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1.28 【雁默，雁俏，温默】凤灼城下卷三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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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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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90樓發表於: 2018-06-15 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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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七.

北竞王伏诛的消息第二日就传开了，遗落在外的王脉正统即将即位，苗疆各地子民在震惊之余倒也松一口气，竞日孤鸣也好，苍越孤鸣也好，这漫长的离乱，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

一时有举国同喜之势。

船夫准备收船，日薄西山，今日已不会再有出城的客人。将船帆收起，船舱罩好，却听到有人在岸边，向他喊，船夫行行好，你带我一程吧。那声音怪怪的，他转过身去，见到一个酒鬼，醉醺醺地跌倒在木搭的码头，一手抱着栓船的柱子，一手抱着装酒的坛子。

船夫说唉这位爷您怎么这个时候来呢，就算这时候出了城，到了最近的一个城市也是深夜了啊，别人不要你进去的。那人说不要紧您就送我一程吧。他说话颠三倒四的，船夫也不想跟他扯，说好吧好吧，看在王上就要登基了，喜喜庆庆的日子，做点好事有什么呐，上船吧。

他自己爬了几次没有爬起来，船夫摇摇头将他扶上了船。他拔下头上的玉簪递给船夫当做谢礼，船夫虽然没有见过大世面却也识得这是极好的东西，颤着双手接了，连声道谢谢爷谢谢爷，还未请教您是哪位啊。那人听船夫问他，喝着酒笑了，你连我都不认识？我是苗疆北竞王竞日孤鸣啊。

船夫不把疯子的话当真，随口接道，那王爷您现在应该在阴曹地府大哭才对啊。疯子反问道，哭，我为什么要哭？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三十年来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高兴过！

圆圆的酒坛从他身上滚下去，他挣扎着站起来，船夫看他摇摇晃晃要摔倒，他却推开船夫自己挪到船头上，张开手臂对着两岸群山大喊，谁能看到我至今等到了什么，谁能听到我现在的心情，我终于不必再受两相折磨，那一切令我痴狂也让我憎恶的，所有折磨着我也被我折磨的！一切没有了，折磨没有了，爱意也没有了！我要告诉天地山川我的心情！我的心情……

他笑着笑着突然大哭，哭着笑着，痴态酣然。

船夫在他身后撑船，一边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他，只在他每每要栽进水里的时候及时拉一把。

/

对世子与北竞王的对峙，铁军卫始终站在置身事外的立场。但在两个逐渐趋向极端的势力面前，保持中立是艰难的，尤其对掌握了重要资源的军队而言。

军长的意思，是先摸清双方是骡子是马。于是白日无迹担任起了这个职责，军长派他去向北竞王讨一些无关紧要的粮草，实则是去看看这位新任的苗王。

白日无迹试探道，那世子那边？

军长彼时正在打拳，闻言无所谓地甩甩胳膊一边说，不管他，小子有本事会自己找上门。

尉长心道您就这么轻慢的吗，那可是世子殿下啊！但给他一百个胆他也是不敢对老大吐槽的，何况他也明白，哪还有什么世子啊，先王都入土为安了，除了那些少的可怜的迂腐不化的老固执，会尊称一声世子，恐怕没谁再把这个孤寡少年放在眼里了吧。但如今连这些老顽固都被王上风卷残云剔除得干干净净，少年彻底沦为贫无立锥之地的境地。

其实想想这世子也甚为可怜，他做错什么了呢，但他生来就是一些人的希望，自然也就是另一些人的仇敌。所以哪有什么生来的好运啊，它往往伴随着毕生的厄运，天下诸多寒门本可不必那么苦大仇深。

王上还未称王，世子殿下便遭到逼杀流落在外，这一举动令一众忠于旧朝的文武老臣难以接受，那不说是先王遗脉，好歹是你王姓子侄啊，此等六亲不认之徒称王何异于禽兽掌握国家权柄。

临朝当日，半数朝臣聚集在议政宫前不肯入殿，卯时上殿，那日却一直僵持到东日遥升半空，朝堂上仍稀稀落落。

辰时初刻，原本只有旧朝老臣们义愤填膺熙熙攘攘的宫前广场上，响起了锵然沉重的兵甲金鸣，持刀戴胄的甲士从四周潮水般涌出，将整座广场层层围困。接着在众臣惊魂不定的注视下，十几名甲士在殿前凭空搭起一座简易的高台，一侍臣捧上铜盘，铜盘不盛他物，只盛了一口烁烁银刀，此刀从中裂成两断，被放置在高台的中央。

两名武士赤裸上身，立于高台之上，手中的刀锋在日光下寒光冷溅。

有人认得有人不认得，那是先王常年随身征战四方的武器。众臣中又是一片呜咽嘈杂。

软席案几香炉酒器，一一放置阶前，王上才施施然现身。他摇摇地向高台上铜盘一指，音量不高，却直击所有人心底。他说诸公看到那口断刀了吗，那就是昨日已死的颢穹王脉，诸公对先王忠心日月可鉴，孤王感念，愿意给你们这个机会，成全诸位的忠心。誓死追随先王者，今日便可登高楼，下黄泉，陪伴先王与先朝同去，而你们牵挂惦念的世子殿下，很快孤王会请他下去随诸位同往。

他话音一落，四方死寂，随即哭声响过宫墙，这哭声仿佛被铭刻在议政宫的砖瓦石土之间，据传闻说，即使在后来改朝换代以后，夜晚每逢有人经过这里，总能听到那呜咽幽泣之声，整夜不绝，响彻天明，这不妨也是一件可录之野史的趣闻。

当日真有十二老臣捐身赴死。

一位白发苍髯的上大夫，一马当先头一个，举步走上高台，整衣跪拜，不知向先王、向新王、还是向苍天，他说王上纵感天命，诚有高义效国之心，然以暴制暴，终非天道所归，道不正，义无名，事不成，臣为王途所忧，为国途所忧，不忍见兵燹祸国，战殛殃民，今当去矣。

