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12 前尘莫寻踪【双秀/金银】3楼 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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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4-10-11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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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 前尘莫寻踪【双秀/金银】3楼 7~12

有位道友建议我把此文发到36来，与大家交流一下，于是拼了老命发上来……
这个ID和发在贴吧ID不同，但与微博ID相同，欢迎勾搭~
这是我第一篇霹雳同人，若有不适，请海涵~

引

师尊，江山如此多娇，逐草天地苍茫论英雄，何不快哉，你为何总是要我在此观霞？

江湖险恶，我不希望你也目睹师友至交喋血黄沙，欲复仇，却唯十年面壁，方知何谓江湖。

一
道真之中，双秀齐名。名剑无名，银骠当家，是两个绕不开的名，亦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双秀传说流传世间，曾经并肩作战，曾经共弥龙祸，曾经战退双魔。然而，在道真内部，却试图对这段过往缄口不提，仿佛名剑与银骠的存在，对彼此而言，都是一个不应存世的禁忌。
北芳秀与南修真，已经分离了太久。其间隔阂，也再难消弭。
永旭之巅下，群峰巍峨，林木葱茏，云霞罩目，风景秀绝。
林间小道之上，一抹金色的道影正驻足而立，侧耳而听。面容肃穆，身形傲立，不染俗尘，正是倦收天。
令倦收天意外的是，人迹罕至的永旭之巅山中，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何人来犯？”倦收天凜声问道，扬起一手，准备攒劲出招。
“啊啊！英雄高抬贵手！”
只见一个年轻的道士从丛林中蹿出，身影矫健得如同一只兔子。而这名道士虽然年岁尚轻，亦身负长剑，且从他身形看来，功夫底子倒是不差。
倦收天收回手，再度问道：“你还未回答，你是何人？”
“浪掷千秋莫寻踪。”来人慌忙站定，昂起头答道。“南修真最受瞩目的后起之秀，便是我！”
听到“南修真”三字，倦收天似乎抬起眼打量了一番这个最受瞩目的后期之秀，他见莫寻踪迅速收起逃窜的慌乱，脸上隐隐露出自豪之意，便想自己与南修真来往阻隔已久，竟真不知道这么一位后起之秀的存在。
倦收天淡然问道：“如此，何事惊慌？”
“刚在山下，不知哪来一群人，得知我之身份，进而逼问我名剑下落，我怎么可能知道，因而他们便大打出手。他们人多势众，我不敌，只好夺路躲入山中一避。”莫寻踪掸了掸道袍上的尘土，一脸愤愤不平。
“银骠玄解么？你师尊何人？”倦收天眯起眼，对这个年轻的孩子有了兴趣。
“我们萍水相逢，你先问我是谁，又问我师尊是谁，为何不先自我介绍？这是基本的礼数。”莫寻踪不满地撇了撇嘴，瞪了来人一眼。
倦收天淡然道：“名剑无名，倦收天。而你躲避的此山，正是我的永旭之巅。”
莫寻踪惊讶地睁大了眼：“北北北……北芳秀！”他不住打量着此人，确如传闻所言，气质绝然，傲而不骄，实乃道门先天。他又探头看了看倦收天身后所负金剑，果真气势万千，想来这便是道真镇教之宝中的名剑金锋了。
倦收天的声音打断了莫寻踪的思量：“正是。那么，你可以回答了，你师尊何人？”
莫寻踪默然，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在南修真所闻关于倦收天之事，听闻此人剑艺超凡入圣，曾以一敌万大败南宗，因而也为南北道真之间的隔阂划上了更深一笔仇怨。但莫寻踪毕竟年轻，对这些前尘旧怨不甚了解，他心中所记，只有北芳秀昔日的不败传说，以及道真顶峰剑阵巧夺无级变。
而事实上，南修真少有人会私下与他提及倦收天。就连他的师尊，对于倦收天，也仅有那么些只言片语。关于道真双秀，莫寻踪只知道，为何师尊会接植银骠玄解，以及倦收天与南宗之战，止于他师尊的出面。而倦收天为何黯然回转北方，他也从未听师尊提起过。从这些有限的信息，他还不能判断，名剑无名与银骠当家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势同水火或不是。
在莫寻踪年轻的心里，认为倦收天是个武力高强的先天，而他的师尊是个淡薄如水的性子，默默为这个北芳秀付出了一双手的代价，还不得不背起了一身南修真的担子。
然而，莫寻踪心里思索着，还暂需寻求北芳秀的庇护和收留。于是，他认为，装傻才是明智的：“我此次出山可是有任务在身，关于任务内容和我师尊身份——抱歉，暂时还不能泄露。”
“也好。”倦收天抬手指了山中一处，“那边，便是下山的方向。”
说罢，倦收天转身欲回。
“前辈！也许那群歹人已经埋伏在山下，我这样下山，岂不是凶多吉少！你不可见死不救呀！”莫寻踪赶紧抓住倦收天的道袍，露出恳求的表情。
倦收天停步，居高临下看着莫寻踪，并不言语。
那眼神如同在说：你不是南修真最受瞩目的后起之秀么？
莫寻踪败下阵来，更紧地捉住了倦收天的衣袖。他紧张地深呼吸片刻，开口道：“我的师尊……是银骠当家的好友。”
倦收天依旧以那般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莫寻踪，那金光闪闪的道袍几乎让莫寻踪有些不敢直视，而当他仿佛看见倦收天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也告诉自己，一定是眼睛花了的错觉。
终于，倦收天开口道：“那跟吾来吧。”

