扶住十七号双肩，念道：“……两心之外无人知。”

“我会的。”十七号也贴在他耳边，轻不可闻地回答，“你不回来，我也会找到你。”

*

示流岛一役结束，玉逍遥如愿受任天迹，这个称号已不像当初和君奉天争胜那会儿使他感到得意。邪滍留下的旧创依然留在体内，如同跗骨之蛆缓慢地消耗精力。昏睡时，他陷入怪圈，似乎总在循环往复地完成同一件工作，可醒后大脑空空，只记得是个关于车轮、关于石头的荒诞梦境。

不管怎样，玄尊钦点玄黄三乘，他们皆须得前往窈窈之冥共修。他寻至那座据说要待上百十来年的荒凉山头，人觉已然到场。两人虽是初见，却意外相谈甚欢，很快以“好友”互称，又一起打了水洒扫庭除、拆洗窗帘褥被，将这寒碜住所整顿得勉强可以住人。

天迹已经忙活大半天，难免又昏昏沉沉起来，拢着袖子缩在椅中。他听非常君一面往窗外探头，一面嘀咕迟迟未见的地冥，打着哈欠随口道：“咱们那位同修该不会是犯懒不愿意干活，特意等屋子被我们收拾干净了，才肯现身吧？”

非常君笑道：“或许只是有事耽搁。”

又等了一刻钟，外头忽而传来“嗒嗒”闷响，逐渐接近门口。那是——非常急促的脚步，简直在奔跑而来。天迹看见台阶下面露出的人脸，不由愣住：最后到场的人长得与他非常相像，只是被宽大兜帽衬着，脸看起来比他年纪小上许多，连那件灰扑扑的衣袍下也同样空荡。

他一进门就左顾右盼，非常君咳嗽一声，善意地搭话：“那么，想必阁下就是……”

但是对方没有理睬。

他看见天迹时眼睛忽然一亮，大步走来，没等后者站起身，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我现在也是三乘了，”他大声说，“以后一起努力吧，玉逍遥！”

天迹吃了一惊。

这个人……他抓得那么紧，手指很冰，双颊因为羞赧的、快乐的神情而泛着红晕，眼睛睁得圆圆的。天迹不认识他，但他觉得这样很可爱。

“啊……好。”他呆呆地点头，回握住对方的手。

*

云鲸坠落的彼端天际，火雨和烟屑正在倾泻，一道血线缓缓延伸，那是邪神将要划碎虚空凝聚实体的征兆。地冥知道很快这里不再会留下任何活着的东西：地面吞下千千万万的死人，接着在高温中融化，世界被无限压缩，回归天地开辟以前，变回一团咆哮的蠕动的岩浆……过去为血闇源头献祭的、如今为末日牺牲的亡灵，通通涌向他脚边，阻挡住视线。地冥并不在意，在所有混乱之中，他必须要见到天迹。

几百年以来朝夕共处的记忆，醒时淡，睡时浓，迷雾就在那人出现时忽而拨开，他跌跌撞撞穿过火海跑过去，用手捧起他的脸。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地——天迹依然活着。在受到邪染侵蚀而布满血污和裂痕的脸上，他的眼睛一如往日明亮，立即微笑了起来。

“地冥！不，十七、永昼……你过来一点。”他的手抓着他的衣领，“你找到我了，我好开心。”

地冥对死的气息如此了如指掌，以至于他第一眼看到天迹，便已感觉浑身冰凉。他的手指紧紧插入天迹指缝，细小的真气渗透皮肤，甫一进入五脏六腑，便被蛰伏在对方体内那个膨胀的深渊吃得一干二净，毫无抵抗之力。

整个仙门穷尽一切寻找、立誓根除的东西——他现在明白究竟藏在哪里了。为什么偏偏是天迹？他胸口发闷，听起来像割喉垂死之人那样，拼命吞咽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那个东西。”地冥说，“我弄不掉它，玉逍遥，血闇之力没法除掉它……”

“我感觉得到。”天迹告诉他，他的眼光越过地冥，投向天空尽头的血线，“当我死掉的同一刻祂会带走我，这是……计划好的。我真傻，一直蒙在鼓里，害死了师尊。”

