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12 【羽慕羽】言即是苦首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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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初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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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5-11-12 2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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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 【羽慕羽】言即是苦首楼完结

药师退场十周年的文。十分·相当·极其·无聊，我说真的

***

慕少艾自黑暗中睁开眼睛。星野低垂，万籁俱寂。徐徐凉风之中，与异度魔界诸多周旋不得稍缓而倦怠的灵魂得到久违安息。

复闭上眼，他深吸一口气，凉夜里夹带了草木枝叶腐败的气味钻进鼻孔，尤带着这时节独有的潮湿郁郁。作为习惯行走山路的采药人，慕少艾对这气味与温度熟悉不过，呼出一口浊气只感觉周身轻盈遗忘今夕何夕，几欲成仙。

他被一阵压抑断续的小孩啼哭制止了羽化之境，沿着声音寻找就看到矮灌木中拿衣袖拭泪的幼童。

幼童大约五岁不到，比他细心教养的阿九瘦弱许多，穿着并不合体的宽大衣裳，破陋的大约也抵挡不了多少寒意。他捂着眼哭，哭一会儿用脏兮兮的袖口擦脸，不多时可怜的小脸蛋儿布满脏污，本不干净的衣裳愈发难以入目。

如是反复，他的哭声在夜里凄凉又惴惴，让人不禁怀疑那小而孱弱的身躯究竟怀揣多大的委屈，才能发出这样经久的哀吟。

慕少艾步履轻盈，幼童并未察觉，但他不经意踩踏一根枯枝，细碎的声响被寂静放大数倍，专心哭泣的幼童突兀止住了哭声，惊觉地朝声源处看过来。

经验老道的采药人看到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还未被世事磋磨被风霜浸染，清凌凌如冷夜冰泉之中两颗寒星，纵使一脸污垢不忍细看，但这一双眼，清晰映照慕少艾疲惫而沧桑的面容，带着稚童独有的专注，渐渐涤尽他身上红尘滚打的痕迹。

慕少艾进一步，稚童退一步，眼看要被身后的石子绊倒，贪玩的药师终于不再逗趣一样寡言少语的挚友小儿版，开口问了一句，“你是羽人么？”

一会是哭得不能自已一会是警醒退步的稚童止住脚步，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大人——他穿着暖黄的衣裳，手上拿了一筒水烟管，长眉善目言语带笑，极为亲近和蔼的模样。但母亲常说这世上最要不得的是以貌取人，越是仪表堂堂越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这约莫是羽人童年时期极少数来自母亲的善意劝诱，盖因罪恶坑中人若非恶行不见容于外怎么甘愿一辈子窝居在这么个所在，但这论述若脱出罪恶坑的范围，就显然偏颇有失公允。

稚子年幼不懂这话中种种，但苦难坎坷殷殷在畔多年，早该教会这小孩对陌生人防备回避，即使他笑容和煦，如同早春三月穿透罪恶坑蔼蔼瘴气而至的暖融光线。

“我是羽人枭獍，你又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山海倾覆洪流过隙，几十年交识光阴在慕少艾眼前匆匆流走，他看见时光在他面前碎裂成漫天金粉，窸窸窣窣，令人目眩神迷。有些久远的不经意被掩埋的事情剥离了陈旧暗淡的表皮发出一阵柔和的光来，他走过去，捡起来，想起真正初见的那一次羽人非獍与他交握的手的温度，还有风雪漫天之中他转过身不言不语的背影。

慕少艾始终遗憾，他几乎用尽一生时间去打开羽人非獍的心扉却在快要接近的途中被天意拉扯，永久退出那片看似寒冷冰封实际却温柔多情的地方。他常在挚友拉奏的苍凉一曲之中怅然怀想，如果能早点遇见，世事会不会容易许多，他能抚平那眉间寂寞，叫这青年再开朗畅怀一些。于最不可挽回之境发生之前，羽人的一生悲苦总还有得转圜。

然而时光从不回溯，生命无法重来，慕少艾退而求其次地想，余生漫长，漫长得尤有余裕，耍赖打诨着，一天天一年年如期过去，总能达成所愿。

现实却是，人命有时力有未逮，穷尽他一生光阴，竟只恰恰落实三大劫七大限的箴言中折友一桩，以羽人非獍从来宽人严己的个性，不知道又会往心上增添多少重量。

温厚的慕药师对此已无能为力，在他决心以命偿还鬼梁天下的仇怨之时，在他见过号昆仑亲身医治羽仔之后，这个年轻人的未来与他再没相干。他遗憾过斯人过去他未能参与，但也没想过可把握的现今竟如此短暂，短暂到几乎转瞬即逝。

而如今的如今，不过幽魂一抹，或因上天垂怜或是人死一瞬的光阴回溯，他来到羽人非獍尚年幼之际。此番境遇究竟是是真是幻无从得知，他能于此地逗留多久亦难知晓，但慕少艾行事总来恣意不求结果，也或许，他只想给自己一个不再缺憾。

不问光阴果报不论因果循环，他们之间欠缺的，从来只是一句话。

***

号昆仑离开以后，羽人非獍在水晶湖中多留了一夜。湖水很冷，子时尤甚。新旧一日的交接之刻总有些莫可言说的诡奇之处，他静静听，如同幻境却像真实。千百年来曾奔波亡命至此的江湖人无言的悲吼呐喊，经历了这许多岁月依然不肯停息。声音与他最后保有意识的那日重叠，羽人非獍发现自己已经有些淡忘属于慕少艾的体温。

他只记得血冷以后比冰霜刻骨，慕少艾的肩胛比山岳更宽阔，他知觉模糊地倚靠在上面，即便几次蹒跚步履几乎将他摔落在地，那双惯常炼药的手没有松开过。它们拂过他的脸庞替他拭去额角流下的血水，却未提防属于自己的不间断滴落下来。到达此处的时候，汗与血都冷了，羽人非獍痛哭着将头埋进慕少艾的怀里时，染透衣裳的液体远不如它们涌出人体时温热，冰凉凉地嘲笑他给周围人带来的厄运。

他在痛苦严师的逝去，他是那种只是稍微怀疑亲近之人就痛苦得不能自已的性子，孤独缺的头颅从天而降的时候，羽人非獍听到心脏血液骤停的声音。苦痛走到尽头，人就不能再回头，几近自杀的袭击毫无助益，直到水晶湖水冷冷渗进来，他感受到慕少艾抚摸他的头顶，温和说：“羽仔，没事了。”

