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16 【軍兵】《生年不滿百》(番外25F，通販資訊2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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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小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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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2-16 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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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6 【軍兵】《生年不滿百》(番外25F，通販資訊26F)

◎鐵驌求衣X風逍遙

◎古風長篇，私設有。是HE相信我(。

◎原創人物有←但就是來打個醬油的

◎趁機大喊小七好可愛!!!

楔子

　　天的顏色是殷紅的。
　　在大片大片紅透的天空下，他看見一個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少年，臉色是看不清的，但卻分明看見與天空相近的殷紅暈染少年的臉。他在少年冷而闃黑的眼瞳裡看見了一張面容，勾著嘴角笑，卻笑得比哭還慘。
　　那是他自己。
　　然後少年的臉自他視線抽離，他掙扎著想動，胸口卻一片冰涼，彷彿熱騰騰的三魂七魄都要衝出這個軀殼。他顫聲呼出一口氣，試圖眨眼，才發覺睫毛凍上了點點的霜。他此時才發現了雪。
　　漫天飛雪徐徐落下。他莫名想起故鄉的冬天，還有在雪中綻放的紅梅。有一次，他和同伴們跑到山上的梅林，捏了雪球打起雪仗，摔倒在地便濺起點點泥雪。然後他趴在雪地上，抬頭，看見那時還是男孩的少年，手裡拿著一枝剛剛折下的梅花，怯怯地看著他，不知所措的模樣。
　　那個畫面還那麼鮮明，彷彿還是昨天。
　　而他終於冷得什麼也想不到了，腦海便定在那男孩拿著梅枝，寡言而羞怯地站立著。就在他幾乎要看不見一切時，一個漆黑的人影籠罩了他，在模糊的視野裡，隱約只能看見那人眉眼的稜角。
　　──救我。
　　──我還有事還沒做。
　　──還有一些話、還有一些遺憾，我還來不及挽回。我還不能死。
　　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那人俯視著他，不言也不動。天空的殷紅色顯得更深了，他費盡氣力，終於張了口，卻在那一刻意識急速抽離。
　　在一切陷入黑暗之前，他看見，那人伸手向他。

[ 此帖被野小塵在2020-12-04 11:5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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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小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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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6)

1樓發表於: 2020-02-16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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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驚鴻一刀現，邊城萬兜鍪

01
　　苗疆位於廣漠的北方大地，除了都城和幾個大城，其餘地方皆荒涼得很。
　　而在與中原接壤的邊陲，倒也還有人煙，畢竟附近有萬里邊城，邊城處總是有軍民，這麼人聚人散，不知何時竟也搭建起一座小廟來。
　　廟的屋瓦是橙紅的，就左中右三座門，自正門進來，廳內一張供桌，兩旁各擺了盞長明燈，燭光熠熠，長年不滅。供桌之後是香爐，蒸騰的煙薰上屋頂，也薰上神明塑像，隔著略遠，加上光線昏暗，總是看不清祂的面貌。
　　一名身材偉岸的男子，雙手抱胸，站在廟外。
　　在他頭上，正是一幅匾額，上書「鐵軍廟」三個字，筆觸剛厲，頗有雄渾之氣，也不知這字該是上等又或拙劣。
　　忽然，一隻黑鴉乎剌剌地展翅離枝高飛，男子微微一動，看見自廟內深處走出來一個青年人，留著小鬍子，兩眼大而透著冷峻，匆匆而來，說：「軍長，他起來了。」
　　男子沒說話，鎖著的眉頭掃去一些陰影，然後大步往廟內走去。在他將要跨入廟門內時，一條人影猛然竄出，手無兵刃，卻是兩指一併作刀，朝男子劈頭蓋臉地砸來，男子遇此突變，臉上仍沉靜如水，略略側身要閃過那人攻勢，不料那人指鋒一轉，轉眼又有三種變化直攻而來，饒是男子身經百戰、武功過人，卻也被逼退了一步。
　　那男子仍不驚不變，卻終於出手，他單掌拍出，頗有大開大闔之勢，與那人靈巧多變極為不同，一掌便直攻要害，只一掌，便有一股迫人之勢威逼而去。男子本想對方會就此收手，或者轉攻為守，屆時他再收手便可，不料那人低聲一喝，本來輕靈飄忽的步子頓下，而後飛快一步一踏奔來，最後一個騰躍，在半空中指鋒一劃，凌厲地直逼男子咽喉。這一回，男子再處變不驚，內心終究不由得一凜，他大喝一聲，收掌法改刀式，也化掌為刀，一招碎石開山似地破風而出，擋下了那人攻勢。此時，男子終於看清那人臉面，只見他不過少年模樣，長髮散亂，一雙眼透著紅絲，自眼底泛出的狂亂暴虐幾是漫溢而出。
　　男子眉間再次浮上一層陰影，而後他當機立斷，手掌一闔抓住少年手腕，便往自己懷裡一扯，另一手一個手刀便敲在對方後腦。那少年本來還要掙扎，這麼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當即暈去，渾身殺氣轉眼便蒸發去了似的，身子軟綿綿倒下。男子連忙單手一撈，把人扛上了肩，那少年就掛在男子厚實的肩頭，無知無覺地垂著頭，棕色的長髮全散在了男子的背後。
　　青年人站在廟外看著，始終不言不動。此時，他總算開了口，說：「軍長，看他這樣癲狂的模樣，怕是沒法子了。」
　　男子沉默片刻，把少年稍稍調整了位子抱得更穩，便摸到那少年的身子骨，骨架全長好了，很有幾分大人的樣子，可仍舊嫌瘦，一摸便知仍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男子沉聲開口：「倒也不是全無辦法。」
　　青年說：「軍長，他也不過一個凡夫俗胎，天下像他這樣的人可多了，何必為了區區一人……」
　　男子橫眼，無聲望著青年，那青年識相地閉了嘴，看著男子扛著少年往裡走進去。

　　四肢百骸彷彿漂浮在汪洋之間，液體的冷涼直沁入內裡骨髓。此時這副身軀不似自己的，早和天地海水融成一片，彼此不分。
　　天地萬物與我合一，百骸、九竅、六臟化為無形。
　　在混沌之中，肉身消逝，唯有一個意識執著地留下。而洪水暖如許，柔柔和和地來回沖刷，那意識終於也模糊起來，卻仍拗強地留住意識本身。於是那意識不得其內容，外在軀殼仍舊牢固不破。
　　忽然，一股溫熱傳至胸口，隨即漫延開來，直抵髮尾指尖。如死寂大地拂來春風，一撫一揉當即甦醒，千萬生機迸發。
　　然後少年的手指動了一動，緩緩睜開了眼睛。
　　入眼的是一個白衣青年，臉上面無表情，他瞪了瞪少年，轉身出房門。
　　少年扶著頭緩緩坐起身，像剛剛從深海撈上來似的，使不出半點氣力，腦袋昏沉得很。還沒回過神，一個高大的身影便晃了進來，站在床前，說：「感覺如何？」
　　少年仰頭，看見那人一身魁武，五官剛厲，正雙手抱胸看著自己。少年清了清喉嚨，這才回說：「還好。這是哪裡？」
　　「苗疆鐵軍廟。我叫鐵驌求衣。」鐵驌求衣一頓，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張口要答，一瞬間卻又愣住了，他猶疑再三，終於回答：「我叫……風逍遙。」
　　鐵驌求衣說：「你可還記得你從什麼地方來？」
　　風逍遙面露茫然。
　　鐵驌求衣回頭，與白衣棕髮的青年相望一眼，然後說：「想不起來也無妨。你傷病初癒，行動怕是不便，若想住在這裡也可以。」
　　白衣青年剛露出為難地神色，鐵驌求衣就喊他：「白日無跡！你帶風逍遙熟悉熟悉環境，我有要事，傍晚回來。」
　　白日無跡來不及多說一句，鐵驌求衣已轉身走了。他皺著眉看著風逍遙，那少年也傻楞楞地回看他，問：「剛剛那個……鐵驌求衣，是什麼人物啊？」
　　白日無跡回道：「鐵軍廟的老大。」
　　風逍遙：「哦，是廟公？」
　　白日無跡克制地忍住了笑，並說：「行，你就這樣喊他。」
　　風逍遙「嗯」地一聲，又問：「你呢？負責幫忙管事？」
　　白日無跡愛理不理地點點頭，說：「你是先看看四周環境，還是要先吃點東西？」
　　風逍遙搔搔腦袋，一咕嚕地下床說：「出門走走吧！老覺得渾身不對勁。」他才剛踏出兩步，忽覺腰間有個不甚熟悉的什物在晃動，連忙低頭，卻看見一只葫蘆。風逍遙把葫蘆舉起來，歪頭想了半天，對這只葫蘆，實在沒半點熟悉之感，且行走之時又十分礙事。
　　風逍遙挑眉，把葫蘆摘下來問白日無跡：「這不是我的東西吧？」
　　白日無跡欲言又止地望著他，一會兒才說：「軍長要你帶著的，別隨便拿下來。」
　　風逍遙想了想，很從善如流地沒再追問下去，並將葫蘆重新繫好，跟著白日無跡走出房門。
　　鐵軍廟不大，實在也沒什麼好看的，不到一刻鐘，白日無跡已經帶他看了廚房、茅廁等民生必去之地，還順道指了廟外不遠處的萬里邊城給風逍遙。
　　那城左右蜿蜒無邊，黑壓壓的。中苗兩國間的對立，便彰顯在那座城上，沉默而高聳，彷彿能壓倒一天一地。
　　風逍遙當然不能很明白一座城隱含的諸多意義，只是歪頭左右看著，最終評價：「好好的，蓋一座這麼又黑又醜的城做什麼？大漠本來就沒什麼可看，這城一遮住視野，連黃沙萬里都看不到了。」
　　白日無跡懶得理他，扔下一句：「戰爭連年，誰還管看不看得見風景？」隨即抽身就走。
　　風逍遙聞言卻是愣住了，待他回神，白日無跡已跨步進了鐵軍廟，風逍遙連忙追過去，問：「那為什麼又戰爭連年了？」
　　白日無跡淡淡說：「中苗對立，由來已久。」
　　風逍遙立在廟外，十分不能理解地皺著眉。白日無跡回頭看他，問道：「還有什麼問題嗎？」
　　風逍遙搖了搖頭。
　　於是白日無跡不再理他，轉身到廟內處理要務去了。待他工作告一段落，抬頭，卻發覺天色已近黃昏，於是伸伸懶腰，走到廳堂前，卻四處不見風逍遙。他正欲回房內去尋，忽然聽見有人自廟門外大喊：「我回來啦！」而後風逍遙便塵土滿身地衝進廟裡，臉上笑嘻嘻地，說：「我餓了，咱們什麼時候開飯？」
　　白日無跡：「你去哪了？」
　　風逍遙笑得沒心沒肺，說：「附近，玩沙。」
　　「……你把自己埋沙裡去了？」
　　「風沙大著呢！我有什麼辦法？」風逍遙說著，就胡亂朝自己身上拍，拍得一整個廟廳塵土飛揚。白日無跡才準備發火，忽然看見一人，頓時變了臉色。
　　風逍遙還正拍著上衣，忽然後頸一緊，整個人便給提起來，他急得哇哇亂喊，一面踢腳一面回頭，就看見鐵驌求衣臉色不善地瞅著他，說：「不准在這裡拍。」
　　風逍遙乖乖停了手，委屈巴巴地說：「我明白了。那，廟公老大，你能放我下來嗎？」
　　白日無跡沒能忍得住笑，只得轉頭。
　　鐵驌求衣沒放，就著麼拎著人往裡走，冷冷地說：「我不是廟公。白日無跡，去打水來！」剛撿到時一身的血，好不容易洗乾淨了，又一身的沙，活像剛從土裡挖出來的胡蘿蔔！
　　鐵驌求衣抓著風逍遙走進浴間，一把人放下來，鐵驌求衣就下令：「把衣服脫了。」
　　風逍遙抱著肩膀又驚又恐地回頭看廟公老大，剛巧白日無跡面無表情地提水進來，風逍遙驚悚地縮在角落，簡直一團毛球似的：「我不好吃，別煮我啊！」
　　鐵驌求衣面木著臉把縮成一團的人抓回來，喝道：「洗澡！」
　　風逍遙只得乖乖地自己扒衣服。在他粗手粗腳地解腰帶時，咚咚地落下兩樣東西，鐵驌求衣彎腰撿起一樣──正是他給風逍遙的酒葫蘆，一挺身，看見風逍遙撿了另外一樣。
　　一柄略長於匕首的短刀。
　　鐵驌求衣看著風逍遙低頭怔怔地盯著刀身，沉默半晌，問：「會使嗎？」
　　風逍遙猝不及防抬頭，木然回答：「不記得了。」
　　可他一提刀、一握刀的手勢，卻極穩極準。
　　鐵驌求衣沒有多說什麼，微微點頭，交代一句：「好好洗乾淨。」而後轉身走出浴間。
　　待風逍遙把自己洗好、穿好衣服從浴室裡撞出來時，臉上髮上還散著水珠。鐵驌求衣見了一擰眉，把人趕去灶邊烘乾，等白日無跡準備好晚飯，那邊的風逍遙身上也乾得差不多，跳起來便要蹭飯。
　　鐵驌求衣見他長髮散亂、劈頭蓋臉的，又把他拎過來，大手抓起風逍遙的髮一縷一縷地順過，然後隨手拿了一條細繩來，就在腦後綁個馬尾。一放手，那少年回頭對著鐵驌求衣一笑，衝上飯桌，毫不害臊地抄起筷子大口吃起飯來。

02
　　風逍遙就樣在鐵軍廟捱了下來，日子過得挺暢快的。
　　他閒著無事就往外跑，鐵軍廟方圓十里都跑遍了。他老是喜歡溜上萬里邊城，回來後洋洋得意地告訴白日無跡，說今日仍沒一個侍衛發現他。有時回來，又滿臉委屈的說到村子裡，沒一個人肯搭理他。
　　白日無跡以一種幽深的眼神看他，不說話。
　　偶爾風逍遙也會留在鐵軍廟裡，廳前堂後的四處玩耍，一下把玩大廳裡頭的長明燈，一下摳挖廟門前石獅子鏤空的嘴。白日無跡一開始還會管他，發起火來就去拍他的手爪子，風逍遙笑嘻嘻地，靈巧地閃開，還衝著白日無跡扮鬼臉。
　　白日無跡回頭去喊軍長，讓他治一治自個兒撿來的臭小鬼。
　　從此以後每每見到風逍遙搗蛋，白日無跡都懶得理他，臉上面無表情，眼裡卻帶著冷笑，直到鐵驌求衣看見了，一把將成天胡鬧的臭小鬼拎起來，白日無跡眼裡的笑才會擴展到全臉，惹得風逍遙齜牙咧嘴地瞪他。
　　至於鐵驌求衣，天天有忙不完的事，可焦頭爛額之餘還得關切風逍遙又在哪裡搗蛋，免不了還得斥責一句「胡鬧」。
　　畢竟人是他自己撿回來的。那句古諺說得真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這一天，位處北方的苗疆難得下了場大雨，白日無跡從裡頭走到廳前，看見鐵驌求衣低著頭看書，半邊臉面掩蓋在陰影底下。
　　白日無跡道：「軍長，中原那邊有動靜。」
　　鐵驌求衣回道：「明白了。你繼續派人關注。」
　　白日無跡續道：「王宮那邊傳來消息，說苗王已死、千雪王爺不知所蹤，北競王只得攝政，暫領王權。」
　　鐵驌求衣手裡書翻了一頁，半晌問：「追查到王子的消息了嗎？」
　　「已有了線索，只是……北競王如今也正全力找尋王子。軍長，屬下有一問題。」
　　「說。」
　　「若蒼狼王子到此地求援，收或不收？」
　　鐵驌求衣淡淡地反問：「蒼狼王子有什麼？」
　　見白日無跡面露不解的神情，鐵驌求衣擱下書，道：「如今中苗戰事一觸即發，北競王有權、有人，有經驗與智謀，足以保我苗疆。那王子有什麼？」
　　白日無跡沉默一陣，才說：「屬下明白了。」
　　鐵驌求衣復低頭看書。白日無跡忽然又問：「軍長是在等風逍遙嗎？」
　　鐵驌求衣手一凝，不置可否地「嗯」了聲。白日無跡還要說話，外頭猛然撞進一人，水淋淋落了一地的雨珠，並夾著一聲招呼：「廟公老大！白日無跡！我回來囉！」
　　鐵驌求衣「啪」地把書放下，只看了風逍遙一眼，便說：「去把衣服換了！」
　　風逍遙笑嘻嘻地甩甩頭，一條溼答答的大毛狗甩水似地、濺得鐵驌求衣一身的濕。鐵驌求衣單眉一揚，站起來伸掌把人拎起，旋身就往裡頭走，風逍遙只能蹬著腳唉唉亂叫，喊：「我有腳，我能自己走……廟公老大你放我下來！」
　　鐵驌求衣才不理他，把人拎進風逍遙的房內才放下他，那邊風逍遙唧唧哼哼掙扎著想逃走時，鐵驌求衣便把門掩上，扔給他一套衣服，道：「換上。」
　　風逍遙無可奈何，只得乖乖換起衣服。鐵驌求衣轉身，打量起房間，這一個月，鐵驌求衣讓風逍遙獨住在這間房裡，平常倒也沒進來過。房內頗為乾淨，除了桌上擺著幾樣小東西──不知哪裡撿來的小石頭、削到一半的彈弓等物，其餘擺設和風逍遙來到之前幾無差別。
　　鐵驌求衣撿起扔在桌上彈弓把玩，忽然聽見身後風逍遙沒頭沒腦地發問：「廟公老大，人死後，會去那裡？」
　　鐵驌求衣緩緩擱下彈弓，道：「魂魄再入輪迴，如此生死反覆。」
　　風逍遙「哦」了一聲，又問：「有不入輪迴的魂魄嗎？」
　　鐵驌求衣回答：「有，但是極少。」
　　「那麼這些魂魄會去哪裡？」
　　「天界，或入地府，也或者徘徊人間。可最終三界八方的神靈，都會協力將魂魄重新送入輪迴。」
　　風逍遙這回卻沉默下來，好半晌，才說道：「我今日遇到一個送葬的隊伍。那些人對已死的親人說了好些話，廟公老大，你說，死去的那人聽得見嗎？」
　　鐵驌求衣道：「若魂魄還停留在人世，或許還能。」
　　風逍遙說：「若他已重入輪迴，是不是從此聽不到了？」
　　鐵驌求衣沉默半晌，回答：「是。」
　　風逍遙想了想，又問：「話說回來，你們鐵軍廟不管喪葬之事嗎？」
　　鐵驌求衣被問得一嗆，半天回神說：「這是戰神廟，自然不管。」
　　風逍遙：「那你們吃穿用品打哪來？平常都是白日無跡打點，也不見你們出門工作換銀兩，只知道廟公老大你三天兩頭往外跑，看上去卻似乎都是辦事，不為買賣賺錢。這廟又冷清，我也從沒見過有誰來奉捐。」鐵驌求衣被這話問得不禁轉身，只見風逍遙渾身已經穿著齊整，直直看向鐵驌求衣。
　　鐵驌求衣沉默許久，最終到底沒再隱瞞：「我不是尋常生者。」頓了頓，又說：「此廟和苗疆都歸我所管。」
　　風逍遙聽不明白，歪頭問道：「管苗疆的廟嗎？那是全苗疆的大廟公？」

　　白日無跡聽說風逍遙喊鐵驌求衣「大廟公」，少見地笑得人仰馬翻，等風逍遙快發火了，才收了笑，道：「人間有六界，上天有九神。九神與其說是九位神祇，不如說是人間所說的九教，咱們軍長就是屬『墨』這一派，負責掌管苗疆。」白日無跡說完，咕嘟一聲喝了口酒。
　　風逍遙手托著腮問：「哦！那這個廟，就是墨教的廟了？」
　　白日無跡點點頭，一指廟裡的主神像，說：「這兒的主神，就是軍長。」
　　風逍遙連忙回頭去看，他瞇眼看了半天，只看得出神像比炭還黑的一張臉，瞧不出半點容貌。他低聲說：「左看右看，沒半點廟公老大的樣子。」
　　白日無跡又說：「苗疆這地方民風剽悍，人人好戰好強，故而崇尚戰神，咱們鐵軍廟也算是一座戰神廟了。」
　　風逍遙道：「所以你們一概不管其它民生之事，也不必賺取人間錢財。也難怪要蓋在萬里邊城，就這裡的人最常來祭拜戰神了。」
　　白日無跡說：「這只是原因之一。」
　　風逍遙奇道：「那還有什麼原因？」
　　白日無跡不言語，只是又喝了一口酒，還沒回話，風逍遙卻又問道：「你喝的這個是甚麼？」
　　白日無跡頓了一頓，回答：「酒。你沒喝過？」
　　風逍遙搖搖頭，兩眼發亮盯著白日無跡手裡的酒囊。白日無跡無奈，只得把酒囊遞過去，風逍遙才剛接過，便嗅到一股濃烈的酒香，於是仰起脖子就是一口。酒水入喉，苦澀灼熱，從舌尖一路燒到腹中，風逍遙承受不住，不禁嗆咳出來，咳得臉都紅了。那邊白日無跡似笑非笑地看他，那邊風逍遙抹了抹嘴角：「喂！這什麼酒？怎麼這麼苦啊？」
　　白日無跡道：「西域來的葡萄酒。」
　　風逍遙嗆得連眼淚都流下來，揉揉眼，又喝了一口。這回他有了經驗，先將酒含在口中，這才吞下。酒味雖苦，卻仍醇厚無比，灼熱猶如西域酷暑，那滋味風逍遙從未品嘗過。他又連灌兩三口，忽然一陣頭暈，眼前的白日無跡一下子分成了三個，他一愣，想說話卻覺得舌頭不聽使喚，結結巴巴地說：「白、白日無……跡，你怎麼……使得這什麼……術法？」說完，他眼一閉，一頭栽向桌面，手裡酒囊落到地上，便流了滿地酒水。
　　白日無跡一愣，伸手推推風逍遙，道：「別裝死，快起來。」
　　風逍遙腦袋給他一推便朝邊歪去，然後不動了。
　　白日無跡先是苦惱，不知如何安頓，隨即歪歪嘴角壞笑起來──這小子平日少不了胡鬧，這下可好，終於落人手中了吧！
　　正當白日無跡捏著拳頭準備幹大事，忽然聽風逍遙低聲念了一句：「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不若載酒疏狂……疏狂……」白日無跡既是好笑又是奇怪，想他不過一個少年，哪裡就這麼多的感慨了？忽然風逍遙悶哼一聲，右手高舉，食指與中指相併，猝然就是朝下一劃，竟是刀氣縱橫，那由千年紫檀所做的供桌上，硬生生劈出一道大縫。隨即他手陡落，在桌上發出「啪答」一聲，便再也不動了。
　　一時間，白日無跡僵住了身，呆呆地看著眼前裂縫。風逍遙初來之時，也曾經和鐵驌求衣過招，但那時的招式雖然凌厲，到底有些散亂虛浮，可如今這一招，毫無花哨，再簡單不過的，卻自有一股難以抗衡的刀意。
　　就在白日無跡震驚之餘，半晌才察覺得身後有人，一轉頭，便看見鐵驌求衣神色複雜地站著，顯然是將剛剛的事全看在眼裡。白日無跡皺眉：「軍長，他這一招……」
　　鐵驌求衣低聲道：「是道域刀宗的刀法，名門正派。看他出手，多半能是下一代的第一、二把交椅。」不善表露情緒的軍長頓了頓，仍是把「可惜」兩個字嚥了回去。
　　能是，卻終究不是。

