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09 【缜砚】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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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3-09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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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9 【缜砚】落谷

*私设恁多

他问：“先生，我们曾见过吗？”

壹

我自然说没有。非是我说假，单方面的认识想来不做数，而要绕舌说“锋王殿下出关时草民曾在大典上与殿下有一面之缘”，还不如直接否认来的妥当。只听他说：“我想也是。但先生与我虽是初见，却似故人。”

这是要说一见如故了。我倒不知定洋军大统帅几时变得如此文绉绉，但攀亲念故之事我是万万不敢做的，更何况是同声名赫赫的锋王殿下认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旧。我回道：“殿下镇国四方，各色各样的人见得多了，便遇谁都不觉得生分。此乃人民的福分。”

他道：“先生说得有理。”说罢仰头将一碗汤药灌下肚，架势不似喝药，反像将士闷酒。那药该是极苦，他一气喝完药，却连眉都没皱一下。待放了碗，他问：“先生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道：“草民听闻近日定洋军在邻近追查流寇，殿下气质衣着皆与普通将士不同，自然不难认出。”

他叹道：“先生要知道什么总是简单，不似我等愚钝。”

我心下一动，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但看他神色自适，又不像话下藏话——锋王几时有这般习惯？我兀自犹疑，他却道：“我在此逗留数日，给先生添麻烦了。”

他话说得好听，却看不出半分要走的意思。我只好回道：“殿下言重。倒是殿下今日方醒，切忌思虑过重。草民不打扰殿下歇息了。”

他当真累极，我还未吹灯他已合眼睡去。我替他掖好被褥，收了碗勺，掩门走出院落。谷中虫鸣时远时近，隐约合出半曲箫音。我定神细听，当是风吹石隙的响声，倒是可惜了今晚一轮白月。

我借来几分夜色在井边涮碗。今夜月光是出奇的亮，竟连陶碗上的裂隙都照得一清二楚。这算是白洗一遭。我摇摇头，还是将粗陶碗冲净了，随手摆到屋檐下。屋内滚汤扑开一阵药香。药色深重，在我口中不过淡如白水。

我数着所剩无多的药包算日子，心里却左右算不过今夜。百密一疏，我独自回想今夜之事，想起若真要开口，对面的早已不是锋王，而该唤一声太子了。

贰

我在屋后绿池养了群鹅，不多，五六只而已。别人见鹅只做口腹之好，我却觉得白鹅模样可爱，鸣声亦颇有趣味。但出于职业素养，我仍要提醒诸位：鹅于药理，其性甚毒。

毒就毒吧，这天底下爱在后院养毒的也不止我一家。何况我亦难免俗，不论上桌或捉去集市卖，这群鹅兄自是不亏待我的。

定洋军围剿流寇之事便是我在集市卖鹅时听到的。那卖药的小子不见忧惧，反而兴奋道：“不知锋王是否也在。”

我奇道：“不过一窝流寇，竟值得统帅亲自来剿吗？”

他摇头道：“皇城人的心思哪个能知晓？哎，我看你近日手上伤又多了，不如再捎些跌打药回去，鲛人到底娇贵的紧。”

我诚心多谢他的好意，告诉他：我手头匀给药材的钱就这么些。他气了半天，到底把药塞进我背篓。不知他是真神通还是乌鸦嘴，那药当晚便派上用场，不过不是给我，而是给那误坠山谷昏迷不醒的锋王。卖药小子若是知晓此事，定是不会与我追究那点小钱的。

我看回池中群鹅，它们正被箫声逗弄得鹅鹅声大作。我心下趣味，却听见有人喊：“先生。”

我忙起身。他拄着根竹杖立在门边看我，也不知听了多久。我道：“是草民惊扰殿下了。”

他摇头道：“先生箫音绝妙，我有幸一闻，谈何惊扰。”

我心中一惊，不知他如何从这类鹅呕哑中听出绝妙二字，不禁暗想：殿下莫不是把脑子给摔坏了。他又道：“不知先生方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我道：“随兴而奏，谈何成曲？”

他显是有些失望。我有些过意不去，但究竟想不起刚才兴之所至吹了个什么。这一会儿他已拾得一个脚踏靠近坐下，倒是一点不讲究。

他道：“先生请。”