并不如此。命运满怀恶意，从来不令俗人蝼蚁好过。所以羽人非獍闭上眼，再睁开，是泊寒波沉痛地看他，近乎柔情说：“羽仔，我们希望你过得好。”

他有很长时间不能说话，残林之主站在泊寒波身后，脸上是一贯肃穆悲悯的表情。羽人非獍清清喉咙，有什么东西凝在嗓子眼，而后干涩地撕裂了。

“慕少艾呢？”他听到自己问。如果有那位过分活泼的药师在，即便是断臂抽骨这样的事情也轻松愉快许多，哪会像现在这样，一切都过去了，大家依然皱着脸好像死了人一样。

泊寒波仿佛下一秒就要淌泪。皇甫笑禅撇过脸，低声说：“我先出去你们聊。”然后快步走出去了。但他们终究没能说些什么。这一刻喉咙干涩地像要扯破的变成泊寒波，羽人非獍看了他很久，最后轻声说：“他也不在了，是么？”

他在“也”字上有微妙的停顿，几近于无，从来冷峻的表情那个瞬间扭曲得好像恶鬼，有什么东西挣扎着从他体内涌出又被按住。泊寒波仔细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了。”羽人非獍说。他平淡得好像是在谈起一个陌生人，丁点情绪起伏都没有，甚至能够平和地对老友说：“我想，我休息得还不够久。”

泊寒波不便再留，临走时他不放心又看了羽人非獍一眼。孤独缺死时的疯狂已经彻底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消失踪迹，他如同常人常见一样，英俊，挺拔，白色长袍衬得刀客气度卓尔不群，却也不能亲近。羽人非獍眉间的郁色减淡了一点，被更深刻的冰冷替代，眉峰拧成的川字头一次让泊寒波觉出是刀劈斧凿的痕迹，那么深，一条人命都填不满。

向来旷达的鹿王没忍住喊了一声“羽仔”，羽人非獍偏过头，沉默地用眼神询问他。泊寒波却问不出什么，最终摇摇头走了。彼此快要看不到时他回头，羽人非獍拿过被搁置在身边的胡琴。它毁坏到无法再奏的程度，羽人非獍手拨了唯一完好的一根弦，泊寒波好像听到喑哑晦涩的符调远远近近荡开。

羽人非獍从来笔直的脊背瞬间被压弯，他看着怀里的乐器，一股极强大的哀戚充盈四周，泊寒波与他隔得那么远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一刻，泊寒波看见羽人獍纯白的衣衫褪去颜色，这天地之间一草一木，一琴一弦，有羽人非獍所在的地方，好像再也鲜活不起来。

慕少艾总吹嘘自己炼丹技艺天下无双，驻颜美容苦境一绝。但那么美丽的容颜总是生机勃发的灵魂，竟也只得这么短的时间。

羽人非獍一直想跟慕少艾说一句话，但他心苦，总说不出，也就再不用说了。

***

慕少艾对羽人非獍身世的了解大多来于谣传，他曾在落下孤灯眼见一场红雪，被寒风席卷着落在脚边，又被新的白雪一掩，再也看不到踪迹。风雪天里最适合杀人，不需要收埋不需要掩迹，这恍若世间至高至洁之物好意代劳，配上风声呼呼更是天然一场悲曲，再坏的杀人者也会生出些唏嘘。

慕少艾背着背篓站在远处，看到杀人的刀客并没有多看死者一眼便低着头匆匆而过。他没有一贯嗜杀者的狂妄自许以及惺惺作态的怜惜，英俊的刀客始终皱着眉头神色郁郁，只在挥刀的瞬间极强大的自信自周身迸发，慕少艾被那一瞬间的风采折服。

后来听闻种种多数言过其实，总有好事者将白衣刀客形容得仿佛恶鬼临世，种种夸张仿佛身临其境。但慕少艾也辗转知晓这刀客与忠烈王笏政有些关联，亲登府邸与之交谈才拿到可靠的讯息，之后便提了采药的背篓于落下孤灯附近一处断崖，匍匐着接近一株异草又因“弱不禁风”被刮下悬崖。慕少艾哎呀呀喟叹，羽人非獍身形快得只能见到羽翼残影。

慕少艾后来总说他与羽人非獍从见面伊始便是过命交情并不全是假话，即便这条“命”是他自己挣来，他一直引以为自得。

旧事可供追忆，却无法为当下提供任何裨益。慕少艾见着小儿版的挚友止住眼泪，一脸脏兮兮地好奇看他，即便心中并不能将这软糯可爱的小友与后来等同看待，但属于医者天性的仁和依然让他满腔怜爱，摆出最善意温存的表情极其正经地对这孩童说：“我是天上的神仙，当然知道你的名字。”

羽人愣了一瞬，“骗人，世上根本没有神仙。”

“哎呀小友怎可怀疑我药师为人会腆颜欺骗稚子呢？”慕少艾摆出捶胸顿足的模样，手里的水烟管敲自己的头一脸痛楚，就听羽人怔怔说：“以前我……不开心的时候会跟娘娘说，但娘娘都不理我，娘亲说神仙都是骗人的。”

“娘娘？”

羽人立刻一脸懊悔说漏嘴的表情，后退一步便被候机已久的石子绊倒，却见暖黄身影一动，而后被纳入一个温暖又香香的怀抱。

“哎呀小友，仔细脚下。”慕少艾趁机捏了小羽人身上一把，与外形相符的嶙峋瘦骨，全无多年后的健朗体魄。他心中有些发酸，刚要将羽人放到地上，未察被对方揪住了一边长眉，所幸他并未大动作是以并无痛感，只一手撩过小孩脸蛋，问他作甚。

“是真哒！”羽人轻轻扯了一下便放开手，从来忧郁的双瞳里是纯然欢喜，“你眉毛这么长！全白了还长那么好看，一定是神仙！”慕少艾心内的得意还没浮上来，又听羽人说：“可是神仙为什么会来这里，我跟娘娘说过好多话她都不肯来梦中看我。”

慕少艾循循善诱，“你跟我讲娘娘是谁，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来这里怎样？”

羽人考虑稍许便答应下来。“娘娘是很好看的玉石像，隔壁阿香他们说有什么想要的跟她讲就能实现。本来娘娘不是我的，可是阿香他们弄断娘娘一条手臂以后就不要她了，我看他们都不要才捡回来，不能算偷。”