二
莫寻踪在永旭之巅赖着住了几日，顺道观察了一番倦收天其人。永旭之巅的摆设倒也简单，茶桌一座，高台一方，小屋一间，不过是寻常容身之所罢了。而倦收天此人并无特别爱好，唯独钟情于曙光。每日莫寻踪早早起身，按照向来的习惯做早课练练筋骨，便能看见倦收天已在高台之上伫立多时了。
与当初硬要莫寻踪下山不同，这几日里，倦收天从未催促他离开。平日倦收天与他的交流不多，堂堂北芳秀本就不是多话之人，而莫寻踪也担忧一不小心暴露了师从银骠当家的身份，更是不敢作多言语。
此日清晨，莫寻踪走出住所，看见倦收天一如既往伫立崖边。永旭之巅以东，云蒸霞蔚，灿烂的朝霞遍布了整个天空，红彤彤的日头从云霞中渐渐浮起，周围的空气与云朵仿佛已为曙光所熔化。而曙光落在金灿灿的倦收天身上，映得他金棕色的眼睛更加熠熠生辉。
这样一个看起来安宁而广博的人，竟然会因为当初同修殒命而剑指南宗，莫寻踪有点不能将这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
莫寻踪不由得想起，师尊曾对他讲过：我不希望你也目睹师友至交喋血黄沙，欲复仇，却唯十年面壁，方知何谓江湖。
那个时候银骠当家直直地看着烟雨斜阳之外的远方，表情仿佛掺杂了一丝不应该属于他的淡淡哀愁，那种深深的无奈至今仍在莫寻踪的心中挥之不去。
“目睹师友至交喋血黄沙，欲复仇，却唯十年面壁，说的是北芳秀，还是师尊自己呢？”莫寻踪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
鬼使神差地，莫寻踪走上前去，问道：“前辈，世间万物，意态万千，为何独独钟情曙光呢？”
倦收天并未言语，仍是面对着冉冉升起的旭日负手而立。
莫寻踪无奈地挠了挠脑袋，感受到那股不愿被人打扰的坚持，便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晌午时分，莫寻踪准备下山去置备些日常用度与吃食，便询问北芳秀是否有需要捎带之物：“毕竟我在前辈这里叨扰甚久，添置些日常用品也是该然，前辈需要些什么，请不用客气。”
倦收天看了莫寻踪一眼，露出思索的神色，半晌，才答道：“嗯，面粉吧。”
莫寻踪吃了一惊：“面粉？面粉何用？”
几日来的相处，莫寻踪只道北芳秀十足高人气质，平日里也几乎没有表情变化或情绪波动，岿然如山，没想到却提出这样一个奇怪的要求来。
谁知，倦收天一本正经道：“做烧饼。”
莫寻踪却一时不知道答些什么好了。
倦收天却发问道：“你师尊没有教过你么？”
莫寻踪愣了愣，想起师尊日常的确是喜欢亲自下厨做烧饼，但他以为只是师尊勤劳，凡事亲力亲为，未想得在北芳秀眼里，做烧饼这项技艺也是要师徒传承的。莫寻踪只好老老实实地摇头：“并没有。”
倦收天继而说道：“之前你问吾为何独爱曙光，世间万物皆为发相，吾爱曙光，正如你师尊爱观霞光，别有真意罢了。”
“欸欸……？”莫寻踪忽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了，是从何时起，关于他的“师尊”，倦收天已经和他达成莫名其妙的共识了？
“前辈，我先离开了！很快回来，不必担心我！”莫寻踪心觉不妙，草草道别趁机开溜。

一路风尘仆仆归来，莫寻踪的确按照倦收天所提要求买了做烧饼的面粉。一路上，他也格外留心，观察之前拦路询问银骠下落之人是否再度出现，而观察无果，便一身轻松地回到了永旭之巅山下。
然而，蜿蜒山路旁，却伫立着一个雪白的身影，淡然如冷月，从容如静水，似乎已待他多时了。
“……师尊！”莫寻踪心呼不妙，却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称道。
“本是教你潜心修武，莫问尘事，谁知你却趁我不在，私自出走，还……”原无乡抬首望着巍峨的山岳，这昔日熟悉非常的所在，说道，“还来到了这永旭之巅。”
“师尊，徒儿只是感到应该学以致用，不行走江湖，如何能知不足呢？”莫寻踪连忙抱拳讨饶，手中的一包面粉差点落下。
“待你学有所成之日再说吧，先跟我回去烟雨斜阳。”原无乡举步欲走。
“师尊师尊……不可啊！”莫寻踪举起手中采买的一堆什物，尤其是那包面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北芳秀还等着我回去做烧饼呢！这几日幸得北芳秀收留，应该知恩图报才是啊。”
“噢？你会做烧饼，我竟不知？”原无乡露出笑意，饶有兴趣地看着莫寻踪。
正当莫寻踪张口欲辨，山巅竟传来倦收天之声：“好友，既来之，则安之。都已到了此处，哪有避而不见之理？”声音雄浑沉定，不容有拒。
原无乡面对着声音来处，确是愣了愣，最终还是无奈一笑：“也罢，就应北大芳秀之邀，踏上永旭之巅一晤。”
如同得了特赦一般，莫寻踪赶忙跟上，心下暗道：虽然徒儿我不会做烧饼，但师尊你这不是亲自来了嘛。
不知为何，莫寻踪总觉得师尊脸上带笑，却是以往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三
晚饭时分，原无乡竟然真的亲自下厨，为北芳秀做了许多烧饼来。而莫寻踪也眼睁睁地看着北芳秀这样的世外高人，捧着他师尊亲手做的烧饼，啃得津津有味。而反观原无乡，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边淡淡地品着茶，一边眼含笑意地看着倦收天吃饼。这样的场景仿佛银骠当家的日常生活一般，一切是如此浑然天成。
莫寻踪有些不习惯北芳秀今日和前几日与他相处的反差，只好随意找个借口：“师尊，明日你不是要带我回去么？我现下赶紧收拾一番。”
原无乡仍然没有收住眼里的笑，对莫寻踪点了点头。
莫寻踪赶紧溜回房里。
“好友，既然来了，大可多留几天。”倦收天享用完了他的晚餐，相当心满意足。
“哈，好友，你这永旭之巅，高入云端，每日可赏之景，也只有那昙花一现的曙光，哪里比得上烟雨斜阳呢？”原无乡忍不住调笑一番，“何况，北大芳秀留我，是为了我做的饼吧？”
倦收天似是被原无乡说破了心事，不知如何反驳一般默然。接着，他低下头，目光似是落在原无乡的银骠玄解上，低低地一声叹息：“好友，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原无乡笑道：“若你是担心吾失去的这双手，倒不必在意。如你所见，接植玄解多年，能做饼，亦能握剑，并无不适之处。当然，这些年未能与北大芳秀见面，自然比不上曾经同修的时光。”
倦收天抬头，眉头微皱，似有千言万语，而又不知从何说起。
原无乡轻轻拍了拍倦收天肩膀，轻声道：“然而比起失去的，吾所拥有的，已然足够好了。”
“吾亦认为，能日日与曙光相伴，已可堪告慰。”而历经几场大战之后，一切风波过后，银骠当家仍然生龙活虎地站在他的面前，依旧是那个他所熟悉的原无乡，便是足够。虽然放不下的，依然放不下，但他相信，这所有恩怨情仇，都不足以影响他们彼此的情谊，这如同曙光一般令倦收天感到心安。
二人坐在桌边，一时无话。永旭之巅夜风拂过，山中木叶飒飒作响，静谧无边。

莫寻踪正在客房中收拾行李，一想起又要随师尊回到南修真，过那足不出户、每日静修的日子，便感到浑身不适。想起这段时日行走江湖，虽遇到不少麻烦，但也都顺利解决，还机缘遇到了道真的传奇人物北芳秀。一来二去，莫寻踪越想越感到信心大增。
一阵敲门声响起，片刻之后，原无乡推门而入。
“师尊，有何吩咐？”莫寻踪赶忙招呼。
原无乡淡定道：“找蜡烛。”
“蜡……蜡烛？”莫寻踪想想今日，一个名剑无名让他买面粉做烧饼，一个银骠当家来他这里找蜡烛，真是奇了。莫非道门高人，都是爱好异于常人么？
“嗯。”原无乡从桌边顺手取了两截蜡烛，“倦收天房里，从来不备蜡烛。”
“这是为何？”莫寻踪暗想，难道也是为了更好地欣赏曙光美景？
银骠当家却愣了一愣，又一声轻叹：“说来话长，这便是吾欠他的又一份过往了。”
原无乡并未多说，只叮嘱道：“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启程。”说罢便离开，掩上了门。
“欸欸，师尊……！”莫寻踪话未说完，原无乡便不见了踪影。他无奈叹道，难得北芳秀看到师尊亲自登门拜访，很是高兴的样子，师尊也不多留几天么？

