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6.01【踽踽】全+番外6 (End)，77F (殢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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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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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樓主發表於: 2011-11-01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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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1【踽踽】全+番外6 (End)，77F (殢師)

管理提醒︰本帖被晏雪從布布文學移動到本區(2012-11-13)

前言：

1.無衣師尹中心文。
2.原背景，微殢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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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流光晚榭內，竹影扶疏，偶有清風拂送。

無衣師尹坐在庭落前欣賞竹花，邈遠的眼神似在緬懷故人，多情還似無情。

隨身徒兒言允捧著香鬥來到身邊，被無衣師尹揮手制止，言允旋身欲取香爐，也只換得無衣師尹一聲慢。自從收留那個人之後，無衣師尹就不再燃香，也少持香鬥。

他看了眼言允，不打算解他疑惑。怕解了，讓他對他失望；又怕解了，污了他純淨心靈。

蒙人清明這種事他做起來雖不手軟，夜裡惡夢卻不時來纏，就像那香鬥裡的煙，從來不曾止歇。讓言允下去讀經，無衣師尹起身走進內室。

素還真還未清醒。他走到窗旁，眺看左側那間雅致廂房，葉小釵正盤坐屋內冥思石中招，暫時不會來探望素還真，遂順手拉下窗檐。

他凝視昏睡中的清香白蓮，眼中有絲嚮往縈繞。素還真會飄流到禁流之獄出乎他意料，但仔細一想，似乎又是理所當然。他幾乎可以肯定，素還真的出現有一半是楔子促成的。為的是什麼？他嘗試深入思考，心卻惶惶然。

在這個時機點引導素還真入四魌，只有兩種理由。一是楔子本人力有未逮，只好趁著還有佈局餘裕的時候將素還真這個變數扯進來，影響四魌局勢。雖然他對清香白蓮僅只耳聞程度，但這個人對苦境的付出早已跨越境界傳至他耳裡，他不會笨到懷疑素還真的能力。能在武林屹立不搖絕非等閒，只要素還真有心，要在四魌界揚起軒然大波易如反掌。但他無衣師尹也不是省油的燈，楔子不該錯算這點，尤其事關慈光之塔，他再怎麼謹慎防範也無可厚非。

若不僅企圖影響四魌勢力消長，那楔子引素還真入四魌界該有第二種理由。如果說楔子一早就算計到自己會是出手解救素還真的人，確也無甚稀奇。雅狄王被囚於禁流之獄是他的計謀所致，為免計謀遭揭，他自然時刻關注禁流之獄的變化，也因此能搶在他人之前發現素還真。楔子這路棋下得險，他難道不擔心自己順勢收除素還真永絕後患？

還是該說險招往往出奇致勝嗎？無衣師尹嘴角微揚。不盡然如此，他很明白。即使彼此的理念背道而馳，楔子仍是少數了解他的人，楔子知道他不會下手除掉素還真，至少在這一時半刻不會。

楔子能揣摩素還真的到來將帶給無衣師尹什麼樣的意義和契機，楔子也知道無衣師尹總是有辦法將自己重視的人事物保留到最後一刻，不得不犧牲的時候才犧牲掉。

一旦決意犧牲，他在這之前的過程中所投注的心力與情感，愛護也好、珍惜也罷，統統都不重要，統統都是虛情假意。下手之前的煎熬，到最後也會被視為是曇花一現的情感作祟或者犧牲者意欲榨取被犧牲者剩餘的利用價值而已。結果一旦出現，就算他本人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會被採信。

看著素還真蒼白臉孔，無衣師尹笑容益深，透著點慘淡。他不太開心，因為臆想楔子動機的同時，也牽連出一連串的回憶，早該麻木的刺痛扎得他的心一抽一抽的，腦海不由自主想起一抹身影。

雪白的背影、纖細的身姿、嬌美的面孔，扎痛他的眼睛。她恨他嗎？她知道是他嗎？她能原諒他的苦衷嗎？什麼苦衷？到底有什麼苦衷，讓他非得親手結束她的生命？

他不想想了，頭疼得厲害。他彎下腰替素還真診脈，紊亂中隱見規律。

快了，素還真的傷勢將近痊癒，他只剩下一點時間擬定日後的計畫。

＊

琴棋書畫，無衣師尹樣樣精通，但他很少彈琴。

音樂能撫平人的情緒，但他彈的琴不能。

不是別人說不能，是他自己察覺到不能。所以心情煩悶的時候，他提字，或者作畫，然後在古琴旁邊擺上一盅香爐。

他寫了一個名字，隨手撕掉宣紙，又寫了另一個名字。

竹葉摩娑，帶來另一個人的氣息。

素還真來到他身後瞧了一眼，說是個好名字。

他笑了笑，告訴素還真他寫的是胞妹之名。素還真坐到對面笑說，他也有個胞妹，可惜感情不好。接著素還真又說那時候的他不太會處理感情方面的事，他不喜歡妹妹的選擇，卻選擇了一種比漠視還糟糕的方式來處理，他妹妹很氣他，到她死前兩人也沒和解。

是個遺憾，素還真這麼說，那時候他還不覺得這個遺憾有多麼大不了，但走到現在，每當回想起胞妹的時候心還是會痛。無衣師尹聽得認真，他很訝異，傳言清香白蓮行事沉穩內斂、城府深，不輕易為他人所悉，沒想到竟對初識的自己坦言過往。是因為他救了他？還是他看出他深藏內心的糾結？亦或，什麼都不是，一切不過閒聊。

他位居慈光高層，政敵環伺，不管是曾經的朋友還是曾經的敵人，到最後都是敵人，這就是政治鬥爭。想要握住夢寐以求的權力，就要有豁盡所有的打算，而有權力才有所謂的能力，才能進行他要的改革。

他一直這麼認為，也親力實踐著。當盟友對他挖心掏肺時，他想著的是如何利用這些機密換取更大的利益；當政敵氣他氣得牙癢恨不得送他上刑臺時，他想的是如何利用局勢先拉攏對方再伺機反撲，然後在最後的最後，連同盟友與政敵，一同踩在腳下。

他只用三年，就順利攀爬到一人之下的地位，當身邊的人開始提防他時，他已經遠遠地把他們甩到身後。爾後，再無人願與他同席，不得已必須與他交談時，也僅用最簡短的話語回答他，深怕多說一句，便禍人殃己。

他們不再在他面前談論事情，背後的聲音卻是鼎沸，他想閉起耳朵不聽，聲音還是從自己的指縫間溜進去，他愈想忽視，聽覺神經愈是專注於若有似無的窸窣聲，所謂的情感違悖理智，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素還真繼續侃侃而談，澄澈的眼神散透一股信任，他順水推舟，央求素還真為自己彈奏一曲。

琴音精純，幽遠清靈，迴盪在流光晚榭內，遠方山谷彷彿起了共鳴，不時飄來低沉嗚鳴聲，驚動正在睡午覺的言允。他咚咚咚地跑了出來，以為是地震。

無衣師尹朗笑了聲，遣他沖一壺茶，自己則走到素還真身後，觀看他躍動的修長手指。

這樣一雙潔皙的手，也曾染上不想染而不該染的血腥。他倏然感到慰藉，心緒一陣浮動。

現在的素還真神態安穩、自在自得，他不禁遙想幾年後的自己，是否也能如他一樣自適？

這時的他並不知道，素還真在說出『此心到處悠然』之前，曾經歷過怎樣不堪的際遇；他也不知道，素還真所累積的夢魘已經巨大到像個怪物，但他的確知道，楔子的目的已然達到。

短短數日相處，他感到自己乾涸的心田被注入一股活水，也感到自己潛在的挑戰心態被隱隱勾出。

楔子賭贏了，他不會殺素還真，他要請他入局，他要在他的江湖生涯上刻下另一筆記號。

他站得更靠近素還真一點，不是為了那好聞的蓮香，而是為了更加看清他深邃瞳眸裡的憂慮。素還真掩飾得很好，不，他可能從未想過掩飾它，只是江湖歷練將他的姿態磨得平穩、八風不動，他才會在第一時間只觀察到他的安然，忽略那抹憂焦。

那是一抹熟悉的焦急，素還真始終掛心苦境，也許旁人不懂，但無衣師尹懂這份牽掛；就像也許朝野中無人理解他為慈光之塔背負起的責任，楔子卻懂，儘管他們並不同道。思及此，無衣師尹笑了，因為他想起一句話，最懂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敵人。這是何等快意卻又何等悲涼的事實。

素還真應該也有過類似的體驗，他想問，但他清楚時間已不容許他問。

素還真想離開了，而他留不住他，也不能留；此刻的素還真，已成為自己手上的一顆棋，他擅自開啟了一場不公平的競賽，但他知道素還真不用多久就會察覺。

果然，一曲奏罷，素還真開口欲借星聘一用，至此他已沒有藉口挽留他，心中卻不免有所惋惜。清香不存，流光晚榭日後又得浸浴在焚香裡，還好，他習慣了，失落感也就少了一點。

他想起早前話題未竟，便又聊了一些關於即鹿的事。

聊到即鹿，就不免聊到雅狄王，還有另外一個人……本來應該要聊到他的，他其實也沒有隱瞞的意思，但不知怎地卻一直迴避提到那個人，他不想那麼快就將那個人的存在暴露出來。自從將那個人救出瀆生暗地後，他就把他藏得很好，儘管這個功勞那個人自己也要算上一份──打從步出瀆生暗地起，那個人便將自己關進另一個自設的牢籠，不與外界接觸──因為某種連自己也說不分明的動機，他從不和其他人分享他的存在。

即使是素還真，也不能。

他想，一旦暴露那個人的存在，他的驚世劍技將不容這個世界遺忘他，他便不再只能為他一人所用，這個損失無以估計，他不能冒險。於是他吞回這個名字，擴大關於雅狄王的話題。

這個男人也很危險。如果他不是那麼危險，他不致於把目標放在他身上。

他告訴素還真，雅狄王是連續贏得十一屆四魌武魁的天才，又素有吞併三界的野心，為了慈光之塔的存續，他只好聯合火宅佛獄算計雅狄王。

如果楔子在場，恐怕會冷笑戳破他的謊言，但他並不認為那全然是個謊言。

即鹿直到人生終點，依然相信雅狄王不可能對她始亂終棄──這個說法自然是他編織出來的說詞，或許污損了雅狄王的人格，但他對於雅狄王的另外一個評價卻是得自長期觀察的結論，他始終認為雅狄王確實有吞併三界的野心。即便雅狄王於私有情，於公他畢竟是個王，他可以因為衡島玉珠樹搶食王樹養分便下令屠殺衡島島民，便在在證明他骨子裡以王為尊，但凡為王者，莫不存保家衛國、開疆拓土的豪願。

以為王者論，這種豪願並不是那麼令人詬病的缺點，儘管四魌界隱有互不侵犯的共識，但這不過是一個暫時的假象，若將目光放得長遠，任何王者都會想為自己的國家爭取更多，特別是四魌界特殊的地理環境配置，更助長這份潛在的思想茁壯。

莫論戢武王如此賢明，他日倘得侵略三境之機，焉有錯放之理。他曾徹夜與楔子辯論此理，彼此未達共識，天明之際，楔子語重心長對他說，四魌界若發生內鬥，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慈光之塔未必能取得預期優勢，與其彼此猜忌，倒不如尋覓共存之道。

他明白楔子的理想，但他長期處於政治漩渦中，看透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場面，已無法再用單純的眼光看待人性。他清楚自己是哪一類人，他了解珥界主的想法、了解雅狄王的想法，更了解咒世主的想法。

唯有先發制人，才能替慈光之塔掙得餘地。他也無可避免地覺悟到，楔子將成為他的敵人。

那一夜，他留楔子下來喝酒，兩人一邊喝一邊爭論，嘴邊卻都掛著笑，喝醉後兩人趴在一塊睡覺，那是他頭一次有床不睡，衣冠不整地躺在床底下。

天明，楔子收起笑容，走出房門，回頭向他揮手，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收起回憶，無衣師尹看向素還真，發現他眼尾露出一抹瞭然，他驚了一驚，趕緊回想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是否又在無意間洩漏了什麼，表面上仍是一派鎮靜。還好，素還真只是笑著說自己算計他。也許算計一說只是素還真的藉口，他可能真的看穿了什麼──他總覺得憑素還真那雙眼，沒有什麼事情是他看不透的──但無所謂，他不明說，他也樂得偽裝。

他打蛇隨棍上，回答素還真說他真正昧著良心算計的只有雅狄王，擒抓雅狄王他問心無愧，但火宅佛獄卻毀約殺了他，他對他的死有份責任。這句話不是謊話，也不算真話，他擅長說些虛實參半的話，這會讓他感到自己游刃有餘。

素還真對此表達惋惜之意，眼神撲朔，他捕捉到他那一瞬的迷離，趁勢追問他在禁流之獄的遭遇，他想查探素還真與雅狄王的接觸有無其他插曲。素還真說雅狄王給了他兵甲武經生之卷，言談間眉宇朗朗不似有假，無衣師尹點了點頭，將兵甲武經的來源去向說了遍。

他懷疑素還真並未說出全部實情，那幾乎是種直覺，也許是因為從自己慣於作戲的眼中看出去的世界，總是鋪上一層謎般的膜，像雪，遮蔽住原本的真實面貌。但他還是接受了素還真的說法，這也是直覺，他認為素還真即使有所隱瞞，也不是出於惡意。

他只是沒有全然信任自己而已。

＊

臨行前，無衣師尹交予素還真一物件，他向素還真解釋，這藥丸名喚邪丸，吃下它可以自由來去火宅佛獄，卻有強烈副作用，他將會失去五感，墮入無聲無色無味無可碰觸的迷幻世界。

聽到自己這麼說，素還真很乾脆地收下來，這舉動雖在他預想內，目睹素還真無懼的神色仍是令他動容。苦境即將捲入四魌界的鬥爭，五感俱失無疑自招危機，卻無法阻擋素還真在必要之時使用它的決心。不管主動或被動，人在江湖，皆是身不由己。

素還真這個人高深莫測，與他周旋必須耗費諸多心神，可是他也有一眼就能教人看穿思維的時候，在某些情況下，像他這麼複雜的人，能夠選擇的途徑反而稀少。

將藥遞到素還真手上，無衣師尹笑得溫和親切，他送給素還真的禮物不僅有邪丸，葉小釵的刀劍內藏有更大驚喜，他期待素還真的因應之道，他要讓素還真知道他的能耐有多大。倘若有一天他們必須面臨為友或為敵的抉擇，屆時彼此心裡對於如何選定，都會有個底。

與聰明人交往就是有這個好處。

但現在，他只想暫時拋卻這些考量，再聽一次素還真的琴聲。

這段友誼也許只如鏡花水月，但聽聞琴音的當下，卻仿有天長地久之感，縱是錯覺，須臾的美好仍真實地令他興嘆。

[ 此帖被devil在2012-06-01 22:3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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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1樓發表於: 2011-11-01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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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今晨，他被夢驚醒，夢的具體內容已模糊，唯剩急速的心跳證明他的確做了夢。

他感覺，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但逐漸恢復正常律動的心臟卻又像在對他說，一切都很好，盡在他的掌握中，如果有什麼令他不快的事，也是不足以影響局勢的芝麻小事。

言允在固定的時間推開門，替他送來一盆水供他盥洗，並如往常一般替他梳髮。

他看著銅鏡裡的自己和言允，把言允的臉與即鹿的臉重疊在一起。

他們兄妹相差好幾歲，即鹿像言允這麼大的時候，他已是個成年人。但打小他與她就特別親，因為她是他帶大的，看著即鹿總像看著自己的女兒，他們長得並不很相像，但從外觀上仍舊可辨識出他們有親緣關係。

那時候的即鹿已經不需要他替她整理長髮，反而常常跑進他書房玩他的頭髮，幫他把頭髮紮得高高的，說這樣看起來比較年輕，別人才不會誤認他是她的父親。她邊玩他的頭髮邊咳嗽，他聽得眉頭緊鎖，這時她就會伸出手撫平他緊皺著的眉結，呵呵笑個不停。