一来二去，我早已没了吹箫的心思。然而池中群鹅仍翘首以盼，何况池边还多了一条正襟危坐的皇鱼。我一咬牙再吹一曲。这一回他道：“此曲我倒不曾听过。”

我道：“野际童谣，咏鹅。”

他闻言先是一愣，眉眼一动，最后化出一笑。这笑意不甚明显，我却在耳畔捉住一声低沉笑音。我于是忧虑更剧：他人只道锋王不苟言笑，此番不会真撞傻了吧？

他笑完了，方道：“先生好趣味。”

我简直苦笑。只听他又问：“先生弹琴吗？”

我反问他何来此言？

他道：“擅箫者多习琴。”

我道：“是殿下太执着琴箫和鸣了。”

他却摇头，道：“我会箫，却不会琴。”说罢竟是要向我讨箫。我无奈归无奈，自然还是要给他。其实这臂长竹段同他手里竹杖一样，是我从池边残竹里劈下来，不过顺势凿了八个孔，实在很难称之为箫。他倒不在意，放在唇边认真吹出一曲。箫非好箫，那使惯了河山命的手却比我想象的灵巧。我这才想起适时那首曲子。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

一时只闻谷间风声历历，细叶声声；天公既阴，暴雨即至。我提箫做棍驱鹅进笼避雨，他却按下我手腕，道：“先生何苦委屈了这箫。”

我道：“殿下看它是箫，农人看它不过半截竹棍，眼下不用来赶鹅却用来做什么？”

他不言语，转手用他那四尺长的竹杖来帮我。我知他自幼习武，但到底有伤在身，忙伸手扶住他。他靠我倒比靠那拐杖顺手，反是我差点跌到地下。他一把扯住我，看过来的眼神有些诧异。我干笑两声：“殿下见笑。”

他道：“无妨。”却来看我双手。我索性大方给他看手上伤痕。“成日做些粗笨营生，磕碰难免。”不想他捉着我，还想挽袖看我手臂。我大惊，忙道：“殿下，这样被人看到不好。”

他登时住了手。我俩大眼瞪小眼，还是我说：“殿下，要下雨了。”

话音未落，檐下一溜锅碗瓢盆齐声奏起天音。他拉着我一瘸一拐朝屋内跑，短短几步行出万里行军之势。我心下叹气，没有阻拦。山雨落在身上到底凉些。池中水声方起，我却预感这雨将下许久。

叁

在山野住久之人口味多淡薄，何况我陋巷菜羹，饶是御膳房的御厨来此亦该很为难。他却道粗茶淡饭并无不妥，军旅之人本不拘于此。我是不好给他煮平日的吃食，只得勉力做得精细些，又念着下回集市需再担些米面酱醋回来，他便说与我同去。

自我上回在池边跌跤后他默不作声替我担去好些粗重活计。他是诚心好意，我却暗自叫苦。让锋王替我做劳工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遑论这位皇太子有伤未愈。我自觉已到罪该万死之境，他却不觉自己一身鲲帝王血较我这俗人金贵，替我拾柴进来，又坐在柴堆上看我生火。细柴不堪压，他蹲到我身旁，问我：“先生不曾习武吗？”

我对着灶火下摇蒲扇上摇头：“如此伤筋动骨损人不利己之事，草民又何苦来哉？”

他道：“或为强身健体，或是保护重要的人；或者如先生吹箫，是兴之所至。”

灶下火星四溅。我道：“或是引火上身也未可知。”见他若有所思，我亦不欲与定洋军大统帅于此纠缠，踩灭地下残火，道：“唉，殿下就当是小人觉得练武太过危险吧。”

他道：“先生志不在此。”

我道：“人各有志而已。若无鳞王与殿下如此，草民恐难成愿。”

他问：“先生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吗？”

我正要答是，他对着通红炉火说出一句：“我少时与先生在紫金殿上见过的。”

小满既过，江河渐满。屋外夏雨断断续续下了好些天，屋内柴火烟气拢在一处散不开，扇子一扑便齐齐朝人面上抓来。我不由捂脸咳嗽，他在一旁用袖口替我扇风。我掩口盖鼻，道：“殿下真是好记性。”

他道：“我……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记起好些往事。”