　　巨鯤沉睡於幽深北海，一霎睜眼，看見四周幽黑，於是掙起渾身氣力，直向上而衝。巨鯤頓時感受到那急速升騰的痛快，龐大而冰冷的海水盡都甩於身後，猛然，遠遠的上空有一絲光亮。下一刻，一隻大鵬衝出海水，憑風高飛，扶搖直上九千里。暴風狂烈如刀，刀勢銳利如風，卻陡然一墜──風逍遙此時才感覺到自己，並非巨鯤，並非大鵬，不過一個脆弱渺小的人類，上不能飛，下不能游，一逕向下直落，風逍遙大驚之餘，慌張地大喊一聲：「不要！」猛然清醒過來。
　　這一乍醒，風逍遙坐直了身，就看見鐵驌求衣和白日無跡都站在桌邊，白日無跡臉上驚疑不定，鐵驌求衣卻臉色沉沉，看不出絲毫端倪。
　　風逍遙摸了摸臉，問：「怎麼了？」他說著，四下一看，忽然看見桌面裂了一個大縫，割得極深，殘留的刀氣卻再熟悉不過。
　　風逍遙心頭一凜，卻若無其事地道：「桌子居然壞了？白日無跡你力氣真大。」白日無跡翻了個白眼，說：「胡說什麼？那是方才你睡著時……」鐵驌求衣無聲看了他一眼，白日無跡當即住口。
　　風逍遙以手指輕輕蹭著鼻頭，腦子飛快運轉，翻出三四句岔開話題的言語，卻又在肚子裡一一駁回。他其實並不明白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什麼，只是看鐵驌求衣和白日無跡兩人臉色，總覺得自己幹了什麼了不得的事。就在這尷尬地當兒，一個低沉的聲音喊道：「師尊，我來了。」
　　幾個人連忙回頭，只見一名黑衣黑髮的青年男子掀簾走進，他背劍而立，看上去和風逍遙年齡相差無幾。那青年先是看著鐵驌求衣，忽然才注意到風逍遙，便側頭看他兩眼，隨即看見了桌上的裂縫。
　　青年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走上來輕撫那裂痕，低聲說：「好刀法。」說著他從懷裡取出白布拭手，一面抬眼盯著僵坐著的風逍遙，問：「你是什麼人？」
　　白日無跡插口，說：「你師尊撿來養的小崽子。」那青年聞言臉上頓時浮起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既不疑惑，也不意外。鐵驌求衣冷冷地睨了白日無跡一眼，便對青年說道：「你自地府魔世而來，必有要事。過來說吧！」言罷轉身就走，那黑衣青年又望了風逍遙一眼，便隨鐵驌求衣離去。
　　風逍遙：「他是什麼人啊？……老大仔的學生？」此時他弄明白了鐵驌求衣的身分，思前想後，乾脆把「廟公老大」四字去了頭，直接喊一聲「老大仔」。
　　白日無跡點點頭，一開口便落了好長一段話：「那是墨雪不沾衣，老愛到處遊歷。這幾年總是愛往魔世跑，就為了一名魔世女子。那女子年紀比他大多了，還是名花有主、羅敷有夫，墨雪小子仍然一逕的癡迷……」
　　風逍遙無言地看著捧心而嘆的白日無跡：「白日無跡，你真八卦。」
　　白日無跡心想，我能不八卦嗎！墨雪小子不就是為了大美人拋下自家老大離家出走的？好歹探聽是哪來的美人吧？
　　可這樣的話到底不好跟一個不經世事的小鬼說，白日無跡悶著臉乾咳好幾聲，轉頭不理風逍遙。風逍遙也沒再說話，伸手輕輕觸碰著桌上裂痕，卻又燙著了似的瞬間收手，皺著眉側頭思考，卻仍什麼也想不起來。沒多久，鐵驌求衣就跟著墨雪不沾衣回來，兩人臉上神色均嚴肅不已。鐵驌求衣一向板著臉，可這一回，卻更有幾分急迫。
　　果然，鐵驌求衣一開口便道：「白日無跡，我要隨墨雪去一趟地府。」
　　白日無跡一愣，問：「出大事了？」
　　鐵驌求衣一頷首，卻微微皺眉，又說：「這幾日邊疆不太平，白日無跡，這邊交給你，我不日便回。」
　　白日無跡收起玩笑的神情，嚴肅地點點頭。
　　於是鐵驌求衣一甩衣袖，與墨雪不沾衣大步流星地離開鐵軍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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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0-02-19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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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鐵驌求衣後腳剛走，萬里邊城就出了事。
　　這天晌午，白日無跡坐在廳前盤算著事，風逍遙忽然闖進來，一把抓住白日無跡的手臂直搖：「不好啦！白、白日無跡，南方……」
　　白日無跡一聽見「南方」兩個字，頓時敏銳起來，問：「南方怎麼了？」
　　風逍遙一抹額上的汗，說：「南方突然出現了好多兵馬！」
　　白日無跡淡淡地「哦」了聲：「是屯軍三沙里吧？」
　　風逍遙一愣，問：「你知道？」
　　白日無跡還沒回答，忽然自地中冒出一個人，身穿甲冑，單膝跪地對著白日無跡說：「報告尉長，三沙里的中原軍動了！」
　　白日無跡：「你讓眾將士準備好，半個時辰後，我們迎戰。」
　　那人向白日無跡一拱手，轉眼消失在地底。風逍遙望著地板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問：「白、白日無跡，那是什麼啊？」
　　白日無跡淡淡一笑，頭一次，風逍遙在這老是面無表情的青年眼中，看見了一股傲氣。
　　「鐵軍衛。」

　　半個時辰後，白日無跡和風逍遙站在萬里邊城上，望著遠處中原大軍洶湧而來，並翻飛起大片黃沙。而在另一側，鐵軍衛大軍在城下，嚴陣以待。
　　風逍遙扶著牆，放眼看著大軍，忽然白日無跡走過來，道：「我再說一次，你要跟是你的事，可千萬別隨便深入戰場。我要指揮戰局，分身乏術，出了岔子可救不了你。」
　　風逍遙嘟囔說：「我吃飽撐著才下去呢！」忽然一扭頭，問：「只是話說回來，白日無跡，萬里邊城不是已有守軍？要鐵軍衛做什麼？」
　　白日無跡說：「那些守軍哪裡夠？咱們鐵軍衛，自上一任苗王開始，就被命令防守邊疆。」
　　風逍遙：「可是鐵軍廟的兵都是亡靈，活人跟死人打，哪裡得贏了？中原的人有這麼傻？」
　　白日無跡「呵」地一聲笑了，說：「這些亡靈也會消失的。」
　　風逍遙搖搖頭，說：「老大仔說過，死者可以重入輪迴，或者至天界地府，也或者流連人世……可從沒過會消失的。」
　　白日無跡指著底下鐵軍衛兵卒，說：「這些亡靈不同，死生相隔，陰陽兩界各依其理，一般死者殺不了生者。可鐵軍衛的亡靈以平常的武器便能與生者兵士作戰，卻也因此付出代價，」白日無跡淡淡收手，續道：「他們可能為生者所傷，若傷得太重，三魂七魄便會消散，不留於世，也不能輪迴。」
　　風逍遙一愣一愣地聽著，心裡頭翻翻滾滾地不知是什麼滋味。忽然聽見中原軍中傳來一陣鼓聲，隨即原來列陣待命的中原大軍奔殺壓來。白日無跡臉色一凝，仔細聽著中原軍的號令，然後一舉令旗──
　　鐵軍衛肅整而猛烈地殺了出去。
　　風逍遙看著兩軍相殺，激鬥之處揚起飛塵，炎陽曝空，卻也照不亮兩軍激戰之處。那邊白日無跡在城上觀察戰局，時不時高舉起令旗，改變陣法攻勢。不到三刻時間，鐵軍衛已取得優勢，將中原軍步步逼退，逐漸遠離邊城。風逍遙仔細觀察，只見鐵軍衛這邊的兵士各個勇悍得很，乍一看去，身上全不見血，連一絲傷痕也無，可不知為何卻有幾個鐵軍衛倒在地上掙扎，齜牙咧嘴，看上去萬分痛苦。風逍遙還沒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忽然一名鐵軍衛士兵化成空氣似的，轉瞬遍尋不見蹤影。
　　風逍遙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他連忙再仔細瞧，半個身子幾乎都探出城牆外，終於又眼睜睜看見，一名鐵軍衛胸口遭長槍貫穿，而後身子晃了晃，便由傷處向外擴散消失，連一粒沙也沒留下。
　　就在兩軍鬥至酣處，猛聽中原軍裡傳來一聲銳利哨響，聲音刺得風逍遙彷彿渾身毛都要豎起，接著迎面傳來轟然巨響。他縮回探出去的半個身子，便看見城下冒出無數兵士，各個身穿中原甲冑，竟似有成千上萬。
　　一瞬間，形式陡變，勝負相轉。
　　只聽得底下又是一聲尖銳哨響，隨即有七成中原亡靈軍與中原殘兵將鐵軍衛團團包圍，其餘三成中原亡靈對著萬里邊城架起鐵弩。烈日之下，玄色箭弩黑沉沉地不見半點光影。白日無跡對此突變，在城上只來得及喊一聲「守備」，數以萬計的玄色鐵弩便射了過來，白日無跡忙揮劍而擋。
　　那箭弩來勢極強，且密集如雨，如鐵軍衛這樣的亡者大軍遭逢到都要大大不妙，更不必說如今守在城上的多是苗疆普通的、血肉之軀的兵士。即便白日無跡身手不俗，也只能自保，無力顧及其他，待到這一波攻勢結束，收劍之際他才想起風逍遙，連忙轉頭尋找那少年的身影──那少年儘管帶刀，可說自己全忘了刀法；即便記得，這箭弩攻勢猛烈，他也未必能擋住。
　　要是這小崽子少了一根毫毛，可要怎麼跟軍長交代？然而白日無跡來不及細想到這些，已先看見了風逍遙。只見那少年仍完完整整站著，絲毫未損，眼眉流露出一股從未見過的清冷。他腳下有數十隻攔腰截斷的鐵弩，零落一地，而他手中堪堪拿著他的刀。
　　白日無跡一抹鼻尖的汗，張口欲言卻又愣住，只能喊一聲：「風逍遙！」
　　城下的中原大軍已架起第二支鐵弩。
　　風逍遙凝望城下，低聲說：「白日無跡，我想起來了。」他一面說，一面握緊了刀，城上大風吹得刀刃錚然低鳴：「這刀有名字，名喚捕風。」
　　白日無跡愕然，還沒說話，底下中原大軍霎時萬箭齊發，他連忙揮劍要擋，眼角卻瞥見風逍遙一提捕風，腳踏城垣，竟是飛身而下。

　　風逍遙腳踏城牆，手提捕風，耳邊除了鐵弩破風之聲，隱隱約約還聽見白日無跡破了嗓似地喊他。可他全然不在意，捕風短刀此時彷彿與他化作一體，每當他多劃一刀，便覺過往有什麼就甦醒了一些。然而此刻不容他細想究竟回憶起什麼，他只來得及揮刀，刀鋒劈斬無匹，硬生生給風逍遙開出一條路，直往中原亡靈軍衝去。
　　那些亡靈雖然比生者悍勇，人數又多，但實際上的武功都是尋常，風逍遙揮舞著捕風，如入無人之境，刀鋒過處，便有數人倒下、旋即消失。忽然，他聽見身後有一激烈的破風之聲，似是疾箭射來，他連忙側身一閃，揮刀要擋，不料這冷箭與先前鐵弩的勁道不可相比擬，風逍遙只覺手臂一麻，捕風差點震開，隨即那鐵弩便擦著他的臉頰射出去。風逍遙全不知痛，只是皺眉看向箭發之處，只見那裡站著一名黑衣漢子，儼然是名將官，右手拿著弓弩，左手提著長劍，他看了風逍遙一眼，更不打話，長劍一揮便攻了過來。
　　風逍遙不閃不避，輕叱一聲便踏步而上。他手上的刀極快，十分的捉摸不定，那將官乍一交手，頓時有些左支右絀，不斷向後。只是當年既能領兵，便也不是凡庸角色，十招過後，那將官已漸漸有了底，終於在防守之時，還有餘力還擊。
　　忽然，風逍遙一刀揮去，刀勢極強，逼得那將官不由得連退三步，他還來不及反應，只見風逍遙踏步躍起，短刀鋒芒畢現，隨即風逍遙藉著這墜身之力、將刀重重向下一劃，那將官頭顱頓時飛了出去。
　　風逍遙蹲伏在地喘息，當他正要站起身時，身後又是兩聲破風箭響，風逍遙側身讓過一支，揮刀又擋下一支，沒料到兩箭之後還有一箭，這一次他閃避不及，一箭正中左肩。他悶哼一聲，只見那傷處雖無出血，卻仍尖銳地疼，但亂軍之中，他也顧不得痛，一刀斷了箭羽，揮刀再上。
　　風逍遙身處亂軍之中，自然看不清戰況，可站立在萬里邊城上的白日無跡就不同了：遠處的鐵軍衛遭到前後夾擊，若非他們素日悍勇無敵，根本撐不過一刻，雖然如此，卻也是險象環生。而白日無跡這邊，中原亡靈鐵弩一波波攻完，便是血肉相搏的雲梯攻城，白日無跡率領苗兵，勉勉強強地支撐，他全然無暇顧及風逍遙狀況如何，只能在偶爾喘息之時朝下而看，望見那少年刀快如風，穿梭於亂軍之間。只是任憑他刀再快、身法再高妙，孤身一人仍舊難以隻手撐天。
　　白日無跡額上冷汗涔涔，心知頹勢不可挽。
　　可萬里邊城不能失守。
　　於是白日無跡衝著身邊滿臉血汙的小兵喝道：「小七，去點烽火！」
　　那小兵傻傻地一愣，而後喊了聲「得令」，便拚命穿過屍體及相鬥的兩軍，往烽火台擠去。在他快要接近烽火台時，耳邊傳來颼颼箭響，他本能地縮了縮脖子，一支箭便擦過他的頭頂，射入牆中。
　　小兵嚥了口口水，實在怕得要命，可他仍抖著手腳衝上烽火台，自懷中取出打火石，點燃了烽火。火勢燒得極旺，盛大狼煙奔騰飛起，染得小兵一鼻子的灰煙。他禁不住打了個噴嚏，就在這時，一支暗箭飛來，射穿小兵的右胸，那小兵咳出一口血，而後摔在烽火台邊。
　　他睜著眼，望著狼煙瀰漫的天空，想說些什麼，可一口血卻嗆在喉中，半個字也吐不出。
　　亂戰裡，人命如草賤，誰也顧不得誰。
　　那邊作戰的白日無跡一面揮劍一面暗暗估算，如今鐵軍衛恐怕只餘五成──這還只是客觀估計，實際狀況是否更加惡劣，白日無跡根本無從得知。
　　而狼煙如今燃起，附近守軍再快也要半個時辰才能到。
　　白日無跡狠狠咬牙，握著劍柄的手微微發顫。萬里邊城不能失，若失，苗疆失去最關鍵的邊塞防線，如今王宮內王權爭奪，如何有餘力抵抗中原外患？
　　而城若失，他白日無跡如何對得起軍長所託？
　　於是在漫天喊殺聲中，白日無跡一抹臉上的和和血跡，他臉上滿是污漬，眼眉卻凶狠如惡鬼，揮劍對著眾軍大喊：「弟兄們！死守邊城！」
　　
　　在城下亂戰的風逍遙如今則稍稍緩了下來，只因他對上一個不易取的敵人。
　　那人生前多半也是名將軍，盔甲與尋常士卒便不相同。他手持三尺長劍，劍身窄長，其色在灼日之下熠熠如烈火。
　　不知為何，那劍扎得風逍遙的眼生疼。他一抹睫毛上的汗，抬起手肩背處就一陣火辣辣的疼。
　　可他一聲不吭，招呼也不打，當即揮刀朝那人逼去。在沙場上亂戰多時，風逍遙體力早已不濟，可刀勢依舊凌厲，且隱然有狂暴之勢。
　　那人長劍一橫，則烈如火，堪堪截住了風逍遙的刀。
　　短刀與長劍相鬥相逼，風逍遙越打越快，可腦子卻越加迷糊，許許多多模糊不清的畫面、言語，一塊一塊地被翻出、掀起，而後又被繼起的記憶所覆蓋。
　　可他手上的刀仍毫不含糊，攻勢只有越發犀利而不見退縮，最終竟幾乎只攻無守。劍氣擦身，便是一陣火燒似的痛，風逍遙覺得渾身彷彿都要燒起來，連同頭腦都要熊熊燃燒，忽然，在上一招與下一招尚未接起的那一瞬，風逍遙看見那人長劍揮動，劍光如血，潑灑一天一地，那情景竟與過去一個記憶隱隱重疊，風逍遙霎時呆住，嘶聲喊道：「月！」
　　而後那人長劍逼來，風逍遙一呆之餘只有慌忙閃避，劍氣劃過風逍遙側臉，挑斷了綁著馬尾的細繩，風逍遙長髮四散，前髮全散到了眼眉上。
　　一瞬間，那眼眉中漾起了一圈圈的腥紅之色。

04
　　萬里邊城陷入苦戰，縱然狼煙已起，援軍卻遲遲未來。
　　白日無跡守於城上，手中軟劍沾染血肉汙泥越漸失其鋒利，可敵軍仍源源不絕，一波接著一波，而左右苗疆士卒，則漸露疲態，若非仗著一股身為苗疆軍的硬氣，只怕便要支撐不住。
　　然而，畢竟也瀕臨極限了。
　　落日無聲朝天際潑灑好大一片流霞，其色極艷，有那麼一瞬，整個天地彷彿都染成了紅，瀰漫濃濃的瀕死的氣味。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有一支隊伍刀刃一般劃破戰局，且悍然逆殺而上，直奔萬里邊城，所過之處，中原軍士紛紛倒下，竟是無人能阻。那支隊伍實在太過醒目，白日無跡眼前濡滿汗水鮮血，仍一眼便見。他揮劍砍倒阻在眼前的中原兵後，躍步奔到城邊遠眺，霎時間，他不由呼吸一凝，隨即扭頭、幾乎破了嗓地大喊：「軍長！軍長回來了！」
　　「軍長」二字有如狂風，所到之處無一不引起騷動。原來疲憊不堪的苗疆兵士聽聞，各個亮起眼睛，紛紛振臂高呼，驚得整座萬里邊城都微微撼動。白日無跡單手持劍，揚臂高舉，喊道：「軍長回來，我們必能守住邊城！苗疆，必勝！」
　　在眾軍的歡呼之聲中，白日無跡喘著氣，這才有餘裕想起風逍遙──適才一戰太過混亂，他無暇去看風逍遙，此時想起，連忙往城下望去。
　　城下一片混戰，傷者哀鳴、逸馬亂竄，中苗兩軍混雜相鬥，惟獨看見鐵驌求衣所過之處，無人能敵，故而步步朝萬里邊城推來──卻不見風逍遙。白日無跡皺了皺眉，忽然注意到，除了鐵驌求衣的小隊，還有一處一人，逼得周圍無人能近。
　　白日無跡瞇眼，終於認出那人正是風逍遙，只是散亂著髮，刀鋒凌厲似有狂態，竟像是以命相搏，白日無跡心中暗暗叫了聲「不好」，卻在這一恍神之際，一支箭斜飛過來，擦過白日無跡的耳畔，他心下一凜，權衡也不過瞬間，便回頭，殺向殘餘中原大軍。

　　當初按白日無跡的情報，鐵驌求衣便料到中原必有動作。
　　只是比他料想的早了一日。
　　然而，九算從不做沒有退路的安排。鐵驌求衣雖然離開，卻也安排了一支暗兵，向他遞送情報，並隨時能夠出戰。
　　如今，倒是真用上這一步後路了。
　　鐵驌求衣當先殺入亂軍之中，一條血路殺開竟是無人能阻，原來瀕臨潰散的苗軍見狀，又重新聚集起來，隨著鐵驌求衣殺入軍中，氣勢益漸高昂，漸有逆轉之勢。
　　就在鐵驌求衣越漸逼近邊城之時，眼角瞥見一道熟悉人影，他一眼便認出風逍遙。鐵驌求衣眉頭一鎖，回頭召來副將窮千秋，交代幾聲，調轉馬頭便往風逍遙奔去。
　　此時風逍遙一柄短刀揮舞得凌厲至極，中原軍無人敢近，鐵驌求衣來到風逍遙面前，一勒馬，還未說話，風逍遙便一刀殺來，短刀橫向一劃，鐵驌求衣忙一拽馬頭，刀卻仍險些割到馬頸。那坐騎因此受了驚嚇，提起前腿不住亂踏長嘶，鐵驌求衣壓制不住，正想棄馬，忽然馬嘶聲斷，一股濃濃血腥味浮現，隨即那馬毫無預警地倒下。
　　幸虧鐵驌求衣早有防備，這才未摔著，只是他尚未回神，但見眼前刀光冷冷，鋪天蓋地地殺來，於是他不及多想，手伸至背後拔刀擋下風逍遙，並且大喝：「風逍遙！快清醒！」
　　眼前少年雙眼湧出血色，對鐵驌求衣那聲大喝恍如未聞，一招之後，又揮刀再上，鐵驌求衣只能奮力抵擋。
　　他與風逍遙對招過一回，亦曾看過他無意識的一刀，對風逍遙的刀並不陌生，只鐵驌求衣有所顧忌，不願傷人，出招之時多有躊躇，否則以他武功，當不至於落入下風。但鐵驌求衣即便一再忍讓，風逍遙只有越加癲狂，況且戰事未止，實不宜再拖延下去，可每當鐵驌求衣決心要下重手時，臨至最後一刻又不禁縮手。
　　那不由自主的猶豫、揮之不去的情緒，令一向沉著的鐵驌求衣略感不耐。忽然，風逍遙腰間的葫蘆迸出閃爍的白光，緊接著他腳步踉蹌，險些摔倒。鐵驌求衣一瞬間臉色大變，不及細想，提起真氣灌於掌心，直拍向風逍遙胸口，風逍遙雖神志混亂，本能猶在，眼見對方一掌拍來，於是勉勉強強站穩腳步，揮刀刺向鐵驌求衣心窩。
　　在鐵驌求衣一掌觸及風逍遙胸口、大股真氣灌入風逍遙體內之時，風逍遙手裡的刀也正扎進鐵驌求衣肩頭。畢竟是強弩之末，刀都失了準頭，可那一刀刺下之時，鐵驌求衣仍感到劇痛。然而他面上恍若無事，仍舊將真氣源源不絕地傳至風逍遙體內。
　　酒葫蘆閃耀出的白光一點一點地暗了下去。