那時候的即鹿，已經學會忍著不咳出聲，所以當她咳出聲音，代表已到忍無可忍的程度。痼疾是母親傳給她的，無法根治，母親生下即鹿沒多久便過世，享年遠遠短於慈光之塔中人的平均壽命，當時他已明白，即鹿活不長命。

親緣之於他，照理說該是淡薄的。父親深愛母親，對於兩個孩子卻沒太多關照之情，他僅視他們為母親身上延伸出去的某一部份，因此母親病逝後沒幾天父親也跟著辭世，雖然不算自殺，但也相去不遠，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主持父母葬禮時，他並不特別傷心。但同窗好友紛紛前來捻香致哀，拍著他肩膀安慰他，靈堂的氣氛充滿難以言喻的哀傷，直到那一刻，他才流下淚水，於是更多人湧上來好言勸慰，他們並不知道，他真的不難過。他哭，是因為悲傷的淚水適合靈堂的氣氛，是因為其他人認為他應該流淚。

真正讓他感受到親暖的家人是即鹿，雖然他從她出生那刻起就在替她可能的早逝做心理準備，但育養期間付出的心血早已將他與她的血緣關係具體融進情感裡，他對她的病情表現得很淡然，可是他知道自己有多渴望即鹿能長歲一點。

為此，他去學鑄冶，替即鹿打造長生鎖，兀自珍藏著沒讓她發現，聽說一旦被發現就失效了。他向來不信這些民間習俗，可是既然做了，就要貫徹到底。這項技藝成為他的專長之一，日後淬煉強化七聖箭的基礎就是在這時打下的。

但起初打造長生鎖的念頭的確很單純，只是為了替即鹿延命。

後來，即鹿愛上雅狄王，愛上一個不該愛的男人。擒殺雅狄王之後，他經常反省著，他是不是在公報私仇？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即鹿的對象不是雅狄王，他再怎麼不喜歡也會尊重即鹿的意願。但他還是動搖了，因為這場計謀雖以公事為出發點，確實也難擺脫私情。

雅狄王害即鹿身敗名裂，讓別人在背後說三道四，連帶拖累自己。那陣子，珥界主經常在他面前嘆氣，他的嘆息像在提醒自己，莫讓昔日的努力化為泡影。生下劍之初後，即鹿的健康每況愈下，但她還是苦撐著想看到劍之初成年，在她去世前一年，她告訴他那個人的存在。

被屠殺的劍族後裔，被遺棄在人間煉獄。

他好奇即鹿心中掛念的另一個人，利用職務之便追查劍族相關記載，並著手營救計劃。那之後，他去了一趟瀆生暗地，那個人空洞的眼神彷彿宇宙深淵，緊緊吸住自己，儘管，對方只看了他一眼就轉頭不理。

他渾身顫慄，不明白一個身陷井牢、周身遍佈死屍的青年，怎會散發純淨如雪的氣息。他明明滿手血腥，明明孤立自絕於現實世界外。

他既羨、又妒。不忍再多看一眼。

這個人的存在感愈來愈深，珥界主的嘆息聲愈來愈重。

那日，即鹿的精神異常地好，起得很早，和劍之初玩了一下後，跑到書房看他，帶了一柄梳子。

「兄長，很久沒幫你紮髮了。」

她的手沒什麼力氣，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順利紮好他的頭髮。他盯著銅鏡中的自己，笑得眉眼彎彎。因為生病，即鹿的頭髮失去光澤，兩頰凹陷，只有那雙大眼依然閃耀，她笑著攀住他的頸項，向他道謝。

謝什麼？謝很多事情。

很多，說不完的事情。

他感覺即鹿好像知道些什麼，但她到底知道了什麼？她不會有機會知道才是。

「今天天氣好，妳精神也不錯，帶初兒去走走吧。」他輕道，耳際響起珥界主的嘆息聲，腦海浮現瀆生暗地裡那張空靈的臉龐。

「不了，兄長，我想喝你煮的烏蔘雞湯，我知道你昨晚煮了一鍋，從我回來後，你就沒再煮過了。」

聞言，他心一緊。烏蔘雞湯是他以前固定燉給她喝的補品，聽說可延年益壽。

這回自然也是燉給她喝的。

他選的藥藥效很快，幾乎不會有任何痛苦。

他眼前晃過編排許久的計畫。即使沒有那個人加入，計畫也不致生變。但如果少了那個人對雅狄王的仇恨，便無法讓珥界主認可那個人在場的必要性，進而同意釋放他，而那個人也不會甘願待在自己身邊，成為自己的助力。

種種原因催生了這條毒計。那就做吧，一旦決定要做的事，他一定貫徹到底。

端出烏蔘雞湯時，他曾經比較過即鹿和那個人的重要性。

即鹿還是比較重要的，他真切希望她好。但這種比較到頭來仍是無意義，阻擋不了他已決定的事。

他看著她喝下去，他的心腸沒有想像中狠，他覺得他的胃翻滾得厲害，好像喝下毒藥的是他不是即鹿，但他沒有開口喝阻的念頭。

比起痛苦地活著，死亡對即鹿是個解脫吧？如果未來失去雅狄王，她恐怕生不如死，他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逼迫自己不要去想到劍之初。

即使不去想那張稚嫩的臉孔，他的胃一樣灼燒般地疼，直到即鹿倒在桌上斷了生息，他的胃才停止翻攪。

即鹿不痛，他也不再痛了。

他抬頭看向窗外，從不下雪的慈光之塔突然飄下細雪，竹葉漸漸被白雪染上霜降。

妳冤嗎？即鹿。

告訴兄長，妳是不是早就察覺了？

他向珥界主進言釋放那個人，在那個人面前火葬即鹿，接著與火宅佛獄聯合計殺雅狄王。

那個人忿怒地質問即鹿死因，他依計將所有過錯歸罪於雅狄王。即鹿是含冤而死的，雪中謎。

只有他明白，一切都是騙人的，他編織出一個謊言、一道謎題，卻騙不了自己。

即鹿的墳他只悄悄探望過一次，獨自一個人去，那次他哭了。那時他才發現──

原來自己可以這麼殘忍。

＊

那一年，即鹿終於化作翩翩白蝶，飛離他身邊。

那一年，他如願登上前所未有的高位，鼻前開始瀰漫血腥味。

言允替他紮好頭髮，叫了他好幾聲。

他回過神，要他把水盆端出去。

此時外頭傳來靡豔香氣，無衣師尹抖擻精神，迎接來人。

太息公送來一口棺材，他朝裡看了一眼，不是很意外。

他還記得自己起床前做了個惡夢，現實不過是提醒他惡夢的內容是什麼。

太息公塗著鮮豔口紅的嘴唇像剛吸食仇敵鮮血般，散發腐惡氣息，她拋了一記媚眼，說根據探子回報流光晚榭已不取道焚香，今日他身邊卻仍舊圍繞一息香風，之後又陸續說了幾句嘲弄言語，說他渾身濁氣不堪入鼻。

他淡淡地反唇相譏，並未動怒。他當然不喜歡太息公，這個女人不僅一點都不像女人，身上的氣息還遠比男人污濁，但他對她的言語輕侮也不感到特別恥辱，她說的是事實，如果自己動了怒，不過顯得器量狹窄罷了。

何況，對方的混濁比之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又何必氣惱。不管怎麼說，他都不會把焦點放在太息公身上，他關心的只有棺木裡的人。

派遣撒手慈悲前去苦境，其中一個任務是帶回楔子。說是要問罪，其實他思考的是怎樣替楔子減輕刑責，雖然楔子已是他的敵人，但只要拔除楔子的影響力，珥界主或許願意允他生路。雖然佛獄沒攔截到碧眼銀戎的信件，但無所謂，他明瞭這世上所有的謊言總有一天都會被揭穿，他已做好事前準備，以化危機為轉機。

他希望楔子活著，不全是為了他，而是為了自己。他突然覺得，自己還有不想失去的朋友是很幸福的事。可是楔子還是死了，毫無遺憾地死了，他把剩下的願望交給某些他信任的朋友替他完成，他不像自己，只能用手段驅使別人做事。

如果無衣師尹死了，是不會有其他人幫他完成該做的事。

火宅佛獄的極端作法自有其背後考量，他明白自己已慢慢步入風暴核心，不再是個輕鬆的背後操弄者，這層危機意識淡化了他的悲傷，他打發掉太息公，不願流光晚榭的空氣變得更加混濁。

四依塔、國士禮，他沒有遲疑地，安排了楔子的安息地。言允發出疑問，卻沒有得到答案，他看出他的老師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他再聰明一點，就能看出他的老師其實也不曉得答案。

楔子是慈光之塔的叛徒沒錯，但論品性道德才能，以及他對慈光之塔的關切，奉入四依塔沒什麼不對。他用生命實踐自己的理念，揭發陰謀，希望阻止四魌界的內鬥，沒什麼不對，只是錯在選擇了當政者的對立面。而生前最致命的錯誤，並不需要拓展到死後。

他不禁想到，楔子與他的命運會不會正好相反？楔子死後風光地進了四依塔，自己卻連家鄉都回不了？

他自然無法預測自己未來的際遇，只不過從某個時候開始，他已漸漸適應悲觀的想法。

＊

夜深，無衣師尹躺在床上，睡不著。

他想他是有點亢奮。素還真回到苦境也有一段時日，他交給他的那瓶藥，也該是時候派上用場。

他曾在殺戮碎島與火宅佛獄間游移不定，是先除掉前者還是後者？以先前的佈局來看，慈光之塔已二度與火宅佛獄聯手，現在正值收網期，按照正常邏輯，似乎該等第一階段合作的成果出現再思考下一步。

然而這樣一來就太遲了。殺戮碎島是個緩衝，少了她，直接面對火宅佛獄的衝擊，慈光之塔危如累卵。如果戢武王是個變數，那咒世主就是個絕對定數，他連猜測的功夫都可以省下，直接斷言繼苦境與殺戮碎島之後，慈光之塔將是火宅佛獄下一個摧毀目標。

他下床走到書案，提筆，聚精會神地在宣紙上寫下『句芒』兩字。

必除！

昧音天火巧妙地在此際傳來咒世主的訊息，無衣師尹眉眼微顫，不動聲色地燒掉形若飛雲的兩字。

他的羽兒辦事從不令他操心。咒世主尚未開口他已知其來意。

咒世主想討阿修羅身上非天聖箭的解藥，必須付出對等代價，讓他有足夠籌碼再賣素還真一次人情，解除一頁書魔化的解藥當是首選。他得趁殺戮碎島與火宅佛獄真正連成一線前，扭轉苦境劣勢，替慈光之塔佔得機先。

對方的聲音挾帶慍怒，言語中有幾分威脅，但他料得，對方最後仍是要妥協。當一個中立者最大的好處就是，擁有談判空間之餘，還能披著中立的外皮算計對峙雙方。慈光之塔的兵力比之他界並不強盛，卻足以在動盪中自保。

某方面而言，他頗欣賞咒世主強悍的作風，但這種私人的欣賞與慈光之塔整體利益衡量，皆是微不足道且不具意義。

儘管手握相當籌碼，面對咒世主時，無衣師尹仍盡量放低姿態。這可能只是他偽裝成了精，在人前他是慈光之塔首輔，知書達禮、智冠群倫，即使面對落敗的政敵也不主動奚落嘲諷，久而久之習慣了這等應對模式。但這也可能是他的本性傾向，與其見個面劍拔弩張、互相冷嘲來熱諷去，他寧願維持一個平和的假象。

咒世主如他期盼地說出醫治一頁書的解方，他遂命言允進丹房取藥石。

他倒不擔心素還真潛入火宅佛獄後的安危，遑論這場逆轉戰的結果。

更何況，他手上還握有另一張底牌。

必然的局勢將導致必然的結果，而局勢掌控在他手上，倘若情勢不利，他亦有把握使出相同的逆轉戰術。

他勝卷在握。

＊

「六比四則邪火太熾，五比五又不足化氣……」

無衣師尹坐在竹臺上，埋首研究。一旁的言允不時把玩手指，此舉顯示出他對於自己正在做的事有旺盛的好奇心，但是礙於言戒，言允不敢多問。

偶爾，他也會大著膽子嘗試遊走戒律邊緣，但擅觀眉色的他知道現在不是挑戰無衣師尹底限的好時機，所以順從地站在旁邊。

無衣師尹堪稱專心地沉浸在研製一頁書的解方中，但從中稍微分神觀察言允亦非難事。他恍然想起實行言戒的源起。楔子著書揭發雅狄王死亡之秘後，他建議珥界主全面施行言戒，連自己的學生也要受此戒拘束，直到躋身士林才能免其束縛。

原因無他，任何學徒一旦躋身士林，就代表其已完全接受以慈光之塔利益為最終依歸的核心價值，無須再受言戒。如果楔子還在的話，大概會笑說這叫洗腦成功。他不以為然，任何戒律都存在被破除的可能性，拘束不了渴求自由的心靈，遑論戒律有盡時，人之心靈的成長卻是無限。只是，這也不足成為阻卻他立戒的理由，畢竟，他所剩的時間已愈來愈少，需要實施特別手段時他無暇再猶豫。

元沙髓傳來撒手慈悲的聲音，無衣師尹讓言允退下，細聽撒手慈悲的報告。

一羽賜命挑戰劍之初失敗。

他不對比試發表評論，只吩咐撒手慈悲轉達素還真，要製作一頁書的解藥尚欠一物熾蝶鱗，也就是邪天御武蛻下的皮。

協助製作解藥，在實質意義上幫到素還真，於他有份微妙的成就感，當然他並未因此托大，即便強如素還真，這一路走來也得到不少貴人相助，少了這些戰友與同伴，他不可能迄今仍穩若泰山，神人終歸是人。

於此前提下，自己此番相助，於素還真人生歷程中也許只如滄海一粟，算不得什麼。但他也不因此而自貶功勞，解救入魔的一頁書代表的意義遠勝過幫助素還真，這個舉動背後含括了一群龐大的模糊影子。

苦境蒼生。

無衣師尹盯著元沙髓笑得淡然。說出來也許不會有人相信，但他的確沒有侵略苦境的野心，如果自己的舉手之勞能化解苦境危機，他沒有道理不伸以援手。然而，自從素還真越境而來，已註定兩境無法再像以往般各安一隅，如今牽一髮動全身，彼此間利害得失宛如盤根錯結再難釐解。

他所有行動必然都須經過策略性思考：助，必得利；防，必除害。

他天生就有一副精於算計的頭腦，而他的職責也總離不開算計。自得也好，自憐也罷，他既然站上這個位置，即便負盡所有人，也不負其職。

「那一羽呢？」

元沙髓那端，撒手慈悲不平地嚷著。他好不容易抓到一羽賜命的把柄，不好好利用斷難善了。

「劍之初武藝精湛，羽兒以他為挑戰對手並不為過，只要他沒有怠惰職務，撒兒你又何苦計較到底。」

他並未吐實，讓一羽賜命以劍之初為目標亦在他的計畫之內。一羽賜命劍術已臻顛峰，他破例提前賜他盜驪弓，以正面效果來說是為了鼓勵激發他更上一層樓的決心，而負面效果則是為了助長他之自信與氣焰。

羽兒原以為自己是一座高山，孰料在另一座偉峰面前自己竟連太陽都看不到，這種挫折縱不必然導出他極端的仇視情緒，至少能激化他的爭勝心。一羽賜命箭術造詣，秀士林中無人能出其右，有些任務只能由他完成。

在一羽賜命心田種下滋長扭曲的種子，是他有意為之。他相信以一羽賜命純淨無垢的本性，自己施行的效果有限，但只要達到加速完成目標的程度即可。

他繼續輕聲安撫撒手慈悲幾句，結束話題。

他喚來言允，取香焚之，讓流光晚榭沐浴在雅香裡，沖散空氣中一層淡若無痕的罪惡感。

讓自己不去回想，那雙如白雪般乾淨澄澈的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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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1-11-01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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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