我道：“殿下果真皇运加身，因祸得福。”他还为我驱烟，实际动作很不得要领。我不得已制止他，道：“草民不过沾了家族风光，得幸进宫一睹皇威。”

他道：“先生是鲛人，入宫后供职何处？”

我道：“唉，草民不才，不过太医令一介试膳官。”

他自然疑惑我为何试膳试到这僻谷中来，总不能是为宫中找寻新鲜野味。我向来体谅皇族对退休一词理解粗浅，答道：“时间既到，便出宫了。”

他道：“先生还年轻。”

我对着比我小了一轮多的殿下道：“时候未必就是年纪。班谁上不够呢？”

他道：“先生果然不同凡俗。”

我汗颜，心道殿下不过在皇城中少见咸鱼，如今实在是认稀为贵。他又问：“先生如今得偿所愿，却不曾想过找人作伴吗？”

我仿佛回到数年前家族宴席，三亲六戚围做一团，非要从我口中套出另一条鲛人尾巴不可。原来皇亲国戚同寻常人家无甚不同。我道：“两个人到底不如一人逍遥。”

他道：“倒也未必是两个人。”

我一愣，他已转而道：“先生过得高兴就好。”我隐约觉得古怪，但灶中柴火已旺，我便专心炊煮，不做他想。

肆

鲛人擅音律，长织绡；滴泪结珍珠，燃膏长明灯。此外还有诸多本事不得一一数尽，实可谓通天入地，无所不能——这自然是假的。

我自知鲛人不过普通族类，所谓海境单传相脉也只是愚弄人的把戏。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论出朝入野其利弊不过半半，虚名之下反添许多无谓烦恼，搞得生活压力倍增，徒失趣味。不然我何苦这些年只逗鹅做乐，连衣物都不多添一件。

也因这缘故，他自落谷后平日便只披几件粗褐短衣。这不合身的行头在劳作时尚可不做讲究，要穿去集市却着实令人为难。他原本衣物我虽已补好，穿出门又太显招摇。我念及家中或有早年所余布匹，翻箱倒柜小半日，还是他从床下木箱寻得一套成衣。衣服是早些年做的蓝白款式，襟边袖口用银线暗针绣过一圈云水纹，穿在他身上竟是一分不差。

他自己束好深色素带，问：“先生还替人作衣裳？”

我道：“唉，前些年偶尔接些活计糊口。”

他道：“这衣服没人来取吗？”

我道：“贵人多忘事，都这好些年了，想必是忘了。”

他似有顾忌，问：“先生也不留？”

我道：“左右他没给钱，殿下穿去便是。”

他对着镜子看了半晌，道：“先生卖给我吧。”

我一怔，道：“殿下想要自然就是殿下的。”

他摇头道：“我会付钱。”

我自然不担心他欠款，况且他就算不给钱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这么说了，我便道：“那草民便记下了。”

他负了欠款，看上去却很高兴。我们出了山谷往临近镇上去。时已入暑，街边已有人卖解暑冰饮。外埠有人善此道，年年都在集上卖些新鲜玩意儿。摊主人操着外地口音来招呼，他却只顾对我道：“此物甚似晶珠凉。”

我当他睹物思乡，便替他要了一筒。他喝一口，将竹筒递我。我一愣，眼瞧着竹筒里一根芦草飘来荡去，道：“呃，殿……公子，我再去取一根芦管来。”

他将芦草首尾掉转，是非要我试试不可。我无奈浅尝一口。此物与晶珠凉确有八分形似，待近鼻端却只闻一股清凉酸涩气味。再抬眼时我见他盯着我看，便道：“这味道倒是奇特。”

他将竹筒接过，点头道：“太酸了。”我点头称是。

集市设在镇口。我买完粮油酱醋，又给家中白鹅换来半篓谷饲，惯例去市尾找卖药小子换药。卖药小子见我身后还跟了张面孔，虽有几分惊讶，却并无多言。我付钱时他问我：“你又开始织绡了？”

我回他：“不过旧时衣物。”

卖药小子却摇头，戥子尖对着他腰间道：“这丝绦倒是金贵，我看着眼熟，莫不是你织的？”