帝父在哪里？地冥迷茫地想道。他说的不可能真的，玄尊当然不可能死去。一直以来坚信的事实忽而扭曲，叫地冥头痛欲裂。可倘若他还在，仙门为什么会毁灭？帝父怎么可能让末日发生？

“不是你。”于是他只能说，无法让自己听起来更使人信服，“那不是你。”

“我不想成为谁的容器，”天迹断断续续地说，“如果可以的话……”

天迹的视线再次转回来。他的眼睛那么亮……被那样注视，地冥几乎觉得皮肤都烧得刺痛了。

“十七号，你说过你能让一切重来，对吧？”最后他终于开口。地冥心慌意乱地与他对视，一瞬间，他耳中失去了全部噪音和心跳。

“是的，”他小声地回答，“我能用血闇之力打开轮回，去往……起点。”

他说：“我能做到这个。”

“你要活下来。”天迹一字一句地道，“把真相告诉我，我们得在悲剧发生前除掉邪源。只有你做到，拯救所有人的命运……现在想起来，你以前说的话是对的，我总觉得自己应该保护你，但其实是我要依靠你的保护，真难为情……你还记得留蝶梦吗？”

“一点也没忘。”地冥说，“我、我答应你，玉逍遥！我一定会救你，我一定会改变这一切，无论要试多少遍——”

突如其来的气浪将他掀开。地冥紧攥双手，将他压在身下，天迹吃力地咳着，这一次从口鼻中缓缓流出的不再是血迹，而是不详的黑烟。他看不清天迹的样子了。

“如果、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他嘴唇不停地发抖，“还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什么……朋友啊？”天迹笑起来，因为疼痛蜷缩起腰腹，像两个人在窈窈之冥上偷偷睡一个被窝那样，贴上他的额头，轻轻地、颤抖地呼吸，依旧以一种能判别出俏皮的口吻说道，“其实我……永昼，其实我……”

听不清楚。

被死亡所阻隔的、无论时间如何往返也无法跨越的屏障，将玉逍遥的遗言一字不落吞没。你想说什么呢？他在心里说，出乎意料的平静。流眼泪是没用的，那样就和第一次没有区别了，这是不一样的。他会回去，不管要做什么都可以，他要再问一次玉逍遥想说的是什么。

天地间回荡着厉鬼响亮的啸叫，血一样的阴云从苦境上方压下来。地冥跪坐在他身边，用剑割开了喉咙。

*

天迹的身子虽在仙门养好了些，后来去到窈窈之冥，仍觉得困倦，睡着睡着又时常饿醒，晚上忍不住要跑出来为生小灶打牙祭。回途夜深人静，一缕和风穿过山头，风中夹杂隐秘的絮语，若隐若现，宛似鬼魅。他搓搓两边手臂，循来时方向走去，风声渐息，那人声仍是飘忽不定。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他回到三人憩居处，绕至屋后，便再也听不到什么。天迹疑心重重，正四处打量，忽感头上有什么轻轻拂过，向上一看，登时给吓得往后跳一步。廊台上还有一人，斜倚栏干，托着下颌睨他，垂下的发丝快要扫到他后颈。天迹靠近时他刻意屏息敛声，像个幽魂似地站在头顶。

“地冥。”天迹着恼道，“又是你装神弄鬼……”

地冥吃吃笑起来，俯下身，大片阴影随之罩在天迹头顶。他眼珠在昏色中莹莹闪亮，天迹不习惯这种被压制的感觉，便又后退两步，地冥嘲笑他：“大惊小怪。”又道：“你身上有烟火味。夜半三更不睡觉，原来是腿跟着嘴跑出来了。”

天迹哼道：“总不会比某些人躲在角落里吓人更无聊。”

地冥道：“你又暴露了不懂得格调的一面。眩者不耽于口腹之欲，只是出来赏月。”

他极目远眺，视线越过山影。然而窈窈之冥乃是不毛之地，又因地火频繁从山口喷涌，气温变幻无常，尘硝漫天，哪里看得清天空呢。天迹跟着仰了好一会儿头，撇嘴道：“哪有月亮，治治眼睛吧你。”

地冥又笑：“你怎知我看的是哪一轮月亮？”

