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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珍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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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8 08.18[默杏|蒼山葬花魂|21.20]犍陀多
0
*低fi人高度暈fi期寫作,如有不適請及時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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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生文筆wa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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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天鳳第一次遇見冥醫是在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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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二十出頭的醫生未著白褂,兜一件深藍色連帽衛衣攏遮住面貌身形,撐一把黢黑長傘,就這樣隻身走進一片死寂的村莊。雨靴是行山涉水的膠底,一步步踩過巷戰后的尸堆和混了血水的雨窪時,發出令人牙酸的濕滑摩擦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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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錶指針劃到天底位,四下裏天光漸暗淡,本是不宜在山野間獨身行路的時間,冥醫步履卻輕捷,連平時下鄉行醫時隨身慣携的電筒都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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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半敞著門,内裏卻昏黑。策天鳳偏著頭,幾近脫力地倚在墻角與門軸之間,腰後不知枕藉著哪位友鄰的橫尸;原先錦翎般柔順簇密的眼睫被濕潤血塊板結,稠膩又新鮮的溫血順著額角緩慢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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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靜寂,襯得憑空而生又漸次迫近的脚步聲格外清晰,落在少年人已然過載的腦海中,實在堪稱一種驚擾;然而此時此刻,策天鳳甚至無力再睜開眼睛分辨來人模樣:漫長的疼痛與疲憊中,一種近乎空寂的心灰意懶,竟沿著瘡痍繾綣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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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或許實在是一種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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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則這念頭當然荒謬。策天鳳想。村小教學用的藍白課本潦草擱放在木桌板上,學生私下傳閲藏匿油墨潦草的街攤小説,夾在桌洞與橫欄的間隙裏,他對兩者興致都從來缺缺:歸根結底,發芽的野草拼命頂碎蓋頭的硬石,與在血海深仇受施洗禮的遺孤,看似迥然不同的兩個故事,從來是同一母題下面貌相若的孿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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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巧策天鳳與兩端都不沾邊。窗面積塵的磚房裏,村長的一對兒女與他同齡,難得沒有追打嬉鬧,而是依靠在一起讀繪本,目光還新鮮而活潑地在文本圖畫裏游移采食。策天鳳卻并不加入或靠近這對與他素來親近的兄妹,只抱膝坐在灶下鼓風添柴,屋房裏稻米漸熟的香氣慢慢充滿整個屋房,灶下卻更多是柴薪焚燒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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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平靜無波的暗金色眼瞳定定落在灶膛裏的火焰上,卻因著那火燒得明明熊熊,連薪柴都被燒成一團模糊的色塊,時有灰燼飄忽無蹤,又仿佛不存在可供視綫駐落的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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蹈海死國,殉身証法,當然都是凄婉幾近美麗的傳説。然而“人可爲什麽殉死”,這樣的問題實在渺遠又奇怪,策天鳳不欲勞心:何必琢磨呢。真有那樣一天,自然也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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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人又爲什麽活下去?兩個問題,生死兩極互成鏡映,同等地荒謬,又一樣經不起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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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三魂七魄飄回鈍痛的顱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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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在身前、血跡橫潑的龍門帳,名姓不詳卻尚有餘溫的尸體被誰扒開,被從死人堆裏半抱半拖帶出來的策天鳳倏忽身上一輕,他本能地推拒掙脫著來人,卻因著體力透支,力道太微弱:年輕的冥醫甚至還有餘裕握住那隻細瘦的手腕擦乾,拆開一隻碘伏棉簽塗拭消毒后,再將注射器的針頭斜捺進淡青色血管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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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地與赤道之間,渺渺青天,浩浩幽冥,拉扯滲血的思緒神魂終於藉著這一隻麻醉的秤砣,從這無邊無際的虛空裏無聲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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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策天鳳確切的生時誕辰,只是村長在津口渡頭發現襁褓那天,恰恰是觀音大士证位成道的賀儀。