其余人等进不敢断头颅，退不敢挡刀兵，手脚皆软，在场即向王上三跪九叩，宣誓效忠。

王上醉卧殿外阶前，静静望着头顶苍穹，醉生寒在他手中逸散出冷冽的酒香，他始终漠然，不发一语，仿佛宫前一切血腥与忠贞皆与他毫无关系，看不见鲜血、也听不到嘶声。

最后他说，十二国老忠君殉国，孤王感佩其心，厚葬诸公遗体，善待其亲。

之后朝堂清洗，大批旧臣被革除，大批新人被提拔，各方法令颁发新行，在此朝代更迭万事俱废的当下，居然事事有条不紊，各中枢要塞各行其是运转如常。而后更令人侧目的是，以王上暴虐奸佞篡位自立之名，竟然还吸引了不少人拜倒廷前争相效命，而这一类人，多是先王当政时胸有经纬却抑抑不遇的士子。

这是何等的精心策划蓄谋已久啊。

说回我们的尉长。

这趟公费出差，不仅要见王上，多少也要王上见见铁军卫，排场不能太寒酸，所以老大给的资金还算阔绰，这点让尉长稍感安慰。须知从前公费出差从来都只提供白面馒头其他一切自费，这叫哪门子的公费出差！

彼时内乱已经开始了，打着恢复正统的旗号实则趁火打劫的民间组织不计其数，王上一个个扫平，也是一件颇费力气的事情。外面的流民从北方迁到南方又从南方迁到北方，哭声喊声沿途不绝，但他进入王城，发现这座所有阴暗危险的中心，居然仍是一片和乐融融的。

尉长觉得自己饱受训练不该大惊小怪，自我解释道，毕竟是天子脚下，也许新王爱民如子，即使阴暗也是关起门来阴暗。

于是他准备进入王宫。

谁知守门卫不让他进去。理由是王上不方便。

尉长心道我擦这王上规矩不小啊见使者还有不方便的。但尉长是善解人意的，又自我解释道，目下正值多事之秋，王上日理万机捉襟见肘，一时抽不出时间，也是情有可原。

于是第二日寅时过半，尉长便起床梳洗等待召见。他在王城的天空下望着尚且昏暗的天际，想念起了铁军卫的那一方军营。平日这个时刻，军营中早已人人整肃，军长亲自在校场中练兵排阵，传令兵骑着马从这头跑到那头，摇着铃高声宣告当日的重要事程。

但这日他从天暗等到了天色大明，始终没有车马或官员来驿馆传他入宫。尉长再怎么善解人意也不得不胡思乱想了。

直到当日日头落到了王宫的地平线，街巷市井罩上一层温暖的夕阳光彩，才有一辆轺车慢悠悠地从宫门开出来，接白日无迹进入王宫。

尉长早已等得疑窦丛生，但面上并不显露，跟随宫人去往王上的寝宫。

他起初以为王上会在朝堂议政的殿所召见他，但宫人带着他穿过庭楼花苑，步步深入后宫，宫闱安静宁然，随步而动，似乎隐隐然可听到不知何处莺莺燕燕的柔语娇声。

至此尉长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无论如何，君王在后宫接见使臣，终归是不合规矩的举动。即使从前雁王浑得百官朝臣怨声载道，也从来没有荒唐到在寝宫接见议政。

但直到他亲眼见到这位苗疆新王，他才知道自己批评得太早了。

寝殿内红罗软帐如烟似梦，随风轻舞，宫人止步在外，尉长自行入内，帷幔撩开一层，又是一层，眼前恍若层层叠叠的梦境，裹挟着人的神智远去，飘飘摇摇地不知置身何处，熏香与酒香在红色的梦幻间逸散流淌，宛如女子温柔的手掌寸寸抚慰着躯体。

撩开最后一层红帐，入目一只如藕如玉的细臂，裸露着瘫软在床榻外，在满室华光流溢的色彩间素白得触目惊心，那是他们的王上，软靠在榻，双颊微红，神情迷蒙不清，尉长不知他是醉着还是睡着。床榻上伏倚着两名半裸的貌美少女，素手按抚着他的躯体，床榻之下，更有衣衫凌乱身态不堪的乐师舞女倒成一片，其中不乏体态柔媚的俊美少年。

眼前奢侈淫靡的场景令常年苦居军营的尉长震惊不小，当即想调头退出，但长年的克己纪律让他极大地忍耐下来，忍着满腔喷发欲出的怒气，他在帷帐前向王上叩拜，高声道，铁军卫白日无迹见过王上。

卧榻间王上似乎轻咛了一声，恍若大梦中来，又似大醉方醒，暖金一般的眸子扫过来，但丝毫未曾停留，他仰躺回去，难耐地翻身，好似已躺得腰酸体乏，一旁两个少女四只玉手及时地在他酸楚的地方脉脉安抚。

你是……

王上。

尚且夹带醉意的软糯嗓音被打断，一名侍臣不经传唤便闯了进来，跪在尉长身旁。王上见他，居然舍了白日无迹，转向那侍臣问道，你回来了，先生如何答复啊。

那侍臣低头答道，回王上，锻先生不做，将图纸和黄金都退回来了。

哦，他想抗旨吗。

王上声音懒懒的，那侍臣却发着抖，头低得厉害，那锻神锋说……说锋海铸术不为消遣之物。

他怕王上迁怒，拉他扫到台风尾，谁知道王上听了倒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两声，锋海主人还是清高如往啊，真是可爱……不做就不做吧，将图纸收起来，我好歹也画了好多天。

侍臣如蒙大赦，连连应是，退出寝殿。

那侍臣退出，白日无迹想他该转向自己了，谁知等了半晌没有动静，他抬头去看，那王上竟然又躺在少女身侧昏昏欲睡起来。他高声喝道，铁军卫白日无迹见过王上！这一次真不是故意饱提中气，是忍不住满腔想以下犯上的冲动。

