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4.07 清明 (清明與緞君衡百日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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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3-04-07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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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7 清明 (清明與緞君衡百日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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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
日落狐狸眠塚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宋‧高菊卿《清明》

    清明，那是一個節氣。
    曆書上這麼記載：「時萬物皆潔齊而清明，蓋時當氣清景明、萬物皆顯，因此得名。」
    掃淨冬日淒冷枯黃的敗枝殘景，那該是多可親可愛的景象啊。
    可惜這時慣常是細雨飄飛的天氣，驚蟄以降時不時的幾陣久雨來得更勤了，霏霏霪雨籠罩天地，總似層撩不開的霧，縱是春至猶帶那麼幾分寒意料峭。
    潮意濕結的空氣彷彿能擰出水來，搭上掃墓這樣需要哀戚的活動，正好。

    他本來無名，獨臂阿叔、蒙眼先生等等，任人隨意稱呼都不置可否，也不曾有過為自己起一個名字的念頭。
    新的名字、陌生的名字，就是對過往的否決。縱然記憶不存，他不願。
    直到遇上那個紫衣女子。
    「黑色十九！」
    他腳步一頓，下意識看了過去，「姑娘在叫我？」
    話才出口，他便怔住了。市街上人潮熙攘，自己與那姑娘未曾謀面，究竟為什麼貿然搭了腔，他一時也想不清。
    但到底是禮貌周全的性子，他正想道歉，紫衣女子卻迎了上來，掩在袖底的手拈了個靈訣，「你不認得我？」
    一面說著，手裡靈力暗催，肉眼不見的靈絲逕直探入他神識。
    他眼前一黑，但僅止一瞬便恢復光明。紫衣女子直勾勾盯著他，早先大氣豪爽的氣質斂成一點悲憫。
    「姑娘？」
    紫衣女子嘴角扯開一抹笑，「在下緝天涯，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原來這姑娘是錯認了人。異樣的情緒泛上心頭，竟不知是失望抑或釋懷。
    回答是一貫的淡，「我沒有名字。」停了會兒，一句話沒忍住衝口而出，「姑娘認識我？」
    緝天涯思緒百轉，識與不識，出口都是艱難。
    方才是因察覺他靈識有異，才出手一探，誰知他將前塵忘得這般徹底，不單聖魔舊事杳然，便是生母水嫣柔也不復記憶。
    止戰之印的影響漸褪，他的過往仍是白紙一般沒有半點痕跡。
    明明白白的剝靈抽絲之術，還是緞氏功底。
    思量已定，緝天涯不答他，正色問道：「願意和我去個地方嗎？」
    「請姑娘帶路。」

    這日是清明，一路上緝天涯買了金紙和幾色酒菜。
    中陰界的人早前並不過清明。
    人的輪迴路途偌長，一次生命的殞落就似掐斷無盡旅程中的一小截，隨即就是嶄新的開始，生毋喜死毋悲，本是這樣的。
    但自與苦境接壤，染上他境風俗之後，中陰界的百姓開始過起清明，掃墓祭祖一時風行，拜祭的冥楮由邊界飄向全境，哀戚敬肅的氛圍與苦境一般無二。
    曾任鬼掌的緝天涯自然清楚人死無知、輪迴路遙的道理，清明禮俗不過應時應景。
    緝天涯領著他，熟門熟路彎進王城內部。
    他皺了皺眉，下意識排斥這繁華熱鬧的首善之都。這些年來他四處遊歷，走遍全中陰界，偏有兩地他不願涉足。
    一個便是王城，另一處則是絕境長城。無由的。
    緝天涯不察他的異狀，帶他走進一個低調樸素的殿堂，裡頭三座擎天壓地的石碑，雖其中一座矮了截，仍不減望之儼然的氣勢。
    緝天涯自顧自介紹了起來：「這是忠武護國碑，對中陰界存亡有莫大貢獻的人會由王親領百官敬拜，並以此碑為念，供萬世景仰。」
    走到其中一座石碑跟前，緝天涯抬手撫上碑上銘文，再啟口時聲音有些虛渺，「唯一由王下令設立的這一座，是家父的衣冠塚。」說罷久久不語。
    他自知不擅言詞，便靜立在旁。另兩座石碑雖莫名引起他心頭共鳴，腳底卻似生了根，寸步不移。
    好像某個人靜定看著他，看到他，那人很高興，卻不希望他走近前來，不希望他想起什麼。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他是會聽的。
    良久，緝天涯搵去兩行淚痕，續著介紹：「後來中陰界王權不復，這兩座護國碑是百姓感念他們恩德，籌錢刻的。」
    他看著兩座石碑出了神，怔怔問道：「這兩座石碑，紀念的又是誰？」
    「靈狩緞君衡，以及他的義子，魔皇質辛。」
    他心頭如遭重擊，猛然回頭看向緝天涯，顫聲道：「他們，都……」一個死字梗在喉裡，怎麼也說不出。
    「當初遍尋不得他們行蹤，立碑時便預留下了鐫寫生平功績的位置，期望有知道他們近況的人，能為他們記上一筆。誰知沒等來這個人，卻等來了魔皇。那天……」
    那天質辛踏出修羅鬼闕，心頭漠然。景物如舊，卻疏離若初見；熟悉的人不在，注定這風清雲朗的世道上，放眼皆是陌路。
    質辛去了逍遙居。
    昔時傾圯染血的碑石穩穩安立，碑前，墨黑的幻夢靈琴與剔透的冥獻杯映成一幅熟悉畫面，彷彿那人縱酒撫琴，定眼再看，卻是弦斷杯傾，又哪來那人蹤影。
    質辛整理逍遙居時，目光觸及橫倒的小酒罈，暗斥了聲死酒鬼，卻相對輕柔的將酒罈捧起，與那琴那樽放到一處去。
    將烽火摧殘的逍遙居打理回堪比王宮的牢房後，質辛就離開了。
    質辛落腳休息的茶樓正臨官道，人潮川流不息，說書先生在茶樓中央說得口沫橫飛，質辛坐在遙遙一隅，隨意聽著。
    都是些早就聽膩了的中陰舊聞，還沒那人說得好聽。質辛懶懶起身，放下幾枚銅錢要走，耳畔突然飄來得一句話讓他硬生生定住了身子。
    「……且說那忠武護國碑，既不是奉王令立下，又未經百官參拜，緞君衡何許人也，叫得百姓慷慨解囊、集資建造？客倌莫急，明日此地便知分曉！」
    拽過路人大略問了忠武護國碑的事情，質辛便直向王城而來。
    那是恰是清明，質辛拗不過緝天涯，索來紙筆盤膝坐下，直直望著緞君衡的那座石碑，眼裡有緬懷，也有隱痛。
    他筆未提，卻輕輕說了起來。緝天涯知道他為什麼而說，一撩裙襬席地而坐，當個質辛根本不在意存在與否的聽眾。
    娓娓道來，訴說的時空凌亂錯雜，非關功業成就，緝天涯卻拼湊出了世人未知的一頁。

