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1.20 【宁雪】结婚(短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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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子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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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1-20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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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0 【宁雪】结婚(短篇完结)

宁雪24h活动文

结婚

那天十三叔给他打电话说要结婚。他熟悉那种通知的语气，因此感到讽刺，丧失了追问婶婶是谁的兴趣。电话挂断后他转拨给秘书，要一叠厚得令人心惊的财务资料，周末带回家，靳家这些年的资产评估明细，一张张摊在一楼桌子上。在他看资料的时候彤衣给他端饮料。先是可乐，后来换成咖啡。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坦白总会觉得他还在小时候。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头发丝上，而他在算一笔笔要填的账。印象中和十三叔分开后很久没有回来过，祖宅好似一头困兽，留下的只有彤衣、劫七，等等。他不知道后来的十三叔有没有再回来，也许没有。因为清楚记得十三叔是先离开的那个人，而他追着他步他的后尘。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向彤衣，多年过去她看他的眼神依旧如姊如母。无外乎她总觉得“胜雪还在小时候”。

关于他和十三叔的事，不能确定屋里的人知道多少。他推测劫七大概不知道，彤衣不好说。毕竟那是不算短时间，以年为计量，而彤衣心细如发。最初的开端是个雨天，屋外电闪雷鸣，十三叔喝醉了，他才有机会爬他的床。后来他痛恨这个“才”字。他的一生好像都系在它身上。它的使命就是提醒他十三叔不爱他这件事，而他能做的只有忘掉他。

他又开始看报告了，其间向彤衣询问婚礼的事。彤衣向他摇头，说不知道。还没有人见过新娘。他把哪些报告收捡起来，拿出印着靳铅华免冠照的那页指给彤衣，彤衣依旧怀疑，“十三爷从没提过靳小姐。”他不信，说只能是她。那些一遍又一遍关于婶婶的噩梦里，他见到的人全是她。

他想起实际在梦外见过靳铅华两次。其中有他还小的时候，十三叔带他去看佛塔，他们在那遇到她。那时候慕容烟雨死了，他们把他的骨灰龛送到佛塔的最顶层。去之前十三叔告诉过他要爬佛塔，他很不耐烦，说不愿意，那么多楼梯，为什么要爬啊。后来他又说，为什么要把骨灰龛送去那？慕容烟雨是人，不是神。佛塔应该摆舍利，不是随随便便什么死掉的人。十三叔看着他，没有给他巴掌，也没有给他表情。路上他靠在副驾上放空，终究不能免俗地想到父亲，想到他的责骂，想到他的声音，想到恨他，想到爱他。堵车半途他睡着了，在梦里流出眼泪。醒来一片晴空大好，他听见十三叔的声音，抬头看到靳铅华站在车窗外，裙子艳黄，表情却很庄重。

靳铅华那时已经信教。他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件事闹得很大。他听说为了她的教，钱填了一笔笔，债填了一笔笔，终究是无底之洞，没有回音的空谷。而在佛塔下第一次见她时只是觉得她奇怪，奇怪，也好奇，也不满，一个漂亮的女人，十三叔的旧相识。三个人向佛塔走去，途中寒暄起慕容与靳家的旧事，出于种种原因，大多不能明说。靳铅华的语速极慢，作为倾听者他感到难以忍受，却注意到十三叔没有丝毫不满。后来她终于说到曾经患过自闭症，靳氏夫妇为了女儿几乎倾家荡产。说这话时她有一种古怪的怨毒，片刻后又恢复微笑，她说她曾经怨恨老天不公，为什么受罪的人不是别人偏偏是自己，可现在明白了。她停下来，微笑着望着十三叔，说都是报应。靳家和慕容家曾做过的事，都会有报应。这些话令他感到不可理喻，他嘲讽地插入：不好意思，你疯了吗？她显然地惊讶了，而十三叔已厉声斥住他：胜雪！他向她道歉，抱歉，大小姐，胜雪他......她依旧端庄，摇头：没关系。