慕少艾察觉到一些关节，“有人说你偷么？”

羽人眼圈立刻红了，却强忍着没哭出来。“他们说娘亲偷人，我是娘亲的小孩以后肯定也会是小偷……”他没说完就又被暖和香香的怀抱包裹，长得好看又年轻的“老”神仙在他耳边轻声说：“羽仔你要记住，你以后会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刀客，会有无数人因为你而获得生机。你不是小偷，那些人都是错的，你是我平生所见最好最好的人，你一定要记住。”

悲伤没来得及聚拢，羽人先被“老”神仙的热情弄得扭捏起来，他不自然地挣了挣，但慕少艾抱他那样紧。他又跳脱地想几天没洗头头发油油会不会有难闻的味道，但“老”神仙好像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羽人终于没忍住对认识没多久的神仙展开双臂拥住他的脖子，小声说：“我记得啦。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娘亲说这个地方鬼都不理更别说神仙了。”

“这个……”慕少艾声音有些哽咽，羽人没听出来，“因为我迷路了。”

“咦，原来神仙也会迷路的吗？”

……

***

羽人非獍秘密搬到了岘匿迷谷。他的行李极少，泊寒波看他一个瘪瘪的包裹十分无奈，皇甫笑禅从来话少。本来想帮忙照看的两位朋友没能寻得多少事情，只在谷底稍微洗扫以后饮了一杯茶就离开。

客人走后偌大的迷谷立刻空旷安静下来，羽人非獍坐在亭中，周围是繁花似锦芳草萋萋。这个所在如他往年节庆来时一样满是勃勃生机，认得的不认得的花草长得恣意洒脱，如同此间主人一样。但没有慕少艾的整理，总有不乖的野花野草蔓延到主人悉心种植的药圃里与入药植株亲亲热热交颈相缠，羽人非獍有心做点什么却实在分不清敌我，索性作罢。

他在亭中的长凳上坐了许久，从日中天到月上梢，漫天星子调皮冲他眨眼，武人的敏锐五感让他听到并不多远的深潭里水波荡漾的响声。

往年他到这里多是佳节，慕少艾修书一封至落下孤灯邀他共聚，说是人上了年纪身娇体弱不便远行，更有拖油瓶年纪尚小不好在风雪里常住，是以不得不请羽大高人费些腿脚至岘匿迷谷，良辰当有美景作伴，更该有故友作陪。一尊明月二三好友四盏美酒，当是十分快慰。

最初他们并不熟稔——起码羽人非獍做此看时，他并不认为自己应当赴这亲密约会。但有人诚挚相邀纵不成行也应礼貌回绝。说不清心底念想，羽人非獍亲身去了，想的是好当面说清才不算失礼。到得迷谷时他将慕少艾信中提及的糖葫芦交于守门的小阿九后便被热情领入，然后见到小院桌椅旁已经站了一个人，装束类苗人，并不是他听闻过的任何一个。

朱痕染迹打量了羽人非獍许久后才说：“你来了，我便再不用怕幕姑娘良辰寂寞不得成眠，也能好好呆在我的落日烟。”

羽人非獍尴尬得不知如何接话，推门而出的主人拿了一盘零嘴儿放到桌上，嘴里不甘反驳：“你呀你，又觑准机会说我的不是，我老人家怎会有你这样坏嘴巴的朋友！”见着朱痕染迹嘴角一撇肯定是要说“那便当没有最好”，急忙将羽人非獍往椅子上一送，眨眨眼笑说：“这个也是好朋友。”

朱痕染迹便收了打趣的心思正经地见了礼，阿九在一旁吵闹要吃好多好多甜食，慕少艾拦着他，恐吓说：“小心牙齿全部烂掉，到时候喝稀饭都嚼不了脆萝卜！”

阿九：“……！！”

一晚就这样打闹却温馨地过去，当夜朱痕染迹先告辞，羽人非獍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到了嘴边几次都说不出，最后干巴巴问了句“二三好友，还有谁？”慕少艾一整晚都见着羽人非獍欲言又止的模样，到头也只问出这样的话实在趣味，手往上指，“一个跟我抢房子的坏朋友。”

这位药师总讲自己的朋友是坏朋友，但提到他们时眉眼都带着笑，羽人非獍当时想的是，做这种人的朋友一定很幸福，他不应该对此有任何破坏。他狠下心准备回绝这份友情，阿九蹦蹦跳跳地提来一盏长明灯，“少艾少艾，放灯放灯喵。”

羽人非獍顿住，不防慕少艾拍了他肩膀一下，“羽仔来一起给楼上那位朋友送礼。亏得药师我厚道。”

他反射性抱怨，“别叫我羽仔！”

慕少艾已经来到阿九身边，牵着他的手点燃这盏灯然后慢慢松开，长明灯摇摇晃晃地飘了起来，模糊柔和的光线在这寂静黑夜显得格外明亮。羽人非獍这才看见灯下有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承了一杯酒。它还拖着一条尾巴，尾巴是巴掌大的纸板，一面是一幅画，画上一边是三位大人谈笑风生一只小猫蜷在一人脚边睡觉，另一边一朵脸盘格外硕大的莲花垂着泪咬着手帕羡慕嫉妒泪流。再一面是几行字——形单影只好不可怜，分你酒饮。字迹旁边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花猫脸。

羽人非獍未察觉已经笑起来，回过神慕少艾在和阿九讨论今晚鸟人叔叔要跟谁睡的问题，未果，一大一小瞪着眼睛让客人自己选，果不其然腼腆的刀客被吓得立马告辞飞回落下孤灯。等他抖掉身上雪花时才想起来，这次赴会最重要的事情他终究没说出口，是找不到机会，还是他其实并不想。

落下孤灯真的很冷，羽人非獍想。他习惯地从身侧取胡琴来奏却摸空，想起他还没来得及重新续弦。不远处的水声显示蠹鱼孙终于慢悠悠浮到浅水，中气十足的叫声立刻打破迷谷的沉静。

“小艾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吗！外面风波这么险何必自讨苦吃，乖乖隐居溜溜猫喂喂鱼不是挺好…咦味道不太对？！啊是你鸟人，小艾呢？是不是有跟你一起回来？躲在哪里鼓捣喂猫的吃食了。鸟人你为什么不讲话？”

“慕少艾他……”

“怎样啦，吞吞吐吐。”

“他死了。”

