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16 【冥迹】冥冥+杳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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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w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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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5-16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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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6 【冥迹】冥冥+杳杳

本帖中的几篇文CP都是地冥x天迹，内容上互相关联。

阅读前说明：原剧中“冥冥之神”专指无神论，本系列中的“误指”请当作伏笔看待。

第一篇《冥冥》

永夜剧作家x玉逍遥。

人们说他爱上了一座雕像。有何不可，冥冥之神如是说。那座蜡像是他亲手雕刻，自是他喜爱的模样。

一座近乎完美的青年雕像，颈项优雅四肢修长。墨色的长发宛如柔软的夜色，宁静地烘托明月般的脸庞。他细细雕琢出瑰丽眉眼，仿佛亲手孵化一只灿烂的蝶，既赋予它快活的招摇，也赋予它轻盈的倦怠。似笑非笑的唇是将开未开的花蕾，作为一个多情又无情的注解。刻画之前他心中没有任何人任何物的模样，完成之后却自然而然是他最满意的模样。他既为冥冥之神，熟知天上地下一切玄妙幽微的奥秘，一切神深意渺的造化。自光明中能诞生美，自幽暗中亦能诞生美。他创造的美正如世上风月的巧合与天意的浑然。

冥冥之神异常钟爱这座雕像，将之小心翼翼地珍藏，只在最明净的清晨和最温柔的黄昏的光辉之中爱怜地久久凝望它。传说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位国王爱上了自己雕刻的象牙少女。国王是如此痴狂，连喜怒无常的爱神都被打动，竟慨然赐予雕像生命，令他们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相爱、结合。冥冥之神嘲笑那异族神明的自大和小国王的愚蠢，孰知，一个从不存在的情人才是永远的情人。这世间的冰雪会消融，花朵会枯萎，山川会崩落，沧海会干涸，日有阴晴月有圆缺，而人心，比任何事物都更加变幻无常。冥冥之神坚信，唯有不存在之物方能永恒。

漆黑的漩涡自四面八方渐渐升起，最终在天顶交汇成深而广的海洋。无数云母作成的小舟随着洋流起伏跌宕。冥冥之神睁开眼，恒河沙数的小舟中次第亮起水银灯的光芒，在汹涌的风浪间时隐时现。一座巨大的球形岛屿自倒悬的海底缓缓降下在海浪的边缘，岛屿崎岖的表面如同原本光洁莹亮的玉石被人失手打碎，深海中往来穿梭的巨兽将一个个诡谲莫测的阴影投落在上，仿佛在一点一点吞噬它的光芒。

夜幕笼罩天空，野兽们就要出没游荡，他该将他心爱的雕塑藏起。冥冥之神一挥衣袖，雕像却未同平常那般原地消失，依旧在他眼前冲他露出那副欲语还休的神色。

忽然之间，雕像的嘴角向上勾起一个甜美的弧度。接着，它似有生命般动了起来。

冥冥之神沉默地看着它扭动肩膀，抖擞手脚，甚至冲自己歪了歪头，像是有些惊讶的模样。冥冥之神冷静而愤怒地想，不知哪个胆大包天的匪徒，竟敢在眩者眼皮子底下运使邪术，让不知何处来的游魂堂而皇之地占据眩者心爱之物。他高举手杖，欲施法驱赶那孤魂野鬼，并寻术法轨迹揪出它背后始作俑者，然后让那该死的罪魁和这倒霉的小鬼一起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雕像开口说，你好呀。

冥冥之神不言不语。术法的光芒自杖中溢出，笔直飞向雕像。那附身其上的魂灵丝毫不觉害怕，挑眉看着光芒落在自己头顶。光芒消散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冥冥之神愤怒、惊愕、烦躁，但他向来不形于色。他在瞬息间完成对周遭方圆百里内情形的评估、分析，得出结论：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除了眼前的——这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它也许是一缕孤魂，也许是一种幻象，也许是自己发疯的臆想。既然什么也做不了，那便索性什么也不做。且看这古怪的——东西究竟要做什么。

我猜你正在想，我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东西笑嘻嘻地说。让我来告诉你吧，我是这雕像生出的一丝灵气，因你的珍爱之情感动了上天，故而命我梦中显灵与你一会。

住口，休得胡言。

冥冥之神冷冷呵斥，手杖顿地振振有声。倒悬的洋面上顿时掀起骇人的波涛，猛然朝那东西头顶扑落，却在三尺之处堪堪止住。冥冥之神终究不忍损伤他心爱的雕像。

你爱信不信。那东西仍旧嘻嘻哈哈，浑然不惧，神情姿态完全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或者说这就是一个无所归依的无赖青年的灵魂。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头顶岌岌可危的波涛和翻滚闪烁的云母小船，奇道，你的梦境稀奇古怪的，果然是你的风格。

你又知道我什么？

冥冥之神阴恻恻地说，心中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怨怒。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大意，怎可被这来路不明之人套话，立时缄默不言。

你一向神神秘秘，我还真不知道你多少事情。青年说着，捏诀引来一小股海水，在半空中化出一面流动的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容，啧啧感叹，竟然分毫不差。他拈起一缕黑发在手中看着，语气忽然变得低回，你果然更喜欢我这个样子。

那是一种冥冥之神从未想象过的神情。微弯的唇角似是叹息，似是自嘲，眉间淡淡的哀伤宛如柳梢头一抹凄清的残月。被那青年幽幽地望这么一眼，冥冥之神坚硬如铁的心脏也似被那孤凉的月色冻上了一层霜。他禁不住想问，你还知道我什么事情？是不是我……见过你别的模样？

然而他问不出口。他的心忽然变得好冷，冷得生疼。青年转眼间又恢复那副悠然自得的神色，笑着指向头顶暗影幢幢的岛屿，问冥冥之神，那些影子是什么？是海里的鲸鱼么？快让它们浮出海面给我瞧一瞧。

青年笑眯眯瞧着冥冥之神，好像笃定对方会给自己一个回答。太理直气壮了，冥冥之神恼怒地想，他怎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显露期待。

冥冥之神的心中被青年的笑容惹起了一团火。他愤懑，焦烦，忘了先前的警惕，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这些鲸鱼从来不在这海中。它们被永远困在岛屿的岩石中，只有影子透露在岛屿的表面。你以为是从外投落的影子，殊不知恰好相反。你勿要妄想看见它们的真实面目。

好吧。青年发出惋惜的声音。可怜的家伙。

冥冥之神瞪着青年叹息的脸庞，心中痛恨对方的率性与自己的妥协。他冷冷道，它们不需要你的可怜，这里也并不欢迎你。

青年露出一瞬受伤的神情，只片刻便恢复平静。他说，是啊，你并不需要我。你的记忆中已没有我，我入你梦中纯属意外……既然这是最后一面，那么，任性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那青年忽又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迎向冥冥之神，在他沉冷的眼神中给了他一个拥抱。

顷刻间，冥冥之神仿佛被碧绿的葡萄藤缠绕，有明媚馥郁的香气洋溢周身。一个落在唇边的吻，是一朵轻灵的白花，短暂停留后即随风飘走，他竟刹那生出将它根植于心底的渴望。那青年似一片漂流的叶子将要离开怀抱，他情不自禁抬手阻挡，蓦然将那柔韧的身躯困在一片即来的晦暗风雨之中。