那天进入佛塔是赌气。去之前说过不要，最终还是发生了，一如后来的许多事。那天他向前走，佛塔里是他的父亲，他的命运；而身后站着两个人，一者令他奋不顾身，一者令他痛不欲生，一男一女。他没有回头地往上走，把他们留在门口，一层一层走上去，望见没有尽头的浮屠顶，从壁上浮现的佛与理，金碧辉煌又黯淡无光。那螺旋式的阶梯构成某种隐喻，他走在其上，便注定被漩涡裹挟，所有逃离都是无望的。后来他终于爬到顶层，隔着一层金茶色的玻璃注视慕容烟雨。他感到筋疲力尽，跪在蒲团上，没有注意包裹蒲团的绫锦已被稻壳割破，小腿被划出红痕。他对父亲说我已经决定了，我不相信报应。

他再没有去过那个佛塔，那一天的事令他厌恶。他更不想再遇到靳铅华，尽管他从未承认她令他恐惧。离开时他在塔前看到那对男女，对话已经近最尾声。他走到他们中间，靳铅华依旧在说。说起佛，也说起教，不愿停下，近乎执着。他的十三叔没有拒绝，他便想起在塔顶的某个瞬间，也许就是在见到慕容烟雨的那一刻他也曾想过自己应该相信。慕容家与靳家曾做的事掺着血，掺着沙，掺着眼泪。深不见底，不可捉摸。父辈的故事如一条蜿蜒长河，从源头流淌至今黑色的水由暗转浑由浑转浊。而如今是他身在水中，他望着身处上游的十三叔，掬起尚算清凉的河水，却依旧深知那些源于过去、沉淀于脚下、杀人无形的砂砾，绝不只是天上星星的倒影。所以活该慕容家的人被刀砍死，被车撞死，被一把一把的大火烧死，死无全尸。那么十三叔呢，那么他呢，失去对方的恐惧是否会交替接力？

后来他只记得靳铅华说过的话，记得她的声音，记得她不断问，信不信命信不信命信不信报应。他推开她想要开口，而后便醒过来，一场坏梦。可那天遇到靳铅华不是梦，十三叔记下她的号码不是梦，十三叔送她回家不是梦。那天夜里十三叔回来时喝了酒，所以后来他才有机会，他才能上他的床，才能跪在床上吃他，舔他，含他，直到他醒过来。他在反复回想那晚时痛快于一个念头：十三叔从她身边回家，却和我上床。他不知道他们此前是否做过相同的事，那双将他每丝每寸都掰开的手，是否抚摸过另一个女人的胸口。他不顾一切，背对十三叔撅在大床上，仿佛一只白玉瓜。白的是浑圆饱满的肉，绵而软的瓤，晶莹欲滴地翘在蔓上，只等十三叔提刀破下去，汁水淋漓。

最初的时候他没有感到痛，只有一种从此都将被填满的充实感，伴随着窗外雨水击打玻璃的回响，令他一声声喊出。而后十三叔层层深入，在近乎粗暴、残忍、盲目的情动中将他拓展为不可能、不可以再承受，近乎撕裂的痛。最痛的时候他感到身体正被剖成两半，这时反而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清晰听见风雨摇晃窗框的噪声，雨点频密地击打着窗户。他在十三叔的侵占中渐渐丧失力气，最终睡了过去，此时窗外依旧落雨。从此后雨声令他想起这一夜，想起自己曾被一个男人以最彻底的方式剖开身体。对他而言这不仅是一种生理上的体验，因为这个男人是十三叔，所以被剖开的还有生活。他明白他与这晚之前的日子彻底失去联系：还拥有十三叔时，他感受不到其中的异样；直到失去他，才要开始加倍承受痛苦。他逐渐感到身体中的欲望在离开自己，一回酒醉，他向十三叔拨去电话，他说：喂，十三叔吗，是我。他说：是我。是我。是我。身后人愈加急躁的冲撞仿若失焦。第二日醒来，他在拨号记录中并未见到十三叔的号码，手机屏幕一片雪白，仿佛昨日种种，不过他的臆想，从不曾存在于世上。