因著這刀尖舔血、黃土耕食的農人一念慈愍,那隻順流而下的木盆就此從湍流裏應住,留在這小小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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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靜劑起效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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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肩背上不再傳來掙扎,唯有微弱而綿長的呼吸與心搏提示著生命的存留,冥醫站起身,卻沒再折返村口提那輛自己化名租約開來的破舊汽車,反而是徑直負著昏迷的策天鳳,藉著漸大的雨勢遮身蔽形,從這院落的後墻翻逾逃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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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濕滑,杏花君帶著一個昏迷的半大孩子跑路,泥步深邃,膠著困重,屬實費些力氣。好在追兵至時,頭目不覺得還有活人敢於在雨天越垣走險、往黑黢黢一片的深山密林裏逃;何況清點尸堆人頭時,按著宗祠搜來的族譜清點橫尸名姓家眷,悉數橫尸屋院街巷,更無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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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蕭瑟,如死神揮鐮,一夜間麥叢伏土。唯獨青澀又寥落的、不分稗麥草苗的一株,在這場劇變裏,被命運與死神匆匆遺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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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天鳳從鈍痛與暈眩中醒轉時,四周是紗幔低垂的床幃。枕衾間淡淡草藥苦香,而簾幕外黃昏黯淡,難得無事的冥醫正站在小厨中煲湯,小鍋湯滾,水氣氤氳豐沛地升騰,又在玻璃門板凝出一層細小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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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室雲裏霧裏,連帶著襯得那挑淡天藍色身影也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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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天鳳沒有作聲或開燈,只在方桌邊的軟墊靠椅上輕輕坐下,藉著這點昏暗天光打量著四周:比起受驚和疑心,他其實更多地是陌生和茫然。村落雖則僻遠,卻并不赤貧:身量長到過桌的女仔會戴一圈絞絲的銀鐲子;掌店坐堂的大姊也在耳垂手腕上綴些赤金紅寶來襯貌;然而刀尖舔血舐蜜是這一帶的默契,沒有人會選擇細巧而不耐傍身奔走的工藝來折價,於是生活多是這樣神經緊綳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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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第一次見到這樣陳設大多無用的堂屋:棉枝斜插白瓷瓶,窗前垂落几綹玻璃星燈。似乎屋主別無在意,第一要緊事正是閑適自娛地生活——剖析和側描,是破局慣擅的舊習,卻為當下的困惑平白更添一份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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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天鳳一時思緒紛亂,過道另端的玻璃門卻突然拉開:杏花君端著一小鍋清淡藥膳上桌,熟練地盛羹佈箸,兩只同樣荷葉形制的玻璃盞極規矩地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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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并不多問,只在方桌另一端坐下,動筷用飯。——村子裏大多是圓桌面,聚餐時多一人來蹭飯共食,就從櫥櫃拿份竹筷瓷碗,從旁邊搬只塑料圓凳,主客融融,不察有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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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煲鮮香,然而策天鳳五内如焚,并無食欲,卻不發問,只靜靜地等著對方填腹停筷。面前這藍衫醫生大約是真的蠻餓了,大半盅溫熱湯菜入腹,才擡頭催他:“還不動筷喔?你都睡兩天三夜了,不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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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预備的话术被这一句近乎无厘头的关怀打乱,策天凤一时無言,只好單刀直入——這樣幾近蹊蹺地被从鬼门关里劫回,他實在难以真心实意地相信,对方此刻的第一要紧事竟是自己的胃口:“又爲什麽要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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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證和身份證在衣袋裏,要查户口自己打開看。”筷头虛點了點玄關的方向,冥医靠回椅背上,思索片刻:“原因嗎……就當我是報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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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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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谎敷衍也要编一个像样的理由吧?背對著餐桌的方向,策天凤連嗤笑的力氣都沒有,沒再追問下去。原先紧握的手掌卻緩緩松开,掌心薄肉才遲鈍地浮出几枚深红色的月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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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君,急诊科医师,万济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工作證照片一角敲定公章鋼印。照片裏的医生神色年輕許多,甚至有幾分讀書時未磨去的青涩,一雙杏眼奕奕定定地望著纸面外的策天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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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方褪色相纸,无端端教人看出几分热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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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注户口的那天冷雨潺潺,医生尋托旧日相识帮忙,相約下午四点三十。于是杏花君特意提前向医院告假,為這位年輕的室友打理那一头浅青色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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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君剛搬到這裏時,恰逢樓下服飾店閉店,這面落地鏡是在清倉時節收來。