冥冥之神似乌云紧紧缠绕青年。他模糊地思考，明明是蜡做的雕塑，怎会如此柔软，怎会如此温热。他感觉自己快要蒸腾，索性坠落大地，化作一条溪流奔向湖泊。沿途清风吟哦，秀木披拂，落英缤纷。他沉浸在日光的温暖与四野的芳香之中，前所未有的欢愉令他愈来愈激昂地流动。他奔腾，冲撞，炽热难当，融入湖中的刹那他几近沸腾。颤动的湖水因他的热烈与莽撞掀起激越的波澜，继而摇荡开一片旖旎的水雾。他与湖水丝丝相融，难分彼此，一同翻搅起一阵阵带着韵律的优美涟漪。

你并不是什么雕像孕生的灵气。

冥冥之神在平静之后的温存中对怀中的青年说。

我是为你而来的，青年说。他将手掌贴在冥冥之神心口，似想将那颗心捂得热一点。

冥冥之神握住他的手，说，梦醒之后，你还会在的，对不对？

青年抬起眼睛，慢慢弯成月牙。他轻轻道，只要你相信，我就会在。

这就是最后一句话了。仿佛初春的细雪消融，星星点点的光芒自青年身体中逸出，令他渐渐变至透明。

冥冥之神怅然望着怀中人含笑的眉眼如同拂晓的晨星逐渐黯淡消逝。他没有试图阻止。从来没有人能够阻止一场梦醒。漆黑的海洋自天顶上退去，夜色消散，晨曦的辉光重临世间。

他日复一日在清晨和黄昏之中久久凝望青年的雕像，在黑夜来临时强迫自己入眠。然而那静默的雕像似一个永恒的谜团，清醒的思索与混沌的直觉都再无法解开。他在真与幻交错的深渊边缘茕茕孑立，无声呐喊。我不管你是谁，或是从何而来；是我自冥冥之中创造了你，你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怎可就此离我而去。得不到回音的寂寥之声在深渊中反复空洞地回响，久而久之变成了另一个声音，我其实并不需要你。

他的心间一半是灼灼烈火，一半是累累白霜。他在无数个绝望之后无眠的黑夜里煎熬地思考，这就是爱吗。比恨更痛，比死更冷。这才是爱吗。

鲸鱼石中游，海浪在天上。冥冥之神抹去脸上干涸的泪痕，心想，爱真是一件荒唐的事情。

-本篇完-

[ 此帖被mewzero在2023-08-01 18:44重新編輯 ]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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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w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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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

1樓發表於: 2023-07-03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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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杳杳》

瑟斯二世x神毓逍遥。本篇稍长，1.5W+字。
阅读前提示：含较多细节及伏笔。

那亡灵站在白雾里。这就像我的一生，他茫茫地想，什么都看不真切。

天地岑寂，唯有一种咿呀单调的声音响在耳畔。亡灵如梦初醒，恍觉自己身在一叶小舟之中。然而既不闻水声荡漾，亦不觉行舟起伏。四面白雾无际无涯，白雾覆盖之下的河水黑暗幽深，隐约可见无数鬼魂在水面下翻滚沉浮，无声哭喊。一只小鬼趴在舟尾缄默地摇着橹，驱舟穿过浓重的白雾徐徐前行。

亡灵不知自己在舟中行了多久，死亡令他已不再计较时间。他不记得自己的死亡是漫长还是短暂。他已记不起太多事情。他想，我是谁，我要去到哪里。

一座渡口的影子在白雾深处渐显出来。一个紫衣紫发的少年立在岸边，见了来人，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注意到来人一身衣袍血染，又蹙起眉来。小舟缓缓靠了岸，那少年朝亡灵伸出手，道，我已等你许久。

亡灵仍站在白雾里，静静发问，你是谁。

少年道，我是一只画妖，而你，是我的恩公。

小鬼发出嚯嚯之声，催促亡灵下船。少年轻轻跃入舟中，牵着亡灵踏上渡口。亡灵浑浑噩噩，来到岸上，身侧的白雾渐渐散去，意识中的白雾却久久盘桓。亡灵喃喃道，我不识你，你却识我，我究竟是谁？

少年道，你是我至珍至重之人。他手中化出一支毛笔，对着亡灵虚点几笔，掩去雪发岚袍上斑驳的血污，瞧着眼前人重新变得鲜净清朗，飘然若仙，方才满意化去手中画笔。

少年牵着亡灵的手，慢慢走过一段长长的路。阴幽之地光景晦暗，风物凄凉，这少年的美似一朵鲜明的烛花，冉冉地照着。少年道，恩公生前姓玉，是一位志洁义高的侠士。亡灵道，哦？

少年道，恩公少时游历至云海山中，曾偶遇一老叟于松下作画。画中有一少年，面容栩栩，俨然如生。老叟言有一子早夭，每每感怀，便于松下摹画爱子模样。恩公当时所见，乃老叟为子所作第十七幅画像。老叟画毕潸然，言己大限将至，生前所愿，唯一见画中人耳，故向恩公求取一滴心头血。恩公因怜老叟风烛残年，舐犊情深，故而以匕首取心血一滴，点于画中人心口。画中人得了恩公心血滋养，七七四十九日后终于孕生心魂血肉，脱离画卷而成灵物。这便是我之来历。我奉老叟为父，侍他寿终正寝，还了他的恩情。我阳寿早尽，但尚有恩业未偿，前尘难了，入不得轮回。今得见恩公，是机缘所赐，唯愿倾身相报。

亡灵举手探向心口，那里早已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眼下却似被少年的讲述扰动回忆，竟感到一丝难言的刺痛。亡灵问，你因何而亡？

少年道，意外之因果，不足为人道也。

亡灵不再言语，少年渐也沉默。随着他们越走越远，四面天色越来越暗，直至如泼墨般黑暗浓稠时，远处忽又现出一点浮动的灯火，由远及近，逐渐在眼前扩展出一座市镇的轮廓。少年道，这便是鬼市了，过了鬼市，就是幽王殿。

亡灵驻足，眼眸空洞地映出鬼市幽艳诡丽的灯火，不肯上前。少年温声道，恩公，我们走罢。语音低柔宛如梦呓。片刻后，亡灵迈出了脚步。少年脸上浮起欢愉神色，牵着他小心翼翼走入鬼市。

阴幽之境的市镇自是光怪陆离，却也别有一番兴旺景象。市井铺面林立，客商如织，只是大多奇形怪状，丑陋可怖。临街饭馆中的美食是人脑熊掌炙，狼心狗肺汤。一个长毛鬼一边拨动眼珠作的算盘，一边发出怪声吆喝。成衣铺子中挂满人类少男少女的新鲜皮囊，它们完整，美丽，像空布袋一样委顿。一只狐妖自墙上取下皮囊套在一具白骨表面，那皮囊立时如同活过来一般丰满，生动，发出咯咯娇笑。街上往来客人中既有恶鬼妖怪，也有阳寿已尽而阴寿尚余的人类。他们有的七窍流血，有的身体残缺，有的神情淡漠，有的神态若狂。一个项上无头的华服倩影自亡灵身侧姗姗走过，纤纤玉手执着一柄短杆，一端悬着一颗娇媚的女子头颅。头颅顶上，一双白骨手掌捧作的灯台正发出惨淡绿光。那女子的头颅转将过来，冲亡灵露出妩媚的微笑。