“哦他……你你你你你，你骗我！”蠹鱼孙拍打水面激起大片浪花，焦躁地在水潭里游了几圈，如果可以，它或许更想站在岸边同羽人对峙。“骗我的对不对，快讲你骗我的，我保证再也不叫你鸟人。”

“慕少艾死了。”羽人非獍重述了一遍，转身离开。

***

无事时慕少艾重操旧业，检了柔韧枯枝编了个简易篮子去山中采药。罪恶坑顶常年瘴气弥漫，因坐落在两座高峰之间因而光线并不充足，他所在地是其中一个僻静的小山坡，背阴处悄悄生养着不少良药。

羽人得了空总会偷偷跑来，看他不在就在慕少艾暂居的小木屋前发呆。慕少艾看他呆久了四肢都被谷中寒气冻得冰冷总是心疼，让他去木屋里先坐，反正这地方破破烂烂的都没必要落锁。羽人看慕少艾把篮子丢在一边，蹲下身替他搓手。大手握小手，像是其他同龄人的爹娘对自己的孩子做过的一样——即使这里罪恶遍地，却没有泯灭所有感情。

他也有娘亲，但跟没有相差不了什么。

“我想守着你回来。”羽人小声说，稚嫩的脸上有种特别的神采“先是声音。这里常年没有人来，落叶铺了一层又一层，你脚步轻，步子不快不慢，踩在上面嚓嚓、嚓嚓的声音特别清晰好认。然后是气味，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像是春天走进竹林里面，吸一口就清新又畅快。最后才能看到你了，黄色的像窗棱漏下的光，我都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

慕少艾忍俊不禁，他并没有想过在羽人非獍还小的时候，剥去脆弱爱哭的表皮，里面一层竟然那么甜蜜。如果他生在幸福家庭无忧长大，那自己后来遇见的会不会是一个由内而外都让人感觉正直勇敢温暖又坚定的人了？

“那是因为你还小，能见过多少人呢？总有一天你会遇到……”

遇到什么，慕少艾说不下去。他想起同羽人非獍最后一次告别，他煮了一碗安神药，拉着挚友最熟悉的曲子讲起他们初见时候的事情。那年漫天的红雪，究竟定格谁的曾经？他讲不出，回忆已经结束，药水煮得沸腾，他盛了一碗凉好喂羽人非獍服下，想趁着对方仅存的一点清醒留下只言片语，寄望也好留恋也罢，他们之间总该剩下些什么。

“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是只看见你的不快乐，羽仔，睡吧，等你醒过来，咱们再来商量，如果有一天你遇到……”

遇到一个人能让你快乐让你开怀的人，你看到她就同举世美景都在眼前的赏心悦目。她以你的快乐为快乐为你的烦忧而烦忧，能为你不遗余力奋不顾身，也能让你倾心相许呵护不已，如果你能遇到这样一个人……慕少艾想，听起来真好，但他最终也只说——

“哈，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哪里又管得了这么多？暂别了。”

终究没人能为谁的生命做主，慕少艾不行，即使他为他而死，也从来不能以此插手羽人非獍的生命。轻飘飘的寄语说出来容易，但会不会落成这心事满怀的年轻人心中又一把锁？说是不甘也罢，时间见证一切冲淡一切，走不走得出都是后来人的事情，他顾好当下便已经够了。

慕少艾尚自沉溺，却被稚语拉回现实。

“不会遇到了。”羽人认真说。

慕少艾有意冲减内心突然而至的惆怅便玩笑问：“为什么，因为我是神仙？”

“因为这里。”羽人指着慕少艾的左胸。“生出一张漂亮的脸能让我第一眼觉得好看多简单，但这里的好看，要很认真很认真才能体会，当我知道它有多好，就没人能比得过。”

说是童言无忌，却直指人心。与人相交在心而不在形，这么浅显的道理多少大人一生都参不透。慕少艾好奇问：“是有人教你这个？”若有只能是孤独缺，但这话并不像从他口中所得，况且时间也对不上来。

“我自己琢磨的。”羽人羞涩地低下头，“我有很多的时间却没有很多事情去做，所以会想一些事情。”

——会想为什么娘亲宁愿跟见过没有几面的男子调笑亲密，却不愿意在自己生辰煮一碗清面；想阿花他们那群家伙明明有足够趣味的玩具，为什么却喜欢欺凌幼小来收获满足；想罪恶坑这个地方说大也并不大，坑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为什么没有人想去看一看……想着这些时他的思想会进入另一个天地，罪恶坑里的一切都变得很小，他就像踩在云朵上，他的身后飘落纯白的羽毛。

羽人非獍的心中自有一方世界，干净清透，纤尘不染。罪恶坑的污浊这么多年没能侵犯丝毫，亲人的冷遇与无边寂寞只为这世界筑起一道高墙。他是这方净土之中安静生长的白杨，挺拔，坚毅，笔直，未尝屈服，从不低头。他偶尔也化身一只白色小鸟，当排挤不期而遇，当情感永远缺失，便在树上栖息片刻，哪怕只是眯眼看树缝漏下的光斑，便能得灵魂整个安宁。

慕少艾最喜羽人非獍一点，就是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变坏，却最终成为正直坚忍的好人。孤单与责难留给自己，他的心如稚子，纯白如初。

***

勘魔计成以后，武林的纷扰并没有停止，羽人非獍忙忙碌碌，天泣寂灭或能再起，断臂坠崖也无甚大碍，然而知交零落时，他回到落下孤灯。

他许久没回这个所在。

风雪依旧，长阶上覆了厚厚一层。羽人非獍拾级而上，亭前的灯笼早不明亮，被主人遗弃在凛冽寒风里，灯罩已是破破烂烂，然而灯骨仍在，灯面一株红梅依然红得触目惊心。羽人非獍抬头看，然后想到慕少艾，想他扮成自己的模样在这地方拉着胡琴，想他的鲜血飞溅到灯面上，又染了一地红雪。

羽人非獍并不经常想起慕少艾，在素还真将这位挚友最后一封书信交至手中时，他唯一所说的也不过是“再给我一点时间”。是沉湎、放逐、自伤抑或悔恨，没有人能从他平静的表情之中得到任何答案。一段时间的沉潜以后，勘魔之刀的锋利仿佛从一方面印证了慕少艾基于大义选择的正确性，即使旁人无法从羽人非獍那里收获多少关乎他的感恩，但起码能算死得其所。