王上若被猝然惊醒，啊？啊，尉长还在啊，是什么事来着……

自王宫出来，尉长没有多所停留，次日便动身离开王城。

回到铁军卫，尉长鲜少有此激动地要见军长。

他掏心掏肺地向军长报告，这个新王要不得，太要不得！

然而对他一番苦口婆心亲身见闻，军长一笑了了，好似并不在意。

/

撼天阙的祸乱拔地而起，让谁都始料未及，直接后果就是导致王上当初议政宫前那句“很快让世子下去陪你们”的宣言，实现得并不那么快。

王上近来烦乱不堪，但朝上诸臣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敢站出来说臣为王上分忧。

带醉入睡，次日醒来往往头疼，但如王上这般终年浸在酒壶中的，早不知宿醉头疼为何物，至多醒来时有些浑浑噩噩不知年月罢了。

昨夜哪处风窗未闭，细风钻进殿所，簌簌地嘤咛作响，拂动着帷幔，层层复层层，犹如鬼魅乱舞。

眼前有个人影，他视线未明，分辨不清。

那人将手掌搭在他的眉角，抚至额边的鬓发，又插入发根，一寸寸的摩挲着头皮，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情。

那是一只粗砺的手。

他拂开那只手，半撑起身子坐起来，忍不住撤身往后退。

你，你是……

王上不认得我也在理，毕竟见面不多，也多年不见。

他在初醒懵懂的头脑中翻捡，终于意识逐渐清明。

铁骕求衣！

铁骕求衣落落笑笑，他坐在床榻边，尚且军戎在身，说道，王上很惊讶么，我还以为你早就料到我会来。

王上目光泛冷，我是料到你会来，但我料不到你会来到这里。他睨了一眼铁骕求衣，意有所指地续道。

你在万里边城待得久了，真视苗王宫的礼义廉耻为无物么。

铁骕求衣轻抚着他的头顶，将他上身按压下去，竞日孤鸣的后脑重新挨上枕褥，上方被铁骕求衣庞大的身躯盖满。

军长哂然道，我真不敢相信如今这苗王宫内还有礼义廉耻可言，是否王上您的廉耻与常人不太一样。他的手臂抄到王上腰下，那不盈一握的腰身在强臂之前宛若锦鲤游鱼，易如反掌地荡水翻身，浓密的黑发绸缎般地垂拢在侧。

王上猝然跪伏在榻，不禁想挣扎起身，却又被手掌按在背脊，教他再次伏下。他面色惨白，而后泛红，隐然怒喝，铁骕求衣——

薄衣褪下，无暇的皮肉裹着骨形恰好的肩颈细臂，在黑密的长发之间逐渐蔚然可观，军长敛衣在后，声音一派游刃有余，说道，王上不用一再警告，若是不愿，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末将不敢抗旨。

这话反而让不住想要挣扎的竞日孤鸣冷静下来。他把头埋进手臂之间，没有声响也不见动静，半晌后哈哈笑了起来，他在铁骕求衣双臂之间重新翻过身来，发丝凌乱间见得眼饧骨软的，双臂揽了军长脖颈，嗓音三月扶柳般的轻柔。

那军长您可要抱紧了我啊。

军长微笑，附身在他唇边落吻，道，那是自然。

这又是何等的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頂端

鯰魚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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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291樓發表於: 2018-06-15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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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北竞王在船上对着群山大喊的那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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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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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92樓發表於: 2018-06-15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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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300樓(鯰魚溪) 的帖子

小王是我凤灼至今写得最爽的人物，简直下笔如有神啊有木有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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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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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93樓發表於: 2018-06-20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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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八.

铁骕求衣从边关回王城述职。

其实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必须汇报，但苗王那个人，一段时间不亲眼看看他的将军就要心神不安想入非非，为此铁骕求衣也只能定期回朝让他的王上垂视垂视自己的脸。

此等作为，若遇上一些心思狭隘又一根筋的，或许就此心生怨怼，面上偏生又遮掩不住，做得不情不愿，叫老板看到，反而猜忌其有不臣之心。实在是无中生有的荒唐事。

但在铁骕求衣，这些委实无伤大雅。别说苗王不信任他，就是他也不大信这苗王。铁军卫在他手上，一半属于苗疆，一半属于自己，时刻准备着，还能怕苗王随时翻脸？

说来也是奇妙。

任凭是现在苗王，或者后来的竞日孤鸣，铁骕求衣一贯是这种作风，露一半藏一半，既不耽误苗疆，又可保全自己。此乃宦海沉浮，又兼墨家九算，不得不为的手段。

但及至苍狼即位，他居然就能心甘情愿地将所有底牌尽数交付出去。那个孱孱少年啊，至今都一派天真着，为君者的城府，别说不比钜子——那的确为难了他——就是比他父王都嫌不堪，到底哪里好了。

但现在说这些还太过遥远。

他与王上交谈，世子殿下尚且无知无识，捏着拨浪鼓，藏在父王身后偷看他，有些怯怯的。苗王专心应对铁骕求衣，却不知何时让殿下跑到了他的身边。世子殿下扯着他身上坚硬的戎装甲片，歪着脑袋有些好奇的样子。王上在旁呵斥，说苍狼不许对军长无礼。他笑了笑说无妨，世子天真可爱讨人喜欢。说完还揉了揉他的头。他手上力气大，苍狼被他揉的难受，拧着两只小胳膊抓住他的手掌丢开。

他不知那日北竞王也在宫中，离开议政宫，路过一处宫苑庭景，竹搭小桥建在灌木花丛间，桥下清水静静流逝，两岸花瓣落在水中，五色缤纷，汇聚成团，层层沓沓。

那人就坐在桥上，衣着繁复，衣裳外却罩着一层橘色轻纱，微风拂来，轻纱舞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裹着他乘风而去，但因他发间与腕间皆缀满珠玉金环，那重量又好似将他拖曳在尘俗。他将裤管衣裾都高高挽起，双腿赤裸，雪白无暇的，浸在水中，水深没及他的小腿肚，花瓣堆积着，漂浮在脚边。