充溢焚香氣味的流光晚榭，夜晚別有風情。

天空像一面棋盤，星子如棋散佈，然而，人再有才，也無法駕馭天空。

世事如棋，即使穩操勝卷，猶要走得戰戰兢兢。

無衣師尹取來紙筆，於紙上繪下一松木。送走舊敵，還迎新人，是敵是友？是異端是變數？仍在未定之天。

咒世主臨死前解封魔王子，乃為險招。他絕不懷疑魔王子振興火宅佛獄的能力，但魔王子是否能如咒主所願復興佛獄是一大疑問，相反的，他更有可能顛覆佛獄，從咒世主的放手一搏不難體會他對佛獄用心至深，實乃一代霸主。

無衣師尹偶爾會想，如果他身在佛獄，咒世主將會是自己誓死追隨的王者，可惜他們是敵人。對於這樣一名敵人，他敬佩有之。反觀戢武王與自己，於公事之外又多了份私情糾纏，反倒教自己拿不準觀感。

如果初兒並未放棄四魌武評會的最終決鬥，現下的情況又會如何轉變？殺戮碎島雖未必易主，戢武王又焉能安坐廟堂之上。壞就壞在初兒個性太像即鹿，與世無爭。男兒如果少了一份雄心壯志，空有驚世絕才也是浪費。

對這個外甥，無衣師尹總是拿不定主意。

與即鹿不同，從小劍之初和他就不親。他喜歡躲在即鹿身後看著自己，那雙清澈雙眼寫著幾分防備，幾分想親近卻不得其門而入的渴望。

他承認，自己對小時候的劍之初並未投以特殊關愛。並不是不喜歡他，只是看著他就會想到雅狄王，想到那些蜚短流長；即鹿死後，他對他的應對更流於表面化，他不去想這是否出自於歉疚，他只道這是劍之初的命。失去母親庇護，面對未來種種困境，他更要學會自立自強。

而劍之初也像是看穿了他對他的冷淡，那雙渴望的眼神逐漸變得淡然而穩重，他韜光養晦，在第一次武評會上一戰成名，四周恭賀聲、驚嘆聲如潮襲來，他沉靜的眼眸卻在一叢叢人影中穿梭尋找，最後鎖定自己。

那時他的耳邊彷彿響起劍之初的聲音：如果我的身世曾令師尹備覺難堪，希望這回你能以我為榮。

那時候的他也才驀然想起，他的外甥從未喊過他一聲無衣舅父。

一直都是師尹。

那一刻，劍之初的勝利為兩人這些年遭受的奚落做了平反，他卻察覺某種情感自體內被抽了去，在他還來不及認識它之前，就失去它。但他依舊歡喜，為著劍之初的初次勝利，以及往後的每一次勝利。每一次他都沒有缺席，他樂於享受別人對劍之初的讚美，勝過讚美連帶沾光的自己。

他感覺自己好像給了即鹿一個交代，縱然即鹿與他沒有過承諾，而劍之初的光環也是他自己努力得來的。他知道劍之初不貪求榮華富貴，也不追逐名利聲望，他比他自己所想像得還了解他的外甥，所以每次武評會後，他只帶了一壺酒和幾樣小菜，前去探望劍之初。

自成年後，劍之初就搬離以前居住的地方，自立門戶。他生性儉樸，住所是簡單的茅屋，四周環境清幽，他常常坐在屋前小溪釣魚。如果他帶去的小菜不夠，劍之初釣上來的魚尚可充飢。犒賞肚皮後，舅甥兩人就坐在溪邊，賞月、賞星、賞螢火蟲。

或許是家族遺傳的關係，劍之初從小就愛閱讀，若不是他與他存在與生俱來的疏離感，恐怕一天到晚纏著他東問西問的學生就不會是撒手慈悲而是劍之初了。劍之初於武評會成名後，舅甥兩人的獨處時光也包含了傳道解惑，舅甥亦如師徒，對辯如流。

師尹如清風。

這是劍之初在當時對他所下之注解。聞言，他的眼眶一瞬間泛起熱氣。

他以為，曾經失去的不知名的情感會慢慢地再填補回來，劍之初卻以棄戰粉碎了這場美夢。

如今再度回想，他也分不清當時的感覺是憤怒還是失望，是心痛亦或心寒，他只明白一件事，不論於公或於私，他都不再能保住他。

一旦劍之初跳入棋局中，便註定了成為棋子的命運。

現在，這顆被擱置已久的棋子，也該是時候起步了。

壓下心中一絲隱動，無衣師尹補下最後一筆。

松高參天。

＊

竹臺下，劍影交錯、鏗鏘有聲。

無衣師尹手握輕劍，挑轉刺掃，招招凌厲進逼；言允橫劍在前勉力抵抗，卻落得節節敗退。凌厲劍式直取言允面門，驟止於其額前。

一根髮絲緩慢飄下，一枚紅葉搖曳跌落。

無衣師尹收回長劍，叫言允退下休息。言允今日練劍不甚專注，心思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勾了去，而自己的注意力也不夠集中，否則不致削落言允一髮。

對劍時，他的眼前盡是戢武王丰姿佶倬的身影，向他討要碧眼銀戎兩人以及遺書真相。

沒有對等的條件與立場，戢武王憑恃他王者威嚴就想壓下慈光之塔境格，這點他自不容允。但王者畢竟是王者，一身傲然風骨光芒萬丈，幾乎令他目眩。世人論王者，僅及於其視野抱負，而鮮以道德束之，無奈他只是謀臣，縱使胸懷經緯，依舊逃不開狹隘的尺度衡量。

他迅速收起欽羨的目光，將心思挪回正題上。這位年輕的王者，論武力論氣度皆不在話下，但論經驗論智謀，卻尚欠磨練。他的羽翼漸豐，正待展翅高飛，此一時間最是關鍵，往往一經打擊便萎靡不振，選於此時重挫之，是天賜良機。

精密的算計，要能配合天時、地利、人和，將一切看似對自己不利的條件，轉化成對自己有利的變數，而他無衣師尹一向精於此道。他知道戢武王十分在意雅狄王之死的真相，而這份在意不僅是為了殺戮碎島的名聲，還有他對雅狄王的孺慕之思。

年輕的王掩飾得很好，但不夠好，在他面前，王的破綻處處。

多情的王者，易折。

抓住弱點之後，便是迎頭痛擊。無衣師尹從不手軟。

他等待，等待戢武王說出他只做確認而不危及雅狄王私生子的承諾後，他透露了劍之初的存在。他不怕戢武王報復劍之初，他只怕戢武王對自己太過輕易洩漏劍之初的身分而起疑。

這次會面將局勢推到另一個發展軌道上，他遂叮嚀撒手慈悲，見機行事。

言允進房後，元沙髓有了反應。

撒手慈悲帶來另一項足以顛覆整個局面的消息。他忍不住，喜上眉梢。

如果只是戢武王派往苦境的遣使，其武學應不足以與太息公抗衡，遑論壓制太息公。

這名女子，大有來頭。他不由地想到雅狄王，這名傳說中的武魁，不僅死於一場見不得光的政治暗殺中，其生前也曾做過見不得光的飾非行為，只為了讓自己的王脈不斷。

光明磊落？王者的手中，除了勝利與榮耀之外，從不乏骯髒與血腥。只有傻子才看不清真相。

他接著想起即鹿，想起劍之初，嘴邊的笑容冷卻了。他不是沒想過，劍之初棄戰的理由。

為了這個男人，這名不曾養育過他的生父。

剎那間，他感到一股莫名的不甘，夾雜著淺淺憂傷。

他丟出竹板，招來兩名部屬，指派一個任務，拼死逼出於祭天臺閉關的戢武王。

隨後，他憶及他的暗棋，摘下竹葉傳訊於他。

＊

無衣師尹曾聽過衡島的船樂，雖然它已消失百年有餘。

但百年前因緣際會的一聞，那聲聲唱誦他至今仍記憶猶新。

仿如昨日。

百年來，他一直設法重現衡島船樂，為了再次感受那股震撼，也為了喚醒一縷意識。

太過悲傷的意識，沉湎於往日噩夢中，不願清醒。

他喚醒他，賜名元別，原意望他揮別原有過往，下一步卻將昔日的仇恨重新植回他的腦海裡。

非常手段之下，他也曾經躊躇，但他說服自己，他只是給元別一個選擇的機會，畢竟遺忘仇恨之下的和解僅是一廂情願。

雅狄王死了，元別可以報復戢武王，但他也可以選擇放下血仇，重新開始。

這當然與他喚醒他的目的有違，但倘若元別當真選擇放下仇恨，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因為，在一開始的算計之中，他已考慮到另外一種背道而馳的結果。他的人生常常出現轉折，當自己安排的人事物超脫自己的計畫之外，他也能及時設法因應。如果摒除人性因素，他儼然是部設計精密的機器，而減少出錯的方法就是儘可能地掃除所有感情障礙。

他猜測，魔王子進攻碎島之舉，其結果必然使元別感到失落。雖然他不曾將希望寄託在性情難以捉摸的魔王子身上，但他料想元別卻曾希冀藉由魔王子之手結束所有恩怨。他刻意試探元別復仇的意志，以此判定自己可利用他到哪一個程度。他不斷提起棘島玄覺，欲確認他在元別心中的重量。

他以為棘島玄覺的重要性會影響到元別的復仇心，乃至他為他擘策的復仇計畫。

但顯然地，元別將兩者分得很清楚，太宮是太宮，戢武王是戢武王。他甚至可以聽出，元別最理想的計劃是，毀掉殺戮碎島，留下棘島玄覺。

打從第一眼開始，他就明白這個孩子，畢竟單純善良。

善待他的人，他不忍負之，縱使那個人是親手製造殺戮的兇手，他也會替他製造另一個更大的元兇，取代其罪愆。這個孩子以他一貫的懵懂眼光看待現實世界，終有一天會被現實的無情所吞噬。

而自己，也許可以拯救他。他的確這麼想過。

點燃元別心中的恨火之後，他也時刻從旁剖析，現在碎島由戢武王所統治，人民安居樂業，有何不好？衡島殺業乃雅狄王所種，何苦禍延子孫？

但他同時也清楚，過多的勸說反而是毒藥，尤其身處備受欺凌的環境，這種勸說不僅無法減輕元別的報復心，反而加劇他的復仇意志，他單純的個性使他易受牽引，而自己的兩手策略，聯合艱困的環境終將他推落復仇的深淵。

凝視元別清俊的臉容，他的內心起了動搖。他原以為自己已做好準備才一見元別，不料耳邊卻響起衡島的船樂。衡島被滅後，他曾暗中遣人到島上查探，舉目荒涼至極，可謂人間煉獄。

歷史的悲劇該否一再循環？即便位處對立方，他畢竟不嗜血。

嘆了口氣，他告訴元別，如果他已無心復仇，他可護他周全。

元別將這番話視為激將之言。

他只能苦笑，忘了從何時開始，他的真心話已不再有人相信，連他自己也漸漸地，快要不敢相信了。

驅走內心最後一絲游移，他囑元別在殺戮碎島散佈劍之初的身世。

＊

一羽賜命哀婉地傳遞拔刀洗慧之死訊，並言明他想送拔刀洗慧之頭巾回四依塔。

無衣師尹聽出一羽賜命語氣裡的疲憊，他已無心於苦境。

不是因為敗給劍之初，而是認識了素還真。受素還真之言語思想洗禮，他開始質疑自己為他構築的世界與價值觀。對於這項結果，無衣師尹完全不意外。

羽兒的性命為他所救，名字為他所取。他要他記得，是他重新給了他生命。

那日，他以一支金箭從賊人手中救回羽兒，見他聰慧靈敏，將他收為門徒。他的表現始終不負他期望，勤學認真、勇於任事，且有不服輸的精神。即使他不提前讓他繼承盜驪弓，盜驪弓的傳人也非他莫屬。

他是他的驕傲，所有學生中，他最偏心他。

但他不常黏著他，遇到問題時，他會嘗試獨自鑽研出解答，這不僅是為了證明他優秀的能力，也是為了不讓自己操勞。在自己面前，羽兒縱使受到撒兒語挑釁，也很少發脾氣執意與之抗衡到底，只因不想讓自己為難。

他一直是個體貼的好孩子，正直、善良而純真。

而他也總是刻意保護著他，不讓他接觸現實的殘酷，也因此，他不是不了解撒手慈悲心中的不滿。但他不可能永遠在自己的羽翼下成長，總有一天，他必須為慈光之塔貢獻己力。

至少，在交派這項任務給一羽賜命之前，他是這麼想的。

而今，也不能說後悔，但他確實感到一絲徬徨。他害怕，羽兒飛離了既定軌道，再也不回來。他容許他質疑自己，但他的質疑不能妨礙計畫的進度。

他決定先曉以大義，逼不得已時，只好強制以恩情壓制他，等到一切風平浪靜、慈光永存時，他希望羽兒會了解，是非對錯在不同時空環境下，會有不同的解讀之道，他要試著讓他自己的眼界變寬。

他令他暫緩回轉慈光之塔，並給他最後一個任務，使用懺天銀箭處置劍之初。

這項任務勢在必行，非一羽賜命不可，他心想，等任務完成之後再順羽兒之意，應該還來得及。

＊

情勢轉變飛快，錯過瞬間就錯過出手的機會。

玉辭心的身分呼之欲出，無衣師尹不想再繼續空等。

他再度與元別碰面，提出與王樹殿長老見面的請求。他可以肯定，戢武王為女兒身的秘密，將會徹底撕裂碎島王者，這個機會不容錯過。

元別起初仍有顧慮，他看出是為了太宮。與元別的幾次交談中，他察覺出元別對太宮的感情，那已經不是感恩或孺慕之思，而是一種接近變質的愛慕。元別從未發覺，當他提起太宮時，他的眼神變得十分溫柔，不管是誰都不會認為，棘島玄覺應該是他的仇人。

他未曾戳破元別的心思，他覺得，元別並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份感情。儘管他認為元別的愛慕之意很動人，他卻也明白元別自己如何看待這份感情，它是種極端誘人的罪惡。

但如果棘島玄覺真如元別所言一般善察人意、智敏過人，那麼，元別的感情是無從隱瞞的。透過元別，他突然想見見他口中的太宮，他也順勢提出這個要求。

元別拒絕了，他拒絕得很從容，但他看出他已慌了手腳，徹底地慌了。由此他已確定，今生今世，元別都不會與他的太宮為敵。

那太宮呢？

雖然他很想知道，但目前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完成。他下令陳兵血闇沉淵，一舉揭穿戢武王。

＊

他的計謀並未奏效。戢武王如期現身祭天臺，王樹殿的長老怒斥他危言聳聽。

不知為何，看到戢武王安然過關，無衣師尹沒有太多驚訝。他想，這是因為他篤定戢武王確為女身，局面的變化並未完全超脫他掌控。

他只是，教對方佔得機先。每當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時，就會發生一兩件突發狀況阻擾他的計畫。他屢屢想成是上天的考驗，將這層層阻礙視為樂趣。現下他雖深入敵營，自曝於危險之中，這種挑戰危機的樂趣依然未有稍減。