少年见了这提头女鬼，微一蹙眉，立将亡灵拉至身后。亡灵却卒然抓住一名路人的手臂，问，你记得自己是谁么？

被亡灵胡乱抓住的乃是一名中年男子。他峨冠博带，脸色惨白，胸前的伤口仍汩汩渗出鲜血，似被亡灵的突来之举所冒犯，愤怒摔开亡灵的手，退开两步，一振衣袖，倨傲道，放肆！吾乃当今圣上！竖子无礼，惊扰圣驾，速速跪下领罪！

亡灵怔怔盯着男子，并不动作。少年发出轻声嗤笑，惹得那男子更为不快，拂袖迈前一步，欲施下更多雷霆震怒。少年悠悠道，敢问陛下，汝何年登圣？何年薨逝？汝之社稷生民今安在哉！

那男子蓦地一呆，不禁悲从中来。他两手空落，颓然后退，面颊淌下两行浊泪。忽而放声长笑道，夫千古兴亡，沧海一粟也；夫百年悲笑，天地蜉蝣耳！罢、罢、罢！

少年笑而不言，拉着亡灵走开，留那男子在原地又哭又笑，疯言疯语。亡灵忽惘然叹道，看来并不是所有死人都不记得自己是谁……可为何我不记得？

少年柔声道，恩公三魂七魄有失，因而记忆不全。

亡灵道，你不是要报恩么，何不助我找全魂魄？

少年轻轻道，如果这是恩公的愿望，我必为你办到。

少年牵着亡灵来到一家点心铺子前，亡灵再度停下脚步。少年笑道，我知人世有传言，食用鬼市之物者，灵魂将永困阴幽，不得超生。恩公虽记忆有失，或许直觉上仍如此认为，但这传言并非全然真实。不过恩公放心，这家店主人生前亦是做点心营生，他店中的的糕饼果脯皆为他阳世家人祭奠所奉，算不得鬼市之物。

灯下的少年眉眼绮丽，笑意盈盈，当真是画中人，妖中仙。亡灵凝眸半晌，终于轻轻点头。这时一个女妖拎着一撂打包好的点心恰从店中走出。女妖生的尖酸妖媚，见了门口两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娇笑道，啊哟，这不是十七号么？真是好久不见。

少年也笑了笑，道，鼠妖姐姐，久疏问候了。

鼠妖两只细长眼睛上下打量亡灵，啧啧道，十七号，你这新皮囊当真好使，竟拐骗到这么个神仙人物。

少年沉下脸，道，我正引先生往幽王殿轮回台，你莫要打他主意。

鼠妖嗤笑两声，扭着腰肢离开了。亡灵问，十七号，那是你的名字？

少年赧然道，我是父亲所作第十七幅画像诞生的画妖，自然是十七号了。

这算什么名字。亡灵摇头道。我也真是失礼，与你相伴许久，竟不曾过问你的名字。你若不嫌弃，让我为你起名可好？

少年颊边浮起淡淡红晕，低声道，如此、甚好。

亡灵望着少年，努力转动仍不甚清明的头脑。他想，这里的天空真是黑呀。既是替人取名，当取一个令人联想到光明温暖的名字才好……一个念头在脑中倏忽飘过，如流星转瞬消逝，令他抓之不住。而这一点灵光之后，他的脑中如同陷入死寂，任他如何思索，也再无别的名字浮现。

抱歉。亡灵喃喃道，我一时想不到。

不要紧的，我已经很开心了。少年轻轻道，可以像这样牵着你的手，一直走、一直走。

少年握紧亡灵的手，引他走进点心铺。铺中摆了几张小桌，少年安置亡灵落座，吩咐主人端上几样点心。果真是人间糕饼果脯的模样，但表面稍显焦黑，味道中亦带着一股糊味。少年叹气道，主人家，这批货物是用坟火烧来的货物吧？烦请托梦跟你家人说说，下回逢祭灵法事，能不能用灵船托运些新鲜的过来？主人家也叹气道，近来人世天灾人祸不断，死人都比活人多，谁还有心思办那劳什子法事？

亡灵咬了一口焦糊的桃酥便放回盘中，显是不中意。少年露出几分歉然神色，牵起亡灵离开点心铺。

甫出门，不远处中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只见两人先前所遇的提头女鬼正与一只虎首牛身蛇尾的怪物在街中相斗。怪物猛然咬去女鬼腰间一块软肉，女鬼愤恨尖叫，头顶绿焰陡然大盛，袭将过去，那怪物便也张开血盆大口，喷出腥臭血雾与之抗衡。两只鬼怪持续斗法，眼见血雾有压倒绿焰之势，女鬼乍然伸臂张掌，掌心凝聚出一枚黑色珠子，周围立时有人类魂魄被吸扯过去。只听一声惨叫，那人类魂魄转眼化作一缕青烟被黑色珠子吸入，而女鬼头顶绿焰顷刻更盛。女鬼不断催法，接连吸去数名人类和鬼怪魂魄。几名巡逻的鬼差见此状况，大喊着奔来，试图阻止双方厮斗。可那怪物粗长的蛇尾横空一扫，顿时将一众鬼差统统掀翻在地。接着血腥雾气淹没一名倒地鬼差，那鬼差便如蒸发一般消失原地。女鬼亦趁机催动掌珠，吸取鬼差们的魂魄。

少年面色凝重，攥紧亡灵的手迅速远离。几折几绕，两人走入一条僻静小巷。少年敲了敲尽头一扇小门，一个兔头人身的精怪前来应了门。少年对那精怪道，义叔，这位是我的朋友玉先生，请你代我照看一段时日。

亡灵问，你欲往何处？

少年道，我有一件要紧事，请恩公在此稍等我两日。

兔精口中发出叽叽之声，似是应允了。少年转身欲走，却觉亡灵捏住了他的手不肯松开。少年诧异回头，亡灵仍是发问，你要往何处？

少年微笑道，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回来。

亡灵定定看着少年，少年垂下眼眸，轻柔而又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亡灵手中挣脱出来。少年低声道，我就当作是你舍不得我了。亡灵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然而少年已飘忽走远，单薄的背影溶进鬼市斑斓诡谲的灯火之中。

鬼市并无白昼黑夜，终日昏暗，仅以更声区分开市与闭市。不知何处传来的阴森悠长的打更声，哐——哐——哐——，响过三声，鬼市的灯火接连黯淡，喧嚣散去，很快变得漆黑不见五指，死寂得没有一丝声响。再哐——哐——哐——，灯火复现，各种可状不可状的响动开始此起彼伏。自死寂或喧嚣之中也时常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与惨嚎。

已死之人无需饮食，亡灵多数时候独自在屋中静眠。照看亡灵的兔精偶尔会来到亡灵屋中瞧上一眼。兔精不会人语，只会吱哇乱叫，比划手足。可亡灵总是不解其意，兔精只好摇摇头作罢，那无奈的神态倒是同人类如出一辙。

亡灵虚空的脑海中偶尔会飘过一些零星的画面。他依稀看见自己将长剑插进谁人心口，或是谁人将长剑刺入自己心口。画面每每浮现，总是伴着心口的钝痛。但他朦胧间觉得，自己的死并不是因此。他慢慢思索着，我究竟是谁。然而脑海中总有云遮雾障，似一堵无边高墙阻隔探寻的视线。他于是想，我既亡，前尘往事已不重要，因为终归要入轮回……此时头痛蘧然袭来，亡灵不得不停止思考，让脑海重归虚空。