有某些理由令他在那时认为，这通电话非打不可。在酒精的麻痹下他无法自控，很快放任自己犯错。这回回家他再次想起半年前的那通电话。在他进门后、闲谈间、摊开文件的某个时刻，彤衣随口向他提到十三爷早已更换号码。他没能反应过来，极短地一愣，彤衣已意识到他并非此次更换后被通知者中的一员、不知道亲叔叔的私人电话。直觉令她岔开了话题。她原本想要打趣他，间杂一些批评，作为对孩子长久离家的不赞同，却微妙感到这些言辞在此时都不生效。于是她转而提起约莫在半年前，某个陌生人不知循什么线索追查到此处，敲门询问慕容胜雪住不住在这里。她感到惊讶，因在成长过程中，胜雪从未带过任何朋友、同学、女友回家。慕容祖宅好似风雪城堡，四季冰风雪暴、生人勿近，掩藏秘密之地。他听她说得惊奇，先是沉思，而后挑眉，故作轻佻道：我也没你说得那么可怜吧？她不语，笑眯眯地看着他，手中仍拿着财务资料。她说：你好像很不喜欢靳小姐。他隔了一会才回应：哦，有这么明显吗？他抬起头瞥她一眼，忽然笑了，冷淡地说：我喜不喜欢有关系吗？结婚的人又不是我。

几年前靳铅华出事，教众活动中途遭民警闯入。后来知道有人举报她非法集会、宣扬邪说，随后牵扯出金融丑闻，通过慈善业洗钱谋私的利益链。此事不小几乎上达天听，但因靳家旧时与某些部门的关系并未全数断绝，他的十三叔亦在其中作手。最终靳铅华并未受到实质惩处，仅有无关痛痒的批评、市内新闻通报的“打击”。以她为核心的教众仍在积极活动，经由各方势力牵线，冠上佛教或是道教之类旁支的名号，从此光明正大，甚至接受了几次募捐。那段时间十三叔与靳铅华见面频繁，他由此开始习惯梦见她，往往是情事后，他裸身躺在十三叔换下的衣物中，等待他冲凉完毕。衣物残存的气味令他欲念丛生，在身体的极度疲惫中，仍感到两股战战，下身渐湿。好几次他这样睡过去，鼻尖除十三叔的气息外，还始终闻到一股熟悉的香灰味，于是梦中与十三叔做爱的人不再是自己。某次，他半夜醒来，想到靳铅华的脸，不可抑制地屈腿去挟十三叔的腰。十三叔被他弄醒，问：胜雪，怎么了？他只是回答：想要。随后将手伸进十三叔的裤子。他们做到最后，他躺在十三叔怀里，感到那些欲仙欲死正在离去。他忽然说：我梦见了你和靳铅华。这话没有下文，像一句梦呓，十三叔并未回答。第二天，他独自开车回学校，途中因恶劣天气撞车，醒来时头脑晕眩，腿上打了石膏。几个年轻的护士在帘外闲聊，称看周刊八卦靳家与慕容家旧事，两家关系匪浅。此次慕容家为靳小姐之事投入甚多，流水预估在九位数以上。

这回回家，他曾问彤衣还记不记得靳铅华出事的情形，彤衣思索片刻，说：记得，此事牵连甚广。她向他回忆，当年为将此事彻底摆平，十三爷颇费一番心力。因靳小姐一度被拘，需向上打通关节，花费自然不少。谈到具体数字，她否认小报的说法，只称除必要花销外，台面下还有许多琐事。他听后接过话，说：比如替她捐的两座庙？他翻阅秘书室的档案，知晓当年慕容家以靳铅华名义向某寺捐赠庙宇，花销占据当年流水大半。实际捐赠物除两座主庙外，另有一条路、一座斋堂。彤衣听闻，忙打断他：你想到哪里去了！语气隐有责备之意。她解释说：那是后来你又出事。你撞车后，十三爷十分自责，守住你几天没睡，怕你像大爷、四爷……我看他不太对劲，劝他回去休息，又或者出去走走、散散心。他回去后，去佛塔看了大爷，正好遇上那的住持。住持说咱们家的事有因果。之后靳小姐来看你，也说起这个。她走后，十三爷说无论信与不信，都当为你的事求个心安。但这个当口靳小姐身上有事，那么这个名声让她背了，也没什么。她说完，看向他，期许得到回应。但令人失望，他并没有回答。