他心有定見，不打算將自己的生命交代在這裡。

只要緊緊扼住戢武王的咽喉，安全脫困不成問題。

他將話題繞到劍之初身上，點出殺戮碎島中有人與雅狄王私生子裡應外合，密謀助其奪取王位。當眾人將矛頭指向劍之初時，他沒有漏看戢武王臉上擔憂的表情。

他彷彿見到獵物般欣喜。這個意外的發現將成為他的施力點，下一個步驟已然於腦海成形。他不僅擅長統合戰，游擊戰也十分拿手。他只需要這位年輕的王再多釋出一點回應。

當年輕的王語氣急轉直下，感謝他對殺戮碎島邊防的關心，並允諾撤下北境重兵時，他知道他賭贏了。

同時，他也預料到這位年輕的王會將怒火導向何人。

臨走前，他深深地看了眼元別，突然萌生惋惜之意。

元別的視線不在他身上。

他的視線膠著在太宮身上。

元別還不明白，他自己即將面臨什麼。

而無衣師尹也不確定，棘島玄覺會做出何種決定。

今天是他首次與棘島玄覺正式會面，在他身上，他嗅到一股熟悉氣息。縱使對方有意迴避，他仍然是這場鬧劇上的焦點。

不只元別在看玄覺，連戢武王也將眼神投向他。

下一個決定，異常艱困。

無衣師尹輕輕地吁出一口氣，沒讓任何人察覺，爾後悠然地走出祭天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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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1-11-01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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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珥界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無衣師尹的心跟著緊了一緊，不管經過多少年，珥界主的嘆息聲聞來總像鬼魅吟哭。

界主哀嘆其年華已逝，萬不得已，師尹可將他交由碎島處置。

他聽得心頭惶惶然，沒有任何一個君主，會輕易把自己當成祭品交付出去。

一顆心懸得老高，無衣師尹回想起初次受到珥界主賞識的情景。

他與楔子並列當年學科狀元，破例由珥界主親自出題，在兩人之中擇一為首。

界主出了一道關於戰略的申論題，一見題目，無衣師尹已成竹在胸。

珥界主盛年之時，曾著書十卷，名曰『戰策』，收於慈光之塔『瑯琊文樓』中，尋常百姓無緣閱之。他與楔子生於官宦之家，兩人對這十卷書皆有所悟，也曾以書中題目為例，互相出招對拆。

楔子的思維以守勢為要，凡事取全；自己則偏好險中求勝，藏攻於守。

他們兩人的解題互有長短，但無衣師尹心中豁然，珥界主對戰略的思考模式與自己較為相近，那一場論試，毫無懸念地由自己勝出。

但他並未自此平步青雲。

他花了三年時間，在波濤洶湧的官場中存活下來。

他深深明瞭，一旦他拋棄了學者的自矜，他將爬得比別人更快、更高。

他替自己設下一個時間表，並在期限內如願以償。

他付出的代價，一次比一次慘重，看在外人眼裡，卻不過是他腳下又多了一名犧牲者的骸骨罷了。

他一次次地點燃手中香鬥，一次次地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必然的過程。

黑暗之後，會有光明降臨。

閉上眼睛深深呼吸，無衣師尹輕輕開口，他相信接下來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切中珥界主的意思。他提出一箭雙鵰的計策，屬意由一羽賜命完成。

珥界主卻仍是嘆息。

他心知珥界主忌憚劍之初與素還真合流，便又提出追殺素還真之提議。

珥界主終於收起嘆息，轉而感嘆他虧待自己。君王真正的喜怒，往往與表象相反。

那一瞬，他心中湧起一陣厭惡，對珥界主的厭惡，以及對自己的厭惡。

假如慈光之源消失，四魌天樹就會崩塌，而慈光之源與珥界主命數相連繫。

假如他能運用官場鬥爭的那三年，防患於未然，找出代替慈光之源的替換品，說不定今天的局面會煥然一新。

然而，最初立志變革的決心過於強烈，致使他忽略了枝微末節的危機，再回首，已尋不到來時路，徒惹滿身塵埃。

至此，他只能向前走，無法往回退了。

＊

無衣師尹踏上寂井浮廊，手上空無一物。

他本來想帶罈酒過來，又覺得待會要談的主題不適合飲酒，於是作罷。

此地的主人正倚在門前那座石碑上，看他的墨劍，想他的雪謎。

雪中謎，出自於己手，卻其實從來不是謎，不過是有人不願意認清現實。

即鹿死時下的那場大雪，直到遺體火化後才止歇。

步出瀆生暗地後，殢無傷只來得及看到雪融，來不及見到完整的即鹿最後一面。

他強壓著悲憤質問自己，為何沒有盡到保護即鹿的責任。

他並不知道，他是刻意等他離開瀆生暗地後才化了遺體。

殢無傷冷聲問兇手，他給他一個早已設定好的名字，雅狄王。

然而，那場圍戰中，殢無傷並未出手，他只是站在一旁冷冷看著。他也不需要出手，咒世主根本容不得雅狄王在這世上多呼吸一口氣。

那一戰，只是見習。自那時起，不論他指派給他哪種任務，要他殺什麼人，他照單全收。

最初，他只是想把他帶在身邊，他不忍他待在那慘絕人寰的地獄裡永世沉淪，就像他剛見到羽兒時的心情一樣。

把他們帶在自己身邊，教導他們一些事情，親眼看著他們快樂地成長，成為優秀出色的人物。

原初的發想的確如此，雖然可能還摻雜一些其他考量，但成分不是那麼高。只不過，事情發展到最後，每每偏離他的出發點，甚至是南轅北轍。

坐上這個位置，注定了他所做的每件事，都不再能純粹以個人層面為出發點。每件事，不管一開始是什麼目的，到最後都是身不由己。

這是鐵錚錚的事實，他已慢慢認清的事實。而現在，他希望殢無傷也能認清何謂現實。

他告訴殢無傷，慈光之塔從來無雪。昔日那場大雪，今後也不會再出現。

所謂的雪中謎，是一場虛幻。他想吐露實情，現實卻不容許他吐露，他還有些任務需要交由殢無傷執行；但如果他願意接受自己的說法，接受早已昭然的雪中答案，以他的能力他自可擺脫自己，不必再為自己沾染血腥。

但殢無傷總是斷然拒絕，他不接受，雪中謎與即鹿無關的說法。

忘了從何時開始，他開始思考放殢無傷自由，他知道只要他說出謎底，他們之間就不存在任何牽絆，可是他說不出口，原因有很多。

他知道殢無傷討厭他，他不想他再進一步恨他。

他知道自己很矛盾，那可能是因為他對殢無傷，產生了不該產生的情愫。

元別的臉出現在他眼前，不一會兒化為一縷白煙，散逸無蹤。

放鬆緊握著的拳頭，無衣師尹啟口，娓娓道出任務。

他不是元別，元別的心太軟，而他，不能軟。

＊

竹臺上，無衣師尹雙手搭於琴弦，未動。

良久，他收回手，決意不彈。

上回彈琴，是因為想起素還真在流光晚榭的日子，欲借曲思人。但現在這場合不適合彈琴，殺人的前奏，怎麼聽都刺耳。

與素還真的情誼固然美好，該摧毀時他也不會遲疑。距離計畫成功只差幾步，功虧一簣豈不枉費過往諸多代價？掙扎必然有，否則面對撒手慈悲的揶揄，他不會僅要他勿擅自揣度己意而已。

或許那時候的他，也渴望有人能聽見他內心的掙扎。撒手慈悲向來比其他學生還了解他，但他有身為人師的自持，無論如何，無衣師尹對自己所下的抉擇，都不該出現動搖的反應。

他對他所做的決定，從不言悔。

命言允收下琴，他在盅爐內放入線香，淡看輕煙裊裊，迷濛他的視野。

突然，一道偉岸身影在朦朧中清晰了起來。無衣師尹噘了噘嘴角，起身相迎。

殺戮碎島的棘島玄覺，帶著一股截然不同的霸氣前來向他致謝，謝他揭發了前王卑賤的真實身分，並疑惑懺天銀箭材質看似普通，為何竟有偌大殺傷力。玄覺的疑問令他感到突兀，他直覺玄覺是為了其他更重要的事來訪，箭材不過是開場白。

聽聞戢武王即將被送上刑台，殺戮碎島境內正忙著爭權奪位，棘島玄覺今日來此必為此事。橫豎戢武王大勢已去，他不介意為玄覺解惑。七聖箭皆為他用慈光之塔密法煉製，用途不一，懺天銀箭意在取命，沒有特定的解藥難以根治。

他沒料到玄覺會以身試箭，那一箭劃下去，半點遲疑也無，像是篤定自己會拿出解藥相助。

然而，如果自己堅持不肯交出解藥呢？他隱約察覺，棘島玄覺下的是一帖猛藥，就算他事前真有刁難之意，玄覺這箭一劃，他不拿出解藥也不行了。玄覺有單刀赴會、以身犯險的智勇，自己怎能再小家小氣、多所為難？這豈不落人口實。

現下對這太宮，他是另眼相看了。他替玄覺敷藥，沒料到此關甫過，對方竟緊接著再下一城。

無衣師尹暗暗吃驚，棘島玄覺明目張膽地要求雙方結盟一抗伐命太丞，是大膽亦或莽勇？他承認，他有些給搞糊塗了，如此顯目的行為令他生疑，但對方的來意卻又不脫他預料內。

他無法妄下定論。

棘島玄覺無功而返，卻顯得比來時更有信心。無衣師尹將香鬥湊到鼻前嗅了一嗅，不太滿意兩人此次的會談，自己似乎是落居下風了。

他遂抿了抿脣，問起元別的死。

棘島玄覺身軀微震，而他沒錯過那細微的動作，他感覺稍微舒心點，有扳回一城的快悅。

但很快地，玄覺的回答抹去了那份快悅，他說的是他自己，聽起來卻彷彿在嘲弄他。

他並沒有贏。

玄覺也沒有贏。

其實他們都輸了，輸掉某些不能失去的東西，某些說不出來、卻無比珍貴的東西。

＊

他再度踏上寂井浮廊，手裡拽了一罈酒。

不知道為什麼，他今日特別想喝酒，並不是因為與殢無傷談論的主題適合喝酒。

事實上，局勢的發展並不順利，一羽賜命抗命，急於替劍之初之箭傷尋找解藥，誅除素還真的行動只能暫且按下；另一方面，撒手慈悲無端殺害輝煌墮世嫁禍一羽賜命，使同袍間的信任出現裂痕。計畫來到尾聲卻頻頻失利，一個小環節的鬆動，拖延了整體腳步，而慈光之源已瀕臨耗竭。

他想，此際他必須讓腦子混沌一點，才能快刀斬亂麻，讓事情順利進行，所以他帶上一罈酒。

殢無傷照例坐在石碑前，擦拭他的墨劍。那柄劍是他替他鑄造的，所用的赩礦是他替他挑選的，連他的鑄技也是他傳授於他的。嚴格來說，他於他亦有師恩，只是他們並無此共識。

殢無傷是傳說中劍族後裔，天賦異稟，他特意挑選最劣等的赩礦為他鑄劍，最初的用意是警惕他勿驕矜於天份。豈料，竟引起殢無傷的好勝心，自此非墨劍不用。

他特殊的血質讓他逃過劍族受詛咒的命運，也令他產生以血牧劍的奇想，他每日以自身鮮血養劍，十年不輟，死心眼的個性彰露無遺，而墨劍竟也因他之執著而成器。

因為這種個性，讓他執著於即鹿，執迷於雪中謎，至今不願醒；也因為這種個性，讓他走出瀆生暗地後，又走入自設的囹圄。

或許也是因為這種個性，他才能利用一份微薄的恩情，栓絆他迄今。

暗嘆，他走到殢無傷身邊坐下，心裡想著任務，嘴巴說的卻是另一回事。

「身為慈光之塔的師尹，吾所走的每一步皆能牽動四魌界，吾不容允事情脫出掌控太多，一有偏差，可能吾第一念頭不是費思引導，而只想快刀一斬，杜絕變數產生，但回思之後，又覺無限悵惘。」

說完，他往後一靠，等待對方的回應，同時又暗嘲自己壓根不必期待。

「直說主題，對你很困難嗎？」

他聳了聳肩，對這個回答絲毫不感訝異。

他明白殢無傷不是聽不懂，只是不願意做出正面回應。他只在他面前表露自我，但他們都明白，縱使他有萬般無奈，對於預定發生的結果而言卻是多餘的。

既是多餘的，又何必多言。說多反而成了狡辯。

他一直都清楚，對於他人而言可能很稀罕的無衣師尹的心聲，對殢無傷來說不僅不必要，甚且是矯情的。他雖明白，卻仍難以克制吐露的衝動。

這一刻，不論會得到嘲諷還是漠視的對待，他都必須將自己的心意說出來。若不這樣做，他會覺得現在佔據這個身體的靈魂並不是無衣師尹。一種慢性的恐懼，正逐步侵蝕他。

掩去眉眼間若有似無的落寞，無衣師尹拿起香鬥嗅聞，接著下了一道請求。

然後他起身離開浮廊，把酒留在那裡。

他滴酒未沾，讓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當捨之時，他比誰都能捨。

當捨之時。

＊

他不記得自己如何走到寂井浮廊。

前一刻，他才將一羽賜命的遺體送入四依塔。

下一刻，他人已在浮廊，無視殢無傷難看的臉色，將他先前帶來的那罈酒喝個精光。

他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又是怎麼和殢無傷拉扯到床上。

他的身體，彷彿不是他的。

他只覺得，自己渾身冰冷，需要一點溫暖。

他只感覺到，對方由原本的抗拒轉為主導，熾熱的體溫將他的身體熨得燙熱。

他聽見自己吃吃的笑聲，燙壞了的腦子依稀記得自己大笑的原因。

他一直以為殢無傷的冰冷是全面性的，從表情到五官，從頭到腳，都是冷冰冰的，誰知他的體溫竟高得嚇人，像團火焰般席捲著他，似要將他燒得灰燼不存。

不管是什麼樣的人，慾望皆如火。

他的身體熱烘烘的，腦袋溶成一團泥，無法思考，裝不下任何東西。

惟剩無盡的疼痛，在他體內橫衝直撞，好似有一把巨熱的火箝撕裂開他下身鑽進深處，撞得他眼冒金星。

在極致的疼痛中，他記得他緊緊攀住殢無傷的頸項，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

腦海裡出現一片白光，然後是一張張的臉孔，耳邊由遠至近響起熟悉的笑語聲與爭吵聲。

六歲的撒手慈悲，指著一旁三歲的一羽賜命，向自己抱怨為什麼他的名字筆劃那麼多；
輝煌墮世考試作弊，連累拔刀洗慧，兩人被罰跪在竹臺外一天一夜，直到拔刀洗慧發燒病倒，輝煌墮世才真正認錯悔過；
自己高升首輔之位那日，四人合力織了一件紫袍送他，說服他穿著新袍上朝，結果新袍在眾目睽睽之下無端開了一道口，恰好從左鎖骨裂至右胸骨，露出裡面原來那件舊紫袍，四人震驚之餘，有志一同地讚嘆其師深謀遠慮。

一幕幕往事湧入腦海，川流不息。

他激烈地喘著氣，茫然地索求更多疼痛。

藉著身體的疼動，遺忘靈魂深處更濃郁的痛楚。

但記憶並未放過他，它狡猾地停在令他屏息之處。

他彷彿被人掐住脖子般，難以呼吸。

他狂亂地張開嘴巴，吶喊。

撕裂他、

毀滅他！

他的吶喊得到回應，體內的衝撞更加劇烈。

他終於昏了過去，意識進入沉眠。

夢裡，羽兒為他點起一盞燈。

撒兒提過那盞燈，走在前方。

＊

那一夜，無夢。

在殢無傷醒來之前，他若無其事地離開寂井浮廊，因他不想聽見殢無傷醒來後的隻字片言，不管是善意的慰撫亦或惡意的嘲弄。

但他更不願見到和從前一樣冷漠的他，所以他悄悄回轉流光晚榭。

甫入門，元沙髓即來訊。

戢武王逃過一劫。不是僥倖，是他無衣師尹棋差一著。

棘島玄覺遠比他料想得深沉，錯算對方一步，他輸得心甘，但也不是全無怒意。

慍怒方逝，珥界主後腳便至。

他以為，君主的來意是要自己設法排除阻礙。

不料這回君主的要求不同，他已想好因應之道，自己只需完成他的指示即可。

他一時愣忡，掌舵太久，教他差點忽略了，權力的源頭並不在於自己。

慈光之塔君王的命令極其委婉，幾乎像請求，卻沒有商量的空間。

而位高權重的他到頭來也只剩兩種選擇，遵從命令或造反。

很久以前他就明瞭，像他這類人能擁有的選擇實際上並不比其他人多，因此，剎那反抗的念頭消散後，留下來的只有絲微的不甘與唏噓。

他告訴自己，就當是自己失策的懲罰吧。

如珥界主所願，擔下挑撥四魌戰亂的一切罪責叛逃慈光之塔，將戢武王誘至苦境斷她退路，也斷自己後路。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不過爾爾，即使是令他訝異的殘酷決定，他反抗的念頭也不深，甚可說是平靜地接受了。