他手里握着牛角的酒杯，仰头举高了手臂，衣袖滑落，裸露出细瘦莹然的小臂。

双足浸在水中，衣衫不整，周围没有一个伺候的人。铁骕求衣想，这宫闱深处怎会有这般放诞失礼的人。

铁骕求衣此时已见过不少姿容绝艳的人，如凰后那般妩媚的，如欲星移那般清雅的，这些人的美貌，一眉一目，都仿若是出自天工的造化，那样惊心动魄的美色，望之甚至令人生畏。竞日孤鸣不在此列，但铁骕求衣这日不期之间望见他，却莫名地被吸引驻足。

竞日孤鸣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不见醉意，眼角却染着薄红，眼神呆呆的，望着前方水上花瓣流来的源头。

他对竞日孤鸣的第一印象，是乖巧而孤单的。

后来当然证明一切都是竞日孤鸣的伪装。

但奇怪的是，这个印象却始终维持着没有改变。即使他残忍、虚伪、冷酷无情，铁骕求衣看着他时，却总还是感觉他是乖巧的。这种怪异的感觉，其实很像默苍离。

一提默苍离，军长便感觉自己难以维持沉稳大气的伟岸形象。

十多岁时，他就见过默苍离盛怒杀人、见他神情冷漠地毁尸灭迹，更不提后来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手腕，所有人见他如见鬼。

可连铁骕求衣自己都不理解的是，在他眼里的默苍离，永远都是乖巧安静的，一个人静悄悄的坐着，不知道望着哪里发呆。他是孱弱的，所以需要有人保护，如果没有人保护他，他就只能自己保护自己，而每当这个时候，就会让铁骕求衣极为受不了。

他觉得自己恐怕被默苍离虐出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如今默苍离终于死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自己终于自由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虽然走了默苍离，来了俏如来，但是……呵，俏如来，小东西，先叫师叔再说话。

从前他、凰后与默苍离三人一同相处，后来凰后痴迷楼厌知，寸步不离的，几乎要住到羽国去。默苍离很孤僻，本宗弟子们又都疏远他，钜子常年不在，那漫长岁月里陪伴默苍离的反而只有自己。

时常铁骕求衣习毕功课，得了一星半点的空闲，去后院找他时，便他见一个人坐着，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断流淌的清水濯洗着他的双足，刚发芽的青草软绒着没有什么力量，拖着青草上那具同样没有什么力量的身体，低垂的枝桠被风吹着，一下下点着他的头顶，他却浑然不觉。他沉静的在那里，与环境融为一体，却又有些格格不入，反倒让看着的人生出几分无所适从。

你叫他，他有时会听不到，再叫一声，他听到了，就会回头。

总是重复的这样的画面，掺着孤单的、柔软的、小心翼翼的情绪，几乎成了铁骕求衣少年时代的一张记忆剪影。他想，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习惯，才让他对默苍离产生那种近乎虚幻的错觉。

他不否认自己接近竞日孤鸣，有一定与默苍离相关的因素，但也只是一点而已。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相比于默苍离放弃做人直逼成神的理智，竞日孤鸣感性得不能更甚。

但说他感性又不全然，至少凭借铁骕求衣的眼力，他也看不出竞日孤鸣到底是在为了什么而感性着，他终日那般浑浑噩噩又不知所谓，该做的正事却一件也没有落下。早晨铁骕求衣在床榻间强要了他，入夜他便躺在铁骕求衣怀里同他商量着围剿撼天阙的计划。

但若说他是为了铁军卫的投诚而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交换，却又不尽然，对两人的关系，他接受得十分坦然，甚至乐在其中。

所以竞日孤鸣这个人大概很奇怪吧，有时认为他厌恶着，有时却又欢喜着，许多理由纠结一团，这反反复复的情绪，或许连他自己也理不清。

在铁骕求衣看来，他耗尽半生坐上了这个王位，却表现得兴致缺缺，说话做事，都好似有一只手在后面不断推着他，推着他，他被推得无可奈何了，才不得不从安逸的坐榻上下来去做那些不情愿做的事情。

可谁又能推着他呢，他都已经是苗疆万人之上的主人了。

何况这还是他自己不惜一切也要坐上的位置。

反倒是闲暇时候，他自己玩，才颇有兴致的模样。下棋也好，字谜也好，或者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他披着单衣，头发散乱的，衣襟掉到了手肘也不去管，盘腿坐在地上，只对着面前的东西死磕。铁骕求衣有时看着他做，有时也陪他一起做。可每当他竭尽心力地完成一件作品，解开一道谜题，反而随手扔到一边，看都不再看一眼。

前些天有人送了一只兔子给他，他抱着，甚是爱不释手，那还是只兔崽子，灰色的毛，也就手掌那般大小。王上成日抱着，喂它吃东西，没多久就养成了一只肥兔子。

他甚至抱着那只兔子上朝，朝臣在殿下奏报，说着说着就见王上突然起身，在殿上踅来踅去，时而蹲下站起，埋着头东张西望。满朝窃窃私语，一旁侍臣终于忍不住走上去问王上怎么了，王上说我的兔子不见了，你们看到了吗。于是满朝文武侍臣宦官都开始埋头四顾张望。终于有个将军抓着兔耳朵惊喜地说，王上兔子在这里呢。他欢喜地接过来，才命方才奏报的那个人说你继续。

许多人看不惯他这样，但军长倒是觉得有些可爱。能这样觉得，可见军长也不是什么思想趋于主流的人物。

今日他本该启程去往龙虎山的。

围剿撼天阙的计划，定在十日后。虽然龙虎山的地形，他从前遍历苗疆时就已经勘察过，但此次他作为前军主将，总该提前去往实地踏勘踏勘，路上耽搁几日，算算时间今日便该动身。