　　風逍遙清醒過來時，頭一件便是覺得渾身痛得刺骨，他還來不及喊疼，眼前清楚地浮現鐵驌求衣嚴峻的面容，很深很深的眼底，還藏了一絲絲的不安。
　　他從不曾在鐵驌求衣臉上見到這樣的神情。
　　於是他張口，話到口邊卻幾乎沒了氣，只細細地吐出了兩個字：「……老大。」
　　鐵驌求衣收回了手，風逍遙便察覺原來一股溫溫熱熱的、由胸口傳至四肢的氣息消失，他抬眼，望著鐵驌求衣比往常還更青白的臉色，又看見自己的捕風戳在鐵驌求衣肩頭，登時更加不知所措地說道：「老大仔……」
　　鐵驌求衣渾不在意似地把捕風拔下，扔還給風逍遙，三兩下點穴止血，道：「凝神收心。這裡還是戰場。」
　　風逍遙慌忙接過了刀，就聽見鐵驌求衣又說：「跟我殺回城內。」
　　風逍遙一點頭，亦步亦趨跟著鐵驌求衣撤向邊城。方才一番纏鬥，已耗費鐵驌求衣大半力氣，風逍遙更不必說，只能勉強支撐著。但另一方面，中原軍士氣勢已餒，不足以攔下鐵驌求衣二人。就在鐵驌求衣和風逍遙在城下與殘餘的鐵軍衛會合之時，終於聽見遠處傳來中原一方鳴金收兵之聲，於是生者狼狽撤退、亡靈紛紛頓入土內，鐵驌求衣身邊的窮千秋還想追趕，卻被鐵驌求衣無聲攔下，窮千秋只得作罷。
　　待中原大軍退得遠了，城上的白日無跡才開了城門，讓鐵驌求衣等人進城。白日無跡一見到鐵驌求衣，當即正身行禮道：「軍長。」
　　鐵驌求衣對他一頷首：「讓窮千秋帶著人隨你去安頓眾軍，再清算我們折損了多少人。」
　　白日無跡說了聲：「是。」然後帶著窮千歲匆匆離開。
　　立在鐵驌求衣身後的風逍遙舉目張望，只見城上滿是傷兵和屍首，再轉頭看著城下，夕陽已漸漸地要落，而鮮血似地夕照冷冷逶迤一地，照映無數橫死沙場的兵士。大風吹過，遙遙上空有一隻孤鷹盤旋高唳，響徹蒼茫的一天一地。
　　一將功成萬骨枯。如今殘陽落盡，而那些千千萬萬將成枯骨新死之人，連面貌都看不清楚了。
　　風逍遙還正茫然感傷著，一轉頭，就看見鐵驌求衣在烽火臺邊蹲下，面對一名士兵。風逍遙慢慢靠近，看見那名士兵還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滿是血汙的臉上還殘留著幾分稚氣，他右胸被一箭貫穿，顯然是活不成的，可拚死拚活地還攢著一口氣不肯嚥下。只聽鐵驌求衣問道：「你還想作為鐵軍衛，留在陽間嗎？」
　　那少年士兵說不出話，只是嗬嗬地喘著氣，鐵驌求衣又道：「即使再也不能入輪迴，若有萬一，那便是魂飛魄散，也無所謂嗎？」
　　少年士兵艱難地點了一點頭，哆嗦地便朝鐵驌求衣伸手，鐵驌求衣一手抓住了那滿是血汙的手掌，而後從懷中掏出一塊木牌，上頭刻著風逍遙從沒見過的文字。鐵驌求衣在少年手上劃了一個口子，讓鮮血滴在木牌上，血液便沿著木牌上的文字，滲入其中。然後那少年士兵像是再也支撐不住，握在鐵驌求衣掌中的手「啪」一聲落了地。
　　風逍遙連忙上前，眼見那少年士兵闔上雙目，臉色慘白，可一呼一吸竟十分平暢，風逍遙轉頭問鐵驌求衣：「老大仔，他這是？」
　　鐵驌求衣將木牌放在少年士兵的胸前，站起身，回道：「睡著了。」
　　「往後他就是鐵軍衛了？」
　　鐵驌求衣點點頭，風逍遙又問道：「也就是死了？」
　　鐵驌求衣還是沒說話，只是沉沉點頭。風逍遙沉默一陣，說：「我也死了，是吧。」
　　不知何時天色已全暗下，四周點燃烈烈火把，照得風逍遙與鐵驌求衣兩人臉上明暗不定。風逍遙一抿嘴，雲淡風輕地衝著鐵驌求衣一笑：「我受傷時傷口無血，四方游走時多數人都看不見我，我必定是死了。但我可不記得我和老大仔你做了契約，成為鐵軍衛。」
　　　鐵驌求衣沉聲道：「你不一樣。」
　　「那麼為何我入不了輪迴？」
　　鐵驌求衣沉默一陣，方才回道：「你執念太深。」
　　「但我什麼也不記得。」
　　「也只不過是還不記得罷了。」
　　「而你也說過，留在陽間的魂魄，三界八方諸神，都會協力將他送回輪迴。」
　　「因此我如今便在做這件事。」鐵驌求衣頓了頓，說：「你可回想起來你的身世了？」
　　風逍遙一時啞然，半晌才慢慢地說：「我出身道域，師父是道域的刀宗宗主。我這武功，是小碎刀步。」
　　鐵驌求衣：「你是怎麼死的？」
　　風逍遙咬牙，生前的記憶如一鍋粥攪和成一團模糊不清，可偏偏，最終的臨死的記憶，卻仍鮮明異常──即便到如今死了他仍不肯相信那是真的：「我死在血不染劍下。」
　　「是誰下的手？」
　　「是……月，無情葬月，我一生……」
　　──一生最疼愛、最親暱的弟弟。
　　彷彿咬了舌一般，最後的半句話，風逍遙終於沒有說出口。

[ 此帖被野小塵在2020-03-07 23:5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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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小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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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6)

3樓發表於: 2020-02-22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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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斯人憔悴去，京華夢悠悠

01
　　望邊城狼煙而來的赫蒙少使見過鐵驌求衣，得知邊城危機已除，便又率兵離開。
　　領著窮千秋安撫鐵軍衛及邊城苗兵的白日無跡，直忙到了大半夜，才疲倦不堪地回到鐵軍廟。
　　此時鐵驌求衣卻也尚未就寢，他立在懸掛地圖的牆邊，沉思著。見白日無跡回來，推給他一杯茶水，說聲：「辛苦了。」聊表慰問。
　　可這意思也再明白不過──今夜白日無跡沒把局勢和鐵軍衛情況報告清楚，他也別想睡。
　　於是白日無跡面無表情地將茶水一口乾了，便向鐵驌求衣報告結果。邊城守軍折損七成，鐵軍衛折損五成，而瀕死者最後成為鐵軍衛一員者，則將近邊城守軍的一成。雖說鐵軍衛元氣大傷，但中原一方一時半刻也無力再犯，畢竟今日一役，他們也有不少損傷。
　　「守住萬里邊城、與中原之戰，屬下到還有七成把握。倒是……」見白日無跡猶豫不已，鐵驌求衣一抬眼皮，無言看了他一眼。白日無跡琢磨片刻，到底還是問了：「軍長，今日在戰場上，軍長為何不能棄風逍遙於不顧？對戰時又為何不能對風逍遙下手？」
　　──戰局緊張，刻不容緩，風逍遙癲狂之症還得費鐵驌求衣一番氣力和內功。身為軍人理當壯士斷腕，先以大局為重，再來為風逍遙操煩。即便與之對戰，也理當盡早解決，不該等風逍遙濱臨極限，方又出手救助。
　　這番話白日無跡隻字未表，鐵驌求衣卻也心知肚明。自他回到鐵軍廟，便亦心心念念這個疑惑，平素鐵驌求衣便是當斷則斷、遇事果決，可今日碰上風逍遙，既知他癲狂之症放任下去必是死路一條，竟然斷不了、捨不下。
　　其實鐵驌求衣也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他是活了幾千幾百年的墨家神靈，早不是初知世事的黃毛小鬼。
　　他只是多少為這不知何處而生的一點私情，感到荒唐罷了。
　　白日無跡見鐵驌求衣不說話，又說：「軍長，倘若今日我是風逍遙，你又會如何選擇？」
　　鐵驌求衣瞅了他一眼：「你武功不及他，我能一掌拍昏你。」
　　白日無跡一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說：「還沒扔下我在戰場上，算是軍長對我還有幾分情誼啊。」

　　這天夜裡風逍遙做了一個噩夢。
　　夢裡有個白髮白衣的老道，低眉歛目，看起來很是和善。風逍遙愣愣地看著他，驀地升起一股濃烈的恐懼之感，卻在畏懼生起的那一瞬，那老道猛地抬起眼，銳利地瞪了風逍遙一眼，隨即他寬大的衣袖一甩，竟化作一條大白蛇來，對著風逍遙吐著鮮紅的蛇信，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張口朝風逍遙撲了過來。
　　風逍遙嚇得轉身便跑，可他才沒跑三步，無情葬月不知從哪裡冒出，手持三尺長劍，劍尖指著風逍遙的胸口。少年臉上沒有情緒，蒼白得如荒野月色。
　　風逍遙眨眨眼，張口只有一個「月」字，無情葬月右手便向前一送，那柄赤紅得幾欲滴血的血不染，便刺穿了風逍遙胸口。
　　風逍遙一瞬便翻身醒來，可這一翻翻得太厲害，他咕咚地便摔下了床，不偏不倚地撞上鼻樑，疼得他「斯」地一聲倒抽口涼氣。什麼老道仙童、風花雪月，全被他忘得一乾二淨。
　　正當風逍遙這疼還沒過去、歪坐在地上抹給逼出來的眼淚，房門「呀」地一聲開了，隨即風逍遙便聽見小七說話：「兵長！你怎麼了？」
　　風逍遙抬起摔得淚眼迷濛的眼，看見小七臉上寫滿擔憂，手裡還拿著一支湯勺。那小七便是三日前邊城之戰、死在烽火台邊的少年，而今成了鐵軍衛，鐵驌求衣看他雖然年少，但沉穩內斂，就把他留在廟裡幫白日無跡做事。
　　風逍遙望著他，搖搖頭，說：「沒事。你拿著湯勺做什麼？」
　　小七「哦」了一聲，說：「尉長說，我做的菜很和軍長胃口，往後早飯也讓我做了。」
　　這人淨會倚老賣老、欺負新人！風逍遙一抹眼睛鼻子，撩起睡亂的長髮隨手理了理、綁成了馬尾便站起來，一面出門一面說：「這個白日無跡也太會使喚人，走！我給你討公道去！」
　　小七拎著湯勺兩手揮來舞去，口裡直說：「不用麻煩！」那邊風逍遙已經闖出了門，片刻便找到在書房裡寫帳本的白日無跡，說：「白日無跡啊，你怎麼能欺負小七呢？他才來三天啊！打掃洗衣歸他負責，現在連三餐都叫他做，那你做些什麼？」
　　白日無跡掀掀眼皮，看了風逍遙一眼，涼涼地說：「你不先摸摸良心，軍長把你撿回來的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麼？」
　　胡鬧、出門玩、跟著上邊城打了一場混架。風逍遙低頭蔫不到半刻，又挺起胸來，說：「我逗軍長開心。」
　　白日無跡一句話給他噎了下去。虧得這小子能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的！
　　這下白日無跡也沒心思在算帳了，他把筆擱下，一面整理文件一面問：「今天真難得，怎麼這麼早起啊？」
　　風逍遙頓了頓，語焉不詳地說：「沒什麼。夢到一條大白蛇張口要咬人，就醒了。」
　　白日無跡聽得莫名其妙：「大白蛇？那也能把你嚇醒？」
　　風逍遙正要反駁，那邊小七探出頭來，說：「尉長、兵長，吃飯啦。」
　　素來風逍遙都是晚起，這次倒頭一回和大夥坐著吃早飯。幾個人才坐定、捧起飯碗抄起筷子，風逍遙忽然問道：「奇怪？老大仔人呢？」
　　小七說：「早出門了。咦？兵長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軍長他幾乎每日清晨便會出門，大約一兩個時辰以後才回來。兵長，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白日無跡嚼著飯，淡淡地說：「小七，你也不看看他都什麼時辰醒的。平常他醒的時候，軍長早回來了。」他說著斜斜睨了風逍遙一眼，似笑非笑地說：「瞧瞧，小七比你能幹多了呢。」
　　風逍遙沒理白日無跡的嘲諷，只問：「軍長去了哪？」
　　小七回道：「聽軍長說，是去菜園。」
　　風逍遙瞪起眼：「菜園？」
　　「是啊！聽說軍長在種菜呢！兵長，咱們現在吃的這個白菜，就是軍長種的。」
　　風逍遙低頭看了白菜一眼。菜葉不大，給蟲蛀的孔洞倒是挺大的。
　　看來軍長拿刀打架的本事，遠遠高於拿鋤頭抓菜蟲。
　　可風逍遙心裡忽然很不是滋味起來。倒不是因為白日無跡發出詭異地「呵呵」笑聲、大力稱讚小七有多能幹，當然更不會是因為這白菜長得七七八八怪可憐。
　　而是連小七都知道的事，就他風逍遙一人給鐵驌求衣矇在鼓裡。
　　其實，按風逍遙一向隨意自在的脾氣，這原也不是足以掛心的事，況且不過就是到菜園種白菜，也沒什麼必要讓風逍遙知道。
　　可他偏偏就是在意得不得了。
　　風逍遙嚼著新鮮有餘、賣相奇差的軍長親種白菜，暗暗打了主意。

　　第二天，天色還濛濛亮，鐵驌求衣剛整理好農具，忽然眼前人影一閃，便看見風逍遙兩手插腰，說：「老大仔，我也去菜園吧！」
　　鐵驌求衣看他兩眼通紅，顯然還沒睡醒飽，便說：「不回去睡覺？」
　　風逍遙想睡得很，可還是很硬氣地說：「不回去。我要種菜！老大仔，你種菜本事太差了！大白菜都是越胖越好，怎麼你種出來的這麼瘦？別是給你嚇的。」
　　鐵驌求衣沒理會他一連串的混帳話，扛起農具，說了句：「和小七拿兩個飯糰，就跟過來。」說完大步就走。
　　風逍遙應了聲三步併作兩步到廚房拿了飯糰，然後匆匆忙忙追鐵驌求衣而去。一路上，風逍遙左瞧右看，看見什麼稀奇的東西便嚷著要鐵驌求衣看。鐵驌求衣都是跟著望一眼，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
　　再走一會，就到了一座村落附近，還能見到幾處麥田和歪歪斜斜劃分著的菜園。然後遠遠便有個老人家拄著拐杖走來，風逍遙見了，說：「這是村人吧？老大仔，我該不該打招呼……哎不對，他也看不見我們呀……」
　　他這話還沒說完，鐵驌求衣已經朝那老者點點頭，說道：「張爺，您早。」
　　那老者「哦」了一聲，說：「小鐵呀！又來種菜啦？」
　　鐵驌求衣說了聲「是」，那老者就笑咪咪地一步一頓地走了。
　　風逍遙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一把拉住鐵驌求衣，說：「老大仔，他看得見你？」
　　鐵驌求衣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風逍遙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那我呢？瞧不瞧得見我？」
　　鐵驌求衣：「瞧不見。」
　　「沒道理啊！你我都不是生者，怎麼就只單單看不見我？」
　　鐵驌求衣淡淡地說：「我是神靈，要不要給凡人看見全憑我。」
　　正說著，迎頭又經過一戶人家，一名婦人正在門前打掃，見到鐵驌求衣就是笑：「哎呀！鐵驌大哥早啊！」
　　鐵驌求衣朝婦人點頭，右手卻被風逍遙拉著，並聽風逍遙說：「老大仔，我也想要和村人打招呼！」
　　「……所以？」
　　「你一定有辦法讓他們看見我吧？」
　　鐵驌求衣也不隱瞞，直說：「有。但我還得給他們解釋你是什麼人物，麻煩。」
　　風逍遙抓耳撓腮還沒想到要怎麼勸說鐵驌求衣，就已經到了鐵驌求衣的小菜園。那菜園實在不大，就種了三四種菜，並建了一個籬笆。菜園邊，還搭了一個小小的農倉，大約是遮風避雨、放些雜物用的。
　　鐵驌求衣拉起衣袖，赤著腳、扛起鋤頭，就走到菜園裏頭整理起來。風逍遙見了，便也把鞋一脫，跳到菜園裡。他手裡沒器具，便蹲下來翻著菜葉抓蟲子。
　　兩人忙著手邊事好一會而沒說話，忽然鐵驌求衣說：「你就為了這件事，昨天和我賭氣？」
　　風逍遙手指拇指並用拎起一條肥滋滋的菜蟲，想也不想便說：「我哪裡賭氣了？」
　　鐵驌求衣沒有應聲，風逍遙看著那菜蟲扭來扭去，又是好玩又是噁心，可他更關心鐵驌求衣，便把菜蟲遠遠扔了，扭頭過來，大聲說：「是啦，我心裡不痛快。老大仔你什麼也不跟我說，墨家和鐵軍尉是白日無跡和我說的，我不是生者的是也是我自己發現的，就連菜園……」他話到此，忽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小孩子耍脾氣，便閉了嘴，低頭繼續翻菜葉。
　　鐵驌求衣沉默一陣，才說：「知道這些事又如何？」
　　風逍遙說：「哪裡要如何了？就是你老瞞著我，我不痛快。」他頓了頓，又添了一句：「連小七都知道菜園的事了……」
　　鐵驌求衣：「你這麼在意菜園啊？」
　　風逍遙回道：「我比較在意老大仔你。」
　　鐵驌求衣沉默地往泥地重重一鋤。
　　風逍遙：「老大仔，你怎麼不說話了？」
　　鐵驌求衣：「找你的菜蟲。」
　　待他二人處理好菜園，風逍遙跳上大路抖落一身的泥土，回頭把鐵驌求衣手裡的鋤頭拿過扛在肩上，哼著歌與鐵驌求衣走回鐵軍廟。
　　當他們終於接近廟門，風逍遙高高興興地撒開腿要跑過去，忽然「咦」了一聲，緩下腳步。
　　入眼的是一個黑衣少年，眉目憔悴，衣衫襤褸，手裡長劍半失鋒芒，點點斑斑都是血跡。
　　鐵驌求衣微微皺眉，輕輕壓了壓風逍遙的肩讓他停下，而後大步走了過去。他才站定，少年雙手一攏，卻是一揖到底，道：「蒼越孤鳴在此特請鐵軍衛，剷除奸人競日孤鳴，為先王報仇！」

02
　　風逍遙聽見「孤鳴」兩字心中一凜，從前閒聊，他曾聽白日無跡概要地說明苗疆如今的局勢，「孤鳴」正是苗疆皇族之姓。他才想開口，卻看見站在廟門的白日無跡無言地對他擺了擺手，臉色嚴峻非常。風逍遙只得閉嘴，再看那少年，以及少年身後站著一男一女，都是一身狼狽，似乎是奔波勞久。
　　鐵驌求衣一擰眉，問道：「你說你是蒼狼王子？」
　　少年一愣，大約是沒想到對方竟會如此發問，抬起臉來，說道：「正是，我從九脈峰一路遭人追……」
　　鐵驌求衣卻不等他話說完，冷冷問道：「如何證明你就是蒼狼王子？」
　　少年又是一愣，半晌才回說：「逃亡之際，無暇顧及其他，我身上並無信物。」
　　「那麼我如何能相信你便是王儲？」
　　一句話，如鋒刃將現實赤裸裸血淋淋地剖出。那少年神情又是驚愕，又是挫敗，忽然身體一晃，連忙以劍拄地才未倒下，身後那一男一女見了慌忙喊道：「蒼狼王子！」
　　少年一擺手，勉強支撐精神，咬牙道：「鐵軍衛侍奉我孤鳴家已千年，先父──我苗疆先王，對鐵軍衛更是器重……你們……難道連孤鳴家的人都不認得嗎？」
　　鐵驌求衣卻毫不留情：「若無信物，豈不是人人憑著一張嘴便能冒名頂替？」
　　風逍遙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不管白日無跡如何對他使眼色，站出來插口說道：「老大仔，他們怎麼看都不像是說謊，你又何必強人所難？」
　　鐵驌求衣橫了他一眼，又對著少年說：「無人相信的事實，就不存在。」說完，鐵驌求衣對著少年一擺手，道：「你請回吧！」
　　少年怔怔地退了兩步，臉色蒼白如紙，狠狠咬著下唇幾乎滴出血來，眼神裡透出的絕望令人心悸。風逍遙看了於心不忍，正想上前扶他，卻被鐵驌求衣一把扯住，往鐵軍廟裡拖去。當鐵驌求衣拉著風逍遙踏入廟中，白日無跡便眼明手快地關上了廟門。
　　風逍遙用力掙開鐵驌求衣，正面對著鐵驌求衣質問：「老大仔，為什麼不能幫他？」
　　鐵驌求衣低頭看他，說：「難道你認得他是蒼狼王子？」
　　風逍遙說：「不認得。可就算他不是，他們身上受傷不輕，收留他們在鐵軍廟養傷，難道也不行嗎？」
　　白日無跡在一邊涼涼說道：「鐵軍廟是戰神廟，可不是收容之所。」
　　風逍遙回頭瞪了白日無跡一眼，說：「但我不正是被老大仔收容了？」
　　白日無跡「呵呵」冷笑一聲不再說話，鐵驌求衣卻雙手抱胸，緩緩開口：「風逍遙，縱使今日他帶了信物證明他是蒼狼王子，我也不會讓他進來。」
　　風逍遙一抬頭，睜著一雙雪煞般明亮的眼，說：「老大仔，我不明白。」
　　鐵驌求衣問道：「你對如今王權之爭，知道多少？」
　　風逍遙：「曾聽白日無跡說過，如今是原來的競王爺稱王，傳言蒼狼王子失蹤，其實競王爺一直派人追殺他。老大仔，你看過哪個登基稱王的人，卻派人追殺先王所立的太子嗎？」
　　鐵驌求衣搖搖頭，說：「你看重的，只是這些。我所看的，卻是苗疆大局。」
　　風逍遙聞言一頓，卻是無語，鐵驌求衣望了他一眼續道：「北競王有膽有謀，自稱王以來所展現的智謀手段皆是可圈可點。相反的，蒼狼王子所為，卻毫無一國王儲之風範。」
　　風逍遙：「那，老大仔，鐵軍衛要支持競王爺嗎？」
　　鐵驌求衣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道：「鐵軍衛只支持勝者。誰在這場王權之爭中得勝，鐵軍衛便奉誰為王。」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雖是老掉牙的道理，卻千古不變。風逍遙忽然像洩了氣的皮球似地，說道：「唉，真沒意思。」話是這麼說的，可他低垂的眼中，眼珠子卻咕嚕咕嚕地轉著。
　　只是鐵驌求衣一點也沒放過他這些小眼神，道：「風逍遙，不准你摻和王權之爭。」
　　風逍遙又嘆了一口氣，說：「唉，老大仔，你怎麼會知道我在想什麼啊？」
　　鐵驌求衣深深看著風逍遙，卻是諄諄告誡：「這件事你干涉不了。別忘了，生死有別，你已無權干預人間之事。」
　　風逍遙愣了愣，抬眼──那雙眼裡還閃著極為澄澈的光芒。
　　鐵驌求衣無聲嘆口氣，低聲說：「你和蒼狼王子一樣，都還是太天真了。」