实际对他而言，在过去，十三叔为他或是为靳铅华的过错买单，都已并不重要。他想起的是车祸后的几个月，他在病床上躺得百无聊赖，拆了石膏也不被允许下床。其间，十三叔称公事繁忙，一次也没来看他。一天夜里，他梦见十三叔坐在床边替他削苹果，苹果皮长长一条，蜿蜒如蛇，一直延伸至地面不曾断裂。曾有风俗称若在病人床头削苹果，苹果皮断则会带来不吉。他想起后，恶劣脾性作祟，故意伸手将苹果皮掐断在床头。此举存有挑衅之意，他始终喜欢十三叔因自己失控的样子。但梦中，十三叔并未生气，反而将刀与苹果放在一边，俯身下来吻他。他感到兴奋，手肘无意将苹果皮打落，被嘴唇触碰的温度令他惊醒过来，此时彤衣正好进门。她走到病床边，感到鞋底粘腻，仿佛昨夜真有一截果皮掉落此处，被徘徊于床边之人反复践踏，碾出一地汁水。他看着地面，对彤衣说想要出院。彤衣安抚他，胜雪，你还需要留院观察。他感到不耐，伸手向她索要手机。他说，让我来和十三叔讲。两人僵持片刻，她把手机递给他，他拨通号码，直接问：十三叔，你在哪？那边沉默一会，答，我在公司，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事，我不想再呆在这了，十三叔。我要出院。他说完，不等十三叔回答，直接将电话挂断。几秒后电话重新响起，彤衣担忧望着他，他接起，电话那头没有了杂音。十三叔的声音清晰且严厉，他说：听清楚，胜雪，在我同意之前你不可以出院。他如未听见，只是冷冷地说，你现在是不是和靳铅华在一起？问完后没有指望十三叔回答，二度挂断电话。

他把手机还给彤衣，对她说，有水吗，我现在很渴。她默默接过，说去倒热水，转身出了房门。隔着门板，他看见门前两条魁梧的黑影，一左一右，如两道门神镇守。只能咬牙走到窗边，推开分隔不匀宛若艺术品的玻璃窗，做好再打一次石膏的准备，踩着白色的排水管，一步一步，爬下二楼。这段经历至今仍留存在他的记忆中，每当回想，便会感到一种微妙的寒冷，仿佛回到当天悬浮在半空中的状态，无所依存。

那天，他清晰地判断，他从二楼爬下，如果过程中不慎跌落，那么跌下去至多残疾。那时候，十三叔会怎么想，他不知道。在攀爬过程中他想这些事，想着十三叔，想着排水管上落脚的地方，他想到如果他在这时坠落，那么他会相信世上真的存在报应。他往下爬着，背后是大片绿色的树，风一直吹。踏上地面的那刻他感到无处可去，他在树下站了一会，最后选择回家。

几年后的那次醉酒，他在电话里对十三叔说，他没有在离开医院后选择去其他地方。因为他知道，无论去了哪里，都迟早会被十三叔找到。后来，他更进一步承认，也许在他的心中，根本就想要自己被十三叔找到。他说完这些话，手机被身后人拿走随意扔到一边，而后的撞击如擂鼓，一下一下撞入他的身体，将他钉在床上。醉意中，他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仅有记忆接续之前与十三叔的对话：回到家后他洗澡，清理掉所有医院的气味躺在床上。等待十三叔回来的过程中他睡着了，醒来时，窗外霞光昏暗，屋内没有灯光。十三叔坐在阴影处，问他，就那么不想待在医院吗。他说是的。十三叔问，腿还痛吗？他有些不耐地说，早就不痛了，我说过我没事。十三叔看着他，很久以后说，好，以后你就留在这里。好好休息。他从这句话中敏锐感到某种异样，因此变了脸色，问，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十三叔没有回答，起身推门要走。见状，他跳下床，冲过去拦十三叔的腰，熟悉的体温令他将双手无意识向下，若有若无触碰十三叔的身体。接触中，他发现欲望很快来临，于是故意压低声音，引诱道，你很久没来看我，我想你了，十三叔......双手由触摸转为挑逗。他预感自己会获得胜利，十三叔在他手中勃起了，但这胜利持续不长，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令他被甩开了手。他站在原地，某种灵感使他确信，电话那头的人正是靳铅华。他看着走出房间，不曾回头的十三叔，判断在这一刻无比清晰，他对他的背影说，在你心里我比不上她，是吗？问话部分十分冷静，近于自问自答。