他原本是这样计划的，竞日孤鸣想必也很清楚，但昨晚他竟然提出让自己今日陪他去逛一逛城里的寺院。军长初听还很意外，说大战之前你居然还要烧个香么？

昨夜王上睡得很晚，因此铁骕求衣起床后便没有立即叫他，天色半明，紫色霞光隐约挂在天际，宫苑内外俱是冷清。军长打了一套拳，出了一身热汗，便就着王寝内的浴池洗个澡。他收拾完毕，穿了一身便衣，才来床边叫竞日孤鸣。王上睡得发丝凌乱，铁骕求衣替他将糊脸的头发都理拨开去，叫他起床。

王上翻了个身不愿起来，愈发把脸埋进厚软的被子，迷蒙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瞥一眼窗外天色就重新闭上，嘴里嘟囔说，还早呢，还早呢。

快辰时了还早么。他用手在那团隆起的被子上拍了拍，但那团团子动了动想躲开他的手，并不理他。铁骕求衣心里好笑，叹一声说，那好吧，我也知道你昨夜没有休息好，那今日我便先启程去龙虎山了，你随后来。说罢真起身欲走。

刚踏出一步就被拉住衣角。

军长回头，怎么，总算愿意起来了？

/

无论过了多少年，垂衣塔依旧花比人娇。

花开正盛的时节，从明光塔上向下望，明光塔前方一望无际的花田，紫的芜花与白的兰花交错混杂，溶成一片海，兰芜花海中唯一的那株古木，枝干不堪重负地垂拢着，总像个摇摇欲坠的老人。

住持陪同他在寺中景致最美处游走赏玩。尽管这样的风景，他们已经看过了很多次，提笔就能随手勾勒出一副妙笔丹青。

王上仍然感慨道，垂衣塔的盛景，孤王年年想要将它留住，却留不住，只能年年来看它，尽管它如此一瞬即逝。

住持道，纵然繁华易逝不能留住，所幸这繁华盛开之地，却在王上触手可及之处。

王上闻言，却缄默不答。

军长陪伴在旁，众侍臣遥遥地跟随在后。今日本是他一意孤行要来，来了却又一派落寞冷寂的神情，不见往日的侃侃而谈，一路上鲜少言语。

来到佛堂主殿，此乃清净之地，宫中众人，寺中和尚，还有军长，皆在殿外等候，殿中只有年迈的住持伺候在侧，亲自为王上递香。至于从前那些伺候他上香的小沙弥们，如今或则披上袈裟，或已还俗入世了。

住持取三支香，在烛火上点燃，王上在蒲团前敛衣跪下，长发衣摆皆垂拢在地，面对眼前庄严宝相，接过燃香。

稽首，作揖，将青香嵌入香炉，完成进香的礼节。

但王上顿首，直起上身，却迟迟不见动作。青烟自他手中燃烧的香头袅袅升起，漫开干燥沉郁的香火气息。青烟遮掩着视线，折映了不一样的佛相金身，那双刀凿的无神双目，好似有了灵。

住持宛如凝聚这座古寺本身的苍老和沉默，静候在一旁，不见任何的催促和侧目。

这也许是孤王最后一次来到垂衣塔了。王上好似自言自语，又似对他说话，眼神却与佛像对视。

住持仍垂目道，何以见得呢。

王上轻轻一笑，花事从旧，人事更易，再来也不过是触景伤情罢了。

此地让王上伤心了。

他轻声地道，怎能不伤心呢，这曾是多么令人眷恋的风景啊。可是今后，这令人眷恋的一切，将会灰飞烟灭，无论是那个曾经同行的人，还是那个曾经有心同行的小王。如今回想从前光景，那些悠然快慰的相处，真恍如一场浮梦。何况今日身处这座垂衣塔，孤王已是苗疆历史上被刻下的篡位暴虐的逆贼，住持的山门净土，又怎会欢迎一身血腥的孤王。

住持道，贫僧从未说过王上是篡位暴虐的逆贼。

王上自哂，难道住持不这样想？

住持反问，王上在意贫僧的看法？北竞王一时语噎未答，住持又道，还是说王上是在意天下人的看法，在意某一些人的看法——其实王上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那个答案，无论是天下人，还是一些人，都无法令您改变，既然已经有了如此的意志，其余一切，皆不过是红尘自扰，王上大可放下。

他走上前，将竞日孤鸣手中的三支香抽出，插到佛前香炉之内。苍老的声音仿佛行将就木，却竟然有一股坚定的力量。

竞日孤鸣有些怔了，他转头看向眼前和尚，熟悉的人，不同以往的气象，却又似乎在情理之间。他叹一口气说，自我与住持相识，佛家禅语玄机，捉摸不尽，从未见过住持如今日这等明白说话，孤王说以后不来了，住持你就开始自暴自弃了么。

住持说道，如果王上今日与我诀别，那我不希望王上今后所走的路都是受苦。

王上反而笑了，受苦？我有何受苦可言，方才住持自己都说了，孤王已有了如此坚定的意志，任何人都无法令我改变，又有何人能让我受苦。

是，如果王上足够坚定，那就没有人能够让您受苦，除了您自己。如果您足够清醒，那即使它会带来痛苦，这痛苦也是稍纵即逝的。但如果它带来的苦难漫长而深刻，那这种坚定其实只是一种软弱无力，它本质上不过是逃避和畏缩。人的一生，犹如在走一条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一旦越过边界，遍地荆棘丛生。但这条路同时也存在着许多岔路、转弯和断口，如果我们不肯转身和回头，结果只能在无尽的荆棘丛中迷失方向受尽折磨。