　　「小七，你說，天真有什麼不好？」風逍遙坐在廟門門檻上，兩手托腮，看著小七拿著掃把掃地，晃著馬尾發問。
　　小七想了想，說：「沒什麼不好吧。天真的人，是很難得的。」
　　風逍遙：「那老大仔為什麼說我和蒼狼王子都太天真？若說相信仁義道德是天真，那麼相信仁義道德便是不好了？」
　　小七說道：「這個嘛……我想，軍長的意思應該是，光靠天真不足以治國吧。」
　　風逍遙嘆口氣，說：「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難道像競王爺那樣的人，便是好的國君嗎？」
　　算計一切，不偏不倚，所有選擇都是絕對的有利絕對的正確。
　　「可總覺得少了什麼……」風逍遙低聲喃喃自語，忽然就聽見「嗤」地一聲笑。
　　風逍遙連忙抬頭，看見廟外不遠處站著一個穿著水藍綢衫人，一身打扮全不似苗疆衣著，鬢邊貼著幾枚晶瑩鱗片，腰間一圍青碧玉帶。緩帶輕裘，端的是好生高貴雍容的一個人。
　　那人手持玉如意，微微挑起好看的唇角，那抹淺笑看不出是示好又或嘲笑，對著風逍遙說：「你就是風逍遙？」
　　風逍遙一愣，問道：「對啊。我不認得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姓名？」
　　那人不答，悠悠地向前踏了兩步，忽然淡淡掃了小七一眼，「哦」了一聲，說：「又是一個鐵軍衛的人。」
　　小七彬彬有禮地問道：「先生既然看得到我們，是不是來找軍長的？」
　　那人又是淺淺一笑，說：「我是來找你們軍長，也是來看看這位風逍遙的。」他說著便向風逍遙問道：「你生年多少？」
　　風逍遙：「十六。」
　　「哦。」那人瞇了瞇眼，說：「活了十六年，還這麼天真，看來，不是太聰明。」
　　風逍遙道：「你一來也不自我介紹，太失禮了吧！」
　　那人「唉呀」一聲，說：「抱歉，我叫欲星移。」
　　風逍遙說道：「欲星移，嗯，看你的穿著，莫非是海境人？」
　　欲星移說：「哈，猜對了一半。」他擺手一笑，慢慢地走到風逍遙跟前便站住，忽然持著玉如意的手一動，毫無徵兆地對著風逍遙就是一招而下。這一下猝不及防，況且欲星移這招自上而下往頭頂砸來、大有威逼之感，風逍遙連忙拔刀，腳步一踏改坐為蹲，抬手截住了欲星移一招，卻是「鏘」地一聲發出好大一響，振得風逍遙右手微微發麻，但那玉如意卻也堪堪停於半空。
　　欲星移一招未得，也不追擊，右手一轉便即收招，風逍遙不禁喊道：「你幹嘛？」
　　欲星移雙手負後，淡淡說道：「試試你的身手，還算不差，你……」欲星移忽然一頓，好半天不說話，只是緊緊盯著風逍遙身上某處，風逍遙忙在身上一陣亂摸，問：「怎麼啦？」
　　欲星移道：「你身上掛著的葫蘆，是鐵驌求衣給你的？」
　　風逍遙道：「是啊。」
　　欲星移默默點頭，並不多說什麼。風逍遙站起身來，深深嘆了口氣說：「你們鱗族是不是都喜歡把話說到一半？水草吃太多，滿子只有水草不懂人類的禮貌嗎？」
　　欲星移捧心而嘆：「唉！初次見面，就被說成滿腦水草之人，看來真是我做人失敗啊。」
　　風逍遙開口糾正：「不是人，是魚。」
　　欲星移還要說話，忽然有一人說道：「欲星移，你來所為何事？」正是外出歸來的鐵驌求衣。
　　風逍遙鬆了一口氣，跳起來往鐵驌求衣奔去，說道：「老大仔，你總算回來了！這個鱗族來的沒禮貌的魚啊……」
　　欲星移回身悠然一笑，說：「老二，別來無恙。」
　　鐵驌求衣望了一眼在身邊鑽來鑽去的風逍遙，抬頭對欲星移說：「最近海境隱隱有外患，你還有心情來苗疆？」
　　欲星移：「我是西去佛國，途經苗疆，便來看你，還有……」他說著，以玉如意一指風逍遙，接道：「他。」
　　鐵驌求衣低低念了兩個字：「佛國。」而後說道：「你有線索了？」
　　欲星移一笑：「正是。不過這是我海境之事，老二，我對你特別照顧的那個少年比較有興趣。」
　　鐵驌求衣冷冷說：「恐怕老五更有興趣。你是受人之託吧？」
　　欲星移嘆了口氣：「唉，不錯。願賭服輸，不過能親眼見證，倒也不枉此行。」
　　鐵驌求衣：「見證何事？」
　　欲星移：「老五最近正在寫書，書名是《狼朝禁宮錄》。」
　　鐵驌求衣聞言只有「哦」了一聲，卻散出一股冷意，站在旁邊的風逍遙不禁縮了縮脖子，抬頭看看鐵驌求衣正擰著眉，眼神中透著不快。
　　欲星移笑著說：「唉呀！別緊張，書還不知會不會寫成呢！不過其中一個段落我看了，裡面寫的一位青年命帶兩場桃花劫，非常有意思。」
　　鐵驌求衣冷冷地說：「老五寫的東西，真假難辨，你還相信？」
　　欲星移：「所以我做足了功課。第一場桃花劫，我未親眼見過，卻也調查過其中真相。至於第二場嘛……」
　　鐵驌求衣截了他的話，說道：「老三，你關心這些，不如先解決你海境內憂外患之事。」
　　欲星移擺擺手，說：「我好意提醒你，卻被你拒絕。看來我真是做人失敗。」
　　鐵驌求衣：「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小七，送客。」
　　站在一邊老久的小七忙應了一聲，手裡還拿著掃把對欲星移往外頭比了一個「請」，欲星移也不看小七，只是又悠悠地說道：「老二，別怪我沒提醒你，那個葫蘆……可不是鬧著玩的。」
　　鐵驌求衣：「回去吧，海境之事不容耽擱。」
　　欲星移「哈」地一笑，終於邁開大步，悠然走了。

　　欲星移到來與鐵驌求衣的那一番對話，隱隱透出了諸多線索，儘管如此，風逍遙卻愣是拼湊不出半點真相。他在鐵驌求衣身邊繞了三五天，耍賴發狠、套話裝傻，費盡一切心思，終究無法從鐵驌求衣口裡問出半點。
　　最後風逍遙只得放棄，可這頭一空閒下來，就又把心思轉回苗疆王權之爭。他溜出廟門兩次，兩次都給鐵驌求衣堵到，第三次鐵驌求衣不在廟裡，他愉快地想翻牆溜走，可一落地，就看見小七站在牆下，說：「啊，果然是兵長。」
　　風逍遙差點摔跤，說：「喂！你怎麼在這裡？」
　　小七：「軍長吩咐，兵長十有八九會翻牆出去，所以讓我在這裡守著。」
　　風逍遙說：「小七啊，你知道嗎？你未來之前，我出入鐵軍廟老大仔可從來不管我的啊。」
　　小七回答：「軍長說了，彼時今日，不可同日而語。」
　　風逍遙又說：「不如我們兩個一起出門，看看如今都城裡發生了什麼事。」
　　小七：「這個軍長也說了，我要是敢跟你出去，他就要下廚做飯一個月。」
　　風逍遙倒退兩步：「啥？我要說什麼老大仔全知道啊？不過，老大仔下廚一個月，懲罰的是他自己，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他一面說一面歪頭：「我還想看看老大仔下廚哩！」
　　小七抓抓頭，說：「這我也不清楚，但軍長說要親自下廚後，尉長臉色忽然變得非常難看……」
　　風逍遙聽見「尉長臉色變得非常難看」，眼睛一亮，一把抓住小七，說：「那走吧！咱們就讓老大仔下廚……我想看白日無跡變臉！」那邊小七根本不及抵抗，風逍遙一說完，抓著小七飛身就走。

03
　　苗疆皇都熱鬧非凡，今日恰逢市集，風逍遙和小七並肩走著，一會兒看見有人雜耍表演，又是吞劍又是跳火圈的；一會兒有駱駝商隊經過，落下一路叮叮噹噹的駱駝鈴聲。
　　兩人都是生魂，無人看得見他們，至多幾個有靈感之人會往他二人多看兩眼，倒也不怎麼妨事。那邊風逍遙興致極高，抓著小七的手臂，說：「小七啊，苗疆真是熱鬧呀！」
　　小七點點頭說：「我出生在村落，也是第一次進皇城，這麼熱鬧的情況也是第一次見過。不過兵長，我們這樣出來玩，真的好嗎？」
　　風逍遙一挺胸，說：「咱們可不是來玩，是來調查！走，去皇宮看看……等等，那個人賣的是什麼？真有趣！」
　　小七看著蹲在捏麵人攤位邊左看右瞧的風逍遙，嘆口氣，輕輕拉了拉風逍遙的衣袖，說道：「兵長，再不走，今天趕不上回鐵軍廟啦。」
　　風逍遙應了聲，只得戀戀不捨地離開捏麵人的攤位。王宮禁地自然有守衛，卻也守不住兩個魂魄，風逍遙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之時，對著守衛吐了吐舌頭，還是小七一把將他拉過、快步走進宮中。
　　王宮雖大，格局倒也不算複雜，風逍遙和小七兩人兜轉了半天，沒多久就發現了苗王的寢宮。兩人相看一眼，便快步走入。
　　此時寢宮只有幾名侍女立在門外，裡頭並無他人。風逍遙一踏入寢宮，眼珠轉了一圈，便看上那張龍床，一蹦一跳地奔過去，然後躺下，在那鋪得整整齊齊的被褥上滾了一圈，又坐起來，說：「這龍床也沒多好睡嘛！」
　　小七慌慌張張地跑過去要拉風逍遙起來，並說：「兵長，這實在太無禮了，快起來吧！」
　　風逍遙：「機會難得，試試看嘛！小七，要不你也來躺一下。」
　　兩人正瞎折騰，忽然門外傳來一聲：「王上，您回來了。」隨即門「呀」地一聲打開，風逍遙忙跳起來，一手拽著小七，飛身跳上懸梁。可一跳上來，小七便低聲問道：「兵長，一般生者看不到咱們，應該不必躲吧？」
　　風逍遙想著這倒也是，剛要回話，底下走入房中的苗王陡然抬頭，往懸樑之處一掃，便又低下頭。那苗王生得十分俊秀文弱，臉色白得不大尋常，可方才那一掃而過的鳳眼裡閃爍的光芒，卻厲如雷火，風逍遙心中一凜，對著小七搖了搖手。
　　苗王若無其事地緩緩坐在桌邊，取了桌上的茶壺倒了杯茶，飲了一口。此時一人無聲無息地走來，沉默地在苗王身邊站定。那人臉上有好大一片刺青印記，風逍遙不知那刺青背後含意，只是歪了歪頭，便繼續看下去。
　　苗王靜靜地將手中的茶喝完，忽然開口：「今日朝中議論之事，想必你也聽說了。」
　　那人沉默無語，只是點了一下頭。苗王一笑，又說：「蒼狼與撼天闕如今盤據龍虎山，一國之中分為東苗西苗。將來，恐怕你又要與昔日的上司兼摯友，兵戎相見。」
　　風逍遙聽聞此話，不禁心中一動，便往那人看去，只見那人神色不變，似乎已然有了覺悟。苗王「哈」地乾笑一聲，說：「是啊，恐怕在三十年前，你就預想有這麼一天了。到那時，你會不會背叛孤王呢？」
　　那人並不說話，只是單膝跪了下來。苗王擺擺手，說：「罷了，我知道，你自刺上龍鯨，便有了覺悟。然而你的真心呢？對你而言，一生真正能效忠至死不渝之人，仍舊是撼天闕啊。」
　　那人低下頭，仍是跪於地上不動。
　　苗王倒了一杯茶，說：「起來吧，是孤王言重了。這杯茶，算是孤王向你賠個不是。」
　　那人搖搖頭，站起身，而後拿起茶杯一飲而盡。苗王望著他，低聲說：「你也知道，孤王身邊，並無一個能夠信任之人，唯有你，孤王還能說幾句內心話……只是，這些究竟是孤王的肺腑之言，或者仍是虛情假意的話語呢？連孤王自己，也不知道了。」
　　那人沉默不語，只是拿著茶杯的手微微顫了顫，而後輕輕將茶杯放回桌上。苗王默然看著桌上那只茶杯，忽然開口：「你下去吧。」
　　那人無聲對著苗王行了一禮，隨即轉身離去。
　　一時間，寢殿之中肅然寂靜。風逍遙忽然覺得有些冷，那是一股寂然的冷意，彷彿只他一人佇立於天地之間，再無旁人。風逍遙才這麼覺著，那邊小七像是感同身受似的，往風逍遙這邊微微挪了一挪。
　　苗王忽然喃喃說道：「孤王雖然即位，但偌大王宮，仍舊無人能信。三十年來，孤王只能以虛假樣貌示人、待人，終於漸漸失去了自己。」他一面說，一面又倒了一杯茶，站起，忽然旋身仰頭面對風逍遙與小七蹲坐著的懸樑處，手裡茶杯遙遙對著風逍遙與小七，笑道：「鬼神精魂，也會懂得這寂寞嗎？」
　　風逍遙嚇了一大跳，鼓起勇氣問道：「喂！原來你看得見我們嗎？」
　　然而苗王並未回話，只是獨自飲盡了手中那杯茶，怔怔愣愣地立了半晌，隨即自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緩緩歸坐，便覽卷讀書。
　　小七道：「他似乎聽不見我們說話。」
　　風逍遙點點頭，又歪著頭，說：「真是奇了，可他似乎知道我們在這兒。也不知他究竟看見什麼。」
　　小七想了想，說：「或許剛好是有些靈感之人。兵長，如今你也見到苗王了，我們該回去了。」
　　風逍遙縱身躍下，仰頭一笑說道：「嗯，苗王宮看過了，咱們去龍虎山吧！」
　　小七：「啊？兵長，你還不回去？到時候軍長不知會怎麼生氣呀！」
　　風逍遙說道：「你若想回去也行，替我跟軍長說一聲。」說完，他大大方方地走了。那邊小七急得忙跟著一躍而下，思考半秒，到底怕風逍遙一個人會惹出事來，於是喊聲：「兵長等等我！」而後快步追了過去。

　　風逍遙與小七兩人，自皇城一路往西而去。此時天色已漸漸近黃昏，算算時辰，是難以在今日趕回鐵軍廟了。兩人正商議著準備到下一個村落打尖，忽然遠遠地，就看見一人揹著一柄刀，岔開大步站在官道上。
　　還是風逍遙眼尖，一把將小七拉到旁邊樹林躲著，低聲道：「小七，你看那人，是不是老大仔？」
　　小七眨眨眼，低低驚呼一聲：「軍長他怎麼會在這裡？」
　　風逍遙：「這是通往龍虎山唯一的官道。嗯，小七，咱們繞路。」
　　兩人於是小心翼翼地走進林中，繞了一大圈，終於找到一條小路。可走不到一刻鐘，遠遠地，兩人又在前方看見鐵驌求衣的背影。風逍遙不禁皺了皺眉，拉了小七轉身就走，一面說：「這個老大仔，還真是無所不在。」
　　小七說：「兵長，我看你還是放棄吧。你是逃不出軍長的手掌心的。」
　　風逍遙「哼」了一聲，說：「我才不信！哪有這麼厲害的？捉迷藏嘛！我三歲就會玩了！」
　　兩人又在龍虎山外圍繞了好大一圈，直到夕陽落盡，明月初升，風逍遙又踏往官道。小七問道：「兵長，你怎麼又走來這裡了？剛剛不是才在官道給軍長堵著嗎？」
　　風逍遙笑得好不得意，說道：「小七啊，就是因為剛剛來過了，便會以為我們不會再來，我偏偏要來個出奇不意！哈哈，這下老大仔一定找不到我們。」
　　他話才剛落，忽然心中一凜，只感覺身後有一股刀意，似是針對兩人而來，風逍遙不及細思，轉身拔刀，將小七拉至身後，喝道：「什麼人？」
　　一語未了，一條黑影忽然自林間竄出，一掌向風逍遙劈來。風逍遙皺了皺眉，看出這人雖是使掌，事實上招式是刀招，雖然如此，這一掌的威力卻不下於以刀發招的刀術高手。他不敢怠慢，揮著捕風猱身而上，一招交手，風逍遙便覺此人功力至大至剛、正是絕頂高手；再過三招，風逍遙便自知不敵，只能智取，不能硬碰。他一面阻擋敵人，一面喊道：「小七，你先回鐵軍廟！」
　　小七聞言，登時有些猶豫，道：「那兵長你……」
　　風逍遙：「我自有辦法脫身，你快去！」
　　小七猶豫片刻，終於應了聲，轉身就走。那黑衣人也不管小七，右手翻飛又是三掌劈來，當真如驚濤駭浪，凌厲得幾不能擋。風逍遙不敢碰硬，腳下步伐碎踏，左閃右躲地躲過攻勢，然後右手橫劃，一刀砍向黑衣人的破綻之處。
　　黑衣人不驚不懼，扭身以左手格擋住風逍遙，右手又是斜劈過來，風逍遙連忙仰身躲開，卻莫名覺得這人出招有股熟悉感。他心念陡轉，直起身來「刷」地就是一陣快攻，黑衣人先是被他逼退數步，而後側身，一掌拍向風逍遙左胸，風逍遙卻胸有成竹，不閃不躲，果然黑衣人掌心碰上風逍遙時，卻是毫無內勁的一掌，同時風逍遙捕風輕劃，正割落了覆於黑衣人面上的黑布，那塊黑布登時飄然落下。
　　一時間，兩人都住了手，那黑衣人的面目霎時清晰地浮現在風逍遙眼前。
　　風逍遙「哈」地一聲輕笑，收了捕風，說道：「老大仔，果然是你。」
　　鐵驌求衣道：「我若是敵人，方才一掌你已經沒命了。」
　　風逍遙說：「這話不對，我本來就沒命了。」
　　鐵驌求衣眉頭一擰，可還沒說話，風逍遙已經拉起他披在身上的黑袍說道：「不過老大仔，你怎麼這麼大費周章啊？還有，你怎麼會知道我在哪裡？」
　　鐵驌求衣睨了他一眼，說：「你就這點心思，我自然知道。回去！」
　　風逍遙不樂意地說道：「老大仔，讓我去看看龍虎山吧！我保證不多事的。」
　　鐵驌求衣面色冷冷：「不准，回去鐵軍廟。」
　　風逍遙：「不然這樣，老大仔你讓我去，然後你就煮三餐兩個月，我甘願受罰！你說好不好？」他一面說，一面在鐵驌求衣面前晃晃馬尾歪歪頭，鐵驌求衣單眉一揚，一閃身繞到風逍遙背後、將他整個人拎起來，喝道：「胡鬧！你當你還有資格與我討價還價？」
　　風逍遙：「老大仔，別這麼小氣，讓我們商量一下啦……老大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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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0-02-29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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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風逍遙很慶幸當初沒讓鐵驌求衣煮兩個月的飯。
　　光是這一個月就讓他生不如死了。
　　鐵驌求衣做的菜，該鹹的不鹹，該甜的不甜，該油煎的用清蒸，該水煮的用油炸。
　　「老大仔，這塊臘肉，為什麼是甜的？」
　　「老大仔，你這是炒青菜還是炸青菜啊？」
　　「老大仔，青蔥和蒜苗都是拿來配的，沒有人把這兩項一起煮當成一道菜的啦！」
　　「老大仔……」
　　「安靜，吃你的飯。」鐵驌求衣夾起青蔥炒蒜苗，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
　　風逍遙拿著筷子沒形沒款地戳著手裡的飯，嘟囔說：「唉，菜就算了，就連飯，為什麼要跟酸奶一起煮啊！」
　　白日無跡在旁邊狠瞪著風逍遙，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風仔逍遙，你也不想想這是拜誰所賜，無辜受牽連的是我，我還沒說話，你倒先抱怨了！」
　　小七苦著臉，對白日無跡說：「這事我也有份，當初應該堅決攔下兵長的。」
　　風逍遙乾脆放下筷子，戳著鐵驌求衣的手臂，說：「老大仔，你是不是故意煮成這樣？其實你也覺得味道不怎麼好，對吧？」
　　鐵驌求衣橫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你認為呢？」
　　風逍遙愣愣地看著鐵驌求衣面色沉靜地吞下一口酸奶白飯，瞪大眼睛說：「老大仔你……是不是舌頭有問題？要不要看大夫？」

　　這一個月，風逍遙過的日子可說是度日如年。
　　而這一個月，王權之爭卻是一日數變。
　　儘管鐵驌求衣命令風逍遙不准參與其中，風逍遙仍不時從白日無跡那裏打聽消息──蒼狼王子收服了王族親衛、東苗西苗雙方已交戰數回且各有勝負、撼天闕率兵欲直取京城，途中卻遭前代戰神戰兵衛攔阻，最後戰兵衛戰死，撼天闕亦領兵折返龍虎山。
　　這些故事，都是無數血淚換得，可經多方轉述，傳到風逍遙耳裡時，只剩下隻字片語，彷彿雲淡風輕。
　　到了月底，有兩則消息傳到鐵軍廟，其一是中原重整旗鼓，隱然有再北伐萬里邊城之意；其二苗王宮的競王爺送來一封信，要鐵軍廟表態。
　　這代表，苗疆已無時間內戰。
　　鐵驌求衣將競日孤鳴的信覆於桌上，沉吟良久。終於把白日無跡找來，讓他準備好鐵軍衛兵馬，並帶上窮千秋和小七作為副將，一同出征。
　　而他鐵驌求衣要親自率兵圍剿龍虎山。
　　風逍遙在鐵驌求衣身邊轉過來、轉過去，問道：「那我呢？」
　　鐵驌求衣：「鐵軍廟和萬里邊城，由你顧守。」
　　風逍遙在鐵驌求衣鼻尖下站定，兩手插腰，仰視鐵驌求衣說：「老大仔，你別開玩笑了，我一個人怎麼守啊？」
　　鐵驌求衣瞅了他一眼：「你堪比百萬大軍。」
　　風逍遙深深嘆了口氣，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這話若是玩笑，那是素來不苟言笑的鐵軍衛軍長、鐵軍廟主神難得地對他說了個笑話；這話若是真心，那麼老大仔對他的信任，真是到了無與倫比的地步。
　　風逍遙就這麼神色複雜地立在廟門外，望著鐵驌求衣翻身上馬，並朝風逍遙一點頭，旋即縱馬離去。
　　邊塞風大，吹起漫天黃沙，而高高舉起的軍旗亦「潑啦」一聲翻捲開來，在風逍遙的注目之下越行越遠。
　　終於再也看不見了。

