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06 【all赦生】入幕之宾（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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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iw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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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樓主發表於: 2023-05-06 20:05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5.06 【all赦生】入幕之宾（待续）

CP：四枪向all赦→黥赦，吞赦，螣赦。
感情纠葛预警。内有亲哥师哥和堂哥的三攻互撕……

发出来希望能写完。

——————————————————————————————————————————————————————————————————————————————————————————————————————————————
（1）

多年以后易地而处，银鍠黥武还是轻而易举认出了赦生童子。看眼神就知道他也认出自己，哪怕这印象只来自当年人影驳杂中瞩目的遥观。彼时年幼的赦生站在演武场观战台前，细小的身子立得笔挺出尘，色若琥珀的眸子跟随武者的步伐流转，不过一顾之间，黥武感受到来自身后的视线。

他回过头去……

他们对视。目光相触不过轻风吹雪，旋即分散再无痕迹。

“黥武哥哥。”赦生规矩地站住，嘶哑的称唤让黥武略怔忪。一别经年行迹殊途，如今他脸上罩着咒布，那双眼是再看不见了。

“堂弟好。”半是疼惜半是嘉许，黥武应声得颇为隆重。沙场归来的战将还在滴血，一颗颗迭坠着，是落地成实的珊瑚珠。黥武上前虚托一把赦生手臂，着意关切：“伤势如何？”

赦生扭头，遮了双眼的清秀半面上红唇醒目。

“不妨。”他略低头，旋退而走。黥武凝定片刻，四野岚气森森，血锈似的天光合围着，将那抹背影拥向个莫名的去处。

“战况如何？”眯眼，定神。再开口时语气便不同。一名兵士上前献报：“赦生殿下胜，杀敌无数。”

胜，自然是全胜。早听闻这位堂弟杀戮残虐，爱贯彻的结果是“片甲不留”——倒是投魔所好。

只是不爱用兵，一骑当千的打法也太亡命。

黥武不语。女后把军权交予他，要的是赏功罚罪。赦生胜这一城却落得身受重戕，仗当然不是这么个打法。但他不善说教，两个闷人遇上了，三言合不上两语，更不知从何说起。

“若狼烟殿下疗伤完毕，还请来我帐中一叙。”破天荒的，他请他。其实并没把握，他会不会来，来了又如何是好……心思冗得像缠进血泊的乱发，繁杂难拨弄，偏又不知所起。黥武烦闷，独自去了。

这一路他琢磨，想起赦生乖僻，事不关己时冷怠，除了战事一概不爱理论。但他有个师兄——黥武心里继续乱着，不知打哪儿听过的那种杂话扯絮似的飘出来，落在心底窒闷栓塞。这都是些平时想不起的，如今算怎样？

一股脑搅出来，件件生刺。

主帅军帐的帘子重。挑动一角带起罡风，戳灯的火苗便乱摆，猝然灭了两盏。黑帆密绳的帐子登时暗过了头。耳边杂传着来往脚步声，马蹄橐橐声，睡梦般听不真，与帐外隔绝了两重世界。

黥武立在原地。对面的纱帐里一抹剪影，勾勒出的轮廓并无实感。他盯紧了，左右端详还是不大像。是记忆偏差还是水月镜花？影子本人竟有新柳般柔弱的线条，长发迁延下颌锐秀。放大后的黑影连眼睫也清晰地翘着，轻震似蛾翅，挽住一点招摇。

帐子里的人在昏芒中稳坐，听见来人也不反应，倒像是主客颠倒。黥武匆忙迎上去，内帐的帘幕登时像昆鸟的翅飞摆开来，又簌簌抖落着合拢。

“是你。”意料之外或之中，他站定得突兀。眼前人倚着榻前栏杆，专注将一卷绷带绕上肩头。黏黑的药膏糊着血肉污淖不堪。腥稠浓艳的味道冲面而来，是龙苋、罗芙、骨香，火炭母……魔界贫瘠，生长的草药无不妖性十足，也只有这般顽强出生的植物方有激烈药性，熏人欲醉地，分明是草，却血性地勾引。

长指灵活又若无其事，伤者将它们一道卷了。雪白的织物层层叠叠，缠着肌理，竟也是不分轩轾的素。

末了噙齿咬定绷带一端，眸中乍迸出流星似的寒芒。黥武这时才动，上前扶了那只手，接过绷带尾端款款系好。

“父王教的。”他低头，手势极轻，像刻意体贴过。

“战场上，死伤总是难免。不过……”他起身，把话转了。

“赦生，我正要找你。”

来人扯过衣襟，一言不发地遮掩潦草。黥武居高临下瞥进那副半敞的领口，白玉撰成的脖子和胸膛影影绰绰，分明拨风撩雨，本人却是露得漫不经心。

“堂弟这次伤得不轻。”他缓缓开口。着魔般伸出手去，将他颈下衣领再拢一拢。这一次赦生倒有了反应，蹭着挪个榻前的方寸之地，旋即伸指敲敲。

黥武在他腾出的余裕坐下，紧接着肩头一重，带药香的吐息就在耳边盘绕，热气腾腾。

赦生歪过头，理所当然般地靠住他。

“说吧。”半阖着眼，口气里很有几分任性的要挟。

“你觉得，我错了么。”

黥武转首，下颌贴上淡金色的发丝，温软的身子偎在近侧，四壁灯火摇摆，荡出阴影重重，将那些道貌岸然之语一并抹去了。

坦然揽过那道薄肩，他凑近些，目光执拗。

“为将者为何孤介莽撞？”

赦生不语，舌尖一挑舔唇笑笑。

“所以呢？”他反问，声音沙沙地，是雨落湖心。“大敌当前，高瞻远瞩是主帅之责，似我，只管杀戮。”

说到末了已带了轻蔑，赦生转了头。暗昧的灯下更添美色，皮相清丽的魔娇容半掩，唯有眉尖傲慢地轻挑。他沉默地将一指按在黥武喉间一径滑过，细而专的碰触便如浅刃犁冰。镶珠的扣子应声落了，黥武猛地攥住胸前手掌。

“回答我。”

“不行吗？”赦生歪过头，喘息相闻间沙沙地吐字。“黥武哥哥又为何管我呢？凭你是主帅？还是……”

裂帛的声音猝然而起，貂裘长袍坠落榻前，拂起微风又惊动了烛火。两个纠缠的身影倾陷于床褥间——有些事于魔来说总是无师自通的。

（2）

烛光构作细密的帷帐，混浊、黯淡，又摇出丛生乱象。黥武扣着怀中人，怀念起那双水纹清泛的眼，记忆中轮廓婉丽的眸子似桃叶，矜持清贵的眼角轻扬。流转间也曾对视，他与他，目光轻触如吹雪，丝丝微凉旋即散了。

“听闻你功体已成。为何……”他低喃，手指沿着咒布的边缘摩挲。勾挑间轻而易举松脱了，如半褪的衫，遮遮掩掩不过摆设。赦生呼吸急促起来，猝然捉住他的手指。乍开的双眸泠泠注视，瞳光中薄烟弥漫，又如赦生道的雾，促笼着他阴森森地长大。

眼前人是他，又不像。黥武将唇盖在轻翕的眼睫之上，按着掌下的锐秀面庞，指尖传递回滚烫的温度。

赦生赦生。相别不过百岁之臾，何以变故如此。

赦生抿唇，扭头露出颈下方寸。那处隐隐跳着，泄露一点局促。仿佛此时刀俎鱼肉之势已成，杀场中的嚣张放旷全然褪去，只剩少年人不甚熟谙的回应。

“是谁变了？”他不甘，声气倔着。“你与我，也不过是……”

“住口。”黥武蹙眉喝住他。“别把我与你的那些……相提并论。”

赦生自他怀中转圜，眼风敛光一荡，手心罩上眼前人英俊的面容。那是一脉相承之血所铸出的惑人之貌。魔嘛，百无一用颠倒众生的皮相。

“你与他们。”他说得真诚而缓慢。“你们，有什么不同了？”

黥武不语，自然是受到冒犯。但此刻怀中抱火，溶解进血管的焰团轰烈，是欲罢不能的攻心之热。

“不与你争辩。”他垂首，安抚似的按按赦生额角。“你我相邀，总是两厢情愿——赦生，既然是我。”

话说了一半，只为多说无益。黥武埋头亲吻那艳烈吐息的唇，赦生顺势迎上去，让他抱得更紧些。直白的趋入似杀戮，专一、精准、疼痛难忍。堂兄嵌入他，引来他拱起腰身向上迎迓。好似诱与被诱，反而复之的侵入中赦生摇晃着，喘息破碎眼角泛泪。锥身之痛渐隐去了，靡醉的快慰升腾，腿间愈加鲜明的痕痒与酥麻令他收紧肉体，生擒住体内驰骋进退的凶器不肯脱放。交合的二人将销魂之乐分赐彼此。赦生仰头，细颤断续地吟哦出声，又登时被浓稠舌吻截去了。

魔界是火，是龙，魔族之血皆纵横魔龙之性。杀戮、征服、欲望、抑或感情。魔的生命从不懂节制，有的是食髓知味，宣淫作乐直至生死一线，更绵延着上瘾，入体难除。

晨时风声紧凑，刮过军帐翻出沉闷滞重的咕隆。赦生睁眼望向一处虚空，瘴气中微尘飘忽，浮动不定的碎屑如雪，正冷而无状地向他们覆落。

“醒了？”

“嗯。”赦生动动，畏冷似的向毡裘中缩缩。“你不也是。”

黥武起身，肩上染就血色，是几道指痕。

“睡吧。”他并不回头，去时又叮嘱：“你不必出战了。我去。”

赦生闭了眼只管瞌睡，全不把这贴心之语置在心头。恍惚中只忖度堂兄与他一样是雷电功体，不知哪个更胜一筹。

又忆起当年旁观的那场战——黑白二色衣袂翻飞，刀光刃影交织出银华耀目。瞩目的是他们，以命相搏争那人人称羡的战神荣耀。彼时赦生并没期待哪个会赢，心心念念不过另一件事：若是我……

若是他，也是不成的。银鍠家这一辈最出色的战力败北，败得不甘而彻底，更彰出胜者众望所归。

但赦生觉得不对，败是败了，却不是头路——总是堂兄的打法太过一本正经，连他都一眼望穿，故此没了悬念。

譬如昨夜，不管在哪个场上也是，勇猛专注却太没趣味。赦生想着，翻个身牵动伤处，落得重重一颤。

就因为是那么变数全无地迎上去，半点风雨也要摆在脸上，所以才会输的。想通之后便更懒怠，能对他琢磨这么久也是意外，他何尝有心呢？

不如睡觉。

夜来被难耐的痒蜇醒，迷糊中狠狠搔抓几下，剧痛袭身才晓得惊坐而起。赦生垂首看着满手血，伤口迸开了，又错过了换药。

烦。他随手将血抹在另一侧枕头上。难道一整天没人进来么？竟任他睡到这个光景，外头的都是死人？

他下了地，捡起内衫展开，却见两片衣襟绽裂，巨大的豁口迎光透亮，摇摇欲坠。

只得丢了。

所幸外袍还算完好。赦生披了，坐在床头将不整的绷带拆散。血气药香混杂着上旋，秽败的味道冲人欲呕。伤口曝于灯下，其状狰狞狼藉，似有千万条浴火之虫啃噬其间，灼痛麻痒。

此时当取烈酒，将伤残药渣尽数洗去。

赦生住了手皱眉四顾。正搜寻间烛影微动，无声无息的人影到了跟前。

“就弄得这么糟？”

语气很是质问，赦生不想伺候，只以冷漠相对。来人转身取酒，猛地拔了盖子，毫不客气地照着伤处泼剌剌淋下。

“医官说你不肯诊治。”

“哪有！”赦生不假思索便驳，随后又怔然。好似真有这么回事。但那时他困得很，记不清明了。

“就困成这样？”来者蹲身，略施力擦着淬酒的伤处。赦生眉尖拢着，一言不发随他去弄。也不知是否故意，他的手势不轻，待换妥了新药，竟被拾掇出一层冷白细汗，浑身凉滑腻歪着，蛇般湿冷。

绵绵吐了口气，赦生散了肩头力道，靠着栏杆。

“黥武哥哥。”

“嗯。”

“你不必在乎……”

“我当然在乎。”黥武淡淡向上一瞥，目光旋即又落。更兼口吻清平，如诉寻常之理。

“昨夜。”他轻声强调。“赦生问我与他们有何不同。我想早晚，你会知道。”

竟是语重心长。沉默如蛊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氛围愈压愈重。黥武再度将绷带系成攒结，又起身打量。顷刻间腰间一紧，是两条手臂围上来缠住，将他箍得晃了两晃。

“如何？”他垂眸轻问，对上那双冷淬轻蔑的眼，却见光芒微烁如萤，幽艳笑意无声招引。

（3）

“不成。”按住腰间瑟瑟而动的手指，黥武敛了声气眉眼沉落。“明早要拔营。战事虽不吃紧但……赦生，你有伤在身。”

并非告诫——任谁也辨得出这是关怀。可贴身的挨蹭还是立时停了，赦生举眸、罢手，瞳中的芜光顷刻熄灭，净玉的脸上冷氛泛白，极似情火乍尽后余下的灰，阴漠无情着。

“既如此，叨扰了。”他利落地拢过袍襟拔脚就走。

黥武猛回身将他腕子扯住。

“赦生！”

“怎样？”赦生并无回首，长发覆背处传来淡漠声气：“堂兄是元戎，我为麾下，你既有令我当奉行。”语毕手掌一翻，竟将巨力挥开桎梏。黥武退开一步，哑然瞧着锦貂金缕的斗篷一路长扬，重纱幔帐飘翻着合落，隔绝了背影踪迹。

他出神，再举动时踏着一团织物，是有染的白衣污污淖淖，如今又被践上一方鞋印。于是弯腰拈在掌心，丝缎料子上粘着几缕金发，掐丝般精细妖俏地，竟不像男儿所有。

所以就那么光着跑了？黥武将衬袍攥着，沉着脸沿榻坐了。回首瞧见枕上的血手掌，掌心半缺指爪纤细，好不抽象。

他闷闷出神，一颗心又空又满，偏又中蛊似的昏乱难舍。大战在前，身为主帅干出这苟且勾当，论律该被拖出去砍了。事已至此天塌也得认，何况赦生那般悍然地冲出去，想必更是不打算瞒人的。

“他脾气坏。”黥武默念，不免又生阴郁。他自是扫了他的兴，可这悦怒恣肆的性情又是谁纵出来的？银鍠黥武可不是他的那些旁人！从前凭谁俯首帖耳捧着他，眼下既是许身一人，就该明白一切都要另当别论。

“去瞧瞧狼烟殿下可有不妥。”唤过医官他嘱咐：“诊明白了，回来报我。”

赦生归帐，扯了袍子跨进浴桶。水极冰，浸入后便全身打颤，更有不便处隐隐作痛，以及肩膊上的伤也齐发，痛似虎狼。但他仰头默默耐着，并不叫人添水。

“殿下。”帐外忽传人声：“有医官来为殿下诊伤。”

赦生不答。报事的兵士熟惯规矩，晓得主上默许之意。于是掀了帐子引医官入内——这是另一个，但也听闻了晨起时二殿下驱走同僚不肯配合诊治，领差时不免忐忑。及至候了半晌不见人影，只把个腰杆弯折得头晕目眩，好容易挨到脚步声自远及近，这才慌忙抬眼——

只一眼又连忙躬身，头沁得更低了。

魔界狼烟素衣胜雪湿发蘼溽，冷水拔过的面容血色欠奉。他站定，也不问来者为谁，只挥开宽大袖幅旋身落座，沉声道：“把药换了。”

“是。”医官仍是喏喏不敢仰视。小心翼翼近前拆了赦生肩头湿透的绑缚，开了药箱仔细清理敷治起来。

赦生转首垂眸。

“这什么药？”

“是生肌愈创的外伤药。”医官应声，忽省起二殿下惜字如金的性子，肯得他问一句自是非常之事，又赶忙解释：“殿下的伤无大碍，先前的方子就很妥当。”

赦生不语，转颜间神色凝滞，似生疑虑。医官鉴貌辨色猜他有异，于是虚了声气探问：“莫非殿下感觉不适？”

“嗯。我魔气有损。”

医官顿时迟疑：“这……”

赦生蹙眉：“你说。”

医官一面敷药一面飞快寻思，仓促间冷汗已自脊背层层渗下。

“殿下受伤失血自需修养几天，但皮肉之伤自来与魔气无涉。只是……”说到此处便踟躇，赦生失了耐性，冷颜追问：“只是怎样？”

医官把心一横——碍着忌讳也没法儿了！

不得不说。

“殿下……殿下需知汝之功体异于常魔，若非……若非功体相合者，切不可与之恣心纵欲。”

话一出口四面静下来。也好，揭破一桩真相。

赦生不再开口。医官料理了伤势，躬身告退。

“什么？”黥武猝然转身，眉心折出双痕，诧异追问道：“你说赦生怎样？”

“二殿下魔气受损，有伤功体。”医官如实回报：“当年殿下为精进而修杀僧取业之道，本就是靠一己之身制衡魔佛消长之功。如今虽然功成，但若与魔气浓粹旺盛者交好，自然……”

“知道了。”黥武转首面壁，淡淡应声：“你去吧。”

医官顿首，折身欲走之际又迟下步子。

“主帅，属下还有一言——似我魔族子民皆传承魔龙种性，主帅亦然。但龙生九种，譬如主帅身携蠎性，吞吐之间可夺魔气，故此二殿下他……他被……”

“不必说了。”黥武回身，沉静笃信道：“你只说要我怎样。”

医官面有难色，垂首喏喏：“渡气双修或可补救。”

“不行。这于理不合。”黥武断然否决道。烛火一飘阴影上脸，却还是端稳得半点震颤也无。

“若无大碍，待明日拔营后再说吧。”

[ 此帖被yuiwoo在2023-12-08 22:4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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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5-06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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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轰隆隆的军仗天灾似的荡过地面，浸染魔气的土地寸草不生。大军宛如黑身长蛇，徐徐蜿蜒在骄阳淡月之下——“双悬之相！”有兵士交头接耳。“是大捷之兆啊！”带喜气的妄语拔高传进主帅耳里，黥武漠然无语，只作罔闻状。

这一路他率众在前，赦生跨狼兽扈从在后。沿途中两人未交一语，面貌安静得各不相认。待安顿了行营主帅便坐镇中军，分派军务。

众将官分列两旁，听到自己的名便上前领命。黥武细致，事事交代皆详尽，赦生杵在一旁洞观许久，同袍一一散了仍不见有自己的差使，不忿之余双唇一绷，也不行礼便向外走。

“赦生。”黥武开口唤住他。“留一下。”

赦生驻足半回头。聆得身后脚步声起，堂兄行至近前。

黥武着意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一番。

“有意见？”

“是。”

“那也不成。”黥武语气决断，深黑的眸子沉甸凛冽，是冬夜寒天冷彻的星芒。“我是为你想。医官讲你有些不好……”

“并没有。”草草答过赦生欲走，忽然臂弯一紧，又被扯住了。

大概是防他挣脱，黥武用上十成力道，将条纤臂捏得凹痕深陷。

“我知你有心建功，但……赦生，若是败了又当如何？”

“我不会败！”忿忿地抢过话头，赦生转首向他，眉心拧刺：“谁说我会败？”

“我。”黥武面不改色，指端再施力。“回去安心养伤，若好了，决战时自然派你。”说罢微微俯就一点，伸手去扳赦生肩膀。但他较着力不肯转圜，无论如何也只肯赏出半张冷脸。黥武见状猝然放手，冷下声气：“就非要弄性尚气？赦生，你这样我不喜欢。”

赦生无语，阴鸷对峙过后甩手奔出。黥武沉着脸，心头一团乱麻，不知怎么就闹了个不欢而散。他原是要哄他的……可他怎么着？上来就摆脸色给主帅看！须知天下总有不能遂心如愿之事，并非横眉冷对一番便能教心满意足的。

定了定神他唤来医官。

“好生照看狼烟殿下的伤——”沉吟过后索性挑明：“若他还是魔气不固，你再来报我。”

月上中天。这半天并未有医官回报，黥武挂念起赦生，心头不免又添烦闷。于是起身出去，踱不多远忽见一团雪白巨物，正是狼兽伏于一座营帐之外。那帐子黑的，透出并不鲜明的火色。一座座营帐皆相类，又相连着，似苦境的墓地，关锢人间最为恐惧的死亡与魂魄——入夜时的坟冢时启时阖，鬼魂飘入逸出，两肩负着磷火萤光，在尘间浪荡。

魔物，在世人眼中与鬼相类，偏又有血肉歌哭，生性杀伐激烈，暴戾难伏。

黥武缓行至帐外，内里半点声气不闻，他揭开帘幕微微探身——

“赦……”只一字，便有浓烈的血气扑面而来，黥武双目猝睁，脑中如似惊雷滚过，轰然迸炸。

“做什么！”抢步近前他攥住行凶者手臂，那只手瓷白的，纤秀的手背隆着骨节血管，却是杀意剽悍。

一柄钢刀透进对面的肉身之中，稳准利落，搠出个致命的血窟窿。黥武瞪着那具身体软软倒下——取命如麻的战将自然知道何为回天乏术。

“你！”猛拉开持刀的手，一向沉稳冷静的统帅勃然作色：“你疯了？！”

此时早有魔兵听见动静，进内也不抬头，利落地拖了尸首出去。地面擦出暗红血痕，一路拖着，直到个看不见的去处了。

赦生满不在意，将染血的手在衬袍上蹭蹭。

“这贱奴对我无礼……”

“胡说！”黥武喝断他。心头狂怒散射：“他只是医者，难扳你一根指头！他……他会对你无礼？”

“不会么？”赦生扭头，语气淡淡的。“否则我为何杀他？”

半晌静默。黥武镶钉般目视他，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他转身，唤过帐外守卫，一字一板朗声吩咐：“赦生童子言行悖乱滥杀无辜，有违军纪。着先行杖责五十，待战事过后再行处置。”

几名军士面面相觑，顷刻间纷纷汗流浃背，跪倒哀告：

“主帅大人！这……这怕是要议贵议戚再行决断……”

黥武冷笑。

“什么议贵议戚，我说要你们打了？棍子拿来！”

彼时赦生一身血衣，漠然旁观他的怒不可遏。及至军棍到手，黥武转身向他，口齿森冷道：“跪下。”

“好大官威。”赦生不屑：“有区别吗？要打就……”

话音未落劲风已至脑后，赦生不闪不避挺身挨了这一下，巨力加身令他微向前倾，紧接着又一击已兜头落下——砰砰闷响隔着帐子听上去好不惊心，黥武毫不留情地狠笞了十余下，忽而耳边脆响，一檩粗的军棍从中折断，当啷啷向后飞出去老远。赦生咳了两声，抬起手背蹭蹭唇边的血，若无其事走向榻边。

“若是不打了。”他低声开口，“我就把这袍子换了。”说罢也不等待回应便自行解了衣衫——若隐若现的肩背一片血紫，黥武看得怒意炙沸心似油烹，忍不得上前掀过他正面相对。

赦生挑眉：“怎样？主帅还要杖责？”

“对！”黥武唇齿逼仄挤出一字，忽而扣住他腰身揽入怀中。帐上黑影顿时融作一团，两具身体纠缠着，急不可耐向榻上摔落。

（5）

脊背沾着床榻便是蛰刺样剧痛。赦生拢了拢眉尖，半昏的灯色照出容颜娇弱。可那不过是错觉，黥武扣住他，咫尺里深观一双冰眸又戾又烈，合着勾引，简直该杀。

“你要什么。”抑着喉咙他仄仄吐字。“赦生，你究竟要怎样！”

赦生侧过脸，偎着他的脖子略抬头，嘴唇贴在耳根。

“不要怎样。”他哑着，缓慢的声气一点点磨出字来，“但黥武哥哥这样……我也，不喜欢。”说话间指尖游走，杀人的手也能诱人，随意拆翻的衣带被他执掌似软蛇，失了脊骨萎落在地，盘伏成静定一堆儿。

“你来不来。”他仰头，难得开口问上一句。大约是看清了黥武眼中的痛惜与矛盾，更有几分归赴生死的深情浓烈，不禁歪了头，凝着眼疑惑：“到底要还是不要……”

黥武不答，只将亲吻落下去。唇舌密合间鼻息冷冰冰。他这才发觉自己原来竟冷，魔物的血不似战意那般火烫，三昧里烧起来的全是兴致：情欲是兴，杀伐是兴，爱憎仍是兴。那兴头来势汹汹不依不饶，却还不够暖身暖人。哪怕是纠缠厮磨，深深捣入又凶狠抽出，往复间掀起万丈情欲，依旧做不出半点恩爱样儿来。

赦生的身子随他的动作来回耸动，像被潮汐推来曳去的群鱼，光滑黠动着一波波水浪。他凉，占着他身的男人也不热。两人要的对方好似都不能给，反而卯上了偏要勉强。脊背擦着并不柔软的床铺，一痕新伤缓缓渗出血来。如背炭火的痛楚让他低声哼着，落在耳里却是分外浪地，引人狎亵的音色。

黥武皱眉。哪怕这声相是为他做的，却又多淫荡，让人看不上。许多流转的艳闻秘史自行跳出来舞蹈，件件都是刀子刺着心口，正如此刻他对赦生——饮鸩止渴，没完没了。

被妒意驱着他按住那张嘴，连鼻息一道捂紧了，再起伏身子狠狠入了一番。身下人绷紧了身子迎上来，白皙的胸膛染了霞红，又因气闷而上下鼓动着。他仰头忍耐的模样饥渴不驯，向后弯折的颈子、深陷床褥的手指、意乱情迷的吊眼梢斜飞着……一桩桩截皆是在指标他的罪孽。

竟然在享受吗？黥武依着他来回动着，出入间渐渐有了细弱的水响，还有那越发缠紧深缩的媚肉，正贪恋般挽留着求他深入……忽然间黥武放了手，摩擦喉咙的嘶声顷刻传来——奔腾的气流冲闸而入，如解了封的魔怪涌入人间。赦生的肩头猛震了两震，随呼吸的宣畅泄了出来。那张冷艳的面庞泛起欢愉的潮红，半开的嘴唇柔红丰润，像一粒熟透的丹果。

缕缕喘息自唇间煽动着。黥武抱着赦生放缓了动作，由他平复自己。

“喜欢吗？”他放低了声音，嘴唇擦过耳畔，暧昧地来回蹭着。

赦生闭着眼，极轻地“嗯。”

“那再来。”黥武忽而收紧双臂困住他。赦生动动喉咙，猝不防有魔气自小腹蹿升，先是寒如冰浸延走百骸，后又混入血流簇簇升温，直至融成汪洋暖意。

“不……”一字未完便被深吻闷回喉中。他颤着抬手想推开，但濒死的极乐突如其来，抽走了他全部的气力。

赦生睁大眼睛，涣散的双眸望进遥不可及的虚空里去。堂兄沉重的喘息如风响，让他生出向下坠堕的茫错感。无依无凭，他只能下意识抓紧拥抱他的男人——他依旧冷，唯有丹田间传递的魔气如温泉细流涓涓而来，久久不曾断绝。