天迹不解其意。

地冥最喜故弄玄虚。初识时，他对这藏头露尾的家伙尚不熟悉，也就顺着人觉说了许多客气话，譬如各位同修今后齐心协力，共进退互扶持，一同维护三界平衡云云。

结果地冥道：谁要与你这糊里糊涂的家伙共进退了？玄尊会封你这种人为天迹，眩者深感怀疑……还是离我远些，省得你有后悔的时候。语焉不详，弄得天迹满头雾水，懊恼之余，也算深刻明白了有些人生来就不肯好好讲人话，无论与他素不相识还是老交情，皆是一个德行。天迹便向来从耳朵里滤掉自己不爱理会的。

两人静静站立片刻，地冥忽扔下一个水囊来，天迹捏在手中晃晃，听他道：“清火。”

他先前饱餐一顿，却忘记烧水来喝，眼下正好口干。可地冥是这样好心的人吗？天迹拧开细嗅，里面并无酒味，只一股植物清香，便问道：“没下毒吧？”

地冥道：“下了。”

天迹已经饮了一口，囫囵咽下，整张脸却已皱成一团。他吐吐舌头，道：“这是非常君的……”

白日里人觉焙茶，特意教予两人大圣果配方，天迹敬谢不敏，地冥却欣然记下，结果还是反作弄到自己头上。他被接连捉弄两回，决心找补回来，兀地抬手揪住地冥衣领，要将人从头顶拽下。地冥反扣他手腕，顺他小臂推开，两对手掌纠缠，几息之间便过了十几招。

他从寝屋径直走出来吹风，身上只着一件薄薄里衣，被天迹扯散了衣襟，一块小小硬物从颈间滑脱，随交掌动作磕在石台边缘，啪的脆响。离得近了，天迹便也收入眼中，只短暂一瞥，却是面色遽变，惊道：“你拿着什么东西？”

地冥手中一捞，将其施施然收回袖中，答道：“我的玉。”

天迹道：“这是我的东西！”

他看得分明，那白璧莹润有光，正中一个“玉”字，乃是证明玉门世家子弟身份的标识，他从前不慎丢失，惶惶不安，如今几乎不过脑地脱口而出。

地冥不为所动：“你自己丢了东西，却来别人身上找，真是好笑。”

天迹追问：“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这玉？给我看看。”

“不要。”地冥拒绝，“你说弄丢了自己的玉佩，眩者倒要反问你：那是发生在何时何地？”

天迹哑然。他惊觉自己向来贴身的物件丢失，尚在仙门读书，与窈窈之冥修行相隔了数百年，至于何地……他记得某日在床上一觉睡醒，东西便已不翼而飞。而这两点皆与地冥打不着关系。

但他却很不甘心。一来此为家族信物，而地冥却绝不可能姓玉，二来他心中莫名有种直觉，认定了对方手上那一块就是自己的玉。于是捱下脾气，又对地冥道：“我还有个办法，你帮我看看玉佩上那个‘玉’字中的斜点，是否缺了一角？”他幼时贪玩，跌打滚爬时差点把玉摔碎，为此挨了好大一顿骂。

地冥与他对视，道：“好吧。”依言低头摸了半晌，才“啊”了一声。黑灯瞎火，天迹也不清楚他手中如何，忙问：“看见没？”

地冥慢吞吞道：“好像有的。”

天迹道：“什么叫‘好像’？”

地冥道：“方才你我对招时，这玉在台沿碰了一下，说不定缺口就是这么弄的呢。天迹，你不会要骗了眩者的玉下山还饭钱吧？”

天迹听出他是诡辩语气，急道：“我没和你开玩笑……”语未毕，踮脚探身去抢，这一下已是极不讲理了。地冥轻飘飘侧身避开，抓着扶拦翻身跃下，落在他身边。他叹口气，说道：“便姑且相信是你的吧。喏。”说着伸手递来。

他答应得如此轻易，反倒叫天迹心生疑窦。他迈出半步，攥住短短一截穗子，再猛地将玉佩拽到手中。

“你又在玩什么把戏？”他问，指腹抚过“玉”字镌刻的缺口。

地冥歪了下头，只道：“反正你以后会还我的。”

“什么？不。”天迹说，“这是我的。”

“你会还给我的。”地冥玩味地讲道，“要打赌吗？”