起初他以为，与十三叔在那天分手，不过从前种种抉择导致的无形意外，如一叶落于白羽之上，阳光下，叫人无法厘清。如若他没有坚持出院，或不曾在靳铅华之事上执意追究，那么这场分别是否会来得稍迟一点？当天，十三叔在离开他后搬离老宅，庭院中数个打包用的纸箱稀落成山。他走进十三叔位于二楼的卧室，也即他们一度用于交欢之所，从除大件家具外净无一物的房间、白而明亮的窗玻璃中洞悉自身天真，进而不得不承认这场分手计划已久。他站在窗边，透过自身的倒影看到沿公路驶离的汽车，无从分辨十三叔的副驾是否载有他人。想到这些，他点起烟，向窗台走去，前几年因房地产业大热，本宅周遭遍起了一片新楼。此时此地，慕容本宅不再是一座孤岛，从窗台远望，亦已看不到当年那条公路。他站了一会，询问彤衣开发商向十三叔开出了怎样的条件。彤衣忙于从储物柜中找出一只烟灰缸，因此只随口答道，没有，为什么这么想。她将烟灰缸递到他面前，跟随他的目光所及，看到隔壁庭院中静卧于草坪上的白色大狗。她说在他们叔侄二人先后离家的一年后，开发商得到十三爷首肯，开发项目开始动工。过去的慕容家曾拒千人于千里，如今冰风雪暴不再，掩藏秘密的城堡瓦解，随着主人离去，似乎再无秘密可藏。想到这些，她模棱说，一切也许只因时代变化，说完后，陷入沉默，窗外晚风轻拂。卧于草地上的大狗一跃而起，扑向半空，在落日斜长的余晖中，被捕捉的飞虫于狗爪下隐隐扑动。她看着狗，忽然问他，为什么觉得是靳小姐呢？此话无头无尾，他措手不及，眼神短暂流露迷茫，如涉一场白雪大雾。她站在他的身边，感到若能穿越浓雾，便可以回到他的少年时代，识破种种与十三爷间疏离或分别的原由，但大雾如荼，难以成行。很快，他恢复如常，回答问题时近于自傲。他说，我见过他和靳铅华在一起的样子。怎么样彤衣，来打赌吗？

关于靳铅华的事，从前，他未有过讲述的机会，在与十三叔四目相对、最接近疯狂的时刻，争吵没有发生，他们丧失对质的可能。仅在梦中，他无数回与十三叔重逢，为他打开身体时总是质问，你睡过她了？像现在对我这样？后来，他感到耻辱，为自己曾有过付之一炬、将一切于台面上掀翻的念头，为鲜血淋淋的梦：结束时，他湿着眼眶将短匕刺入十三叔的胸口。他停顿了一会，对彤衣讲述起一次午睡醒来的经历。一日他午睡醒来，二楼无人，十三叔不见踪影。他感到奇怪，循阶而下，在本宅之外，看到落叶纷纷，靳铅华立于树下，与她相对交谈的人，正是十三叔。他对彤衣说，如果没什么，为什么不让她进门？此话有些尖刻，只是基于一种直觉，因那时他与十三叔仍是情人关系，而彤衣不明就里。她听完后，哑然失笑，说就这样？他抽着烟，没有回答。那日他没有做声，仅在玻璃窗后看二人交谈，未几，十三叔忽然向靳铅华倾身，势如欲吻，他难以置信。此时元劫七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惊慌中他转头去看，再回头时，院中已一片风平浪静，树叶静静落地，相对而站的两人姿态如常。除他食指掐出的一道红痕外，一切之事，都似从未发生。他拄灭烟，用力甩几下手，少许烟灰从虎口掉到地上，讽刺地说，大概就这样吧，就这样。隔了一会，又说，对不起彤衣，弄脏了你的地毯。从小到大，难以从他口中听到道歉。她微感惊讶，说没关系，自己家里为什么这么客气？却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晃然如刀的冰冷，因此感到心中异样，难以言说，看他时，仍觉像看小孩，哭闹、打滚、撒娇、任性皆是乐意包容、值得怜爱之事，唯独长大，令人痛于接受，措手不及。多年过去，十三爷是否也有相同的心情？想到这里，她叹息一声，对他说，你们叔侄二人许久不见，今天难得，见面之后，说话做事都不要太过冲动。想到他对靳铅华的反感，还想再说什么，没有开口。此时房门门锁轻响，惊动两人同时转头，客厅中气氛凝滞，片刻后大门如宿命洞开，一身笔挺的男人缓步走进客厅，身后跟随一道窄瘦人影，仅从身材判断，并不是女人。