    「他說完以後便低低的笑了起來，笑聲中震碎了那一沓紙。他起身走到他那座石碑之前，掌中運勁，看著是想毀了那座石碑，我正想阻止他，他卻垂下了手，他說：『滅紅潮是你的心願，更是為你延命的交易條件，我不屑如此虛名，但不孝如我，生不能伴你左右，如今就讓這石碑代我盡孝，千秋萬載，長伴於此。』他說完，蓄足功力的掌風掃出，那座石碑便陷地二尺，矮了一大截。」
    「後來呢？」
    「後來他笑聲朗朗的走了，沒再來到這個地方。」
    他走上前，伸出手要觸上石碑之際，又縮了回來，同時他也看清了，碑上仍是空落落的，沒有銘文。
    他回頭看向緝天涯，後者回他一笑：「有些事情，外人難以置喙，也不需要知道。想知道這個故事的話，魔皇現在就住在絕境長城逍遙居，是你的話，我相信他會願意告訴你。」
    「為什麼？」問出問題的剎那，他隱隱約約知道了答案。
    緝天涯聳聳肩，挽起方才放在地上的籃子，「我母親的墳頭在不遠處，我去看她了，你自便吧。」
    「等等！」緝天涯回頭揚眉看著他，他頓一頓，問道：「你見到我時叫我的那聲，黑色十九，是我的名字？」
    緝天涯回身走遠了，遠遠聽她說道：「去逍遙居吧，黑色十九。」

    絕境長城近在咫尺，他遠遠便望見一塊石碣。逍遙為名，獨立城郊的姿態卻隱隱帶著一股傲氣。
    身在囹圄心自高，是誰這麼說過？
   他一步步走近，在寫著逍遙居三個大字的石頭前站定了，上頭有一小片乾涸的血跡，他只覺觸目生疼，很快別開了眼。
    他反反覆覆打量這三個字，好像曾經有個人，明明身體還很虛弱，卻還是強撐著坐到桌前，勉力控制微顫的手，寫下第一個字，停了會兒喘幾口氣，再寫下第二個字，一面不迭聲喊著好十九乖十九快來磨墨。

    十九是自己，那人喊的卻不是他。

    質辛在逍遙居裡看了許久，直到十九幾聲「有人在嗎」無人回應，正要進入逍遙居時，才從裡頭走出來，一手端著雞腿，一手捧著盛了酒的冥獻杯。
    「黑色十九。」
    明明人在卻不應聲不露臉，逼得人不顧禮數想擅自進入時，再從從容容走了出來，這種事也就魔皇大人做得出來了。
    十九不動聲色的在心裡白他一眼──反正也沒人看得見，「你是魔皇？」
    質辛只覺這稱呼無比刺耳，當即冷冷一哼：「我允你喚我質辛。還有，不要在心裡翻白眼。」
    十九瞪他一眼──反正他看不見。這人高高在上的語調他其實不厭煩，甚至覺得這人就該這麼說話。
    「你來此何事？」
    「問一個人。」
    質辛的嘴角似笑非笑的勾了起來，「緞君衡？」
    十九點點頭。
    「今日是清明，你先和我一起祭奠那個老頭子，其他事情晚點再說。」
    十九皺起眉，「他是你的父親。」語調裡竟隱隱有著大哥的氣勢了。
    「我是他兒子和他是老頭子之間沒有任何衝突啊！」

    在石前布好了菜餚，其實也就是一杯酒和一盤雞腿，質辛收起適才玩世不恭的神態，低低道：「父親，十九回來了。」
    說著側過頭去看十九，卻見他臉上沒什麼異樣神情。也是，在逍遙居生活的幾百年，十九時時念著盼著的，就是能對緞君衡說一聲「父親，質辛回來了」。
    昔時是十九與緞君衡遙盼遠在異境的遊子歸來，如今是質辛和緞君衡最後的念想歸宿，一起候著前塵不存的人來到，就算是途經此地也好。
    又哪知這日是清明，恰湊成個團圓完整的家祭。
    如若那人有知，怕是要喃喃誦個秋蟲吟，他日兒孫如我老，可能家祭起徬徨。
    質辛拍拍明顯出了神的十九，「我說那個人的故事給你聽。」
    十九反手取下遮眼的綢巾，連劍帶柄的將獄魂立在石邊，「不請我進去坐？」
    質辛看著，微微笑了起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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