*

天迹在死前碰过他的脸。

可能他并不是真的想触摸他，他只是从怀里取出什么递来。地冥没有接，天迹便哼出短短的抗议的音节，没力气地推他。他指尖在地冥下颌和脖颈那片皮肤上留下潮湿的触觉，片刻后冷凝结痂。

你得做好准备。天迹催促他。祂要来了。地冥——地冥？你有在听人说话吗，去找非常君，或者奉天……或者，如果还有谁活着的话。

接着他又说：你得凑近一点，我听不清……啊，“我们是朋友吗？”你就想问这个？现在你又不要我离你远远的了，是吧？那种忍着笑和咳嗽的语气还回荡在他耳畔。好了，别这个表情，我们当然是朋友了，不然我跟一块木头住了六百年吗，你真讨厌……我们的赌约，我认输啦。拿了我的玉，就帮我继续做这件事吧，地冥？就算没有我，你也必须要试试……打败那个东西。

声音里的笑意终于完全消失了：我知道这很难……对不起啊。

地冥麻木地想道：玉逍遥，这是我本来要说的话。换作其他时候，若是地冥给他道歉，天迹都会吓得瞠目结舌。因为那个善恶不明的地冥——永远讲着不冷不热、神经兮兮的怪话，在末日来临之际还能奇迹般同他站在一道战线，才让他觉得率先死去的人辜负了活着的人，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给他道歉。天迹既不记得遗落在无明之渊的时光，也无从得知地冥答应过他什么。他不是每回都能抓住机会和这个人吐露真心的。

这具尸体在他眼前异变，很快地冥又死了一次。胸前贯穿的伤口延至小腹，几近将他身体一分为二，地冥脑子里的声音也跟着撕成两半。一半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它喊得震耳欲聋：玉逍遥、玉逍遥……玉逍遥！在绝望狂乱的时刻，它本能地想要挽回或者求救。但是另一半却冷酷无比，它只是静默地思考，然后告诉地冥：祂变强了。

那个预言里的邪神，祂以更巨大、更无可比拟的姿态降临在神州，即便合三乘之力也难能动摇分毫。如果时间再久一些，地冥可能会忘记前几次尝试中祂是什么样子的……但如今这个邪神绝不是过往的重演，而是祂们的总和。

我做过无数的梦。玉逍遥在树下告诉他，将手掌盖住他眼皮，太阳照下来，世界透过他的血管和皮肤变成为一种温热的红色。地冥想：是的，是的，我有无数的机会……玉佩棱角硌在手心，他咬着牙爬起来，去够不远处被折断的剑刃。忽然间，消失已久的宝座从天降临，射出万丈金光，地冥摔倒在它跟前。

帝父，我向您请求下一次机会……他无声说出来。玄尊转过身，他的身躯看起来比邪神更为高大，垂头看向地冥，那副失望表情让他畏缩。

当你试图玩弄时间，就被时间玩弄。他说。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的。你轮回得太多，你以为变得更强、走得更远，就有更多可能来对抗八岐……是不是？一切能重新开始，但这不代表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谋害的人命，手中创造的无数鲜血和怨恨，都留在你体内，它们为你伐经洗髓，像河中回流一样推你倒退。可是玉逍遥呢？他不是你，每当他被邪染侵蚀，这种力量便一次又一次积累，腐坏，重生，从中蜕生出谁也无法打败的邪神。一直以来，你并非对此毫无察觉，你只是太急于逃开他的死……

大错已经铸下，地冥冷汗涔涔，压低后背，向他唯一的指引者寻求救命稻草。你有那么多想法，但失去的却远胜过得到的。玄尊道。这不是我创造的初衷。我从没要你去爱、去恨、去渴求，你来到这个世界，只需要完成唯一一件事——唯一的命运。它不可易改，凌驾于万千轮回之上。