似乎三秋已过，又似乎只有弹指一挥间。在一个阒寂黑暗的时刻，一名来自幽王殿的鬼差敲响了兔精的家门。

亡灵在恍惚之中被兔精拽起，一路拖行至幽王殿。沿途兔精吱吱尖叫，一副甚为焦急的模样。来到幽王殿中，只见大殿森然宏伟，烛光万点，上百阴兵分列两侧，肃穆无声。尽头宝座上一名老者威严端坐，青白的面庞如同亘古的山岩般冷硬无情。

阴幽之境的亡灵通常会在阴寿将尽之前进入审计堂，拜听判官判词，或入轮回，或入地狱，或应偿恩，或应赎罪，不一而同，但通常不会涉足幽王殿。幽王乃阴幽之主，须由幽王亲自定夺的，往往是最难解的恩怨情仇、因果业障。

此时幽王殿中万籁俱寂，一个形单影只的孱弱身影立在幽王座前高高的台阶之下。他面如金纸，浑身满布伤口，然不见血痕，只如一团团沾水的墨迹。他右手紧握一柄诡异长剑，剑身隐隐散发黑气，剑刃布满不详的血色纹路，甚至爬上他握剑的右手，钻进衣袖之中。见亡灵到来，他眼中骤然爆发出一星光彩。

恩公，我总算寻到了你丢失的一魂一魄。紫衣紫发的少年虚弱微笑着说，一副随时会倒地不起的模样。兔精连忙上前欲相扶，少年抬手阻止，摇头叹息，义叔，我已是无救，你们莫再触碰我。

亡灵倏然近前，一把抓住少年没有握剑的手。少年吓了一跳，连忙挣脱后退，口中急道，恩公，万万不可！

忽然一个冷静雄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亡者，不得造次。

亡灵抬头，茫茫望向大殿宝座上的幽王。幽王亦面无表情地审视他。少年面朝幽王上前一步，躬身拜道，陛下，请允我片刻，向玉先生稍作说明。

少年转身面朝亡灵，又退开两步方才道。恩公，我已查清你的死因。害死恩公的乃是一个人，一柄剑。人是恩公生前故友，剑是一柄上古邪兵。这剑杀人无数，沾满怨气，孕生了怨灵，能操纵执剑者杀人吸魂，以此为法力来源。恩公之友为剑上力量所惑，被怨灵驱使着犯下了累累血债。恩公欲救友人，反被邪剑刺穿心口。幸而友人死前清醒，毅然抱剑跃下深渊。然而恩公仍是失血而亡，且被夺去一魂一魄。我降灵于阳世一尊泥偶，颇费曲折，方才寻到这一柄剑。恩公，久等了。

少年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道，我既答应替恩公寻回魂魄，就一定会办到。

亡灵静静道，你待如何？

少年道，我已与剑中怨灵定下魂契，只要我将自己的魂魄献予它，它便归还恩公的一魂一魄。

亡灵道，我不要。

恩公，时间不多了。少年再度后退几步，挣扎着说。这邪物正在侵入我的神志，一旦我神志全失，再无法通过魂契制约怨灵，勒使它将魂魄还予你。我本是恩公心血所化，现将一切归还，不过天经定义。

亡灵固执摇头，再度趋前，少年将心一横，径直将长剑插入自己心口。转瞬之间，剑上血纹爆发出骇人红光，几乎完全遮去少年身形。少年并起手指，凌空虚划，便见一缕白光自剑上逸出，飞向亡灵心口。亡灵只觉心口突来剧痛，不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这时宝座之上的幽王忽一扬手，一座巨大法阵自少年脚下猝然浮现。只见阵法之上腾起一片幽蓝光芒，迅速包围了少年。亡灵一手捂心，一手朝少年伸去，似乎试图抓住那在阵法之中不断下沉的身影。鲜红与幽蓝的光芒交相映着少年惨白的脸庞，他用力挤出一丝笑意，道，恩公，请不必为我难过，我本是要堕入地狱受业火之刑的。我耽搁已久，如今终是到了践刑之时。我将与这邪剑同沦火海，令它再不能为祸人间。

兔精吱哇尖叫起来，可惜除了少年，没人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亡灵眼睁睁看着光芒中的身影彻底消逝，心口的疼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随着光芒消散，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是他鲜衣怒马的短暂一生。

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他的一生似野云孤飞，漂泊无迹。于云海山中游历之时，他为成全一孤老夙愿，自取心头血，赋予一画中少年生命。他在老叟家中休养数日，画中少年尚未凝形，然而已是分别之时。他望着画卷上黑发秀丽的少年，那画像与如今的十七号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他含笑道，小画仙，待你会走会跳、会说会笑，我再来看望你们父子。

奈何江湖波诡，天道无常，他终是蹉跎负约。一朝生死两茫茫。

梦到尽头，他似乎醒了，又似乎没醒。他茫然睁眼，见已回到兔精家中。他缓慢起身，挪到窗旁，望着窗外无穷无尽的黑暗。良久，他推门而出，找到正在院中拔萝卜的兔精，朝他深深作揖，道，在下仙心藏玄玉逍遥，承蒙阁下关照良久，来日必报此恩。

兔精又是吱吱叫，又是摇头摆脑。玉逍遥虽不解其意，却也不萦于怀。他自顾自辞别了兔精，出得院门，向鬼市而去。

他在街上看见了那提头的女鬼。女鬼走入一家饭馆，店中客人见了，有的立刻退避三舍，有的索性扔碗走人。掌柜的长毛鬼见了她，亦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女鬼熟视无睹，款款坐下，将悬于短杆的头颅小心置于桌上。玉逍遥随之进店，径直在她对面落了座。

他笑吟吟道，在下仙心藏玄。姑娘好生面熟，敢问芳名？

女鬼头颅上的眼睛冷冷觑向他，眼前这张凌然若仙的面庞分明是日前所见，但此时不再空洞木然，如同蒙尘美玉经了打磨开光，霎时显出莹莹生动来。

女鬼蓦地嫣然一笑，道，奴家还道是谁，原来是十七号的宝贝仙君。当初他护你可紧，瞧都不让奴家瞧一眼。眼下十七号不在，怎地，仙君寂寞难捱，想寻个新的陪伴了？

玉逍遥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姑娘吝惜芳名，不愿相告，我纵使有心，也只好将之当做婉拒了。

女鬼眼波流转，道，仙君误会了，奴家非是不愿，只是好生惶恐，不知奴家与仙君的哪一位故人肖似？

玉逍遥道，非是故人，而是仇人。他尸首分离，状若野狗，与姑娘何其肖似。

他说得云淡风轻，笑意盎然。女鬼先是一笑，接着陡转怒容，尖声道，我看你是想魂消魄散！

女鬼十指鲜红的指甲骤然伸长，冲玉逍遥面门狠狠抓去。玉逍遥一声轻笑，腾身避过，指端剑气吞吐如虹。女鬼的身躯攻势不减，头颅则升入半空，穿梭来去，头顶烛台趁隙发射绿色焰火。却见玉逍遥身若流云，剑似狂风，利爪鬼焰都不能伤他分毫。反观女鬼，头颅身躯均被剑气所伤。女鬼勃然怒喝，手掌一翻，便见一颗纯黑的珠子自掌心旋转浮现。

玉逍遥故意激怒女鬼，并与之大打出手，等的正是这一刻。他飞快挽起一连串缭乱的剑花，逼得女鬼疲于应付，同时掌心聚起一团雪白灵光，蘧然朝那黑珠扑去。女鬼此时方明白他心中所图，大呼不妙，然而已是不及。只见白光刹那笼罩住黑珠，转眼便一同消失不见。