　　風逍遙一個人待在鐵軍廟，實在閒得發慌。
　　他已經把鐵軍廟上上下下全翻遍了，乃至於十分缺德地溜到鐵驌求衣、白日無跡和小七的房裡。
　　小七房間收拾得十分乾淨，特別的是桌上還有一本日記，風逍遙瞧了瞧封面，還是挺有分寸地沒打開來看。
　　至於白日無跡，他就沒這麼客氣了，直接在白日無跡的衣櫃裡翻到一幅女子的小像。那女子容貌豔麗，眼角一勾風情萬種，卻也透出千分萬分的高傲，一雙媚眼彷彿睥睨世間群雄。
　　風逍遙摸摸下巴，想，原來白日無跡喜歡這一款的。然後把小像放回原位。
　　最後風逍遙溜到鐵驌求衣的房裡。
　　鐵驌求衣的房間收拾得也十分整齊，左邊一排書架，右邊一排刀劍弓槍，中間被褥摺疊得嚴嚴整整，堪稱一絲不苟。
　　風逍遙在房間內轉了一圈，還往書架多看了幾眼──擺的大多是兵書，還有《墨子》一類，中間竟還夾了一本詩集。風逍遙扯出來翻開，又隨手擺了回去。
　　他身一轉，轉到書桌，只見上頭文件疊放整齊，有條不紊。忽然風逍遙眼睛一亮，拿起桌上一本書，一打開，又趕緊闔上。
　　那是鐵驌求衣的日記。
　　方才他雖然找到小七的日記，仍知分寸地半點未翻。
　　可如今風逍遙卻猶豫起來。
　　他深知即便再親近之人，也不該窺人隱私。然而對於鐵驌求衣的日記，他卻萌生出一股強烈地窺探的想望。
　　他就想知道，這個平日老是冷著臉、斥責他胡鬧，卻又對自己百般照顧的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又隱瞞了些什麼？
　　那日欲星移來時，風逍遙雖不能確定他來意是善是惡，然而，欲星移對於風逍遙腰上的那只葫蘆在意得很，乃至於對鐵驌求衣說，「那葫蘆不是鬧著玩的」。
　　風逍遙把葫蘆拿起來，仔仔細細看了一看，還是看不出半點端倪。
　　──這個老大仔，到底還有多少事隱瞞未說？
　　風逍遙掙扎半天，把日記拿起又放下好幾回，終於下定決心，想：「我就只看一天的，只看一天，就當我不小心看到。」他定定心神，又深深吸了口氣，終於隨手翻開一頁。
　　只見日期寫的是大約一個月前、中原大軍攻來終無功而返的那一日。風逍遙歪了歪頭，仔細一看，卻是寫著：
　　「中原今日來犯，雖危，幸退矣。尉長所言之事，余亦知非常。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市俚之言，不可不謂明也。然癡念既起，一往而深。余當戒慎恐懼，莫以私情誤事。」
　　風逍遙讀完，只是不解，為什麼偏偏在中原來犯的那一日，不寫退兵之險，卻寫私情難解？況且鐵驌求衣終日頂著一張七情六慾不入胸臆的冷臉，還有什麼「情」字可言？
　　「唉，老大仔啊老大仔，你到底在想什麼？」風逍遙把日記放好，重重嘆了口氣，在屋內轉了一圈，而後趴在鐵驌求衣床上發楞，正猶豫著要不要偷看第二篇日記，忽然聽見門外有人聲。
　　風逍遙趕緊從床上跳起來，兩三下拉平床單，而後假裝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門，並往大廳走去。他一面推門，一面說：「老大仔，你們怎麼這麼快就……啊？」
　　門外站著一個人，可不是鐵軍衛中的任何人──
　　那人竟是蒼狼王子。
　　風逍遙怎麼樣也沒料想到是他，愣愣地站在門邊，看著眼前的少年一身血跡儼然，臉色慘白無絲毫血色，比起第一次相見之時，只有更加狼狽。
　　然而眼神卻絕然不同。
　　一個月前，那雙萬里天青般碧藍的眼中，還時時透出不知所措，如今卻洗盡稚拙之氣，一望下去如潭如淵，竟是深不見底。
　　不過一個月，竟有如此差別。
　　風逍遙還沒回神，蒼狼已經開口問道：「請問，鐵軍衛軍長在嗎？」
　　風逍遙聽他這麼一問，慌得左看右看，最後比著自己，問道：「你看得見我？」
　　蒼狼一愣，點了點頭，道：「是，上回見過面了。請問，軍長……」
　　風逍遙揮著手，道：「老大仔出門了。對了，他就是去圍剿龍虎山的啊！蒼狼王子，你怎麼會來鐵軍廟求援？」
　　蒼狼聞言臉色微微變了，低聲道：「原來鐵軍衛已經表態，難怪這次東苗軍攻勢如此之快……」他說著，忽然身子就是一晃，風逍遙連忙伸手扶他，才一碰到蒼狼的手，便覺一股雄渾難擋之力自蒼狼手心湧出。風逍遙扶不住，只能撤手，問道：「你身上這股內力，是外加的吧？」
　　蒼狼勉力點點頭，低聲說：「撼天闕將畢身功力……」他話到此，又猛然住口，改口說道：「既然鐵軍衛已表態，那麼蒼狼告辭。」
　　風逍遙上前踏了兩步攔住正要離去的蒼狼，道：「等等，你傷勢如此之重，內力調息尚未平息，你還要往哪裡去？」
　　蒼狼道：「多謝好意。但既然鐵軍衛已站在競日孤鳴一方，蒼狼更沒有理由在此。」
　　風逍遙：「老大仔還沒回來，你就先在這裡歇息一陣，再離開不遲。」
　　蒼狼皺眉道：「這……龍虎山已被攻下，我想軍長不日便回，我不能……」
　　風逍遙趕忙拍拍胸脯，道：「你放心，我知道一個所在，絕對不會讓老大仔發現你。」
　　蒼狼一時猶豫起來，這一個多月以來，他不知受了多少折磨、見過多少人心險惡，如今眼前這名少年他素不相識，怎知是否可靠？然而他一路逃來，傷疲在身，何況龍虎山既破，他便再無立錐之地。
　　天下之大，四海茫茫，竟是無一處能去。
　　蒼狼再一望眼前少年，紮著一大蓬馬尾，腰間掛著一只葫蘆，一雙眼晶晶亮亮，目光一轉，便透出幾分少年人的跳脫飛揚。
　　蒼狼到底心軟了下來，咬咬牙，想，就再相信他人一回吧。

　　風逍遙帶蒼狼去的地方是軍長菜園邊的小倉庫。
　　風逍遙一面把稻草鋪好，一面道：「這菜園老大仔雖然天天來，但只要我跟來，倉庫東西便都由我拿，老大仔自然不會到這兒。」他說著，已將稻草鋪好，又取了一大塊破布鋪於其上，道：「只是委屈你躲在這小小空間了。請坐。」
　　蒼狼點點頭，道：「多謝你。」而後便坐了下來。
　　風逍遙見蒼狼繃著的臉稍稍放鬆下來，便也鬆了口氣，在蒼狼身邊坐下，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個方才從鐵軍廟帶出來的包裹，道：「喏，這個給你吃。」他頓了一頓，又道：「只是咱們鐵軍廟伙食一向不好，你別介意啊。」
　　蒼狼謝過之後伸手接來，打開一看，只見是半隻燒雞、一顆饅頭，蒼狼拿起燒雞吃了一口，沒等口裡的嚥下，又忍不住咬了兩三口。風逍遙在一邊見他吃得香，有些目瞪口呆，問道：「好吃嗎？」
　　蒼狼點點頭，道：「非常好吃，多謝你。」
　　風逍遙悶悶地蹭蹭鼻頭，道：「不用謝，你若喜歡，多吃一點。」
　　蒼狼見他如此，以為風逍遙也餓了，只是不好意思向他討食，便將燒雞伸過去，問道：「你要吃嗎？我分一半給你……」
　　沒等蒼狼話說完，風逍遙已經急得兩手直搖，說：「不、不用了！你吃，你吃就好！」軍長親手做的燒雞，那滋味還真不敢領教！
　　蒼狼見風逍遙臉色慌張，有些困惑地把燒雞收回來，默默地繼續吃著。吃完之後，風逍遙替他將食物殘渣都收拾好，一回頭，卻見蒼狼已經歪靠在牆邊，睡著了。

　　蒼狼便在這小倉庫安然地過了兩天，風逍遙一天會送兩餐過來，那些伙食多半是鐵驌求衣之前所做留下來的，少部分是風逍遙自己做的。這一回風逍遙燒了一隻雞過去，和蒼狼一人一半，可蒼狼咬了兩口，就不大吃了。
　　風逍遙咬著燒雞，問道：「怎麼了？不好吃？」
　　蒼狼：「也不是，就是覺得第一天吃的味道比較好。」
　　風逍遙愣了愣，又咬了一口自己做的燒雞──雖然味道淡了些，皮還有點焦，可怎麼會不如老大仔那個分不出是甜是鹹是酸的燒雞！風逍遙憐憫地看著蒼狼一眼，暗想，又是一個味覺失調的人。
　　正當風逍遙大口吃著燒雞時，蒼狼忽然問道：「風逍遙，你怎麼會加入鐵軍衛？」
　　風逍遙一抹嘴，說：「我不是鐵軍衛，我是孤魂野鬼，沒去投胎。當初老大仔收留了我，說要讓幫我重入輪迴。」
　　蒼狼驚奇地「哦」了一聲，想了想，道：「既然你是幽魂，我又無陰陽眼，我怎麼看得見你？」
　　風逍遙歪了歪頭，道：「這也是我百思不解之處。怎麼偏偏你就看得見？」
　　蒼狼道：「軍長是守護苗將之神，孤鳴家掌握苗將王權，歷代孤鳴家的人都能看得見軍長，而鐵軍衛出自軍長神力，因此孤鳴家人也都能看得見。但你竟然不是鐵軍衛之人……」
　　風逍遙伸伸懶腰，說：「老大仔這人啊，神神秘秘、古古怪怪，什麼重要的事都不和我說明。算了，不說他了。蒼狼王子，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蒼狼慢慢將手上的燒雞放下，這才開口，說：「大仇未報，我還不能放棄。」
　　風逍遙沉默一陣，又問：「那麼，你要殺了競王爺嗎？」
　　蒼狼緊緊咬著下唇，忽然說：「風逍遙，我問你，一個你至親至愛、萬分信任的人，有一天，他殺了你許多的親人，使你家破人亡。你會殺了他，為親人們報仇嗎？」
　　風逍遙陡然內心一動，心頭彷彿鈍鈍地給針扎了一下，他垂首摩娑著膝頭，半晌回答：「我或許會選擇離開吧。」
　　蒼狼問道：「離開嗎？」
　　風逍遙道：「既然是至親至愛，那麼要殺他也是萬分痛苦的事。但他殺了我的親人，又是不共戴天之仇，也不可能再與他見面，若見面，那就必須生死相搏了。」
　　蒼狼憂戚一笑，又低聲說了一次：「離開嗎？」
　　捨下國仇家恨，捨下孤臣孽子的身分，隱姓埋名，那麼天地便展眼開闊，何處不能去？
　　然而，那些仇恨，又豈是輕易說放就放的？不說父親和王叔，就說撼天闕臨死之際──緊緊拉著自己的手、將一切都寄託於他始終又恨又愛的姪兒身上──蒼狼仍歷歷在目。
　　歷歷在目，不能忘，亦不敢忘。
　　風逍遙望著蒼狼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蒼狼王子，你還好嗎？」
　　蒼狼還沒回答，倉庫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其聲沉穩，分明是練武之人。兩人頓時臉色一變，風逍遙眼明手快地一把將蒼狼推到一堆農具之後，然後沉下腰來，右手負後、緊握住腰間的刀，一邊在心中快速盤算，倘若來人是競王爺的手下，恐怕只能殺人了事，否則蒼狼在這裡的消息便會傳出去。那麼便趁著他開門之際，一刀殺他個措手不及。
　　但倘若是老大仔，那就麻煩了。他心思縝密非常，十有八九能看出蒼狼躲在這裡。
　　下一刻，倉庫之門大開，鐵驌求衣冷而沉的嗓音響起：「風逍遙，你躲在這裡做什麼？」

05
　　風逍遙一見到鐵驌求衣，心裡暗暗叫了聲苦，表面上卻嘻皮笑臉，蹦蹦跳跳來到鐵驌求衣面前，說：「老大仔，你回來啦！」
　　鐵驌求衣臉色沉得看不出喜怒，只又問道：「你還沒回答我，你躲在這裡做什麼？」
　　風逍遙歪了歪頭，說：「想你啊，就來這裡看看你種的白菜。」
　　鐵驌求衣：「那你知道白菜都枯萎了嗎？」
　　風逍遙：「肯定是因為，沒有得到老大仔親手照料的緣故。」
　　鐵驌求衣微微挑眉，一挑便懸起風逍遙砰砰亂跳的心，可風逍遙越是緊張，就越發笑得沒心沒肺，死皮賴臉地往鐵驌求衣身上黏過去，說：「所以嘍，老大仔你回來可真剛好，再不回來，白菜都要枯死了。」
　　鐵驌求衣沒回話，目光往倉庫裡一掃，說：「你在這兒吃燒雞？」他一面說，一面將稻草上一根雞骨頭拈起，又說：「只吃一根？」
　　風逍遙面不改色：「是啊。我燒的，回頭燒給你吃。」
　　鐵驌求衣沉沉地望著風逍遙，輕輕將風逍遙推搡過去，轉身便往倉庫內裡走。風逍遙見他如此，頓時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急得手心冒汗，乾巴巴地在後頭問道：「老大仔，以仁義治國，不能夠嗎？」
　　鐵驌求衣停步掃了他一眼，道：「能。」
　　「那為何你說蒼狼王子天真，卻不支持他稱王？」
　　「天真與仁義，並不相同。」
　　「如何不同？」
　　「天真是無知於世間一切，故而相信一切。仁義則是知道世間險惡，卻仍選擇相信。」鐵驌求衣說完，又道：「還有問題嗎？」
　　沒等風逍遙回話，鐵驌求衣轉頭又往裡頭走去。眼看他離蒼狼躲藏的農具堆越來越近，且伸手正要撥開放得雜亂的鋤頭耙子，風逍遙終於急中生歪智，衝著鐵驌求衣背影大聲問道：「老大仔，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是什麼意思？」
　　這回鐵驌求衣腳下一頓，驀地回過頭來，那眼神看得風逍遙心頭一驚，只能拚命擺出泰山崩落仍面不改色的模樣，眼巴巴地回看著對方。
　　鐵驌求衣反問：「你從哪裡聽來的話？」
　　風逍遙：「……一個面若桃花的小姑娘。」
　　鐵驌求衣若有似無的一笑，竟有淡淡譏誚之意，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便能知道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你怎麼聽到？她對你說了？」
　　風逍遙聽鐵驌求衣語氣，便知自己謊話半點沒騙到對方，只是鐵驌求衣不肯點破罷了。可既然沒被點破，他索性耍賴到底，說：「小姑娘昨天晚上到鐵軍廟裡求你，說喜歡上一位公子，求神明牽個紅線。咕咕噥噥說到我都頭痛了，模模糊糊好像聽見了這句話，我不懂，就來問你。」
　　鐵驌求衣：「一個姑娘到戰神廟裡求姻緣？」
　　謊扯得太歪，圓不好了。風逍遙自暴自棄，擺出一臉無辜：「我也不知道，真該去問問那姑娘怎麼想的。」
　　鐵驌求衣默然不語，忽然低聲說：「知道情深不壽，便不該強求緣份。」說完，他伸手撥開農具，往裡頭一看。
　　風逍遙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緊張得一顆心高懸起來。
　　然而鐵驌求衣只是默默將農具擺好，轉身，大步往風逍遙走來。風逍遙把捏緊的拳頭藏在衣袖，拚了命撐起若無其事的模樣，笑問：「你看什麼？」
　　鐵驌求衣：「看你是不是偷養了條小狼。」
　　風逍遙頓時噎了一下，半個字也吐不出，鐵驌求衣卻一揮手，說道：「回去了。今日小七做飯。」
　　風逍遙睜大眼看著鐵驌求衣臉色如常，彷彿什麼也沒發現似的，然而蒼狼若要逃出農倉，即便飛天遁地，也該有個聲響，方才卻一點聲響也無。在風逍遙驚疑未定之間，鐵驌求衣已經走出倉庫，風逍遙不好回頭看蒼狼在或不在，只得匆匆忙忙隨鐵驌求衣離去。
　　次日清晨，風逍遙頂著一雙沒睡醒的紅眼睛，懷中揣著一顆跟小七要來的白饅頭，跟著鐵驌求衣來到菜園。風逍遙藉口到倉庫取物，小心翼翼走進倉庫裡時，發覺裡頭早無人跡。
　　風逍遙怔愣愣地環顧四周，而後在稻草堆上看見一幅布條，錯錯落落、以泥畫出八個字：「三日飯惠，大恩不謝。」
　　風逍遙撿起布條，看了好一會兒，隨手塞進衣襟裡。
　　清晨的空氣裡瀰漫一股寂靜淡漠，可隱隱然的，卻有山雨欲來之勢。
　　彷彿將要變天。

　　這日塞外果然下了場大雨，風逍遙跟著小七在大廳點燭火，一邊閒扯。小七「嚓」一聲打出一點火星子，說：「話說回來，兵長，軍長對你可是很掛懷的呢。」
　　風逍遙有些心不在焉地望著剛剛點亮的燭火，隨口應了。小七看了他一眼，又說：「那天咱們回到鐵軍廟，軍長一回來便要找你，找不到，什麼話也沒說，臉色一變就出門去了。」
　　風逍遙歪了歪頭：「小七，你也學會老大仔的嘮叨了呀？」
　　小七說：「兵長，你還不明白嗎？」
　　風逍遙把燭火放好，說：「我明白的，」他一面說，一面扭頭看著小七，一笑說道：「你們的意思，不就是『多聽話，少胡鬧』？」
　　小七愁眉苦臉地皺著臉，還想再說，卻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兩人轉頭往外一看，只見一人戴著斗笠、在雨中策馬急馳而來。小七看了一眼，說了聲：「是尉長。」便大步迎了上去。
　　白日無跡在廟前匆匆勒馬，而後單手拿劍、爽利地翻身下來，濺起一片水花。他也不顧，踩著泥水大步走來，剛入廟門便脫了斗笠，露出底下嚴峻不已的神情。小七和風逍遙見了他的表情都是一愣，那邊白日無跡沉聲問道：「軍長呢？」
　　小七：「應該在房裡。尉長你……」
　　白日無跡不發一語，將手裡濕透的斗笠往小七懷裡一塞，轉身就往鐵驌求衣房中而去。
　　風逍遙陡然有股不好的預感，轉頭問道：「小七，你知道白日無跡從哪裡回來的嗎？」
　　小七道：「是軍長讓尉長去京城一趟……難道京城有變？」
　　風逍遙登時呼吸一凝，只覺不妙──那日蒼狼王子匆匆離去，並未告知去向，若是去了京城，憑他傷疲在身，又孤身一人，如何避得開競王爺的天羅地網？
　　風逍遙還正惴惴不安著，便聽見內裡鐵驌求衣房門打開之聲，風逍遙三步併作兩步地趕過去，見白日無跡剛剛走出，忙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白日無跡皺著眉尚未回答，裡頭鐵驌求衣已然走了過來，道：「王子蒼越孤鳴，今日繼承苗王之位。」
　　風逍遙臉色大變，愕然道：「怎麼會？西苗軍已經覆滅，他是如何……那競王爺呢？」
　　鐵驌求衣淡淡道：「競日孤鳴乃是逆賊，謀害先王和千雪王爺，昨夜已然伏誅。」
　　白日無跡皺眉道：「那日圍剿龍虎山，競王……競日孤鳴分明親手殺了蒼狼王子，如今來看，那人恐怕是名影形。卻不知這幾日，蒼狼王子重傷在身，又是如何躲過競日孤鳴的眼線。」
　　風逍遙張口欲言，卻愣愣地吐不出一個字。他還記得那日和小七一同爬上了苗王寢宮梁柱，記得競王爺鳳眼閃著如火如雷的厲氣，更記得競王爺蒼白臉上掛著的虛無笑容。
　　如今此人已冠上叛賊之名，命喪九泉，落得一個身敗名裂。
　　倘若那日風逍遙並未救蒼狼，或許如今登位的便是競日孤鳴，而先王之子則會永遠隱沒在歷史洪流之中。
　　然而，如今這些也不過是無端猜測罷了。
　　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人之一道再大，終究大不過天道恢恢闊廣，上天下地疏而不漏。
　　「風逍遙。」
　　聽見鐵驌求衣喊他，風逍遙猝然仰頭，只聽鐵驌求衣說道：「我說過了，生死有別，何況世事翻覆如波瀾，神仙大能尚且干涉不了，何況你一個小小幽魂？」
　　「我……」
　　「人間是非生死是既定的。有人成王，必有人敗寇；有人活，就必須有人死。」
　　風逍遙慢慢垂下了頭，聽著外頭轟隆作響的傾盆大雨，以及鐵驌求衣低低的一聲：「你明白了嗎？」

