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29 以身相见如来——魔皇见天佛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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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2)

樓主發表於: 2024-01-30 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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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9 以身相见如来——魔皇见天佛实录

　　　　　　
　　我记得初生第一眼，是惨白无心的月。
　　
　　河水清冷彻骨，唯有他的臂弯是温暖的。丝丝缕缕的银发与水面破碎的月光难以分辨，他压抑着疲倦的喘息，涉水走上河堤，透白的袈裟紧贴在单薄的脊背和瘦长的双腿，他徐徐跪下蜷起身体，忍受着分娩后的阵阵隐痛。
　　
　　河水吞没了血腥，汗珠与水珠一同滑落他尖瘦的下巴和咬紧的唇瓣。
　　
　　天地如此寥廓，他如此孤独。
　　
　　我此生唯见那一晚，他的眸光中有种凡人的动摇，也因此不同于他那一贯庄严寂静的美。
　　
　　-
　　
　　在中阴界，我曾听各种各样的人无数次描述佛厉大战那天的宏大场面。天之厉如山崩般坠落中阴界，鲜血似火焰迅速染红天际。紧接着金光坠地，伴随万千曼陀罗花从天而降，雪裟披甲的天佛足踏莲花持剑降世，将天之厉石化封印。
　　
　　但很多人往往忽略了，在那之前，厉濒死反击，朝佛腹狠狠打了一掌。
　　
　　这故事被画入经卷，称为天佛降厉经变图，中阴界人手一卷。
　　
　　我不甚喜欢这个故事，因为经变图中的天佛过于陌生了。我与他聚少离多，印象还停留在初到中阴界那时候。他在雪色袈裟外披了件不起眼的灰褐破衲，纱笠遮面，银丝逶迤，抱着婴孩赤足在中阴界的飞沙走石里奔走。
　　
　　为了给我喂奶，他化出了女相。我哭的时候，他也给我哼歌。只不过别人哼儿歌，他哼的是大悲咒。
　　
　　狂风中低柔的吟唱，或许就是我对母亲最初的印象。
　　
　　-
　　
　　他把我交给宙王的时候，嘱咐宙王杀我。他要杀我这件事，我并没有感到十分愤怒。魔与人终究不同，为利为名而铲除对自己不利的因素，魔可以理解这种做法。
　　
　　但是要杀我，却一路护送而来，这是背叛。
　　
　　堂堂天之佛，不过如此尔。
　　
　　或许是察觉我心性日趋偏激，缎君衡时不时把我揽上膝头讲诗书经史，奈何我天天想打想杀。我质问他读这些有什么意义，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世上没意义的事情很多，但正是它们组成了生活。在面临某些让人想放弃一切的处境时，或许你就能明白它们的意义。”
　　
　　算了，缎君衡总是故弄玄虚。
　　
　　-
　　
　　我离开中阴界，准备去开创一番事业。具体来说，就是招募一支魔世大军，给佛乡点颜色瞧瞧。
　　
　　为了知己知彼，我混入佛乡的无遮大会。我见天女散花，反弹琵琶；众僧辩法，舌灿莲花。这庄严佛土的婀娜舞姿和高谈阔论，却让我嗅到了一丝腐朽靡丽的魔气。彼时人间战乱瘟疫，凡人求佛之心更甚以往，佛乡香火鼎盛，势不可当。
　　
　　我目光巡遍全场，最后盯着北面空悬的莲座。大会几近尾声，才见云层中落下一道灿烂金光，天之佛金冠束发，身披雪裟，璎珞华鬘飞扬，飘然降落在莲华座上。他一手按剑，一手触地结伏魔印，跏趺而坐，佛容虽柔美远甚旁人，仪态却威凛难犯。
　　
　　风中有股血腥味，我瞥见了他宝剑上的血痕。众人高谈阔论之时，他方杀伐回来。这就是天佛原乡第一战佛，楼至韦驮。
　　
　　-
　　
　　天之佛真是高高在上，翻脸不认人。我含笑问：“佛说因果，种因得果。倘若我的母亲要杀我，我又该如何回报呢？”
　　
　　我紧紧盯着他的脸，他隽秀的眉眼抬也未抬，悲悯众生的目光未落在我的身上。
　　
　　有僧人道：“母亲怎会忍心杀自己的孩子，除非这个孩子罪大恶极。”
　　
　　我反问：“刚出生的孩子，何罪之有？”
　　
　　又有僧人道：“或许他的身上有日后将为恶的因缘。”
　　
　　我笑了：“那么，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他？”
　　