他居然渡气给他。

“不要……”虚弱地他动动嘴唇，那声气却如雪花飘落江水，轻轻一荡便消弥了。

如是几次，直到夜色转灰，苍冷的天空里只剩一片浅白的薄月亮。

赦生静静枕着堂兄的手臂，闭目相偎的样子终于显出几分乖顺来。黥武侧身抚着他肩头的伤，杖责之处一片深紫，触之如火。

但这也不算什么。他想着，心底漫过几分冷意。

“赦生，你知错吗。”他垂眸，语气生硬得简直难听。“想要出战养好伤即可，杀个医官算什么。何况你杀他也不济事，若是伤势不愈我仍会要你待命，到那时又当如何，难道连我也杀了？”

赦生对他的教训只不置一词，好似睡了。

“别睡。”黥武按他肩头轻轻摇晃。“我是为你好……”

“嗯。”赦生闷闷地，将颗毛茸茸的脑袋再拱一拱，沙沙的声音便自黥武颈下传来：“你总是‘为我好’。”

“那是自然。你我兄弟，更何况……”黥武顿顿，局促间像是吐露一桩难事，为着感情外露多少该有些羞赧，更为格外郑重：“更何况，你我之间……不比旁人。”

赦生睁睁眼。

“旁人怎样？”

黥武想了想：“旁人自然差一层。譬如你身边，除了父王叔母与魔君，最亲近的无非是大皇兄……”

“不要提他。”赦生扑腾着翻个身，将后背递与他。

黥武愣愣，旋即苦笑。

“你这么说，他知道了又要生气。”

“气就气吧。他还比不上旁人。”赦生口齿模糊着，负气的声调透着几分孩子气。黥武贴过去搂紧他，半哄半劝：“你就是这点不好，待你好的人，但凡是好意不合你心了，也要扔在脚下。大皇兄时常惦念你，你又不是真厌烦他，何必非要别扭。”

赦生不语。黥武静听了半晌并不见他睡去，心头一桩是非终是藏掖不住了。他轻拔一口气，故作无谓淡淡开口。

“那……吞佛呢？”

“嗯？”赦生闭着眼应声：“师兄他怎么了？”

“你与他……”话讲到一半锋头折了，再向下便说不出来。黥武心头燥着，盼着他说出个“并不相干”的答案，却又明知那太过欺人。其实何必问呢？前事不论后事不知，如今是他们两个一道，只要今后断了那些人那些事，过往的绮闻大可不必深究了。

果然赦生并没回答，黥武侧耳听他呼吸渐匀，竟是真的睡了。

于是起身穿衣，出帐时天光还晦涩着，行营内的灯火仍未熄灭。黥武回了主帅营帐，天明后处理军务并无懈怠，入夜时便依旧去为赦生渡气，但许是性事激烈的缘故，赦生外伤愈得很慢，魔气虽有增长，仍是不能稳固。

展眼决战在即。黥武望着帐顶，揽了赦生向他嘱咐：“三天后的决战是敌弱我强，既是胜算在握，又何必徒损狼烟之锐。赦生，其实魔界哪里少了仗打。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赦生点点头，伸指揩掉他鬓边汗水。

“你怎么样？”

“我？”

“你渡了太多魔气给我。”赦生低声道：“难道黥武哥哥也不打算让敌人一撄银邪之锋了？”

黥武笑。

“我是主帅，对胜券在握之战不必亲自出马。”

“这话骗谁。”赦生冷冷地撂下一句，翻身再不理人。黥武原想争辩几句，却碍着连日来实在操劳太过，不过一个晃神间，竟也合眼睡了。

清晨时他照例醒来，但双眼粘着有千斤重，直恨不能睡到天荒地老去。只是职责所在身份不许，黥武咬咬牙，撑着起身又向身旁摸索，一摸之下才察觉榻侧竟是空空如也，登时把睡意惊去了九分。

“赦生！”

他冲出帐外，见狼兽亦不在栏中，心底顿时一片冰凉。强作镇定正要发令找寻，却见对面山谷中忽有紫电飙击雷声滚滚，明灭之际似万道银蛇狂舞，正是魔界狼烟之雄威赫赫。

（6）

深谷之中，弥清圣气。以佛门灵修要旨，繁遍地俱苏摩花。其光晃耀，莹彻若金河，出妙光明。取离精净火焚之，诵明十万遍，即得药叉女来，所求悉皆得。又取盐持烧，得天女来，随使所遣……

念诵声如清漪随波，层层浮荡，不惊、不怖。

浴血的白眉僧人缓睁一目，满腼血肉凋萎，几尽垂死。

“魔物。”安然而坐的修行者嘶声出言。“以汝孽力凶毒残虐，吾辈当舍微脆之身，超拔汝杀业之罪。”

话音落处有电光肆耀，贲然隆鸣的雷击落于山巅，击碎百年清修的庄严圣刹。赦生脚踏累累尸骨前行，一路雷轰电掣如携天谴而至。似那等杀戮于他不过是微末伎俩，毁灭二字才是所求精髓。众僧的视死如归在他眼中不值一物，只把狼烟戟飒然一指，起手便是索命的雷破式。

白眉僧单目圆睁，持重面容下隐有怒气悍然。

“魔物！汝身之罪岂止千百，匹敌须弥能深巨海。来日地狱受报，歧路之上又有何人代之？执迷不悟之魔！吾今日便当除之……”说罢忽而念动梵音，经文唱诵自四面而来，声势浩大如滔天之浪，将赦生合围其间。霎时间电光隐于浓云之末，广大佛力乘势遏制魔气，遍地灵骨也以修行之光助佛灭魔。赦生提一口气，凝神待要反击间却忽感阻滞——魔气不固，他催不出力道。然生死场上以命相搏又怎容他有隙。优颓之势顷刻反转，一股巨力袭身而至。赦生抵挡间双臂一软，胸口已然遭了一击。

他后退，奋力撑持仍不免单膝触地。低头的刹那喉头烦恶，唇齿飙红。赦生埋头掩口，将颌下热血悉数抹掉。

耳边梵唱仍源源不绝。他自幼修杀僧取业之道，并不畏经文涤荡之威。但此山中似乎别有秘法以制魔，并不与正道佛门相类。赦生略凝神，抬头欲寻端倪。然众僧除魔之心坚笃，杀招紧随而来。眼看金色佛威即将笼赦生于净业梵火罩内，天边却有一条黑影漫卷紫光天火而来，云层中登时漩涡翻涌，赦生举首，自刺目金光中望见长空有人直坠而落，黑云密合的天际拖出一线修长的影，形如巨蟒势若威龙。

“黥……”喃喃道出一字，杀意凌厉的神雷一击已兜头落下。众僧法阵瞬间被破，支离破碎的人体迸炸开去，焦腥四溢。赦生顺势起身，扬手间紫电腾空又起，长戟横扫之处血肉飞溅。

漫天遍野的雷光将山谷洗劫如炼狱。意料之外的决战因先锋官魔界狼烟的擅自出阵而盖上了捷报的凭印。彼时敌军戮尽，银鍠黥武伫立于血洗过的暗色山道旁，谷中所据的摩醯首罗寺遭雷破式轰击，只剩颓垣断壁，唯寺中供奉法身屹立如然，面目栩栩生威，如贮生灵。

赦生缓步向前至黥武身畔，戾风拂动二人衣袂发丝，飘飞之间纠缠盘绕不休。黥武不语，面色似铁。赦生淡然目视曝于残景之中庄严法相，忽而开口轻诵：“今有大师，名迦罗鸠驮迦旃延。为诸弟子说如是说，若人杀害一切众生，心无惭愧，终不堕恶。犹如虚空，不受尘水。有惭愧者，即入地狱。犹如大水，润湿于地……云何当言人有罪福。”

黥武默默听了，暗爆一声冷笑。

赦生不恼，仍轻声道：“涅槃经。是师尊教我。自来魔者与经文相煞，受其音伐更胜万刃加身之痛。欲修取业之功必先受习佛法，那年月我吃过不少苦头……黥武哥哥，能明白吗？”他说着，转头轻拭黥武耳中溢出的鲜血——只是一击，涅槃大阵仍旧重创了年轻的魔军统帅，此刻他还能站立已是万分勉强，更遑论七窍中缓缓渗溢的血。

银邪杵地，黥武耐着剧痛煎熬逼仄开口：“赦生童子！你不尊军纪擅自出战，论律……”

赦生转了头，不待他说完便干脆答个“是”。

“我不尊军纪，主帅要罚，悉听尊便。”

“你！”黥武咬牙：“你还不知错？！方才我若晚来一步，你可知后果不堪设想？”

“但你还是来了。”赦生眼风微侧语调轻扬：“你会不来？”

黥武语塞，猛然间又见赦生挥手，狼烟戟奔雷击出，状如山麊的摩醯首罗天法身塑像登时化作齑粉。赦生凝眸，在血气尘灰中傲然昂首，红唇扯出轻慢笑意。

“一切众生若罪若福，乃是自在天之所为作——心得自在便可脱尘网罗致，纵使杀戮亦不作罪。正如我得自在，业为我取，亦归我用。黥武哥哥，你不觉得大自在天这番论说甚为无耻，却也正合我道……”

“住口！”黥武怒极，反手揪住他颈间斗篷的结纽扯向身前：“好一个自在！但这世上原有分寸深浅——在旁人那里你想自在想不要命都随你！可眼下是我……”

“是你怎样？”赦生被他扯得胸口相贴，便仰了脸细细观瞧。“黥武哥哥的分寸深浅，我知道。”

这话无状，黥武满心怒火噎住，忽而看清了浑身浴血的眼前人。此时的他自是一身征伐的烽烟，却仍透露着夜时那些艳逸的影子。心思一动气焰便消了几分，黥武转头，喟然叹一声。

“赦生，你这样子，我不喜欢。”

“是。”说话间赦生自他手肘处托一把，语意清淡。“黥武哥哥对我，向来都是只为我好、又不喜欢的。”

“你！”黥武恨恨瞪住他，满腔心事绞缠不清，竟是没法诉诸言语。情绪败坏间他一把扯过赦生鬓边长发，猛倾过头，泄愤似的吻了下去。

山头的魔兵赶上来，见到不远处两个贴合近密的身影，又无声退下去。

不知多久，惩处似的掠夺终化作了缠绵无间的亲热。两人吻了良久才不舍分开，赦生眼眸晶亮着，落在黥武眼中是更胜繁星的华彩。强撑着气势不动声色，他放开他，故作冷淡——

“走吧。”

赦生闻言回身便走。不料举动间脚下踉跄，黥武忙赶上前一把扶住，赦生转头，目光相接处却见到彼此皆微笑。

心照不宣，似是大局已定了。

夜来黥武招众将帐中叙话，清点了战利损耗，虽不算大胜但也足可称是很有光辉的一仗。乘着胜仗的喜兴谁也不愿触赦生擅自出战的眉头，黥武也难得松泛了一马，装个忘了，随众人散去。

正收拾间忽有魔兵呈报：“主帅！方才自谷中缴来此物，还请主帅定夺。”

黥武转身见是个黑木盒子，寒酸气十足，内里却盛着一段指骨，其质莹润如玉，迎光泛彩具七宝色，触手生凉，竟是难得的舍利。

“我要这东西何用。”他笑笑，洒落挥手：“送去给狼烟殿下瞧瞧，就说我说的——他若喜欢，就留下。”

班师的那天黥武心情好，头顶的灰太阳也不再是扰人的衰景了。行了许久魔城轮廓近在眼前，却又有黑色长阵自对面逶迤而来。

前哨魔兵飞来回报：“主帅！是太子殿下部与战神部！”

“哦？”黥武诧异：“是大皇兄回来了？”随即转头看向赦生：“先锋可要同往迎接？”

赦生不语，只轻轻提动掌中锁链，催了狼兽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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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2樓發表於: 2023-05-06 20:0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7）

太子车仗不比寻常，魔界虽不奢侈，储副坐骑却也金鞍玉辔，更有扈从自三面围护，威势煊赫枪簇如林。黥武遥望那壮丽阵仗，早遣了人先行致意，又自行催马，赶上前去殷勤相迎——

“太子殿下！银鍠黥武参见。”相隔三丈开外他便下马，单膝触底行礼如仪。马上那人一袭黑红锦袍，貂裘护肩与赦生衣着相类，只是颈嵌金缕腰悬玉玦，按着身份仪制的装束更见庄肃华贵。目视来人他未言先笑，轻飘飘单手捻个响指，解了车前无形的障壁法阵。

“黥龙吾弟。”他下马，着紧上前将黥武搀起，语意隆重不失谦逊：“你我兄弟，不需行大礼。”

黥武望定眼前人——轩眉如血眸似赤金，绯发之下的面孔骄昂俊美，更有象征纯血鬼族之尖耳锋锐如匕。比之胞弟赦生，太子螣邪郎更见张扬，性情洒脱开朗，是极好相谈的。只是那冷魅的吊睛里总有三分阴狡刻毒——魔界素有太子恩情寡淡御下甚严的传闻，故此他即便是笑，也总不免令人望而生怵。

轻舒手臂，他亲热地揽过黥武。

“听闻这一仗主帅领兵大获全胜，自然是你之功了？”

“哪里。全赖将士用命。”

螣邪郎转首瞧他，金眸一闪。

“难道不是主帅有谋？”

“大皇兄惯会取笑。”黥武秉肃声气谦逊道，“此战算不得硬仗，我赢，也是侥幸。”

螣邪郎笑笑，掌心不着痕迹略施力。

“与我还闹这虚文，没劲。说来我那难缠的小弟此次在你麾下……”他说着故作小心地望向黥武身后，放低声气神秘道：“那混账，可还听话？”

黥武脸色变了变，犹豫间口齿磕绊了。

“赦生他……并不听话。”

“哈！”螣邪郎好不得意，矫首间顾盼神飞，又将黥武肩膀重重一拢：“就知道！你自然是管不了他，我也懒得问去。这些年你在外头，家里的事没听见。殊不知那些老辈子们个个宠得他没王法，连我也不放在眼内——好在那小子干架很猛，杀敌是不含糊的。至于其他，你也休认真，随他去吧。”

分明是轻漫不经的调笑之语，黥武却实在听出了亲疏与偏袒——大皇兄对这个弟弟极有心是人尽皆知之事。但没由来地，黥武心头却有酸涩无形漫开。恰便似幼时与父王盘桓苦境，见有佐料透明无色如清水，误入口中却酸苦难当。彼时父王见他拧眉皱脸，摇头甩耳直似被领了牲的祭物，非但不怜惜，反倒拍腿大乐，当作极过瘾的笑话。

“黥龙，这世间许多事看似寻常，临至自身却是又苦又酸。就如这……”银鍠朱武举起瓶子看看，半晌迟疑着念不出字。苦境的字迹他也认不全，好在黥武也不好奇，只含着泪水一面呸个没完。

“父王说的孩儿不懂……”他咧嘴。朱武按住他头顶豪迈一笑：“不妨！平白无故又何必要懂！来日遇上自然明白。”

如今，此时此地。黥武挂着淡薄笑意，嘴角微微僵涩。他是硬在心中分出又一个自己，勉强般地殷勤劝慰：“如何会生出那等下流的非份想头？须知他二人一奶同胞，断乎不会……”

极力敛束神思他望定面前人，缓慢的语声轻而笃。

“大皇兄说得很是。但有一事——其实我与赦生……”

说话间他转头举眸，正欲唤赦生前来道破真相。哪知触目之景方落眼底，心头便如遭重创般陡然狂痛。满腔诉衷肠之意都被钢刀刮去，曝出了血淋淋的伤处给人捏着、踏着，钻心刺骨。一颗心直似沸油遇水，泼辣辣翻溅；又如炽炭爆剥，啪啦啦迸碎。

可眼下这番激烈也只在心里。明面儿上他缄声瞧着，纵然口中噙血眼内作烧，也只默默由那白衣、红发、束冠的人影以优雅从容之姿步向狼兽，先将狼兽的脸颊轻抚几下，后又顺理成章地抬手相邀——

赦生面色安静，极熟练地按住那条手臂一跃而下。只见那两人搀着，彼此间衣袍相接，竟是无间近密。

“师兄。”他低唤一声，换来亲昵的“嗯。”

随后便不见赦生开口，但他二人并肩而立，做师兄的时有三言两语，自说自话竟也顺遂得趣。因着相间有距，黥武听不见那对谈之语，直待着白衣者伸手自赦生胸口挑起一物……

莹白的光泽清润流动，纵使吸了不纯的混沌天光，仍旧折出了琉璃之彩。没人比黥武更认得那是什么——班师前夜他有心，将一段稀世舍利送与赦生，只盼他明白，就此做个盟证。

可如今，他却任由旁人随意把玩他的心意，似是只当个罕物的谈资，全没半点珍重。

黥武心头冷着，耗了太多魔气的身子撑不太住，微微发颤。他不懂，不懂赦生为何如此无常反复。莫不是他将这一段交好只作寻常，所以才与旧人牵扯不清？

他仍同他好，仍同他走……

“吞佛！！！”黥武忽然怒声厉喝，脑内数团烈药竞相开爆，将什么脸面风度轰至半毫不存。他转身，猛曳开步子便向前冲，却不防臂弯一紧，猝有力道将他扯住。

“做什么。”大皇兄忽而语声阴恻。“方才不是有话要说？怎么不讲了？”

黥武强抑怒气，胸口起伏着喘成一处，泛白的嘴唇时而开合，却似涸竭之鱼发不出半点声响。螣邪郎顺着他的目光瞧去，盯过片刻随即冷笑。

“我当什么，原来是这。那个死心机惯会肉麻，多少属下面前也总是这个样儿。”大皇兄的语气不阴不阳。“总归人家是战神，多大面子，自然不需拘那些小节了。”说罢揽了黥武一径要走，哪知推了两推却如撮了个木头人，蹭着地面行不上几步。

“这是怎么了？”他诧异：“黥龙，你身子不适？”

“没。”黥武低低挤出一字，耐着胸口烦恶勉力开口：“大皇兄，赦生与吞佛，究竟……”

“嗯？”螣邪郎蹙眉狐疑：“你问这话，问的是什么？”

黥武不答，再度凌然回首时已是满眼仇杀戾气。螣邪郎远近来回打量几合，思索片刻摇头笑笑。

“我知你对当年痛失战神之位耿耿于怀，但如今同殿为臣，也不好总是水火相见吧。至于赦生……他爱亲近吞佛也是没法儿，你看我说什么了没有，你又何必看不惯。”

一番劝慰只被置作罔闻。黥武冷厉直视那二人，几乎不曾自眼中放出箭簇。螣邪郎也不深劝，转了身腔调不经地扬声招呼：“狼烟殿下！有汝嫡亲兄长恳请殿下移动玉趾来此一叙，不知殿下愿否？”

这夸张的声气！赦生皱皱眉，恨着不搭理，倒是吞佛闻声放脱了他胸前的舍利坠子，带笑轻叹：“储君召唤，还是去的好。”

赦生掠他一眼，不声不响拔脚就走。吞佛自后陪着，又把身形靠近些，低声问道：“那舍利于你修行可有助益？”

“算不得助益。”赦生并不回头，边走边冷然撂下一句：“物件而已。你若爱它，拿去便是。”

（8）

不知道的人，也都说赦生与兄长不睦。蜚短流长辗转宫闱，所传无非是某某日太子对弟弟恶口，某某日狼烟殿下又对太子拂袖而去——他们人前相谈便是如此，总要拗着，话不投机半句多。

譬如眼下，兄弟二人一个冷瞧，另个就眼罩上脸。黥武原本揣了满心怒气，见这情状也只得作罢。何况此时吞佛早走了，是赦生一人匆匆行至，不甘不愿的倔脸板着，不知打哪儿来的气性。

他拧着头，斜刺里将肩膀对着亲生兄长。螣邪郎上下逡巡他一回，金灿灿的两瞳是鎏金覆了薄霜，阴沉寒默。

“我当是谁！架子大得请都请不动。”他语气乖僻，手足重逢不是叙旧，倒像酿着什么麻烦。黥武待赦生心思重，凑过去扯扯他宽阔的袖口。

“赦生。”

一声轻唤，却无端招来了凭空里的毒刺。黥武突兀回过头，手背轻泛起微痕痛楚。是什么样的冷厉目光竟能幻出形迹——他敛了惊异四下寻找，然而风烟过眼蔽日蒙灰，周遭忽然安静老实得不似群魔毕至之所。没人看他，除了……

螣邪郎眼风偏出去剜人一眼，旋把吊眼梢一弯，锐森森的精光顷刻灭了。

“瞧见了？”他牵起唇角半是抱怨。“我不比你。想必他在主帅跟前不至如此撒野吧。

黥武动动唇，正欲答话间是赦生沉着脸，淡淡还一言。

“黥武哥哥待我很好。”

“是么。”螣邪郎淡了声色回眸眄他，把语声缓着，一字字挤兑：“也难怪。毕竟是你、‘黥、武、哥、哥’……”

这话很酸，且是邪路。黥武一时蒙住，又分明察觉冥冥中似有飞簇直指而来。究竟是什么？是赦生说错了话，还是自己犯了忌讳？即便相交未久他也从未见螣邪郎忤颜相待过谁……

唯有这次。

唯有这次他竟假以辞色。

黥武指尖涩重地扣进掌心，固执地违逆着自己，不肯去探那太过荒唐的疑窦。可先前那感觉又回来了，似污淖河中的泥沙水，掩着人灌进口鼻心腹里去，一层层粗粝又牙碜，吐不干净就坠在腔子里。

“赦生。”他正色：“大皇兄跟前，你不可如此。”

螣邪郎立即笑着：“听见了？你‘黥武哥哥’都这么说呢！”

话音未落便听见衣袍窸窣一响，赦生利落地转身，行动带风跪了下去。举动间行的是十足十的参见大礼，可那态势疏无恭敬，倒更像赌气。螣邪郎垂眸瞧着他，身形稳便不曾移动半分。他由着他跪，并不叫起来。

“黥龙。”他转头，若无其事只对黥武开口：“离魔城还有些路程，你我既然合兵，不如扎营休整一夜？”

“就按皇兄的意思吧。”黥武神思飞了一半，答话也讷讷地没了主见。螣邪郎玩味地瞧着，瞧他去留两难挨延牵挂的举动，又瞧他眼中剔透分明的关切和爱重……

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螣邪郎转了声气向赦生：“相传此次大战是小弟孤身入谷杀敌，一夫当关好不威武……”说着瞟一眼黥武，才又徐徐开言：“此事可有？”

黥武目光一震，利落地赶着答一声“有。”

“那都是我的意思，并非赦生……”

“我没问你。”螣邪郎看也不看地阻他解释。“你去吧。”

黥武怔了怔，未及出言却见赦生自顾自起了身，袍袖一挥便要离去。

“你回来。”螣邪郎淡淡开口叫住：“我没让你走。”

赦生不理。黥武赶上去，追他的手掌如陡然僵冻的飞鸟，又似凭空落网的蛾虫，颤动过后还是重重落下去，按在赦生肩头。

“别惹他了。”黥武前驱了身子在他耳边叮嘱：“赦生，你这样子我……”

话未说完人已双分。赦生一言不发脱离他的掌控，黥武急忙扭头，却见那两肩貂裘的黑斗篷拖着，一路拖向螣邪郎身边去。

无助的抛闪感堵在胸前，让他戛然住了口。

他想起来。赦生是不爱听什么“我不喜欢”的。

“做什么。”赦生依旧半侧着身子发问。但这次相距近了，便显得兄弟间亲热了不少。螣邪郎歪歪头，鼻息在他耳边轻扫而过，略出哑笑。

“好一身腥气！你也受的了。”他嫌恶地叹：“怎样，好玩吗？”

赦生不语，嘴角一牵时神色忽而缓了几分。螣邪郎鉴貌辨色知他认了，登时夸张地啧啧摇头。

“我劝你。”他笑得妖邪，却仍记得压低了语声：“少做些孽吧。”

“谁。”赦生闷闷丢还一个字眼儿。“不懂你说什么。”

螣邪郎一笑。

“你懂。”他探头对着赦生耳孔，话中带些游离的戾气与试探。

“听说你们在那自在天的山谷里脚踏遍野焦尸背倚梵天残像相拥作吻……小弟。赦生童子！你同他……是玩儿真的？”

“不是。”

螣邪郎无声舒一口气，略抽离了身子。

“那是什么。”他不解起来。“按说他回来的日子短，是不曾得罪过你吧。”

“是。他不曾得罪我。”赦生侧侧头，隔着篆了符文封咒的布带面向兄长：“你真不知？”

螣邪郎默了片刻。

“你跟我来。”并不曾答赦生疑惑，他只淡淡抛出不相干的吩咐。赦生这次倒没违逆——兄弟二人穿过繁杂嚣细的行营甬道，螣邪郎面色沉如水，神态专而漠，那抹向来张扬恣肆的骄阳笑意在路人惧怵静默的探究中渐渐淡去，直至消弭。

（9）

赦生跟住一片黑暗。魔城近处的土地焦热粗砺，愈近死亡的城畿禁地隐匿着他最为怀念的温度——白骨般的沙踏上去发出爆裂的轻响，是归来时迫入心扉的奏凯之音。

大哥行在前头。赦生不必看，脑海中自然勾出清晰的景。日久年深的岁月里螣邪郎总是留些背影给他，是黑的捻金斗篷，有时是白、有时是红。他的脚步静而飘，就像踏着虚无。那样的步态让赦生有错觉，仿佛哥哥是在御风而行。风动处暗赤的发缕缕扬起，细如血管的红丝缓慢招摇，又似血爪，试探般地轻摆——常傍他身的便是这阴森森血淋淋的气质。许多人都怕太子，但唯有赦生，赦生不怕。

只有那么一次……

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赦生自被褥堆叠成的浪涛中坐起，怒视擅闯的不速之客。偌大个寝宫只两盏细烛，除了自家脚下什么也照不亮。螣邪郎远远地站着，赦生就只能瞧出个被漆黑勾勒的影子。

还有金眼睛——冰天雪地里有种鸟，也会那么专注冷酷地凝视前方。

赦生靠上床头，被搅了好事，霎时间什么兴致都没了。他踹一脚身旁魂不附体的床伴，低声戾喝。

“滚出去。”

抖作一团的冰冷身子扯过衣裳往外钻，手忙脚乱撞翻了床头的盘盏。破碎声叮叮咣咣一阵狼狈，肇事者三魂俱灭，绝望匍匐着乱拢满地扎手的碎瓷。

蓦地颌下一顶，血红的鞭柄挑着他抬起头来。死灰般的眼中映出枭笑的脸——此时此地他再瞧不出太子殿下是如何俊了，恐惧使他满怀冰冷，双唇颤栗牙关相击。

“太……太子饶命……”

螣邪郎弯腰俯就他，一脸寒漠笑意。

“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儿。我说了什么？”

对方不答，只顾叩破了额头。螣邪郎见了便生厌，冷淡撤开手，旋身在榻沿上坐了。

“好了！”他无味地踢踢脚边的脑袋，“孤还没说要你狗命呢。做了又怕，丢人的东西。”

被脚尖点着的身子晃两晃，闻听太子的话里竟有宽赦之意，连忙汗涔涔再拜：“谢……”