　　一日一夜的大雨，加上數日以來疏於照料，鐵驌求衣的小菜園毀了個七七八八。
　　風逍遙跟著鐵驌求衣忙了數日，總算重新將菜園安頓好，整理成個樣子。
　　這天清晨，風逍遙蹲在土邊埋白菜種子，鐵驌求衣則在旁邊修籬笆，忽然，風逍遙想起了什麼，問道：「老大仔，你還沒回答我，那天我問你的慧極必傷是什麼意思？」
　　鐵驌求衣看也不看他一眼，說：「我回答你一個問題，那麼你也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
　　風逍遙晃了晃馬尾說：「好哇！那你先回答我。」
　　「那兩句話的意思，總歸不出『過猶不及』四個字。」
　　「就這樣？老大仔，你太偷懶了，四個字就想打發我。」
　　「你若嫌少，是你慧根不夠，所以聽不懂。好了，該我問你。」
　　「你問。」
　　「我不在那幾日，你為何到我床上去睡？」
　　風逍遙手一抖，不小心將白菜種子往土裡戳得老深。他乾咳一聲，囁嚅說：「怪了，我床單都鋪平了，老大仔你怎麼知道？」
　　鐵驌求衣淡淡道：「枕頭下摸出好幾根頭髮。」
　　風逍遙戳著土，說道：「你的床又大又好睡嘛！況且……」
　　「怎麼？」
　　──況且那幾日鐵軍廟冷冷清清的，睡在老大仔的床上，特別心安。
　　風逍遙悶著頭沒回答，把白菜種子一顆一顆的埋好。
　　那時只是一個人怎麼樣也睡不著覺，鬼使神差似地便溜到鐵驌求衣的大床上。其實，那床除了大之外，硬梆梆的，一點也不比風逍遙的床好睡，然而也不知怎麼的，他一沾枕，就覺得心安得不得了，彷彿鐵驌求人就在身邊似的。
　　風逍遙悄悄抬眼看著鐵驌求衣的背影，總覺得像是一尊大山，任憑天上風雨飄搖、地下浪翻潮湧，他總能穩穩地守在原地，沉著不倒。
　　那便是一股心安。
　　「你看著我笑做什麼？」
　　猛聽鐵驌求衣發問，風逍遙這才回過神來，慌得一抹臉，說：「沒有，沒事，我沒笑。」

　　中原與苗疆交界之處，有一座山。山藏得深，無名，靄靄雲霧之間只看得見滿山蒼鬱。
　　不知自何處飄來一陣綿綿細雨。
　　一名身穿簑衣的男子踏雨入山，山徑逶迤如蛇，僅容一人能過。
　　走到半山腰，男子停步抬頭，只見四周蒼茫，遠處有鳥鳴淒絕，在細雨之中，隱然有一道炊煙。
　　男子大步往炊煙處而行。
　　不多時，他便來到一座小小的茅草屋外。屋前圍了一庭院，野草爬滿半個院落大小，除了一截木頭看得出乃是劈柴之處，再無其他人跡可循。
　　男子抬手微微掀起斗笠，清清喉嚨，揚聲道：「借問，有人嗎？」
　　一會兒，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自屋內走出一名布衣男子，看起來雖然清瘦，但臉色卻不差。布衣男子上下打量了來客一眼，道：「這位壯士，可是來躲雨的？」
　　來客淡淡說道：「能避的，簑衣在身本不必怕；避不了的，又何必躲？」
　　男子「哈」地一笑，說：「壯士可是來打禪機的？」
　　來客道：「敢問先生大名？」
　　男子：「敝姓單，賤名小樓。」
　　來客「哦」了一聲，問：「聽山下樵夫說，山裡住的採蔘客，名喚單夸。」
　　細雨濛濛，來客一時卻看不清男子臉色，只聽他道：「山林野夫，道聽塗說也是有的。」
　　來客道：「先生之意，在下便是那山林野夫了。」
　　「不敢。」
　　「先生身在山裡，可知一個月前苗疆王權之爭？」
　　「不知。壯士來此，還未請教姓名。」
　　來客道：「在下鐵驌求衣。」
　　男子微微一笑：「唉呀，原來是軍長。不知軍長，當初在王權之爭，又扮演何種角色？」
　　「支持北競王。身邊卻有個叛逆的黃毛小子，攪擾了大局。」
　　男子撫著下顎，嘆道：「一局已定，卻天外落下一子，終至滿盤翻轉，是嗎……」
　　鐵驌求衣道：「先生之言，倒多有感慨。」
　　男子道：「居於紅塵之外，卻感嘆紅塵之事，讓軍長見笑了。軍長身邊這位少年，想必不是凡俗之輩。」
　　鐵驌求衣擺擺手，道：「不過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子罷了。」
　　「如何不知世事了？」
　　「人間是非生死都是既定的。他不明白，偏要以一己之力，改變人間結局。」
　　男子悠然一笑：「軍長之言，未免太過悲觀。何況最終他是扭轉了這一局。」
　　鐵驌求衣默然片刻，方才說道：「他是幽魂，並非生者。」
　　男子「哦」了聲，道：「生前可是結下了諸多因果未了？」
　　「是。」
　　男子莞爾，說道：「軍長對這少年，真有不少牽掛啊。可軍長方才不是說了，能避的，本不必怕；避不了的，又何必躲？」
　　鐵驌求衣一頷首，道：「先生果然見識非凡。在下正有一事，想請教先生。」
　　「不敢，請問。」
　　「先生可知，當初攪擾王權之爭一局的，除了在下身邊那名多事的小子，尚有一人。在下正想打聽他的下落。」
　　「哦？不知此人姓名？」
　　鐵驌求衣目光頓時冷了下來，開口道出三個字：
　　「忘今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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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9)

5樓發表於: 2020-03-02 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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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文筆好棒啊~獻花支持等更新

。。。我是分隔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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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天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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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6樓發表於: 2020-03-05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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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好棒(๑•̀ㅂ•́)و✧，坐等一个更新~

凡尘是非多，笑看红尘过。
世间心有千千结，皆是自寻烦恼。
乐知天命故不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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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小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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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0-03-07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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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5樓⊙雪穎⊙于2020-03-02 23:38發表的 : v)VhR2d3
樓主文筆好棒啊~獻花支持等更新 yE80*C~d

天啊!!謝謝獻花(合十

引用
引用第6樓樂天知于2020-03-05 01:15發表的 : m$UrY(6d
太太好棒(๑•̀ㅂ•́)و✧，坐等一个更新~ NyTGvBf

謝謝你!!!

今天來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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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20-03-07 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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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紅顏緣君老，輪迴幾時休

　　江南某村有一異事。
　　某家誕下一子，此子自降世以來，未曾哭泣，三年，未有言語。
　　至此子三歲重陽之日，獨立於庭院，忽而開口：「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己，寂滅為樂。」檻外一乞兒聞之，撫掌大笑：「命也！讖也！劫數將盡矣！」遂飄然離去，家人追之不得。
　　八歲，此子剃度出家，隨雲遊僧而去，自此音信杳然，不知所終。

01
　　尚賢宮後院有一片杏花林，幾經寒暑，長年不凋。
　　默蒼離獨自一人佇立在林中，眉眼低垂，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在他身邊一株杏花枝頭微微一動，默蒼離眼皮一挑，電光石火似地往樹梢掃去，寒聲道：「下來！」
　　樹上「嗖搜」幾聲，片刻就跳下一個褐衣少年，大約是行動時粗魯了些，扯下幾朵杏花，便翩然隨著少年飄揚落地。
　　少年看著默蒼離寒冷如冰的臉，神色緊張地說：「在下……」
　　默蒼離看也不看他，更不等他說完話，便道：「出去。」
　　少年渾身僵住，眼裡透著不知所措，一陣清風拂過，將一朵糾纏在他馬尾上的杏花吹拂而落。
　　默蒼離見他呆在原地，乾脆舉步就走。
　　忽然，不遠處有人高聲喊道：「蒼離啊！」
　　默蒼離停下腳步，回頭就看見一個藍衣中年男子提著木桶、荷著鋤頭匆匆走來，默蒼離淡淡地打了個招呼：「杏花。」
　　冥醫杏花君用力一揚眉：「說過多少次了，別叫我杏花！唉呀！這花怎麼落下這麼多？」
　　默蒼離無言瞟了陌生少年一眼，少年不禁縮了縮脖子，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冥醫一見，頓時猜到了七八分，正想發火，又看那少年可憐兮兮的模樣，嘆口氣，說：「算了算了，你過來，幫我收拾，我就不和你計較。」
　　少年臉色繃得緊緊的，用力點點頭，冥醫朝他溫和一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吞口口水，回答：「風逍遙。」
　　默蒼離不著痕跡地多打量了風逍遙幾眼，而後說道：「杏花，整理好了，就帶他來廳裡見我。」說完，默蒼離便轉身離開。
　　眼見默蒼離離去，風逍遙總算鬆了口氣，扭頭問道：「那個……杏花……」
　　冥醫青筋浮額，差點捏斷木桶握把，硬梆梆地說：「叫我、冥醫。」
　　風逍遙連忙改口：「冥醫先生，請問，您是生者嗎？」
　　冥醫聽了一愣，忽然笑道：「哦，我自小便有陰陽之眼，看得見神仙鬼魂。你……是幽魂吧？」
　　風逍遙點頭稱是，冥醫嘆口氣，說道：「是嗎？看你模樣，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你……難為你了。」
　　風逍遙聞言頓時愣住。自他成為幽魂以來，從未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白日無跡向來和他拌嘴慣了的，而小七與他交好，卻也不曾說這樣的貼己話，乃至於鐵驌求衣，竟也未曾說過。
　　十六少年年華，才初要飛天開地，然而當年還未見識過半點物換星移，就這麼猝然死了。風逍遙莫名地心頭一酸，臉上卻不動聲色地笑著，說：「也沒什麼，反正我也不大記得從前活著的事。」
　　冥醫瞅著他，說了聲：「是嗎？」也不再追問。風逍遙幫著他整理花徑、給杏花樹施肥除草澆水，忽然冥醫又問道：「對了，你怎麼讓蒼離發了這麼大脾氣？」
　　風逍遙蹭蹭鼻頭，說：「老大……墨家鐵軍廟之主鐵驌求衣讓我來找的尚賢宮之主，可我方才到廟門，應門的一個少年說他的師尊不見生客，便把門關了。但我總不能空手而返……」
　　冥醫接道：「於是就溜進來了？」
　　風逍遙點點頭。冥醫又問道：「那個應門的少年，可是穿著紅衣黑腰帶？」
　　風逍遙驚訝地說道：「是啊！冥醫先生知道？」
　　冥醫無奈地嘆口氣，說：「他叫上官鴻信，是蒼離的學生。平時人挺乖巧的，就是遇上蒼離的事，便會任性幾分，你別跟他計較。」
　　風逍遙點了點頭，冥醫又道：「還有啊，你也不必怕蒼離。他就是嘴壞，心思多，又愛算計人……」他話說到這，陡然住口，抓抓腦袋說：「唉，罷了。越描越黑。」不多時，兩人已整理好了杏花林，冥醫伸伸懶腰，對風逍遙說道：「走吧！我帶你去見蒼離。」

　　同為墨家廟宇，尚賢宮和鐵軍廟卻大大不同。
　　那鐵軍廟位處邊疆，除了廟門前一株巨木，便只有灰塵黃土。廟內裝飾不多，便是最大的門面石柱，也不過斧鑿出兩條巨龍，雖不精細，卻氣勢雄渾，看了令人心生敬畏。
　　至於尚賢宮，後院有一座杏花林，前院種了青竹扶疏，曲徑彎彎繞繞十足隱蔽，而廟中窗櫺梁柱，無一不雅致。風逍遙跟在冥醫身後，晃著馬尾左瞧右望，覺得新鮮得很。不一會兒，兩人便來到尚賢宮正廳。
　　廳內，默蒼離坐在主位，手裡捧著一本書，在他兩側站了兩名少年，看上去年紀都略小風逍遙幾歲，其中一人正是方才應門的上官鴻信，他瞥眼看見風逍遙，扁扁嘴，轉頭繼續看著默蒼離。
　　冥醫朝默蒼離喊了聲：「蒼離啊！人帶來嘍。」那邊默蒼離便緩緩抬眼，琥珀色的眸子清清淡淡掃過風逍遙，風逍遙只覺後頸一冷，忙收了收心神，好容易才挨過默蒼離這一眼、沒有轉頭。
　　默蒼離問道：「鐵驌求衣讓你來的？」
　　風逍遙點頭，說：「是。」
　　「何事？」
　　「老大仔讓我來告知，苗疆已定。但有一墨家之人，已入了苗疆。」
　　默蒼離目光落回書上，道：「就一句話，他便讓你來了？」
　　風逍遙苦著臉，心說：是啊，我也不明白。
　　默蒼離翻著書冊，忽然淡淡說道：「也罷，天色不早，今日你便留宿在此。俏如來，替客人安排客房。」說完，他便逕自看書不再說話，眉梢裡明顯地掛著「沒事快滾蛋」的不客氣。站在上官鴻信對面的白衣少年朝風逍遙走來，和和氣氣地對他說道：「這位風大哥，請隨我來。」
　　風逍遙如獲大赦，點點頭，便跟著俏如來離開大廳。
　　眼見俏如來走遠了，上官鴻信忍不住問道：「師尊，那小子不過是個小小幽魂，您讓他住進尚賢宮裡可好？」
　　默蒼離呼吸一滯，冷冷地吐了兩個字：「愚蠢。」
　　上官鴻信低下頭委屈地咬著下唇，那邊冥醫見了，忙說道：「蒼離啊，我也不明白，你怎麼就讓他住下來了？」
　　默蒼離沉默片刻，說道：「賣鐵驌求衣一個人情。」他一面說，一面翻了一頁書冊，又道：「只不過鐵驌求衣真要支開他，便不該送到這裡。」

　　俏如來領著風逍遙往廟內裡走去，一面走，一面問道：「你是自苗疆來的嗎？」
　　風逍遙點點頭，俏如來又問：「你……是幽魂，恐怕不是墨家子弟？」
　　風逍遙說道：「確實不是。你和那個上官鴻信，都是尚賢宮主默蒼離的弟子啊？」
　　俏如來點頭稱是，見風逍遙一臉好奇，便娓娓向風逍遙說明了墨家情況。
　　原來宇宙之內有地府魔世、人間六界、上天九神，共三大域界，墨之一脈乃上天九神之一，領導者被墨家人稱為鉅子，為中原尚賢宮的主神。神仙雖有大能，且有千萬年壽，畢竟終有五衰而重入輪迴之時，只不過比之於凡夫肉胎，好似永恆罷了。鉅子亦是如此，自開天闢地、人神初分以來，已過了五代鉅子，傳到默蒼離這一代，也不過才一千五百年，倒是已先收了兩名弟子，作為將來繼位鉅子後人選。
　　「至於鉅子以下，還有九位輔神，」俏如來最後說道：「苗疆那位便是排行第二，主掌戰事。」
　　風逍遙笑道：「原來我老是喊他老大仔，在墨家卻是老二啊！」
　　俏如來說：「墨家老大另有其人，如今之名，叫做忘今焉。」
　　風逍遙奇道：「如今之名？你們這些神仙還會改名字？」
　　俏如來：「假若有什麼不幸，以至於廟宇香火斷絕，便會另取新名、再建新廟，只是凡人不知他們拜的其實是同一神仙。或者，有時也會下凡參與人間之事，為了行事方便，也有改名的可能。」
　　風逍遙：「好好的神仙不做，偏偏跑來人間瞎攪和做什麼？」話才說完，忽然想起鐵驌求衣也干涉了不少苗疆之事，連帶自己還摻和了王權之爭，只好心虛的摸了摸鼻頭。
　　俏如來微微一笑，說道：「也不一定全是壞事。比如欲師叔吧，他的浪辰宮在海境，數十年介入海徑朝廷，做了海境師相，倒是替海境做了不少好事。」
　　風逍遙眨眨眼：「你說的欲師叔，莫非是欲星移？」
　　俏如來：「是啊！你認得？」
　　風逍遙皺皺鼻子，點點頭，俏如來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欲師叔若看到你的神情，肯定又要說他做人失敗了。」

　　風逍遙覺得，在尚賢宮過的日子，簡直苦不堪言。
　　首先，尚賢宮的人一向早起，每人一出得房門都是一身整齊，可不像風逍遙從前在鐵軍廟，有時懶憊了，尚未梳洗便隨手抓起外衣一披、散著髮就蹭到廚房偷食。再說飲食之際，本來吧，鐵軍廟也有飲食之際不言語的規矩，風逍遙卻老壞規矩，反正大不了就是鐵驌求衣的一聲念；可在尚賢宮，風逍遙豈敢！光是默蒼離眉尖微微一動，都足以嚇得他屏息。至於平常，上官鴻信和俏如來兩個似乎有做不完的功課，默蒼離似乎有看不完的書，而冥醫則有做不完的事和對默蒼離說不完的嘮叨話。總之誰有沒時間理會他。
　　老待在尚賢宮也氣悶，來到後院走走，可又不能胡亂撒野，免得折損了杏花。風逍遙抬頭看著長年不凋的一樹紅杏，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他實在太想念鐵軍廟了，連同時常拌嘴的白日無跡、鐵驌求衣做的飯菜，都一併想念起來了。
　　然而默蒼離一點也沒有要放他走的意思。起初，風逍遙總是等著時機說明歸意，也不知默蒼離怎麼著的，話鋒兜兜轉轉，總能讓風逍遙說不出口。終於風逍遙不管三七二十一、唐突地向默蒼離明說了欲歸之意，默蒼離卻不鹹不淡地回道，他該回去時，鐵驌求衣自然會來接他。
　　風逍遙自然只能摸摸鼻子，認了。光是站在鉅子面前、好好說句話，都渾身不自在得很了，更不必提出言反駁。
　　風逍遙重重嘆口氣，垂頭喪氣地沿著後院小徑而行，直走到盡頭，又折返回來。忽然他一抬頭，在杏林深處，隱隱看見一點閃光，之前卻是不曾注意過。他一愣，便脫離小徑，小心翼翼踏入杏花林，朝那一點光芒而去。待他終於走近了，才看清這是一株極為奇特的樹，一樹殷紅，掛滿琉璃串，經日光一照，那無數琉璃串便閃閃發亮。
　　風逍遙驚奇地睜大眼，仔細一看，樹上無葉無花，琉璃串則是給掛上去的，乍一看去，彷彿枯枝上無端生出千百琉璃。風逍遙好奇地伸手，輕輕碰了碰其中一串，那琉璃便微微晃了晃，日光之下散出五色光芒。
　　「一串琉璃，便是紀念一具肉身。」就在風逍遙備感新鮮的想要拿一串來玩玩時，身後陡然響起一清冷的嗓音。風逍遙嚇得縮了縮脖，小心翼翼地回頭，只見默蒼離面無表情地站著，雙手負後，淡淡地看著風逍遙。
　　風逍遙只好收起毛手毛腳，端出一本正經，轉過身來對著默蒼離，問道：「請問，這話是何意？是誰的肉身？」
　　默蒼離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走到琉璃樹下，單手捧起一串琉璃，看著手中晶瑩的琉璃串，道：「人神鬼三道殊途，若要同路，必不能長久。」
　　頭一次，風逍遙自默蒼離的眼眉中讀到一點情緒，以至於並未察覺默蒼離的答非所問。
　　眼眉深處，有著淡淡憂慮愁苦，乃至於無可奈何。
　　或者最近於落寞。
　　可那情緒只顯露一瞬，下一刻，默蒼離鳳目一轉，冷冷地看著風逍遙，並道：「你得記著。」
　　風逍遙想，上回老大仔告誡了「幽魂不可插手人間事」，這回尚賢宮主又說「人神鬼三道殊途」，到底這些墨家神明對他風逍遙有多麼不省心？才這麼想著，陡然默蒼離又補了一句：「尤其得讓鐵驌求衣記著。」
　　風逍遙愣愣地看著默蒼離放下琉璃串，旋身，隨即那竹青色的背影便緩緩遠去。
　　琉璃串還在輕輕搖晃，發出叮噹脆響。

02
　　就在風逍遙在尚賢宮裡悶得頭頂快冒出一朵蘑菇時，有一人颯然來到尚賢宮。
　　那日，風逍遙沒精打采地悠晃到尚賢宮大廳前，他耷冗著腦袋，還沒見到人，就聽見一帶笑意的聲音道：「風逍遙，又見面了。」
　　風逍遙連忙抬頭，只見默蒼離還是一貫臉色冷冷地坐在主位上看書，左手下方卻坐著一人，手持玉如意、腰間白玉帶，正是欲星移。
　　風逍遙「哦」了一聲，說：「魚仔，你怎麼也來了？」
　　欲星移笑咪咪地答道：「逍仔，我有要事找你，到鐵軍廟，你家老大仔卻說你不在，又不肯說你去了哪。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讓我找到了。」
　　風逍遙：「皇天不負苦心人，也不負苦心魚。你找我有什麼事？」
　　欲星移：「想請你幫個忙。」
　　「魚仔啊！你是不是沒朋友？找別人幫忙居然找上我，還千里迢迢而來。」
　　「唉！我做人失敗啊……那你是願意幫，還是不願意幫？」
　　「你還沒說是什麼事呢！」
　　欲星移「哈」地一笑，答道：「隨我到江南雷村，阻攔妖魔危害人間。」
　　風逍遙聞言，先是頭皮一麻，想著這都是什麼荒唐事？沾染上身肯定麻煩。可再仔細一想，若到江南，便不必留在尚賢宮。他權衡片刻，便下了決定，道：「嗯，既然魚仔你沒有朋友，我就好心幫你一次吧。」他一面說，一面悄悄瞄著默蒼離，尚賢宮主神卻臉色如常的看書，彷彿不曾聽見欲星移與風逍遙一番對話。
　　欲星移挺心甘情願地任由風逍遙賣了個人情，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麼事不宜遲，逍仔，我們這就出發吧。」
　　待風逍遙向默蒼離辭了別、隨欲星移離開尚賢宮後，冥醫這才慢吞吞地從後頭走進廳中，道：「蒼離啊，我怎麼覺著，這個欲星移沒安著什麼好心，聽起來像是在牽潘仔？」
　　默蒼離淡淡道：「難得杏花你聰明一回，晚飯便多燒一道菜慶祝慶祝吧。」
　　冥醫：「別叫我杏花！還有晚飯哪次不是我煮的？蒼離，你這牽潘仔也牽得太明顯了。」