你——！

女鬼怒到极点，突然合身扑来。头顶绿焰亦燃到极盛，整颗头颅包裹在绿焰之中，似陨石坠地般冲撞而来。玉逍遥面色沉冷，一手捏诀，一手运气，闪身腾挪之间，先是将剑气灌入女鬼身躯，使之破碎消散作青烟，接着将女鬼头颅包裹于剑气之中，诀光连闪，迅速封闭了女鬼的七窍五识。最后那颗孤零零的头颅从半空坠下，正落在玉逍遥手中。

玉逍遥提着一颗仿如沉睡的女鬼头颅，大摇大摆穿过鬼市，走到幽王殿门口。他将头颅往门前守兵脚下一扔，冷冷道，我要见幽王。

守卫的阴兵见到这凶名素著的女鬼头颅，空洞的脸上似浮现出一丝迷茫。只见它们缄默地两两相望，以玉逍遥无法理解的方式交流一番之后，一名阴兵出列走入殿中，不一会儿伴着一名鬼差走了出来。那阴兵从玉逍遥手中接过被封印的女鬼头颅，那鬼差则向玉逍遥行了一礼，领他朝殿内走去。

到得殿中，见了幽王，玉逍遥开门见山道，那提头女鬼在鬼市之中大兴杀戮，袭击鬼差，不积阴德，罪孽深重，现下已为我所擒获。今日我正是来邀功的。

宝座上的幽王端着那张毫无悲喜的青白脸孔，森然道，讲。

玉逍遥道，我要见十七号。

幽王道，此子身负业障，当受地狱火刑百载，现下正在刑中，汝见伊不得。

玉逍遥问，十七号因何受刑？

幽王道，其父死前罹患疯病，深夜纵火烧死一村之人，父子二人亦同葬火海。其父因杀孽之罪，被判入地狱，受尽百年火烧之刑。伊为其父能早日解脱入轮回，甘愿为父承担刑罚。但伊尚有恩业未了，求吾许伊时日以偿。伊生性良善，吾便允了伊这一点微末请求。眼下汝之恩业伊已尽偿，而其父之恩业与杀业，伊亦不可推脱逃避。

玉逍遥道，我愿以己身代之，换他脱离火海，早入轮回。

幽王道，伊之业障，与汝何干？

玉逍遥道，十七号之所以降生于世，我尚须担当一半责任。何况十七号于其父尽忠尽孝，于我则情义两全，高洁若此，世无其二，今他受此磨难，我无论如何不能弃之不顾。

幽王道，代人罪业，吾之境地本无此先例。十七号已属大胆僭越，由此产生种种因果，伊自当一并承受。汝欲依法炮制，愈加扰乱天理循环，或将招致不可估量之后果。吾不当允。

阴幽之王原是大道无情的化身，自亘古以来冷眼观世，俯瞰众生哀乐荣辱。在他座前，数百阴兵森严陈列，俨然一片阒寂的死亡之野。玉逍遥啧道，不就是架在火上烤么，就算我下辈子因此毁容，伴随的因果也不过是人见人嫌、孤独终老罢了，我保证不挟怨造杀，大闹天下，如何能扰乱天道？

面对玉逍遥近乎蛮横的质问与诡辩，幽王面若枯井，冰冷无波，沉沉道，十七号与那噬魂邪剑相契相连，难分难解。惟有待地狱之火将剑上邪魂炼化，十七号方得解脱。

玉逍遥道，等那邪魂炼化了，十七号的魂也快没了。我现下已有一法，可解其困境。

幽王道，哦？

玉逍遥伸出一只手掌，平举向上，一枚黑色珠子于焉浮现。玉逍遥道，此乃提头女鬼的本命元珠，可吸收魂魄化为火灵，吸与化之效用强弱，端看施术者法力如何。你若答应让我见十七号，我也不劳你老人家亲自动手，我自会将那上古邪魂收入此珠中，炼化为火灵，在鬼市放烟花给你看。

一通说辞，前半段看似有理，后半段却不着边际。偏偏讲者轻描淡写，仿佛那剑上所附之物不过是路边的阿猫阿狗，而不是什么遗祸千年，甚至置他于死地的上古邪魂。幽王思忖半晌，道，你若真能将那邪魂收入珠中，便将此珠交与吾，尚可用于他处。

玉逍遥道，你答应了？

幽王道，诺。汝若功成，一来稍纾受刑人苦痛，二来或可弭祸造福。

玉逍遥道，让十七号解脱入轮回？

幽王道，否。

玉逍遥冷笑一声，不再争辩。幽王缓缓扬手，同十七号消失时那般，大殿正中的地面上浮现出一个散发蓝光的巨大法阵。在玉逍遥忐忑不安的心跳声中，一个人影渐渐自地底升起。他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卧在阵法中心，胸口插着一柄散发不详气息的长剑。待玉逍遥看清阵中人之情状，不禁浑身一颤。

眼前之人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纤巧妍丽的模样？从头到脚遍布深刻的灼痕，形容凄惨，令人不忍细看。玉逍遥怒目瞪向幽王，幽王平静道，画妖最是怕火，这十七号死于烈火，来到阴幽之境时已如这般浑身灼伤，容貌损毁。但画妖素善丹青，伊便以一只白兔毛皮作皮囊，替自己描画脸面。如今因地狱业火焚烧，白兔皮囊亦被烧毁，便只余下这副初来本境时之模样。

玉逍遥心中酸涩，立刻催动法力，注入掌心元珠之中。元珠于是飞速转动起来，轮廓渐也膨胀，在方圆一丈内搅起一阵狂烈的旋风。殿中阴兵严阵以待，瞬间结出防御阵型，挡在风暴之外。玉逍遥的长发袍袖被狂风鼓动得烈烈飞舞，十七号胸口的长剑亦随之震颤铮鸣起来。缕缕黑雾自剑上逸出，愈来愈多，直如乌云倒倾，统统被风暴挟裹着吸入元珠之中。昏睡的十七号脸逐渐上露出扭曲痛苦之色，玉逍遥咬紧牙关，祭起浑身法力，催动元珠更加剧烈地旋转。

待到最后，玉逍遥已是勉力撑持。眼见玉逍遥损耗过度，难以为继，幽王便也运息于掌，也注入那元珠之中。周遭风势顿时更上一层楼，那剑忽地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接着噌然碎作齑粉。余下的黑雾聚作一团，几番东奔西突，终也挣脱不开狂风的吸扯，消失于珠中。

终于，黑雾尽散，风声渐歇，元珠慢慢停下转动。只见白光一闪，玉逍遥将黑色元珠自掌中收去，体力不支地跌坐在十七号身旁。他原地打坐调息，感觉灵息恢复了大半，再度张开手掌，令黑色元珠浮现于掌心，隐隐散发暗红的光芒。

玉逍遥道，忘了说，方才我在收服这邪魂之时已经顺便将之炼化作火灵了。你若不答应让十七号就此解脱入轮回，我现在便将之引爆。

四周阴兵纷纷如临大敌，霎时一片矛戈剑戟闪闪而动。玉逍遥视若无睹，粲然一笑，道，这珠子若在此地爆炸，整座幽王殿都将化作火海罢？

幽王面若磐石，一言不发，缓缓抬手示意殿上阴兵暂放武器。死寂的对峙之中，玉逍遥忽闻身侧传来一阵轻微的呻吟。他立刻将元珠自掌中收起，转头望去，惊喜道，十七号？

那少年在呼唤声中徐徐睁开双眼。尽管面目全非，一双眼睛依旧清湛如水。他茫然四下打量，立时便触及身侧之人目光。他稍一怔愣，陡然惊惶，猛地挣起后退，同时抬臂遮挡面庞，拼命摇头示意玉逍遥不可再看。他的咽喉被热气焰流灼伤，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玉逍遥不管不顾凑来，伸臂将那不幸的少年拥入怀中。