“别忙。”螣邪郎向后一仰倚住赦生，绕着血色的鞭梢慢条斯理道：“但你砸了这儿的东西，难道算了不成？”

一片死寂。簌衣而抖的罪人似有觉悟，再不曾出一声。螣邪郎踢一脚地上的碎瓷，一字字吩咐清晰入耳：

“吃光。就饶你。”

黢黑的寝殿里传出嚓嚓的咀嚼声、咳嗽声，呕血声、还有压抑的痛哼声……数种声响混合着，听来悚得很。赦生冷眼旁观兄长支颐观赏自家炮制的酷刑时专注的样子，他带笑，真乐在其中似的。

但那张侧脸印在眼中愈深愈重，跳脱的火焰面纹忽而幻作血痕……赦生心头一刺，没由来地生出不祥预感。

痛感霎时充斥胸口，令他忘记所有芥蒂，无声挨过去贴住兄长的脊背。

螣邪郎顿了顿身子，并不回头。

“放开。”他冷言。“想鬼混找别人去！”

赦生沉默。他唇齿僵涩，说不出困于喉底的忌讳之语——擅揣储君的死期是大不敬，他没法儿告诉兄长他的惧怕。

他真的怕，怕哥哥会于某天某个时辰，如钟摆到点般突然死去。但魔何尝畏惧死亡？赦生也懵懂。是什么让他生出那次绝无仅有的依恋……

事后再思，无因可寻。

赦生进了太子营帐便在门边立住。螣邪郎不管他，扯下斗篷丢给侍从。

“都出去。”他侧身，自案上取了颗暗紫的水果嚼着，回视门口。

“你，过来。”

几个侍从垂着颈自赦生身边鱼贯而出，他偏了偏身，举动间让出个位置，径直走向里面。

唇边一凉，是兄长递了什么过来。赦生扭头，皱着眉闪避。

“不要！”

螣邪郎笑，趁他开口强塞进去，汁子溅了满手。赦生后退一步，清甜芬芳的液体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他噗地一声吐了。

“做什么！”愤愤地，却也什么都尝到了。

无可挽回。

螣邪郎若无其事地擦擦手。

“怎么了。我记得你爱吃的。”他淡漠，走上前按住赦生扳他的脸看。

“几日不见什么都变了？”

赦生冷颜着。

“放开。”他说。“门外有人。”

“那又怎样。”螣邪郎不屑：“难道谁敢闯进来。不过说起来……”

他倾过头，贴在弟弟耳边轻吹一丝暖气，压下嗓音低低磨着：“怎么就看上他了？他花样儿多？”

那话音沙沙地，且是绵软，可落在耳里就成了死角捅出的暗刀，尖利不堪。赦生脸色微变，挣挫一下回身要走，襟袍却被死死拽住。这番拉扯下想要脱身容易，但冲出去未免要衣衫不整。

只一犹豫间便定了步子。螣邪郎得逞般地牵唇黠笑出来——

“瞧你瞧你。”他叹：“难道我说错了？”

赦生恼他，铁青了脸色不肯搭理。螣邪郎也不再问，忽而伸手扯住他外袍一扬，黑云般的衣衫呼喇喇斜飞出去。赦生登时抬手格挡。螣邪郎不闪不避地挨他一拳，肩头软甲上的腾蛇被击断了翅。

“你……”赦生哑哑出声，却被螣邪郎一语打断：“什么你你我我的。你昏头了。”

说话间他伸掌罩住赦生丹田，继续催动掌力牵吸着。不多时便有黑气被缓缓牵出，化作一团绕于指尖，观其形便似无数首尾相交的黑色细蛇，浑圆如意丝丝相扣，却又滴溜溜旋转盘附，探头吐信。

螣邪郎将那团魔气一指挑着，虽相隔有距仍感阴寒气息扑面而来。瞧过片刻他脸色愈加凝重，猛一甩手将其打散。

“两位殿下做的好事。”他轻声讥诮。“出战原是干这勾当的？”

盘桓于体内折磨了数日的魔气一旦被抽，赦生浑身软着不想争论。他反手挂住兄长脖颈，贴过去埋首在他颈窝处。

螣邪郎顺势拦腰拥住他，贴着耳朵怜爱地蹭蹭。

“你又吃不消他，干嘛不说出来……还说不是喜欢他？”

“不是。”赦生口齿朦胧却声气固执。“是他不对。”

螣邪郎失笑，一只手在赦生肩头来回摩着，描他衣衫下绷带的痕迹。

“那又怎样！他再有不好也是银鍠家的金枝玉叶，与你我俱是一脉——上有长辈，轮得到你来看不顺眼？何况……”他想了想，摇头。“黥龙是有些苦境习气……但，这又与你何干了？”

赦生不语。螣邪郎等了片刻不见回复，于是又垂头：“怎么？你不这么想？”

“嗯。”赦生轻声道，“不是那么说。”

“那是怎样！”螣邪郎唇边晕开一抹笑，忽而有了些兴味似的。“你到底在烦他什么……”

“魔，不需要多余的感情。”

此言一出帐中登时静过一瞬。螣邪郎瞳光轻震，手掌在他肩背处无声停住。

“呵。言之……有理。”

一声轻笑，怀中身子猛然巨震。螣邪郎早有防备地按住赦生后脑，将一声痛呼被死死闷住。赦生抓紧兄长袍襟，紧绷了身子如不堪重负的弓弦吱嘎作响。喘息片刻才终于缓和，他抬了抬头，涩着嗓音重重道：“你做什么……”

“帮你。”螣邪郎轻描淡写：“不是瞧他不顺眼么，做哥哥的帮你如愿。”

说罢他放开赦生，扬声向帐外：“去传！传黥龙殿下与战神阁下酉时三刻来此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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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iw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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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3樓發表於: 2023-05-06 20:0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10）

若非细看，黥武会以为这里没有人。偌大的帐子幽明阒静，灯烛排得齐整，光色也匀净剔透。人都说太子殿下观书时最厌烛影不稳，故此把每根蜡烛都施了法咒，倘有风来，亦不能使之摇摆。

黥武四面环视，满目的灯下景安静如画，几乎让人生出被凝定的错觉。若不是书案后一星亮色忽然跳闪，他怕是再想不到竟会有人睡在彼处。

“赦生？”惊异过后他快步趋近，睹见宽大椅子上、裘袍覆盖下，色若倾金的长发散漫拖垂，覆住了安睡者蜷曲的身子。此时那张清丽的面孔已掩进臂弯，只看得见眉心处一抹妍妩的朱砂火，似随呼吸极轻静地起伏着。

黥武舒一口气，蹲身拈起一旁垂落的舍利坠子，体贴地替他揣回领口。

“怎么睡这儿了。”他伏着，轻推掌下单弱的肩头。赦生被他扰得迤迷醒来，把凤目轻启一线，眸光朦朦地漫过去。

“是你。”他涩涩出声，模糊的口齿似轻叹；一面掀了盖在身上的锦裘澜袍，随手便搭上了黥武手臂。举动间那袍服滚下去，撞出叮铃的琅环之音。黥武见疑，待看清那领袍子正是太子服制，心头登时一撞，面色便沉了几分。

“大皇兄呢？”他起身道。赦生也不理会，只穿了件素白中单举目寻找。

待寻着了，便将那外袍利落一抖。宽大的衣摆如旌旗飘展，挥旋间轻盈熨帖地落上肩头。赦生拢过颈间的饰带扣子，一面系着才低低开口：“不知。难道不是他传你来？”

“是。”黥武静一静，又道：“但没见他，只见着你。”

说话间他近前几步，着意盯住赦生细细打量。许是刚醒，眼前人本就带几分雌气的俏脸更透出些绵软的清艳，浑不似白日里端坐狼兽时傲悍的模样。可这也算不得什么明证，黥武心底隐隐生乱，却还是压服着落力自劝——大皇兄……赦生……不，他们不会……

不可能。

此时赦生扣妥了衣纽，抬头看住他。

“那又如何？”他定定凝视，眸色恰似深渊中遥遥穿出的寒冽冰光，落在颜面上冷冷相灼。黥武被这一眼刺着，惊异间心底一亮，直似道明烈的雷电直劈下来——

原来他知道！关于那些不堪又难言的猜忌，赦生竟从来都一清二楚么？

霎时间懊恼悔愧布满心头，黥武张口却未能出一字——分明是自己有鬼，癣疥大的猜忌如今倒像成了心腹。十有八九是这下流想头不可对人言，故此才一直压不住抹不去。

一件衣服而已，难道也要疑他与亲兄有私吗？

想到此处不免自责得深了，黥武咳一声，凑近身旁正他颈下的结环，顺带放软了声气：“也没什么。我只是猜。以为大皇兄召我，是赦生同他说了。”

“说什么。”赦生侧侧头，颜色生硬不肯转圜。“有什么好说！”

黥武迁就地笑笑。手指沿他下颌描着，柔柔划过淡色的薄唇。

“你不说他早晚也知道。”说话间他伸手，揽了赦生贴着他耳朵亲昵道：“待无事了我去找你？”

赦生当即挣一下，力道却也不很认真，终了便由他抱着。

“你无事，我有。”他冷淡道：“回了魔城还要拜谒魔尊。”

黥武眉心动动，若无其事道：“魔尊是你业师，自然要去拜的。不过……”说话间他垂头抵住赦生，手臂再收紧些。

“你独自去？”

“同师兄一道。”

“哈！”

一声冷笑锵然入耳，赦生眼风蓦地斜扫过来——

“怎样？”

“不怎样。”黥武忍着不发作道：“你同他去，原也有理。但赦生，不是我要疑你。你既然是跟我，于旁人处就该检点些，免得……”

一语未了便轮到赦生冷笑了。

“检点。”他重重重复这二字，转回头挑眸看住黥武，神色冷锐：“依黥武哥哥，我与师兄是话也不能说了？”

黥武咬咬牙。日间历历的场面重上心头，自然一股脑作起酸来，促着人把话往绝处逼：“说话不需动手动脚。”他针锋相对道：“但我何曾见你与他说了什么？不过是他一人絮个没完。倒是赦生，哪怕没话，举动间不攀扯个谁便不适意似的。方才我就在想，若是女后要他为帅领你出兵，你怕也一样要爬了他的床……”

不待说完胸口便遭巨力一推，黥武后退两步，仓猛间回头盯着赦生愤愤离去的影子厉声低喝：“你回来！”

去的人自然不从，眼看行至帐门处，那道帐帘忽而一挑，逸然步进一个人来。

迎头一面险些撞上，赦生顿顿步子，语气败坏。

“让开！”

来者一愣，站定了扶他。

“发生何事。”他沉声，凝了金的眸子看住赦生，目光只在额心眉眼处稍作流转，旋即疑惑：“赦生，你哪里痛？”

此言一出连黥武也愣了——原本见他二人又在拉扯，发作只在一线之间，及至听了这始料未及之语，满腔的恨杀怒意全又化作一片惊愕。

“没……”耳听着赦生哑声挤出一字，虽是否认，但那声气里浸着委屈，倒更像煎熬着逞强的意思。对方听了只不信，又凑近些细看：“当真吗？我怎么看着像是……”

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咳嗽声。三人间的官司登时断了，一同望向来人。

“这又是做什么！”未见其人便听见抱怨：“吞佛！我劝你积些德吧，要亲要摸你二人去别处可好？好歹别苟且到孤王大门口来……”

吞佛回头，对这番褒贬满不在意，反将赦生推着示给来人：“螣邪郎，我瞧着赦生有恙。你怎么说？”

螣邪郎本是自顾自大步朝里走，听了这话便站下，皱眉朝赦生端详端详。

“你这是……哪里痛？”他疑惑，又向吞佛开言道：“方才他说要睡我便没理会。现在看着倒像真有不好……”说着一把扯过赦生，叠声吩咐着：“传医官！”

赦生随着兄长折回来，黥武直直站着，只在赦生擦肩的刹那轻声开口：“你痛？”

赦生不语，头也不回抛了他，一径进内围去了。这一走绝情绝意，连衣角扬起的风也去得不留情分。黥武隐隐尝出些味道来，心底缓缓漫过冰冷，仿佛人间退潮的冬海，和了泡沫的浪头每退一次，便现出几尺雪色的滩涂……

赦生待他，便和那海一般吧，来时声势披靡如火如荼，退时也心无挂碍挽留不住。但即便如此——黥武眼前幻过那一幕幕漆黑的夜，抵死缠绵或交颈相拥过的画面魇着思绪，让他一颗心终是不死，僵立片刻还是跟着去了。

行不几步见吞佛独自在侧席饮茶，眼见他来也依旧是好整以暇之态。黥武住了脚步回视他，那目光森森地，似要搠人于死。

“你这算什么？”他冷冷道：“不去瞧他？”

吞佛放下茶盅，气度闲适地举眸望他。

“我非医者，瞧了又如何。”

黥武动动唇角。

“倒是。你非医者，诊伤无能，会的是察言观色。”

“说得不错。察言观色不过是雕虫之能不足挂齿。不过……”吞佛笑笑：“我与赦生之间，倒还不需刻意察些什么……”

此言一出如淬毒之箭四处放射，黥武枭笑一声，再转颜时戾色横生，口吻愈发冷厉：“你与赦生？吞佛——我也有话正要说与你知。你与赦生从前如何我不过问，但今时今日……”

“怎样？”

“他已是我的人！”

“是么？”吞佛凝着他烈火般红了的眼睑，简短淡漠道：“赦生认了？”

黥武咬咬牙，扭过头去孤顽道：“他会认的！”

“好。”吞佛点头，忽而起身离席步向黥武。二人距了一步之遥，相看时空中也似爆了火药气。

“黥武……”红发的魔者目光阴鸷语气平淡，一字字吐出的却是步步催迫之语：“若你所言是真，我倒有句话要问。身为主帅，却在阵前与属下做了苟合淫奔的无耻亵行，这又该当……如何处置？”

（11）

“处置？”黥武下颌微挑，神色愈见倨傲。

“我与赦生确在军中交好，来日女后问起我自有分说。就有处置也不是你来过问——吞佛！我劝你，为仆臣者还需厘清本份！”

话到末处已十分不善，满心盛怒勾着旧债，黥武瞪了眼前人，指尖处咝咝作响，竟是团了掌心雷在手。灯火琉明，将那艳红的束冠长发烙在眼底，火灼般刺目生疼。回忆中的对峙涌上心头，叠着此时此景，令黥武幻生出莫测的即视之感。忆起当年一战之殇，对手也是这般安然伫着，气度闲稳，如持左券。及至交了手，泼滚如火的攻势便排山倒海，黥武纵然不屈相抵，亦只落得节节败退。

重伤摔落的刹那天地色变，满眼红创和着他喷出的血，狞烈腥气四处弥散。黥武强撑起半身，绝望瞪视着胸口处虚指的雪亮剑刃。

“承让。”冷静却疏少诚意的口吻，胜者利落地收刀，素白的袍袖翻飞挥洒。彼时观武台处欢声雷动，触目所及是一双双眼。那些赞赏的、惋惜的、尽兴的，还有更多盖棺定论……它们皆在传递一个残忍结论——

“技不如人。”

黥武挣挫着起身，他不许人搀，趔趄着自行站稳。彼时满腔愦怒化作羞愤——只因他的无能，丢了银鍠家累世相袭的战神之名。年轻的世子生平从未受此重创，不过须臾又接连呕血，终至伤体不支，摇晃跪倒。

“黥龙！黥龙……”远近处亲贵们纷纷拢来，黥武瞪大双目，却无力阻挡沉沉合围的黑暗。昏聩之中他仰头，却于蒙蒙昏黑中忽见寒芒如雪。心头一凛，整个人清醒不少，他挣扎着，自众人扶持中极力眺望那目光的主人——年幼的堂弟端立于观武台上，桃叶似的双眸依旧形色婉丽，瞳光中燃着的却是沸腾的杀伐战意。

跃跃欲试，骁勇绝伦。

“赦生……”噙着鲜血的唇齿抖出模糊的低唤，黥武翻身晕去，不省人事。

屈辱的过往行驰于脑海，滚雷般轰击着隆隆恨意。但世易时移，银鍠黥武已非当日徒有勇悍的青涩少年。如今又与宿敌相争，是应了苦境那句“冤家路窄”。

他与他，总是难免一战。

非是在武场，也是在别处。

念及此，黥武手上紫电雷鸣又明烈了几分。吞佛冷然看着他作势，神色中颇见轻侮。

他故意肃了声气：“此处是太子行帐，难道你也要动武么？”

黥武冷冷一哂。

“还是惯会做这些心机口舌。吞佛，莫非你那掌心之火是为忌惮太子而发的？”

“你说此物？”吞佛擎起掌心，现出赤色红焰团如骄阳映面作烧。吞佛默一凝眸，忽而转头：“黥武，你言语有差。此火非常火，甚有来历名目。当年我功体初成，得师尊授朱厌以剑招御敌。后与赦生为昆仲，彼尚年幼，未取狼烟之时，所修多为拳掌。赦生为求精进常欲与我切磋，我恐御剑伤他，故修此招，原是专为助赦生修行之用，想必你也略有耳闻——便是名为，赦、心、炎。”

最后几个字他讲得极慢，是赤裸的挑衅之语。听明了他语中所指黥武勃然作色，按捺不住将掌中雷电飞发，直向吞佛击去。

千钧一发，正待交手的二人忽而同时听见劲锐风响，一道红线凭空穿出，尖利的鞭梢先是擦过吞佛脸颊——饶是他反应奇突躲过一击，仍有几缕红发应声而断。黥武惊愕之下待要收手已来不及，举在半空的手腕被鞭子裹住，锋利的疼痛随伤口迸绽开来，虽是浅薄的皮肉伤，却也如淬剧毒。

好在突袭者意不在伤人，赤色的长鞭绕过后便窣窣撤回。两人顺着长鞭行走的轨迹回眸相望，却见螣邪郎正缓缓卷了邪鞭，阴翕满面。

“我说嘛！什么动静这样大。原来是二位贵胄在我眼皮底下就干起架来了。”他说着走近几步，一边一个打量几眼。

“既然这么爱打不如出去摆个台子，算上我，咱们站高些打个痛快不是更好？丢人丢到底，反正大家也是不要体面的了！”

这话重了，黥武受不住，率先跪了请罪：

“大皇兄息怒！是黥武之过。”

螣邪郎面色阴鸷。

“罢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是金枝玉叶说不得，战神阁下我也同样惹不起。你们爱怎么打就打，嫌我碍事也不妨说出来，总是你们眼睛里没有我，我又何必没眼色！”

吞佛睨他一眼。

“你够了。”他低低地拦一句，却也按制如仪跪下去。螣邪郎瞥着二人，半晌才冷冷挤出一句：

“都起来。”

黥武抬头，含恨而不甘地深剜吞佛一眼。螣邪郎对这情绪只作不知，淡淡转眸相看二人，终究凝定在黥武面上。

“黥龙。赦生肩膊处刑伤甚重，你可知情？”

黥武一怔，旋即答言：“是。我知道。”

“何人所为？”

“是我。”黥武镇声答毕，抬头望向螣邪郎，清笃道：“大皇兄，赦生肩伤确是臣弟所为——他在军中无故伤人有违军纪，是我按律亲手杖笞的。”

“是么。”螣邪郎垂眸，轻巧撂出的二字听不出喜怒，再转头看向吞佛。

“令师弟会无故伤人？”

“不会。”吞佛一语定论。“赦生懒散，无事从不与人交涉，自来都只听说太子御下严苛，狼烟殿下么……他怎会无故伤人？”

“让你说什么你就说，别动辄扯上我。”螣邪郎眄他一眼，回看黥武：“我问了赦生前因后果，他只不肯说。不说也罢了，他既在你麾下，别说有错，就是无错，想怎样处置也自然任你。但适才医官却说了些旁的——自来笞刑于魔者不过是小可，而赦生非但伤处屡有迸裂，魔气功体竟也一并受损。我听闻除最后一战，他在军中一直养伤，怎么却倒像越养越重似的……黥龙吾弟，这些事……你知情么？”

黥武闻言面色一滞，暗暗吸一口气才涩涩发声：“关于赦生伤势功体，那皆是因我……我与赦生……”

“嗯？”螣邪郎疑惑：“你与赦生怎样？”

黥武顿了顿，低声缓答：“我与赦生……确自军中交好。”

阖帐静默，螣邪郎半眯了狭长的吊梢眸子，仍似疑谜不解。

“你说你们……自军中……如何？”

黥武咬咬牙，决意似的爽然出声：“是赦生夜夜与我同宿……”

“放肆！！”话未完便遭一声喝断，螣邪郎勃然大怒，身后案几上杯盘登时齐声崩裂。他近前一步迫视黥武，唇齿间一字字刮出：“黥龙！你怎敢……你定是欺我！”

“没有！”黥武抢声：“大皇兄，我与赦生真的是……”

“是我要的他。”身后低沉声线蓦地穿出，落在黥武耳中不啻惊蛰之雷，炸响的却是一天春色。他猛回头，见赦生一身素衣奔了出来。此时他眼上咒封去了，先向案上巡过，见尽是些碎瓷，于是径直走向侧席，取了吞佛饮过的茶盅一气喝干。

“是我。”他抬起手背擦过沾润的嘴唇，朝螣邪郎漠然凝视：“那晚是我留黥武哥哥……”

“住口！休胡说！”黥武不待他说完便厉声喝止，随即再度郑重下拜：“大皇兄，黥武身为元戎，便有丘山之罪，一切责咎在我。赦生向来任性，他的话……你不可当真。”

螣邪郎不语，肃杀的金眸缓缓横过众人，静过半晌终于嗤出一声冷笑来。

“我倒小看了你们——好。都去吧。你二人非我麾下，于公我不便处置，但于私……”他看向赦生，口吻酷戾：“直至回魔城面君你给我留在此地，谁也不许找！”

黥武闻言心下一松，知是大皇兄有意偏袒亲弟，于是不再辩解，起身欲走。行不几步却忽闻吞佛开口——

“太子殿下。”

“战神阁下。”螣邪郎眼风一抹：“有事？”

“嗯。”吞佛沉吟片刻却再没下文，转身一径去了。黥武耳听二人转了称呼分明是别有深意，但那意思却极隐秘，旁人实难探究一二。

帐中渐静，余下兄弟二人默然相对。站过片刻赦生举眸对兄长：“把咒解了吧。”他低声道：“痛……”

一语未了竟忽然被大力拦腰箍住，眼前一花便被翻了个身，面朝下压在案上。螣邪郎挥开一片狼藉将自己覆上赦生，顺手扯脱他腰间的软带。

“我看你是就爱这滋味儿吧。”他低头，自那肩头纵横的伤处辗转吻下去，暧昧的口齿蕴着狎昵：“不然怎会熬着伤夜夜让他睡。我是该给你洗洗，你这一身都是他的味儿……”

“别……”赦生喉间滑动，溢出沙哑的抗拒之语：“外面……能看见……”

螣邪郎轻笑，掀了他衣袍丢下地去。

“看见什么。”他侵着赦生探进一指，引得身下人一颤，吟哦声微动。

“太子军帐自然有障眼之法——若都让他们看了去，那还了得？”

八角低垂的中军华帐灯火清亮。银鍠黥武回过头去，凝视那金瓯般的泻泽流光。此时军中静谧，只有巡营军士脚步声沙沙作响。他深望住那处或明或暗都被严密维护的要紧所在，心中漫过层层温默的爱意。

赦生。赦生在那里。

即便不肯乖顺常有悖忤，但他心中终究是有他的吧。否则何以莽撞冲出来坦率认了？

“是我要他！”念及这专断之言黥武便忍不住要笑。这倒真是不管不顾的混账行径，黥武第一次信了被宠坏也有被宠坏的好，被宠之人从无胆怯，非但直白，且是干脆。哪怕认下来便会情路多舛，却也敢目中无人到可恶至极……

自然，也可爱至极。

无论如何，他是他的。黥武心中充满扎实的笃定。能得一刻相许之心，此后便誓愿永不相负，这是他能给他、愿给他、也只会给他的……

一切吧。

凝视良久他终于回转，怀着无垠恋慕的幸福感，安心落意归帐而去。

（12）

为着赦生的伤，太子下令驻扎三日才又开拔。许是染了这几日的风波暗涌，三部大军行得浩荡阴沉，将帅们个个神色孤戾，浑没半点凯旋而归的喜气。

赦生在狼兽上垂头瞌睡，一路上半梦半醒，无谓前程不知路径。行不多久忽有军士赶上来，近了赦生狼驾控身行礼。

“狼烟殿下。”

赦生慵懒抬头。

“嗯？”

“黥王殿下遣问——您好不好。”

话音朗清，音落处却是一片肃静。赦生端坐不发一语，那军士等了片刻不得已，只得重复：“殿下是问……”

未及说完，近侧的螣邪郎忽而带笑出声。

“你黥武哥哥挂念你呢——就告诉他吧，你好不好呢？”

赦生不语，唯有眉心红记轻折，碾玉般的面上略现厌嫌之色。

“好些。”他低促道。军士如释重负，赶着一股脑把差事尽了：“殿下还问，您可还疼？”

“不了。”

领了这四字金口真言，军士施礼辞过赦生，拨马去了。螣邪郎回眸一瞥，远远觑见黥武身影却也不很真切，再转颜时便皮里阳秋地牵了嘴角。

赦生似有所感。

“有什么好笑？”

螣邪郎眼风一瞬，语意森森地。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笑？”

赦生扭了头，分明不耐烦他的装腔作势。螣邪郎冷哼一声，遥望前路瞳光漠漠。

“是我看走眼。”他开口，不知真假竟有些怅怅地：“黥龙那么个爽快人，不曾想也有这腻歪的时候。”

赦生阴沉着，兄弟二人交过一语便疏落下来。大军行过半日已近城郊，螣邪郎率众在前，遥见浴火的城池在天地间腾浮而出，黑沉沉的轮廓宛如巨兽。热浪扑来愈发狂炽，举目处处燎原赤火，尽如炼狱漂杵之血。

直到此时，三军将士方才生出些荣归故里的骄矜喜色。按着规矩城下必有王使来迎，螣邪郎早遣人去探过来迎者谁，听得回报“国师”二字，他便笑笑，更催军驾赶路。

兵临城下时已见着迎面一阵队列，为首者一袭秀蓝锦袍奢贵清雅，正是异度国师伏婴师。他虽不著戎装，身后却是剽军林立，旌旗招飞处罡风肃烈，甚有虎狼之气。

螣邪郎当即动身下马，踏着嚣狂鼓声，自一射地步行向前单膝下跪——

“臣等征归，幸不辱使命，特来报三殿陛下！”

话音落处即有一双颇见文秀的修长双手托住他虚掺一把：

“众将士劳苦功高，还讫免礼。”

螣邪郎垂眸，虽在心里厌着这番做作，举动间还是做足规矩。他顺势起身，上望国师再行半礼。

“劳动国师远道来迎。”

“哈！”伏婴师闻言略笑，秀逸眉眼间有犀利锐意一闪而逝。

“虽是储君有意折节，做臣子的可不敢领这份客套。”

当场被悉穿虚伪，螣邪郎厚颜嘿一声。

“长幼有序，岂可只以君臣论——表叔一向可好？”