　　“母亲本是这世上最疼爱孩子，最尽力守护他的人。但是他的亲生母亲都要杀他，看来这个孩子当真罪该万死。或许他是母亲一生的污点，他的母亲生了他，一定很后悔，是吗？”
　　
　　天之佛微垂着雪色的长睫，须臾，他沉静深邃的双眸看向了我。
　　
　　我静静等待着那个致命的答案。
　　
　　-
　　
　　但他没有回答我，他远比我想象中更孤傲蛮横。我就此断绝了念头，彻底认清自己魔头的身份，带领一干魔众创建了天阎魔城。往事种种不必再提，我后来在罪墙再见到天之佛时，他正落魄着。
　　
　　我自然也要讥讽他几句，他毕竟太招人恨，如今成了落水狗，谁路过都想踩两脚。
　　
　　“你不配我的信任。罪业本在你，不在我。你要斩，何不斩了自己？”
　　
　　他听了难听的话，竟也未说什么，只是微微抿了下干涸柔美的唇角，不知是欲言又止还是中毒失血太过干渴。他总是让我意外，既傲慢却又内省，既强势却又忍辱。或许，我们相处太少，我终归不够了解他。
　　
　　如果我够了解他，我就不会说出这几句话。就算他当面说后悔生我，我也不会说这几句话。
　　
　　-
　　
　　他被构陷，我看在眼里。他要我为他证明清白，我拒绝了。报复的快感让人上瘾。
　　
　　罪墙是他所建，无辜是他所杀，魔胎是他所生，每一条罪都在逼他死。至于中阴界百姓因此免受红潮日夜侵袭，苦境众生摆脱残虐厉族的侵略屠杀，种种受惠则无人提起。
　　
　　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名声，要杀自己的亲儿，这个人怎么可能认罪，怎么会就死。
　　
　　楼至韦驮强撑伤体，将手指点向自己心口时，我依然是这么认为的。只是那时深谙世事的缎君衡脸色变了。
　　
　　他是一位佛，不是一个人。人所不能背负的，佛愿一身担起。
　　
　　他虚弱到不能很利落地剖开自己的身体，言语却很平静坚定。骨骼皮肉一点点撕裂的声音与他的话同时传入我的耳中，我那一瞬间才明白，无遮大会上我曾找他讨要的果报，我其实承受不起。
　　
　　“佛身诞魔为罪业，吾当受之。纵吾孕化魔身，既吾所出，为何选择因缘背离。你之恶缘造因在吾……”
　　
　　“此生，是吾欠你。”
　　
　　我没有母亲了。
　　
　　-
　　
　　世人失去了贤劫千佛中的一位，我却失去了唯一的母亲。世人还在享受他背负罪业换来的安乐，我得到的却只有他临死前的一句道歉。
　　
　　欠我了，为何不还。我端详手心凝成的泪珠，因为混入了血迹，呈现出淡红色，镀了残余佛气的柔和金芒。
　　
　　他的舍利四散，他的残躯化莲，只留给我一滴泪。
　　
　　天之佛的生平如何，他为何会进入天佛原乡，他俗家名字是什么，多大年纪受的戒，家乡在哪……
　　
　　他到底，后不后悔……
　　
　　魔终究是执着的。
　　
　　-
　　
　　很多年过去，我回过神来时，正站在竹筏上，徐徐飘向那座古刹的渡口。弃筏踏上栈桥，抬头便是一块青苔漫染的残匾，我从上面辨认出了“青芜寺”三字。
　　
　　木门摇摇欲坠了，庭院也阒寂无人。我走入佛殿，落日最后的余晖透过窗棂，在殿中留下斑驳的光影。正中的须弥莲华座上的佛头已被砸碎，半边坍塌，佛案亦无香烛供品。两侧椽柱上书着久经岁月的模糊字迹：负业诸尘贤劫渡，无边水月大千存。
　　
　　“这里几百年前曾是一尊佛的道场，后来那佛犯下罪业，寺院被附近百姓砸毁，废弃至今。”
　　
　　我循声回头，望见一名身着灰褐色衲衣的扫地僧站在殿门口。他身材修长清瘦，戴了一副铜佛面具，一手持扫帚，一手托着一支新采的白莲。
　　
　　或许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的一个小沙弥。或许很多年后，他又是一位负业救世的至佛。
　　
　　我依然想问无遮大会上的那个问题，话到了嘴边，却顿悟了一般，方觉已无必要。
　　
　　如果他还在，我只想问问他：“当年天之厉那一掌很痛吧？”
　　
　　魔晶在佛的身体中必然如寸寸凌迟一般，那瘦削之躯所承受的分娩剧痛更不用说。这世上无人会在意那威严无匹的至佛色身所遭受的痛苦，但他的孩子却会放在心上。
　　
　　“楼至韦驮不后悔。”扫地僧轻轻说道。
　　
　　我听懂这句话时，蓦然抬头，目不转睛地凝望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此时，一轮白月，在青芜堤上升起。
　　
　　（完）
　　
　　
　　
　　
　　
　　

Lof 懷素見
微博見字如晤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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