少年挣脱不得，只好将脑袋死死埋在玉逍遥怀中，不许他细看。玉逍遥在少年耳边轻轻道，别怕，十七号，下辈子你还是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

少年方意识到此话暗示之意，不禁浑身颤栗。他难以置信，不敢抬头，只听见玉逍遥略带凌厉的声音朝幽王道，让十七号去往轮回，我甘愿替他受刑，绝无二话。一闻此言，少年慌忙抬头，再不顾自己面容伤毁。他绝望地看向玉逍遥，重重摇头，眼中蓦地淌下两行清泪。

玉逍遥只是冲少年安抚地一笑，将他孱弱的脑袋按在肩上，压制住他的挣扎。玉逍遥在大殿之上昂然站立，与幽王冷冷对视。晌久，幽王缓缓道，亡者，汝可知，妄自干犯天理运行因果轮转，汝之下场该当如何？

玉逍遥笑道，虽焚身千载，受砺十世，灰飞烟灭，其尤未悔。

幽王道，罢了，十七号，汝去罢。

玉逍遥长舒一口气，拍拍怀中少年的后背，温声道，十七号，快去吧。他轻轻推开少年，数名阴兵立即上前将两人架开。玉逍遥毫不抵抗，任重重枷锁缚身。少年被阴兵推搡着向外走去，一名鬼差领了幽王手谕，走在最前，将之带往轮回台。少年走得跌跌撞撞，仍执拗地回头望向玉逍遥，远远投来一个缱绻难解的眼神。

玉逍遥含笑目送少年的身影远去，心下一片宁静洒脱。天生逍遥，行此世路，无执于我，无愧于心。只是心间亦有一丝怅然，不知来世能否与那少年再相见？

却见幽王乍然抬臂前伸，五指收拢，虚虚做了个擒抓姿势。玉逍遥顿觉胸口一痛，奈何受制于人，动弹不得。在他胸前寸许处，一枚黑色元珠仿佛自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中缓缓穿出。下一刻，那珠子径直飞入幽王手中。

玉逍遥笑道，这珠子既可用来放烟花，又可用来烤鸡烤香肠，我真舍不得上缴给你。

幽王道，从今伊始，汝为阴司府当差，庇护鬼市，平乱安危，五百岁为期。

玉逍遥讶道，你不要我替十七号受业火之刑？——等等，五百岁？

幽王道，此段牵连，至此当休。十七号已往生轮回，再与汝无涉。若兀自纠缠，再涉额外因果，恐蕴生变数，不利天道循环。现下汝所造之因乃妄犯天道，干预轮回。汝所承之果乃受缚此地，为吾驱驰，惟命是从，不遗余力，如有叛心，永堕无间地狱。

玉逍遥沉默半晌，浅叹一声，道，好，我无怨言。

幽王举起手掌，只闻一声轻响，玉逍遥身上枷锁应声而落。同时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自虚空中浮现，落在玉逍遥掌中。幽王道，汝行职责，必覆此面，五百岁期满，面具自除。若无谕令，不可脱离吾境。汝之名姓概不可为人知。

玉逍遥道，好。他将面具覆在脸上，面具瞬间与肌肤紧密相贴，再无法撼动。

幽王道，此约既立，幽冥为鉴。亡者，汝去吧。

因擒获提头女鬼之功，玉逍遥甫入阴司府，很快成了一帮鬼差的头领。

鬼市之地伦常乖桀，纲纪废弛，欺凌、斗狠、仇杀司空见惯，血腥惨事几乎日日上演。但限于此境所辖，佐不过是些人类亡魂，花木禽兽所化精怪，或寻常厉鬼恶魔，以他之修为尚应付有余。凡逞凶斗狠之辈，能抓则抓，不能则就地正法。

玉逍遥长驻阴司府，偶得空闲，便去看望兔精。他告知兔精十七号之事，兔精张了张口，又摇了摇头，取来纸笔，写道，十七号与我有缘，多谢你救他。玉逍遥咋舌道，好你个老兔子，居然会写字，合着以前都耍我是吧。

玉逍遥帮兔精拔收萝卜、打理菜园，相处日久，他渐能从兔精叫声中分辨出一些简单的意义。兔精告诉玉逍遥，长在阴幽之地的果蔬，能食者通常形貌不扬，而珍奇可爱者多不可食用，或有剧毒，足可毙命。但萝卜，兔精写道，其姿颀长，其色碧玉，看似有毒，实则无毒，其香也馥，其味也甘，堪为上上品。可惜玉逍遥头戴一个无法取下的面具，发声倒是无碍，进食却是万难。他现下虽无进食必要，生前却是个饕口馋舌的。有新奇美食在前而不得品尝，他为此颇有些郁郁。

阴幽之境不同于阳世昼夜交替，依照此地纪时之法，五百年也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玉逍遥决定安心在此生活。除了口腹之欲无法满足之外，日常有奇物幻景可玩赏，有不法凶徒可调教，有狡猾兔精可戏弄，日子过得倒也快意。

玉逍遥在阴幽之境很少做梦，偶有的梦境之中却不曾得见生前人事，只反复浮现似曾相识又无法忆及的一幕。一人将长剑刺进他心口，他亦将长剑刺进对方心口。然而他总是来不及看清对方面容，便在锥心般的疼痛中醒来。一开始，他在清醒之后即不复记忆，痛觉亦很快消散，只当做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噩梦。但久而久之，随着自梦境中猝然醒来的次数愈来愈多，他渐能够在醒后的片刻间抓住一点吉光片羽。他想，若是生前仇敌，此生既了，恩怨尽消，不必惦念。若曾是亲友，后来反目，更是最好永不相见。他想，本应如此，何必执着。

可他心中仍有一丝奇怪的执着，微弱地叫嚣着要他看清梦境中那张模糊的脸庞。他有时不胜其扰，索性提剑上街，逮住一只横行鬼市的怪物，直揍得对方嗷嗷求饶。待他手下的鬼差们闻讯赶来将那倒霉怪物缉拿回阴司府，他犹自站在原地怔怔出神。他望着阴幽之境无尽漆黑的天幕，心底喃喃，你究竟是谁。

往来居民见他直直立在街道中央，青面獠牙，一身肃杀，个个望而生畏，绕道遁走。

一日兔精到阴司府上寻他，哭诉院中萝卜被人盗走一事。玉逍遥到兔精院中转过几圈，若有所思。他走出兔精家中，在点心铺子门口截住了一个美娇娘模样的鼠妖。

鼠妖娇笑道，啊哟、仙君，哪阵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

玉逍遥嗤笑道，你瞧着我这脸，再喊一遍仙君试试？

鼠妖道，仙君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老人家初来乍到，十七号陪着你逛铺子，奴家可是与仙君打过照面，瞻仰过仙君真容的。啧啧，那可真叫一个风华绝代。这面具如此丑陋，哪配戴在仙君脸上。