“好。”伏婴师简短吐出一字，展眼看向他身后三人，此时吞佛与黥武也过来参见，不免又有一番礼数要尊。论理黥王部并不与太子部相合，本该另有敕语，眼下却只论厮见并无别话，黥武不禁略觉疑虑，又念及吞佛的战神部也是合兵而来，想必太子跟前，国师未必会计较这些琐事。于是款款站了，温声见礼：

“国师……表叔！黥武参见。”

伏婴师点头，言语间多了些亲切之意。

“黥王殿下远来辛苦。你初次将兵便获大捷，三殿陛下很是欣慰。”

黥武谦逊躬身，持重地并不接口。伏婴师转过目光漫向诸人，悠悠道：

“三殿陛下旨意：本该亲自出城犒军，但因近日皆有事，暂不相见了。众将士好回府邸休沐一夜，明日有旨再朝。”

黥武闻言一愣：“我父王他……”

“他甚好，殿下不必挂念。”伏婴答得爽利，将这疑惑一语打住，旋即略抬头，张向黥武身后——

“赦生你来。”

黥武循声一并回过头去，恰见赦生沉默近前，擦肩时二人指尖一触即分，黥武心头一跳，情愫如涟漪环环荡开，愈清愈浅却前赴后继，缠绵着久久不衰。

伏婴师一手揽过赦生臂膀，沿着那张玉面细细打量着。

“贤侄此次出征可好？你母后挂念你，非要我瞧明白了回报。我说三军阵前这么着不成体统，奈何她只不肯。你怎么说？”

周围立刻传出些抿不去的窃笑声，赦生只作罔闻，沉着面孔简短答句：“有劳国师。赦生一切都好。”

伏婴师笑笑。

“那我便如此上复女后了？”

赦生无话。近处几人旁听这番言语，心头皆有滋味不可言说。一时间气氛略显诡异，伏婴师却浑然不觉，引了众将上马入城。

归府途中众人散向各处。黥武住处与众个别，并非敕造藩邸，却是先代鬼王为王子时的潜邸。当日初归魔界时女后便将此处专赐予他，黥武惶惑之余百思不解，倒是父王脱略得很，一语应下了这桩赏赐——

“玄影府第乃魔界头等富丽风雅的所在，女后专赐予我儿，足见爱重之意。又何必推辞！黥武，快谢恩吧！”

黥武无法，只得进驻这并不令他欢喜的金轩玉署。他倒宁愿似当年与父王流连苦境，纵然他乡荒袤，父子相伴亦可安乐，而非眼下这阴森多彩的雕梁画堂——独处时黥武总疑惑有幽灵盘桓其间，无声而哀怨的视线自背后凉惨惨地攀附上来，猛一回头又倏忽泯灭，如是往复不绝，扰人生厌。

因着这份隐情，归府的路途便行得拖延。黥武逶迤地沿路观望，转过长街忽见路边有一人影朝他候望，先是一惊，登时又喜。

“赦生！”他快步赶过去：“你怎会在此？”

赦生抬头，咒封之下似有目光灼灼而来。

“赦生有事相商，黥武哥哥可方便么？”

黥武笑，近前亲昵挽住他，又见他面上咒封碍眼，随手掀了。

“说的什么话！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不便？”

赦生不答，转身一径去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黥王府，几个容色娇丽的婢女正于园中莳花——整个魔界大约也只有此处还能见着花木，赦生左右看看，只见绮栋连陈，更有数不尽的瓷翻翠色珠开月明。黥武随他目光动处一一相看，不禁苦笑：“赐府原是女后厚爱之意，只可惜我不懂风雅，白放着这些名器玩物。”

赦生深以为然。

“是这话。这里比太子居所还要好上许多。”

黥武一愕，回身伸指在他面上刮过，语带宠溺道：“又胡说了。大皇兄的青宫怎会不好？”

“不好便是不好。”赦生闷道。“你去过没有？他那里早也是书（输）晚也是书（输）。所以打牌从不赢的。”

黥武怔了怔，因从不见赦生说这等戏谑之语，一时间竟忘了笑。

“玩罢了，赢了又会怎样呢！”

赦生扬扬眉：“赢了自然会怎样。”

“怎样？”

“有钱。”

黥武这才笑了。

“赦生赦生！”他笑叹：“魔界不至短了皇子的钱花——还是说你要什么？说来我听。”

赦生忽而站定，侧头凝他。

“怎么？”黥武自他身前停步垂眸，略低了嗓音道：“难道有什么是我不能许你的？”

赦生不语，两人踏着玉墀拾阶而上，穿过正厅折向游廊。

（13）

兄弟二人登堂入室。赦生在后跟从，略将步子放缓。黥武见他一脸茫然不谙路径，不免诧异：“难道赦生从没来过此处？”

“没。”赦生语意冷倦，半没兴致：“我出生时，父皇已登基了。”

黥武便缄声了。念及宫闱流言一鳞半爪，虽是僭越不敢听，却也辗转知晓了先代鬼王并无魔界历代先王之骁悍英勇，有的是深宫病卧，却又极爱繁华，好精舍骏马，华灯烟火。生就纨绔风流，偏又矜贵寡言笑。有些资历的宫人背地里谈扯，都说这王位本不该是先王的，可谁让生就了君临魔界的命数，不论强弱不由本心，如何推躲得掉呢？

黥武本不爱是非，听着这话还是隐生出疑惑——怎的魔界王位于上代弟兄二人倒像个烫手山芋。至于黄尘落定王玺交归之日，继位之人成了多病的叔父而非英明神武的父王，这其中的故事似乎又不可说，不可说了……

但这魔界的天下，终究是银鍠家的天下。黥武便爱这炽赤万里的炭火江山，也不爱那枯骨蒸炎的融钜王座。能做银鍠朱武的儿子已是毕生之幸，倒是赦生……

到底年幼失怙。又被宠爱太过，自然难免行差踏错。想来浪荡无状也不是他本意，总是没人教导才让那奸狡之徒乘隙……

骗了。

念及帐中那番交锋，“奸狡之徒”的得意嘴脸不免又惹起了熊熊的心头火，可那终是口舌之争，什么赦心炎……多少年的旧事也要挂在心上，徒惹厌憎。何况赦生最厌旁人勒住他盘问不休，如今既已身有所归，想必……

想必。

想必他能断了旧人一心一意？

念头划过心底，越是勉强其实越没把握。黥武燥着，含了满腔闷而不甘，强拐了思绪回头向赦生道：“关于先王叔父，赦生可还记得？”

“不记得。”赦生寡淡道，“我不谙事时便被送与魔尊为徒，当年只知有师尊，不知有父皇。”

黥武听了便不语，自案上取了盅子，斟满递了。赦生凭窗伫着，伸手相接时指尖触着色润胎薄的乳瓷，见杯上有零星题字细若蚊腿，笔力如金如戈，劲锉挥洒，正是“烹月”二字。

黥武自斟一杯，近前与他轻碰。

“魔尊于魔界丰功甚伟。”他轻声道：“想必赦生是极敬重的。”

赦生不答，只默默饮酒。眼帘低垂打量黥武手上，唇动处吐出两个铿锵字眼。

“焚天。”

“嗯？”黥武疑惑。“什么？”

赦生将手中杯子递过去凑成一对，要他细看。

“焚天烹月。”黥武认得，端详半晌也自笑了。

“是叔父的手笔么？”他叹，“这家私本该是你与大皇兄的，却白白便宜了我——只是不懂这些，用了许久也没留意过。”

赦生摇头：“是母后不喜奢华，父皇便将旧时潜邸封了。这些东西于我无用，倒是兄长……”说话间他皱皱眉，眉间火在灯影下颤巍巍扑闪，衬着桃瓣似的嫩脸，凭添几分秀色。

“他兴许爱这些，不过母后不许。她常说‘螣邪郎，合该去打仗。我魔界可有不在马上的帝王？’”说这几句时虽音哑，却在语气上把女后九祸仿了个十足十。相处以来黥武从未见赦生有如此活泼之态，心中爱念一动，抬手抚上他面颊。

“难得听你叫他一声兄长。”他直笑：“那是储君，编排不得的。”

赦生动动嘴角，将一抹笑痕无声抿去。

“谁要管他。”他无谓，随递了手中杯要他添酒。“自来他看人，无非顺眼二字，还有一则——姓银鍠的便都是好东西，错也对三分。”

黥武本自回身执壶，听了这话不免手腕微颤，酒水漏洒一点，蜜似的金汁落在檀黑桌面，琥珀珠子般圆润生色。

“说起这个我想到一事……”他近前，凝着赦生认真道：“那日之后，太子殿下可曾说过什么？”

赦生不答，且仰头把酒干了。流金似的酒液自唇角细细泻出一线，沾染着精俏红唇清秀下巴，营造活色生香的诱人色欲。如此风情，造作者本人却浑然不觉，挥手间把酒抹了。

“我来正是为此事。”他望定黥武，唇齿间是丝丝撩拨的秣香飘逸。带酒的凤眸上罩了蒙雾，青森森水涔涔，浸着人影只在珀色的瞳仁中轻荡……

只是不暖。

无端地冷。

他转头，忽而语带决绝，利如凶刃，寒似渊冰——

“黥武哥哥。”

“你我之间……从此，撂开手吧。”

穿堂风来，牵起半旧的壁纱飘瑟，蝉翼似的烟罗柔薄绮艳，幔着这白玉壁琉璃薨，并不似武将居所。倒像某个梦幻到了深处，雾气妖妖让人疑惑。及至恍然悟了——

那梦，便也该醒了。

温情冻在眼内，来不及摘下便凝成刺骨的冰，黥武默了许久。

“这话。”他用力开口，声音还稳，只是强弩之末：“是赦生本意么？”

赦生并未回首，良久不语。

黥武叹气，近前按住他肩，向怀中带了带。

“你这是怪我。”他低声，难得放下身段软款道：“那夜在太子行帐原是我错了……只是赦生好歹知道，我是不喜欢你同吞佛……”

赦生猛然回头，泠泠地瞧他：“师兄从来不说这话。”

“是吗？”黥武挑眉，喉咙梗了梗，强压着一口气不便发作，便把语气淡淡地。

“他自然不会说——也说不着。他同你算什么？便是巧言令色讨你喜欢，也终不似你我……”

“你我怎样？”

“你要我说？”黥武傲着，撑了许久的脾气被这句诘问冲散，甩了手脱口怒道：“你这是为他与我分生？”

赦生转回头，侧颜冷着。黥武踏前一步盯牢了他，眼眸中微燃赤烈——

“我在问你！是也不是！”

赦生抿着唇。沉默如刀，分分寸寸切割，又似妖独池中的稠液，肉身投进去备受煎熬，只为挣个脱胎换骨。虽说是靡不有初……

但熬过了、醒来时，又是前程。

可黥武的心还是一丝丝冷下去。及至听见赦生说出个“不”字，也再生不出多少松心快意了。

他转了头，低叹一声。

“赦生。我是真心在对你好。”

“我知道。”

“呵。所以就总要反复无常伤我？”

赦生扭了头，凝视他含痛质问的面孔，半晌将垂了眼睫，低低落了口气。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黥武急迫近前，口气愈重：“不是他……莫非赦生心中还有旁人？”

话音落处赦生猛抬起脸，一双寒眸冰魄神光，惊鸿照影。

“没有。”他定定吐出两字。“赦生心中从未有过什么‘旁人’。”

黥武两肩沉了沉，一腔刺心的浊气终于随这答案荡尽了。他抬手，延那白皙面孔上的火焰纹路流连划过——

“赦生。”他轻声唤。“我不明白，究竟为何如此……想是谁待你好，心里多担着些你的事，你便厌恶，千方百计要驯了这些人任你为所欲为，是不是呢？”

赦生眼风轻瞬。

“师尊教我，风是命，火是暖，罪福是业。我存天地间，唯一束缚当为自身修，非依外道之力。黥武哥哥……你，你们，皆不懂我。”

黥武摇头。

“魔者不打机锋。赦生，若你当真心无旁骛，我只要你收回刚才那话……”

“你可想过以后？”

赦生盯住他，凌厉诘问道。

“你我交好只凭随性，自然无人过问，但依你所求……黥武哥哥可曾想过魔皇作何感受？”

黥武垂了眼，轻而笃定：“父王必知我心，我会求他……”

“若他不准呢？若他要你纳妃……”

“纳妃便纳吧。”黥武一语断然道：“银鍠一族这一辈的嫡脉无非是储君与你我三人，纳妃之事或迟或早，不由你我。我不在意纳谁为妃，但心中所爱总要任凭本意才好。总是我待赦生的一片心意人尽皆知，便是纳妃，要动分毫也难。”

赦生凝定看住他，一时间四面沉寂。直到跟前人缓缓趋近，终将双臂围上来，揽过他拥进怀内。

心口相贴，赦生眯眼体会那方寸跃动，半晌出声。

“黥武哥哥。你是一定要……冥顽不灵？”

“嗯。”黥武贴着他耳畔掐丝般的金发静定道：“父王也是这么笑我。他同女后说‘黥龙有些认一’——是苦境话，‘认一’，便是只认一个的意思。”

赦生细细听着。

“所以那个‘一’是我？”

“你说呢？”黥武低低头，轻声道：“赦生知道了，还要撂开我吗？”

赦生无言，只流水般随性地回抱住身前人。黥武一个转身将他压在壁上深吻，缱绻的两人如同身陷甘美的沼泽，隔着戎装也拨起了一腔火，缠绵良久他们仍旧不肯分开，只贪图呼吸着彼此因情欲而掀起的喘息。

“赦生。”黥武微微侧头，对着唇边白皙精巧的耳垂沙沙开口：“今夜留下，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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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iw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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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3-05-06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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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听他挽留，赦生侧了头避了避，一手抵住覆在身前的胸膛，铿锵跳动震着手掌，血流脉脉涌在那处，是急不可奈地……

情动了。

“不成。”他躲着，压声不肯。“明日要有旨来……”

黥武意兴正浓，抓他的手绕向身后去，低头追着他面孔，紧紧相对。

“有旨来。”他低哑，鼻息下满是唇香酒冽。“你我同去就是。”

“但我未着朝服……”

“这个容易。此间多得是华服。”黥武伸手捋他腰间，手臂一收便围个满拢，纨素纤腰韧韧地向后折过，弯出一痕浅淡的弧。

他凑过去，靡哑着轻声告诉。

“这里的衣裳随你挑，一天一套挑到明年，也尽够了。”

说话间已在解衣，掌下软甲鳞纹如栉，拆解间略刺手，指尖红痕一勒，貂裘斗篷一并落了。

落地有闷声，赦生脚跟蹴开那团衣物，脊背一闪，软软偎上墙壁。纠缠的两人落进壁纱里，只隔了薄薄一层，便是雾中秀色月下观花，蒙住美色飘渺得紧，看得见摸不着了。急切间黥武扬手一扯，漫天轻罗流云般覆降下来，罩着他二人在其间湿吻。

肩头的衫不知何时也褪了，唯剩素练中衣落在腰间，摇摇欲坠着。黥武引着他朝那长撑圆脚的宽椅过去。他闪身坐了，赦生欺过去，压着他跨上去。

“还痛么？”黥武握他双臂，低头吻那一字挺拔的薄肩。笞痕纵横如密织的网，引人往里窥看去，可是撞进了什么？

白皙秀丽的银鱼。

赦生双臂搁在他两肩，垂首抵住他。

“这话，你先前问过了。”

“是。”黥武抬头睇住他，叹一声，唇齿间有掩不住的醇醪爱意——

“可我总有些不信，疑你骗我。”

赦生抿了唇，眸如春水浸融融冰。他似笑不笑。

“被人疑了，还骗得下去么？”

黥武略哑然，唇上忽而贴来酒香醇热，丰柔绵软，是小巧勾魂的舌引人品啜。神思瞬间飘飞，黥武抱紧了怀中人，辗转吻着将他扣更紧些……

一手顺着衣料下探进，触着隐秘处侵入一指，旋惹来轻轻一颤。

“你轻些。”赦生蹙眉，抬了腰像是要躲。但黥武不许，按着他进更深些，手上反倒多几分力。

“赦生怎么了？”他轻声，衔着玉撰般的细颈轻轻吮着，“几日不见倒像弱了……”

赦生随他弄着，手指按牢他肩头深陷下去，唇间咝咝溢出些喘意。

“谁……弱了……”

黥武不答，他急切要他，撤出手来按着他腰身重重压下，进入的刹那肩头一痛，是细齿乍切进去，压住了一声低呼。

一腔欲火再耐不住了，黥武掐着赦生腰身一下下耸动着，来了又去，甚得其乐。赦生埋头忍耐，方才那一记入得太深，生生逼出了眼角泪意。他软下来，身不由己随要他的人颠纵往复，时而低低出吟出些娇声。黥武抬头，观他一脸不胜之态，一双拢烟眸子濛濛地……

恰似那夜在太子行帐之中，魂梦两虚，半开半阖。

不是错觉，今时的赦生不似往日，他承他的欢，竟真有些禁不起似的。不过几番冲撞他便有些要到顶的意思，起手回抱了身前人，连声要他“慢些……”

但床笫间说这样的话，总是适得其反的。黥武一意扣牢了逼他泄出来，龙涎漦沫溅了二人一身。

黥武扶了他，要他伏在肩头平复，一面缓动了身子，一面轻声：“三日不见，就不耐战了？”

赦生不语，黥武眼眸动动，略疑惑。

“莫不是那夜大皇兄他……”

一语入耳恰似惊醒了游魂，赦生猝然睁眼，搭着黥武肩头不许他动——

“停……不能……”慌乱间他抽身欲起，却被按着不得自由。做到要紧处岂是离得开的。但他提起那夜……

那夜——

险些忘了。

螣邪郎离了赦生起身披衣，随手又扔了半幅衣裳给他。

“下次。”他口气阴冷，浑不似刚欢爱过。“下次不许他放在里头。”

赦生将落在面上的衣裳扯去一边，冷眼盯他。

“那又怎样了。”他漫不经心道。“从前又不是没有过……”

“从前是从前！今后同他便不行！”

这口气，倒像是十分含醋。赦生最厌的便是他这副口气，忽然就拿出长兄的威压来，好似谁真会听他的。

他坐起来，一语不发将衣裳披了。螣邪郎见他不理便转身欺近，狠狠捏住那生就焰纹的双颊——

“赦生。”他故意拖长声调，一字字刻毒着。“你这样子，我不喜欢！”

赦生眉心蹙蹙，猛一扭头甩脱他。

“你这样子才是疯魔了。你把他当真的？”

“真假没什么要紧。”螣邪郎冷道：“记着我说的。爱胡来也随你，只别再让我嗅见你这一身鱼腥……”

话未完赦生已失了耐性，起身要走。

“这话，你自己跟他说去。”

螣邪郎陡然出手按住他，对视间赤金般的瞳孔微缩……

他口齿仄仄：“你。再、说、一、次？”

那夜，当是那夜——兄长的怒意怎么来怎么去，赦生都并没头绪。他只记得哥哥对他用尽了手段，弄得晕了几次也不体恤。螣邪郎不依不饶地，次日只教大军缓行，一耽便耽了三日。

如今想起这桩禁忌却也为时已晚了。兄长的胁迫之语悉数被丢了个尽罄——受着体内滚火般的激流荡涌，赦生神思颤断着，迷蒙间埋下头，轻轻叫了声“哥……”

黥武听着真切。心头绷铮一声，可怖的疑妄竟清明如镜——

“不是叫我……”

“但又能是谁呢……”

他压服着，欲令智昏不去深想。赦生伏在他肩头娇促地喘，黥武不待他平复，抱着他起身去向床。

赦生落下去，那个嵌入他便涔涔泛冷的身子紧接着覆上来。赦生半眯着眼，长发散了满枕，人软着，直似随着那份烟冷化去了。

后来又被要了几次。到底是魔，总爱无所不为。黥武先头偏要扭着在他深处宣泄，后又干脆弄了他一身精。依旧不畅意，便镶着他渡气——

“你喜欢的。”黥武锁着他，也不管受不受得了。只要占了这具身子寻欢作乐。

“你说过你喜欢，我记得。”

两人一闹到了中夜，婢女们几番进来送水添香，不待进门便听见动静，只得又低了头退出去。走了好远才敢喁喁议论：“怎会的……竟是和二殿下……”

“他二人同出一脉，铁铸般的血亲，此事……可也行得的么？”

“有什么行不得。又不要生儿育女——都是男子，只为快活罢了。”

“可黥王殿下他……倒不像那样儿的人。”

“哟，你倒知道殿下是什么人呢！该不是指望他看上了你？也不揽镜子瞧瞧鼻子眼睛！”

被数落的婢女委委屈屈，又怕，蔫蔫地后退一步。

“我何曾说什么！我知殿下待姐姐好过，姐姐心里不痛快，也用不着排揎我。只是……”梳双鬟的年轻丫头左右看看，埋头嗤笑：“狼烟殿下，真个不爱女人么？”

“这话谁教说的。”年稍长的作势要打，胳膊悬着却不曾落下去。“主子们的事，少议论。二皇子藩邸又何曾少了美貌女人。只是……”她迟疑，拖长了声调幽细道：“他总是更爱男人些吧……”

“这个我知。”小婢子嬉笑起来：“狼烟殿下爱的是战神阁下……啊！”

一声惊呼。这次是当真招来了巴掌，照头啪一声，双鬟青丝被打落了半边。

“再胡说！你越发反了！还不滚去当差！”

小丫鬟捂着半侧面颊逃开，细碎抽噎旋即散了。许是这一闹闹出了些忌讳，后半夜里黥武起身叫人栉沐，半晌竟再不见一个人来。

“不必了。”赦生披衣下地，“我自己去。”

“你认得路么！”黥武摇头，回身捞一把衣裳，正待跟随，却见赦生早走远了。

再追上他，是在卧房后的影壁间里，此时深夜阒静，无人出入。唯有暗黄戳灯照亮四角，古旧的墙壁在光火下色若纹铜。

赦生驻足，扭着头望向一处踊道，面色森冷而疑惑。黥武顺着他目光看去，却唯见一片漆黑，无涯无际地，不见来途去路，如封似闭着。

他走过去，轻拥赦生肩头。

“在看什么？”

赦生缓缓回转，目光烟绕，岚气生凉。

“你有女人？”

黥武一愣，遂失笑。

“这话打哪儿来的。你迷糊了……”

赦生仰头，目光逡巡间甚是质疑。

“难道从来没有？”

黥武回视他，默过片刻落一口气。

“侍婢而已。”他耐着性子道。“难道赦生是没有的？”

赦生凝眸，幽幽疑惑。

“我瞧她不似寻常侍婢……”

“‘她’？”黥武越发摸不着头脑。“谁是‘她’，你指来我瞧。”

（15）

赦生不语，目光越向方才那处——已是黑了，混沌的通路开空荡荡的口子，吞得进却吐不出，像有去无回。适才所见衣饰华贵之女已不见踪影，虽是灯色不明并未见清，却也映出彼女颇有婉容，且冠钗梳髻，像体面的妾侍。

若真如此，自然也引不来赦生停步。可那女子只顾盯他，一襟惨白抖簌着上脸，满腔怨愤泼洒出来，半室昏晕灯火都被那冷厉摄住——她恨恨瞧着赦生，非但不施礼数，反倒面色凄戾目若含毒。

赦生站了，回过头去相望。恍惚间那张脸倒像在哪儿见过。只这一眼身后已有人声——黥武来时她仍在，但听他的意思……

竟是瞧不见么？

那女子也鬼魅似的，见黥武来，便无声无迹倏忽隐去。赦生出神片刻终没头绪，于是转首一挥——

“罢了。”他潦草道。“没什么要紧。”

二人去向湢室。黥武自一步之遥跟牢他，望那行着的身子长发拖曳，形似青柳步履杨花，竟比寻常女子还多几分风致。若不亲见谁又信这便是杀人如麻的魔界狼烟——悍将生得这般媚气，怕是应了苦境那句“天生造业”。黥武不能否认，赦生之妖异确有招摇处，便如海中蜃景，有相无相，惑人色相；红光青光，难掩珠光。

这便是魔，颠倒的是众生——普天之下，莫不入此縠中。

黥武快走一步，跟上去挽了他手，十指相扣着。

“方才无缘无故怎问起内帷的事。”他转头，黑珍色的幽邃眸中蕴了宠溺笑意。“别说狼烟殿下是正经人，你府上的那些侍婢都只做役使用的？”

赦生眼风轻动，珀色眸光如如眄过他。

“我不常回去。”他低声道。“况且侍婢要来何用，纵有子嗣也无非是些庶孽，我不稀罕。”

这话犀利，黥武却听得极入耳。他笑出来，抓着赦生的手心又紧了紧。

“你我这一辈血脉不繁，偏是赦生，还要分什么嫡庶。不过这原不是你我份内之事，自有大皇兄落力承担吧，想来叔母也定是交代过……”

话未完忽被瞥来的眼风噤住。赦生略侧头，眼光冷冷一剜又倏忽流转，戾色消于弭尔。

“他么。”他语气怠慢，字字生厌。“他自然是卖力的。”

两人一同转过影壁。氤氲水汽扑面而来，霎时间稠白之雾飘飘渺渺填了满眼……

不见清池，唯闻淙流细细。

魔界地脉酷热少有水泽，唯此处得天独厚，发泉七股终年不竭。因先王幼时体弱，上代鬼王便独修栉沐所于此，汤池长宽四丈，阔可游弋。更有四面铸龙吐水不息，遍地砖玉铺就，极是奢贵。

赦生赤足踏在池边，脚下青石触之涩腻，纹若琅华。融融热流聚涌泉透泥丸，柔如水银般一线向上滚，熨帖得身子轻轻舒展。赦生无声吐气，沉肩处终似放下了一身劳顿。颇怀期待他进前一步，黥武见了忙出声：“别……”

须臾间已来不及。坠水声合着好大的水花儿，一朵无色迸炸开来，四面晶珠飞溅，黥武连忙追下去，循着雪色寝衣漂在水上，稳准下手一把提住。随后是人——哗啦啦激声响过，赦生愤愤自池底腾身立起。

他吐一口水，眼中满是火药气。黥武抓他手臂由他瞪，强忍住笑辩白。

“怪我吗？我才要说这池子深，你就下去了……”说着拨开他面上覆着的两片湿发，沾水后灿灿地贴服着。

“又没怎样，何必要气。”忍不住，黥武还是笑出来：“我竟不知狼烟殿下是不识水性的……”

赦生冷颜甩开他，独自摸去池边靠着。随手扯过槽盘中的酒壶，晃晃，竟满的。

他自斟自饮。黥武近前来看他闲独啜酒，有些想劝，又想分一杯。

“好了。”他自他手中夺了盅子，仰首饮干剩下的半盏，皱眉凝着他教训：“你行不行，不要醉了。”

赦生睇他一眼。

“我从不醉。”

黥武唇边蕴笑，眼内含光。他近前，偏过头轻吻赦生耳后。

“方才在想什么。”

“想你。”

“哦？”

“黥武哥哥。”赦生转头，带过他手摊开细看，语意甚是琢磨。

“我在想，当年演武台一战，你为何输了？”

（16）

言语一如寒飒的风，旋过处侵透肺腑，又似凛刀，电光石火间挥劈下来，登时削去了满室旖旎。黥武面色暗了暗，他后撤些，转首间声气淡下来。

“输便是输，我尽力了，奈何技不如人。”