两年前，慕容家捐建的新寺竣工，寺内香火鼎盛。住持为表谢意，特意邀请两位主事前往。当时，正值集团内承接社会项目，慈善形象无疑锦上添花，因此一请之下，无法推诿。二人在正殿外相见，当着住持与众僧侣的面，他叫了一声十三叔，而十三叔仅一点头。此次相见，是二人分开后至今唯一一次，当天寺庙为预备二人来访，提前清场香客，面对空荡荡的佛寺、走在身侧的十三叔，他感到无法思考，心烦意乱。午饭后，十三叔与住持于殿外交谈，他则独自走进殿内，巡视满殿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走至台前时，意外被支出稻壳的蒲团划花脚踝，于是自然想起多年前父亲死后佛塔中发生的事，靳铅华亦是其中一环。他忽然感到膝盖一软，平生第一次跪在神佛之下，宿命感无可辩驳，面前高台上摆有铜香炉、供果、募捐箱，亦有一叠鲜红的还愿带。好奇中，他拿起其中一条，看清上面写的十来个字，锁骨菩萨的故事。此时众人走进正殿，见他跪在台下，手持红带，以为他对此物有意，住持颇为欣慰，感叹，善哉，善哉。命一弟子出列，接过红带，仔细替他系于手腕之上。当晚，寺庙为二人安排禅房，正是昔日十三叔捐建之处。按惯例，房内两张小床并排而列，简单洗漱后，他侧身躺在床上，直到十三叔进门，十三叔神色淡淡，看不出表情。多年来，两人再未独处。这晚，十三叔看着他的手腕，主动问，喜欢这个？话中情绪很难辨明。他听后，立刻低头去解红带，因系带之人手法特别，颇费一番力气，解开后，冷冷掷于地上，说，是，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此话一出口，屋内气氛顿时紧张，十三叔皱眉不语，仅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他们僵持片刻，电话响起，十三叔看过来电显示后接了，寥寥几句中，话筒里另一人的声音沙沙作响，由是判断，是个男人。他没有察觉自己松了口气，不可控制地走到十三叔身边，赤着脚，踩在他穿皮鞋的脚上，如从前般问，是谁？能在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十三叔没有理会，只是说，胜雪，别太过分。此话仿佛警告，轻易将他激怒，他冷笑一声，索性张开腿，大方坐到十三叔腿上，这些情爱时的习惯，多年过去，依旧没有生疏，仅是一个动作，感到十三叔身下之物，隔着外裤，硌在他的腿心。于是问，我过分吗？想起扔在地上的还愿带，微动腰胯，伸出小腿，脚趾轻轻去勾，场景香艳，十三叔移开了眼。他感到得意，在十三叔愈加森冷的面色下，雪白脚趾于红带上摩挲，上写，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没有念完，十三叔忽将他一把掀开，披衣而去。出门后，一夜没有归来。第二天他睡醒，出门遇见住持，交谈后得知，十三叔已经离开了。

离开前他问住持，前一天在殿外与十三叔谈了什么。住持说，阿弥陀佛，小施主有心。此事并非老僧有意隐瞒，只是慕容施主心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听后，也直说阿弥陀佛，看来下次慕容集团捐建金额，亦不足为外人道也。在他的逼迫下，住持无奈，吞吐再三，终究泄露天机。他听后，只感到一头雾水，转眼为其他事务所扰，此事不再记起。后来的日子，即使偶有想起，仍不解其意。一次，他在宾馆楼下的自动贩卖机处买水，一辆轿车正好停在路旁，门开后，车上下来一名男子，十分好看，恰好也要买水。当天他等人等至无聊，无事可做，因人长得好看，走过身边时，多看了几眼。买完水后，男人回到车上，开门时，他瞥到车内后座上还靠坐一人，身形轮廓，极像十三叔。那时，他莫名想起住持的话，感到自己鬼迷心窍，此生已无可救药。十三叔说，报应在我身上就好了。他想，这报应分明在我身上。汽车绝尘而去，此后，他再没有过类似妄想。