原无乡点上蜡烛，四处打量一番，发现倦收天之房间，数十年如一日，总是同样简单素净，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
“吾当初遍行名山胜水，只为追寻初阳美景。为了行走方便，随身什物自然不多。最终安定于此，也不曾添置什么物件。”倦收天走入屋内，眼内映着红红的烛火，似乎整个人浸在曙光之中，又是光彩熠熠。“天色不早了，好友你休息吧。”
原无乡却是直直盯着倦收天金色的眼瞳，问道：“我占了好友的床，那你呢？”
那金色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的闪避，也未曾表现出任何不适，倦收天答复道：“吾不睡。”说罢，走到桌边坐下，闭眼兀自打起坐来。
原无乡轻笑一声：“哈，好友乐赏曙光多年，想来必定练就了彻夜不睡的本事。也罢，那吾就不客气了。”原无乡脱去外衣，躺进被窝里，安安稳稳闭上眼。

没有过多动静，很快原无乡便睡着了。
倦收天睁开眼，听着那熟悉的呼吸声浅浅地回荡在阒静的屋内，掌风一扬，熄灭了烛火，以便床上那人能睡得安然。
倦收天轻声低语：“好友，道真要求我们不得过度私交，只能为苍生聚首。你曾言，比起失去的，你所拥有的，已然足够好了。而吾却无法如你一般，泰然以对。”
“好友，原无乡啊……”又是一声轻叹，夜风亦为之一动。

四
夜渐渐深了。
倦收天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态，安然入定。然而，在他的脑海中，却又一次出现了与人拼杀的场面。曾经的天羌族之役，兵荒马乱之间，道真之人与天羌族人战得难解难分。而他记忆中的画面，却每每定格在原无乡掉落的双手，鲜血如注，以及如风中残叶般飘落的身影之上。此后漫长的日日夜夜里，他总是会看见，每一剑刺下，每一人断首，那落败之人的脸，最终都会变成原无乡。
变成原无乡，被他一招刺中，被他一剑断首。意识之境，血染尘寰，倦收天收剑，意图避开，黄土上原无乡的头颅却直直盯住他，那熟悉的雪白发丝，那温顺的蓝色眼眸，此刻都失了生气。
“原无乡……”倦收天深陷其中，难以脱出，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原无乡本在浅眠之中，却感到一股莫名的紧张不安。从浅眠中醒来，原无乡探身四处张望了一番，却只看见了那抹在黯淡月光笼罩下的金色道影。
原无乡皱了皱眉。
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睡眠的确是可有可无，休息也有许多种方式。然而，原无乡确定，此刻的倦收天，并不是在好好休息。那种不知由头的焦躁与不安，正是来自于北大芳秀。
原无乡干脆利落地起身，披上一件外衣，随手点亮了蜡烛，走向倦收天。
“这是……做噩梦了吗？”
原无乡见倦收天紧紧皱着眉，额角伸出细细的汗珠，金色的眼睫轻轻抖动着，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却避无可避。
“倦收天？”原无乡迟疑着，抬手抚上倦收天的侧脸，轻声唤道。
忽然，倦收天却睁开了眼。
两人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
然而一瞬之间，原无乡还是从倦收天迷茫的眼中看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恐惧，深刻的恐惧。原无乡不由得思索起来，是什么会让名剑无名，伟大的北芳秀感到恐惧？
倦收天感受到侧脸的清凉之感，抬手握住了原无乡的手。渐渐握紧，又轻轻叹息。
“吾无事，不必担心。”倦收天却依旧没有松开手，似是在努力确认着什么事。
原无乡完全能够预料，逞强的北芳秀一定会这样回答他。若倦收天不愿多谈，那么再深再重的伤害，他都会一声不吭一人担下。活了这么多年岁，经历了这么多风雨，他还是活得如此固执坚持，隐忍不屈，从没学得一点悔改。
感受到手上那不小的力道，原无乡安抚地拍拍倦收天的肩膀：“既然好友一人难以入眠，不如小当家就大方一回，邀请北大芳秀与吾同塌而眠。不知好友意下如何？”
倦收天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最终还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二人同时躺在床榻上，不免显得有些拥挤了，而倦收天此刻更是困意又少了几分。而他自己并未察觉的是，他竟一直握着银骠当家的手。
原无乡也没有挣脱的意思，他侧身看着倦收天仍然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由寻思要说些安慰的话才好。
倦收天却先开口了：“好友，这让吾想起许多年前的同修时光。”
原无乡默默点了点头：“许多年过去，你却是一点未变。还是不苟言笑，还是钟意老翁特制的烧饼。而我们，还是挤在同一张床上。”
“噢？不苟言笑，真是如此么？”
“北芳秀，人称北极魁斗、芳华隽永、秀绝天下名剑，一听便是尘外高人，自然难以捉摸。”
“好友你以为呢？”
“固执，却是执着；高傲，却是不染浊尘；寡言，却是重情。”原无乡轻叹，“吾最怕，这样的人会作茧自缚，将许多不属于他的责任情仇扛下，变成永世的折磨。”
“哈，吾会将前半部分当做称赞。”倦收天沉默半刻，“好友，睡吧。”
原无乡闭上眼，心知，倦收天若提及久远前的同修岁月，必然是想到了两个人。一是殒命的葛仙川，二便是银骠当家原无乡。
在原无乡还未拥有银骠玄解，倦收天还未拥有天鞘晨曦之时，那段时光是难得的平静无波，是两人心中最珍视的回忆。而自葛仙川之死，一切便如同倾泻的洪水，滔滔而下，一发不可收拾。南北之怨，再加上双秀之情，于公于私，倦收天再难抉择。而倦收天并非没有决断，最终他还是妥协了，为双秀私交向南北之争妥协了。原无乡也不知，倦收天是如何做下如此艰难的决定，也不能想象那一夜，黯然折返的北芳秀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折磨。他不曾问，倦收天自然也不会提起。
原无乡深知，南北恩怨自有解决之日，而那日便是他们之间难以逃避的一战。他也希望，自那之后，倦收天能够过得很好，日日得赏曙光，自在逍遥，不再念及他们之间的偿还与辜负，不再为此所累。
倦收天，吾明白，对你，难以强言放下，只能希冀安宁与坦然。
这样想着，心中默默念着好友的名讳，银骠当家终于渐渐睡去。
倦收天亦闭上眼，却并未睡着。他听着原无乡轻微的呼吸，觉得心安，而这心安，在这分离的数十年间的时光里，竟是如此难得。
夜色静谧，烛火越燃越短，滴落的烛蜡在桌上凝成一座小小的烛台。