“你这么想。”赦生垂眸，眼睫轻翕处划一线微挑的弧，上扬如细月。重拾过黥武手中杯子，他慢条斯理斟酒来啜。

“你我皆是雷电功体，雷不在七大性之列，较之师兄确有逊处。但——”他低声，语意缓慢却不驯。“也未必就不能胜了。”

黥武闻言回眸，看定他片刻。

“赦生同他交手过？”

“没。”赦生回身执壶满酒，语气落落似抱怨。

“他不肯。”

黥武登时缄声，心尖似有薄刃轻轻一抹，不大痛，只尖锐地划开，血出一线，红丝般飘着。

他咽咽喉咙，强耐着假作若无其事。

“你问的是当年，我不过据实说。那时吞佛行事较如今还更见乖张，起手便来势汹汹。彼时我于三招处便有败相，不过倚仗父王银邪之能，才又勉强撑过十招开外。吞佛出手招招狠辣夺人正面，且专爱拿人软肋。实力悬隔至如斯境地，纵然讨巧也没胜算。”

赦生闻言沉吟不语，垂首间蘼溽湿发贴在额间双鬓，水汽熏着酒意上脸，双颊上的霞色胭脂似的，斜斜上延着揉进鬓里。

“所以……”他语气略顿，再抬眼时眸光忽作寒星闪跳，弹指间三道雷电击出，猛而迅促的电流烈紫翻腾，化作三尖两刃的突刺直奔黥武面门。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人错愕，黥武瞪大双目，讶异间身体本能却比理智先动了。他侧身，避开这一记近侧的突袭，转而回身引过汤池边铸龙口中喷吐的水柱，玉色水练飞出将电流裹住，又随黥武的手势原路折回——半空中升起了妖异的紫月亮。黥武利落扬手，奋力将那团耀若紫晶的水雷打散，另只手同时拆过赦生进逼之招，与他单手相搏原是力有不逮，但借着池水腻滑，两人手腕相缠又绕开去，黥武翻过指掌钻一个空隙，举重若轻按上赦生咽喉。

四面里激飞的水花儿乱坠，热腾腾密雾烟蒸。兔起鹘落间交锋已完，赦生要害落于人手，便停了架势，咫尺之间把对手瞧定。

黥武心头巨震，一腔战意跌宕冲撞，好似逆流、又若雷行。他一手垂着，指尖处丝丝麻痛，是刚刚触着雷电时擦出的细碎伤痕。

掐着掌中不盈一握的纤柔颈子，那颈下系着丝绦，正下穿一枚舍利——不过几日，那定情物的慧光已是污了，通根骨节泛琉璃紫，隐透出烟青魔气。

赦生逶迤着满面驰艳，红唇湿漉漉，发梢下颌处一串串水珠轻坠着。唯独一双清眸却冷，光色寒冽。

“这是做什么。”黥武一字字开口。赦生动也不动由他控着，淡淡答一句：“想知道你我，谁更强。”

“所以呢？”黥武微垂眸，目光搭在伸出去的手背上转一转，“现下知道了？”

赦生眉一挑，镇声道：“我有杀体。”

“哈。”黥武笑出来，抽手撤了压制，循着他面庞抹一把水。“以赦生本性，化杀体出来无非近战，我只须快你须臾，你那杀体便无用了。”

赦生眼眸微睐，缓道：“我若在远处发雷呢？”

“那也无用。”黥武坦然道：“与你相斗我并无劣势，当真厮杀又可引雷来水——你若在远处发雷，便是不败也难取胜。至于近战……”

“如何？”

黥武摇摇头，欺身过去抵住他。

“我知赦生勤力修成杀体，力道雄浑刚猛不可撄锋正面。但我知你，你却并不知我——其实银邪枪亦可双分，若你果真化杀体近战来袭，我可双分兵刃回身抵御。到那时赦生又当如何？”

赦生沉吟。

“我应以受制之身发雷伤你……”

“那便是两败俱伤之招了。”黥武皱眉，旋即又笑。他伸手，取了盘上金盅斟满递过。

“此时彼时情形不同。战场胜负之数无非只在顷刻间，谁又会留余裕给你细思战术呢？”

赦生接了酒，无言思索片刻后终是不饮，反将杯酒推回去，贴在黥武唇边。

“有理。”他坦荡道：“是我不知银邪之秘。方才那招，已是败了。”

黥武牵唇动动，就着他手把酒饮干，却含而不咽，反倾过头去贴住赦生双唇，柔柔吮吻着把酒渡了。温热池水推荡着一身燥热，因战斗掀起的欲火更见狂炽，两人都有些急不可耐起来，赦生自水下分夹双腿缠住那杆劲韧腰身，随即身子一轻，是被抱了满怀。

他填入他，将他摇晃。绵软轻荡的身子好似漂流无主的泡沫。团团白雾分形作舞，幻出三界欢喜，难填五欲纷纭。眼前的男人细细怜着他身，要紧处被着意爱抚着来回顶磨，不过几回心也颤了。赦生张口轻促地喘，目光渐空，喃喃哼出娇音。

“你别……够了……”

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乐此不疲……

他故意的。

他精进许多。

这番欢爱不比平常，仿似真多了几分恩爱在里头。缱绻难休终不抵春宵苦短，归帐时夜已无多，纵情的两人皆筋疲力尽，沾枕便堕进芜黑的荒梦里。

黥武阖着眼，人在深眠，耳边却隐隐起了许多嚣杂之音，似哀风啸，似嫠妇哭，九曲低徊与孤魂轻和，缓缓汇作了一声声凄唤。

“黥龙……”

黥武身不能动目不能睁，唯脑海清明起来，人一凛，以心音相应：

“谁？”

“你不识我……真是可怜。”

缠绵缥缈的女子声，低颤而柔婉，如一抹细弦按下时捻出的琐碎哀音。黥武不辨此声，但没由来地，他不反感，反倒好奇。

“你是何人？为何不现身一见？”

寂静高悬，眼前仍是一片暗瞑。凄婉的女声静默良久，哀哀生怨。

“这要问你。枕边妖孽何来辟邪舍利？”

“妖孽？”黥武微怔，忽而冷然：“你究竟是谁？为何出口伤人？”

耳边一声长叹，仿佛将一腔心意熬碎了捧出，虽痛惜，却仍不忘谆谆相劝：“你不识我，我不怪你。你一心爱那妖孽，却不知他心如铁石全无半点风月！黥龙，那妖孽误你！你父王同我唯有……”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高空处落下的浓黑似深牢似地狱，独独将他一人围困。黥武口唇生燥，慌促间大声追问：“父王如何？你说？！”

回音四溅，却再无一语相应。黥武置身昏昏的魇寐之中，一颗心狂跳，直到胸口也似被这番激震撞破，他终于猛一睁眼——

冷汗涔涔。原来一切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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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3-05-06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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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茫蒙的黑自眼内化开，渐散成灰蓝的昏色。头顶旃檀馥郁，华帐高悬。黥武看清那帐子上的水样密纹如瀑如冻甚是写意，边侧坠行细字，也是从前没留意过的。

“三千弱水不容舟。”

他不谙此道，却也深感伶仃一句中忧思之深，冥冥中尽是些烦恼。此刻梦中之音已阑，徒剩些空渺的牵挂记不真切。黥武惘然转了头，忽见赦生不知何时竟缩去了榻侧，一把拖金长发沿床畔散下去，整个人却裹了三重锦被蜷成个无缝包袱，不胜寒意。

“怎么睡觉也不老实。”黥武靠过去抱他，摸索片刻竟插不进手去。赦生被他闹醒了，动动身口齿模糊道：“做什么？”

黥武欠身，贴着他耳畔轻问：“你这是要躲哪里去？”

赦生微微睁眼，含混丢出一句“你冷。”旋即转了身又沉沉睡去。黥武怔住，恍惚间想不起赦生何时有此一怕——但他把自己缠得严严实实，连半张脸也埋进那销金色的被子里娇怯得紧，若不识他，定要疑心这是个羸弱不堪的病躯了。

可见是真冷。

“但……”黥武依旧疑惑。先前两人夜夜共寝，也没见听见赦生抱怨过冷。如今回了魔界地脉丰炽，却为何又……

思虑一番并无结果。朦胧中只好又昏昏睡去。这一觉倒是酣眠无梦，直到一抹天光泛了瓷青，才有内侍一路小跑，望着帐外就跪。

“殿下！有旨来宣！”

黥武猛一睁眼，待要应声却一口气提不上来。好似三魂七魄都归错了位，他张张嘴，仍旧发不出半点声气。此时赦生也醒了，两人一般双目通红浑身瘫软，恨不要长眠不醒才好。偏偏朝官宣旨是头一等大事怠慢不得，黥武咬咬牙，起身哑声道：“就来。”

又见赦生重闭了眼，便推他：“别睡了。”

赦生翻个身，探出手来围住黥武，又将额头蹭着他低声嘟哝：“我不去了……”

黥武好气又好笑，一面拉他拦在腰间的手臂一面俯身劝哄：“又胡说。陛见也是能脱赖的？”

赦生不语，耽了片刻忽而直挺挺起身坐了。黥武见他垂头闭眼的模样实在是困得狠，待有心要他睡下，却又全没这个道理。只得独自沐浴更衣，匆匆赶去正厅。

转过细廊进正门，打眼见逆光处身长玉立的影子。来人衣袂洒脱，头上的纱冠垂流珠宝络，举动间玲珑摇摆。

“任大人！”黥武开口，一张文秀俊雅的面孔应声转来，旋即先施一礼：“二殿魔君近侍秘书任沉浮，参见黥王殿下！”

黥武抢步迎上去，躬身双手相搀：“制诰官大人身携王旨，切不可如此。”

任沉浮起身，温润语声中甚有谦和：“女后挂念殿下们，要我来，是急着要相见的意思。说王旨也太生分些，但请殿下整束了便去吧。”说罢微现迟疑之色，又作辞道：“方才臣拜谒狼烟殿下府邸，闻他并未归府。眼下还要去赦生道，烦望殿下恕臣来去无状之罪……”

黥武闻言眉心轻震，看住来人时便蕴了三分悦色。

“若是为狼烟殿下。”他一字字坦然道出：“大人就不必劳苦了。赦生是在我这里，你可直接将女后旨意宣与他听。”

“哦？”任沉浮闻言微怔然，不过瞬间又异色全消、只含了笑答谢：“多谢殿下！即如此倒免去臣下奔波，就烦请狼烟殿下一见。”

漫天匝地绮罗丛。赦生童子踏着遍地波纹锦绣，足下翻滚滑腻的猩红。刚蹴开了一捧血浪，几尺银星素又凉凉地缠上来。四面侍女纷纷弓腰跟他拾掇着，这些衣裳狼烟殿下皆不中意，少不得要由他再挑。

赦生随手指件黑的，宫人忙捧上前展开与他细瞧。宽大的袍服洒落开来，赦生冷眼瞧见那镶滚上绣了螣蛇纹样，暗密的金丝层层叠叠掐进料子里，带翅的蛇身便如披了层活鳞，于天光浮动处一闪一跳。

赦生一言不发挥开这袍子。

“那件，拿来。”随手又指件红的，他不耐烦起来。谁有心思在这冷冰冰的地界里琢磨什么袍履穿戴！只是当真糊弄不过——这些衣裳华而不实，穿了便有几分妖精气。譬如眼下这件，也是绮艳中见轻靡，不知给什么人穿的。但好歹样子简单些，又没违制处。赦生懒得再挑，索性潦草披上。

宫人们便都殷勤围着他整襟束带。年轻婢女个个低眉垂目不敢正视，可间或趁赦生不留神，仍不免互相抛个眼色，再强把一缕痴笑压下去。

“狼烟殿下这副相貌，将来若是不做魔将，单去花国里露一露脸，只怕也能成就一番事业……”有孟浪胆大的便不免要在心里编排。赦生站着任凭服侍，忽见近旁侍婢面有春色，无意间心念微动，手臂一伸，细巧的下巴便落在掌中。

那婢女一惊，慌要应对时却已被脱放了。赦生略转身，将近侧宫人的容貌认了个遍，并无与昨夜那女子相像者。

他转向其中梳了髻的年长宫人，随意开口：“黥王殿下跟前可有贴身服侍的人？”

那宫人不明就里，脱口而出：“没。”又想一想，恭谨答道：“殿下不好奢费享乐，平日里也不很要人服侍。奴婢们不过做些分内的事。”

赦生思量片刻，满怀疑惑终是放不下，待要再问却忽闻身后步履声——黥武匆匆赶来，见了他先是一愣，旋即冷了声气。

“做什么这样慢。”他近前盯住赦生：“制诰官在前厅久候，要你去听旨。”

赦生也不答话，挽了袖子抽身便走。黥武跟在后头，见那赤绡融光的袍袖如蝶翅般轻薄艳丽，风动处飘飘盈盈，鬼使神差般招人拉扯住。

“又怎么？”赦生猛地一回头，正撞见黥武瞧他的眼光凌凌地，也说不上是怜是忌。

“好了好了。别又为一句半句跟我闹。”他踏上一步，身前影笼住赦生，抬手轻触他眉间的胭红印记。眼前人面色略苍白，眼下一弧淡青，向来嫩色温润的红唇也好似灰薄了几分。

这气色有异——黥武皱眉，拉过他手掌握住，果然冰般冷。

“赦生，你可有不适？”

“没。”赦生淡漠把手抽了，转过身去。黥武凝神端详他，除开面色不佳，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想来是夜间情事放纵难免疲惫。何况昨夜赦生也确有些异样——到后来他竟告饶，只会“哥哥、哥哥”地叫个不休……

念及此黥武摇头暗笑，一伸臂揽在赦生肩头。

“那就是累着你了。”他低声叹。“是我错。”

赦生微微侧头，不解他话中意。黥武将他拢一拢：“是说这库里的衣裳我都没看过。不然怎会让你这般招摇地陛见三位魔君。”

赦生垂垂眼，转颜间多了几分寒漠之色。

“怎么黥武哥哥看赦生都只在意这些。穿戴而已，能怎样了。”

黥武眉梢动动：“倒是你说吧——说不会怎样是真，说我在乎这些也是真。方才进门那刻我就在想，来日魔界若封疆万里，你我马放南山之时，我就该把赦生藏了不给人瞧……”

话音落处忽而招来冷冷一瞥，赦生决绝甩脱他，头也不回地径奔而去。黥武怔然片刻才猛醒起——方才那话分明是把赦生比作了禁脔一类。可魔界狼烟心性高傲，如何能忍此等羞辱。这比方若在旁人处只怕早以招来杀身之祸。便是夜夜笙歌燕好的爱侣——黥武心头乱着，心知这番龃龉非小。

“这要怎么哄。”思来想去没奈何，只得先追上去再说。

一路无话，赦生并未作色却也不肯出声，行动间只当没他这个人。行过拱门便是魔殿在前，两人抬眼瞧见正中驰道上仪仗浩荡，金鞍锦鞯充塞道路，正是太子车仗。

“是大皇兄。”黥武轻声道：“既遇着了，按礼你我当去随扈。”

赦生不语，催狼兽便朝前赶。此时螣邪郎早停了车驾，只等他二人上来，歪头打量。

“二位王弟。”凝眸巡过两人，他徐徐出声，“可不怎么早啊。”

黥武谦恭答一声：“是臣弟惫懒了。”

螣邪郎一笑，鎏金的眼瞳阴着，人不知鬼不觉，藏了好些虚情假意。

“我早醒了，却怕来得早了遇着众将来朝，不免又要繁文礼数闹不清，故此晚些。谁知没遇见他们倒遇见弟弟们——黥龙往日不是这样迟，今天怎么了？”

黥武低眉不语，无声胜有声地，竟是将那些挑动猜想全盘认了。螣邪郎噙齿抿唇盯他片刻，遂若无其事转了头，只向赦生开口。

“哪儿弄的这身衣裳。”他不阴不阳地上下打量着。“这穿得倒是鲜亮。狼烟殿下若是出城走一遭，只怕臣民们都疑你要下降去招驸马了。”

赦生并不答话，唯眼风如锥般地刺向兄长。二话不说他催了狼兽又奔出三丈远。坏脾性又来，为的自然是那番奚落得罪了他……

“可难道我说错了吗？”螣邪郎冷笑着赶上去，打定了主意不肯放过。不过几步之遥，却忽见赦生在前晃几晃，霎时间一袭电光亮于脑海，螣邪郎心头如遭利刃，急切间张口便唤：“赦……”

只一字间，着华服的清丽身影已然软软地坠下狼兽。螣邪郎与黥武大惊失色，一同抢上去将他扶起。

“赦生？！小弟！”螣邪郎一面焦促唤着一面将赦生抱在怀中，忽而头也不回地一扬手，粗暴挥开黥武手臂。

“传医官！”他转首，对一旁的黥武阴森相视，再咬牙仄仄地挤出几个字眼儿——

“银鍠黥武！你干的、好事！”

（18）

黥武被他挥退一步，瞠目不能出一语。银鍠朱武之子生来便负荣光盛名，从不曾受过这等重话。便是三殿魔君，也素爱他忠勇沉稳，每每言及俱是嘉赞礼遇。如今忽遭兄长当众喝退，到底面上挂不住。黥武僵在原地，胸间浊气似热还冷，半晌颤声道：“臣……我。并没做什么。”

螣邪郎依旧踞身俯就，他独自抱定赦生，纵有仆从近前来接，亦被冷戾眼光逼退。耳听黥武辩解，他转了头，声气极淡漠。

“你给我站远些。”

黥武咬咬牙，不甘还言：“大皇兄！我……”

“住口。”螣邪郎头也不回地掷声阻断道。“自来藩王随扈，只可自一丈处趋后而行，再近便是僭越大不敬。黥王殿下素有贤名，这个规矩难道要孤教你么？”

寥寥数语竟是只论君臣不论兄弟了。黥武眼中滚烫，强压住一腔酸楚深望赦生，唯见半侧素白面颊血色不著，嫣红细焰恰如一抹伤，更显得那闭目沉沉的纤薄脸容十分脆弱。黥武满心挂念又争不得，只将十指蜷于掌心，凝过片刻后无言退去丈外之地。

此时已有医官极小心地将赦生扶过。螣邪郎起身，负了手在旁阴鸷观视着。适才那种僵冷气氛蔓延开来，煞住了诸人肃声屏气。太子素来待黥王亲厚，漫说规矩，便是称呼也从未细分过什么君臣之份，如今却没头没尾落个情面两废，想来是今日黄历大凶——念及此，一干白袍医更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留神便惹来杀身之祸。

螣邪郎瞧着赦生被万般周护地抬下去，他倒也没话，更不跟从，只沉着脸一径登车去了。

不多时太子鹤驾已近丹墀，储君离乘率众自正门入殿，迎面便见三尺高的炬鼎火舌熠曜，通透照见鼎身刻镂数九龙纹。再往前参便是御座在上，铁铸的王座三架并列，皆倚着春夏秋冬四景合一的江山万里图，其上又有凶龙利爪盘覆笼罩，是为魔界狞厉剽悍之本色。

此时文官武将早分列两旁站定，太子来朝先望上拜——螣邪郎见三架王座竟空了两架，唯母亲九祸一人端严稳坐，当即正身跪倒，朗声叩拜道：“儿臣叩见女后！”

众人随后亦拜。一番礼毕即有女后赐“平身。”螣邪郎依储君之份立于右侧最上首，眼风略挑过虚位的王座，即向身畔伏婴师低声道：“敢问国师——魔君亲征之事孤昨夜已知，但魔皇主君为何不见？”

伏婴师略近他，低声答道：“臣不知。太子殿下也没消息吗？”

此说甚是推搪，螣邪郎心中不豫，暗想主君之事旁人不知也罢了，偏你也不知，莫非这身淇蓝锦袍里是塞了个假人进去？可既是问不出什么，大殿之上也不好深究，他只得笑笑，揭过此事不提。

彼时银鍠黥武亦归其位，他虽是帝裔身份尊贵，可论武将资历还要退个位次，需屈居左首战神阶下。单为这一则也生了多少恨在里头。黥武抬眼深盯华冠白袍的宿敌对手，只一照面，彼此眼中皆有光火，瞬息间是渊壑中起火生雷，激烈碰撞后又重归沉寂。

吞佛目不瞬身不移，只极轻声地开口道：“赦生呢？”

黥武面色孤冷，决绝吐出几字。

“与你无关。”

吞佛不动声色：“你可知他有伤……”

“知道。”黥武极轻脆地断他话锋，略转头时一轩眉，湛墨瞳光中甚有倨傲：“他的事，本王所知自比你多。”

“是吗。”吞佛下颌微含，斜过眼风眄他：“你既知道，如今为何不见他来朝？”

这语气极是质问。黥武心头一跳，脑海中登时热血奔突，不假思索脱口便回：“赦生身子不适，便是不来朝，三位陛下也总肯体谅。说来……”他故意缓缓压声，铁定心思要将适才听出的恶意引逗悉数返还：“说来也是本王之过。赦生伤势如此反复，总是我二人情难自禁的缘故。譬如昨夜不过多要了他几次，谁知……”

话音未落便遭凌厉眼刀狠毒一瞥。黥武猛转了头与那副目光针锋相对，于无声处却大有挑衅。吞佛静静与他对视半晌，向来持重的面容并无什么波澜兴动，唯眼中炽怒滚滚，竟是与常态大异。

黥武微微冷笑。平日里等闲见不着吞佛作色，眼前的倒是奇景了。终究扳回一城令他畅快已极，忍不住将话锋再近一尺：“赦生二字并非为臣仆者时时能唤的。便是你师弟——吞佛，我劝你，于此处也该称个狼烟殿下……”

“银鍠黥武？”说话间忽闻女后相召。黥武登时住声，望向王座躬身答言：“臣在。”

九祸和悦一笑：“前日捷报传来，是贤侄初次领兵便大获全胜，果然进益多了。本后当重重有赏。”

黥武闻言当即单膝下拜，由衷谦逊道：“女后抬爱，臣不敢受。臣有今日全赖三位陛下庇佑教导之恩，更是众将士用命之劳。何况臣等以身报国是分内事，不当论赏。”

九祸闻言频频点头，又含笑向螣邪郎：“你可听见了？黥王殿下总是这般得体。”

螣邪郎略躬身，恭谨答言：“这自然，王弟自幼便如此，儿臣望尘莫及……”

九祸眼风一敛，忽把笑意淡了几分。

“太子如此谦逊，倒叫本后意出望外。说来储君乃是国本，责任重大非藩王亲贵可比。魔界如今战事频密，主君们尚且力战，何况储副——太子殿下打那几场小战也不足挂齿，却乐得内事不知外事不问，螣邪郎！你只实说！这些日子到底在逍遥些什么？”

这话说得重了，螣邪郎听到后来已是满面惭然，当即跪行大礼请罪。满朝文武不意女后竟会当众深责太子，惊愕之余亦纷纷下拜。黥武从旁跪着，也诧异局面转变之快，刚刚那番嘉赏之语不像专为他来，倒更像扯个由头责问大皇兄的。念及此他肩头微动，正要出言替太子求情，却又被女后冷然动问折了话头。

“你也不必一口一个知罪来哄我。我只问你，赦生童子何在？”

螣邪郎额上冷汗森森，仍镇声答曰：“赦生他……伤体未愈，适才有所牵动，故此儿臣派人送他去偏殿诊治。”

“有所牵动。”九祸重重咀他字眼儿：“前日国师回报说赦生甚好，却又如何有伤到不能陛见？总是你时常苛责待他，譬如今日驰道之上……”说着望下巡视，随即牢牢摄住一人：“制诰官大人，今晨是你前去宣旨，彼时可见我儿赦生有恙么？”

“这……”微一迟疑，任沉浮伏跪奏报：“臣于黥王殿下府邸与宣王旨，见狼烟殿下气色确有不佳。但也……也……不似有恙。”

一席话说得满朝皆静了。九祸俯视阶下群臣，冷艳容颜不见丝毫悦怒。顷刻间唯有鼎中猎猎火簇蹿升，毕剥轻响惊破了阖朝的僵默。

九祸垂眸看定任沉浮，缓缓出声：“爱卿方才说的什么？起来说话。”

任沉浮不得已，起身时颈项似有千斤重。

“臣是说……”

“不必说了。”正焦灼间忽有国师出言解围，任沉浮心间一松，险不曾抱住那身锦缎绒袍感激涕零。九祸调转目光，见伏婴师抬头正身，向上沉稳道：“此事何须再三疑惑，女后只肖问医官便知。至于太子……他与赦生乃手足，就有恶口相伤之时，也无非是取笑过逾罢了。女后不必为此深责储君，乞请恕了他吧。”

九祸沉吟片刻，眉间意色终是平复下来，洒落挥袖道：“都起来。”

众臣如蒙大赦，纷纷再拜。九祸前事不提，只待诸臣将国事一一奏毕，这才从容转向黥武：“黥武，方才任卿说赦生在你府上听旨，此话何解？”

黥武闻言便再躬身，坦然答道：“便如制诰官大人所言，堂弟昨夜……是宿在臣下处。”

“好。”九祸瞳光幽艳，饮鸩唇边挂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和婉开口道：“魔界君臣之间，万事无不可对人言。既有此事……”她转首向殿前官吩咐：“传侍赦生的医官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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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3-05-06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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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时过境迁。银鍠黥武再思当日事，一切皆不真切。只记得那日的魔界于他，已是个完全陌生的所在。天地勾连，是魔焰天光灼燃一色。锈赤如血，无尽烈焰落于眸中延烧五内，只把满爿天幕焚作碎裂的齑灰，洋洋洒洒将他埋覆。恍惚中似有一人，玉容明妍笑意疏秀。他近他，将手中乳瓷杯递来，并肩与他凑成一对。

“焚天烹月。”

焚天……烹月。他心头空落着，缓动头颈茫然寻索。天已成灰月当如何？黥武极力睁眼，却见绵延腥红涂满三千炼狱。此时耳畔传来急切呼唤，一声声一声声，是关切是痛惜。非止一人在围着他探问。他们以为他昏了，故此叫声那么大。

但其实，他没有。只是容身之所已成梦魇，他被困着，身不由己。

“黥龙！黥龙？！”

这口吻满是焦怒。黥武目光迟涩，模糊中辨不清来者相貌，唯有一双金眼破血雾穿彤云，盯得久了竟十分可怖。他终于体会了那些仆臣缘何惧怵太子——寡恩之人非是无情，只是翻手为云覆手成雨，反悖之间才是最伤人的。

黥武闭了眼，耳边催唤令他心生厌倦，却仍阻不住往事纷纭，一如弥天大雪自风暴中飞旋不止——

“黥龙吾弟！你我兄弟，不需行大礼。”

“大获全胜，自然是你之功。”

“你问这话，问的是什么？”

“今日……可不怎么早啊！”

“自来藩王随扈……再近便是僭越大不敬。”

“你给我站远些……”

“银鍠黥武！你干的好事！”

心头一撞，通身剧痛又化作利刃深深割进肌肤，滚烫的血顺着数不清的层叠伤处一齐迸溅。黥武仰头，自喉底逼出压抑的惨叫。意识消失的刹那，存留于脑海的仍是掌心处尖锐的痛楚——螣邪郎紧紧攥住他血糊的手指，向环侍的医官暴怒发作：“殿下若有微许差池，孤定杀了你们陪葬！”