個人榮辱雖緊要，但慈光之塔的永輝才是他珍視的羽衣。

他不忍毀之、不能毀之。

何況，他早已折了一身文士風骨，又何需在意多添罪狀一條。

珥界主滿意地離開流光晚榭，他召來言允，解除其言戒並歸入秀士林，然後告訴言允他預備前往苦境，希望來日回到慈光之塔後，離自己最近的是他。

言允紅了眼眶，雖不再嚷著要跟他走，迷濛淚眼卻鏤著渴望。

尚未蒙塵的雙眼，清靈得令他顫慄。

如果這孩子知道自己未來的道路將是腥風血雨，可還願跟隨他？

然而即使言允願意，他也不肯了。

他要保下一顆純真的心靈，犒賞自己墮落的良知。

目送言允離開流光晚榭後，他親手修整竹林、焚香淨道。

待一切就緒，他取出紙筆寫了封信函，差人送往寂井浮廊，並交代僕役勿要擅闖，於浮廊外圍喚人即可。

他本想親自走一趟，思及可能面對的風涼嘲諷後改變了心意。

不是經不起涼薄的對待，只是不願讓對方看穿他淪為慈光之塔叛徒的心情，不想讓對方看見他心口的裂痕。

他不希望得到同情的眼神，更無福消受幸災樂禍的表情。

他什麼都不想要。

只要殢無傷一同前往苦境。

他說服自己殢無傷是他危難時的擋箭牌，其他的都不重要。

包括他的感情，以及他們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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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

深海潛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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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4樓發表於: 2011-11-01 22: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很期待明天來臨，因為樓主便會貼完它^^
這種引起共鳴的感覺  真的很棒

師尹是一個很精采的人物
一點點的細節
讓樓主的文慢慢的接在一起
整個完整了

一直在等待有人能為師尹寫出這樣的故事
讓人可以用文章   記住這個慈光之塔  永遠的榮耀
以師尹為中心   說出他這生的故事

噗浪 https://www.plurk.com/gillyoshi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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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rrieaqi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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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

5樓發表於: 2011-11-01 23:1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看著看著我又哭了...Q^Q 處處是淚點

一看到師尹的種種，我就心酸。他的心裡只有慈光、慈光、慈光，他在官場奮鬥了花了三年....他的三年....

嗚嗚嗚嗚...D大，請原諒我詞窮了，我除了哭就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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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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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6樓發表於: 2011-11-02 16:2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真真您好

我也覺得師尹是近期中唯一完整的人物
因此特別想以這種形式的文來抒發自己對他的喜愛
不過前置作業很耗時，因為要從頭回顧劇情、還要一一重新打字記錄劇情(沒得拷貝的悲哀)
整理完眼睛都快脫窗了@@"
也因為這原因，我嘛是猶豫好久才決定寫Orz

很開心有人與之產生共鳴^////^
剩下的今晚會貼完，感謝期待、小花與回文

carrieaqima 安

嗯，重新回顧後，更堅定師尹是為慈光生為慈光死啊(嘆)
不過個人覺得其實他也是很認真在為苦境打拼
三年講的應該只是他爬到高位的時間
居首輔之後，又不知過了多少三年
時間真的會麻痺一個人的知覺，想想師尹真的不簡單
到最後還能找回自己

秀秀(遞面紙)，感謝回文和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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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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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7樓發表於: 2011-11-02 21:1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章五

來到苦境的第一件事，無衣師尹想到的是拉攏素還真。

非常簡單的念頭，幾乎出自直覺，卻是充滿矛盾。

撒手慈悲為此感到困惑，他以為在自己不留情面地追殺素還真之後，兩人的關係已無轉圜餘地。

但無衣師尹卻不這麼認為，如果換做別人他可能不會這麼樂觀，但對象是素還真，憑流光晚榭那幾日的相處，他想賭一回，素還真看待世情的角度定不流於俗情。

雖然不是很全面性地探索，但他確然曾經研究過素還真這個人及其經歷，從而對他產生一種無以名狀的嚮往，或許他曾下意識地希望，自己之於慈光之塔的意義，一如素還真之於苦境的寫照。

感應到越限之刀裡的神源反應，他偕同撒手慈悲找到葉小釵的屍體。

頓時，他微興惜意。

利用藏招之石與越限之刀影響葉小釵行為是他的安排之一，目的在讓素還真因葉小釵之失控與人結怨，至於與誰結怨則在其次，觀諸素還真的立場，失去人和後果難測，這是他計殺素還真的配套措施。

然而親見葉小釵屍體，他仍難掩感嘆。這名頂尖的沉默劍客，是支持素還真心靈的一大力量，兩人之間擁有性命交託的信任與默契。

不知是欣羨或移情作用，他替素還真感到心痛。葉小釵的死不在他策劃內，只是個意外結果，卻是肇始於己。

感歎之餘，他著實也好奇素還真的反應，遂命撒手慈悲揹起葉小釵屍體，送至推松巖。

＊

至慟無聲，或許是素還真知悉知交殞落的最佳註解。

回到濯風山隅，無衣師尹不斷回想推松巖一幕。

素還真過於冷淡的反應令他起疑，但周遭景物盡皆沾染慘澹的氣息又令他寒毛直立。素還真的感情，似乎壓得比自己想像中來得深沉。

他垂眸，為了這份壓抑而悲哀，他不由得想到自己。

素還真卻在此時登門拜訪，他看著他聚焦的眼眸，霎時明白素還真的用意，五感俱失並不足以影響什麼，他依然做著該做的事。或許這就是他始終將素還真視為一項指標的原因。

除了證明不受邪源影響，無衣師尹明白素還真來此還有其他用意，即對葉小釵之死的疑問與劍之初的解藥。素還真的懷疑合情合理，但他不預備擔下不該由他擔負的責任，何況他並不喜歡素還真間接式的質問，儘管委婉，卻著實冒犯。

遣人追殺與孤立素還真是事實，葉小釵身亡是意外，這其中的是非曲折他不願多加解釋。

素還真察覺到他的不快，趕緊解釋他非是興師問罪，只想找出石中留招者討取劍之初的解藥。

這一進一退間，他已看清兩人之間恩與仇的轉換空隙，他告訴素還真會協尋解藥，素還真也說不會追究自己因為立場而來的逼殺。

他的眼光沒有錯，素還真這個人，總是將私仇置於大局之後。

他覺得安心，不僅是因為他拉攏到有力靠山，可應付戢武王的逼殺，也因為他欣賞的人並沒有在緊要關頭捨棄他。

他非常清楚，素還真並不一定要以自己為合作對象，但他接納了自己求援的雙手，不管是顧念舊情或對自己才能青眼有加，都是一種承認。承認他無衣師尹，在他素還真心中實有一定輕重。

這相當程度撫平了自己被珥界主視為棄子時的惆悵感。在慈光之塔最後一夜，他的內心被烙印下一道傷口，但他還活著，即使有過不甘最終他知道自己仍會釋懷。

今天過後，那道傷口似乎不那麼疼了。

＊

既來之，則安之。

他暫時不去想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回到慈光之塔，目前他應該把心思放在經營苦境上。

代素還真出席梟皇論戰是個開端，雖然引來戢武王注目，但也提高自己在苦境的知名度。他還不確定自己在苦境的定位，畢竟戢武王的威脅始終是他最為憂心者，但他懂得一個道理，適度的曝光才是保全之道。

戢武王初來乍到便鋒芒畢露，亦不掩飾其佔領苦境的野心，恐怕自惹禍端。她的每一步路，都可為自己的計畫鋪陳，他必須在戢武王身邊安插一個眼線，以求裡應外合。

炎熾鳳羽是不二人選，第一眼見到她，他就看到可圖之利。

除了某些特定對象外，他素來對自己的觀察與判斷信心十足。

他派遣撒手慈悲做說客拉攏炎熾鳳羽，隔著一個中間人，是為了日後諉過所用。接著，他再以慈光獨門掌譜為誘餌，以掌握苦境天下為幌子，引她上鉤。

實際上，他對稱王沒有多大興致，這也是他不曾想過推翻珥界主的原因之一，而這與是否具備稱王的命格無關，純粹個人志向。

可以說，他寧願擔任軍師也不願為王，或許這與他潛意識裡始終保有文人意識有關。在他人眼裡，他的形象已經汙濁，但在必要的範圍外，他仍自持文士的堅持與自覺。

他的半身已陷進泥濘中難以自拔，脖子仍死命地往上伸展，如果能乾脆地往下沉淪，是否會輕鬆一點？

新地方該有個新開始，也許他的想法和堅持會隨環境變異而更轍。但炎熾鳳羽不需要了解他實際的思維，要與這種首鼠兩端又看不清自己實力的人交易，直截了當的目標最是有效。

征服苦境。

哈，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捧起一杯茶，就口一飲。

念頭驀然一轉，他發現自己的確精於縝密的算計，可謂天賦，而在層層算計中自己的心腸也顯得異常冷硬。然而算計的對象係誰，之於自己誠然亦有不同的意義，可能導致殊異的結果。

驅散雜思，他銜接方才的策思斷落處。

世無可抵，則深隱而待時，世有可抵，則為之謀。

立足苦境之巘罅，不外乎拉攏盟友，首選當是素還真與妖后，復活葉小釵與喪氣回陽之方將是他的兩大施力點。

＊

方針既定，他經蕭瑟指點前往逸蹤拜訪擊珊瑚，討取邪天御武心血。

中途遭遇戢武王率兵來襲，他急忙奔向寂井浮廊。

腦中只有一個意念。不誅戢武王，他勢難生存。

殢無傷如他所料現身相救，他以為，戢武王合該命絕於此。

所以當殢無傷只是虛應兩招便脫離戰圈，他不由心生不悅。

放戢武王生路，等於坐視自己陷入危機，他難以看淡殢無傷的決定。

經過那一夜，他不否認自己期待殢無傷的表現能有別以往的冷淡，對自己多一些關懷。

那夜的翻雲覆雨，他雖未識過程，但體內的灼熱感在見到殢無傷時又復甦過來，他記得那種難以言喻的疼痛，和隨之而來的飽足感。

雖然他刻意裝得平靜，但他希望殢無傷能多點表示。

殢無傷卻維持一貫冷淡的態度，讓他的掩飾落入更難堪的境地。

他怒，也傷。但他不想讓他看見他的傷，勉強壓抑之下，才讓自己關不住怏怒。

殢無傷看穿他的偽裝，言他在不順遂時眼相變化最精采，又道他所有情緒皆能做戲，惟獨怒最貼近他真實的靈魂。

殢無傷並不知道，他壓抑在怒底下的那層情緒，才是他的靈魂。

但無所謂，他早已領略殢無傷的疏情，如果那一夜對殢無傷沒有任何意義，便沒有任何意義。

他也能強迫自己不去在意。

殢無傷有所依戀的是即鹿，不是他；若兩人能對那夜的脫軌行徑達到忽視的共識，起碼彼此的關係可以恢復原先的模式。

此刻，他不該在乎無關緊要的細瑣。

感情之於他，從來只是附屬品，在生存目標面前不堪一擊。

戢武王的逼殺雖棘手，但若處理得宜，亦有助於他倡行苦境。

眼前他得先替自己覓出活路。

＊

殺害燕無書是保證能取得心血的最快方法。

擊珊瑚失去記憶，他沒有把握能以道理說服她，而他也沒有多餘時間替擊珊瑚尋求復原之法。

也許還有其他管道能取得心血，但為了減少變數夜長夢多，當燕無書背過身去的那瞬間他已做好決定。

出手沒有猶豫。

是非道理他不是不懂，但一旦時間的緊迫逼得計劃橫生枝節，他能思考的只有如何快刀斬亂麻。積習成弊，也許，但這也是確保成功之道。

他沒有太多愧疚感，他不認識燕無書，他也不會心痛，但手上無故多了條冤魂，讓他鼻前血腥味益加濃烈，頓起一陣噁心。

那頃刻，他對找尋藉口的自己感到汗顏，但也只有一瞬間而已。

擎海潮憤怒的聲音驚醒他，他狼狽地逃開，將邪天御武的心血送上推松巖。

一見到素還真，他忍不住將殺人經過一五一十地道出，言語間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責，但心裡卻泛生些微委屈感。這讓他的行為變得像是在訴苦，不像勇於承擔罪責。

他不知道素還真究竟有沒有察覺到，他希望素還真能說些什麼來安慰他，至少讓他感覺，自己的決定並不是那麼令人髮指。

素還真也確實說了些場面話，他有點失望。他明白素還真並不贊同以命換命，卻不願自己的辛苦走向回頭路，只好欺瞞素還真，燕無書屍身不存，心血應該留給葉小釵。

然而心血效果不甚理想，僅復原葉小釵的肉體。

較之於自己表現出的失落，素還真顯得十分精神，他說他已尋得令葉小釵靈識復甦的方法。他明瞭素還真如此看重葉小釵，必然不會把所有復活工作都交給自己，在他奔波於心血同時，素還真也有另一番際遇。

他為之深深動容，他有一群願為他肝腦塗地的學生，但他沒有任何一個願為他豁出生命的朋友。

他不是個好朋友，也絕非一個好老師。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哀嘆自己飄流異地孑然一身，藉此表明想與素還真結為異姓金蘭，素還真也答應了。

他們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既不驚天地也不泣鬼神，兩人悲壯立誓的場面甚至有點滑稽。

稍微認識他無衣師尹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只是趁機想抓住素還真這個保命符；而稍微認識素還真的人也知道，他只是覺得無衣師尹於大局有可用之處，而多一友不如少一敵而已。

這個異姓金蘭不過是表面功夫，締結於『不結白不結』的心態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儘管作戲成分居多，至少有一刻，他知道自己是真心的，他也希望，對方是真心的，也許長久，也許短暫，卻真正存在著。

而愈是真心的戲碼，愈要假意演出──

才不致於陌生得連自己都徬徨。

＊

劍之初約他一見，他沒道理拒絕。

僅管上回見面時，他們舅甥皆已把話挑明，他心裡對劍之初依舊有份歉疚。

劍之初坐在輪椅上，失去一雙腿並未令他頹心喪志，反而更顯其穩重敦良。

無衣師尹暗暗嘆氣，始終是自己愧對這個外甥。

因此，明知劍之初受戢武王欺矇而不自知，他也不願當面揭穿戢武王的計謀。

因為劍之初可能不會相信他；也因他不想讓劍之初失望。

然他也非引頸就戮之輩，面對戢武王的邀約，他另有打算。

看劍之初為順利促成兩人和解的契機而展露悅色，他便不忍辜負他的好意。彼時劍之初將兩人界線畫得分明，看似決絕，到頭來猶是顧念舅甥情份，否則也不必費心安排他與戢武王會面。