五
原无乡清晨醒来时，天色已经蒙蒙泛白，身边已经无人。原无乡便知，热爱曙光的北大芳秀一定早已固守他的高台去了。
走出小屋，看到那个孤高的道影屹立在崖边，风鼓起道袍，泛起金色的波纹。而倦收天本人一动未动，似乎并未觉察到原无乡的观望。
等莫寻踪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原无乡便拎了自己徒弟，简单地向倦收天告别。
倦收天并未像昨日一样问银骠当家是否要多留几日。
莫寻踪却是一副十分舍不得的样子：“北芳秀……呃，前辈，下次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我一定记得，带上烧饼作为见面礼！”
倦收天一愣，继而回答：“好。”这番语气算是少有的温和。
原无乡略一屈身，告别道：“好友，保重。”
倦收天站在原地，原无乡与莫寻踪二人化光而去。感到那久违的熟悉气息再次远去，倦收天回转身，似在遥望着天边的云霞滚滚，万丈红尘。
“好友，这许多年过去，虽情谊不变，你却仍避让着吾。若不是莫寻踪胡乱闯入永旭之巅，你我恐怕还有许多时日才能相见。”

回到烟雨斜阳，久别的草木别枝，满院芬芳。
莫寻踪讨好地为原无乡泡好茶，老老实实端上：“师尊，我……”
看到莫寻踪生怕被罚的样子，原无乡心中不免有些想笑。他知道这个小孩已经长大了，在莫寻踪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总是自以为武艺过人，凭一身功夫便能仗剑天涯，可他又哪里能够明白，对于经历过的人而言，这个江湖有时却是避之唯恐不及，却偏偏囿于肩上重担，难以善终。原无乡不让莫寻踪轻易离开南修真，便是希望他能够先将自己武装得足够强大，再去面对这个更为强大的世界。
就如同原无乡，曾经以为道真是他的世界，好友是他最珍视的，这个江湖被他定义得如此简单，而当现实一点点将假想击破，他才能体会，莫说守护苍生，就连人情恩义的坚守与偿还，都是如此艰难。
原无乡接过莫寻踪奉上的茶，轻饮一口，不紧不慢道：“下次还自己偷溜出去么？”
“下次一定先跟师尊禀报。”莫寻踪赶紧答道。
“噢？意思是，你还是想离开烟雨斜阳？”
“师尊，你看我这一路行来，不也平安无事吗？”
“那是因为有倦收天收留你。”
“可是，倦收天前辈听说我是奉师命出来做事的，也并未多说什么……”
“那么，”原无乡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莫寻踪，“你以为，吾是为何会找到永旭之巅去？”
莫寻踪突然答不上话来了。他仔细回想一番，确信在自己记忆中，北芳秀从未踏上过烟雨斜阳，因而未见过自己，而他也没有说漏嘴，那北芳秀是为何断定，他师尊是银骠当家的？
“虽然北芳秀平日里看起来呆了一些，你也不能以为，这些事能瞒过他。他只是习惯看透，却不点破罢了。”原无乡似是看穿了莫寻踪心中所想，一语道破，“以示惩戒，你还是先去抄经吧。”
“师尊……”莫寻踪露出可怜的表情。
虽然原无乡处事柔和，但此时却不为所动的样子。
莫寻踪无法，咬了咬牙，似乎认命，却又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问道：“师尊，南北道真恩怨由来已久，之前北芳秀大战南宗，以一敌万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南宗颇失颜面，致使如今南修真对他都没有好脸色看。但我看北芳秀对师尊倒是和颜悦色，好友以称，尊敬有加，这是为何？”
原无乡不答，目光落在银骠玄解上。
“是因为道羌之战么……”莫寻踪见原无乡并没有任何不悦，便接着问道。毕竟阴差阳错结识了名剑无名倦收天，这可是他此行的唯一收获，如果师尊愿意开口，他当然也愿意多了解一番道真前尘。
“道羌之战，失去双手，代之以银骠玄解，乃至日后南北武决，都是后话了。”原无乡缓缓开口道，“道真双秀，本就是同修。”
道真前尘，恩怨难解，莫寻其踪。
若没有当初那件事，原无乡便不会在内心兵荒马乱之间避走南宗，刻意逃避倦收天数十年。若没有后来道羌之战，倦收天不会以为自己欠原无乡太多太多，一生一世也还不完，甚至原无乡并不需要他还，甚至原无乡以为他已经弥补得够多了，倦收天仍是觉得远远不够。
直至倦收天大战南宗之后，原无乡多方周旋，终于周全了倦收天。而道真高层开出的条件之一，便是不准双秀过度私交。原无乡不知，这究竟是为了维护南修真颜面，还是为了惩罚他和倦收天？当这一切过去，他独自守着烟雨斜阳，似是隐隐明白了自己的心情，却是再没有办法，随性地踏上永旭之巅。

六
在倦收天和原无乡还是莫寻踪这般年纪之时，他们两人便是同修。彼时，南北道真之人在投入师门一段时日之后，便来到道真总坛沧海云坪修行。而倦收天、原无乡两人年岁相近，便先后来此，稍早一些的便是抱朴子与葛仙川，之后还有他们共同的师弟最负英雄。
来到沧海云坪一段时日后，原无乡与南北道真的师兄弟以及长辈相处得也算愉快，他本就是一副安静的脾气，不温不火，不论是武上修为，还是为人处世，都像一湾平静无波的水潭。与人恭敬客气，再加上并不爱强出头，原无乡的人缘算是极好。
原无乡也乐得如此，那时他并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尚未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不曾经历过许多，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安定很好。
但有的人注定不爱这样的方式。
虽是习武之人，但道真毕竟不是游侠散客，门第辈分还是要讲的。那时，颇受北宗掌教赏识的葛仙川，仅仅作为后学，武学造诣在众人中却算是不凡，而在一次无关紧要的剑决中，他却在十招之内输给了一名比他更为年轻的青年人。
接下来，葛仙川不服，接连挑战两次，而那个后辈，仍旧是一点脸面不给，又在数十招内连败他两次。
原无乡想，身为北宗最受赏识的后辈，葛仙川恐怕颜面无存了吧。但后来又听说，他与那名青年人交好，胸襟气度亦是不凡。
而这名我行我素的剑者，便是倦收天。
原无乡每每念及此事，总觉得，这样一个剑艺出众之人，却如此傲骨，世间不是人人都能容得他，日后恐怕少不了历经人世辛苦。