燕归人惊讶过“我以为你会消沉很久”；素还真问他“背着这么重的包袱，还站得起来吗”；他救过一个可怜的女人叫姥无艳，她在分别之际问“你现在孤独吗”。所有人都认为他有充分的理由悲伤自怜，他一生悲苦，最好的朋友为了挽救他的性命以身相替，他不该感怀吗，不该揣着这个伤口被压断脊梁吗？他怎么能够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如同一个人从他生活里消失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情！

但羽人非獍幸运无比，他自持疏离冷漠，周围环绕的却从来都是最体贴温暖的朋友。他们没有一个人用这样恶毒的心思揣度他，或许他们并不能感同身受羽人非獍内心的凄苦，但却用言行跟他说“做朋友挺你到底”。然而泊寒波死了，皇甫笑禅死了，再后来断雁西风也没能逃脱江湖诡谲，羽人非獍慢慢不知道怎么做出悲痛的表情，却总在这个时刻想起慕少艾。

慕少艾黑发如瀑如缎如黑色宝珠，散发出神秘莫测的光芒。他在遍地尸骸之中仿佛帝王巡视，闲庭信步，左脸黥面，黑色的印记邪恶，全然不同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暖融模样。羽人非獍一步踏进翳流主殿，横亘在中间的就不再只是生与死，他站在门口看有一瞬间怔忡的翳流首座，想起忠烈王特意的嘱托，终于明白所谓的“有个人我只希望由你带他回来，虽然他大概并不想你过去”是什么意思。

慕少艾的怔忡从脸上褪去，他大约是想换上曾经彼此熟悉的表情，然而脸上的肌肉或在有些漫长的潜藏之中僵硬扭曲成不自然的模样，最后他索性掩了仓惶笑意，淡淡说：“没想过会是你来。”

事实上在化身认萍生之前，慕少艾曾与忠烈王有过短暂商榷。他知晓羽人非獍是忠烈王手中最为得力的人手之一，却并不希望在翳流处见这个人。“那些罪恶羽仔看过太多了。”他这么跟笏政说。忠烈王的回答是，“我会考虑。”

考虑的结果却与慕少艾的希冀相反，但这份心意他心领身受。羽人非獍一路拽着慕少艾的手，身后六翼齐飞，他宝刀在握眉目紧蹙，神情肃穆庄严，仿佛了结这路上一桩桩的性命是多么值得他倾尽心力对待的一件事情。慕少艾左右支拙躲不开层出不穷的攻击时，羽人非獍一把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护住，刀光凛冽，这年轻人的臂膀原是这样值得依靠。

他们第二次的牵手截然不同于初次，慕少艾的手细腻，湿滑，有别人的血。羽人非獍曾经握过的那双温暖，干净，带着药香。但羽人非獍没有任何一刻犹疑。

他们一路突破重围，踩过断臂残肢踏过尸山血海，而后回到落下孤灯——他们初遇的地方。

认萍生的模样还没能完全从慕少艾身上消失，羽人非獍想起曾听闻过关于这位首座大人的事迹——残杀挚友收获的信任，无数无辜者的尸骨堆砌他高位的阶台。认萍生身形并不魁梧眼神却如恶鬼威慑，羽人非獍认得这种神情，那是走过地狱火后才能拥有。但他所想的并不是经历过这么多慕少艾初心在否，人性里面良善的光辉是否被太多的阴暗杀灭。羽人非獍所思所想，这个人的内心究竟良善坚毅到何种地步才敢自污？他是最深了污浊现实与纯洁理想中间摆荡时的苦楚，对这决然牺牲的药师便生出了十二万分敬佩。

羽人非獍问的第一句话是“你有没有受伤”，第二句是“你坐，我来守”。

慕少艾瘫坐在凉亭里，寒风呼啸，激战时沸腾的热血慢慢冷却，他看着同样坐下说不上陌生但也绝称不了熟稔的刀客突然问：“羽仔，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时光交错，羽人非獍童蒙时也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回答“一个好人”，孤独缺笑他白痴。时移世易，他并没有回答慕药师的问题。

许多年以后，同样的落下孤灯，羽人非獍拂过有些斑驳的庭柱内心终于有了答案，他在四季严寒的北风里解答逝者久远前的提问。

“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

慕少艾捣碎草药时再一次感受到来自灵魂的牵引，如同平静湖水中投入一粒石子，一圈圈微波勾连起近与远的世界，是一种撕扯神魂的力量，抹杀生死界限的亵渎者，警告他时间所剩无几。他身形一顿，捣药的手又白皙透明了些，他心中计算着还有多少时日，够不够挨到羽仔将近的生辰。

羽人有些迟滞的脚步打乱他的思绪，当他还年幼的挚友走近时，慕少艾嗅到极浅淡的血腥气。他掀开羽人的袖口，不惊讶看到淤青的痕迹，只是伤者依然一脸愤愤的表情着实难得，慕少艾轻轻为他擦好闻的药膏，一边操心小孩跟谁干架。

从来乖巧坦白的羽人这次却撬不动嘴，上完药后眼睛提溜在屋里打转，就是不肯回答慕少艾的问题。看到后者并未完工的药草，自告奋勇上前拿了药杵接手。

捣药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林间小屋里响起，嘟嘟嘟嘟，羽人脸上的怒色也慢慢转为专注。慕少艾站在他边上看，觉得长大以后再疏冷到不近人情的人，小时候都一样可爱——等到阿九长大，是不是也跟羽仔一样，就知道闷在一边擦剑，不会缠着老人家要糖，想想真是特别心酸。

慕少艾习惯性吸了一口水烟筒，发现里面的烟草早就没有，幸亏他并不是真的烟瘾巨大，否则该多不好过。他将烟管在手里转了几个圈儿，果不其然见到一边偷瞄的羽人闪闪烁烁投来几注目光，故意皱起圆润漂亮的脸蛋儿，喃喃“自语”说：“现今的小孩儿真不好管，有了心事儿都不跟大人说。”

早些时候阿九被慕少艾这招哄骗不少，压箱底的糖果都拿出来献宝，讨好说“少艾少艾免生气，我跟你讲还不好嘛”；后来孩子个头没长心眼却多了不少，悠然趴在草丛里扑蝴蝶，从来不肯配合一边故作生闷气的家长，直叫药师哀呼养猫唯一的乐趣也被剥夺。