善良單純的人，夾在居心叵測的兩個仇人之間，只有被耍弄的份。

他幡然想起不久前劍之初對他所下的評語。與師尹淡交有如君子清風拂身，久了，就是風暴。

既是風暴，所謂的寧靜不過是席捲前的假象。屆至暴風來臨之日，他和他又該如何自處？

拂去後續一連串臆想，橫豎多想無益，無衣師尹定了定神，允諾劍之初，又聽聞他欲一探魔城，心念一轉，對這新崛起的暗勢力起了興趣，便一同前探。

魔城陰森詭譎，神秘莫測，他們收穫不多，但他想，這個消息絕對值得轉述給素還真。

回程途中，他幾度想探問劍之初與殢無傷的約戰情況，卻礙於嘯日猋在場而開不了口，索性不問。分離在即，他又想到魔城之詭異，遂叮嚀劍之初萬事小心。

他並沒有發覺到，自己的語氣和動作，儼然是個關心晚輩的長輩。

＊

他抽了個空檔再次造訪浮廊巘。

以往在慈光之塔時，他每回找殢無傷皆有任務相託，自從來到苦境，這項慣例也跟著被打破，他來此純粹串門子的次數不算少。

他並沒有做得太明顯，就算是抱著看看對方也好的心態找上門，他也多少會觸及一些不算任務的諮詢。久了，殢無傷似乎也看穿他的目的，卻沒有拒絕他進入浮廊巘。

這讓他感到與殢無傷之間的距離又更進一步，即便可能只是錯覺。

他問了殢無傷與劍之初的決戰結果，那日沒對劍之初問出口，不代表他不再好奇。

殢無傷說他應該去問劍之初，他順勢回答他直覺想問的人就是他，在他心中他可能一直都比劍之初重要。殢無傷聽完的反應如他所料，半點波瀾也不興。

他們之間的交談偶爾直接、坦白到連自己都心驚的地步，不管是肢體的接觸或言語的交鋒都是赤裸裸的，連自己亦覺可憎的嗜血面貌也不避諱地攤現在對方眼前，長此以往，他逐漸迷失在這份可貴的坦率裡，對方卻始終清醒而疏離，怎不令他落寞。他懷疑，就算他對殢無傷表露心跡，恐怕也得不到比現在更激烈的回應了。

思及此，他不禁連帶憶起那日殢無傷的承諾。

那天他送他一顆璽石，其石顏色會隨人體溫而變化，令他想起總是把玩著某顆晶石的殢無傷。剛開始殢無傷刻意避開身，不想碰觸自己手中璽石，他暗吃一驚，以為對方看穿了什麼。殢無傷的直覺甚是敏銳，也許他看穿了他會送他璽石並非一時心血來潮。

此念甫過，他不由暗笑自己作賊心虛。恁是殢無傷再心思玲瓏，也不致神通廣大，知曉他之所以尋找璽石原初的目的是欲計殺符應女，拔除戢武王的智囊後便可安心摘除她。

殢無傷之所以排拒璽石，大抵是不想接受自己的贈禮，或許他認為，自己在贈禮之後必有他圖，而他無意替自己分擔肩頭之負荷。殢無傷拒絕得太徹底，徹底到連已猜測到答案的自己猶不免心灰意冷。

而承諾，出現在心灰意冷之後，帶來的卻不是峰迴路轉般的欣悅。涼薄的承諾，著實令他消沉好一陣子，現在回想起來，又不是那麼嚴重。當下的心情總是較為戲劇化的，沉澱之後他審酌殢無傷的回答，和以往的殢無傷相差無幾。

冷漠而疏離。

意識到這裡，他才驚覺，他是否仍困陷在那一夜的溫情裡，才導致自己懷持一連串不該有的浪漫幻想？內心深層的渴望，總不是口頭說拋即能拋卻。

至少，他若橫死，殢無傷應允會替他報仇，該知足了不是？

殢無傷的聲音打斷無衣師尹的思緒，從回答中，他探悉殢無傷對劍之初抱有一絲好感，這與他促就兩人會面的動機不謀而合。

多年前，他曾指使殢無傷刺殺兩個人，劍之初的好友，這兩人原就名列珥界主的黑名單，他延後下殺令本意欲嫁禍雅狄王以刺激劍之初的求勝心，豈知還來不及向劍之初散佈消息，劍之初已先一步離開慈光之塔，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直以為劍之初未聞其好友之死訊，直到他到苦境與他面會時才曉得，劍之初已然獲悉消息。

指令雖是他所下，人卻是殢無傷殺的。無論如何，殢無傷與劍之初免不去一番恩怨。安排兩人見面，是為了化解二人情仇。劍之初眉目太像即鹿，他料得殢無傷態度勢必軟化；而初兒心性向來敦厚，一旦他從殢無傷的劍招探得其劍心，憫其荒涼而一泯恩仇未必不可期。

這將是他期盼看到的結果。若非時勢逼人，誰情願將親友逼上絕路？說他心虛也罷，彌補也好，他由衷希望兩人藉由劍意交淬，進而奏出和平序曲。畢竟這兩人一路走來，都太過坎坷。

如今契機已得，他進一步論及兩人合作的可能性，殢無傷的回答仍然是拒絕。他笑了笑，不是很在意殢無傷曲解他的用意，因為殢無傷總是從他自己認知中的無衣師尹來解讀他的動機。就像撒手慈悲所認知到的無衣師尹，也僅止於撒手慈悲本身所崇往的那一面。

那麼無衣師尹呢？又是如何看待自己？

他沉默地踩過雪地，在一地白皚中留下一排污黑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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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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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11-11-02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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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

推松巖外，無衣師尹駐足半晌。

碎雲天河上，劍之初輕撫戢武王墓碑的背影在他腦海縈迴不去，令他心生遲疑。

素還真似乎是察覺到外頭有動靜，主動相迎。

他道出已在腦中演練好幾回的台詞，盡量使自己聽來語氣懇切態度真誠。

但他忽略了一點，當他愈想表現得自然，他的演技愈是破綻處處，拙劣的演技或許能瞞過他人耳目，瞞不過素還真。

見到素還真深邃瞳內暗藏的一抹疑惑，無衣師尹放棄了假託之詞，所幸，他也不排斥在素還真面前披露自我，除了殢無傷之外，他知道素還真是少數能了解自己的人，並且，若想維繫與素還真之間的情誼，適時地坦承是最好的策略。

他一五一十地告訴素還真，戢武王之死乃是他佈計而成。打從他請素還真代為赴戢武王鴻門會之前，他已著手安排殺計，素還真赴會所得的結論則加快了他的行動。

他確實有過與戢武王和解的念頭，但他也明白戢武王絕不可能放下對他的仇恨，不是她死，就是他亡，而他並不想死。

他已盡責地為慈光之塔做完最後一件事，同時盡責地當個棄子，他不認為他有義務再為兩國相爭下敗亡的一方負上任何道義責任。

他虧欠劍之初，他不否認，至於戢武王，若執意與他鬥個輸贏，便各憑本事吧。

他是如此看待雙方的恩怨，直到現在想法也不曾改變，但拜訪劍之初時，他卻忍不住為了對方憔悴的神情動容。

無衣師尹外甥這個身份，注定了劍之初悲慘的遭遇，而自己則是幕後推手。他原以為自己的心在親手毒殺即鹿後，已冷得不再識得愧疚，孰料那假仁假義的良知並未放過他，仍時不時地暗地作祟著。

不該是如此，良心這種東西應已不存在才是。他告知素還真實情，只是因為自知瞞他不過，所以利用兩國相爭種下的仇恨不該由他一人承擔為由說之以理，並以對劍之初的不忍動之以情，目的不過是將來東窗事發時，拉上素還真為他緩頰。

這才是精於算計的無衣師尹該有的考量。

而他的確是這麼想的，至於那隱隱作祟的不安與愧疚，僅是幽靈般的存在，看不見也摸不著，不足為信。

＊

濯風山隅日清月朗、鍾靈毓秀，是陶冶性情的寶地。

當他還任事於慈光之塔時，便已差使撒手慈悲代為尋找苦境棲身所，如今倒真驗證了自己的未雨綢繆。

如願獲得素還真保證為他一探劍之初態度，無衣師尹心中輕鬆不少，遂取出紙筆，在周圍明山秀水的包圍下，提筆作畫。

坐上首輔之位前，他難得竊一空閑行風雅樂事，流落苦境後，時間變多了心境也多有轉折，總是隔三差五就有抒懷之欲。

不論題字作畫，於他皆是隨興，完成品常常是物不成形、字不成體，反正都是自娛而已無傷大雅，倒是對撒手慈悲而言，每張皆是曠世鉅作、驚為天人，偶爾被自己徒兒恭維得煩了，他也只好將就配合他與他一搭一唱，惟圖盡早結束話題。

他不點破，並非不明白撒手慈悲的心思。或許是打小就以他為天的緣故，撒手慈悲對他懷持的情感已逾越師徒界線，他明白，卻只能裝傻。所有學生中，撒手慈悲心機最深沉，說來和自己最相像，卻最不得自己緣，但總歸仍是自己的學生，流浪異鄉時無條件跟隨自己的也是他。

所有學生中，他對撒手慈悲的蒙塵歉疚感最少，卻是感嘆最深。他要撒手慈悲向殢無傷看齊，也是希望殢無傷的特殊劍魄能引起撒手慈悲的興趣，讓他專注於武道，莫把心思全放在自己身上。

走思至此，一人登門拜訪。

任雲蹤前來請託，請他協助遊說殢無傷出借玄天之地，以重塑登道岸明火。

他沒讓任雲蹤知曉他與殢無傷原是舊識，他不想讓太多外人知悉他們倆的關係。

他接受這項請託，好讓任雲蹤回去交差；施恩給愈多人，愈能鞏固自己的重要性。

雖然他對是否能說服殢無傷沒有十足把握，但他樂於挑戰這項任務，因為對象是殢無傷。他深知哪種條件能打動這位冷情劍客，並且對於這種遊戲樂此不疲。

殢無傷從來沒有忘記即鹿，儘管他曾力勸對方走出心牢，正視即鹿已逝的事實，並放棄追查雪中謎，但他知道殢無傷沒有一刻或忘自己的妹妹。

殢無傷常說他自己疏情，實際上他的疏情源自於情感過於專一而執著，對他人或稱冷淡，對即鹿則情深似井。不管那種感情是迷戀或愛戀，其實都沒有差別。

而自己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殢無傷即鹿的存在，不斷叫他放棄雪中謎的效果是不斷加強他對雪中謎的執念；勸他離開浮廊巘，預計替他找尋的新住所內也即將遍植雪茸花，象徵著即鹿的純淨花種，每樣事物、每個誘因都與即鹿相關。

追根究柢，捨不得殢無傷放掉即鹿的，原是自己。

或許是，在即鹿過世這麼多年，還有一個這麼惦記她的人，是他想替自己妹妹保存下的美好資產；也或許是，他與殢無傷之間的關連只剩即鹿，如果無法讓殢無傷愛他，至少還能讓殢無傷討厭他。

只要不是恨，他想，他還是能欣然接受。

淡哂，他舔了舔自己略澀的脣，身體逐漸發熱。

倏來一陣清風吹刮起案上圖紙，他欲抓取，卻因一時猶豫而錯失良機，眼睜睜看著只繪好山水的畫紙緩慢飛向伸手不及處。

圖畫尚未完成，墨色山水間應該還有道人影。

他目視圖紙飛遠，爾後將香鬥置於鼻下細聞。

也罷，不完成，失去的遺憾會少一點。

＊

繼玄天之地後，無衣師尹又替登道岸商借南方炎天之地。

其地恰為邪尊道根據地，斡旋不易，但他已有初步想法。

他的頭腦精於分析與算計，運用得當是天份，無往不利。

只要刻意遺忘那些不堪的過往和軟弱的情感，他對自己這份能力頗為自豪。

撒手慈悲曾私下問他為何如此積極協助登道岸，他們與素還真又無直接關聯，他的徒兒一直不太明瞭自己為何全心投入苦境大業，卻又秉持置身事外的超然立場。

如果無利可圖，無衣師尹不會插手其中，這是撒手慈悲看待他的觀點。因此當撒手慈悲看不出他給予苦境正道之協助究竟藏有何種利益時，自然就有了疑問，可能單純是好奇，也可能是覺得他的師尹被別人利用得太徹底而打抱不平。

事實上，在這些個請託中要說益處自然也有，但的確與他付出的心力不成比例，若真要問出個所以然，他自己也不見得能盡參己心。他只知道，他不排斥為苦境做一些事，尤其現今正值聖魔大戰關鍵時期，處理不好苦境黎民將飽受荼毒，他有這個能力從中施為，又因何不為？

他已經不太想去分辨，自己到底圖的是名利還是自我成就，思考這些讓他覺得厭煩，也讓他覺得疲憊，他想撇開這些個因素不管，只隨心去做，靜靜觀察自己最終會偏向何方。

不上道看來難相處，但其實心地善良，協助他重建天道明火沒什麼不好，橫豎自己也閒不住。何況，他手上是有些籌碼可與妖后交易的，玄舸燃晶用途甚廣，能清除黑衣的喪氣之外，還可改造供做其他用途。

至於改造之後要用在哪裡，他一時半刻也沒思考太多，他只是習慣把每件事的功能發揮到極限，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而長久養成的習慣不是那麼容易戒除。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素還真對他似乎仍有防備，就不知是自己多心還是實情如此。他不喜歡不被信任的感覺，特別是他對復活葉小釵一事出力甚多，素還真卻對他有所隱瞞。

思忖片刻，他決定開門見山問個明白，順便告知素還真魔城司命有意拉攏自己一事。

他承認，他期待素還真的反應。雖然初到苦境時，他賣情給素還真、與素還真結拜，都是為了替自己找後盾，而素還真也一如他所希望的，代他出席戢武王邀約、為他向擎海潮調停燕無書之仇、為他與妖后協議，對自己也是仁至義盡，站在交易的立場上，雙方都已得到意欲的報償。

但他想要的並不僅止於此。他想要對方信任他、全心地，不要有所隱瞞。

他忍耐許久，還是抵不住這個念頭，推松巖內，他以觸機之服開頭，將話題轉帶到寂滅邪羅，提起素還真的深層意識裡畏懼與自己為敵，半是感嘆半是逼問素還真對他是否不盡信任。

頃刻間，兩人相處的氣氛陷入微妙的緊繃，他內心緊張，外表卻一派淡然。

逼迫素還真表態的行為曝露出他的焦慮，他知道自己在焦慮什麼，卻下意識地迴避它。

他渴望有人拉住他，將他拉離一團深不見底的漩渦，但他並不確定自己跳脫那團漩渦後，等在後頭的未知境況將會如何，是否能夠變得更好，他沒有把握。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素還真也焦急了，失去他以往的沉穩。他不知道素還真是不是在演戲──畢竟清香白蓮深不可測，只是在聽到素還真說他害怕與自己為敵是不願破壞結拜情誼，而非不信任他時，他心中的一點懸念竟慢慢消融。

他想，他應該相信素還真的表露，內心也為此翻騰不已，然而人是奇妙的生物，當人獲得一個夢寐以求的答案，不見得會立即回饋令對方滿意的答案，因為這樣做像是彼此交換了一個對方想聽的回答，真誠度大打折扣。因此，他只能給素還真一個形式上的保證，保證未來做抉擇前他一定會先考慮到雙方情誼，但他無法保證不會偏向魔城。

他想為自己保留一點退路，或者說一點游移的空間，不想按照他人的期盼走，怕失了應有的尊嚴，儘管他的目光早已鎖定好目標。

這樣的他顯得倔強又不成熟，然而能讓他如此放任自己的人，已寥寥無幾。

他大可坦率地握住素還真伸出來的手，但他想試探看看，武林神人是否能如他自己所諾，信任他到底。

他還不是非常清楚，他向素還真丟出的訊號已不再如初始般簡單，他想要的不只是後盾，而是一個朋友、一個兄弟。

一個信任他的人。

一個能包容他的人。

＊

那之後，他開始將天下蒼生掛在嘴上。

也許說久了，不僅別人會相信，自己也會相信。官場走一遭，他遺落最多的是信任，失去親友對自己的信任，失去自己對自己的信任。

重拾信任，該由自己開始。

他為天下蒼生一探一念之間，遭到鬼覺神知奚落；他為天下蒼生一行陰司鬼池，引起妖后興味，誠然，在外人眼裡，他所持的中立立場薄弱異常，他卻依舊堅持中立之說，意不在與素還真脫鉤，卻在肅正自己的動機，而這等心思不須向外人道明。