　　欲星移領著風逍遙一路往江南而行，為了方便行事，欲星移便施展法力，讓風逍遙靈體得以讓凡人看見，而後便將事件始末大致與風逍遙說了一遍。
　　原來在中原與海境邊界之處，有一座雷湖，湖畔有一雷山，山上有一千年古塔，終年塔門深鎖，無人能入。而每到夜雨之時，雷湖畔村人便能聽見塔中傳出悲嘯，好似龍鳴，聞之令人淒然恐懼。
　　本來，那塔也就只是個傳說，然而去年年底，雷湖有好大一場地震，震得古塔隱然有傾頹之勢，而自塔中，卻滲出一股強大之力，似妖似佛，著實詭異。更要命的是，那股力量潛藏一股怒氣，卻是直指海境。
　　「所以，你做為海境師相，便要來解決此事？」風逍遙坐在舟子上，一面張望周遭山水風光，一面問道。小舟行於江面輕快如飛，大約是鱗族師相施了什麼法力，小舟快得並不尋常。
　　欲星移頷首，道：「我調查了不少古籍，不久前也曾往佛國追查線索，方才得知，那塔不只是塔，更是一千年封印。」
　　風逍遙忙問道：「所以那塔中，真的關著什麼妖物嗎？」
　　欲星移道：「按佛國典籍所載，那裏頭關著的是一白蛟女妖，她雖是妖，體內卻有一股佛氣。」
　　風逍遙搖頭道：「這中間有太多疑問：那白蛟如何擁有佛氣？佛國之人又為何要關她？還有，」風逍遙一指前路，道：「咱們去江南，要往江南何處？雷湖嗎？」
　　欲星移道：「往雷湖之前，先去一趟雲隱寺。」
　　「雲隱寺？」
　　「那是千年之前，與鱗族合作、共同封印白蛟的法海和尚，傳播衣缽之地。」
　　風逍遙皺著眉，一下子並不能夠連貫所有線索，欲星移卻瞅著他不懷好意地笑，道：「還弄得清楚嗎？是不是頭昏昏腦脹脹？哎呀，別太勉強了。」
　　風逍遙：「我倒是清楚魚仔你為什麼沒有朋友了。」
　　欲星移還來不及念一聲做人失敗，小舟忽然一轉，移往江邊便靠了岸，正巧停在一株楊柳之下，水波蕩漾四散。欲星移抬頭看了一眼，道：「上岸吧。」
　　風逍遙隨著欲星移上了岸，便朝附近一山而行。此處已是江南，風光與北方苗疆大不相同──青山鬱鬱，湮水渺渺，晚夏江南林木綠意猶盛，一花一草一石一苔都精緻巧妙，與北方荒漠蒼茫一片的風景大不相同。
　　風逍遙稀奇地四處看著，眼角忽然瞥見一朵紫花，自石縫中生長而出，清冷地長在角落。
　　有什麼人、什麼事，轉瞬浮現，又轉瞬沉入記憶。
　　「風逍遙。」另一頭響起欲星移的聲音，風逍遙猛然轉頭，只見欲星移已經爬完了台階，正立於石階盡頭，回首俯視著他，道：「雲隱寺到了。」
　　寺院隱身在蒼蒼古木之中。
　　欲星移走近寺門，叩響銅環，隨即朗聲道：「鱗族師相欲星移，拜會雲隱寺高僧。」
　　片刻，寺門大開，一名僧人走了出來，卻是金剛怒目，瞪視著欲星移道：「師相又是為了相同之事而來？」
　　欲星移雙手一拱，道：「金剛尊。此事重大，煩請雲隱寺務必相助。」
　　那僧人道：「貧僧已說了，法海師尊尚未出關，此事我與菩提尊皆不能作主。」
　　「雷山古塔中的魔佛之氣越來越重，恐怕封印再難以為繼。金剛尊，此事不能再拖了。」
　　金剛尊雙掌一合道：「抱歉，此事貧僧無能為力。師相請回吧。」說完，金剛尊轉身大步走回寺內，寺門轉眼闔上。
　　風逍遙目瞪口呆看了寺門一眼，說：「魚仔。你真是做人失敗。」這釘子碰得又快又硬又狠。
　　欲星移臉上卻一派輕鬆，道：「嗯，逍仔，我們走吧。」
　　就在兩人下了山、正準備返回小舟時，一名白衣僧人忽自小路中閃出，立在兩人眼前，雙掌一合，對著兩人一拜，道：「阿彌陀佛，貧僧一步禪空，見過二位施主。」
　　欲星移連忙還禮，道：「菩提尊，可是為了雷山古塔之事而來？」
　　菩提尊頷首，道：「正是。」
　　風逍遙瞄了欲星移一眼，只見他若有似無地一笑，露出一切盡算在乾坤袖中的神色，道：「此地不宜說話，菩提尊，請。」

　　雷村雷湖，幾乎匯聚了一整座江南精萃。
　　一湖碧沉如鏡，湖畔楊柳與杏桃相次栽植。此時正值夏末，世間萬物正是濃極而將要邁入衰敗之際，楊柳綠得發老，而江南雷湖仍不減嫵媚，水光映照青山綠柳，倒像眉目倦慵、午睡初醒的美人。
　　此時到底非是雷湖盛景之時，遊人不多，風逍遙隨欲星移一路行來，只遇見幾名白衣少年，一身錦繡、手持摺扇，腰間亮晃晃懸著劍，好生瀟灑風流的模樣，笑著指點江山時，口裡吐出的卻是咕咕噥噥的吳儂軟語，風逍遙聽慣了北方苗疆漢子鏗鏘的粗曠口音，那幾名少年軟綿綿地說了好些話，風逍遙半點也聽不懂，便好奇地瞅著那幾名少年，被欲星移一把拽過來，併著一聲：「別亂看。」
　　菩提尊走在欲星移身邊，忽然指著雷湖邊一座小山，問道：「那便是雷山嗎？」
　　欲星移點點頭。雷山並不雄偉，亦不俊秀，只是安安靜靜蹲伏於雷湖畔，若放眼仔細看去，便能見到山頂有一座高塔聳立。忽然，自雷山方向傳來一聲聲響，嘹亮直衝天際，幾個人腳步一頓，直到那聲響消去，風逍遙才喃喃說道：「原來魚仔說的是真的啊。」
　　欲星移橫了他一眼，道：「難道你一直都沒相信嗎？」
　　風逍遙笑而不答，欲星移也不理他，一指前方一座茶樓，道：「也罷。菩提尊，咱們到那處歇息，想來菩提尊對這雷山古塔，必有不少疑惑。」
　　菩提尊答應了一聲，便與欲星移兩人並肩而行，風逍遙一個人跟在他們後頭，就要走進茶樓時，他不經意地回頭，卻看見方才遇見的幾名白衣少年正在遙遙身後，見他回頭，為首的少年嘴角一揚，目光帶著挑釁地拍拍腰間的劍。
　　風逍遙莫名其妙看了看他，下意識地也往自己腰際一摸，卻摸到了捕風，仍是不明白那幾名少年的意思。於是也沒說話，轉頭就跟著欲星移和菩提尊走進茶樓。
　　三人到了茶樓二樓就坐，欲星移向小二點了一壺龍井、幾樣素菜，風逍遙抄起筷子夾了塊豆干，問道：「魚仔，其實我想知道的是，你怎麼知道菩提尊會來與我們會合？」
　　欲星移「哦」了一聲，說道：「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知道菩提尊會來？」
　　風逍遙：「那你也不是我，怎麼知道我知不知道你知道菩提尊會來？」
　　菩提尊打斷兩人，向風逍遙說道：「其實，上回師相告知貧僧一件事。」風逍遙聞言眨巴著眼望著菩提尊，只聽他說道：「欲施主說，古塔中的女子識得貧僧，貧僧卻不識得那女子。」
　　風逍遙眼珠轉了一轉，說道：「這可幻了。」菩提尊望著風逍遙微微一笑，隨即對著欲星移道：「是，貧僧也是不解，正想請教欲施主。」
　　欲星移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嚨，道：「我在佛國打聽到了一個故事，以及見到一幅畫。」
　　這故事是這麼說的。
　　千年之前，一名女子來到西天佛國，偶然見到一名僧人，忽然激動非常，自言尋他百年，至今終於尋得。然而僧人卻只是茫然，言道自己不過生年三十，百年之前，尚未出世，如何認得女子？
　　那女子聽聞，只能黯然離去。豈知她離去不久，自體內爆發一股妖魔之氣與佛氣，且狂暴至極，她一路自佛國殺至海境，人間死傷無數。於是佛國的法海和尚便率領十八羅漢，與鱗族合作制服女子，並化砵為塔，封印女子於雷山塔下。
　　「至於畫嘛，據佛國之人所說，乃是女子自佛國離去之時，無意間留下的。而那畫的正是一個人的肖像。」欲星移話才落，風逍遙便接口道：「莫非，那畫上的人是菩提尊吧？」
　　欲星移道：「容貌確實與菩提尊相同，只是畫上卻題著『青奚宣』三字。」
　　風逍遙道：「那青奚宣和菩提尊是什麼關係？還有，方才在雲隱寺的和尚曾提到法海師尊，你這故事裡頭也有法海和尚，這法海可是同一人？」
　　菩提尊道：「『法海』之名乃是代代相傳，且座下始終有十八羅漢弟子，自始祖傳至今日已是第十三代。貧僧一直當此稱號只是得道者之傳承，如今聽師相所說故事，只怕沒有這麼單純。」
　　欲星移頷首道：「正是。法海所傳承之物，恐怕正是封印之術。至於青奚宣與菩提尊的關係嘛……」
　　他話未說完，陡然又是一聲長嘯自雷山傳出，且這一回竟震得雷湖水波微微蕩漾。欲星移眉頭一皺，喃喃說道：「可有這麼湊巧？」風逍遙朝窗外張望了一眼，道：「我去看看。」說完，翻身便自二樓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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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20-03-15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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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風逍遙才一落地，那聲長嘯當即停止，然而雷湖湖水餘波盪漾，仍兀自震出片片漣漪。
　　風逍遙微微皺眉，剛往雷山方向踏了兩步，忽然眼前一陣白光晃眼，他一愣，便見到才那四名白衣少年將他圍住，為首的少年笑吟吟看著他。風逍遙眉頭皺得更緊，只見為首的少年生得十分俊秀，兩眉一彎似春山，白玉般的手握著一柄烏木扇，右手拇指還戴著一枚青玉板指。風逍遙看過風大沙大、金戈鐵馬，江南風流人物這一身排場可沒見識過，一時愣愣地看著，忘記說話。那少年見風逍遙不言語，清了清喉嚨，說道：「傻小子，瞧你帶著刀，來比劃比劃唄。」
　　那少年說話一改慣說的南方方言，倒說起了官話，只是語調仍舊軟綿綿地。風逍遙好容易聽懂了他的話，擺擺手，說：「不了，我還有事，改日再來與你交個朋友。」
　　他說著正要閃身離開，那少年卻陡然拔劍，臉上仍舊帶笑：「誰說你可以走了？」一面說，一面手上挽了個劍花，當即向風逍遙刺去。風逍遙沒料到這少年看起來俊秀斯文，卻是說打就打。他在鐵軍廟和萬里邊城磨出一點神經，少年出手雖然出乎意料，倒底被他輕易閃過。
　　風逍遙一手按刀，道：「我真有事，不能陪你們……」那少年卻冷笑一聲，道：「你小子果然有兩下子，拔刀！咱們一試高低！」
　　風逍遙頓時大皺眉頭，實在不明白這幾個少年何以找他麻煩。其實這幾個人也不過是江南的紈褲子弟，學了點刀劍武術，便想找人餵招練練，只是他們各個出生世家，誰也不敢輕易招惹，自然無人敢勝過他們。這幾名少年正無聊之際，便遇見風逍遙，看他年少，又帶著刀，便一心想找他比試。為首的少年見風逍遙仍不肯拔刀，於是輕叱一聲，揮舞三尺長劍一連三招刺向風逍遙，他手裡劍招雖有名家氣派，可仍火候練得不夠，三招都給風逍遙輕易閃過。少年人心浮氣躁，見風逍遙連刀也未拔便能躲過自己的招式，不由大怒，手裡的劍舞得飛快，只見得劍光點點，快似流星，他一旁的同夥齊聲叫好。
　　風逍遙見他劍意逼人，不好躲開，又急著想去看雷山情況，於是步一頓、腰一沉，轉瞬拔刀。那少年眼睛一亮，還未看清他的招式，只聽見刀劍錚錚，下一刻，風逍遙的刀已逼到眼前，少年大吃一驚，急速後退，風逍遙卻藉機收刀，自四人的圍圈中竄出，一面還不忘說道：「事出緊急，得罪了。」
　　少年氣得長劍一劃，指向風逍遙後背，怒道：「追！」
　　幾名少年不由分說追了過去，風逍遙心裡暗暗叫了聲麻煩，正盤算著如何擺脫之際──
　　古塔陡然傳出一陣驚天長嘯，隨即一聲轟然巨響，自雷山古塔頂端衝出一物，直上九萬雲霄，風逍遙和那四名少年都是愣住，眼見一蛟龍沖天而飛，嘯聲不止，正是撼天動地。風逍遙下意識回頭往茶樓一看，只見欲星移已站起身，正憑欄而望，神色嚴肅不已。
　　他又一回頭，卻見蛟龍不知何時化為一人形，正翩然自空中落下，風逍遙向前踏了兩步，終於看清那是一女子形貌，一身碧水藍衫，髮白如練，五官甚是好看，可神色卻凌厲勝寒霜。女子落在雷湖湖心亭頂上，白髮在風中不住飛揚，低聲吟道：「三千白髮三千恨，八百紅塵八百深。」
　　風逍遙心下一凜，只見女子鳳眼輕輕一掀，正看向風逍遙和四名少年，頓時臉色一沉，冷冷道：「人族，該死！」說完，她右手一抬，雷湖湖水霎時激飛而出，直奔湖畔幾名少年，風逍遙忙向旁邊躍開，忽然有一縷白髮射來，如刀如劍，好不凌厲，風逍遙只得拔刀擋下，耳畔卻傳來幾聲哀號，他連忙轉頭一看，只見一名少年被刺穿了胸膛、一名被捲入了湖中，其他兩名摔倒在地，一個斷了臂膀、一個臉上血肉模糊。風逍遙臉色一變，不想那白蛟下手如此之狠，卻聽女子又冷聲道：「哦？你居然擋得下，還有兩下子。」
　　風逍遙揚聲道：「你做什麼？」
　　女子冷冷一笑，長髮飛動攻勢竟是絲毫不減：「你們人族，出身佛國也好、海境也好，都是該死！」
　　風逍遙手上將捕風舞得飛快，勉力擋住女子，但方才身後還有那四名江南少年，如今女子全力只攻向風逍遙一人。陡然女子白髮甩來，卻是銳利不可攖其鋒，危急之時，風逍遙捕風橫在胸前，總算勉強擋下，卻不由倒退三步。就在他一口氣還喘不過，眼見女子又是一招逼殺而來。
　　忽然一道劍意射來，阻擋了女子的殺招，風逍遙連忙回頭，卻見到欲星移偕同菩提尊大步而來。欲星移朗聲向女子道：「輪迴翻轉已過千年，白蛟，你還割捨不下嗎？」
　　女子大怒道：「住口！鱗族之人！最是該死！」說完，她一甩長髮，白髮便朝欲星移急刺而來，鱗族師相不慌不忙，玉如意一動轉眼便與女子過了數十招，然而仍有幾縷髮絲擦過他的臉面，卻擦出了絲絲血痕。陡然欲星移手腕一翻，玉如意纏住了女子白髮，生生將白髮壓下，並悄悄朝菩提尊使了個眼色，菩提尊當即向前一踏，合掌道：「阿彌陀佛，施主，手下留情。」
　　女子目光一轉，此時方才注意到菩提尊，她先是呆了一呆，隨即臉色逐漸地變了，哆嗦著唇張口欲言，好半晌才說道：「奚宣、奚宣，是你嗎？」
　　菩提尊沉默片刻方道：「在下一步禪空。」
　　女子一怔，臉色又悲又怒，道：「奚宣，你……你還是不記得當年的事嗎？」
　　菩提尊面露悲憫之色，望向女子，道：「貧僧此生……乃是第一次與施主相見。」
　　女子緊緊握著雙手不住顫抖，終於慘聲道：「奚宣，你救我性命，可也害得我生不如死！」說完，女子仰天長嘯，嘯聲震得湖水翻起滔天巨浪，並迸發出一股難以抗衡的力量。此時風逍遙與受傷的兩名少年離女子最近，首當其衝，那身受重傷的兩名少年承受不住，當即昏死過去，風逍遙也覺得腳下站立不穩，卻在這時猛聽見欲星移道：「風逍遙！回頭去找你師父法海和尚，我們先撤，再從長計議！」
　　風逍遙此時光是奮力抵抗滔天湖水之力已是竭盡全力，聽見欲星移如此之說，只來得及問一聲：「什麼我師父法海？」陡聽女子一聲怒吼，隨即兩道白髮捲來，分別扣住風逍遙左右兩手手腕，風逍遙大吃一驚，尚來不及掙扎，白髮便用力一扯，直將風逍遙往湖心扯了過去，直摔在女子跟前。風逍遙翻個跟斗站起身，揉著發疼的手腕抬頭，只見女子眼神殺氣濃厚，森然道：「法海是你師父？」
　　風逍遙頓時愕然，忙道：「不是，那是魚仔……那個鱗族師相胡說的。」
　　女子渾身陡然爆出一股殺氣，一把長髮又朝風逍遙襲來，他站得太近，根本不及躲開，女子長髮勒住風逍遙頸脖，直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耳中只聽見湖水喧騰，以及腦中嗡嗡作響，心裡把欲星移從祖宗十八代罵到子孫十八代，才費力道：「我真不是……法海……弟子……」那女子卻好似半點也聽不進去，只是將長髮越收越緊，風逍遙揮刀砍向女子長髮，竟是斬之不斷。
　　眼前畫面益發模糊，風逍遙只覺腦中如雷鳴鼓響，他一咬牙，拚著最後一點氣力和意識，握著捕風奮力扔向女子。
　　他終究不知道這一刀是否成功，模模糊糊地，只聽見一聲轟然，好似天降大雷，而後終於昏了過去。

　　──孤花生澗底，山竹振清風。荒城飛雪霰，缺月掛梧桐。百年隨手過，萬事轉頭空。
　　小少年晃頭晃腦捧著一張紙，朗聲念著上頭的詩，然後回頭：「花癡，你真會寫詩啊。」
　　昊辰臉色冷冷，問道：「那你習字課寫了什麼？」
　　小少年聞言滿臉高興起來，「嘿」地一聲兩手插腰，清了清喉嚨高聲念道：「春日蝴蝶滿天飛，牽著娃娃來花園。花謝花凋莫要哭，來年春日花更繁。」
　　一身天青色衣衫的盈曦忍俊不禁，輕笑出聲，又連忙摀住了嘴。昊辰「哈」地一聲笑，說：「難怪先生要你罰你抄道德經。」
　　小少年說：「你們怎麼不問問飛溟寫了什麼？來來，飛溟，你告訴他們，你習字課寫了什麼？」一面說，他一面伸手攬著飛溟的肩，飛溟垂下頭，好半天才小聲念：「風吹風吹，風中吃西瓜……屁股會開花。」
　　板著臉的昊辰到底忍不住噗哧笑出聲，盈曦把臉埋進掌心、笑得兩肩抖個不住，小少年哈哈大笑，摟著飛溟笑得前仰後合。
　　大約是被底下陣陣笑語嚇著，幾隻鳥兒振翅，自枝頭啾啾地叫嚷著飛遠了。