羽人非獍不是慕阿九，就算他此时年纪更小，也会过来小心翼翼扯着大人的衣角，表情无辜又诚恳，但他不会说自己受到了什么欺负，只会献宝一样把碾磨好的草药送到慕少艾跟前——多数是捣杵太过，几不能用了。

慕少艾自然无法对羽人生气，他再大一点闷葫芦似的不肯给老人家逗趣时他都好脾气，现在还这么小，只会让人想抱在怀里好好心疼，哪里舍得跟小孩子置气呢？

慕少艾初初至此地时曾不止一遍去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是真实存在的吗，他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但这玄之又玄的事项着实没有前例可考，慕少艾索性安下心来，小心看护他的小白鸟，让他晦暗艰涩的童年里并不仅仅只有痛苦。时间一天天过去，慕少艾有些参透这缘法，想起人世中有个流传甚久的说法，人在临死之际时间会被无限拉长，你爱过恨过的、痛快过遗憾过的，会从眼前走马灯一样一一闪现。

你拾起一片不愿放回，潜藏灵魂之中的无穷愿力能带你穿越时间，那是诸神都不曾有的高深法力，却在每一个不愿离去的亡者眼眸里，霎时逆转时针。

人世间的情爱是最玄妙的东西，让人生让人死，让懦弱者坚定让卑劣者图强，它在每一个平常的对视之后，它在短暂或漫长的相伴里面，往往是一回首，一生就这么过了。

慕少艾对无尽虚空说：“我这一生再没有多少遗憾，若说有，大概在我无能插手的那段时间里。”于是秒针呼啦啦回转，他一睁眼就看到年幼的友人——这是还会为悲伤痛苦流泪的羽人，还未将一切心事隐藏在琴声背后等待，不会抗拒他人的好意，不会忧心来源自身的厄运伤害他人而自我封锁，他居然也会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天真又无辜地问：“神仙也会迷路吗？”

慕少艾几乎忍不住将另一时空的挚友拉来嘲笑，“明明小时候这么天真无邪，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长大居然只会绷着脸耍帅，以为这样会招人喜欢吗？”但的确是很招人喜欢，慕少艾又忍不住想，就算嘴里总说老来赋闲万事休，他不也忍不住三不五时逗逗鸟溜溜猫，哪里真正清闲了呢？他一生之中最喜美人，走过名山大川荒原草野，与茫茫白雾里辛劳采茶的姑娘对唱情歌，去过秦淮水榭躺在明媚可人的歌女怀里，旁人求都求不得的软丈红尘里他饮最好的酒。人世间繁华走遍年岁中寂寞空长，有一天他揽镜自照察觉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已然溜走，也不过洒脱笑过，提了篓子自去做他最无拘束的采药人。

那时他邂逅一场红雪，恍然间发现，那才是他人生最好的年华。

虚空中有人在说：“时间快到了。”

慕少艾说：“我还差一点时间。”

羽人还捧着药罐一脸期待，小脸上的光彩大概再过些年以后就要泯灭，慕少艾用水烟筒敲醒他，说：“又弄坏药师我的草药，真是不省心的小朋友，你要怎么赔？”

***

就像传唱的戏文总会在结尾时写一个许多年后——才子金榜题名情感动天与情人死生再聚，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习得绝世武艺手刃仇人。坏人有坏的归属，好人有好的结局，不论哪一种都轰轰烈烈让世人惊叹，仿佛不这样曾经遭受的困苦灾厄就是虚度。巨浪排空却不毁堤田不起涟漪，算什么故事呢？

稍识书墨的人就会告诉你，文章漂亮，万万不能虎头蛇尾，否则读者差评负分你承受不起！“诶那位客官你莫走远，不喜才子佳人报仇雪恨我这儿另有《素贤人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九轮系列之美貌的代价》，再不济拿本《近神天格言》给家中小孩当启蒙读本也是极好的嘛！”

前行的刀客停下脚步，书店兜售的小贩以为有利可图，对方却转过身，漆黑双目紧紧盯视，眉间深邃沟壑诉说阅历，即便面目英俊如昨，终究不是少年人。

“我家里没有小孩。”刀客认真说完这句转身就走，留下小贩形容狼狈举了一堆书页又被那凌空“煞气”击中呆立当场。

“他就是看起来脾气不好其实连小孩跑到他头上撒尿都不会发火的喵。”小贩被可疑的尾音萌得一颤，细看来却是一位潇洒俊秀的少年侠客，佩剑悬腰，眉目含笑。“你这些书我都要。很多年没回来，也不知道素叔叔又年轻几岁，给我那老人家知道死对头不吃他的药都越长越水砸他招牌，不是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少年人声音一顿，明明街上行人往来不息买卖吆喝的声音也未断绝，空气却仿佛瞬间凝滞，而后乖觉的小贩保持身形不动，看少年侠客撇了撇嘴角才敢喘气，也没听清对方极小声的一句咕哝，“居然连具棺材都没剩下，差劲死了。”

诚如前言，这是许多年以后的苦境大地。

——多少年呢？

弃天帝之乱留下的满目疮痍已渐渐愈合，普通人在普通村落里休养生息，先天高人在不知那个山野旮旯名为藏龙实则躲懒。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这是一片过于多灾多难的土地，仿佛蕴含当地人都不晓得的莫测力量，三不五时有干戈大动异形作祟，再来暗夜笼罩外星人轮番攻讦，没人能挥挥手说“爱要莫问自取”，就只能有懒到骨子里三五百上千年都不入世的所谓先天挑起大梁。

他们身上往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韧性，多大的磨难挫折风刀霜剑都吹刮不倒，抖抖一身尘埃又逆风而战，身姿伟岸华彩卓然。却又仿佛是正时节的韭菜，大咖轮番上戏割过一茬又一茬，下次有强敌来犯，前面倒下后面的站起，从未间断，从未退却过半步。

羽人非獍曾经是里面脆生生嫩秧秧的一棵，熬过了刀戟勘魔，走过奇象迷城，神州沉陆没耐他何，当凤凰鸣一纸画卷把他丢回道境自己殒身异乡，他竟也挣扎着爬了回来。他曾为之奋战的土壤里埋葬了至交好友的鲜血，时隔多年都芬芳如旧，他走过繁华闹市，走过萧条故地，走了也有许多年。