妖后答應出借凡剎地圖予他一觀，地圖上僅繪有一道門，其絲材質類似不渡銀河裡的娑婆花絲，素還真一聽他對止戰之鑰的線索已有眉目，提議一同造訪不渡銀河。

想起越織女，無衣師尹頓時胸口一熱，酸澀又尖銳的感受隨之湧上。

一路上，他竭力拂去縈繞心頭的躁然，卻拂不去素還真眼底拂掠的玩味，以素還真善察人意的本事，定不難看出他對越織女抱有超乎尋常的好感，但素還真不問，他便也樂得不提。

並非刻意隱瞞，只是他尚無法判斷自己對越織女的好感究係為何，他自問非以貌取人之輩，越織女之花容月貌絕非令自己怦然之因，但這份無來由的好感卻絲毫不假，欠缺與她實際相處的經驗，真要他闡述心衷委實不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年少時他也曾動過心，對象是位平凡農家的女子，卻知書達禮、溫柔婉約，及至他高中狀元後，兩人便斷了連絡，是他有意疏離，也是她刻意疏遠，彼此身分地位的懸殊為這段若有似無的情緣劃下現實的句點。

他曾以為這段感情已是刻骨銘心，直到在瀆生暗地初見殢無傷，跌進他那空洞、美麗又淒艷的雙眼時，他才真正體悟到，自己的情感竟能如此莫名又暴烈，而這股無以名狀的渴望與疼痛亦不曾被歲月消磨了份量。

越織女和殢無傷不同，雖然佳人心有所屬令他內心微泛酸澀，卻並不深刻，他想，與其說是情傷，不如說是眼見美好事物為他人專屬而萌生的惋惜感。

穩了穩浮躁心緒，他與素還真並肩走入不渡銀河，喜鵲卻道妖后遣派紅流一邀越織女至邪尊道作客。他本想立即趕至邪尊道，卻被素還真制止。他明白自己的急躁可能迫使妖后採取極端，只好勉強控制住焦躁情緒，暫且借宿不渡銀河。

深夜，他遲不入眠，遂到屋外閒散，憶及自己白日的魯莽表現，他微露不解神情。

他很少如此掛懷一個人的安危，或即便掛懷，也不致喪失理智。顯然，越織女對自己的影響力超乎自己估算，他回想起與她初次照面那一刻所感受到的震撼，彷彿看見自己的靈魂映在那雙如水秋波裡，無所遁形。

輕哂，他拿起香鬥嗅了嗅，夜晚的娑婆花散發著刺鼻辛味，與越織女的柔性相悖，他懷疑是自己的嗅覺正在欺瞞自己，那陣辛刺味道不是花的氣味，而是長久以來糾纏著他的血腥味。

他心頭一凜，想確認這股氣味，便伸手摘取。急遽的刺痛立時傳遍全身，他突感呼吸一滯，雙膝癱軟。

昏厥前一刻，映入眼簾的是素還真飛奔而至的身影，和那聲聲呼喚。

＊

他感到自己飄浮在半空中，底下是一片汪洋，四周如宇宙般的黑。

驀然，一道光芒乍現，初時有些刺眼，待他適應光亮後卻倍覺溫暖。

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光亮中出現一道嬌小的身影，他看不清是誰，直覺地想流淚，想靠近她摟住她。他奮力地划過無引力的空間向那身影靠去，卻在即將碰觸到她之前被一聲輕喚叫住。

他認得，是素還真的聲音。

他遲疑了，在光亮前止步，接著一晃眼光亮消失，連同那道身影。

他心驚地喊出聲。

即鹿！

淚流不止。

無衣！

素還真的聲音又在耳旁響起，喚著他的名，好像離他很近，又好像在遠方。

他閉上眼睛，放任自己在似海非海的空間裡飄流，直到一陣劇痛在心口炸開。

他忍不住哼出聲，朦朧中聽見一道輕柔女音，告訴他織心過程很痛，要他忍著點。

忍耐對他而言不是難事，他咬緊下脣，任細針一點一點扎進心坎、穿梭期間，疼痛萬分，卻遠不如他體驗過最椎心的痛楚。

未知過了多久，他額汗汨汨，恍惚間鼻下聞到一股沁脾香氛，他睜開眼，看見越織女低頭替他補衣。

那瞬間，某種親切的溫馨感驅使他抬起手，撫上那頭柔亮烏緞──

喜鵲入門驚呼，他橫至半途的手轉而改摸自己的髮。

帶點心虛，對半路殺出的喜鵲卻心懷感激。

如果真的摸上她的髮，怕不被視為登徒子了吧，他不希望越織女因為自己的失態感到驚惶。

甚且討厭起他。

＊

他在不渡銀河住了幾天，依他的傷勢復原程度，兩天前他便該告辭，但他卻多留了兩天，只為與越織女多相處一陣子。

越織女問他是否喜歡她。

其實他也很疑惑，他對她的好感不假，但不是愛戀；況且，越織女已有意中人，他不奪人所愛，也無意為一段本不屬於自己的感情掙扎。

但每每想到這個理由，無衣師尹就覺得自己十分可笑，為何他無法將面對越織女時的瀟灑，運用在殢無傷身上？他試圖努力過，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只坐實了他的言不由衷。

與越織女交談後，他慢慢了解自己對她的好感從何而來。

她是第一個能在短時間內透析他嗅覺問題與心結的人，初會時他依稀在她澈眸內看見自己的靈魂，想來不是幻覺。

他不喜歡被人看透的滋味，可是當一個心思純淨、秀靈慧黠之人，對自己展揭懷憫的剖析時，那種平等、被信任、被了解的感覺卻是美妙的。越織女在透析他的同時，也將她的自我無有隱瞞地展現出來，讓自己如沐春風。

他喜歡她的無瑕心性。

然而，他辨不清殢無傷的心，也識不明自己對殢無傷那毫無根由的執迷，或許，這才是他始終無法瀟灑以對的原因。

回到濯風山隅，就見素還真在山口往復徘迴，一臉擔憂。

霎時，他記起自己在彌留之際，這個人殷殷喚著他的名。

無衣、無衣──

已有多久沒人這樣稱呼過他？

擔任師尹之後，他的身分不再單純，他的名號也伴隨著職稱，象徵著私我的逐步瓦解。

不管素還真是有意或巧合，那聲無衣讓他感覺到，對方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他，一個被隱藏起來的他。他是真心與他相交。

他很開心，但他沒說出來。

素還真見他無事，先是鬆了一口氣，爾後又語帶歉意地說，有件事情需要他幫忙。

他甘願地接下這次任務，將幻金石打造成箭鏃，並考慮為龠聖明巒策劃聖魔大計。

雖然屢次協助素還真是為了賣他人情，但撇開恩義不談，他也樂在盡自己一份心力。

鬼覺神知、妖后和魔城皆以何必為了素還真為由企圖動搖他的心志，殊不知即便真是為了素還真又如何？素還真著眼的從來不是他自己，是整個中原大勢，他無衣師尹如果看不穿這點而自限狹小框架內，豈不誤受他人挑撥而不自知。

他在正邪兩方之間游移過，不是為了成不成就素還真，而是對自己的志向有了質疑，對自己喪失信心，不知道自己該追求什麼，連帶地對天下蒼生的概念也逐漸模糊。

他一度執著於外界對他的評價，當付出的結果與評價背道而馳，患得患失的痛苦令他淡忘自己本來的面貌，他像隻離水的魚，難堪地掙取高傲的一口氣。如斯掙扎宛如慢性病原，混淆他的判斷，侵蝕他的勇氣，但答案卻一直都在原地。

只要回過頭，就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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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9樓發表於: 2011-11-02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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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

懷裡兜著奉皇靝所賜龠聖明巒的兵符，無衣師尹緩步走向雪漪浮廊。

以三百死士對抗兩萬魔軍，是以小博大，也是孤擲一注。

為天下蒼生出。他相信自己，他不停步。

魋山一役，是無衣師尹過往的終點，也可能是未來的起點。

他有必勝的決心，沒有活著回來的把握。

此役一過，聖方定然全軍覆沒，若能在功成之後，保住撒手慈悲一條命，已是萬幸。

他沒想過自己會有將生死看得如此淡然的一天，包括別人的生死和自己的生死。

只因他們都明白一件事，世上沒有不流血的勝利。

啟程之前，他有一件事必須做個了斷，所以他來到這裡，再見那個人一面。

殢無傷坐在石碑前，擦拭那把墨劍。他是十分專一的人，他所喜歡的居住環境，所鍾情的人事物，百年來不曾改變。

他對自己的敵意也始終如一。

為了即鹿而敵視他也好，不是也罷，殢無傷的眼裡，從頭到尾都沒有無衣師尹，他所執迷的雪中謎也不是由自己而來。

那一夜，充其量也只能看成同情，或者是生理衝動。

早前他就識清這點，現在不過是再次確認事實。

冰冷的雪花飄落在殢無傷頰側，襯得他那罪惡黥記更加鮮豔。受上天詛咒的劍族後裔，擺脫了病原的侵襲，卻逃脫不了牢獄之災。

既然殢無傷耿耿於懷瀆生暗地那段恩情，他便給他償恩的機會，為他們之間不乾不脆的僵冷關係做個了結。

他想起殢無傷有一顆鍾愛的沸雪石，雖然平凡無奇他卻愛不釋手，心血來潮便摸著石頭，眼神、嘴角輕溢溫柔。

反觀之前他硬是塞給他的璽石，現已不知被他擱到哪去了。

想來沸雪石有其獨一無二的價值，大概也與即鹿脫不了關係吧。

也許是殢無傷被囚禁在瀆生暗地時，即鹿帶去探望他的。殢無傷這般重視沸雪石，自己向他討取這顆石頭也算讓他付出不小代價，恰與恩情相抵。

而這顆石頭既為殢無傷所有，將它留在自己身邊也頗具紀念性。

就當是最後一場兩廂情願的交易。

無衣師尹提出意見，被殢無傷打了回票。

「如果是沒價值的普通石頭，你留著它做什麼？」

「這已是習慣，沒有理由。」

他先是不解，卻在幾番討要不成後，從殢無傷頑固而迂迴的視線中探出端倪。

還是捨不得關於即鹿的回憶嗎？

「你不肯給？」他再問一次。

殢無傷沒有回答，卻突然逼向他，兩人近得幾乎鼻尖相觸。他感到自己心跳飛速，口乾舌燥，不明白殢無傷意欲為何；那一夜的纏綿掠過腦際，火燒般的灼熱感在他體內流竄，引得他渾身顫慄。

殢無傷卻僅是靜視他數秒，別開頭，淡然回說這樣的還恩方式太簡單。他說話時的姿態涼薄，自己宛如在大寒天裡被一盆冷水當頭淋下，冷得脣色泛白猶裝得一臉無謂，面側卻悄然浮染一層羞紅。

適才的妄想實在太荒謬，也太真實地反射出自己的想望，他不由感到羞恥。

沉默片刻，待難堪的薄愠消退後，他說出另一項提議，請殢無傷護衛自己上魋山。

殢無傷答應了，卻對自己的眼相變化拋出疑問。

他近乎狼狽地轉過身，不讓對方將自己辨得太透徹，進而讓對方發現更多不該被發現的心衷。

讓自己好過，也不為難他人。

＊

魋山之陣凶險，然得殢無傷之助，他們安然破陣。

適才並肩作戰的熱血沸騰感還殘留於他胸臆間，久久不退。

令無衣師尹悸動的是，彼此將性命交託給對方的信賴與無悔。

但對殢無傷而言，不過是盡償恩之責。

他半掩瞳眸，遮住眼底的渴求，對殢無傷說道。

「恩義兩清。」

他不再欠他。今日過後，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殢無傷卻問何不要求他護送全程。

他心微動，差點脫口央求，對方不解的眼神冷卻了他的衝動。

殢無傷誠然不懂他之情思，他不禁懷疑那一夜的放縱究竟是不是一場夢，可為何身體的觸覺如此鮮明？

或者是，殢無傷的擁抱只停留在『需求與給予』的認知上，未必識得更深刻的意涵？

如此一想倒也合乎情理，他自小被囚禁於瀆生暗地，解放後又自限天地不願接觸他人，不諳同性間的情動亦屬正常，想來另日若遇其他值得追求之人，這個死竅自然解開。

反正都與自己無關，也插不上手了。

笑著婉拒殢無傷，他坦率地表明心衷。

他曾說過他在殢無傷面前最真實，而在這最後一刻，他不想破例。

遊歷苦境多時，他的心境已不復初時，而殢無傷對他的敵意也未曾減少，放手才是明智抉擇，是解放殢無傷，也解放自己。

他不打算告訴殢無傷魋山一役對於自己的意義，以及對苦境的重要性。殢無傷不必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未必相信。他只淡然地表明，若殢無傷視他為友，他便接受他的護送。

殢無傷掉頭離去，俐落的身手中含藏一絲頓疑。

他看出他的掙扎，他知道若自己肯退而求其次，或許就能留住他的腳步。

但他累了，這也不是他要的，他已嚐盡不甘願的苦澀。

不是甘之如飴的陪伴，他寧可放棄。

苦苦哀求或威脅利誘換來的感情總有一天會像無中生有的雪謎一樣融化，屆時留下的只會是怨懟。

他不想再折磨他人，或者作賤自己。

他愣愣地看著殢無傷遠颺的背影，直到撒手慈悲的呼喊想起。

遠方，一抹鵝黃揮著手朝他行來，興奮的語氣全然未有出征前的緊張與惶措。

那是他的學生。從來不棄，至死相隨。

與此同時，他想起其他更多學生。

那些因他而逝的年輕生命，九泉之下是否會怨他？

珥界主授他師尹之位，教學目的繫於政治與外交上；人師之前，他是從政者，居首輔為人臣。

在這層盾牌下，他一方面安排學子涉入鬥爭風波，放任他們雙手沾染血腥，另一方面又在驚滔駭浪般的政局夾擊下，從與門徒的相處中汲取純粹的寧謐。

縱然自詡無憾於政道，卻於師道有愧。

無衣若單純只是為人師表，此時又當如何？

他搖搖頭，露出苦笑。不可解、不能解、不堪解。

＊

魔城異軍突襲無那隘口，鬼如來逼命而來。

素還真為他尋得邪尊道助力，加上神源修復之功，他才得以死劫逢生。

鬼門關前走一遭，他的心竟意外平靜。

這不是他第一次靠神源復生，從前也發生過一次凶險意外，瀕死之際神源發揮效用，助他起死回生。擁有神源，他等於擁有很多次重新活過的機會，但苦境生民並沒有這種好運。

他立於關口，俯視底下洪流滾滾，雪洪堵住天懸道，淹沒天盆村，阻絕了兩萬魔軍鐵蹄踐踏中原，隨行明巒將士全數被洪流吞沒，天盆村村民無一倖免。

惟他還活著。

他慶幸自己生還，慶幸以小搏大的策略奏效，卻感受不到勝利的喜悅。

只有一股說不出口的沉重，壓在他肩上。

以往在慈光之塔，於他視之為必要的犧牲發生後，他雖有感嘆，卻未必切膚感受到生命真正的重量。他隱在暗處享受勝利的果實，心中不乏得勝之雀躍。

如今，他在一場艱困的戰爭中以奇謀勝出，陳列在眼前的卻是一幕幕由他親手所繪的蒼涼，滿目瘡痍。

憑藉犧牲無辜所換來的勝利，並不值得自己讚揚。

他低垂羽翦默思，一扮相殊異的文生朝他走來，他一眼便看穿書生的目標是自己。

果不其然，書生一開口便為天盆村村民喊冤，問他犧牲生靈是否心安，問他是否真無其他方法可想。

書生的眼神太熟悉，令他想起在慈光之塔扶政的日子。即使他不抱惡意，昔日同僚也不願信任他；即使他苦思其他替代方案無果，其他人也會認為他只想挑一條便捷之徑取勝。

因為被傷害過的人會記取教訓，未必接納自己的改變。

換做以前的他，必會因如斯誤解而暗感不平；現在，他卻只為自果自種興嘆。

此番心境轉折不可謂不大，雖然仍舊無法消弭他人對他的誤解，至少他已能把持己心、平淡看待。沉浮宦海多年，他深知要達到毀譽不入於心的境界有多麼困難，也因此他更該為自己的轉變欣喜。