地冥的额头紧紧抵在手背上，牙齿打战，低声回答：毁灭神州。他并不为救世灭世与否害怕，为什么发抖，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定是因为他失败太多次，太过疲倦了……玄尊把手放在他头顶，然后滑向脖颈，仿佛是某种安慰。地冥有时偷窥君奉天与他相处的样子：年轻、意气风发的仙门少主，拥有整个世界的爱重与厚望，个子长得很高，面对面时与玄尊齐平目光，于是玄尊会把手搁在他肩膀，轻拍几下，掸去不存在的灰尘。我的爱子……他的声音由远及近。十七号。十七号。父亲的手伸进他衣衫，查看被怨灵啮啃吃空的胸膛，检查骨骼里是否长回一颗完好的心脏。地冥记得他有力的手指，每一道苍老掌纹，刺痛而温暖，即使不断收紧，让他无法呼吸。如果他抚摸过他，他会记得的。

只有你。他听到玄尊继续说。你会实现为父心中所愿……

*

他试过告诉天迹邪源的去处，邪神往往被提前唤醒，后来他又对此缄口不言，可天迹聪明过了头，当他自己发现真相，事情又变得更糟。究竟由谁担任死在末劫或是自戕的角色更加快捷和便利，答案不言而喻。最开始——他早就忘记那是什么感觉——他并不擅长对他说谎，随后这发生得越来越多，直到地冥完全对此释然：比起天迹应该恨他的更多事，一个小小的谎言实在算不上什么了。

让故事回到造化之间来。玄尊的头颅：脱力歪倒在一边，因为失血而苍白，又因邪气吞噬而鬼气森然。奇怪的是，即使在这样的场景下，他的相貌依然与地冥嵌套无数次的记忆中相差无几，庄严肃穆，棱角分明，宛若一尊坚硬的雕像。事到如今唯有这种恒定能使他放下心来。

他挥下第一剑。斗篷浸得湿透，往下滴滴答答着液体，使他感觉恶心。深呼吸过后，地冥重复一遍这个动作。

正是如此。就在身旁，玄尊鼓励说。再来一次。

于是他用尽所有招式。一时间，千万张支离破碎的死相，玉逍遥的，玄尊的，重合在眼前，叫地冥头晕目眩。他是个空的器皿，没法像天迹那样从身体里抽出源源不断的勇气……厄运的轮环仍在转动，有时天迹模模糊糊察觉到他重生的秘密，可他对地冥回到过去终究一无所知。被带回旧日的愿望变成一种恒久的诅咒，也许一旦知道，天迹便不会向他请求。

但是，没关系，他已经答应了。

地冥握住神泣，等待着天迹醒来。

*

不论何时夺走别人的性命都不能使天迹感到快意。天道归元一剑真的招式落下、决斗宣告胜负的刹那，天迹首先想到的是，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比地冥更难杀死的人了。

自从血河战役告终后他再未感受过这种疲惫。尽管地冥正是杀害玄尊，大漠苍鹰，以及诸多精灵，致使神州血灾迭殁的元凶，亲手制裁对方似乎未使他品尝到一丝一毫复仇的如释重负。他失去过许多人：他的妹妹、他的朋友、师尊……如今名单新添一个同修兼仇家的姓名。早在玉箫握着他的手慢慢死去的悬崖上，那个年轻的玉逍遥便已经体会到：死亡不会予人以恩怨情仇的残余，它仅仅只是……结束。他至今所走的漫漫长路，以及遥不可及的未来，都要朝向那个悬崖一点点接近。

他不知道地冥是否在和他思考同一件事，毕竟自六百年前起他们从没有过任何默契。当天迹望向那对深紫色的瞳孔，熟悉感鬼使神差地浮现心头，他离得太近，以至于散开的发丝落入对方身下的血汪，未及细思，地冥倏地抬起手来。

他的手指捋过那缕发丝，天迹以为他在酝酿垂死前反戈一击，便下意识连带着鲜血抽出他胸口的神谕。

然而地冥只是躺在那里，唇缝溢出血沫，他忽地道：“你的头发白了。”

“什么？”天迹愕然，“我一直是如此。”

“是吗。”半晌，地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什么时候的事？”

他并不能理解这种问题。又或者大多情况下，他只是选择避开地冥暧昧不清的、似乎包含有太多种隐喻和解读的话语。想理解一个人，是将心与心贴近的过程，要天迹捧出这样的真心不难，但对上地冥，天迹却必须按照他的规则来玩黑箱游戏：玻璃那一面不会朝向你，你不知道他为你准备了什么，甚至不知道它是死物还是活物，你先得把手伸进里面，触摸，试探，漫无目的地猜测，然后等待它忽然发难咬住你的指头。天迹不会允许自己落入这种处境。