原无乡与倦收天初见平淡无奇，就像人世间每日都会发生的相遇。有人相遇之后成了过客，而有人却深深将对方烙进了性命里。
那日天气正好，原无乡趁午休时间去山中闲逛。走着走着，却发现前方一个倒伏在地的身影，以及满地散落的柴禾。原无乡连忙上前一看，从那人装束看来，应该是负责众人饭食的老翁。
“前辈，可有大碍？”不敢轻易挪动，原无乡只好问道。
老翁面露痛苦神色，指了指自己的脚踝：“我本是来山中收拾些柴禾，但被几只野兔分了神，一不小心把脚崴了。”
原无乡思索片刻，扯下一片一角将伤脚固定，再捡好散落一地的木柴，用绳捆好，最后背起老翁：“我送前辈回去吧，之后再叫大夫来仔细处理。”
老翁连连道谢，问道：“小兄弟是新来的吗？老翁似乎并未见过你。”
“南修真原无乡，近日才到沧海云坪。”
“哈，原无乡啊，略有耳闻。”
“噢？前辈竟然听过，不知这名声是好是坏呢？”
“虽然谈及你的人不太认同的样子，我却觉得是优点。那人评价是，为人太过和善，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原无乡一惊，不由得想起之前他对于倦收天的评价。虽然只是在脑内一闪而过的念头，竟是惊人的相似。
“于是我问他，那在他眼中，这个太过和善的人，是否是个曲意逢迎、虚与委蛇之辈呢？” 老翁继续絮叨着，“他却说，不是，只觉得此人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没想到我初到此处，竟会引得人关注。”
“因为你之武骨、品格，皆有过人之处。你虽不愿显山露水，却瞒不过有心人的眼。”
“哈，那今日一见，前辈以为如何？”
“武学如何老翁不知，但品格良善，却是如他所说。”
原无乡不由得心中生了好奇，问道：“那前辈所说之人，是谁？”
“你很快便可以见到他。”老翁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

也不知在山中行走了多久，终于来到老翁的住所，旁边便是道真的伙房，烟囱中升起寥寥炊烟。
原无乡背着老翁，踏入院中，却发现院中已经伫立一人。金色拔俗的道姿，身负长剑，拂尘在手，气势凌人。
“这是……？”原无乡低声问道，但从那人傲然的气势来看，心中已猜了个七八分。
此人似乎听见了原无乡的发问，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原无乡和他背后的老翁身上。
“噢，你已经来了，我在山里出了点意外，原无乡恰巧碰上，把我背回来了。”
听了老翁的解释，他点点头，再次把目光集中在原无乡身上。
“师兄，”原无乡本着礼数，先行自我介绍。“南修真原无乡。”
“倦收天。”此人轻轻吐出三个字，嗓音沉着干练，内容也简洁，似乎吝于多说一个字。
那是原无乡第一次看见倦收天，第一次直视倦收天的眼睛。剑眉凤目，不怒自威。那金色的瞳孔，仿佛包含了人世间最为复杂的厚度，却又澄净得似乎可以一眼望穿。
光是这一双威严的眼睛，便让人产生了距离感吧，何况这又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人。原无乡这么想着。虽然日后证明，这双眼睛极富威慑力确是没错，但惜字如金，却是要分对象的。
虽然原无乡脾气好，但正如老翁所说，他并不是曲意逢迎、虚与委蛇之人。倦收天不愿多言，他自不会多话。
于是，两人并没有多少言语交流，只一同把老翁扶进屋，再为他请来了大夫。

安置好老翁之后，二人将柴禾送入伙房，一些年轻的小道士代替老翁准备近日的饭食。
一切完毕后，在老翁院中，倦收天却突然叹道：“可惜，一段时日吃不到老翁的烧饼了。”
原无乡被这样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他断定，老翁之前所说之人，便是倦收天。而倦收天为何会关注到他，为何会对他做出这样的评价，原无乡一点也不好奇。在他意识里，这样剑艺绝尘的高手，总归是有自己看人的标准。而倦收天对烧饼的心心念念，倒使得这个人显得几分可爱起来。一个对食物执着的人，总不会太坏。
傲气不是罪愆，不过是无能之人企图将高入云端之人拉入尘土与泥淖里的托辞罢了。
“师兄爱吃烧饼么？我会做。”原无乡出于善意，“师兄可愿一试？”
倦收天一愣，看向原无乡。又是那样纯粹直白、毫无顾忌的目光，原无乡想，这个倦收天，想必内心豁然，并无城府，想必一心都在剑道，也难怪武学造诣好过众人。
原无乡迎着倦收天的目光，也无丝毫躲闪。其实他喜欢这样干净直白的人，但并不是人人都如同原无乡那般正直坦荡，因而也并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倦收天眼带审视的目光。
半晌，倦收天答道：“不必唤吾师兄，倦收天便可。”
原无乡一声轻笑，拉着倦收天金色的道袍走向伙房：“那走吧，倦收天。”
这便是道真双秀感情的开端了。平淡得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原无乡从来不曾想过，自那之后数十年间，自己也会成为风暴的中心。也不曾想过，这样平淡的开场，最终会变为情烈如酒的交情。

TBC

字数限制那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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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4-10-11 14:2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开心坐沙发~难得坐到一次
双秀之间的情谊，真是情深意重。
一直很好奇小芳和当家之前的故事，这篇文章是一种美好的可能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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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4-10-12 10:5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七
自那之后，原无乡总能在各种场合遇见倦收天，无论是在习武场，还是在老翁的庭院，有时是见道真各人与倦收天闲谈，有时是见倦收天一人伫立高处。
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人言语，倦收天不言不语地听着。
原无乡却不觉得倦收天真正是个寡言的人，尤其是，当倦收天每每与他在老翁伙房巧遇，缠着他做烧饼之时。
“既然爱吃，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嗯，大概是吾做的不比你的好吃。”倦收天往往这般义正言辞地回答。
“一回生，二回熟嘛，总要多多练手，才有长进。”
“不必，吾有你在身旁就够了。”每当倦收天采用如此说辞，眼神总是清澈正直，自觉不出一丝不妥。
而原无乡自觉说不过倦收天，只好听从他的意思。