軟椅上的少年正值骨骼發育的歲數,身形如白杨春柳般抽条生长:他穿百家衣習慣了,又是長身體的時候,無所謂吃穿用度,杏花君衣櫥裏的舊衣挽系兩遍袖口,也算長短合宜。然而杏花君堅持不肯聼他將就,他也就沒再拒絕,兩個人在商場裏逛逛轉轉,一下午卻也攏共只挑出一件浅青色薄衫和一條象牙白的長褲;冥醫還想再領他去別家試幾件,卻被策天鳳一句來日方長,輕易又糊塗地搪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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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是想要說些什麽的,杏花君想。然而這句無心之語卻偏偏如一陣非時好雨,妄念借這一滴甘露還魂,從遍野死灰的心地裏破土拔出,枝葉繁茂而招展地在跳躍的思維裏形成整整三四秒的壅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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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醫握著氣墊梳,慢慢將那頭披散长发梳到髮梢,又耐心地分拢,綁成半马尾发:"下午就要去登記戶口,妳有没有想好要改什么新名字喔?……昨天起那个黓龙君就算了,再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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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喜歡黓龙君這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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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不喜歡……但是和先前那个名字一样嘛。龍啊鳳啊,听起来也太大了,"杏花君重新系好那圈细长发带,却绑了一个蝴蝶结,诌来的由头頗有几分嚇唬小孩的意味:"你難道沒聽過一樣说法?名字起太大,就很容易被老天抓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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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捨不得嗎?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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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失语片刻后,冥医才后知后觉地体味出这点語氣中的促狭:“哪有医生会希望自己小孩有事?还有,你總乱叫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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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者不察,听者心裡却已生出些模糊的計較和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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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天鳳深谙蚕食鯨吞的進退道理,眉頭難得鬆快之餘,並沒再捉弄般地追問冥醫,只同他一道出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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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雨風飛,冥醫撐一把藍傘遮住兩人,一同走在紅磚青石鋪就的長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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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天鳳無端端地也開始走神。按冥醫的期望,新名字要長久耐活一些,生氣蓬勃一些;——每一個字都提在自己的知識點覆蓋範圍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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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此刻,目光極處:有遠山蒼蒼,風物関情,草木離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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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君在報紙頭版上讀到那則死訊訃告時,是在三年後,醫院對面的一家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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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出鍋的紅油抄手鮮香熱燙,杏花君卻覺得胃袋緊攫,無法動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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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嘈雜,小店食客對這場離奇而怪誕的意外事故大多興奮絮絮,冥醫借著擦油拭湯的空檔,恰到好處地掩去神色裏一絲異樣。:死者的名字不可謂不熟悉,畢竟冥醫當年帶著年紀尚輕的策天鳳,為了躲避此人的天羅地網,提前做了數年的功課,才堪堪瞞天過海,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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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張風月小報放大的照片,不知從何得來,為著故意炒作這案件的戲劇驚悚,鏡頭懟著那顆堆在錢鈔裡的頭顱直拍;便使打了厚厚一層馬賽克,血污模糊腥膩的氣息也幾乎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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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説是尋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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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消你說,誰會不知道是仇殺呢?他生前也是刀尖舔血的買賣,如今烈火烹油,難免浪大船翻,夜路撞鬼,是他哪一路仇家眼熱,火並吞寨,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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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者心不在焉,說者卻存意賣弄,反而被這不期然的冷淡激將,“你卻不懂,這正是關巧內情處,哪裡會是同行作案呢?