岁月仿佛对他抱怀愧疚，竟不忍在那面庞上留下它走过的痕迹，只有黑眸在时光中沉淀深邃，渐渐变成一口安静的不见天日的井。那井水幽幽不为风动不为日灼不以喜悲，只在雨雪撒落时激荡一点波纹。但它是活的，底下温柔脉脉的暗流令这水永远甘甜，未尝沾染死寂的味道。

羽人非獍与慕阿九重逢在喧闹街头，一个目不斜视沉郁低调，一个歪歪斜斜顾盼神飞。

“这么多年也改不了你学猫走路的模样。”擦肩而过时羽人非獍说。正抓了一个扒手准备扭送官府的慕阿九意识到自己并不能逃出长辈法眼，索性昂首挺胸以图显现自身高大，然而刀者身形健硕功力深厚，远未及垂垂老矣身高缩水的地步，在他来看，孩子永远是孩子。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不出预料的疑问，释放了少年人心中困锁已久的一只兽，他手搭在剑柄神色漠然举止傲慢，“杀人放火胡作非为。”

羽人非獍饮了一口茶，茶肆外面正飘着冷雨，高树低草被雨幕打得翠绿，屋檐滴落的水花溅到他们桌脚，濡湿了衣裳下摆。

“打断你的腿。”羽人非獍放下茶展，神色淡淡说。

慕阿九终于还是保住了自己独立行走的能力，却在佩剑之外多添了一大件行李。羽人非獍始终在他一丈以外不远不近，神思飘渺，如影随形。还是少年模样的剑客终于不再吃烤糊的鱼没拔毛的鸡，夜里入睡时都有琴声如诉，一曲好眠——简直居家旅行打家劫舍必备良品！

猫耳少年终于忍不住发难，“你前辈高人跟我做甚！大侠的风范了！说好的高冷了！”

羽人非獍调试音色也不抬头，“顺路而已，小阿九别想太多。”慕阿九瞪他，只差问“你知我去哪儿！”却见白衣刀客收了琴，那琴身斑驳掉了好几块漆，定然曾被狠狠摔在地上，又被珍而重之拾起。

“快立冬了。”羽人非獍说，“你还能去哪儿。终归不是琉璃仙境。”

是了。岘匿迷谷曾在琉璃仙境脚下，几百丈的落差便错失了麒麟穴的天然地利，曾令慕少艾捶胸顿足嚎啕懊丧许久。但武林风波从未停止，慕少艾想见里会在崖边迎风流泪羡慕嫉妒他阖家欢乐的黑心素莲很久以前就一剑横劈山岳，把琉璃仙境安置到了其他所在。麒麟地穴纵然少见，也总抵不过武林第一“闲人”诸事缠身，再好的地气都消磨得差不多，最后剩下一点全当给蠹鱼孙养老。

羽人非獍去过如今的迷谷，药草野花缠缠绵绵你侬我侬，全然敌我不分寡廉少耻通敌叛国。慕少艾最喜欢的迎客亭成了藤蔓最爱，绕梁三匝嫩红新绿，好不可爱。这个地方如同主人在时一样生机勃勃，却在时光里磨灭了人的痕迹——慕少艾信手磕掉的烟灰，阿九偷偷埋起来的果壳儿，朱痕染迹洒落的美酒，还有羽人非獍手做的第一串风铃。

慕阿九撇过头不让羽人非獍看他脸上的表情，“谁说我要去那里了。”

羽人非獍不拆穿这年纪不小却依然心性仿佛少年的后辈，拍拍他的头果不其然被嫌弃地打掉手。“大猫会在小猫拥有足够力量以后抽身离去，因为人生漫漫，总得自己承担。”慕阿九只肯给羽人非獍留一个后脑勺，寡言的刀客也不生气。他们站了一会儿天空突然飘起小雪，羽人非獍摊开手，这时节坠落的第一片白色精灵坠落在他掌心，被内息呵护尚未融化，极剔透澄澈的模样。

这几年苦境闹腾得太厉害，地脉变过几回，前些时候黄泉归线于此肆虐割裂版图，大半的疆域草木枯长人畜无息。等恢复的时候不少地域变了气候，终年晴朗的落日烟下了雪，常年北风的落下孤灯开满小小的不打眼的黄花。朱痕染迹搬了家，走之前来见了羽人非獍一面，说自己年纪大了可不敢在冷圈儿里多呆否则风湿关节炎到老来伴，趁着腿脚利索扛得动大件儿先走，大家以后没事儿常来往有事就别见。

羽人非獍拍拍手，把被雪打湿的掌心在慕阿九后背擦了擦，然后正直说："我开了一家风铃店，差个伶俐乖巧嘴角利落的人，你跟我走吧。"

慕阿九嘟囔了几句羽人非獍也不管，拧着后生的肩膀就半商量半挟持地走了。

他们身后寒风呼啸，曾经赤红的雪终究归于纯白，天地间悲凉的颤音止歇。

***

羽人遇到孤独缺以前生了一场大病遗忘了一些事情，起因是他在罪恶坑罕见的一场冷雨中执意去收晾晒的烟草，天知道他小小年纪没这恶习也没好这一口的朋友——倒是曾有交陪过一个不嘲讽他不欺负他的半大少年，也在那以前打了一场架一了百了——原因同样不详。

总而言之孤独缺遇上的羽人是个纯正的受气包，手脚利落不至于被欺侮却总被他那不省心的娘三言两句刺得躲边边角哭，孤独缺喜他天赋非凡是个练刀的好料子，却总被这绵柔的性子搞的头大。他又把一伤心就往偏僻林子里钻的小孩提将出来，感觉脸上的褶子又得愁多几条，却故作慈眉善目缓声问说：“羽仔，这林子里有什么？”

羽人迷迷怔怔泪眼朦胧，“有什么？”他抓抓头，“神仙？”

“诶你这熊孩子我问你你还问起我来讨打是不是！”而后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略过不提，羽人终于能够牢牢记住在他童蒙时光里仅有的温情。

林子里的小屋过了些年越发破败，山里行猎的人宁愿露宿也不进去，唯恐半夜有风刮断横梁殒命当场。

有人细心打磨的药罐棍杵被丢在角落，岁月温柔每每轻轻为它们覆上一把细灰。羽人千方百计晾晒的烟草过了雨生了霉被他娘揉吧揉吧做柴火烧，他回来看见有些惆怅，但终归也没讲什么。