我一愣，才发现他腰上好似悬着一条深色丝绦，流苏顶一颗珍珠青光暗敛。我今日不曾给他腰挂，想来是他自己随身带的。

我撇过卖药人手里戥称，还未说话，他衣袍一动，掩去腰上佩物，道：“故人所留之物。”

卖药小子约摸看他不似我好说话，脸上讪笑，手里又硬给我塞来两大捆药。我递过铜板，暗叹那人果真不做亏本买卖。

伍

屋后白鹅被湿闷天气摧折没了神气，我抱着谷盆刚进院里，它们倒又嘎嘎叫着连飞带跳围过来抢食。我点着鹅冠数过一轮，发现确是少了一只。

农人多言害了病的鹅留不得，我仍是尽心给它医治，另圈一块地将它抱进去。病鹅蔫了脖子缩在竹叶地上看我，我抚过它热软绒毛，闻见屋内飘来深重的苦药味。

汤瓶里药果然煎过了。成倍药材熬出汤汁漆黑如墨，我滗出壶中浓汤又起一锅，他在地下替我看火。他动作娴熟，四肢行动也无大碍。自他来此，院中药味愈重，炉上药烟愈浓。我忽而想及后院病鹅，不由想：果然，沉疴难愈。

我正出神，忽闻他出声问我：“常见先生服药，不知先生所患何疾，服药甚苦？”

我道：“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他许久不作声。我一时回神，低头去看，他竟像失了魂似的直盯着我瞧。我笑道：“不如我琴一张，诗一联，乐意自悠然。试看他富贵和贫贱，都一般白骨葬黄泉——殿下竟没听过这一折戏吗？都是些玩笑话，莫不是吓到殿下了？”

他道：“无事。先生不愿说，我便不问。”

我叹声气，道：“便是些体虚气弱的陈年旧疾罢了，不敢让殿下挂心。”

他道：“先生该换一帖药。”

我道：“唉，不劳烦殿下。草民虽医术不精，却知晓此病难解，不过用些药膳慢慢地养着。”

他道：“是药三分毒。”

我道：“既是病，便要除。”

他道：“既如此，不若让我一试。我技虽不如太医令，但兴许有法可解。”

我不由侧目。“草民不知殿下还擅医术。”

他道：“久病成医。”

我心下一动。他道：“常年军旅，略有见闻罢了。”说罢便来争我手中粗陶碗。我大惊，急急回身道：“殿下，这样不好。”他却不听。一来二去，我难免力有不逮，情急之下只好手腕一扣，陶碗并药应声碎了一地。

一时寂寂无声。我内心痛极，只可惜了我那只肥鹅，如今是有一小半交代给了土地公。却见他单膝跪地，拾起一片碎瓦，以指沾药送到口中。我愣在原地，半晌，长叹道：“殿下这是何苦？”

他尝了我那药，眉头紧锁，却道：“先生是我救命恩人，我该回报先生。”

我无语，另取来扫帚簸箕将碎碗扫了埋进院里。他又要来帮我。我俩相对无言，他铲去一层浮土，在我耳边低声道：“我知道先生是什么病，也知道该用什么方。”

我笑道：“殿下异才，竟连太医令也要见绌了。”

他看着我。方才那药想必煎得太过，我竟从他眼中看出几分苦味。他说话时好似咬着牙：“但，解药难得。”

我心下叹气，道：“殿下。”却未想好说些什么话，只将土堆踩实，犹豫片刻，将手轻搭在他肩上。他紧捉住我手腕，最后却只留得半角袖袍，轻声道：“别吃这副药了。”

我叹着气抽回手。“殿下，回屋吃饭吧。”

陆

到了一定年纪以后我不很爱过生日。这话说出来难免令人误解：我不是怕岁月空流，只是发生过的事太多，生日终有一日变得无足轻重。再者，一个人待久了，要做些什么总是懒怠。

至于为何现时又做起了长寿面，我姑且解释为：冲喜。

我晨起熬汤，用的是新鲜大骨并陈皮白芷等作料；面自然也是自手擀。院内绿菜今年多被雨泡烂了根，我另从邻家换了些蕹菜，又拎回半篮鸡蛋。东月将升之时我在院内为他斟上一杯新酒。许是我在他碗底卧了两个蛋的缘故，他较前几日精神好些，脸上看着也高兴。他身着先前那套蓝白衣饰，举杯敬我生辰吉乐。我坦然受了，也回敬他。