鐵板定釘是尋仇,——我有熟人在省廳,前日與我約酒排遣,照他的講法,這錢曾經是買命錢:三年前他灑鈔票,賤價買別人的命,三年後,這錢分文未動,來索他項上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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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段,這是現代社會,講科學破迷信,你休這樣胡話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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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算巧合迷信呢?死者三年前鬧火並,不知是哪處關節沒有談通,竟然把別個村子整個地給屠淨了。本是該提公訴的流程,他上峰不知是何等手眼通天人物,竟然只潦草判賠撫恤金了事。:罰款依判決按人頭算,可家眷都追殺死盡了,哪裡還有活人有命來領錢呢?這款項就充了公,曖昧像賠酒三杯,然而聽他講,這次的錢額鈔號,正與那筆撫恤金的支付数额別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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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次的錢怕也是又充公庫,長了脚懂自己回來,充公還要充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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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者四下哄笑,冥醫卻很難分別自己此時此刻的情緒,只覺心如擂鼓,一時間別樣嘈雜也聽不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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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番前來是應邀跨省飛刀,本來是約定術後與師妹敘舊,茹琳連餐館都已訂好,只待下班就款待遠道而來的師兄,他卻不得不倉促失約了。杏花君急匆匆定下最早的航班,甚至沒有再回到酒店取行李箱,就攔下一輛計程車往機場值機。車開到半途,他才心神不寧地切滑到短訊界面,鍵入信息時指腹難以自遏地顫抖,然而道歉的語氣卻書面而官方:說不上是心亂如焚還是刻意掩飾的結果——幾秒後,短信的氣泡旁就顯示綠色的[已送達],杏花君閉上眼睛,沒有再等師妹的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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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風塵僕僕,然而杏花君再推開房門時,家裏沒有開燈,甫方入夜的堂屋卻并非空無一人。昏沉黑暗裡,那抹孤影甚至顯得單薄,淺青色的長髮沒有綰起,只是披散著。膝上還擱著一卷書,房間卻連臺燈都沒有摁亮,一時間説不清此人是溫書到乏味疲倦,還是單單坐在那裡,僅僅是爲了等待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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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燈壞了,我剛剛發短信,你沒有來得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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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話很明顯是避重就輕,冥醫卻沒由來地因這輕飄聲音覺得心頭一空,霜銷雪霽一樣。點開柔暖燈光的一霎,玻璃星星相互輝映著亮起,照襯那雙暗金色眼睛也有了幾分溫度。不過幾息之間,疲憊混雜著沒奈何的溫情,如春潮密雨一般酸脹地漫過堤岸,吞沒心城。至此,杏花君滿腹煎熬疑問都只化作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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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没有再问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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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蒼離睡眠從來輕淺,而醫院的事務總是繁忙,杏花君時常夜半也會被科室的急召驚醒,急匆匆地抓起外套衝出家門,因此兩人並不同寢。唯獨有時夜深夢深,默蒼離被噩夢魘住了,醒時前襟連著後腰一片冷汗浸透,就坐起身,抱著枕頭去冥醫的房間裡睡:默蒼離常常驚悸失眠,杏花君的房門就一向只是虛掩,並不會在夜間落鎖,這是兩人之前不曾言表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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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使當夜醫院太平,他就會把面頰貼在睡眠中的監護人心口,在對方溫熱而規律的心跳聲裡重新安定下來;而倘使當夜冥醫臨時出勤不告而別,默蒼離會用尚有餘溫的枕席圍住自己,似乎如此這般,就可以筑出一個令自己漸獲平靜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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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君身體的衰朽來勢洶洶,又極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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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帶著學生查房時,前一秒還在囑咐修儒下午去取藥敏培養的結果,話音尚未落地,冥醫毫無徵兆地昏倒在地。掃描的儀器一臺又一臺地跑,檢測的項目一條又一條地過,顯示的結果只幾項隱約提示臟器衰敗的指征,病因卻始終不明:六神無主的修儒甚至偷偷寫了郵件給幽冥君,連帶著那些並無合理解釋的檢查單,也逐張掃描過,壓縮后一起發給這位已經退休的師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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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儒在整理科室裏病歷的時候,不安地反復刷新郵箱頁面,而電腦那頭的幽冥君遲遲沒有回復,隔壁病房裏的杏花君卻已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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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冥醫並沒有再看那些檢查結果,只是在那間空蕩的病房裏靜靜地獨坐了一刻鐘,就簡單地向院方提出了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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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決策來得突然,甚至連修儒也猝不及防,杏花君沒有留給自己學生相送的時間,僅僅是發了短信提醒對方筆記在哪個上鎖的抽屜裏、鑰匙已提前放在他工作服口袋。看到短信的修儒呼吸一滯,來不及擦淚,忙忙往衣袋裏去摸:輕輕一聲,鎖鑰契合轉動,那隻貼著冥醫姓名縮寫的抽屜果然應聲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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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四個本子,是杏花君幾年來夜班無事時總結的所得:這份筆記脈絡完整,不像是自用。