此刻他解釋再多也消除不了無計先生的成見，何況，犧牲無辜生命本無處可卸責，他思考了會兒，回答無計先生事情已成定勢，多言亦改變不了過程。無計先生像是從中獲得令他滿意的訊息般，從容地離去。

他回視谷底，天懸通道洪沙肆虐，不聞災民的呼救聲，只餘一具具隨波逐流的屍首。

＊

魋山告捷，太荒神決聖魔雙方卻陷入僵局，聖方微居弱勢。

無衣師尹前往雪漪浮廊，心中不無躊躇。

前日越織女被擄一事已平安落幕，他和素還真並行一路，兩人目的地雖不同，遇到相同路段仍會同行。

他們只是靜靜走著，各自思考，若有對話也多是談論聖魔大戰之局勢，鮮有問候私事之機，但他依然喜歡與素還真同路的感覺，這是一種言語難以道明的趨性。途中驚遇玄舸攔路，他難掩震愕，幸得素還真在旁，多少鎮穩住自己當下的惶惴。

玄舸上的偉立身姿、銀色戰袍在在炫目，若非重見魅影，他未必能測知戢武王在自己心底留下的陰影有多深，甚至比她生前更深刻。他不怕她索命，冤魂之說乃無稽之談。

不，他怕的不是她的復仇，而是復仇到了盡頭，自己又將背負多少歉疚。

自從加入龠聖明巒陣營，他忙於佈計支援聖方，戢武王雙子的事情被他有意擱置在角落，玄舸再現無異是逼他正視事實。據素還真所言，槐破夢傾向魔城，殊十二則淪落鬼覺神知魔掌，除了必須盡力拉回兩人之外，漸呈敗勢的龠聖明巒也需要更多外力援手。

私情、公事接踵而至，切割不開又迫在眉睫，他僅能一併處理。

殢無傷是不二人選。他的實力不在話下，對戢武王之子亦有相當程度的興趣，諒想不會拒絕自己的提議。然而，當初他既已決議與殢無傷劃清界限，此刻實不該再拖他涉水。

他躊躇，終是屈服現實。

雪漪浮廊內外，如常飄著寒冷細雪。

他戴上以前無衣師尹那副厚顏無恥的面具，笑著向殢無傷請求協助，說換自己欠他一個人情。沒想到殢無傷卻再度提起他的眼相，說自己變得更陌生。

他暗暗苦笑，無從判斷這句話是好是壞，也無法肯定殢無傷是否真的看到自己的變化。拿捏不準臆測，他只好開玩笑地重新自我介紹，卻換來對方『身段更柔軟』的評語。

至此，他確信殢無傷所指的改變，並非是負面意涵。

欣慰如潮幾欲吞食他。

「只有對你才如此。」

他輕笑道，戲謔口吻之下，內心是波瀾萬丈。

殢無傷看見他的變化，這樣就夠了。

＊

歲聿雲暮之時就是命喪之刻。

第一次站在飄浮的玄舸上，無衣師尹的心情已不復初探廢棄玄舸時的驚惶。殊十二的存在提醒他，他們之間有個約定，此際他卻無暇顧慮自己的安危。

太荒神決，聖方失利。

盤桓他心頭的是，如何為龠聖明巒力挽狂瀾。

殊十二的目光溫和中點綴著憂傷，不如戢武王銳利，也不比劍之初穩重，卻自成一格。廢棄玄舸一會至今不過數日，殊十二對自己的敵意已現緩和，他不奢望殊十二原諒他，只希望殊十二不要因仇恨失去原有的善良。

但他也沒有過於操心，這孩子在鬼覺神知的育養下，還能保有純淨心靈，這世上應再無其他因素能讓這孩子走偏，惟過度重情這點可能遭到有心人濫用。

或許是他的反應太過沉穩，與在廢棄玄舸裡表現出的不安與掙扎有別，殊十二對他起了好奇，也或許是與他一同觀看太荒神決結果而產生的疑問，殊十二像個認真學習的好學生，向他提出一個問題。

「師尹，你是人中首亦或沙中塵？」

會提出這個疑問，代表殊十二想了解無衣師尹，而一個心中充滿即將手刃仇人快感的人，是不會想要了解他的仇人真正的想法。

也許殊十二不會放棄復仇，但能肯定的是，至少殊十二不會恨他，復仇將是責任大於情感導向。

他淡笑，回答殊十二，他是什麼不重要，人生在世重要的是如何完成理想，位居高處就要知道如何扭轉變局。

殊十二並不苟同，說抱持這種想法的人往往自以為是，直指他為亂源。

他也不反駁，身懷絕才卻對混亂世局視而不見，那才叫做自以為是。關鍵是一個人的出發點，還有他是否堅持該有的原則，是否偏離他所設定的道路，是否還記得他的初衷。

不忘初心，便能還原真我。

這當是他入苦境所得的最大收穫，自我追尋，一點一滴還原最初的無衣師尹。

這個代價不小，他的時間也所剩無幾。

他必須讓根源於自己的一切，回歸原點。

於是他掏出使用慈光密法焠鍊的燃晶，放在殊十二手上。

「歲聿雲暮之時，吾等你取命。」

＊

濯風山隅的竹子，比慈光之塔的竹林還翠綠。

興之所至，他會坐在竹林前，焚香、取筆題詩作畫。但不知從何開始，他不再焚香。

而自從被越織女提出嗅覺問題後，嗅聞香鬥也僅是一項習慣動作。

心結得以完全紓解的日子，或許不遠了。

好現象。他笑，拿起筆書寫。

說是遺書，不如說是決裂書。寫完後，他從頭閱讀一遍，忍不住笑出聲，胸腔卻溢滿酸澀。

他將長生鎖連同書信放入石盒內，運用密法封起來，交給撒手慈悲。

從剛才，他這個徒兒就一直鬼頭鬼腦地，想要偷看書信內容。

他叮嚀撒手慈悲，在適當時機把石盒交給殢無傷，並未言明何謂適當時機。

他也不確定是何時，但天理循環，因果有報，總是不遠。

數日前，他商請殢無傷一同造訪一念之間，經鬼覺神知指點再往廢棄玄舸，與殊十二會面後掛念殢無傷，便又上雪漪浮廊找他。

本來他想再帶一罈酒，又覺此舉充滿不適當的暗示，可能引來尷尬，便改帶一罐茶。

茶葉是素還真所贈，由他親手沖泡，雖泡不出素還真那五味雜陳的韻味，倒也不差，那起起落落的層次感還是有的，但看品茶人嚐不嚐得出箇中滋味。

他們在冰天雪地裡喝著熱呼呼的茶，甚少交談，但他感覺得出，殢無傷對自己的敵意已逐漸消淡。儘管殢無傷對自己沖泡的茶沒有任何感想，卻也少了毒舌貶損。

這亦是好現象。雖然持續的日子有限，他仍會永遠放在心裡。

殢無傷的承諾言猶在耳，他不能再誤他前程，不能再讓他耽溺於從不存在的雪謎裡。

等殢無傷看到書信，再次澈悟自己的殘忍那時，仇恨已到盡頭，一切也已回歸終點，連帶他對自己的印象，也會回到最初的厭惡。

如果要說有什麼遺憾，也許就是，他無法維持自己在殢無傷心裡的好形象。

幸好屆時，他也沒有機會再面對殢無傷。

他沒有太多時間感傷，素還真一臉心事重重地來找他，轉告自己他在煙霞谷的奇遇。

一條護兒巾，盡展戢武王氣度，自攬罪責、字字血淚。

他明白素還真的感慨，因為受到這番自白撼動的不只有素還真，還有他自己。

雖然多少有點不是滋味，但此刻連他也不得不佩服戢武王的氣度，只因明白否定過去的自己有多麼困難，盡攬罪責又需要多大勇氣。

當初若非他刻意攀交又處處作情於素還真，恐怕今日他與戢武王的結局就要改寫。

他向素還真挑明此點，並非不信任素還真對自己的情份，而是想輾轉地告訴素還真，不管他與他之間的情誼以何目的起始，他不會讓他後悔選擇無衣師尹。

他婉拒素還真退出明巒的提議，不僅是為了不輸給戢武王的氣度，更是為了那業已犧牲的三百死士與無辜村民，以及忌霞殤的寬容。

他想讓素還真知道，直到死亡那一刻，他都會對得起這段結拜之情，對得起今生唯一的兄弟。

＊

聖魔大戰進入最終階段，已趨白熱化。

他為龠聖明巒籌劃第二次關鍵戰役，兵佈四路，由素還真商請邪尊道負責百里森地一路，他則與六昧童子陳兵綿江。

戰役慘烈，已接近尾聲。

滾滾浪濤配合不絕於耳的殺伐聲，令他突生時空錯置感，他彷彿回到魋山隘口，而綿江中載浮載沉的除了魔軍和聖方兵士外，似乎還漂浮著天盆村的村民。

他猛地搖頭，揮去眼底殘影。

品德有欠，難得善終。這是無計先生的卦言。

近水不利，六數大凶遠避。這是素還真的提點。

明知近水不利，他還是遵照海蟾尊的安排於綿江應戰。

撒兒曾問他為什麼不避，他只答禍福由天；撒兒又問他，犧牲村民是為了抵抗魔軍侵略，拯救十萬生民，何以要歸罪於己，何以不反駁無計先生。他無從回答。

事實上，他也曾想過這個問題。殺一救百，是對是錯。後來他發現，沒有人能正確回答這個問題。

怎麼回答，都不盡然是對的。

他只問自己一件事，那些無辜生民有無義務為他的決策犧牲，答案便不證自明。

儘管再平凡，每個人都該有決定自己生死的權利。

他只能選擇當下正確的作法，不能奢求道德上的無疵，否則無以彰顯生命與自由意志的可貴。

如果他連這份罪疚都無法心甘情願地擔起來，如果他連為這些無辜者的生命付出代價都做不到，他沒有資格站在決策者的地位。

但凡立願做大事，就要有承受大罪業的覺悟。毀譽比之性命又在其次，更何足入心。

他沒有向他的撒兒解釋這些，最好撒兒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探究其理；他只希望，當因果報應在他身上後，他的撒兒能遠離江湖。

這是他最後一點心願。

眼見魔方敗勢已現，無衣師尹收回思緒，放過敗逃兵馬，準備點兵回營。

不料，六昧童子卻欲乘勝追擊，自領一路緊追窮寇，深入密林內。

他擔心六昧童子中伏，只得帶領撒手慈悲跟了上去。

愈是深入密林景色愈是荒涼。四周地勢似佈有陣法，將他們與六昧童子一路分隔開來。

奔逾半刻，眼前熟悉景物令他心頭警鈴大作。

「師尹，這、這裡是……」

戰雲夢澤！

恐懼感遍佈全身，他無心再做他顧，只想將撒手慈悲推離此地。

「撒兒，快走。」

卻已來不及。四周倏然響起哀婉曲調，聲聲切切，如泣如訴，聽得無衣師尹寒毛豎立，冷汗涔涔，他仍不放棄希望，想把撒手慈悲送出戰圈，槐破夢手持柳琴現身擋住去路。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槐破夢，只消一眼，他已確定對方是戢武王之子。

神似的面貌，尖銳的氣質，還有不容妥協的殺意。

只一眼，無衣師尹便放棄商量念頭。槐破夢不是殊十二，他不會接受敵人的談判。

奮力一搏或有生路，但現下這副光景已在他腦海演練多次，對象雖不同意義卻無別，心中的決定也早已成形，他不想逃。

如果槐破夢是為魔城大業，他將流盡最後一滴血奮戰到底；如果槐破夢是為母仇，那他賠他。

不論是哪條路，他的人生到此為止。

心中惟存一念，保住撒手慈悲。

他看得出來，槐破夢貌似強硬尖銳，心高氣傲一意證明自己能力，眉宇間猶有劍之初的寬仁之氣，單憑這點，他便有把握為撒手慈悲掙取一條活路。

他先化出神源，將自己的生機捏得粉碎，白色的細粉碎粒飄飛半空散落塵土。

如雪。

槐破夢卻不允諾。

他便再慈憫地牽起撒手慈悲的右手，狠厲卸掉整條右臂，而後攀住自己左肩，面無改色地扯斷自己左臂，以告歸還罪業。

漫天血花噴灑在他和撒手慈悲的頭臉與衣服上。

痛入骨髓。

比之更痛的是，雪片般不斷飛來的記憶。

撒手慈悲第一次為他提燈；
第一次拿著掃帚灑掃庭院；
第一次入林執卷；
第一次握住沉重刀柄；
第一次捧住得冠金鼎；
第一次為他盜取前首輔的執令；
第一次為他擺放贓物；
第一次為他竄改紀錄；
第一次執刀殺害同修；
以及往後的每一次殺戮。

他痛徹心扉，只因他對槐破夢所說的每一句懺悔，都真摯地令自己心顫，比兩條斷臂還血淋淋的殘酷。

他的決絕終於喚出槐破夢的惻隱，痛得趴在地上蠕動的撒手慈悲掙扎爬起，流著淚滴著血跑出戰雲夢澤。

他知道他的徒兒要跑往何方，也知道他的徒兒只是白費力氣，但他沒勸他放棄，就怕他一開口，這個傻徒兒便再不肯走。

撒手慈悲的聲音愈來愈遠，他卸下心中大石，頓感一身輕快。

槐破夢靠向他，拉起琴弦。

他凝視著外甥之子，道出最後愧憾。

行言間，耳畔竟傳來愁未央的聲音，說他與戢武王之爭雖肇因於立場不同，他卻於私德有欠。

槐破夢的存在正微妙地搭建起他與戢武王之間於私的聯繫，他是他的私債。

「促你弒親逆倫，吾忝為爾父之舅。」

這血債，他償得無怨。只是，他死也要死得安心。

他問了六昧童子的下落，六昧童子卻氣定神閒地出現在眼前，於是他明白他中計了。

奇妙地，他並未感到不甘，反而覺得如釋重負，他對明巒的責任已盡。

槐破夢低低一嘆，拉緊手中絲絃，一陣撥音快若連珠。驟然，曲靜、絃動。

他的頸項一涼，感覺力氣被一點一滴地抽走，膝蓋頹軟跪地。

用盡最後一絲氣力，他仰望蒼穹，試圖讓自己的目光穿透天幕，到達那很高很高的極限。

雖然他依舊看不見他的故鄉，但他可以想像，慈光之塔就在苦境的天幕之後，永世輝耀。

他不想那麼快閉上眼睛，但眼皮沉重地撐不開，當身子倒落塵土時，他想到的是葬在四依塔裡的楓岫。他笑得有些苦澀，但他並不後悔來到苦境。

四周漸漸地安靜下來，血液的流動速度也慢了，陣陣寒意與疲倦侵襲向他，他逐漸失去意識。

渾噩間，他回到過去，重新審閱自己的生命歷程，相同的記憶卻一再地重覆著，彷彿他漫長的歲月只活在這幾幕光景裡。

那些不諒解的聲音、冷漠憎惡的面孔，曾經深深地烙在自己腦海裡。

但最令他無法原諒的卻是逐次迷失道路的自己。

思及此，他努力睜開眼皮，承納一絲微光，觸動記憶裡那抹明滅燭火。

漸趨失焦的瞳孔默默流下了淚。

他曾經遺忘自己在永晝的慈光之塔中，燃起一根小燭的原因。

而今，他已重拾點燭的意義。

他是慈光之塔的師尹；
他的名字叫，無衣。

[ 此帖被devil在2011-11-03 11:5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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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01【踽踽】全+番外6 (End)，77F (殢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