由于倦收天剑艺不凡，山中总有道真弟子免不了跃跃欲试想挑战一番。虽有葛仙川败绩在前，不过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道子血气方刚，总是要与高手过一过招才能罢休。有的人落败，心悦诚服，加倍修养，而有的人却对倦收天生出莫名的嫉恨来。人心难测，便是如此。
倦收天亦是不避麻烦，但凡有人请招，必定一一接下。
不时恰巧围观倦收天与各师兄弟过招，原无乡总想，归根结底倦收天还是不爱打斗之人，从不见他主动请战，分寸也拿捏得当。毕竟在道真内部，私自武斗事实上是不被允准的，若被发现，则会被代任道监式动机施予责罚。而倦收天一事，由于他总是点到为止，从不伤人，也不曾落人口实，式洞机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自从与倦收天熟识之后，原无乡却渐渐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第一次是在他俩挤在老翁的厨房之时，原无乡正一心一意和面，倦收天站在他身后好整以暇地观望。
正当原无乡心中计量着掺入的水量等等，却听得一句：“原无乡，看招！”
原无乡心中一惊，便感觉一阵掌风从背后袭来，赶忙放下手中面团，侧身避开。定睛一看，竟是倦收天，掌运太极，似是想与他比试。
原无乡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倦收天这突发奇想来的是哪一出。
倦收天也不多言，连连出手，犀利掌风扑面而来。原无乡只好左躲右闪，却仍不见倦收天收手。无奈，原无乡只好提起真气，运掌成风，化解了迎面而来的凌厉攻势。
倦收天却不避让，挥掌即攻，速度之快，令人应接不暇。原无乡只好转守为攻，直直迎上，一手挥开倦收天来势汹汹的拳掌，另一手袭向对方。
但倦收天顺势捉住原无乡阻挡他的手臂，反剪于背后，就这样让原无乡瞬间动弹不得。比试结束，倦收天的脸上似乎显出了胜者得意洋洋的笑。
原无乡觉得，倦收天笑起来，凤目一弯，嘴角上挑，倒是多了几分人气，平日里跟人冷着脸，总像得道仙人，不沾人间烟火，还总是自带金闪闪的光芒。
只不过心中仍是有些气恼，明明自己在忙着准备某人的食物，袖手旁观的这家伙还有心思偷袭。原无乡毫不在意这样的胜败结果，只是用尚且闲着的另一只手往倦收天脸上一抹，便是满脸面粉。
倦收天愣住了，那个笑仍然挂在脸上。
而看着倦收天转为一脸茫然的模样，原无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果然这样比较适合你。”
“……”倦收天仍不答话，却也不恼，抓起原无乡的袖子便往脸上擦。
“啊啊，快放手！”原无乡赶忙扯回衣袖，“衣服毁了，烧饼可也没得吃了！”
听闻此言，倦收天立刻住手，想了想，还是乖乖放过了原无乡的袖子。
“无奈啊……”感叹着摇了摇头，原无乡回到灶台前，继续与面团纠缠。
倦收天欲言又止，在原无乡身后继续立着，也不言语，也不走开，连脸都不擦一擦。
过了半刻，他才凑到原无乡肩膀，问道：“你可是生气了？”
原无乡心中有些无奈，看了倦收天一眼，答道：“没有。但本以为你并非好战之人，看来从今日起，吾要对你重新判断了。”
“吾只是奇怪，你根基不差，拳法剑法并重，但为何总是束手束脚，不愿畅快一搏？”
“噢？你面临邀战的众师兄弟，莫非也出尽全力，恣意一战了么？”
“这是当然，不过他们将要落败之际，吾亦能及时收手。”倦收天的语气自信十足。
“但在吾看来，武学加身，本就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快，分个输赢。”
“此话有理，但江湖就是如此。你不愿轻易动杀，但也绝不可让步。”倦收天叹道，“原无乡，吾可曾对你说过，吾最不喜者，便是你这处处让人三分的性格。”
“哈，吾可以将这视作关心吗？”原无乡一笑，之前听老翁提起过，未曾想到，倦收天竟然真会与他当面提起，“不过你大可放心，吾自有分寸。”
“唔，但愿如此。”
原无乡心下想道，看来之前对于倦收天的印象，却有一大半是不准确的。所谓日久见人心，倦收天在他眼前这形象反差，未免也太大了。
这么想着，原无乡用手沾湿了清水，耐心地为倦收天擦拭着脸上还残留着的面粉。
“可别乱动。”
倦收天就真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原无乡帮他擦拭。
原无乡抬眼看了看倦收天金色的眼睛，发现这个平日傲然独立、心气甚高的倦收天，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原无乡的目光。

八
“嗯，所以这就是师尊和北芳秀结识的故事了？”莫寻踪抚摸着下巴，思索道。
“正是如此，恐怕并不能满足你的好奇心，因为的确平淡。”
“不如这样讲吧，有的人就是天生彼此互补。北芳秀当年必定是看得起师尊的能耐与品格，因而愿意深交。而师尊，恰好是能够一眼看透北芳秀内心之人。”
“也许吧。”原无乡微微一笑，说不清是认同或是苦涩。毕竟，相较于看透看清，本能的反应有时却比大脑的思维要诚实多了。
之后的故事原无乡不便告诉他的徒儿。江湖之中，感情纠葛，最是两难。莫寻踪并未经历过，自然也难以理解。