“呵……”昏茫中黥武无声冷笑，他闭住眼耳，再不愿听那虚词饰伪之语。

想来当日事原不过一场构陷。但彼时清浊未明，他同他们力争的，也不过是那一腔痴蛮的倾心爱恋。

接旨的医官上殿来，三呼后跪倒于阶前，未开言便通身抖作一块，倒像揣着什么凶信不得不报。

“狼烟殿下……狼烟殿下……”

“你只说狼烟殿下怎样！”螣邪郎忍不住立眉斥道，“好不好，一字两字的事，就这么难说？！”

医官一哆嗦。平日里下臣们惧怕太子较三位魔君尤甚，如今被问到头上，更是惊得魂飞魄散，嗫喏了片刻才磕碰出一个字来——

“好……”

螣邪郎厌极这副腔调，目光狠狠剜过阶下奴才，眼中阴毒几乎化成刀刃。他今日心绪本就劣极，此时更是起了泄愤的杀心。女后九祸臻首轻移，把一抹瞳光淡淡拢来，只在长子脸上逗留极短一瞬，旋即又静转开去，朝向阶下医官温言道：“既是好，为何不直言？”

医官定定神，以额触地颤栗开口：“殿下……殿下并无性命之忧。肩头处虽有刑伤未愈，却也无妨。只是……”

“只是怎样？”

医官重重一顿，通脊冷汗涔涔而下，不自禁压低嗓音道：“殿下被阴烈魔气冲撞了功体，损伤颇重。如今虽转醒，仍难调伏魔气，致其窜走关窍。殿下自幼修习功法便独树一帜，如今受了大摧折，若要将功体复旧……只怕，只怕……”

话到此处已是尽了，医官避无可避，只得缄口碰头不止。螣邪郎冷冷瞥着阶下人，阴沉道：“就直说，你是医不好赦生了？”

医官把心一横，颤声答：“是臣无能。”

九祸闻言垂眼，语声轻漠。

“怎会如此？”

医官又是一震，迟疑着答非所问：“想来狼烟殿下自幼受教于魔尊者，魔尊或可解此危困……”

“放肆！”九祸忽而重拍一掌，凛然作色道：“本后问的是他何来刑伤！”说罢转头看向伏婴师：“国师昨日是如何报我的？”

伏婴一族与银鍠家乃是中表至亲，非但血统高贵，且司阴阳鼎镬之职，自来颇受敬重。如今为个晚辈藩王当众受此质问，满朝文武都跟着老大没意思，只觉今日朝局诡谲，不知是何风水。

伏婴师出班施礼，淡然开口道：“臣于三军阵前见赦生，是他亲自应承安好，臣不过俱实回奏。况且其后诸位王子皆回府邸，若再有差池，恕臣不能跟着。”

九祸不语，青金眸子似覆清霜，深深凝他半晌才漫然开口道：“如此说来……是本后错问国师了？”

“不敢。”伏婴师再躬身：“既然事涉皇子，自然是臣不察之过。但前日赦生跟随黥龙出战，刑伤之事，女后何不详询黥王殿下？”

黥武原本默默，此时心心念念不过一人而已。女后与国师之言他并未听真，只反复咀嚼医官所言“被阴烈魔气冲撞功体”一事，思来想去甚是匪夷，及至被问到头上，仍是无听无闻。倒是一旁吞佛屡次唤他，令阖朝君臣皆听着他那不温不火的低声提点——

“黥武。黥武？黥王殿下……”

几次三番，螣邪郎忍无可忍。

“战神阁下。”他皱眉盯他：“你若真心叫他何不大声点儿——黥龙！”

黥武猛醒，茫然望向对面，却见太子正一脸戾气，恻恻仄声道：“女后唤你。”

黥武一怔，连忙跪礼告罪：“臣失仪。乞请女后恕罪……”

“不妨。”九祸温言道：“贤侄起来说话——此次出征，赦生在你麾下可有不妥？”

黥武起身，坦然望上道：“此战堂弟为先锋，初战大捷杀敌无数，后又直捣敌巢大获全胜，战功丰伟并无不妥。只是……”

“如何？”

黥武暗自凝一口气，徐徐出言：“只是初战时便受了重创，臣曾命堂弟养伤待战，后来……”

九祸面沉似水。

“后来怎样？”

“后来赦生于军中行滥杀事，是臣依军纪行笞刑五十杖……”

“哦？”九祸垂眼略沉吟。“此战要你为帅，自然是要赏罚严明。王子犯法与众同罪，吾儿亦然。但……”九祸说着转向阶下医官，疑惑道：“笞刑可会损伤功体？”

医官讷讷不敢言，只连连摇头，低低回了个“不”字。

“这便奇了。”九祸看向众人，“笞刑于魔自来都是小可，如何会落得功体受创？这究竟……”

黥武无言，此番话他听得风清月白，一颗心也渐渐有了着落。往事翻上来，是枕上的血印，足下的素衣，掐金的细发，温熨的酒……那人将面孔贴近他胸口，寻归宿似的修长手指轻轻叩问——

“黥武哥哥……你这是打算，冥顽不灵了？”

黥武缓闭了眼，自心头沉静念一个名。

“赦生……赦生。”

“你我兄弟，自非旁人可比。”

“我与旁人有何不同……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赦生脾气坏，想必也是不打算瞒人的了？”

“黥武哥哥待我很好……”

“有什么是我不能许你的？”

“父王说我有些认一，认一，是苦境话，便是只认一个的意思。”

“那个‘一’是我么？”

言犹在耳。历历相许之言如温情潮水漫过心头，掀起葱郁爱意。黥武牵了无声浅笑缓缓睁眼，无声念着藏于肺腑的深情之语：

“是你。自然是你。”

主意已定。黥武挑眸，曜熠的黑眸光彩沉甸意态坚卓。他忽而双膝触地，向上朗声道：

“女后在上。臣有事禀奏。”

（20）

黥武心跳隆重起来，喉头干渴化作奇异的兴奋感，催将一桩心事告破。王座上的女君沉净面，敛朱眉，眸凝霜迹唇吐冰息——她不语，满殿寂静愈浓愈密，积云般压住一双双或惊疑或深沉的眼，一如遁曜之星无常浮动。

此际忽有风来，牵带火光一跳。明冠华衣的人影挥开宽大袖幅，仓促间下拜告罪：“儿臣有罪！”

黥武一凛，扭头诧声道：“太子殿下……”

螣邪郎惶然垂首，语带痛惜：“赦生功体有损一事臣早知悉，只因事涉亲贵，一时存了侥幸遮掩之心。如今既成罪衍，不当是王弟出首相认——臣忝居储位亦为长兄，难辞其咎。女后要责，当以臣为戒。”说罢郑重拜了三拜，再起身时便转向黥武，一字字缓慢道：“黥龙，为兄劝你，朝堂之上不可妄语。只当……为赦生吧。”

说到最后几字其声几不可闻，但语中告诫之意却森如明镜。黥武无言，心知大皇兄为人滴水不漏，既有一气呵成之语，想必是早就笃定了主意。念及他今日种种反复无常，黥武满心审度，对视间便露出几分冷意来。

九祸在上，看阶下兄弟二人的眉目官司自是一清二楚。她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黥武既有事，何不让他先说。至于你么……”

话音定定。

“都是本后纵坏了你。”

此话一出竟是主君自责之意了。朝臣们闻歌知意，赶忙下拜告罪。一时间罪己之声乱成一片，螣邪郎乘隙转头，向黥武狠狠一瞥道：“黥龙方才要说什么？”

黥武别过头去，淡然道：

“该说什么便说什么。”

螣邪郎登时冷笑。

“你作死！朝堂上就敢胡为……惹出事来，做兄长的可不保你！”

黥武转首，凌然倨傲道：“臣只据实，不曾胡为。女后若怪罪，一切责咎臣自甘领受，不敢劳动储君大驾。”

说话间九祸已免了诸臣告拜，四周渐静。黥武无言望定眼前的金眸子，深深瞧深深盯，眼中到心里，尖细的凉意便丛生脊背。从前没留意过，原来大皇兄当真有双怕人的眼，凭是怎样风流俊美，可眼中那点恣睢的凶光总外露着，如阴角处昂首吐信的蛇，管你备不备，眨眼就是一下子。

他虽是不忿，可适才那一番当众相诉的炽烈情意终究是冷淬下来了。黥武转了头，清淡语声浸着点苦气。

“黥龙便是作死，大皇兄在乎么？”

“哈。”螣邪郎笑出声，他摇头，喟然一叹。“你这朽木，让大皇兄服气了。大皇兄雕不得你，还得是……”

“螣邪郎。”女后忽而出声唤。“方才的话呢？说吧。”

“是。”螣邪郎立时应声：“儿臣乞请女后恕臣瞒报之罪——三日前是臣与黥王部合兵于魔城近畿。彼时赦生刑伤发作，臣宣了医官诊治，问明病因，其言与方才回奏亦相类，只是关于冲撞功体一事……”他略局促，微微挪动将身畔的黥武掩过。

“赦生功体有损，原与初战受创颇重有关。其后愈演愈烈，却是……”

九祸肃声道：“却是怎样？”

螣邪郎皱皱眉，无奈道：“却是……渡气不当所致。”

“你们！”九祸登时大怒，凌厉目光罩住阶下二人。螣邪郎见状忙叩拜，抢言道：“女后息怒！想必黥龙也是好意，臣亦询过医官，皆言渡气之法并无错处，只是赦生自幼修习功体个别，承不住阴烈浓粹的纯魔之气，故此才有今日之事……”说罢他略侧首，拉住黥武低声道：“此事有军中医案记载，黥龙，你何不向女后呈上，以正声誉……”

“殿下这话有差吧。”

一旁忽传来迤然语声。螣邪郎转头，挑眉看向左侧薄薄冷笑：“是么。谁有战神阁下那么仔细，专挑旁人的差处！”

吞佛漠然以对这番奚落，只向女后躬身道：“女后，既有医案，何不叫随军医官上殿佐证……”

“你放肆！”螣邪郎忽而发作，“吞佛！孤王这里回话，岂有你言三语四的余地？医案既在又何须医官上殿，莫不是你疑孤欺瞒女后……”

“不敢。”吞佛不待他说完便淡然开口：“臣只说正理。物证已有，要不要宣人证，全凭女后旨意。但……”他转头，将肃烈眼风滑过黥武，向螣邪郎郑重道：“你可知赦生修的是佛魔平衡之功，一旦为外道所破，便无性命之忧，发作时仍会惨痛异常。渡气有度，而赦生之状单是渡气所致么？殿下不信我之言，不妨叫随军医官一问便……”

“不必问了。”良久不曾出声的黥武忽将言语打断吞佛：“战神阁下所言医官已身亡。大皇兄好意遮掩，臣弟心领了。”他说罢转头，伏跪向九祸道：“女后，大皇兄所言泰半是实。赦生功体之伤是臣无知之过，但臣……”他咬咬牙，坦言出声：“臣待赦生确有真情，行此法并不只为渡气……”

一语既出不啻焦雷霹雳，螣邪郎目眦欲裂，气结道：“银鍠黥武！你……”

似是见证了尘埃落定，阶上吞佛面沉似水，只默默移开眸中一抹阴凉。

殿中安静，几能闻飞蚊蛉翅之声。九祸神色安定，向螣邪郎淡淡开口：“怎么，此事太子也知么？”

螣邪郎一甩衣袖，扭头很恨道：“不知！”

“好。”九祸点头。“伏婴师——若亲贵有大罪，当议贵议戚者，该如何责罚？”

伏婴师想一想：“亲贵有罪，当亲贵责罚。”

“既如此。”九祸温然凝向黥武，“贤侄，你初次领兵，便有行差踏错，本后亦可从轻发落。我只问你一件——你方才所言之心意，赦生可与你同样么？”

黥武默了默，摇头。

“赦生……并无此意。”

“如此便好。”九祸语意微凉。“否则他便是金枝玉叶，这阵前淫行也难逃国法——黥武，你身为元戎国之重器，却于军中行私情事，本后不得不惩处你。听闻你曾为军纪杖笞赦生，此刑倒也不伤体面。”说罢眼风一转，漫声开言道：“吞佛童子。本后就命你掌刑……”

“什么？！”黥武大震，向上投去惊迫目光，旋即转头失声道：“大皇兄！此事不可！黥龙受刑并无怨言，但行刑者绝不可是吞佛！大皇兄！”

螣邪郎避开他拉扯袍襟的手，阴仄开口。

“不是他能是谁？我么？”

“有何不可？”黥武急切道：“臣弟绝不受此大辱！求大皇兄垂怜……”

螣邪郎垂了眼，漠然一笑。

“吾弟何必如此……大皇兄手上没准儿，怕是打坏了你。战神阁下是出了名的妥当，你何必……”

“就是打坏了我，也强于他动我分毫！”黥武焦怒攻心，眼周遍皆烈火之色：“大皇兄……太子殿下！是臣求你！求太子恩典……”

“不行。”螣邪郎抬头，只把森凉目光投向将远未远的莫名所在。他开口，语声低靡冷绝：“黥龙，方才说过的。你是不需大皇兄为你操心，而我……也不在乎。”

话已至此。黥武垂首静默片刻，通身寒意如细锐伤人的冰屑。他起身，回视一旁跪伏的医官，轻声开口：“赦生，怎样了？”

医官愣愣，低声答：“殿下已醒了。只是确如战神阁下所言……腹痛不止。”

黥武无言，旋身撇过众人，孤桀走向殿外。烟火色的长阶一径通向未知的前路，直至腥风弥散的刑场……身后来路，便被凄迷血雾遮没，再难回头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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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iw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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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7樓發表於: 2023-05-06 20:1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21）

天光负五度，刃底有风来。

黥武入刑场，两旁兵士非但不近前，反倒垂首退避一步。自来亲贵议罪，便有惩处也是进内廷由魔君或战神施为，似这等大庭广众之下昭然受刑者，姓银鍠的还是头一份。一时间四处静得不似有人，黥武漠然环视两旁刑柱，红灰的刻纹斑斑驳驳，像撕去皮的肉身，上悬的绞丝铜环也锈旧不堪。黥武皱皱眉，想到了自己若拴在那上头当是何等的狼狈。身后兵士并不敢惊扰，只把目光投向一旁——书记台前战神阁下垂首翻着案上簿册，因他立着，案后的监刑官也不敢坐，只小心翼翼躬身侍候。吞佛看了半晌，册上记的无非是某人某日犯何罪受何刑，何人掌刑，执毕与否，于是撂下册子，抬头对那监刑书记道：“这里头记得准么？”

书记诚惶诚恐，忙答：“准！毕竟制诰官大人常来垂问，若有错漏，卑职等干系不小。”

吞佛点头，回首看向刑柱旁的黥武，长身玉立的背影在蒙灰的天幕下甚是出尘，更有身后兵士不知所措地懦懦环绕着，不知底细只当他是来观瞻的座上宾，而非即刻受笞的阶下囚。吞佛冷颜瞧那几个兵士，一言不发回身取了刑具——墨黑的长鞭如乌漆淬就，柔绕三卷隐有寒煞流动；观其通体竟是一根拧成，不似寻常鞭子要做绞股。还有那柄——触手生温的长柄质地粗砺并无装饰，其上书古朴粗放三字，无镶无纹，似是尖刀随意刻上去的。

吞佛留意看了，辨清是“斫龙策”三字，心头不由微微一动，面上却仍是不假辞色。此时监刑官又殷勤拢来，偷望一眼不远处的黥武，低声道：“战神阁下，卑职有絮语烦请阁下细思：自来宗室有过，不涉谋叛便算不得大罪。援成例，申斥过再罚些俸禄也就是了。便是加刑也该大事化小。似黥王殿下这等万金之驱——他是魔皇之子，贵匹储君，如何受得鞭刑？况且……”

吞佛眉眼一抬，镇声：“况且如何？愿闻大人指教。”

“不敢。”监刑官忙躬身，局促汗下道：“只是卑职听闻殿下本名唤作‘黥龙’，这斫龙策于殿下之名有大忌讳，况且受此鞭刑者素来皆是贻战怠战等失职的兵将，受刑后伤势甚恶毒，颜面上亦不好看。黥王殿下贤名素著，又是三殿魔君的爱子爱将，战神阁下可要换个刑具……”

话到此处已是声气渐低了。吞佛转身，于背影处轻巧丢过二字。

“有理。”

说罢已径向黥武走去。

黥武早听见身后有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他阴沉着回眸，却见吞佛已近前，自他身后一步处站定。

“黥王殿下。”他沉声开口，语中并无半点情绪，却无端透着阴森杀意——

“殿下当于此处就刑。”

黥武无声冷笑，忽而斜过眼风向拢近身畔的兵士一瞥，低低道：“下去。”

那几个兵士顿时迟疑，未及反应又忽遭森冷的喝斥入耳：“滚！”

几人惊了一吓，陡向后退了几步——黥王殿下待人素来有礼有度，便有不悦处，亦从未露过暴戾之态。几个兵士原未料到他真会就刑，哪知瞧目下战神之意竟是铁了心要打。他二人较量不打紧，可苦了当差的进退两难——这银鍠家的嫡脉、金尊玉贵的亲王如何能被去冕除服吊上刑柱挨鞭子？若真绑了他，自家这颗头怕也按不牢了。几人面面相觑，见彼此面色便知想到一处去，不免一齐看向吞佛——

“怎么。”吞佛漠然道：“差使不会做？”

黥武转身乜他一眼，傲然道：“本王就刑不需绑缚。战神阁下既受王命而来，要打快打。”

吞佛听罢不语，默在指上施力寸寸捋着，乌黑的长鞭缓缓展开。

“黥武。”垂视手中刑具，他定定开口。“此鞭名唤‘斫龙策’，与你旧称相忌，大是不祥。你这等不尊旨意任性胡为，少时若真伤在此鞭下，怕是要追悔莫及。”

“哈！”黥武冷发一笑。不听此言则以，听了便更无转圜余地。他转身立定盯准吞佛，齿间仄仄道：“你倒敢说。”

吞佛抬眼，映血的金瞳闪出一点猩红，酷烈神光如穿身而过的利刃，凛冽的杀气由盛入灭，行凶不过一瞬间……

“有何、不敢？”

语声落处是风声，乌黑的鞭子折了半，似蛰雷后惊出的虺蛇阴森蠕动，瞧准猎物后猛然窜出，伸张了血口伤人。黥武全神戒备的正是这一下——他太了解对手，自不会落进这卑鄙无声的偷袭里。何况鞭子是长物，近战失威。眼看那鞭梢卷向右腿，黥武反手抄住一端，掌心陡然亮起紫电明灭……

嘶鸣声如粼粼夜鬼的惨嚎，电流旋延着鞭身飞速上窜。吞佛半眯了眼，看那张溶溶紫光下略带狰狞的面孔——黥武有备而来，想必早存了顽抗之心。但这心思太明白，总教人一望便穿。电光石火间吞佛脑海闪过许多往事，恍然中只觉今日一战于百年前似乎并无改变。，出手果决凌厉却又太没变数，徒有威势只好去打靶子——诚然，他是精进过的。

但他可曾记得对手是谁么？

他与他，原本就是知己知彼罢了……

眼看电流行近指端，吞佛扬单手，掌心下炎光大炽，宛如烈阳般的火球猛然飞出，竟是直奔黥武心口。近距如斯竟起手便是杀招，黥武咬紧牙关，眸中怒意似狂澜翻涌——后撤闪身间雷电之威已弱了，吞佛同时向后跃开，持鞭的手臂巨震后便是痛麻。鲜血顺着指缝流落下来，他握定鞭柄，攻势更如排山倒海。二人拉开的距离是最好的地利，只见双折的长鞭骤然一抖，再度卷向黥武右腿。

黥武心下冷然，对手还是这般招招拿人软肋，攻人之弱全没半点荣誉心。为求取胜倒也罢了，但他这样小看他！需知他已非当年演武台前急功的少年！黥武眼中凝过一抹寒光，飞速移开身型闪这一下，哪知举动间脚下力道竟微见绵软，不过是丝许的破绽已被捕捉，吞佛手中刑具蜿蜒着绕上了黥武右腿，半空中传来极清脆的“啪”一声，红光闪过，血花登时四溅。

眨眼间肌肤如触炭火，尖利的剧痛在皮肉上爆裂开来，鲜红乍迸，灼热的赤雨洒落脚下。他晃了晃，单膝触底后立刻勉力起身。缠在腿上的鞭子活物般嗖地撤了，黥武低头看过，一鞭下去竟是绽出了四条伤口，每条皆裂得利而深，不似鞭伤，倒更像利刃斩过。

吞佛一击得手后并不追击，只立定了身姿淡然回首，向已是目瞪口呆的监刑官徐徐开口：“奉女后命，笞银鍠黥武鞭刑五十。如今，这是第一鞭。”

（22）

偶有风至，将一丝腥膻送向各处。残酷的刑戮疾而诡异，又似有着无法预见的收梢——吞佛转首，背向那仍旧持笔呆愕的监刑官，待了片刻又轻声道：“怎么不记。”

语声虽轻，却甚冷厉。监刑官如梦魇方醒，手一抖，半点墨迹染了苔纸。他忙低头，就着那处污迹将行刑之数记了，这才高声唱报个：“一……”

但那音声酸颤，大祸临头似的。吞佛漠漠一哂，忽将手中斫龙策一抖，蛇行长鞭再度暴起，轨迹刁钻地袭向黥武。黥武忍了剧痛闪这一击，却于发力间伤口裂得更狠，血流如注。他自幼于修行事上勤力专注远胜他人，更不把皮肉伤放在眼里。哪知此刻不过受了一击便支不住，一条伤腿抖晃着，勉力撑持仍是摇摇欲坠。黥武不甘地咬定牙关，奋力近前欲缩短二人间距，但飞来的鞭身柔韧轻灵，顺持鞭者力道一收一绕，顷刻间仍是鬼魅般裹住他右腿。惊心的抽打声又起，四道新伤与方才的创口交叠迸开，数朵血花霎时绽落。这一次吞佛得手后并不罢休，反倒较着力抖起长鞭将黥武甩出。血雨凌空，飞向刑柱的人影划出墨色弧线，却又在瞬目间陡然折返——暴起的电刃随他的刚猛力道疾速刺向吞佛，吞佛仰头眯了眯眼，不及撤身时杀招已到了面前。

眸中戾色一闪，是乍兴的阴阴火焰。吞佛笃立着，将微偏的肩头迎上去。电光嘶鸣合着微弱穿刺声，暗紫的锋芒穿过肩窝又透背而出，光色刺目杀意沸腾。这一击毫不藏锋，毫不收敛，毫不留情……

只是——

太过容易了。

黥武噙齿，凝足全身力道欲将电刃斜挥下去，然此时此地他二人已近在咫尺，吞佛反手锢住黥武手腕，任凭伤处血涌，面无表情。

“黥武，你这是……要抗旨么？”

“杀你而已。”黥武目光狞烈，恻恻逼出几字：“易地而处，你待我亦复如是。”

“或许。”吞佛漠声道。“不过……”他顿顿，忽将掌下发力——

“你忽略了一件——我是战神，你不是。”

话音落处赤炎突起，黑白二色的身影在彻地烟尘中疾速滑行。风声灌耳，黥武身不由己退开数丈，直至撞上了身后的刑柱。吞佛欺身近前，故意凑近了他低声挑衅道：“较之以往，你今日的水准可不怎样。”

黥武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匮怒之下唯有奋力扭头，避开他气息。

“少来！”他齿冷着还言，再度发力催使电刃闪亮：“你这水准也逊往日多了……”

吞佛扭头，将阴鸷冰冷的目光钉在他脸上。

“这话你自己信么。”他轻声，将膝盖重重撞上黥武伤处，波澜不兴的口吻暗合着刻毒：“这倒真像是夜来辛苦，腿上没力了。”

黥武闻言当即转眸剜他一眼，冷笑。

“倒是你说吧。赦生喜欢，我能驳吗？”

吞佛不语，只缓缓将斫龙策撤回，提了鞭柄顶在黥武胸口。

微微发力，便感觉得到那处椎骨的坚韧抵御。一生皆在杀戮的无双悍将自然清楚，此时若在此处行功，必会听到脆枝寸断的声响。

随后将会是血，大口的血。殷红腥秽零落尘埃，先行去与死亡为伍。

不过一瞬间的露意，却也让黥武深感生死一线之分，来不及惧怵间脊背已森森渗出冷汗。他心头一凛，正待打定主意搏命还击之时，吞佛却忽而收敛了杀伐气，淡漠开口：“你以为他喜欢的是你？”

黥武一愣，未及答言反问又至。吞佛俯首，将唇贴近他耳边：“你以为是谁让我选了这条鞭子笞你？纵观魔界，精于此道者当属何人——黥武，你心知肚明。”

忽然静默。黥武眼眶微撑，僵冷的面色随陡然揭破的真相急速溃败下去，直化作冷颓的灰烬之色。一瞬间仿佛无数细碎的冰屑顺天灵而下，飞旋着冻徹了一身髓血。他喘着，喏喏挤出几个字来：“你是说……”

吞佛终于肯笑。

“我没说。不过……”他垂眸，语声阴漠而靡哑。“你以为……那一声声‘哥哥’叫的是你？”

字字入耳，皆是滚烫的刀尖。最后那一问令黥武浑身巨震，放大的瞳仁中闪出绝望而痛楚的异光，顷刻间那光亮了又灭，吞佛睹清眼前这幕，便心满意足地将手中鞭柄一推……

不过是轻微残暴的力道，却还是如约见到了大口的血。黥武伛偻着萎顿下去，脚下方寸之地瞬间被浸作一片红土。

肩头电刃终于熄了。吞佛向后退开，换回冷而庄重的声调。

“黥王殿下当于此处就刑。”他转头，一面再挥一鞭一面向监刑官开言：“打到三了。记着。”

漫天风刀雨刃。黥武被罩在鞭影交织出的罗网下，一如濒死困兽，更似有罪亡魂。斫龙策之威完美契合着行刑者之恶，一记四伤精准无休。起初黥武会抬臂抵挡，但后来手臂上已无容刑处。再后来便是本能地闪躲——魔界之大，此时却并无他的去处。那根鞭子延绵千里阴魂不散地，无论躲去哪儿亦会被它追索而至。

再后来，痛也不似痛，倒更像滚油泼来，锐利的灼烧过后便是麻木。耳边的抽打声，报数声，及至最后监刑官的哀求声都渐渐听不真了……一概喧嚣靡靡远去，他昏聩着，如被置入闷罐丢人深海，载沉载浮。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很快，许是很慢。抽打声消失了，剧痛仍在肆虐不止。黥武闭目沉沉，直到惊雷般的呼唤将他自弥留昏蒙中惊醒——

“黥武！黥武？！我儿！你怎样了！”

眸开一线，是恶梦方苏，又似迷津初涉。但乍现的面容还是令他心安意笃了，于是抬起滴血的手，无力落上那副龙夔螭护的金银铠护臂，黥武强绽一丝笑，虚弱地开口轻唤：“父王……”

“父王……”

“你回来了……”