偶爾還會用紅筆在病案旁圈點一些易犯錯的忌諱、常易出於偏見疏忽誤診的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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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儒一時分辨不清究竟是師長早知今日,還是天意捉弄一位盡心盡責的良師,唯獨溫淚滾落,重又沾濕身上白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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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外,天光黯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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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醫雖然沒有住院,但精神狀態實在算不上太好,因此沒有開車,而A市人烟寥落,七點的公車已經車廂空空。長街兩邊路燈黯淡,時有祀火燃燒,亮成一朵明明滅滅的焰花,等車開過這一程,又是寂寥的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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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給默蒼離燒過——某一世,他抱著默蒼離的遺像走在漫天抛灑的白紙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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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祭奠送終最後演變成了游行,默蒼離再一次將自己的死亡作爲一個參數、一個錨點,納入到計算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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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君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覺半張臉頰已經冷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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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没有悲喜,人身难修却实在荏弱,除非这最末一世临命终时,冥醫其實都不会再重现白蛇本相——人相唾血无毒,泪非灵药;而元神陨颠之际,蛇相复歸,冬藏春醒,而這副軀殼難堪承受血中累積累重的毒化,往往顯相以來,不待次年春回,便陷永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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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君略略回想了自己的一生,發覺自己并不難過。:於他而言,他想要的,其實都已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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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醫在過去每一世裏,都挾著這個人逃王法錄、避兵隳難,直至對方或心緒凄迷或無可抱憾地老死在他懷抱裏,在某個無名村莊或孤島桃源;又或者被對方裹挾到波譎雲詭的棋局之内,一同在無數光怪陸離的重門中、槍林彈雨的狹巷裏逃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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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難得,卻易死滅;每次親手擦洗並安葬對方的身體后,杏花君便再以這一生的迷離舊事爲果腹食、寒冬火;安度數年后,再憑藉著殘存的卜算術法奔赴此人的下一世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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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君當然知道此人是不懼死的。數世波折,輪回往復,都未曾磨平這琉璃心竅中慧極裏藏的一點愚直;雖則隨著時易世遷,河晏清平,這簇心火也得以在一處龕室安置,不至再在跌宕顛沛中同身命覆滅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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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3o8,9
他與默蒼離種下初因的后一世,對方神定自若地佈局操棋,非對死神乏怖畏者,不能游刃有餘地自投陰曹的羅網;人靠衣裝,這位前軍府統帥身敗名裂、民憤涌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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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場上,關門弟子親坐監斬,原先一身肅穆端嚴軍禮服被剝除殆盡,灰白囚服上血跡斑斑;然而精怪不解人間世的潦倒滄桑,白蛇自冰雪堆下蜿蜒攀出靜夜松崗時,只被水月光裏那張零落入塵、卻姣好如鐵幕瓊花一般的臉攝住眼媒心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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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寸裂,杏花君覺知雲天関下的前因,正是在那一眼;而也正是從那一眼,兩抹山林幽魂的身與命,被他藉著這一寸緣綫,世世代代輪回中牽扯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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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苟同是異端的慈悲,却無疑是一種對社群的挑釁;而默蒼離在社群中的命運,也往往因著社會對這挑釁的態度而變化改寫。許是因著護念前願,杏花君往後每一生遇見默蒼離,都會比前一世早些,漸漸從無可轉圜的節點,一寸一寸退避騰挪到一切發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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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的默蒼離是女身,生在東歐某個邊陲小鎮;杏花君尋到第聶伯河岸上時,對方才十六嵗,獨自荷耡立在望日葵與馬鈴薯混種間作的田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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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緊迫,機不可失,杏花君沒有奈何,又不敢靠太近把對方驚走,只能站在圍欄外,憑藉著醫大進修時的三脚貓俄語連帶著手勢和人對話。心是橫下去了,然而在那片沉靜如水的眼波裏比比划划,冥醫卻忍不住臉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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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他意料的是,對方只是看了他一會兒,就攀住藩籬一躍跳下。