玉逍遥听鼠妖提起十七号，压下心底感伤，微微一笑，道，姑娘既是十七号故交，想必知晓十七号有个义叔老兔子，他近日遇上一桩麻烦事，有人偷走了他院里精心栽种的萝卜。

鼠妖道，哪个没良心的，这么欺负一只孤老无依的兔子。

玉逍遥道，那就要问问姑娘了。

鼠妖道，好仙君呀，奴家可是安顺良民。

玉逍遥道，既是萝卜盗贼，自不能排除与老兔子习性相近的精怪。兔鼠鼯之流皆小齿尖利，能磨五谷根茎，且嗜甜食，不巧姑娘正是嫌犯之一。

鼠妖面色微变，正待开口，这时忽闻街上一个男子声音唱道，将柳荫当作芙蓉帐，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唱完一句立时转作女声，接着唱，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

唱腔凄幽婉转之至，字字啼血，声声吞泪。一人一妖暂停争执，寻声往去，只见一只人首鸟身的精怪正立在一座屋顶引颈而歌。鸟怪身形修长，羽翼鲜艳，自头顶垂下十三根细如筝丝的翎羽，随着吟唱一颤一扬。他的声音时而男时而女，上一句女声唱合欢与君醉梦乡，下一句男声唱碰杯共到夜台上，女声唱罢百花冠替代敛妆，男声又唱驸马珈坟墓收藏。唱腔变换自如，惟妙惟肖。从他下方经过的人妖精怪有的置若罔闻，有的不住抬头指点嘲笑。

鼠妖讽笑道，仙君你瞧，人家是信口雌雄，你是信口雌黄。

玉逍遥道，非是信口雌黄，而是我急于寻到这萝卜盗贼，要赶紧替她免去一场灾劫。

鼠妖呵笑道，仙君这般神仙人物，怎地讲话愈发荒唐。

玉逍遥叹道，姑娘有所不知，这老兔子是在月老庙修炼成精的，日日偷吃月老贡品，吸收姻缘香火，念世间男痴女怨，感愿而成精，因而身具结缘言灵，堪比月老红线。老兔子对他的萝卜珍重得紧，曾说除了他命定的伴侣，谁都不给尝。谁要是吃了老兔子的萝卜，吃掉一根就是一世夫妻，吃掉十根就是十世姻缘。这萝卜承了言灵，自是有灵之物，会认定有缘者，若被谁不问自取，取物者要么顺势结缘，要么物归原主，就算将萝卜丢弃或转手他人，也会因一桩未得圆满的姻缘而欠下情债。即使转世再生，这情债一世不得偿，便一世情路坎坷，痴怨终生。萝卜事小，情缘事大。姑娘不是这萝卜盗贼便罢，我得赶紧找到正主，免得她不小心惹来永世孽缘。

一番话讲得诚恳之至，唏嘘至极。鼠妖滴溜溜转动眼珠，默然打量着眼前男子。此人修为高深莫测，在鬼市中堪称只手遮天的存在。他的脸永远遮挡在面具之后，看不清神情。鼠妖忽掩唇笑道，老兔子既有这本事，不如我去求他赐下言灵，替我与仙君定下十世姻缘罢。

玉逍遥笑道，承蒙姑娘厚爱，只是在下天生福薄，恐无缘消受。

鼠妖娇娆地哼一声，与玉逍遥娉娉拜别。玉逍遥在点心铺子门口徘徊半晌，终究没有进门。

没过多长时日，兔精在院中发现了原本被盗走的碧玉萝卜，被人整齐堆放在地上。

玉逍遥后来再遇鼠妖，后者每每热切地与他招呼，媚眼在他面具上转来转去。玉逍遥觉得鼠妖把他当作了一块可口点心，不动声色地与她疏远。鼠妖有时察觉他的疏离，故作捧心状，道，奴家只是好生怀念仙君美貌，如有冒犯，还请仙君宽宥则个。玉逍遥则道，幽王有令，我这面具是断然扒不下来，你不必希冀了。

鼠妖叹息道，幽王真是好狠的心肠，仙君的容颜不让我瞻仰也就罢了，连仙君自己都不让瞧见，只能天天瞪着镜子里这么个惹人憎恶的丑面具。

玉逍遥忽地一怔，心上有一点灵光闪现。他茫茫然似抓住了什么，又似一如既往的空虚。

鼠妖见他久久不言，小声道，仙君，你怎么啦？

玉逍遥悠悠回神，长叹一声，道，姑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待多言，他辞别鼠妖，决然离去，身影孤拔，似一片云山将倾。

玉逍遥回到家中，紧闭房舍，一一点亮所有烛台。他坐在镜前，面对镜中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陷入深思。

幽王不愿让他的生前故人在阴幽鬼市发现他，同样也不愿他看见自己的脸。

强忍住心口的疼痛，他试着将一切串联起来。

一张看不见的脸。

梦中看不清脸的人。

那人的脸。他的脸。

随着思虑愈深，锥心似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甚至蔓延向脑中。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不停挣动，似一匹横冲直撞的野兽惹人厌怒。他蓦然凝刃于掌，灌注灵力与术法，毫不犹豫朝心口刺去，与那野兽死死抗衡。一阵漫长的拉锯过后，似有什么无形之物鏳然碎裂。一瞬间，晕眩感铺天盖地袭来，他强撑着不许自己失去意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阵难耐之感终渐平息，直到最后，一股了然的快意如同清风破瘴充斥胸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有人不愿他通过自己的脸想起另一个人。因为他一生中有一个至为重要的人，拥有与他同样的面孔。

梦境中那为他所杀的人便是这张面孔。

如同漆黑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这一次它没有无声沉寂，而是在一刹那间照出了无数星辰的影子。天幕豁然敞亮，日月星河历历在目，耀眼的光芒吞没黑暗，他的心中宛如永恒的白昼。

几经挣扎，他终于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不是游侠玉逍遥的一生，而是真正的仙心藏玄玉逍遥，亦是苦境仙脚的天迹·神毓逍遥的一生。

还有曾死于他剑下的地冥·无神论的一生。

他以为自己会势若决堤、杀气腾腾地冲进幽王殿。

但他没有。他一步一步朝幽王殿走去，沿途静心沉思，将所有往事一件一件梳理清晰。

原来当初在日月之巅，他刺进地冥心口的一剑杀死了地冥，地冥刺进他心口的一剑虽是障眼法，却非全然的虚假。借这一剑之机，地冥将一缕术法留在了他心口而不为他所察觉。在他死亡瞬间，这术法顷刻发动，封印了他的一魂一魄，令他在阴幽之境忘却自己的身份与使命，亦无法思及为己身还魂所作安排。

地冥甚至为他捏造了一整个虚假的人生。在这段虚假的记忆中，他乃一介游侠，因缘造就了画妖十七号的诞生。这段虚假的恩情使得十七号在阴幽之境的一切举动显得合情合理，他也因此一步一步走进地冥精心为他设计的圈套。

地冥当真思虑缜密。更可恶的是，简直对他了若指掌。

他卒然停下脚步，心中愤怒、屈辱与困惑一瞬激烈地涌动。地冥为何如此，他想他隐约知道答案，可他又不愿相信太过简单的答案。

他站在原地平复许久，直到相信自己就算下一秒看见地冥出现眼前依然可以维持住表面平静，方才继续朝前走去。

他不知道地冥有没有预想他恢复真实记忆的可能。身为一介先天，他不是没有预先准备。虽非针对地冥，只因先天人之死免不了意外频出，诸如魂魄不全，记忆残缺。是故他生前曾将一缕无论如何不会忘记的记忆与三魂七魄中最为稳固的胎光相连，即使死后丢失部分魂思，依然能凭这一只锚钩，捉住蒙蒙昏昧之中一点草蛇灰线，渐渐追溯前尘，破除迷障，复归清明。