不过现在地冥真的快要死了，没工夫和他玩那些把戏。也许他困在濒死的臆想中，在那里地冥被漫长的走马灯缠绕和捆绑，无法分清现实与过去，才会向他求证……地冥的走马灯里难道有许多他神毓逍遥吗，那也太可悲了。他蹲下来，摘掉地冥面具，那弥留时的视线停在他身上，与他肖似的脸孔、双眼，一点点失掉生命，天迹若有所感地生出一股冰冷的心悸。

他轻声回答：“在我们成为敌人的时候。”

*

他梦见了玉逍遥。

不是与他天地不容的天迹，是轮回最初拯救他，叫他永昼，与他并肩作战，一同迎来神州末日的玉逍遥。太阳西升东落，血水从黄泉三千丈倒流，地冥躺倒在干涸的河床上，望向虚空，这时一片衣袖拂过了他的脸。他抬起手，没能抓住对方。白色的幽灵俯下身，流露出现实里未见过的悲伤神情，嘴唇开开合合。他离得那么近，地冥几乎认为他是要吻他……玉逍遥就贴在他耳边说话。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我是轮回里最大的唯一的变量，那我来改变。如果一定要为了让未来安稳地到来而牺牲什么，那就我来牺牲。

是否真的听过那样的话，他也不记得了，听起来的确像是从玉逍遥口中说出的。他是十七号永远不会成为的人，十七号不想为苦境、或者任何人牺牲，也并不发自内心认为有谁值得拯救……只不过他从诞生开始作为这样崇高的愿望的集合而存在。于是，在每一个玉逍遥断气前，他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可以向我许愿。

但玉逍遥用手摸摸他的脸，始终不发一语。那种眼神……至今回想起来他也无法咽下尖叫的冲动。他可以忍受玉逍遥恨他或者忘记他，但是每当想到自己让他这样难过，就好像他身体里有一部分被杀死了，替换成不会痛苦也不会动摇的地冥，走入下一场重生。终将有那样一天，他会强大到能够毁掉和重建一切，在玉逍遥活下来的新世界中，他所期盼的都会得到实现。

几次呼吸间，地冥的手脚重新长出新肉。他慢慢爬了起来，没有看那个幻想的影子，没有回头。无数过往的幽灵拖曳在他脚底，幽灵的愿望压在他肩头。地冥背着它，一步一步重返向河流。

wb：爱鸭人士雕雕
lof：雕。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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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8-22 08:1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超喜欢雕太鬼故事——
每个轮回里都在死亡的遥和永远在目睹死亡的冥…
但是因为没看完魔圆，对设定有一些疑问！如果邪神是会从遥的死亡里获取更强的能量，而在现在的时间点上已经无法战胜的话，冥真的可以从目睹遥死亡和共死的轮回里获得足够强到杀死邪神的能量吗？
对不起在这样美好的鬼故事时刻我还在纠结战力问题我可真该死啊——

果然七夕是适合讲鬼故事的时间啊！（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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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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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5)

2樓發表於: 2023-08-22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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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特别喜欢TT给雕老师点一首《忘与忘川》

只是多年鹿成枯骨，再无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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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离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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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

3樓發表於: 2023-08-22 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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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我最爱的天地老师每次都让我语无伦次只会大哭……他们真好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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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matota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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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4樓發表於: 2023-08-22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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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日子）（確認一下是七夕）（再看看日子）（確認一下是七夕）
原本以為幽靈的願望是指地老師的願望，結果看完發現是玄尊跟玉哥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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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y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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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09)

5樓發表於: 2023-08-22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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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1樓(花昔) 的帖子

嗯嗯……怎么说捏，冥的血闇之力只能让他回溯，但是战力是不会叠加啦，一次比一次强大是因为在越来越多的记忆中成长，心智变得更加冷酷成熟（指从萌萌人变神经病），选择了更加高效的方式尝试打败魔女之夜（呸）邪神降临……小玉变的邪神由于因果累加变得越强，每次的战斗也愈加惨烈，所以结果变得也就越糟（啊啊我也认真开始思考战力问题了！）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时放弃……一种沉没成本……于是冥就这样困在永远的迷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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