王上怔怔地听他说话，旋即笑了，说，这是住持眼里，孤王目下的处境吗？

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如今驱使着您不断向前的，还是曾经驱使您的？王上的坚定意志，指的究竟是什么？

北竞王脱口而出，当然是……

是什么？王权吗？言辞已经涌到舌尖，却蓦地滞住。他回想那从幼年时便神植在心的怨恨与恐惧，回想那不堪忍耐却终究忍耐下来的漫长岁月，回想今日，即使不得不将业已拥有的一切亲手摧毁，那般势无可阻的执念。

良久，竞日孤鸣轻声答道，或许我……只是不愿辜负自己。

那王上今日可算辜负？还是不辜负？

沉静的一句问话，却挑动了竞日孤鸣最敏感的神经，话说到这里，他已经明白了老和尚接下去要说的话题，是啊，从老和尚那个反常的举动开始，竞日孤鸣就该看出他的居心，那个本就昭然若揭却本该不屑一顾的念想。

你闭嘴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站起身，愤怒地注视着面前的和尚，这就是你要救他的方式！他在你这里度过了他的少年岁月，他为你抄经刻版，向你问佛学道，你曾用尽心力地怜爱他，如今却要看着他粉身碎骨而不顾，你怎能不顾，你在把自己的心脏肺腑剜出来丢掉！所以你想不顾一切地救他，即使冒犯我，即使我可能会杀了你——

住持眼中波澜不兴，倒映出王上的神情却大悲大喜。

你要问我爱他吗？我当然爱他，我甚至愿意相信他！可我为什么还要杀了他，不得不在这个梦寐以求的王座上为他受苦——因为他不仅仅只是一个人，他代表了一个希望，是一群人的信仰，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存在，那些人就永远贼心不死，即使他不愿，也会有人推着他打着复国的旗号与我作对，他就永远是足以撼动我脚下王权的隐患！

他向殿外一指。

你看外面的那个人，我等了一年终于等到他站在我这边，我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万事俱备东风已至，太多的人都已经为此而死，太多的代价已经为此付出，毕生的夙愿就在眼前，只差最后一步，你要我——

王上不必回答我。

住持迎视他的惊怒的双眼，打断他。

住持缓缓说道，王上甚至不必回答自己。如果言语已经束缚了你的心性，那就忘记它们，忘记所有言语的象征和暗示，放任你的心情，那才是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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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級別: 風雲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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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94樓發表於: 2018-06-27 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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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九.

王上班师回朝，两日后西部戎族就送来了和书，求和使臣带着鱼贯的牛羊、胡女和珠宝在王城招摇过市，引来万人空巷的围观。

求和使团中还带了一位公主殿下，据说公主殿下是目睹世子在战场的风采，自请远嫁，倒也坦率大胆。

据说王上很高兴。据说世子殿下并未表态。

联姻之事尚且不定，因此并未宣扬。但北竞王在宫中安插着眼线，虽然大多数时候带回来的消息都没什么大事，但偶尔也会有些许令人眼前一亮，或者眼前一黑。

昨日苍狼还来看他，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丝毫没有提及联姻之事，也没有什么抑郁彷徨的表现。正是醉生寒酿造的时节，他还帮着金池酿酒。入夜月色甚美，薄云撩人，与竞日孤鸣同饮前次的醉生寒，弹最近新作的曲子。

他不动声色，竞王爷倒是快要炸掉了。

他想你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么，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但旋即又有些哀凄，心想两人这样算什么呢，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怎可与一段安稳美满的婚姻相提并论。苍狼那样沉稳的性格，能作陪他荒诞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错了。

但竞日孤鸣若真这么规规矩矩就不是竞日孤鸣了。本该躺在他怀里温柔乖巧的小苍兔，怎么可能为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公主横插一脚，说拱手让人就拱手让人。善解人意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王上到底疼惜爱子，他自己高兴，但毕竟不是他娶公主。寻个机会让两人见上一面，苍狼若是点头，这桩联姻便就此拍案。

见面地点由公主钦点，选在垂衣塔。五月未垂衣，云滇负花人。五月兰芜白节将至，垂衣塔双花齐放，没有人愿意错过。但垂衣塔接受皇家供奉，寻常人家难以得入。王族亲临的日子，自当更是屏退闲杂。

八人平抬的帷幔华轿，停在明光塔前，塔前徜徉着汪洋般漫开的兰芜花海，无尽地衔接了天边，风吹来，花枝频频低头，一浪盖过一浪，如人翻涌的心绪。仅容一人双足经过的蜿蜒小径通向花海中那株古木。

随候在旁的侍人上前搀扶下轿中红妆罗裙的女子，黑云般的长发之间珠翠环绕，举步轻摇，轻纱如浪花似的款款游曳。两侧鬓发遮掩脸颊，低下头便瞧不清那令人垂涎的面容。

十七八岁的少年，已经生得修长挺拔，长发漫漫地覆盖到腰际。他发间佩着金环相扣的小坠子，垂到末端是两颗雕琢成器的血玉。那是竞日孤鸣亲手做了给他的，此时见着，心里忽然落落地很不是滋味，心想你带着我给你的东西，却来与别人约定今后一生的相依。

他走到逶迤小路的尽头，古木垂拢在头顶，四周兰芜花海摇曳不止，向殿下敛衣跪拜，用着温婉的嗓音说道，见过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听到了声音却并不回头，他走到更远的花丛旁跪坐下来，说道，公主请恕苍狼无礼之罪。王爷听在耳中，心中稍感讶异，便不答话，听他继续说道，苍狼有愧于公主盛情，又不愿顶撞父王，确实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殿下的话让王爷略感释怀，见他执意不肯回头，又觉得甚为可爱，忍着笑意柔声说道，殿下连我的面都未曾见过，便何以断然出此无情之言，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殿下介怀了。