都不记得是要送谁，何必惹娘亲生气呢？虽然他觉得忘记了什么，但其实这个地方的点滴多忘些才好。他偷偷把手伸进怀里，触摸到冰冷光滑的玉石像。

“娘娘娘娘，你有空了能来看看我么，师父总是骂我，我想跟你说说话。”

这玉石像或许显过灵，将他几十年后最好的朋友跨越时间带到他跟前，但他忘记了。忘记有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老”神仙来过，抱过他，摸过他的头，给他治过伤，说他日后会成为举世闻名的大英雄。他也忘了自己跟那时唯一能算朋友的“朋友”打架，因为罪恶坑的理念是“留不下人就打断他的腿”，那样还伤感什么别离？但他都不记得啦，再见那所谓的朋友也是陌路，多年以后那人死于罪恶坑里最平常的厮杀，当时他跟孤独缺学刀，连悲伤都没能剩下。

唯一遗憾的是羽人忘了自己应承的一个嘱托，在慕少艾离去之前。长眉善目的神仙浅笑温和，吐气却虚虚渺渺，他蹲下身一手环住小孩的脖颈在他耳边说：“弄坏我的草药就帮我一件事。”羽人连连点头，神仙笑意更深，“很多年后你会遇见，遇见一个刀客，英俊潇洒却愁眉紧锁，是举世无双的大侠，你帮我跟他带一句话，好不好。”

“你要对他讲什么？”

“你跟他讲啊，”慕少艾的声音淹没在羽人的耳廓，这隔了数十年未及说出的言语深埋在听者的骨血里，纵然一时遗忘，终有一日会被记起。

***

慕阿九翻检旧日衣物时不慎打落了羽人非獍的小木匣，有个仿若人形的玉石滚了几圈到他手边。他捡起来，看到一尊雕工拙劣的玉石像，玉石的料子也是最下等那种，但约莫曾被人多年小心爱护，这断了一条臂膀的玉石像细节模糊却触手生温，极亲近人。慕阿九瞧着瞧着总觉得眼熟。

他举着这物件去找羽人非獍，路过大厅时看到桌面的粉红信封，心里生了趣味一路长叹到羽人非獍跟前。

“这刷脸的世界真让人绝望，有人年纪一大把居然还这么能招桃花。”慕阿九见羽人非獍神色自若地给铃铛穿线，绕到他眼前，“别说，这脸的确好看，看来有人研制多年的美容养颜丹着实没多大市场才对。不过羽人叔叔啊，村头的小鱼性子是好，那身材也太富态了些，你要是给我找个姨怎么也得……”

得如何没讲出来，羽人非獍指尖劲气一扫，一枚丸子直钻进阿九嘴里，他嚼吧嚼吧，先是微苦，最后却有回甘。

“今天干了什么？”羽人非獍问。

慕阿九掰着手指，“往东三十里帮陈家阿婆打了水捡了果子，抓住了小白家四处乱窜的猪。去西边的集市帮李老头带了他喜欢的梨花白，回来路上去海边逛了一圈，正碰上有人蠢萌蠢萌得被自家渔网罩住跑不出来，顺手送她回家。我看天气快冷又转回西边集市买……”

“停。”羽人非獍指着桌上信封，“姑娘给你的感谢信。”

“啥？我……”

“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哦你箱子掉出来，我看着有些眼熟。”话题已完全被带偏的慕阿九把石像送还给羽人非獍，“这圆润富态一脸咪咪笑的真眼熟，像谁呢——不是我家少艾嘛！”少年人的眼神立马就变得不一样，抓住从来敦稳持重的长辈的小辫子，不就跟猫偷吃了鱼一样让人喜欢嘛。

“矮油……”没能逮住机会嘲笑完，慕阿九被粉红信封糊了一脸，气呼呼拿掉，始作俑者早没了踪迹，“身法快了不起啊！”

身法又快又了不起的羽人非獍拿着玉石像往房里走，进来没两步脚步一顿灵窍突开，有些混沌未明的久远记忆，在这许多年之后拿到了解封的钥匙，一层层揭开迷雾，露出底下光洁如新的事实。

——“你跟他讲啊，”穿暖黄衣服的人扒着羽人的耳朵呵气似无，语声飘渺，“我一直都很爱很爱你。”

“这么巧。”隔着鸿蒙时光羽人非獍微笑，一如曾经铜镜昏黄里映照的模样，“我也是。”

<完>

[ 此帖被紫檀初妝在2015-11-14 00:2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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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峰秀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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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7)

1樓發表於: 2015-11-13 11:4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恩~~~雖然有些簡體字看不太懂
但是樓主筆下的少艾好溫柔
讓人懷念起他風趣的模樣

慕少艾最喜羽人非獍一点，就是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变坏，却最终成为正直坚忍的好人。

這句說的真好.........
我也正是喜歡羽人這一點呢!!

送上小花聊表心意~~~~給最最敬愛的樓主!!
感謝您用心的貼文

秋風是送行者的悲歌！
白菊是世態炎涼的真實！
現實裡我們都沒有抉擇的權利.....

記得我們約定，莫忘初衷！
相去千里之隅，猶如咫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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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nhsi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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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4)

2樓發表於: 2016-01-03 19:2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才發現我竟然漏了這麼一篇羽慕羽的好文！果斷送花+收藏~

開頭是淡淡的哀傷，結尾是淺淺的甜又淺淺的悵惘。
如同這兩人一貫的相處模式，過命的交情外顯卻是平淡。

特喜歡少艾和小羽仔初見的那段。
"神仙也會迷路?"看到小羽仔呆萌呆萌的問出這句話時正在喝茶，我的螢幕差點跟我說掰掰XDDDD
還很純真的小羽仔和少艾的每個互動都讓人好想把他抱起來捏捏臉的萌啊>///< (慕:放開那個羽仔！

但是最後那句"一如曾經銅鏡昏黃裡映照的模樣"還是戳到我了T^T
終於能跟本尊比較了，少艾，你看見了嗎？

[ 此帖被yunhsien在2016-01-03 19:29重新編輯 ]

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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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isenb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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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3樓發表於: 2018-06-01 08:2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遇到一个人能让你快乐让你开怀的人，你看到她就同举世美景都在眼前的赏心悦目。她以你的快乐为快乐为你的烦忧而烦忧，能为你不遗余力奋不顾身，也能让你倾心相许呵护不已，如果你能遇到这样一个人……
这个人是你啊少艾............
我一直都很爱很爱你，翻到一开始，羽人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也是这句话吧。又温柔又看得人心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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