对于突如其来的陌生感，人总是倾向于恐惧和逃避。就像年少的原无乡，当他首次触碰到那样深埋于心的感情，一向随性而为、坦然以对的原无乡，却再也做不到随性坦然了。
那日去倦收天居住之所，成为了之后一切的转折。
远远还未踏进远门，却听得邀战声不断。原无乡急忙踏入一看，竟是南修真几位师兄弟。倦收天毫无惧色，颀长的身影直直伫立于院中，负手背剑，眼神并不落在前来挑战的三位南宗同修身上，却越过他们，径直锁住匆匆进入的原无乡身上。
“好友，你来了。”
听得倦收天声音，南修真三人亦回头，看见了前来拜访的原无乡。而倦收天这般目中无人的行为，无异于火上浇油的挑衅。
最年轻的那位师弟立刻挑剑直指倦收天，高声喝道：“倦收天，拔剑吧！”
原无乡上前一步，站在倦收天与剑尖之间，伸掌制止道：“道真律令，不得私自武斗，师弟这又是何必。”
另一人挺身而出，竟是九指骄雄，答道：“原无乡师兄有所不知，日前南北宗为年度演武之事进行排演，倦收天不知进退，竟连败我南宗十余人。本就是演武，南宗众人也不曾当真应对，谁知倦收天竟如此落井下石，抬高自己。”
“噢，是不曾当真应对么？”倦收天双眼微闭，不悦神色毫不掩饰。
原无乡心知，所谓并未当真应对，不过托辞而已，为留得情面，实际上只是因为技不如人。但南北宗师兄弟之间，总是难免暗暗较劲，加上双方掌教似乎也对此不闻不问，甚至大有明贬实褒之意，更加剧了双方矛盾。今日为首之人，乃是南宗剑修一脉最为出色的师兄，可见南宗之人对此多多少少亦有共识，不然不会如此大张旗鼓挑上倦收天。
今日之事，可不好化消。原无乡担忧地看了一眼倦收天，一身正气浩然，并不在意个中利害关系。
原无乡对剑修师兄一笑，道：“想必是倦收天也未认真对待此事，演武一事，本就难以把握分寸，还望师兄海涵，之后原无乡自会与倦收天细说。”
这名师兄也不答话，仅仅一声冷笑。
九指骄雄却急道：“原无乡师兄，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那名最为年轻的师弟却等不得了，挥剑上前，直直向倦收天而去。
“倦收天，留意来！”
倦收天并不急躁，看清来人剑路，只等剑光划至眼前，再微微一侧身，便堪堪避过。虽眼见着惊险，其实却是游刃有余。
原无乡站在一旁，见师弟更恼，提剑便刺，速度倒是极快，只可惜根基不足，气劲也跟不上，倦收天只是躲避，并不急于出手，身形瞬动，此番攻势对倦收天并无丝毫影响。倦收天只将长剑别于身后，不时退让，最终，看准时机，以指代剑，趁隙反击。尘埃落定，众人便见倦收天两指逼于师弟咽喉处，却不再动作。
倦收天收回手，淡然道：“原无乡既寻我还有事，为省时省力，剩下两位便一起上吧。”
师兄又气又恼，本来沉稳的模样也不见了踪影，九指骄雄也是义愤填膺。二人摆好阵势，提剑攻向倦收天。一人在左，一人在右，配合倒是默契，攻势迅疾而不凌乱。但可惜九指骄雄本是拳域出身，用起剑来始终难撼天威。而那位师兄不愧是专精剑术，剑上修为不凡，能与倦收天过上几招。
倦收天略一沉吟，横剑以应。招来式往之间，倦收天念动剑诀，剑气纵横，仿佛吸纳天地光华，璀璨金芒，慨然而生。刹那间，方寸之地失了颜色，剑芒刺目，待众人反应过来，倦收天已立于九指骄雄身旁，长剑横于二人胸口。若倦收天真一发力，二人当即断首也不无可能。
九指骄雄微微张了口，呆住了，冷汗滑下。
师兄轻叹一声，收了剑，意为认败。
而正当此时，之前那师弟却不知如何，绕至倦收天身后，也不管什么章法招式，直向倦收天脊背刺去。
倦收天微微凝神，反手欲挡。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原无乡快步挡于二人之间，伸手握住了锋利的剑芒。转瞬之间，掌中便鲜血四溅，滴落在地。
那师弟万分差异，如同被扎了一针般，颤抖着放开了剑柄，连退数步。
而原无乡似乎愣住了，没有痛感，仍旧那样握住剑锋。
“原无乡师兄……”
“原无乡，放手！”倦收天一声断喝，吓得在场三人都不敢动弹了。
原无乡这才回头看了气极的倦收天一眼，听得倦收天握剑的手已经捏得咔擦作响，原无乡却似是才反应过来，如同寻常无事一般笑了笑，这才松了手。
长剑“哐当”一声，应声落地。
倦收天上前一步，挡在原无乡身前，剑指罪魁祸首，而当事人已经吓得不敢抬眼直视。
就在此时，原无乡赶忙用尚且完好的另一手握住倦收天执剑的手腕，劝道：“好友，就此作罢，就当原无乡为南宗之同修，挨了你一剑。”
他能感受到，倦收天的手在微微颤抖，那是出于愤怒，恐惧，亦或是失控。
倦收天低头看了一眼原无乡尚在流血的右手，收了剑，却仍沉声道：“今日之事，倦收天绝不会就此作罢。”语调威严，令人闻而生畏。
言罢，倦收天狠狠拉过原无乡未受伤的手，将人拽进了屋内，不屑回头看一眼今日挑衅之人。

九
原无乡低头跟着倦收天走进屋内，一语不发。
倦收天将他领到床边，松开手，用力在原无乡双肩上一按，原无乡便重重地坐在了床沿。
原无乡低头看了看尚在流血的右手，手掌中心和手指都留下了深深两道剑痕。虽然那名师弟所持之剑并不是非常锋利，但一时之间自己却握得太过用力，伤口便深了。原无乡心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事，生怕下手不准握不住剑，便得用血肉之躯挡剑了。这么想着，又默默将手往外挪了挪，以免血污弄脏了倦收天的被褥。
倦收天依旧没有说话，转过身去在橱柜里翻找着什么。原无乡不由得叹了口气，从倦收天紧皱的眉头，不言语的神态，以及把他摁在床上的力道，他便知道，倦收天——当真是生气了。今天这么一出，他知道是自己冲动了些，但若不这样做，是看那师弟一剑刺穿倦收天的后背呢，还是看倦收天一掌将那师弟拍翻在地呢？本是南宗之人有错，倦收天也决计不会轻饶，那由同为南宗之人的原无乡受这一剑，再由他开解一番倦收天，这事应该也就这么过去了。
半晌，倦收天才端着一个木盒走过来，抓过原无乡的手腕，微微弯下腰，从木盒中抓住药草敷上。他下手不轻不重，也没刻意在乎力道，原无乡有些吃痛，却咬着牙不敢发声。
原无乡看着倦收天垂着眼睫帮他上药。那个时候倦收天的眼睛还好好的，一双凤目，流光溢彩，利如剑锋，专注地盯着原无乡手上的伤口。他不抬头，原无乡也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但原无乡不免有些奇怪，明明痛的是自己，为何还不敢出声？
“倦收天，可否轻点？”原无乡故意皱了皱眉，却面上带笑，“对伤员要温柔。”
“……”倦收天张了张口，却仍旧什么都不答，原无乡只觉手上的力道轻了些。末了，倦收天坐在床边，扯出雪白长布在原无乡手上裹了一圈又一圈。
“好友……”原无乡实在不知倦收天是在生哪门子气，以前也常有不知进退之人要求比武，如今这几个南宗后辈的挑衅倒也不至于惹恼了倦收天，这样说来，倦收天是气他多管闲事接下那一剑了。
“你说，就当你为南宗同修，挨了倦收天一剑？”倦收天终于开口问道。
原无乡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不错。而此事确是南宗之过，只希望你大事化小，不再追究。”
“那你以为，倦收天可会伤你？”倦收天没有表示态度，却发问道。
“不会……”原无乡无奈，笑道，“好友不会因为这言辞疏漏，跟我生气吧？”
“不是言辞疏漏，而是对倦收天之认知。”倦收天的眉头皱得更紧，本就威严的气质更加上几分不悦，“更令吾气者，则是明明他们伤人，你却为他们揽责。明明是你受伤，你却好似用这番伤势来要挟吾一般。”
“哈，好友，有求于你，必定要原无乡有所付出了。”原无乡未想倦收天心思细腻至此，也不曾想倦收天竟会如此直接便向他说出心内不满。那句话不过是下意识说出，这么想来，的确有这样一番意思在其中。
“正因为这伤是因吾所受，你才能要吾就此作罢，而吾也没有立场拒绝。”
“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既然好友内心明了，又因何不悦呢？”原无乡埋首，微微活动了一番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药香传来，刺痛之感也没有之前那般强烈。
“你只想着如何才是最佳方式，却不在意自己受的一剑。”倦收天握紧了拳头，“原无乡，你太不惜命。”
听闻此言，原无乡诧异地抬起头来，直直看着倦收天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清澈，毫无杂质，仿佛溢满了心底那股浩然正气，坦坦荡荡。一时之间，原无乡竟不知如何辩驳。
似乎过了许久，原无乡才叹道：“人生在世，不过光阴数载，匆匆一会，便是过眼云烟。若能用这短暂的性命，换得……换得一世心安，也是不枉了。”
原无乡心下念道，本想说换得好友一世周全，却思及恐怕倦收天又要生气，斥责他这样无谓付出的个性，只好即时改口了。某些付出，在倦收天看来全是无谓，而在原无乡看来，却是价值无量。
“那倦收天只好代替原无乡保护他并不珍惜的性命了。你再这样任性妄为，倦收天只好将你这手、这命据为己有了。”
原无乡一愣。而趁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倦收天便伸过手搭在他的后颈，再吻了下来。原无乡接触到倦收天的唇，那感觉十分淡薄，隐隐透着山中药草的清香，又带着一股清远的淡雅，以及雾水一般的凉。
这是倦收天，他朝夕相对的好友，那熟悉不已的金色发丝，金色瞳孔，那微微颤抖着的手，一切离他竟然是如此之近。原无乡震惊得不知做出什么反应好，他心中并不反感，却带着一丝莫名的心动。
倦收天一手握住了原无乡右手手腕，一边试探地吻着他，继而又探出舌头轻轻地舔舐他的唇角。这番温柔，这番如履薄冰，这番小心翼翼，全然不似原无乡认识那个自视甚高、心气凌云的倦收天。
原无乡不知自己怎么了，看着倦收天闭目吻他，那般俊秀的容颜近在尺咫，他却感到心中一阵痛，仿佛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心脏。
原无乡不由自主想，这意味着什么呢？
还未待他想明白，倦收天便放开了他，却转而紧紧抱住了他。倦收天的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颈边。
“好友，吾……”好一会儿，倦收天才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如同他的手一般。
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原无乡一把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也不顾受伤，用力扶住倦收天肩膀。他看到倦收天眼中，似乎透着一丝痛苦，又带着一丝懊悔，更多的，却是他看不懂也不愿看懂的情绪。
原无乡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竟产生了一丝恐惧，在他来不及细想之前，便站起身，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忽然不敢直视倦收天的眼睛，原无乡就这么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直到走出去很远很远，原无乡才停下脚步。一回头，倦收天并没有跟出来。原无乡这才感到手心隐隐作痛，抬手一看，竟是刚刚一直握拳，太过用力，血丝透过白布渗了出来。
原无乡这才想起，刚刚一闪而过的声音，让他恐惧的声音。在他内心深处，他对自己说道，原无乡，你完了。