殿下摇头道，没有，我与公主素不相识，公主或许温柔雍容，或许英姿飒爽，但苍狼无缘，不可为那尽解风情的人，枉拂了三月春江，是苍狼的过错。

“公主”闻言垂首，以袖掩唇，作哭腔道，有缘与否，是在人心，只要殿下愿意，今日便是你我结缘之日，殿下故作冷漠，是嫌弃了我吧。

不意惹哭了对方，殿下急忙否认，“公主”伤心不减，反而啜泣更剧，殿下无可奈何，终于叹一口气，踌躇片刻，低声道，公主误会了，并非苍狼故作冷漠，也并非公主何处不妥，只是……

啜泣之声乍然而止，显然身后的人很关心他的答案。

苍狼却没有注意这些，稍顿片刻，才好不容易低声道，只是苍狼意中所属，不可辜负。

良久无声，“公主”在后不发一语，苍狼茫然不知她心中作何想，又想到这事情传到父王耳中，不知道会如何震怒，想到西部戎族，联姻一事不是儿戏，若对方自觉受辱不甘，再兴战事，那之前的艰困血腥岂非都付诸流水。

他原本也想过，或许自己应该应下这桩婚事，与公主没有感情也罢，日后好好待她，想来自会生出感情吧。但母后不爱父王，日夜相处，又何尝生出感情。母后的心思，他从前不解，但自己情事发端，竟也渐渐地有些拨云见日。那双眼睛，从未停留在父王脸上，望着虚空的时候，或许是在惦念着另外的人。

他都不知该心疼父王还是心疼母后。

何况，那人又该怎么办呢。

他下定决心，便感到对身后之人愈发亏欠，但却无论如何不愿妥协，默然片刻，说道，若公主爱我，那想必公主了解，爱是两厢情愿的事，即便苍狼今日愧应了公主的心愿，将来朝朝暮暮，苍狼心怀旁人，做不到将心拆作两半，是时也不过是耽误了公主的青春年华。即便今日令公主伤心，公主恨我也罢，苍狼只能表白歉意。

那个人……殿下如我爱您这般的，爱他吗？愿意与他共度一生，今生今世，别无他求？

苍狼方才说完，茫然许久，却忽然听到“她”如此问，不由得怔愣当场。

我……

竞日孤鸣没发觉自己屏住了呼吸，仿佛悲喜爱恨系之一语，一句话能将他送入西方极乐，也能一句话将他打入阿鼻地狱。

我不知道。

竞日孤鸣心顿时凉了半截。

却听苍狼续道，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何况我与他，注定无法相伴终老。

身后之声良久未答，不知是否因为感同身受而失落。

一生不止，何来注定，我问你的是，你爱他吗？

苍狼垂首，却始终不曾回答。

你可曾试过望着他，全情投入真心倾倒，仅仅只是望着他的眼睛你就已经爱上了他。他身上仿佛有种神秘魅力，让你不由自主筋骨酥软，情不自禁想要为他献出一切。你为他神魂颠倒，仿佛他不是什么人而是你的心脏脱离肉体有了意识。你看着他的行止颦笑，一边为他的美丽赞叹，一边又担忧他如此脆弱柔软。

身后人轻声诉说，那声音隐然带了某种将人扼紧的执念，又恍若乞求。

身前的少年沉默不语，竞日孤鸣惶恐不安，那样躁动的情绪，自听说和亲的消息起便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毒蛇般地寸寸咬噬。他忘了自己此行的伪装，忘了此时的情境，他步步膝行着靠近眼前的少年。苍狼自幼习武，居然没有察觉他的靠近。

就在他即将触摸到少年的肩头，犹带青涩的嗓音才迟迟开口。

是，我对他全情投入真心倾倒。不为许多人，只为他独此一人。我爱着他，无论风华正茂还是年老色衰。无论多年以前多年以后，别离日久，再次重逢，无需更多言语动作就能找回当初对他的炽热感情，因为未有一日我在心里将他放下。即使我深知，这一生我无法与他白头终老，所有的情感，终有一日会迎来毁灭的瞬间，我仍然愿意为他献出一切，不因一时情动念起，而是对自己终其一生的承诺。

他低声道，他总是忧虑，明明众亲环伺，却总显得形单影只，是苍狼不好，无法为他排遣心中的不安，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忧虑，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他快乐。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甚至有意于自己，自己却在两人定亲的会面间大谈对另一个人的爱恋，这是多么荒唐的场景啊。

实不知该笑该哭。

苍狼怎会不好呢，苍狼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值得所有人的爱。

被猝不及防地抱住，苍狼僵了一下，但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又立即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等到看清盘髻金钗下那张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脸，即便是他也不得不生出一丝恼怒。

你……

但他的怒火在喷发就被及时浇熄，竞日孤鸣重新抱住他，埋在他颈间轻蹭，软声道，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戏弄你的，我只是听说你要娶别人，有点生气而已。

说着抬起头看向苍狼，眼底有掩藏不住的狡诡笑意，令人恼恨又令人爱怜。但说到话中之事，苍狼无言以对，脸颊染红，躲开了他的凝视。

王爷笑着，又说，我没有想到会听到小苍狼的告白，我，我很欢喜。王爷直起身，想亲吻他，却被苍狼难以为情地躲开，他还没有从身后的“公主”突然变成竞日孤鸣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有点接受无能。

想说点什么，又想到本该在这里的公主，便问，你在这里，那公主呢——唔。

他低叫一声，竞日孤鸣狠狠地含着他耳朵咬了一口，放开后留下清晰的红痕和压印，他有点委屈地看向竞日孤鸣，王爷满脸不乐意地道，还问，你想见她么，想娶她么。

当然不……

那就不要问，小苍兔，你只需要想着我就好了。

剩下的话被封缄在两人唇齿之间，竞日孤鸣压过他，即使头顶朗日当空，皮肤裸露在空气中却仍然感到凉意。四周花海高及半身，却掩盖不过青天白日的羞耻，真是荒唐，但他不想拒绝身上的人，反而送上身体，迎合取悦，放任情欲在眼角染上靡乱妩媚的嫣红。