白鹅在院角做几声喊叫。夜间有山石作响，我举头望月，他随我追看山头玉光，恍然道：“今日十四*。”

我饮尽杯中酒，起身入内，从床下另一木箱中抱出一对琴箫，回到桌前笑道：“殿下，请。”

他不接箫，我便等着。今日月晴，天边不该是雷公兴鼓。夏至后池水涨过一轮，伴着竹声飒飒地响，连药味亦被草林露意盖去几分。细叶落到他肩上，他立身将箫口抵在唇边。长箫悲鸣。我满目月色人影，指上琴音如秋水回落。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鹅声已寂。那只病鹅究竟没了。谷中余音如咽似泣，他放了箫，道：“先生的礼物，我收下了。”

我收了琴，重满了两杯酒。他亦举杯。我抬手道：“草民敬完这杯，太子殿下便该走了。”

他闻言怔住。我道：“殿下伤病既除，屈尊陋室，反是草民冒犯了。”

他没喝这杯酒，慢慢将杯放至台面，道：“我病未愈。”

我道：“草民技拙。殿下还是回转皇城，请太医令观诊为要。”

他道：“太医令不知我身患何疾。”

我眼皮一跳，却听他慢慢道出一句：“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柒

他道：“砚寒清，我都记得。”

捌

北冥缜首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说是想起，并不准确。只是他把近些年的事都忘了，那些时光更深处的过往便如同海底泉涌，自海水最底处翻涌上来盖过原先的水面。他记得家中亲缘众多，关系杂乱，以及他和家人关系并不算好。这些事他略略一想便放过去，因着这委实没什么可怀疑，又或是怀疑这些事实的念头本就显得蠢笨。

这些无需质疑的过去是他成为北冥缜的基石。他顺着老苔遍生的石路逆潮而上，却仍难看清海潮来路。收留他的中原先生说，这都是那场病的缘故。

不错，他生了场大病，好长时间喉头都是腥涩的苦味。中原人给他的感觉有几分熟悉，因此他尊称他一声先生。那位俊俏的现世如来问他，先生所记得最近的是什么？

他苦苦想了半天，想起那一年紫金殿，父皇大摆宴席送他出关。

如来笑，问：还有呢？

他绞尽脑汁。如来的态度似是暗示他还该想起什么，但他的努力委实令人失望。

如来不恼，让他慢慢想。这本就是病，记不得，却急不得。

他便成日成夜地想。先生不常来，他一个人在屋中，却觉得有人陪伴。那人偶尔絮絮地在他耳边说话，偶尔送来几片如月的箫声，寒而清，像边关透彻的海水。但月下无人吹箫，不过风吹石壁而已。

于是他用河山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削了根竹箫。他手不巧，是帮他治病的小大夫帮了好些忙才做好。小大夫见他摸着竹箫不说话，问：殿下不吹一首吗？

他回想片刻，道：边关少歌，我都不记得了。

小大夫便同他说：殿下不急，慢慢想。

他们越是劝慰，北冥缜却越觉时间紧迫，仿佛有什么正趁他忘记欲将自行逃脱。戍关九年心成铁，折柳紫竹听不得。待他磕磕绊绊吹完一曲，小大夫在一旁竟是要掉眼泪。北冥缜不想这海境故曲竟勾起他思绪。小大夫拭了泪，说他的一位大哥也曾在月下奏这古曲。

北冥缜便问他大哥系谁？

小大夫摇头道：大哥已不在了。

北冥缜忙同他道歉，小大夫却摇头，道：锋王殿下无需道歉。

他正要说自己早不是什么锋王殿下，忽而听见有人在耳边带着笑道：我与殿下初见是在出关大典上，殿下想来不记得了。

他一愣。这不是他的记忆，是别人如此说了，再加进他回忆里，他却不愿怀疑。那一年出关，紫金殿角落有位侍茶小官抬头看他一眼。若他曾回头，定是看清鲛人额前鳞片被水光一照更显波光粼粼，好似月光，既寒又清。

玖

这不对。我想。

他不该说自己什么都记得，应当是“我什么都记起了”。可什么都想起来，又是想起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想起什么，但我却真正是思绪汹涌。恍惚间我想：原来忘记了的人是我。