　　風逍遙睜眼時眼前一片黑暗，他茫然仰躺在地，怔怔然好一會兒，而後抬手，奮力抹了一把染濕的眼眶。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他記起來了，那時在雲隱寺途中見到的花是僧帽花，昊辰曾經找到一朵，同樣生於石中，然後還指給他看。
　　──你瞧，這花居然從石縫裡長出來，太稀奇了。咱們這裡到了夏末，也就僧帽花好看了……不過這一朵，究竟是為何只有一支長在這兒呢？
　　──嗯，好問題。昊辰啊，你還真的是個花癡……
　　不知何處拂來一陣冷冷清風，僧帽花便微微顫動，一點清晨露珠轉瞬滑落。風逍遙眼前彷彿浮現那老愛穿著一身淡紫衣衫的少年，揚著一雙冷冷地鳳目，似笑非笑看著風逍遙。
　　然後紫衣少年目光一轉，投向了不遠處一名少女，她一身天青色的衣裙，柔和的眉目微微低垂，不經意地一抬，望向風逍遙，卻是惆悵萬千。在她身邊，還站著一名年紀更小的少年，斜戴著一頂小白帽，無聲地看著風逍遙。
　　荻花題葉，玲瓏雪霏，無情葬月。
　　當年為了有趣，起了風花雪月這樣拙稚的渾名，他們在一張床上抵著肩同睡、共用一碗飯搶著最後一口的菜，一同翹了學堂爬到樹上午睡、或是溜進習字課先生的房裡在先生臉上畫王八。
　　那其實也只是兩三年前的過去，然而如今終於回想起來，卻好似遠在百年之前那般難以觸及。
　　風逍遙掙扎著想起身，覺得渾身疼得厲害，他一咬牙，這才撐著身體坐起來。他皺著眉摸了摸頸脖，發覺有好幾道細細傷痕，大約都是給女子長髮勒出的，只是他傷口無血，風逍遙便好奇地多蹭了兩下，沒想到竟在一處傷口蹭開一層皮肉，疼得他嘶嘶地倒抽涼氣，連忙收起手爪子，往四周張望。
　　不遠處有一點光亮，風逍遙站起身，往光亮處走了幾步，這才弄清這兒是個洞穴，而光亮處正是洞口。忽然，自洞外傳來一陣淒涼簫聲，風逍遙眨眨眼，大步走了出去。
　　洞外圓月西斜，已是深夜。只見女子坐在洞外一石上，低眉歛目，正吹著竹簫。簫聲淒涼，迴盪在月夜之下，竟是異常地動人神魂。風逍遙向來瀟灑慣了，什麼傷春悲秋的從來不怎麼放在心上，然而此刻他剛剛憶起生前之事，正魂不守舍之間，聽見那簫聲，忽然感傷起來。他緩緩步出洞口，悄立在女子身後，月光如水，照得四周彷彿染上一層薄薄的霧，周遭一切景物都朦朧難辨。
　　終於，簫聲歇止，女子幽幽嘆了口氣，突然察覺風逍遙站在身後，於是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可醒了。」
　　風逍遙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欲星移和菩提尊呢？」
　　女子道：「後來天降大雷，鱗族師相還有……奚宣早已離開。這裡是雷山附近，你昏睡了半天了吧，」她一面說，一面自懷中摸出一樣東西遞過去，道：「收著，你的刀。最後那一刀不錯，只是失了準頭。」
　　風逍遙一愣，問道：「你就這麼還給我？」
　　女子淡淡道：「我的事，和你沒有半點瓜葛。拿了刀，你什麼時候要走便走吧。」
　　風逍遙伸手取回捕風，又問道：「你終於知道我不是法海的弟子了？」
　　女子道：「你是已死的鬼魂。即便是法海禿驢的弟子吧，也是生前之事了。」
　　風逍遙默默地在附近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問道：「話說回來，還未請教姑娘姓名？」
　　女子淡淡一笑，道：「我叫錦煙霞。」那輕淺一笑，竟如霜雪初融、春跡乍生，十足的好看，風逍遙看得一愣，這才又道：「錦煙霞姑娘，當初究竟發生何事，你如此痛恨人族？」
　　錦煙霞沉默不語，手撫竹簫，就在風逍遙以為她不願回答時，錦煙霞緩緩開口道：「我乃魔族出身，到人間遊歷時，偶然遇到了奚宣……」
　　風逍遙：「他是海境人嗎？還是出自佛國？」
　　錦煙霞搖搖頭，道：「他不是凡人，他是佛國之神，恰巧也下凡而來。我和奚宣相遇相知，遂一同遊歷人間，那段日子，真的是十分的快活。然而……」她深深吸口氣，續道：「我們來到海境與中原邊界的雷湖，決定在此久居，並隱匿神和魔的身分，以凡人自居，在雷湖畔住了一段時日。自此以後，兩年天上未降一滴雨，不巧，我無意中向村民洩漏了自己乃是魔族的身分，雷湖之人認為乾旱乃是我所導致，於是聯合鱗族之人，藉故調開奚宣，在雷湖湖畔圍殺了我。」
　　風逍遙一愣：「殺了你？」
　　錦煙霞微微點頭，道：「是，我死過一回。」她說著，兩眼點點如寒霜，森然道：「死過一回，卻又復生。」
　　風逍遙陡然想起白日時雷湖湖畔錦煙霞曾說的話，他心念陡轉，問道：「難道，是青奚宣救你的？」
　　錦煙霞低聲道：「救嗎？」她摩娑著竹簫，喃喃說：「也算是吧。」
　　「死者不能復生，縱然是神仙，也不能扭轉才是。便是我，也明白這個道理。那他是如何……？」
　　「他割捨了大半骨血和魂魄，托在我的屍身上，使我得以復生，並擁有長壽。」
　　風逍遙愣愣地說不出話來，半晌結結巴巴地問道：「這……這可能嗎？」
　　「他們作為神仙，肉身精魂本來就與凡人、魔族不同。而尋常人魂魄若是有損，絕不能活，更何況是割捨與他人。」
　　「那……那青奚宣將大半肉身精魂給了你，他自己又如何呢？」
　　「他肉身與精魂損傷大半，失去絕大部分的神力，自然只能一死，重入輪迴，從此有如……凡人。」
　　月光皎潔，撒落一地冷白之光，風逍遙不覺打了個哆嗦，低聲道：「所以，菩提尊便是青奚宣嗎？」
　　錦煙霞幽幽望天，好半晌悄聲道：「他不記得，那便不是了。」她說著淒然一笑：「原來我只道他是入了輪迴，卻沒想到連記憶也一概失去了。」
　　風逍遙問道：「那後來，佛國之人便與鱗族之人合作，將你封印在雷塔之下？」
　　「是。帶頭的便是法海那個禿驢，以及當時的鱗族師相。他們要封印我也就罷了，當時我心神狂亂，殺了許多人，他們怨我恨我，那是自然的。可他們竟以奚宣為誘餌……奚宣他……竟然也甘願為他們而欺騙我……」
　　當初的青奚宣為了錦煙霞，不惜剜肉刮骨、裂魂割魄之痛，也要使錦煙霞復生，可如今卻墮為凡人，乃至於錦煙霞都不復記得。
　　那麼使錦煙霞復生又是為何？這一往情深、甘願墮為凡人又是為何？錦煙霞執拗地追尋忘卻一切的青奚宣又是為何？
　　天地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稀稀疏疏的蟲鳴迴響。錦煙霞忽然低聲念道：「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她抬頭，見風逍遙一臉茫然，便微微放鬆了神情，道：「等有一天，你遇到一個人，就明白了。」
　　風逍遙眨眨眼，側頭問道：「一個人？誰？」
　　錦煙霞不禁又是淡笑，神情卻有幾分悽愴：「遇見一個，能讓你一往情深、至死不悔的人。」
　　風逍遙霎時心念一動，睜著眼問道：「那便是即使知道情深不壽的道理，也不能捨棄的人？」
　　錦煙霞沒想到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來，怔了一怔，才說：「是。」
　　風逍遙頓時不安地抓耳撓腮起來，暗暗想著，那個讓老大仔牽腸掛肚的，會是什麼人物？
　　一想起鐵驌求衣，腦中思緒便如浪潮洶湧地翻滾起來──也不知道自己離開鐵軍廟後，老大仔都在做什麼？若他去了尚賢宮發覺自己不在，又有何反應？當初苗王終繼承大位，可老大仔臉上卻更添擔憂之色，卻不知在想些什麼？總歸而言，老大仔實在太不是東西，什麼話都往心裡藏，到底有多不信他風逍遙？
　　錦煙霞見他臉上一會兒憂心忡忡，一會兒無可奈何，問道：「你心裡有這樣的人了？」
　　風逍遙聞言嚇得用力搖搖手，道：「不不不，那倒不是。」他心裡萬分惶恐地想，錦煙霞和青奚宣結局如是，這一往情深都是個什麼害人的破玩意兒？
　　他想了想，又將話題拉回，問道：「那麼，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錦煙霞道：「還能怎麼辦？我身上有當年奚宣的佛氣，不能回到地府魔界，天界更是去不了，也就只能待在人間，找個能安身立命之所。只是……」她頓了頓，臉色一沉，又道：「只是看鱗族師相那陣勢，怕是他們非要將我再次封印不可。」
　　風逍遙道：「你若無害於人間，只是退隱，他們又為何要封印？」
　　錦煙霞搖搖頭，冷笑一聲道：「鱗族之人就是容不下異己，我一個身兼佛、魔二氣之妖魔，他們自然視我如敵仇；至於佛國那些禿驢，自稱正義、普渡眾生，其實也不過自以為是罷了。」
　　風逍遙歪了歪頭，小心翼翼道：「也或許他們另有原因。」
　　錦煙霞不語，抬頭遠望，似乎沒聽見風逍遙的話。此時月沉星落，晨曦隱現，照得群山微微發亮。風逍遙極目遠眺，江南山峰秀麗，更升起淡淡煙嵐，周遭鳥鳴聲漸起，啁啾之聲在山谷縈繞。忽然，錦煙霞說道：「天已亮了，你去吧。」
　　風逍遙點點頭，站起身，道：「那麼，姑娘保重。」
　　錦煙霞不語，只是擺了擺手，風逍遙於是不再多言，手提捕風，轉身沿著小徑下山而去。

04
　　鐵驌求衣來到尚賢宮，從默蒼離那裡聽說欲星移帶著風逍遙滅魔去了，頭一個念想就是滅了欲星移的浪辰宮。
　　然而墨家老二在墨家裡是數一數二冷靜的人物，真要滅了浪辰宮也不該是現在。於是他對默蒼離說了一句「告辭」，二話不說抽身就往江南。
　　待鐵驌求衣探查完半毀壞的雷山古塔、來到雷湖時，天色已近黃昏，然後他就打聽到今日古塔裡飛出一名女魔，殺了兩人，並帶走了一個外地來的少年。
　　當時躲在茶樓裡恰巧目睹一切的中年男子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對了，那少年好像還是雲隱寺法海禪師的弟子。」
　　「法海禪師的弟子？你如何知道？」
　　「是那個鱗族師相說的。」
　　「……然後那白蛟一聽見便把那少年抓走了？」
　　「對對！沒錯！咦？這位大哥，你又沒在場，怎麼會知道？」
　　鐵驌求衣轉身走了，一路走得十冷寒風嘯九方，萬里血足踏千浪，誰也不敢攔他。到了晚間，他終於在一間客棧找到欲星移。房間門外站了十八個和尚，各個低眉歛目、威嚴肅立，可鐵驌求衣板著臉走過去，隆冬朔風吹過去似的，那十八個和尚瞬間都凍住了臉色。
　　此時房門緊閉，裡頭燭火明熾，鐵驌求衣毫不客氣地推門進去，只見欲星移坐在左側，右方則坐了三名和尚。欲星移扭頭一見到鐵驌求衣，衝著那張冷臉還能微微一笑，道：「真湊巧，我們要的第四人可終於到了。」
　　這情況要是墨家老五遇到，大約笑瞇瞇地就是一槍裂羽銃；老七遇到，眉一揚便破口大罵兼拔劍。然而墨家老二只是「嗯？」了一聲，渾身散發的殺氣連幾個見過世面的大和尚都感到微微一冷。
　　欲星移倒是不慌不忙，說道：「老二，封印白蛟的十八羅漢陣需要十八名羅漢、四名護陣以及一名陣主。法海禪師自是陣主，護陣有菩提尊、金剛尊，加上你我，恰好四人。」
　　鐵驌求衣冷冷道：「你就為了少的一名護陣，拿風逍遙逼著我過來？」
　　欲星移笑道：「唉，老二，這怎麼能說是逼呢？況且當初也是風逍遙自願跟來的。」他見鐵驌求衣大有下一秒拔刀砍人的氣勢，連忙擺擺手，道：「風逍遙還在白蛟手上，你要找我算帳，那也等咱們收了白蛟再說。老二，如今情況你了解多少？」
　　鐵驌求衣腦中浮現起十八種踏平浪辰宮的方式，而後才回道：「千年前的事還有不明瞭處，但無礙如今判斷。」
　　那邊法海禪師忽然說道：「白蛟身兼佛魔二氣，違逆天常，極易勾起天雷降災於人間，今日她甫出塔便勾動天雷，幸虧是小雷，且打在湖心亭上，若打在雷湖，後果不堪設想。何況她殺心極重，絕不能留，只能再次封印。」
　　鐵驌求衣：「然而我今日到雷山古塔，卻發現整個雷山雷湖，魔氛重得太不尋常。」
　　金剛尊道：「那白蛟在此封印千年，雷山雷湖魔氛未消，也屬正常。」
　　欲星移捏了捏眉心道：「老二考慮之事我明白，雷山雷湖魔氛太重，也可能勾動天雷。只是當時白蛟亦在雷湖，又劈在她左近，實在不知這天雷究竟針對誰而來。總之，」欲星移抬起頭，望著在場眾人，道：「明日先試著封印白蛟，開十八羅漢陣。」
　　鐵驌求衣道：「倘若天雷乃針對魔氛而來呢？雷山雷湖的魔氛，非強大佛氣化解不可。若你們再封印白蛟千年，千年之後，那一處封印，所豈不是又和如今的雷山雷湖一般？」
　　欲星移沉默良久，食指緩緩摩娑著玉如意，燭火照得他一張臉明暗不定。良久，他才道：「倘若果真如此，那恐怕得有所犧牲了。菩提尊，」欲星移忽然望向始終無語的菩提尊，想說什麼，卻也只吐出了一個「你」字，菩提尊卻像是心領神會，歛眉低目，合掌道：「貧僧明白。」

　　且說風逍遙離開錦煙霞，他不識得路，只得隨意亂走，不覺走到了一江之畔。此時朝陽已升，天光一碧如洗，但見晚夏蘆葦白茫如花，江面上波光粼粼，再更遠處則是青山橫翠，峰巒層疊。
　　風逍遙一時看得愣住了，就這麼立在江邊，看著眼前一片江水景色。此處全不見人蹤，只有數隻白鷗飛來，有的還落在距風逍遙不遠處的岸石，睜著圓滾滾的眼盯住風逍遙。風逍遙朝他揮揮手，那白鷗一扭頭，展翅高飛而去。
　　風逍遙嘆口氣，找了一處坐下，思緒不覺遠遠飄去。自他終於回憶起風花雪月，當年種種便在腦中揮之不去，乃至於童年舊事都一一想起。年幼時入了刀宗，當時他最為年少，師兄們都對他極好，包含一向寡言的大師兄，以及一個老愛惹麻煩的師兄……叫什麼去了？千來福？師父當年好像指點著他倆說過：千來福、風旺財，一對刀宗活寶。
　　而後他進入修真院，結識了花雪月，忙著學武練刀，至於調皮搗蛋一點也沒少。習字的先生最恨他，只因風逍遙老在習字簿上畫蚱蜢、畫飛鳥、畫好一片大江大山下俠客打架，老先生已經一把年紀了，總是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指著風逍遙的鼻子要他抄十遍道德經，風逍遙便睜著圓滾滾的眼睛，委屈巴巴直看著老先生，看得老先生把一張桌子拍得價天響：「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讓你抄，你就抄，看著我做什麼？」
　　昊辰最愛拿這件事笑他，飛溟總會待在書房裡陪他抄完。有一回在他苦著臉抄字時，盈曦拿了一疊抄好的道德經給他，說：「我仿你的字，寫了七遍，剩下的你自己寫吧。」
　　風逍遙愣了愣，抬起鼻尖不知何時染上一點墨的花臉，笑說：「謝謝你啊！雪。」
　　道域的冬天不似苗疆那般酷寒，多數時候的雪都是細細的，砸在身上也不見疼。那一日，他們幾個年紀相近的孩子結伴溜出修真院，到附近的山丘打雪仗，風逍遙玩得一身的雪，在雪地上跌了個亂七八糟，抬頭瞧見飛溟一個人站在梅樹下，便笑嘻嘻地一把將他拉來一塊玩。後來飛溟摔了一跤，扭傷了腳，風逍遙便將他背回修真院，擔心他疼得難受，一路上嘰嘰呱呱，不知道對他說了多少奇怪的笑談故事。
　　再往後呢？
　　那之後的記憶便是一片空白，彷彿真有場漫天大雪撲刷而過，將所有的一切皆都掩埋。風逍遙最終的生前的記憶，便是飛溟一臉木然，手持血不染，一劍貫穿自己的胸膛。
　　他們最終究竟是如何走上這一步的？何以那個寡言而靦腆的月選擇痛下殺手？花呢？雪呢？如今他們可都安好？
　　往事紛擾如斯，眼前風光卻明媚祥和。盤旋於空中的白鷗又降落於石上，歪頭啄著身上的羽毛，不時抬頭看風逍遙，圓滾滾的眼裡滿是好奇。風逍遙長長嘆了口氣，自語道：「什麼時候，也能和這些魚啊鳥啊一樣逍遙快活？」毫無煩惱是非、忘卻生死牽絆，就這麼徜徉於一天一地，肆意得很。
　　但生而為人，仍是逃脫不了千歲煩憂。
　　風逍遙不知在江邊坐了多久，直坐到了日頭高高升起，陡然，附近一處山谷傳來一陣轟隆之聲，隨即一股魔氣與佛氣爆發而出，驚得周遭白鷗水鳥紛紛飛起，呀呀亂叫著遠去。風逍遙站起身，只覺大事不妙，於是邁開步伐匆匆往山谷處奔去。
　　他奔得越近，便越感佛、魔二氣之強烈，且相互抗衡。待他終於來到山谷左近，便自高處林間向下一望，只見錦煙霞立在中央，單手掌心向天，與半空中一巨大金色佛陣抗衡，在她身外，圍著十八名和尚，各個盤腿而坐，一根木杖橫於膝前，口中喃喃唸佛，十八名和尚之外，則有四人分站四極，更有一白鬚和尚坐在最外側，坐北朝南，手持佛珠，兩眼直盯著陣中的錦煙霞。風逍遙腦中飛快運轉起來，暗想這莫非便是菩提尊所說的法海封印白蛟之法，在周遭坐著的十八名和尚正是法海的十八羅漢，最外側的白鬚和尚便是當代法海禪師。至於其他四人，風逍遙仔細一看，這才認出那分別是菩提尊、金剛尊、欲星移，以及鐵驌求衣。

　　鐵驌求衣隨同雲隱寺眾僧，終於找到了錦煙霞，並將她引誘至山谷內，布下十八羅漢陣，準備一舉將其封印於內。然而錦煙霞不愧是千年大魔，兼之身懷當初青奚宣的佛氣，眾人與她相抗了半個時辰，錦煙霞依然不肯屈服於十八羅漢陣之下。鐵驌求衣一面運氣一面四下觀察，法海禪師座下的十八名羅漢有幾個年紀輕、修為較淺者，已經面有大汗，似乎快支撐不住。雖然如此，但看錦煙霞狼狽的模樣，多半也是瀕臨極限。
　　鐵驌求衣心中默默下了判斷，便轉頭看向欲星移，恰巧欲星移也轉過頭來，兩人並不說話，卻是相識一望，頷了頷首──
　　若無意外，再一刻鐘多半便能壓下錦煙霞。
　　偏偏就在此時，天上陡然出現異相，並隱隱有隆隆之聲，鐵驌求衣抬頭，只見天上不知何處冒出許多烏雲，慢慢往一處聚集，此情此景，卻是殃雲匯聚，竟像是要降下天雷。鐵驌求衣大皺眉頭，望向殃雲聚集之處，猛然心頭一驚──那不是他處，正是雷山雷湖。
　　鐵驌求衣當即轉向欲星移，那邊欲星移也注意到了異相，兩道俊秀的眉緊緊皺著，低聲道：「老二，還真給你預料到了。」
　　鐵驌求衣道：「該徹陣了。將她封印，不是辦法。況且……」他話至此，不禁皺了皺眉，欲星移卻眼神一冷，接了鐵驌求衣的話道：「若問需多強烈的佛氣才能化解雷山雷湖的魔氛，不論在場哪一位的佛力，都是不夠的。」
　　兩人相看一眼，正要收手，陡聽法海一聲長嘯，竟是催加了力量，拚卻畢生功力，非要將錦煙霞封印在此，金色佛陣頓時光芒大長。錦煙霞雖然面不改色，卻悶哼一聲，嘴角流下一絲血跡，眼看就要支撐不住。
　　欲星移和鐵驌求衣兩個同時撤手，還未來得及有任何動作，忽然，自半山腰彈出一褐色人影並著刀光，雖無千鈞之力，卻是迅捷無匹，一抹亮白刀光在山林之中極端刺眼，刀光所向，卻是直劈那巨大佛陣。
　　鐵驌求衣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麼人的什麼刀，不禁呼吸一滯，旋即厲聲大喝道：「風逍遙！」

　　風逍遙揮刀至半空中，就有些後悔自己太衝動了。那股強大的佛氣簡直不可抵擋，只單單靠近便令風逍遙幾乎難以順暢呼吸。錦煙霞比之於自己，力量可說是相距千里，即便受傷吐血，到底是個千年大魔，還能抵抗佛陣，可他風逍遙一個小小幽魂，就是生時也不過是刀宗裡出類拔萃的後輩，哪裡能跟這樣的大魔、大能、大道、大陣相提並論？
　　但他刀招已出、身在半空，正是騎虎難下，於是他一提氣，握住刀柄，拚著渾身上下所有氣力全灌注於持刀的右手，勉力忍住壓迫逼人的強大佛力，順勢直落，下一刻，捕風刀刃便劈落在佛陣中央。
　　當捕風與佛陣接處之時，風逍遙只覺手臂巨震，幾乎要拿刀不穩，他奮力一咬牙，催動渾身氣力、絲絲毫毫全灌入刀中，竭力將刀鋒壓向陣心。旋即只聽見鏗鏘一聲巨響，那佛陣陣心竟硬生生給捕風劈出了一道裂縫，佛陣卻也施以一股強大的反彈之力，將風逍遙整個人震上半空。在佛陣之力的衝擊之下，風逍遙只覺腹中五臟六腑全翻攪過來，耳邊則聽見錦煙霞長嘯一聲，而後一聲脆響，已損壞的佛陣被錦煙霞一掌所破，風逍遙在空中勉力側頭一看，只見佛陣碎成片片，那錦煙霞便縱身一躍，自紛亂的金色碎片中飛快離去，下一刻在她身後竄出一條水藍色的人影，並著一聲喊：「老二！雷湖！」
　　然後風逍遙才察覺到自己的處境，正背腰朝下、自半空直直往下墜落。方才那一刀，已經拚出了他渾身氣力，此刻他右臂痠麻得失去了知覺，半點也動彈不得，半空之中，他只來得及以左手收回捕風、以免落地時誤傷，其他的便什麼也做不了，就這麼一摔而落──
　　陡然一隻大手托住了他的後腰，撐著他往下緩住了墜下之力，而後那隻手抓著他的腰帶，並往內一旋一帶，風逍遙身在半空，控制不住力道，整個身子便往對方撞去，隨即那隻手便緊緊勒住他的背，將他抱了個滿懷。
　　這邊風逍遙驚魂未定，下顎貼在對方頸脖，兩手還不知道往哪擺，愣愣地睜大眼望著眼前幾個滿臉錯愕的和尚，隨即那隻大手便一把將他從懷裡扯下，放在眼前。風逍遙一抬頭，愣了愣，喜道：「老大仔！」
　　鐵驌求衣臉色陰晴不定，他深深地呼吸吐氣，心裡翻翻滾滾有無數言語──誰讓你到江南來了？欲星移給你灌了什麼迷湯？那女魔可有傷你？她都對你說了什麼你要幫她？知不知道十八羅漢陣是什麼而你又是個什麼東西、憑你也敢破！方才那一刀滋味不好受吧可有哪裡疼著了？然而最終，千言萬語翻騰在胸臆、脫出口卻仍只有兩字，鐵驌求衣皺著眉瞪著風逍遙，低聲道：「胡鬧！」
　　也就這麼再孰悉不過的語氣、再孰悉不過的兩個字，卻勾起風逍遙心中一股五味雜陳──無數的困惑煩擾，從此便有人能替他擔待，於是憂煩盡去，接著浮上了心安之情，卻還摻著一點委屈，大約便像是離家出走的野孩子，在外頭捱過一陣一陣的風風雨雨，終於回到家、見到老家一盞燭火依然暈黃的那種情緒。風逍遙深深吸了口氣，撐住了傷疲交加的身子沒有坐倒，卻再也撐不住臉上的表情，抿著唇低下了頭，前髮搖搖晃晃地遮住了臉色。
　　他這一低頭，便露出了後頸，鐵驌求衣伸手撥開他的馬尾，便見到一道道細線般的傷痕，其中一處皮開肉綻，翻出底下粉紅的皮肉，看上去有些怵目驚心。鐵驌求衣眉頭又是一皺，按住風逍遙的後腦勺壓向自己胸口，低聲對他說道：「等等再跟你算帳，先處理正事要緊。」
　　這邊說完了話，鐵驌求衣便一抬首，朗聲道：「諸位大師，看雷山雷湖情況，恐怕天雷之所降是為魔氛。欲星移已趕往雷湖，我們快跟去吧。」
　　法海禪師單手一抬，道：「施主且慢，敢問那少年是什麼人？他壞我十八羅漢陣，恐怕他和那女魔脫不了干係。」他這一番話說得溫和，內裡卻大有興師問罪之意，法海禪師話才完，身邊的十八羅漢便紛紛握住身邊的木杖，竟有幾分肅殺。
　　這頭風逍遙聽見法海禪師說話，想起方才在山腰上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容貌，如今倒是有幾分好奇，想看看傳承了十三代的法海長什麼模樣，他才想要轉頭，卻只感鐵驌求衣手勁微微加重，原來只是輕輕靠著，如今整個額頭都壓上了鐵驌求衣的胸膛，半點也動彈不得，耳中只聽鐵驌求衣冷冷說道：「他是我苗疆鐵軍廟之人，誰也動不了他。」
　　若說法海的話軟中帶硬，鐵驌求衣這話便顯得直白不客氣，法海到底是修行之人，臉上不動聲色，眼底卻透出了不信任。此時菩提尊向前踏了一步，道：「法海師尊，這少年當初是鱗族師相帶來江南的，中途被女魔劫了去，並非魔族。師尊，此時雷山雷湖天雷將落，恐怕……」
　　那邊法海不再多言，當機立斷，道：「速速趕往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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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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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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