一如所愿，亲手杀死地冥、这今生至痛的一刻，果然助他自遗忘与虚伪的牢笼之中破开一角，最终让真实的光明照了进来。

然而为时已晚。他已然被困于阴幽，不得还阳，不得转世，漫漫五百载。

他来到幽王殿前，如今已没有守兵敢上前阻拦。他长驱直入，如一团静默的火焰一路燃烧至幽王的宝座前。他望着座上无悲无喜的老者，静静道，天迹·神毓逍遥，这厢有礼了。

幽王道，汝果然已复真实记忆。无怪地冥处心积虑，引汝入彀，费心诓骗汝与吾订立契约。汝们苦境先天人，当真个个不好相与。

玉逍遥冷冷一笑，道，这是准备开诚布公了。

幽王道，事已至此，吾之目的既成，再无隐瞒必要。

玉逍遥道，我真是好奇，地冥究竟许给你什么好处，你竟这般尽心陪他作戏。

幽王并不作答，只用一种讳莫如深的眼神沉沉望着他。他沉吟片刻，忽讽笑出声，道，不会就是我吧？

幽王道，然也。汝方履职一年，已颇见成效。汝之职责虽重，但以汝之修为，何尝不是一件美差。

玉逍遥哈一声，道，看来你当真对我的工作十分满意，竟如此劝我留下。他恨恨地想，果真是美差，既不危险又不无聊，某人当真安排周到。

幽王道，吾对汝之劝导既是为吾境，亦是为汝。汝们苦境先天人，十有八九死状苦痛万分，偏偏有些个九窍玲珑心，死后千方百计还魂于世。汝虽有打算，却为地冥所阻挡。汝若坚持还阳，汝之下场难料，不若安于此地。

玉逍遥道，哦，那我谢谢你。地冥呢，他是不是早离开贵境，他是不是还活着！

幽王道，如汝所言，地冥在汝来吾境之前早已离去，那画妖仅是伊一缕魂识，留此布计，如今也已消散。

原来如此，果真如此。难怪幽王坚持称呼自己为亡者，却对十七号直呼其名。可这迟来的顿悟，只是徒然增加清醒的痛苦。

玉逍遥徐徐道，那厮去哪儿了。

幽王道，伊虽仍存于天地某处，但伊妄扰天地生死轮回，必受天罚，汝是万万寻伊不得。

玉逍遥道，什么天罚？

幽帝道，天机不可泄露。当汝配此面具，与吾之契约成立之时，正是天罚应现之时。

听闻此言，玉逍遥陷入沉默。他明白苦境各类起死回生之术，无不有相应代价作交换。当初他魂入阴幽，若依照原先安排强行还阳，自会因干犯生死付出代价，这本在预料之中。苦境之中能改写天定生死者，除非体质特异，无不达先天修为，先天人运使复活之术，所付代价也通常与修为有关。是故先天人纵能自阴幽还魂复生，一时之间也修为大减。然而地冥所行殊异，强令他命数停滞，生死出离，况与阴幽之王行此交易，所涉深广，恐非通常代价所能换取。

不管怎样，都是那厮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他如此告诉自己，试图从中感受到一丝愉悦。可他却无论如何感受不到愉悦，反而愈想愈揪心。他于只好痛骂自己的心软与动摇。

幽王见他久久沉默，道，汝吾契约，为期五百年，汝万万不可违逆，否则永堕无间地狱。

玉逍遥道，毋须你老人家敲打。

幽王道，尚有疑惑之处？

玉逍遥摇头道，余下的事，我要他自己给我解释。

一如预料，老兔子的小院已是人去楼空。

天幕昏暗，灯火未上，小院黑漆漆的一片。这院中原本栽种有许多萝卜，几乎能长到半人高，林立似一片光洁的钟乳石。可惜前些时日为萝卜盗贼所采摘，眼下空空如也。小院正中有一枯瘦树木，枝杈阑干，不见树叶，只见伶仃几朵淡色花苞立在枝头，透出几分古朴的意味。感应到玉逍遥的到来，其中一朵花苞幽幽绽开来。一个声音自花蕊中传出，轻声念道，玉逍遥。

那声音既像瑟斯二世，又像末日十七，甚至像无神论、永夜剧作家。玉逍遥分不太清究竟是哪一个地冥在对他讲话。玉逍遥静静等那声音说下去。

我知道你很愤怒，也知道你想问什么。那声音道。我这一生与阴谋诡计为伍，制造血灾，翻覆神州，每一次都所图甚多。但这一次，我只是为了把你留在这里，仅此而已，无关救世，也无关灭世。

我阻你回返苦境，是怕依你性子，下一次会将自己折腾得魂消魄散。而不让你入轮回，则是因为，我不甘心。

那声音停顿片刻，接着道，一想到你又样将我遗忘，将你对我的种种，恨也罢、或者还有别的感情，通通抛诸前尘，隔世不再，彻底相行陌路。

原本平静的声音微起波澜，又被即刻压下，继之以一种隐忍的口吻道，无论哪一种结果，我都、无法忍受。

那声音接着陷入一阵荒凉的沉默，晌久发出一声轻笑，道，罢了，我所言你未必相信，你还是，来尽情揣测我罢。

一语毕，那花朵顷刻枯萎、飘落，如一片残灰委顿于地。玉逍遥的心中一瞬升起强烈的愤恨，若地冥此刻正在眼前，他定会毫不留情大打出手，恨不得双双魂消魄散。然而他卯足劲儿燃起一腔怒焰，不消片刻却渐熄渐灭，转眼只余零星悲火，苍白冷灰。他只觉心头涌上无穷无尽的痛心与疲惫，不禁以手掩面，怆然长笑，声如碎玉。

天堂门后十甲子，阴幽地下五百载。地冥、永昼，你是当真恨我，并且不怕我会恨你啊......可如今，前尘历历情仇渺渺，我纵使怨怒无以复加，又怎可能再真正责恨于你。

情也好、仇也罢，我终究还是，想再见你一面罢。

苍凉的打更声自远处传来，三声过后，鬼市喧嚣渐止，灯火次第熄灭。当鬼市彻底沉入阒静中时，却忽闻一个哀戚的声音唱道，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又是那鸟怪在唱曲。歌声远远飘来，惹得人心头酸楚莫名，意郁难纾。玉逍遥暗骂，这傻鸟，合该勒令他不许闭市后扰民。然而一曲未尽，唱腔猝然被一声低沉的怪吟打断，鸟怪紧跟着发出一声惨叫，随之而来又是数声怪吟，与鸟怪的惊惶扑叫缠夹在一起。

玉逍遥心道不妙，恐是鸟怪受了袭击。这傻鸟虽平白扰人清听，倒也罪不至虐杀。职责所在，玉逍遥即刻动身，朝骚乱传来之处而去。

玉逍遥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那院中枯木的花苞忽而纷纷收敛、缩小，变作一粒粒休眠的种子，沉入枝干之中。

千年沧桑尽，顽石覆青苔。谁人心未死，犹待故人来。

-本篇完-

冥：五百年之后，苦境应该太平了……吧。
迹：………………我想静静。

另：后续尚有一篇，更新时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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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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