杏花君沒設防,匆忙伸手接住這具瘦削的身體時還被累退了個踉蹌,一時心如擂鼓,幾乎震到嗓子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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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輕信,這樣實在容易被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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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騙用斯拉夫語怎麽説?杏花君絞盡腦汁,又把這句腹稿改成[你這樣實在容易遇見説假話的人],然而對方熟稔地坐進皮卡副座,又拆了那隻置物台上包裹一層錫紙的軟歐。:杏花君一噎,好險才把這句自取其辱的腹稿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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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糖霜麵包已下肚小半,默蒼離才靠著座椅輕嘆了口氣:由此去邊境直綫距離是百來里路,不算繞過哨卡和盤查密集処的周折。希望你有提前加夠汽油。——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母親是支援過東北的工程師,所以我會説一點漢語。
=t,oj6P~
你不怕我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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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輛直通盧比揚卡的車還會給犯人準備夾蔓越莓和甜杏仁的麵包。杏花。默蒼離閉了閉眼睛,靠回椅背上:胸牌摘一摘,也沒有人在逃亡的時候還戴著交流團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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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杏花君。好吧,先睡吧。等到要棄車徒步的時候我再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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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體面的公職人員到要領食物救濟的歐陸難民,這樣的選擇或許匪夷所思,尤其是在當時以歸國效力建設天地爲榮的風潮裏,這份匪夷所思多少會蒙上一些道德判斷的色彩,然而杏花君卻似乎全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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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國時還是主刀醫生,離開羅馬的難民救濟中心时,第一份工作是藥房的臨時工,而默蒼離則被送到附近的一家女子高中辦了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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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時的某一個清早,杏花君睡眼惺忪地起來準備早餐,卻發現默蒼離起得更早,面色無波地站在客廳裏,半隻右手還在往下滴殷殷紅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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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君被這流淌的暗紅色液體怵得心跳漏了一拍,一時間判斷不清,這一世是惡性凶殺案與嚴重抑鬱疾患哪一個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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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對方卻率先開了口:我好像生病了。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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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月經。杏花君端來一盆溫水遞給默蒼離,又把那條被血泡了一塊紅的睡裙連同碎花床單一齊浸到冷水盆裏:十七歲的默蒼離偏好波西米亞風格的穿搭,像一玻璃碗拈了櫻桃的白雪冰,西化得坦坦蕩蕩、毫無障礙。相形之下,杏花君的衣著卻仍多以純色和保守的款式爲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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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生病,是正常的。你的身體會像海一樣,升起血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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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也會來月經嗎,杏花?默蒼離學著去墊衛生棉,淺白金色的髮綹沒有梳理,就垂落杏花君那截因低頭露出來的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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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是卵生動物耶。杏花君嘆氣:怎麽想也不會有子宮内膜脫落這種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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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開到最後一站,杏花君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實在已經與這個人告別過太多、太多次了,以至於臨到最後時分,連自己應該爲之鬆快的事實都後知後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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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鈍刀割牽繩,業結寸斷;默蒼離往後的人生不會再有如此撥弄翻覆的生關死劫,同樣地,也不會再有杏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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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暮色四合,深青色的行道樹枝葉朦朦,飄落的細雨也濛濛。杏花君走下車去,家宅的窗口隱約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默蒼離坐在車站牌下的長凳上,似乎只是安靜地等待,而懷裏抱著兩把摺叠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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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並沒有要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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