银鍠朱武单膝跪地，颤着两手俯视爱子满身暴虐之伤，刀绞之痛顿化作一腔暴怒，直如滚滚欲行的天谴之潮。他猝然转头，黑着面孔厉声喝问道：“吞佛童子呢？！”

监刑官战战兢兢，口齿胡乱哆嗦着飞快作答：“战……战神大人他……他刑毕便……便向女后……复，复复复命去了！”

朱武起身暴喝：“叫他来！”

侍从急忙应声去了，走不出一步又听见身后主君愤愤之声：“慢着！再给我叫螣邪郎！！！让他两个一并过来，若有一个不到的，便都尝尝这斫龙策的滋味吧！”

（23）

帘栊动处，一抹淡色的人影慌措闪过。螣邪郎肩头一定，回首向门外扬声喝到：“谁在外头？”

金屏外登时传来衣袍簌簌声，想是有人跪拜。果不其然，禀报声紧随其后：“太子殿下！魔皇旨意，传殿下速去刑场……”

“哦？”螣邪郎起身，一面单手结妥了颈下衣钮，眼内闪过疑虑之色。

“进来说话。”

迟滞安静。片刻后终有只手探进帘子——珠络碰撞着发出琳琅之音，门楹边小心翼翼闪进一人。那人弯伏着，只近一步便再度跪倒，俯身奏曰：“殿下，魔皇传命殿下即刻动身……”

“知道了。”螣邪郎离了榻，立在原地正一正襟袍束带，漫不经心似的开口道：“陛下为何事传召？”

那侍从一怔，低声答：“是为了黥王殿下。”

螣邪郎顿一顿，转头：“可还宣了旁人么？”

“是。”侍从恭顺道：“宣了战神。”

偌大偏殿内室便有些静。螣邪郎垂眸，沉吟后点头道：“好，你去吧。”

那人如蒙大赦般，慌忙起身时险不曾撞上门边的狻猊铜兽，不免又连连告罪，俯首退了出去。

螣邪郎静立着，深漠目光停在晃动的珠帘之上。半晌，他忽而头也不回地向身后人徐徐开口：“事涉你黥武哥哥，狼烟殿下意下如何？”

密密层层的纱罗帷幄下，赦生只着寝衣，半倚着湛翠的烧花瓷枕，一身素白锦缎的丝光似水流淌。他起身，赤足无声落上殿内青砖，举动间扳住了兄长肩头。

“他不会去。”赦生语意断定，停顿后又道：“你也别去。”

螣邪郎顺着他的力道回过头，将那束了咒封的清丽面容深凝片刻，沉甸甸的金眸中缓缓浮上一抹冷嘲。

“今日吹得什么风？”他转身，压低了声气轻佻道：“倒让你把我与他相提并论了。”

若在往日，这番揶揄定然又会惹人拂袖而去。但眼下赦生心里搁着一桩旁骛，无心口舌之争。他勾住兄长脖子，凑近了与他正面相对。

“别去。”他轻声道。“不是好事。”

螣邪郎一哂。

“明摆着么！你黥武哥哥可是这魔界的无上荣光，主君如此急切唤我，还派个没规没矩的奴才擅窥我内室……这般不成体统，想是你那战神师兄杀性一起，便将那宝贝疙瘩打死了……”

话未完忽遭大力一推，赦生忿忿转身，却又自身后被拦腰抱了个满怀。兄长无良的调侃声自耳畔响起，合着温热的吐息拂在肌肤上，麻酥酥地撩他发作——

“哟！心疼了？”

“放手！”赦生一面拉扯腰间手臂一面回肘一击。适才那场无声擅闯到底让兄弟二人有些忌惮，螣邪郎松了力道，由他挣脱。

“倒不是跟你玩笑。”他叹一声。“虽说是黥龙自己不识好歹，可吞佛的性子你知道……”

“不会的。”听他疑虑，赦生便接口道：“师兄有何道理非要取他性命？”

螣邪郎皱皱眉，近前牵了他手沿榻坐下。

“话是这么说，可我却总觉着哪里不对……想来吞佛那么个有深沉的人，今日奉旨出殿时竟也一脸的黑气像要宰了谁——我总疑心是黥龙在别处得罪了他……此事你可有头绪么？”

赦生闻言也无语，思索片刻摇头。

“不知。”

“那就算了。”螣邪郎按他手背，转颜间又添一抹嘲笑：“我去看看也好，免得闹出事来。至不济是主君见他的心头肉挨了鞭子，要拘我去撒气罢了。”

赦生一蹙眉，语气间极是厌恶：“是主君又怎样！他如何能与你相较？”

螣邪郎眸光一震，指尖自袖中颤了两颤，终又归于平静。

轻轻换过一口气，他拍拍赦生，摇头。

“这话以后别说了。他好歹是……”他停下来，再开口时便转了话锋，“何况你也见了，那传旨的奴才怕是瞧得一清二楚，方才我与你……”

“怎样？”赦生转头不屑道：“方才你我并没做什么。”

螣邪郎笑。

“混帐东西。依你，非要在你里头了才算做什么？”

赦生眉心动动，忽而倾过头去抵住他，无声伸出一指触他颈下才系好的扣子。指尖游走，描摹出一缕缕无行迹却有知觉的招引。螣邪郎垂眸定身待了片刻，终于缓缓按住那只手。

“我才穿戴好了，别又来惹我。”

赦生停下来呼出一口气，帷幔间弥漫的情热便随这吐息轻轻散了。

他缓缓撤开手。

“你定要去么？”

“嗯。不管怎么说，总归有些惦念他。何况……”螣邪郎望定他，抬手罩了眼前人一侧脸颊沉声道：“他与你我终究不同。小弟，有句话叫本性难移，我劝你。”

“我知道。”不待他说完赦生便十分笃定道：“我不会再去见他。”

“你不会么？”螣邪郎压住一丝愁虑，却被茫茫的不祥之感充塞心头，甚是烦闷纷扰。

他忽而起身挥袖：“到那时再说吧。我去了。”说罢迈出一步，又转头叮嘱：“我书的那些止痛符篆……若再发作时记得用。”

赦生懒懒地驳了句：“才不要。”

“你那些符……用了上瘾。”

螣邪郎皱眉：“何至于用个几次就上瘾！你不听我言，吃亏的还不是自己。”说罢又思量思量，转言道：“若真不想用，我劝你也不必拘束那些时辰规矩了，即刻早见魔尊。更不必等那心机一道……需知他眼下有灾，保不齐哪天就死得难看……”

“你走不走！”

螣邪郎扭头，邪笑着瞧他。

“我说实话而已。谁教你对我这般讲话的？何况他们死了于我有何益处，便是一个二个都死绝了，你我也不会……”

说到此处他利落转身，宽大的澜袍袖摆华光一闪，竟是头也不回地扬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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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8樓發表於: 2023-05-06 20:1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24）

因敕命来得急，太子匆匆奉诏，唯数名贴身扈从随驾而已。彼时天影魅暗，数点不连之星于薄尘中哀光闪动。螣邪郎无言远眺刑场，任肃烈罡风携着龙息般的灼热扑身而过，终一敛袍袖，飒然而去。

“来了？”银鍠朱武闻声且不回头，低仄语声犹带余怒不止。螣邪郎自主君身后行了大礼参拜便跪着，待了片刻也不见免礼的意思，索性自行起身，简短答了个“是。”

朱武回身，着意将他上下打量。

“你来得倒快。”

“主君有命，臣不敢耽搁。”

“是么。”朱武眉梢微动，“太子方才在做什么？”

螣邪郎抬眼，迎上那道审度而来的犀利目光，神色静定淡淡开口：“没做什么。”

朱武顿时一凛，眼中现了森然之色。凝住眼前人，心头总会漫生出临水照影的错觉。他像极了他，却又似与他毫无关系。一脉相承的复刻之血也拉不近君臣间的鸿沟渊壑——其身有出，其世有处。他该知道他是谁的……

可偏偏是因着这份知道，便更要冷湛阴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念及此，朱武强压过心头愠怒，略将声气放平和。

“吞佛童子何在？他不曾与你一道来么？”

螣邪郎眉心微蹙，少顷迟虑道：“臣并未见他，所以不知。”

朱武一哂。

“怎会的！太子不是一向与他私交甚好么？”

螣邪郎目视他，只含了一派淡定坦然缓缓开言：“并无此事。吞佛乃外臣，不与外臣私交是臣本份。”

此言答对甚是体面，朱武转首，低低哼出一声冷笑。

“如此说来，他的所作所为你也一概不知了？”

“是。”螣邪郎简短答了一字，又躬身施礼道：“不知陛下所指为何——臣若能分劳，必定知无不言。”

朱武沉默，忽对这装腔作势的往来试探生出了无边厌倦。君臣父子，手足爱侣……彼此之间无不要防备相忌。坐拥江山，拥住的非是太平盛世同风万里，倒是此生颠沛，外踏马前常溅血，内藏心底费疑猜。

他闭了眼，叹口气。

“罢了。螣邪郎，去瞧瞧黥武。”

螣邪郎眼眸微狭，凉寒之光自金色的瞳仁中一飘而过，他再躬身，肃正答个“是。”

此时的黥武尚在昏迷。因着刑伤过重，诊伤的医官皆言不可轻易搬动，朱武无法，只得将监刑官的休憩处权作黥武疗伤之所。医官奉命将已被稠血粘涸在身上的衣衫剪开，随着嘶嘶裂帛声，遍体罗织的鳞伤终缓缓呈于二人眼前。

“这……”螣邪郎心头大震，适才诸多防备抗衡之心瞬间被丢去了霄外，他进前一步，瞠目这番惨状喃喃惊异道：“怎会如此……”

旋即转头怒喝：“监刑官呢？！出来！”

监刑官只听这一声便魂不附体，忙抖抖战战地跑上来：“殿下……殿下……臣在此……”

螣邪郎一把扯过他，恣睢的目光如毒簇暴射：“你怎么监的刑！黥王殿下何至于如此的！说！”

此时监刑官已是孤臣危涕，只得一面瑟瑟告罪一面取出早已备好的记录呈上去。

“殿下……方才黥王殿下于此处就刑，前后经过皆详细备载在案。殿下可……”

不待他说完螣邪郎便一把扯过那份簿册，不过翻了几翻面色愈见阴翕，复皱眉疑惑道：“你说黥龙以电刃刺吞佛左肩，此事是真？”

监刑官忙伏身，连连叩拜：“是……是真。是黥王殿下与战神交手数合，双方皆有损伤，及后才……”

“罢了。”朱武忽而从旁喝止，转向螣邪郎威严开口：“黥武功力逊于吞佛，此事你我皆知。论理，便是黥武不肯就刑，彼为战神亦该有调伏之法，似吞佛这般以身受戕，分明借此加重黥武罪孽，故意欲施残暴！”

螣邪郎闻言一䀹眼，大有不以为然之意。虽知主君所言不差，却又不满他偏袒溺爱之心——自来刑场罪人哪个不是俯首受缚，慢说还手，便是挣挫亦当抗旨论。银鍠朱武避重就轻只言吞佛之过，这倒真是爱子情深了。

念及此，螣邪郎一把合拢手中簿册，正色持重道：“吞佛刑戮过甚，此罪当论，但似吾弟这般公然抗刑，形同悖逆，还请主君……”

“怎样？”朱武扬声：“黥武便有抗刑之过，吞佛也该执此刑毕再向主君面奏，由三殿共议——似我儿金玉之身，难道就在这明刑显戮之所受臣下私判了不成？莫非这魔界是吞佛童子的天下了？”

“主君！”螣邪郎忍无可忍，忿忿开口：“主君……臣劝主君慎言！”

朱武冷冷一笑。

“太子，黥武是你的王弟，一脉手足。他待你唯有赤诚辅佐之心，我劝太子需常怀‘悌恤’之意，莫要……”

“莫要怎样？”螣邪郎挑眉，一双吊睛里缓缓结了清浅的薄冰。“主君此言，是责臣有什么不悌不恤之处么？”

“并非如此。”朱武寡淡道。“你居储位，一人之下而已，身旁难免小人声谗。若是被蛊惑存了操戈阋墙之心，那便是昏昧无知了。”

四面里凝住一丝安静。螣邪郎眼内锐光乍寒，半晌一字一顿地仄仄吐声：“原来如此！臣受教了。”说罢陡然转身拔足向外就走，含忿的语声掷地而回：“主君此言，臣有死罪。便乞主君赐三尺剑于东宫，臣当引咎自裁！”

此言甚是忤逆悖乱，朱武心头巨震，如遭重锤狠狠一击。有生之年还从未有人当面如此无理过，一时间心智竟是大为昏乱，口不择言道：“螣邪郎！你放肆！你竟敢对君父……”

螣邪郎浑然不理，只板着面孔匆匆行去。不想刚出正门便有人迎面走来，二人步履皆匆忙，照面间险些撞上。螣邪郎突兀停步，待看清了眼前人，又不免惊诧。

“国师？”他歪头打量一番：“你来做什么？”

“太子殿下。”伏婴师略施了半礼，面具后清漠的眼眸子看不出悲喜，唯有淡色的薄唇挑一丝并无温度的笑意。

“殿下，为人臣子者，当温良恭谨以侍上，切不可出言傲慢，无礼顶撞。”他一壁说一壁伸出手，正了正螣邪郎颈下的扣子，旋又揽了肩膀要他回转。

“螣邪。”他压低声音，语不传六耳：“须知做人万事留一线，你若回东宫，难道是要逼主君真赐下那三尺剑么？”

螣邪郎微微语滞，正待反驳时忽又肩头一轻——身披淇蓝锦袍的国师放开他，持着从不曾失态的闲稳风度一径向里去了。

“主君……”不阴不阳的招唤声拖着长调，伏婴师迤迤然步进正室，扬高了声线清晰奏道：“女后请主君……回宫议事。”

（25）

银鍠朱武满心恚愤待发，及见了伏婴师，只得又稍稍按下火性，闷声冷颜道：“你又来做什么？”

伏婴师微一躬身。

“太子方才问过臣，主君又问。臣不是说了——女后请主君回宫议事。”

朱武眼风扫过他，神色间大是不耐。他忽转了身，只在背影处传出轻漠一唤：

“伏婴。”

“臣在。”

“要论这朝里，从前唯有你还懂得有什么说什么，如今怎也学会了许多矫情——你明知我问，却非所答。似女后相请这些许微劳小事，也要起动国师大驾么？”

“这嘛……”伏婴师闻言只略笑笑，接了后半句沉稳答道：“臣是听闻黥王殿下受刑已毕，心中挂念。恰巧女后也有此意，故遣了臣来看望。”说罢也不待朱武允准，自行走上前探查片刻。

“如何？”朱武满面阴翕，口齿间含了肃杀之意，恨声冷笑：“战神阁下好大的威风！好残的手段！”

伏婴师也不接口，看罢后退了半步才迟疑道：“怎会如此？”

“你倒不知？”朱武猛转头，一双极凶暴的眼眸赤烈，分明是急痛攻心下愤恨异常之态：“我儿又非手无缚鸡之力，以他功体如何会受此重戗？！总是那班乱臣贼子……想来今日朝堂之上，国师也是做摆设的了！”说到此处愤将袍袖一拂，气冲冲竟直奔门外去了。

伏婴师默然片刻，近了榻前又深凝黥武，但见他一身伤口皆有二寸许长，且皮开肉绽，层叠交错甚是惨烈，虽有医官暂敷了止血疗伤的药物，其血流之势似也并不见缓，身下铺的茵褥几乎被血浸透，化作一滩暗红的泥沼。黥武呼吸浅促，面颊上几条血伤亦随他起伏微微绽裂着。亲贵间似这般毒辣的施刑倒真是闻所未闻。伏婴师思索片刻，唤过医官探问：“殿下功体强健，如何会到这般狼狈地步？”

医官默然，遂后叹息。

“黥王殿下受的是斫龙策之伤，此鞭随是柔物，其锋却锐如利刃，所造刑伤殊恶。总是殿下此番受创不小，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才可望痊愈。”

伏婴师闻言沉吟，又转首看向四周：“此处能做疗伤之所么？该把殿下安置回府邸……”

“这个自然。”医官喏喏连声道：“适才是殿下伤势太重不宜起动，故选了此处权做疗伤之所。待稳便了，自然还将殿下挪回府邸诊疗。”

“好。”伏婴师轻舒一口气，向众医官款款叮嘱：“此事关系甚巨，你等须好生看顾，确要保殿下复旧如初才……”

一语未了忽听闻身后传来气息嘶磨之声。伏婴师登时回身赶至榻前，却见黥武睁着眼，乌黑的眼眸茫然失焦，胡乱寻了几巡才落在他面上。

“王叔……”他喃喃，声气断若一缕游丝：“我父……父王呢……”

伏婴师俯身，缓和了言语安抚他道：“女后相邀你父王议事。黥龙好生养伤，不必挂怀。”

黥武喘过片刻，只把目光投向虚无的头顶，石纹龟裂之梁悬着几缕蛛丝，白幽灵般飘摇牵动着。静默过后他费力转头，向伏婴师艰涩开口道：“不劳……王叔在此相陪……臣侄烦请……王叔入宫，若父王为臣侄……与女后争持，还请王叔……劝解……劝解一二……”

伏婴师无语垂眸，眼前人面色苍白唇口焦蔽，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年少亲王模样。此时这一身矜贵骨血受尽摧折——此番劫数非但是罪，且是耻辱。

耻辱如重创，具象惨烈，亦有音声。

伏婴师起手，将修长二指轻落在那忧蹙的眉心，默念起安神止痛的咒语。

“黥龙歇着吧，王叔去去就来。”

伏婴师转出门，一眼睹见宝带轻裘的身影，正是太子依旧立于门首处。此时檐灯初耀，那张血统分明的骄俊容颜被温黄灯色浸润得更添几分艳烈。螣邪郎闻有声来便轻移了眸子，沉冷的唇角微微一动，称句“国师。”

伏婴师近前，目光自他面庞微一流转。

“怎么？殿下又受了主君责斥？”

螣邪郎一扭头，虚浮地扯出一抹冷笑。

“雷霆雨露……”

“螣邪！”伏婴师忍无可忍，轻声断了这惹人生厌的陈词滥调。他转身，与身畔人同望天边沉沉夜色，半晌，终一声叹。

“殿下，依你父王的脾气，发过火气也就罢了。殿下何要缨锋而上，惹得君臣父子两厢怨怒……”

“父王？”螣邪郎眸中乍现冷锐，腔调不经出言轻讽：“表叔慎言。孤的父王崩逝多年了，是孤与赦生年幼失怙没人教导，故此才惹主君见罪的。稍待表叔见了主君，还得替孤描补描补才好。”

“哈！”伏婴师斜过眼风，轻发一笑。

“殿下们一个二个都要臣来描补，这份情只怕不好作……”说话间便回身行礼作辞：“既是储君有命，臣这就去了。不过……”伏婴师向室内略眺一眼，压低声道：“我朝储副明行奋迅，智勇兼备，又能杀伐决断。便是行止上偶有微瑕，臣本也是不担心的。可今日这一出倒教人有些看不明白。殿下对黥王，当不是存了忌惮之心？若非如此，恕臣更要多句嘴。好不好你们是兄弟，何必为了些许床帷事闹得满天风雨——眼下黥龙已醒，还请殿下起动尊驾瞧瞧他，臣告退。”

说罢也不理会螣邪郎满面惊异之色，拢了袍襟飘然去了。

一室血腥充斥着诡异的黏腻感。螣邪郎近了黥武榻前，蹲身握住他满是笞伤的手指。崎岖的伤口曝于人前落进掌心，是令人触之生惧的滚烫绵软。

螣邪郎沉眸寂然片刻，忽发觉掌心微微窸动，他皱眉，不待开言时已被黥武奋力抽回手指。

“太子……殿下。”榻上的伤者以极虚弱且冷淡的礼遇之词轻声告罪：“殿下亲临……恕臣……不能……”

“别说了。”螣邪郎断然阻住他言语，回首冷冷吩咐：“都滚出去。”

身后一干仆臣当即喏喏而退。满室只剩黥武不能自持的急促喘息，打在耳畔如雪下潮汐。螣邪郎深望他，忽蹙眉起手，重重拭净他眼下一抹血痕。

“黥龙。”他叹息，半是痛惜半是无奈：“大皇兄并非不要帮你，只是当时……”

“当时……怎样了？臣，不明白。”黥武轻移了眸子，言语间抵触之意甚为冷澈。螣邪郎被这依旧冥顽不灵之态激得心头火起，牙关一紧仄声道：“当时你非要一意孤行不听我言，如今既闹到这步田地，当真还不明白？！”

黥武眼风一挑，重落在头顶石梁之上。此时止痛咒起了效验，他喘过几声，语气已渐连贯。

“殿下息怒……臣不知，臣有罪。”

“你！”螣邪郎倒抽一口气，眼内刀枪明火齐发，片刻后又终化作无声忍耐。他摇摇头，将黥武肩头绷带理理，轻声感叹：“罢了，你有伤在身，先不说这些。待好了……”

话音未落手腕忽被紧紧扯住。黥武转首，目光激烈盯住眼前人道：“大皇兄！黥龙只问一句——大皇兄可骗过黥龙么？”

螣邪郎由他攥着，默看手腕处一滴滴鲜血凝珠坠落。他无语，再抬眸时依旧面色沉定，淡然道：“就骗你，也是为你好。黥龙，难道做哥哥的会害你么？”

黥武直直盯住他，唇齿逼仄：“那。有，还是没有？”

“没有。”螣邪郎漠然：“你好生养伤，少要胡思乱想——”

黥武闻言转过头去，墨黑的眼瞳中光火渐熄，只剩一片苍凉，显是厌倦到了极处。他放脱他，手臂松松落了。

“太子殿下。”他缓缓开口：“臣有时会想……难道殿下就从无求不得之人、难解结之事么？”

螣邪郎轩朗一笑，摇头。

“这话问得好丧气。黥龙，需知大皇兄向来予取予求只在一念间，什么求不得难解结，这我倒真是……没有想过。”

“是么。”黥武双目一狭，语意微凉：“看来储君心意坚笃志在必得……臣当效仿。”

少顷静默。螣邪郎敛了笑，终望定他一字一字镇声道：“你我乃兄弟，自然心同一体——此处不便，黥龙，我送你回去。”

（26）

太子传了车驾，压道声杳远而来，粼粼也似闷雷。几个侍从小心翼翼将黥武抬上去，连着身下浸透了的血褥淋淋漓漓，如落了一路赤红的粟米。驱车的内侍见了便皱眉：“这行得么？是太子的雕笼华盖呢……”

话未完忽遭凌厉眼风一瞥，螣邪郎近前来，似笑不笑的。

“好奴才，替孤当得好家？”

那内侍面色一白，颤簌着连道几声不敢。螣邪郎冷下颜面不再理会，只待众人安置妥了黥武方登车而去。

长街漫道。细碎的颠簸令兄弟二人前所未有地相近了。太子的半幅衣袖浸血，渐渐黏住了臂膀。彼时安神咒正发作，黥武沉沉睡着，滚热的身子倚在兄长臂弯，像块烧红的炭。

他有时会醒来，但神思迷堕，不知今昔何世。鼻端盘绕着疗伤的药香如一支坚细的骨爪，攫着他回到情欲纷乱的初始那夜——漆黑帐下，昏黄灯底，血的腥膻合着草性勾引，招他犯下执迷的罪孽。情深之乐如死亡，鹄立的阴影庞然笼罩世间生灵，难敌难挡。

用情是罪么……

黥武麻木地睁眼，几案边幽微磷光下的熟悉身影令他生出错觉，昏茫中情不自禁虚声轻唤：

“赦生……”

那背影一顿，简短的语声寒漠传回：“醒了？”

“……是殿下。”黥武愣怔一瞬便撑身欲起，费力道：“怎么不上灯……殿下瞧得见么？”

“看你睡得好，我没让点灯。”腕底一收勾妥了最后一笔，螣邪郎顺势捻灭了掌中磷火。偌大寝室登时黑了，他随手将桌上的符咒拾掇起来，影影绰绰走去黥武榻侧。

“国师之咒的效验大不过两个时辰，持久了便要伤身。这些止痛符你留着，痛时取用。”说罢将咒符掖在枕边，按下他安抚道：“黥龙，为兄得空就来瞧你。”

黥武不语，只拈起一张黄纸，眯眼细端上头怪模怪样的符号纹理。

“看得懂么？”

黥武摇头。

“臣只一介武夫，怎会懂殿下这些神技的……”

螣邪郎垂眸，挨他坐下。

“你是外伤，一日用个四份也尽够了。似赦生那等内息受创便要用得勤些，只是这咒符用多了会添瘾症，他不肯用。”说到此处他淡笑一声，摇头。“不肯用，有苦就熬着吧。”

黥武闻言眉间微震，转首迫切道：“赦生伤势还能转圜么？”

螣邪郎见他情急，神色间便有些冷怠。

“这个不知，总要见了魔尊方能分晓。”说罢回眸，将犀利目光定在黥武脸上：“黥龙，为兄的劝你一句，你与赦生，就此断了别再提起。你二人合不来，主君女后又都不许。魔界虽非苦境那般古腐道学，可也总有纲常礼法——若为此事闹得骨肉反目君臣失和，有什么意思！”

黥武受他逼视，凝定眸光中甚有顽意。

“那。”他逼仄道：“赦生之意呢？”

螣邪郎眉心一折，怒道：“他之意无可不可，我如今只问你！你是我魔界堂堂亲王，沙场悍将，却偏要在个情字上撕缠没完，志气何在！似那等床笫之欢不过取乐而已，随便要谁也是一样……”

“若臣想要的是殿下呢？”黥武一轩眉，负气之声中平添几分阴狂：“殿下之言令臣聩耳，感愧无地。臣尝闻太子殿下甚有倜傥之名，不知可愿……”

“住口！”螣邪郎陡然起身，勃然作色道：“黥王可是疯魔了？说出此等放肆之语……吞佛须没打坏了你的脑子！”

黥武森森一笑，针锋相对盯牢了眼前人。

“臣是放肆。太子这般明行正身，定不会似臣一般坏了纲常礼法。”他勉力起身，忽扯了螣邪郎染血的袖口，一字字逼出齿缝：“大皇兄！黥龙今日就斗胆再问一句，大皇兄不许臣与赦生交好，当真只为纲常礼法么？”

螣邪郎缓缓转头，金曜的眼眸中乍现霜刃凶光。然此时他正伫身于深湛的荒黑中，相隔之距并不能使人鉴貌辨色。兄弟二人无言对峙半晌，终是太子长舒一口气，断然拢回袍袖。

“银鍠黥武，你昏头了！对孤如此狂言已是大不敬。孤瞧在主君面上不愿责你，只一件——你若再近赦生，莫怪孤不念兄弟情分。”

转出门，螣邪郎沿着游廊回路匆匆而行。道旁仆婢见了太子纷纷屈膝参拜，螣邪郎左右闪视，唇边浮个冷笑。

随身近侍见了，忙躬身奉承：“黥王殿下的府邸倒真富丽，难得连宫人也生得齐整些。”

“孤也是这么说。”螣邪郎一刻不停向外走，口中感叹：“岂止是奴才生得好，方才孤为黥王撰符，随手翻块石砚竟也是紫玉龙夔——想来魔界富贵半在此处了。”