后来他听说，那公主在赴会前夕与自家侍卫苟合，被人当场捉奸，使团中人自觉无颜再攀世子，一行人向苗王辞行，很快离开了王城。

这件事虽然秘而不宣，但挡不住悠悠众口，一段时间内街头巷尾都是有关这段丑闻的窃窃议论。后来考虑到此事多少有损世子的声誉，才被城令下令禁言。

苍狼听说了这件事，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那名女子，说到底与谁在一起、愿意与谁在一起，皆不是他的姻缘，但牵动他念头的是，这会不会与竞日孤鸣有关。

那日竞日孤鸣为什么会在那里，苍狼始终没有再问他，他也只字不提，一贯地玩笑、耍赖、胡天酒地，对千雪王叔的唠叨置若罔闻。最终苍狼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那是他爱的人，他终究不愿将此等阴邪狠毒的心思加诸在竞日孤鸣身上。

/

闭眼时恍若触手可及，言犹在耳，睁眼后却感到它飞速倒退，仿佛一瞬消散的幻境，遥远得隔着一世的沟壑。

眼前真实可见，竟唯有香烟飘渺后庄严无情的镀金佛相。

眼泪在不自觉间已经沿脸颊淌落。

他颤着声音道，可我已经失去他了……

住持老迈的的嗓音响在耳畔，缓缓道，夸父逐日，道渴而死。是求而不得？但太阳高悬于顶，无时无刻不在用阳光和温暖宽慰他的躯体，其实，在追逐的过程中，他何尝不是早已拥有了太阳。是得偿所愿？但他的理想是将太阳揽入怀中，可直到死前，他仍然双手空空，仰望着太阳的方向，相隔着无尽距离。

王上道，那究竟是求不得，还是已得到？

住持道，这一世的因，下一世的果，下一世的果，又成为另一世的因。有情一劫中，积骨如须弥。你我生命的轮回，犹如车轮的转动，无休止地轮回。得到又失去，失去后复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得到，相遇又分别，分别后复以不同的身份再次相遇。终究，在无量劫中，万般皆空。

王上的目光终于转向他，半晌，略笑道，可惜，孤王不信轮回。

住持淡然道，世间真理持一，人心却千千万万，千万人心铸成千万道法，贫僧的道法，自然不是王上的道法。

王上轻声道，那我的道法，是什么呢。

他自己的道理，却要反问旁人，大抵芸芸众生多有如此迷途不解，求医却不肯自视其症，反问诸多解法，然而对彼解法岂能恰解对此之症，终究道途多舛，不得其所。思想后来地门企图以忘我之法普度众生，虽则自以为是，却仍可怜其心意。

住持迎上他双眼，那王上认为，夸父临死前那一刻的心情，是什么呢？他在想，他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

王上道，我怎么知道。

住持道，王上不知道，贫僧不知道，他自己却一定知道。贫僧若问王上，人生的本质是什么，王上或许会说，是亲情，是爱情，是事业，是优渥的生活，是一段段脍炙人口、跌宕起伏的故事。但这些东西，在人的一生中，总是重复地得到，再重复地失去，那人生的本质，岂非就是一次次不断重复的得到和失去？临死之前，在佛祖面前算算得得失失的次数，看看这一辈子是赚了还是赔了？

诚如王上所言，在这座殿堂之中，殿下坐在贫僧面前，贫僧为他讲解善恶的道理，讲解是非的道理，讲解今生与来世，祈愿有朝一日他能渡得内心的宁静，今时殿下流离失所，罹难受苦，贫僧仍在这座殿堂之中，为他祈祷祝福。贫僧痛惜他曾经的安平和乐，惶恐今日之后他或许即将命丧黄泉，试问王上，这一刻的贫僧，是在得到，还是在失去？

王上张了张口，答不上来。

住持说道，人的苦难，痛惜过去，惶恐将来，千百年来，佛家的解法，也不过当下二字而已。王上问道于我，贫僧今次坦言相告。

他正视王上的双眼，迫使王上也将他正视。老和尚从来谈禅玄之又玄，今日却竟然将话讲得明明白白。

王上的道法，仅此一生，在生命终至之前，无所谓失去，无所谓得到，唯一真实存在的，只有王上当下的心情。喜则喜，忧则忧，遗憾亦是，满足亦是。

现在，王上再回答我，您的不可辜负，是什么？

是什么？

是为了什么，不得不将自己至于如此境地？

竞日孤鸣望向殿外，日光下，军长铁甲在身，今日本是他出征当日，为了竞日孤鸣的胜利，为了阻止撼天阙的疯狂，为了结束这场漫长而痛苦的战乱，为了即将改写的苗疆历史，为了将三十年来的血气一腔倾泻。

为了这不可辜负，虽千万人不足挡我脚步，虽柔情刻骨，不足泯灭心智。

本已止住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沿着脸颊一滴滴淌落在华丽的袍裙之上，晕染开深刻的的痕迹，泪痕深刻，却终究会消逝。他此刻的落泪，不知是为自己终于看清内心而欢喜，还是向心中彻底决裂的感情做最后的告别。

他的确太好了，太好了，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如此不舍地留恋，我怀念与他度过的每一刻每一日，想要拥抱他，将他所有的伤痛一一抚平。我甚至害怕，将来终有一天，我会悔恨今日的决定，我夺走他最珍贵的生命，也夺走了我最珍贵的情意，可那再也无法挽回的悔恨，会将我吞噬得骨肉无存。

他仍流着泪，但他举袖擦干。

可我已经做出选择，那竞日孤鸣，甘愿承受随之而来的所有结局。

住持在他身后深深揖礼。

入世之人，执念总是深重，执迷亦是，执著亦是。佛祖慈悲，唯愿众生不负已心。无论王上最终的选择是什么，贫僧唯愿王上，当下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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