进门后，彤衣招呼二人坐下，很快找来拖鞋，茶几上依旧散乱许多文件，一眼望去，即可见靳铅华蓝底一寸免冠照。他站在窗边，心不在焉，等待十三叔开口，视线中，与十三叔一同进门的男子笔直坐于他身侧，从侧后方看，此人五官挺拔，身姿端正，而十三叔仅见背影。他们坐下片刻，彤衣沏来茶水，见室内无人开口，气氛尴尬。桌面上，报表、文件重重叠叠，茶具无处安放。她将茶盘放在一旁，蹲下身来，收捡出些许空间，收起印有靳铅华照片的某页时，十三叔果然问，这是怎么回事。他立刻说，听说你要结婚，秘书室忙得手忙脚乱。既然如此，婚前评估，做侄儿的替你代劳。他一边说，向沙发走去，从小到大，走路时他总懒于抬脚，因而鞋底拖于地毯上，如风折草，唰唰作响。这样的声音，慕容家之人，无不熟悉，彤衣听见，只是摇头，望向他的眼神复杂，隐有不赞同之意。他不为所动，走至十三叔面前，小腿挤进沙发与茶几间狭缝，几乎与十三叔相贴。幼时，他曾在此处彻夜等待慕容烟雨，看书写字时，为图方便，不愿坐在沙发上，只挤进缝隙，双肘伏案，跪于案前。起初沙发与桌案相隔甚远，他跪于其间，无物可靠，十三叔发现后，命人调整茶几与沙发间间距，时至今日，二者间仍留有一线，宽度恰可容纳孩童。他低下头去，看着那条十三叔曾为他一人造就的裂缝，对他说，幸亏十三叔今天没有带她回来，否则以后我真不知道拿什么脸叫她婶婶。他轻轻一笑，不顾彤衣脸色，继续说，老头留下的钱虽然不少，但我这位婶婶恐怕不是省油的灯。十三叔，别怨做侄儿的不提醒你，结婚之前，可要记得财产公证。说完后，弯腰去拿文件，甫一伸手，被握住了手腕，十三叔的声音毫无波澜，问他，是谁告诉你，我会娶靳小姐？此话一出，室内余音断绝。他有些发懵，被十三叔握住的腕骨似要碎裂，疼痛难以言明。脑海中，仅有声音不断击出回响。不能相信，却不得不信。若在从前，他会为此满足，此刻却仅仅感到前半生对抗徒劳，十三叔心中之人，不是靳铅华，也不会是自己。此时，十三叔神色仍旧平静，松开他后，转而向另一侧的茶具，见状，男子提起茶壶，向茶杯缓缓注水，杯中水纹动荡，仿佛一场梦境正被打破。他蓦然清醒，一把摔开男子手中茶壶，不顾被茶水淋伤的手背与彤衣惊呼，上前一步，越过未及出手的十三叔，狠狠钳住男人下巴。逼视里，他看清男人面貌，终于发笑，回想起当日自动贩卖机边所见，那个坐于车中之人，实际并非他的幻觉。他松开了手，仅对男人说，是你，随后转身向楼梯走去。整个过程中，十三叔始终没有开口，耳边，彤衣的声音萦萦切切，他恍若未闻，上楼时，险些被地毯绊倒，而后忽然想起曾在多年前与十三叔一同去过远地游玩。多年前，十三叔醉酒与他发生关系，长途旅行仿若补偿。印象中，他们去到一个白雪国度，此地终日积雪，空气静谧，目光所及处皆为白色。远远望去，位于半山的旅馆仿若童话中白雪王后立于世界尽头的宫殿，除他们之外，再无他人造访。按照计划，当天他们乘缆车上山，途中遭遇暴雪。天色惨淡，隐隐可见远处遭白雪覆盖的信号塔，窗外风雪不止，半程后，缆车悬于半空之中，再无移动迹象。对他而言，这是平生第一次接近死亡，但因十三叔就在身边，并不特别感到恐惧或者悲伤。他走至窗边，缆车随步伐倾斜摆荡，从半空俯瞰，地面之物小而遥远，世界仿佛尽于脚下。后来，风雪渐弱，缆车仍无启动迹象，他逐渐感到寒冷，回到十三叔身边，轻轻躺在他的腿上。此前的旅途中，两人气氛始终尴尬，那晚之后，他们极少再交谈。他有些困倦，不愿再想，十三叔的怀抱温暖，被他抱着，几乎有睡意袭来。朦胧中，他感到十三叔轻轻抚摸他的耳廓，他低声叫，十三叔，十三叔的手指不再动作。片刻后，十三叔对他说，睡吧，他点了点头，闭眼前看见远处有灯光闪烁，因在风雪之中，光线无比黯淡，天地无声。一切仿如白色梦境。

END

[ 此帖被无子棠在2021-01-20 17:5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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