这话有些邪路，近侍喏喏听着，并不敢妄加附和。螣邪郎也不理会，径出府门一队双鬟侍婢提篮携笥而来，见了太子车驾便都止步，垂首屈膝而侍。

他驻足，向那队末尾处一年轻婢子微一凝眸，却不想恰逢此婢斗胆仰视。目光交错处莹光闪动，靛墨色的云鬟慌乱低垂下去，俏丽眉眼间却尽是期冀之色。

螣邪郎略沉吟，忽转头吩咐：“最末处那个，给孤带来。”

近侍愣愣，躬身道：“殿下，这是黥王之婢，论理怕是……”

“怕什么！”螣邪郎不屑，“侍婢而已，大不了孤还他一个。”

浑金轿厢内锦绣低垂，顶角外的琉璃灯来回摇摆，太子容颜便在水墨阴影中暗昧不清着。被半邀半挟而来的侍婢登车后便局促地低头弄带——龙涎香气合着血腥在鼻端缠绕，混作靡丽吊诡的一缕烟香。

螣邪郎半倚着厢壁默默无言，良久方才转首，瞟一眼挟来的猎物。

“伺候黥王多久了？”

那婢女一惊，却也巴不得这一声问询。与太子相对本就压迫感深重，能有话说总好过无言以对，于是连忙正身，低柔道：“奴婢是先王潜邸的旧宫人之女，黥王殿下入主前便在此处了。”

“是么。”螣邪郎淡淡地，“如此说来你是熟知此处了？常听闻黥王殿下待人和气，能侍奉他，是你们的福气。”

这话不阴不阳，婢子默了半晌不明其意，只得恭顺答一声“是。”又想一想，索性把心一横，擅自幽幽开言道：“殿下安静，平日里更勤修功体，并不很要人服侍。奴婢们不敢妄想，也没……那份福气。”

“哦？”螣邪郎闻言转眸，伸一指在那婢子下颌处轻轻一挑，话语间微含了调笑之意：“黥王殿下是国之栋梁更是天家骄子，连孤也逊他三分。不说旁的，就连侍婢也生得如此可人……”他倾过头，将唇凑近了鬟下的碧玉珥珰，低声厮磨道：“你只倾心服侍，来日若有机缘拾阶而上，做个宠妃岂不是好？”

那婢子被他气息笼着，按不住一颗心砰砰乱跳。她一壁闪一壁忍笑，直至紧贴在壁板上退无可退，这才娇弱不胜地怯怯开口：“太子殿下取笑之语，奴婢禁不起……奴婢只知储君才是魔界来日之主，黥王殿下虽身份贵重亦要称臣的。说起来，奴婢倒是艳羡太子家仆……”说话间一闪眼，清凌凌的眸子跳过一丝风流艳色。

遂扯袖，樱唇轻掩。

“太子殿下谈笑和气，奴婢如沐春风。就不知太子叫奴婢来是……”

“哈。”螣邪郎忽发一笑，将那婢子娇柔玉手攥于掌心，一双金眸迫牢了眼前人，低低开口道：“卿果然伶俐——孤确有此心，但只碍你为黥王侍婢，不好夺占他的。今日是孤情难自禁邀卿登车相叙，不过聊表倾慕意罢了。卿不如就此回去，待来日……”

“殿下！”眼看这到手的荣华要溜，那侍婢焦躁起来，反手按住他手背，也似困兽，凄声急切道：“奴婢又非黥王内宠，殿下原不必拘泥此节。更何况……”她顿顿，泫然语声中微含了决绝狠劲，颤声道：“黥王殿下……他本就不爱女色的！”

“哦？”螣邪郎眼尾轻狭，端睨之态傲慢，却又透出几分玩味。“胡说。”他轻斥，“黥王分明有女相陪，孤虽不便见他的宠嬖，却也知此事。你如何诓言哄孤，坏我王弟的名声……”

侍婢听这口声不妙，叠声哀告分辩：“殿下！奴婢所言是真！黥王殿下不近女色，此事阖府皆知啊！”说罢又忍了忍，终不甘心：“昨夜是他与狼烟殿下同宿，奴婢曾亲耳听闻二人欢好之言，狼烟殿下还……”

“还怎样？”螣邪郎陡然转头，与她对了面孔喘息相闻。那邪魅的俊颜依旧笑着，眼中却冷毒深重。

“你接着说。”他一字字吐得干脆。“孤听着。”

“还……还……”那婢子退缩下去，没由来的，适才追求前程的勇气在此刻竟烟灭得一滴不存。她低头，整个人如失了水的残花，渐渐蜷成萎软的一团。

“狼烟殿下……”她声颤着，勒一丝兆命无常的绝望，两只秋水瞳子灰冷，像脏了的浮冰。

大限忽至。侍婢唇的边扯一丝阴笑，凑近了太子耳边，暗哑之声湿冷黏腻似青苔，缓缓拂过：“他承不得欢，哀告不住。奴婢听得真真儿的，他叫的是……”

“叫的是……”

“‘哥哥’。”

女子轻柔的音声如薄刃抹过耳垂，螣邪郎漠然目视前方，半晌轻轻吐出一字。

“好。”

他抽身，带出了被血染透的五指。血如泉涌的柔弱身子尚在抽搐，他冷冷睨着，极厌倦地回身坐了。

“把她丢去妖独池。”

侍从立时将尸身拖去车外。雾重灯残，螣邪郎望着魔界无边无际的茫茫夜色，一腔烦躁如败絮充塞无处投泄。思来想去，方才在黥王府里那股阴毒怨憎的视线感仍是无解——原想抓着个侍婢套出些内情，哪知正事没问出，倒听了些意外艳情。

“哥哥……哥哥！”

他面无表情，任粼粼的辙声掩过暗潮激荡的心绪，渐消失于长街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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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9樓發表於: 2023-05-06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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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魔尊居所并非宫室府邸，而是寻常三进院落。首开三门，是为“空”、“无相”、“无作”。隔远望去，那古朴的灰檐素墙也并不很显，恰如阴与阳间隙处一道冷郁荒宅，百丈内寸草不生，死气贲然。

时近深夜，天降大雨。门首两盏枯黄灯笼在漫天烟淼中凄惑飘摇。吞佛行近正门，遥见院中一条人影跪得笔挺。风鞭雨刃落在单薄的两肩，抽打着那杆纤俊身姿。见此情状吞佛不免眉心一紧，旋即赶上前去……

并无言语，亦无表情。他似乎并非为他而来。然擦肩时他还是略缓了步子，眼中凝着一抹沉光，反手轻拂过那人的脸庞。

润如玉却寒如冰，尖锐的冷意穿透手指一路上延着，突进胸口，淬拔心尖。吞佛不动声色抽了手，待要再行时却忽而手掌一紧——他回头，雨里跪着的人正向他仰首，长发贴面，向来不动声色的倔强面孔被雨水冲出了柔婉的线条，唯有唇角依旧绷着倨傲的弧度。他抓着他，手上传回的力道一丝丝透过去，指尖按着层叠细密的新伤，把定后便是疑惑。

相对默然而短促，无声的交心经风雨，也带了几分体恤的味道。吞佛回看那被咒封罩了双眼的清丽面孔，低低道了声：“不妨。”

耳畔无声，唯有施于掌上的力道再加三成，跪着的人固执地扯住他，相持间牵动肩上伤处。锋利的刺伤被雨一洗，散射出惨白的痛楚，一如薄刃仍附之血肉，在举动间割裂撕扯着。

吞佛终于回转，静定后缓了口气，似轻叹过。

“些许小伤，一总无大碍。倒是赦生，你功体受创未愈，不可在此受罚。”说话间忽又默然片刻，仿似凝神倾听过后方再开口：“斯事已过，又何必论是非曲直，师尊面前你有什么说什么，强撑这没因由的硬朗才是愚钝。”说罢一摆手，径向正屋匆匆去了。

内室只得一点灯火。袭灭天来敷坐于榻上，一领黑袍兜头罩身，整个人如融阴影之内，唯雪色长发倾落肩头，掩住了锦斓纹面。闻得门首处脚步声响，他略抬头，缓睁双目。

“师尊。”来人不待动问便下拜，行的是正身大礼，一举一动皆端肃。袭灭天来凝眸定坐，半晌道了声“起来。”

“吾徒慢了。”他缓缓出言：“论理，你该与赦生同来。”

吞佛起身，不动声色地取来青雕盏续满清水，一面运功烘除了周身水汽。

“弟子今日有些公干，赦生有伤在身怕耽不得，故此先来。”他说着转头眺一眼窗外，又道：“这雨势颇悍，我见他在外跪着，就不知为的什么？”

“你不知？”袭灭眼风凌厉一摆，语气却淡。“你若不知，只怕还得叫他跪到你知方可。吞佛，你方才说公干，干的是什么？”

吞佛回身，淡淡答言：“弟子之责，自然是尊履王命了。”

“是么。”袭灭轻声，一字字阴仄道：“于明刑场上鞭笞皇家亲王，这份美差想是正中吾徒之意了？”

吞佛略一垂眸，声色坦然。“职责所在，弟子自然责无旁贷。想来师尊已尽知因果，何用弟子饶舌。倒是师弟——他确有重创在身，还请师尊……”

“那也是自作自受。”袭灭不待说完便冷颜睃他一眼。“你知记挂他，却不知提点他行止谨慎，如今闹出事端……怎么，做师兄就只会暴刑旁人？”

吞佛住声片刻，故作感叹：“说了半天是我错。师尊所说似也有理，既如此，何不唤他进来，我去跪着？”

袭灭微微冷哼。

“合该如此。只是我还有些嫌你，一身血气跪脏了我的地界。”说罢回视长窗之外，黑瞑中不能见物，唯窗棂出被风雨拍打着噼啪作响，听声势比方才更劲许多，浑似地狱里探出的亡魂手掌，陷于铁围之外迷津之内，自污沼中嚎泣挣扎着求个解脱而不得。

念及雨里跪的那个，袭灭垂垂眼，分彩眉心淡淡泛起折痕。

“赦生。”他缓声开口。“他与黥王之事遍传魔界，朝野纷纷议论……”

“议论？”吞佛随手撂了茶杯，淡漠道：“有什么可议论。”

袭灭登时一哂：“你在朝中，耳目难道还不及我。此事你休遮掩，遮掩也是不过——如今多的是慨叹二位帝裔情路多舛，若有一个生就女身，怕不也做得好姻缘。这话的意思却多了，难免引人遐猜……”

“哈！”吞佛闻言潦草一笑：“荒谬无状，空谈罢了。”

袭灭凝定瞧他片刻，略感诧异：“你倒不理论？”

“理论什么。”吞佛转头，眼内神光薄漠：“赦生修取业之功，有五阴十魔之力加身，其内三毒轮转不歇，故此平日里他同谁交好，三两夜间不过是释欲解毒的法门罢了。此事原不值一提。如今闹开，为的是黥王魔气冲撞了赦生功体……只此一件，赦生今后定不肯再见他。”

袭灭闻言略沉吟。

“修取业之功本就有悬丝之险，偶有不慎便会进一退百。赦生向来将此事看得极慎重，又怎会不管不顾从了黥王……”说话间他略垂眸，细思片刻，自语般缓慢道：“银鍠黥武……虽是银鍠家的嫡脉，但也确有不同。”

吞佛轻声一哂。

“自然。他长于苦境，又是个情种。赦生瞧不惯他才招惹上的——也是把他当兄弟，否则依黥王的性子，赦生避还避不过，又怎会去揽他？”

“你甚少这样话中带刺。”袭灭眄他，一语针着弊病：“吾徒一向明见，却也有这左论的时候。你二人是我门下，心中所想，为师的自然知道。赦生当年勤修功体，原该七情俱灭，眼下遇着黥王却如陷大劫……你说他二人无情，我是不信的。”

吞佛闻言心头一跳，语气登时略滞：“此事……又何需计较，只观其后吧。如今赦生功体要紧。”

“功体么。”袭灭瞥一眼窗外，半晌镇声道：“这雨好，正该让他清醒些。随他去跪吧——何时雨止何时起身，做师兄的若想陪着便一道，我是不管的。”

吞佛神色微转，心知师尊有回护之意，正待开口，却又听得一声冷笑：“我也晓得你来我这里并非只为尽礼道。到底是触了魔皇大忌，不是女后回护，想必此刻主君已追来此处拿人也未可知。”

吞佛略笑。“师尊处所，想来便是主君也不便擅行法度的。”

“话虽如此。”袭灭冷眼睨他：“这帽子我却不爱戴——你下手太残，魔皇若真来问罪，难道我说算了不成？真到那时节……吾徒！为师劝你也别做妄想，速携了令师弟开黑洞要紧。”

“哈！”方才忍着，如今终于笑出来。吞佛摇头，似应无稽之谈：“主君恼我也罢了，与赦生何干？”

袭灭冷笑。

“你说呢？两个儿子断袖，却只一个受了重刑——吞佛，你若不知何为私心偏爱，黥王受你这场伤笞倒也冤了。此事不易过，终归要我入朝为你二人分辨。只是一件——罪可恕，衍难消。赦生此次功体受创绝非只为魔气不合。取业之功第一层便是要除情附欲。纵欲不妨，动情却是大大有害。你向来自负深知他心，可为师劝你……莫要武断。”

言语似顽石沉甸甸压在心间，吞佛转头向隅，凝视那如豆大小的惺惺灯火，昏暗光芒映在脸上如残阳最后一抹沉光，照进他蕴冷的金眸里，折出一点赤烈的血色。

半晌，雪白衣袂忽而轻翻，吞佛折身转出房门。满目黑怆中赦生依旧跪得端正，做师兄的面色沉沉，立在檐下与那抹人影遥遥相对。

雨来雨止。一夜光景如浊流，随雨势迁延缓慢地划过。袭灭天来清晨出门，迎面便遇着一凛好风，挟来魔界少有的清爽气。

他目不斜视行至院中，向依旧顽跪的幼徒冷声开言：“混账！还不知错么？”

赦生唇角动动。经一夜冷雨疾风，他喉咙更见嘶哑，半晌只厮磨出一字：“是……”

袭灭垂首看他，目光沉重却语带安抚：“赦生，你功体受创，百日之内不可动运内功外力，为师此去多则七日少则三日，这期间你在此处重修取业心法，不可擅离。知道么？”

赦生低头深行一礼，举动间身形一晃，竟险些栽倒。袭灭抬头，眼角略瞬向身后处，却见白衣身影已然行近，遂不出声，笼过兜帽一径去了。

（28）

空落的庭院湿气繁重，坠住濛濛风雾，拂面如冰丝。赦生迤然起身，也不兜搭那条横在面前等他搀扶的手臂，冷冷一掀径自去了。

吞佛立在原地面向门首处，忽而反手一扬，扯住了那领湿透的貂裘。赦生登时挫住步子，猛回头作色道：

“什么所在！少拉扯！”

“哈！”吞佛转身一步近前来，略倾过脸向他探望：“是师尊罚你，你有不满不去寻他，待他走了却来寻我？”

赦生驻足，侧过头偏住一脸冷峻。吞佛与他对默片刻，摇头。

“我昨夜来得晚，不想睡。些许小事，也值得动气么？”

赦生唇角轻抽，转回头语声低仄：“你在疑我。”

“是么？”吞佛淡了声气，轻巧放开手。

“我疑了你什么？”

赦生不语，只傲然一扬纤长的眉宇，步履匆匆转身去了。

“此处没你的衣裳。”正烦闷间门口忽然传来人声。是师兄阴魂不散地，悄无声息又近前来。赦生见他也不避讳，只负气地抛下手中白衫——到底是多年不曾留宿此地，从前穿戴皆小了许多。可如今他正畏冷，沐浴过的身子如通透的冰，举动僵冷而艰涩。新伤旧痛被一夜苦雨勾连，在血脉中轧出了雪泥般的行迹，他默默耐着，极力稳着手指再拈起一件中单，这一件虽然单薄些，但好歹套得上。

“师尊罚你是为你好……”说话间肩头一重，是吞佛脱了外袍将他罩住，又趁势自后拢过他肩。赦生这次倒没抗拒，只僵了僵，旋即轻轻靠上他。

“我没有。”他微微仰头，低哑的音声里带几分骄顽——

“你想的那些，我并没有。”

“有没有……并不要紧。”吞佛贴近他，话语间含着不经的凉意。“可如今朝野上下皆知黥王待狼烟殿下一片痴心，这误会却不好分辩，终不成昭告天下你二人不过一场游艺——这话你便是说得出，怕不也是徒增谈资。”

赦生闻言默默，只抓过师兄拢在肩头的右手以指尖探索。细密的伤痕如蛛丝嵌在掌心，他按着那纹理，一如触着彼时流光尖锐的紫电荆棘。

半晌他放软了身子，轻轻呼出一口气。

“太子……”他低声道，“我哥哥，他很怪你。”

吞佛轻声一哂。

“这都是令兄做惯的。彼时黥王也曾苦求储君掌刑，他若真心重爱黥王就该亲自去打——偏又不肯，如今又要罪我出手重了。到底他是君你我是臣，随他去怪，我听着罢了。”

一席话说得赦生垂眸不语。因没听见螣邪郎提这桩公案，心中不免生疑。原来兄长竟曾拒黥王掌刑之请么？既如此，又何必心心挂念于他？念及师兄掌心肩头伤处，想必当日刑场之上剧斗殊为惨烈，较预想之状尤甚……不过一晃神间，赦生眼前便现出了身披黑蟒两肩团龙的长挑身型——他背向他，自灰赤天光下转过头来，缓缓露出了浴血的半侧容颜……

顷刻，漫天血华。

“赦生？”身后语声乍寒，拢在肩头的手臂忽而绷了绷。赦生醒过神，恰逢吞佛略低头近他耳畔，轻声动问：“冷得好些？”

“嗯。”

“方才在想什么？”

赦生顿了顿，镇声道：“分明是你伤他，师尊却责我不识大体。”

吞佛淡淡一笑。

“那你何不分辩。就说是做师兄的吃醋衔恨，假公济私才重笞了魔皇爱子。而赦生同他那些事，都不过是哄神的……”

这话却是弦外有音了。赦生登时皱眉，自他怀中忿忿转身，正面对牢了道：“你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吞佛抱定他，依旧笑意不减，“再者，我的话当不当真，也瞒不了赦生。”

赦生沉默，相对间似有犀利目光透过咒封穿凿而来。吞佛凌然不语——怀中人秀如皎月冷若冰霜，曾经温润的嫣色双唇如今却泛着虚羸的淡紫。他到底是被那人伤了，从此不见自是正理。可如今二位亲王的艳闻已流布天下，这难道是能说罢便罢的么？

念及此不免又生忧扰。吞佛沉吟着正待开口，却忽觉胸口传来推拒的力道，赦生似是觉察他心意，后退一步挣脱怀抱。

“赦生要修业。”他转过头，冷下声色道：“请师兄自便吧。”

这生硬的口气招来吞佛长眉一轩。

“怎么？师弟这是逐我走？”

赦生沉面不语，举动间猛一转身，袍袖挥拂着重重推他一把，便如周身开散了素色云霓。

“走！”他愤愤地。“省得你……”

话音未落一侧面颊忽被掌心罩住。吞佛平静抚过那轮廓秀锐的脸庞，淡淡开口：“我就在外头，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放脱他，负手而去的身姿依旧法度端严，毫无破绽。赦生孑立着，双手拢住外袍，极力克制仍不免瑟瑟而颤——一旦相离他又冷起来，寒气如饕餮吞他入腹，霜唇冻结冰舌惨碧。

“中有地狱折裂如莲，做青红白色……”赦生收束心神默默凝诵：“久远劫前成聚猛火，我以火光三昧力故，我以谛观身心触暖，无碍流通生大宝焰，登无上觉斯为第一……”

清圣佛光与黯紫魔气于斗室内互相倾轧着。赦生按住胸前所佩指骨舍利，以此引导佛光，将侵于体内的浓粹魔气丝丝净化，渐渐二者磨合出奇妙而脆弱的平衡，赦生摒除一切杂念，正入佳境之际却忽被冥冥之音穿袭脑海——伴着那一声荡气回肠的唤名，栩栩如真的形貌登时霸道地幻现于眼前……

“怎会如此！”心惊之余赦生陡然阻断修行，却还是控不住倒冲的内息，就势呕了一大口血。霎时间殷红浚染雪色的长袍，衣襟上绽出数点艳烈红梅。他埋头掩口，潦草地将颌下之血擦了。

再抬头时眸中也凝了几分腥红色。他定睛看向窗棂处，肃杀的目光绵延，直拖着去向一个欲探寻的所在……

仿佛并无意识，他喃喃念出了一个名字。

“黥武哥哥……”

彼时吞佛正倚门柱，深望着天边一角彤云，神色间微现出一抹冷倨来。

（29）

三日之期说长不长，赦生修业在内，吞佛索性围了一席之地在外，一心一意专志等候。及至师弟出关，见了他先是一愕，复又赧然。

“无聊。”赦生拂袖便走，吞佛迤然起身，神色清和却不开口。魔尊处所时气殊异，旬月内云烟渺渺不见天日。两人无言行过石磐漫道，赦生转去东厢，吞佛依旧跟着。直至藩篱之内方停了步子，赦生转首，自雾里眼光濛濛地。

“有事？”他难得出声。

“无事便不能来了？”吞佛回望他，以指刺探坚枯的竹栅。“此间不过你我而已，你讲我无聊，难道赦生有什么可一人得趣的事业？”

赦生无言，伫了会儿便折身进屋去。他不阻拦这轻车熟路的造访——若真论起来，倒也从未阻拦过。早些年两人有过短促的朝夕与共，彼时赦生躁动，得空缠住师兄便要切磋。吞佛意意思思地应他陪练，虽是让了半盘水准，赦生却依旧是战不过。

“再来！”戳指相邀，气势甚好。少年晶莹的汗分布额间，滑落颊侧，咄咄逼人的硬朗中更见泼辣逸艳。

“改日吧。”师弟不肯服输，做师兄的只得哄他：“魔皇差我打先锋去，若在此处耗尽气力又当如何？”

赦生下颌一挑，眼中苛责将他悉穿得明明白白。吞佛知他心意，不得已再度出手一探——

“那就……指教了？”

赦生眼中恨光一凛，摔了手抽身便走。吞佛故作无奈在后扬声：“又怎么！我哪里说错？”

赦生不语，猛回身将一道奔雷发至。吞佛侧身让过，锋利的紫电顿即击穿围墙，天谴明灭后，土石爆裂纷溅。

“赦生！”吞佛望那破损处微微惊异，再转首时便有了责备之意：“如何不知轻重……”

话未完，阴恻恻的责问声忽自檐下传来。

“上次是台阶，如今连院墙也拆起来了！”袭灭天来步下石阶，冷冷向左右一睃：“你二人没事做？”

赦生将手指蜷在袖中，抿着唇忿忿控告——

“是师兄欺我！”

“哦？”袭灭一扬眉，旋即了然：“既如此，我便命他以后再不许与你打架。”

“师尊？！”赦生重重回首出声。到底年少，迫切心思掩也掩不住，教人看了只是好笑。袭灭天来板着脸假作不解：“如何？你又打不过他，每日只白白被他调理，莫说赦生，就是为师瞧着也生气……”

赦生咬咬牙，眉尖蹙着窘迫辩解：

“我……并没生气！”

“你没吗？”袭灭定声，目光自幼徒的面庞扫过，一径去向被轰塌了半边的围墙处。

“那个，又当何解？”

赦生垂了眼，唇角斜牵出几分悻悻。睽睽之下，他是厘清了自己并没先机可占。说来说去师尊总是偏心师兄多些，大抵是中意他那套机巧，道理都是他的。

“去修好。”袭灭转身乜他二人，又朝事不关己的那位仄重强调：“你！也去！”

吞佛愕然：“与我何干？”

“这话问的！”袭灭丢开他二人便走。赦生虎着脸朝那黑黢黢的背影狠瞪，几不曾成就一番大逆不道。

“你会补墙？”灌浆翻沙时，做师兄的信口发问。赦生缄声，皱眉观他这番作派，竟也有模有样，唬个外行绰绰有余了。

“难道你会。”他凑过去蹲下。吞佛眉眼沉落着，干脆答个“不会。”遂后又撮些泥灰填进去，甩指也似行云流水。泥沙入水胶着，不可避地混为一潭，然他手势却只轻描淡写——

“谁会补墙？逾墙倒还差不多……”

“嗯？”赦生不懂这话，歪了头细详滋味。但眼前人稳得风雨不透，他瞧不出端倪，只隐隐觉这不是好话——

却也不是坏话。

强耐住满心狐疑，他并不肯发问。吞佛漫不经心瞄他一眼。

“去吧，赦生又不会这些，何必白瞧着。”

不提这话倒罢了——事虽异，比斗之心却是长存不灭的。果然赦生闻言便把脖颈一梗，捋了袖子就要插下手去……

那一日，后来时。许多细节已记不清了。仿佛是师兄弟砌墙无能，作乱倒是一个顶两。吞佛素有稳重名声在外，闹起来自然不是他之过——可赦生却被砸了一身泥污。到头来竟是连和稀泥的本事也不及他！他不忿，气冲冲寻庇护者讨说法。

“师尊师尊！”阳屋大门被拍得几乎离了框。袭灭天来满面肃杀端坐于蒲团，指端檀珠被他捻得簌簌落屑，十分可怖。

“住口！”根本不想亲见门下两个活报应的混账德行，为师的扬手将一柄磬锤飙出窗外，厉声道：“再来聒噪就要罚了！”

门外霎时安静，片刻之后脚步声渐行远去了。袭灭天来耳根清净，自省之心复又方生。想来也是他之过，好不好要那两个蠢材砌什么墙梁——他们若有这天分，只怕倒比做魔将更有前途些。

只是命数如此。更兼如今业已成道，悔之……

不可及也。

赦生身后门扉轻响。他并不回头，只专注握牢一杆沉黑色的铁钎，缓缓拨弄地笼中的陈年旧碳，黑白二色的木屑随他手势抖擞起来，自足下乱飘一通，很有些轻狂般渐兴渐舞……

乍然间忽有热浪随声而至。一簇火焰拔地而起，漫卷起四处烟尘缭乱。赦生抛了手中钎后退一步，冷然间回首作色。

“我是瞧你弄得麻烦。”吞佛走上来，自说自话似的与他身后探头瞧瞧：“这地笼久不用了，须得修修……”

赦生闻言眉心微动，半是嫌弃地调转了身。

“又修。”他低声。“你会么？”

吞佛笑。

“又不是我修。难道上次出的丑还不够？”

原来他记得。赦生背向他，浓密长发遮住侧颜浅笑。地笼内的火沿着有既定的槽道延烧开去，蜿蜒的红蛇现了形，自脚下妖娆盘附着。寒室渐暖，二人眼中映着火光，渐唤起几许蒙昧的温情。

赦生转过身，朝来人轻扬凤目。

“仲子为何来此？”

吞佛面不改色，唯眼内锐光一浮即灭。

“怎么？原来赦生还记得。”他低声似轻叹，仿佛纵横捭阖于沙场朝野的战神竟也有无奈之时。吞佛负了手，略俯就地深凝眼前清丽容色，缓而笃定地——

“只是。我恐逾你墙者……并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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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5.06 【all赦生】入幕之宾（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