我想起他十六岁那一年，鳞王并群臣文武在紫金殿上送他出关。我不过在角落侍茶，却正正好好受了他一眼。其实他已经不记得，是我后来与他提起，那是第一次亲见锋王。

往事如烟。那些紫金殿上的杀伐与骨肉相残的斑斑血迹我们是谁也不愿再提，转眼又是一年，成者王败者寇，他成了阶下死囚。我送他鸩酒，将尸首送到他境旧友居处。他欠我甚多，此时反敲一笔也不算便宜我。旧友笑我活反了性，竟也开始自找麻烦。临别时他正色问我：“你现在可知执着是何滋味？”

我反问：“你现在是替谁问的这句？”

他露出玩味神色，笑道：“今日我先替自己解惑；他那一份我先收着，等改日他自己寻你问。”

我道：“你已有答案，何必再问。”

他看一眼气若游丝的北冥缜，又看一眼我，再起话头已是问我作何打算。我告诉他我要做闲散仙人去。他知道我境况，亦不多问，让我保重，有事随时找他。

我当然没找他。一来我这旧友精明得很，我是不想再惹麻烦上身；二来他们不愿我再找上任何人，死了最好。但几经波折，我居然也堪称得偿所愿，自然轻易不会去找阎王。至于愿景中一点缺憾，月下独酌时我亦难免可惜，但人生难得圆满，我又何必苛求。待我不再饮酒，这点遗憾更是无需再提。

山中日久。我再知道他的消息时他已转醒，不过失了部分记忆，还活在十六岁刚出关的那个小王爷。再后来，鳞王和师相总算舍得从梦里爬起来——我就说，班谁上不够。

只是上不够也要上，不愿做也要做。异己既平，东宫易主。我仍然在谷间养我的鹅，煎我的药。

再然后我就在谷中捡到这位新上任的太子。他客客气气喊我先生，问我：我们见过吗？

我自然说没有。

他忘了，我没有。我记得药味甚苦，苦的我忘去一身功体，忘记过去的酸甜辣，舌根只余又涩又重的药味。这是有人在提醒我：你该忘的。于是我连苦味也失去了。

结果他对我说：砚寒清，我都记得。

他喊我名字：“砚寒清。”

我便想起那一年在御膳房，他也这般喊我，双目一片赤红。我是真怕他又让我给他回答。然而他看上去冷静非常，我便又想：到底是成了东宫之主的人。既然做了太子，许多东西便可以舍弃，也该舍弃了。

他道：“我知道我给不了你要的生活。”

我一愣。他解下腰间所佩之物，果真是我当年丢在皇城的腰饰。我猜过是被他拿了去，但他中毒后记忆有失，我以为它多是再次佚失了。

他将其交还给我，却不放手，握着我的手一字一顿道：“你要的海境，我一定会给你。”

他说话时两只眼仔细盯着我瞧。我看到他眼角泛着一抹红，但他很快转过脸，低头规规矩矩退回两步开外。他不说话，我也寂然，唯有远处马蹄滚滚，院内鹅叫两声。

他到底开口，道：“这些日子多有叨扰，实在对不住。我这番离去，你……”他深深看我一眼，“你多保重，砚寒清。”他念我名字，与其说是叫我，不如说是自己舍不得要掏出摩挲。我又听到箫声。在极少几轮月下，我与他在院中合奏。他吹完一曲，总要低低喊我一声：“砚寒清。”别的却什么也不说。

我又叹气。若是叹气能当饭吃，想必我已成阿修罗下饱死鬼。

他见我始终不发一言，转身便要走。

“殿下。”

他身形一僵，却未回头。我真正是叹气。“殿下不该来这。”

夜色中他的背影如同一尊镇关神像。我走上前，将绦带还到他手心。月凉如水，我看向他双眼，舌尖久违地尝到一点滋味：不是苦药，也非甜味。我分神细想，恍然忆起那是昔时我与他在边关共饮醴酒的味道。

我对他说：“既已来了，便与微臣同行吧。”

完

·曲出《白石道人歌曲·杏花天》

·戏出《秦修然竹坞听琴》

西山何处归？烟雨朦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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