十
后来在沧海云坪的日子，原无乡再没机会好好看过倦收天。其实也见过许多次，在人烟稀少的林间，在少有来客的伙房，在道真总坛参天的古树下，只是，原无乡再也没有机会走上前去，仔仔细细地跟他谈话。每当他看见倦收天金色的身影孤独一人，茕茕孑立，总如同平时一般，下意识想走上前去拍拍那人挺得笔直的脊背，扯扯那人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而在片刻之间，他总会想起那日莫名发生的亲吻，而再回神时，只能感到一道目光悠悠地落在他身上，那片金色的道影已然不见。
原无乡认为凭倦收天的个性，总会忍不住来跟他解释。而这几日，却只见他一人独立，或者沉思，或者舞剑。他便转而再想，倦收天这种有任何事都一肩担下闷在心里的习惯，再加上人总有想不透彻的时候，那便由他去想。
一日正午，原无乡正往山中小径去，试图活动活动懒得快要发霉的筋骨。在路中，却听得一旁有人私语，隐约听见“倦收天”三字。原无乡驻足，思考了半晌，决定还是一听，毕竟是跟倦收天有关，偷听这事虽不太光彩，也只能做了。
于是原无乡循着声音往林子里去，走着走着却发现远处是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湖边站了两个人，定睛一看，却是式洞机和央千澈。式洞机在沧海云坪，代理道监之职，算作他们的前辈，因而除正式场合，与他接触也不多，只觉此人四平八稳，看不出什么锋芒来。而央千澈与倦收天私下关系倒是不错，偶尔见他们谈道论武，央千澈是正直之人，却也十分温和。倦收天一来厌恶心术不正之辈，二来不喜不知天命之人。跟央千澈这样的人来往，倦收天才不觉费力。
嗯，为何又想起倦收天了？原无乡心下这样问道。
却听得央千澈说道：“上次南修真弟子，私自找倦收天武斗，却伤了原无乡一事，你可知道？”
式洞机背对着原无乡的方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点点头：“吾已责罚过，此类事情应会减少。但话说还头，倦收天行事风格也太过不留情面，难免惹人嫉恨。”
央千澈叹息：“这种事情，以我之立场，不可能出言相劝。但他是低调之人，虽锋芒毕露，但不是有意张扬，只是太过出众。”
“也罢，之后演武，许多南宗后辈也会来。结束后，吾会安排原无乡与他们一同回返南宗。”
“那，南北掌教会来么？”
“目前看来应是不会，毕竟南北掌教之间隔阂愈见加深，加上两宗大弟子抱朴子与葛仙川也龃龉不合。要原无乡回返南宗，也是为他考量。”
“嗯……也好，原无乡夹在其中也是难做，因为上次倦收天一事，想来南宗弟子对他也颇有怨言。”央千澈沉吟半晌，“我是否也应考虑，带倦收天回转北宗？”
“哈，这算是威胁么？”式洞机一声轻笑，握住央千澈的手腕，“这吾倒是舍不得了。”

原无乡有些吃惊，连忙回转到他原本所走的小径上。想及刚刚式洞机所说，南宗后辈也会来，原无乡便有些头疼，因为这意味着，一只爱缠着他的师妹灵犀指瑕可能会一并前来。作为南宗目前唯一的女弟子，灵犀指瑕还是很受照顾，她既然与原无乡投契，众人也就由着她了，招呼她的重任自然也落在原无乡身上了。
至于演武，原无乡一直未能来得及与倦收天谈起。由于前车之鉴，南宗自然没有人愿意做倦收天的对手，总觉得新仇旧怨，加上原无乡一事，倦收天绝不会留半分情面。有鉴于此，只好由抱朴子出面与原无乡一谈，料想以原无乡与倦收天之交情，由原无乡来做对手，再合适不过了。
原无乡也推说要考虑考虑，但无奈南宗上下都以为非他莫属了。思来想去，原无乡也认为，即便他接受了这一安排，倦收天应不会在意。
如今，原无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微微用力握拳，却仍是不能使上十分劲，要运起真气更是难说了。而自那之后，总不见与倦收天好好说清的机会，每每见面，原无乡却也不知要如何上前开始话题，便只能任由这无边的沉默裹挟在二人之间。
也罢。原无乡想，这样的小事，也不必特意找倦收天说明，只能希望手上的伤势快些复原，他现在也只能练练拳掌，修习真气而已。
看倦收天现在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和之前生疏时的模样并无差别，原无乡自然认为，无论是之前那个亲吻，还是之后将来的演武，倦收天自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既然如此，他也无需过度分心于此了。

十一
近日来，倦收天内心十分不痛快。先是有一个不知师出何处的组织逆海崇帆遮蔽了他的曙光。而自原无乡离开那日之后，虽然莫寻踪常有来访，原无乡却是再也未踏足半分。就如同一粒石子落入湖中，在湖心激起一池涟漪，而后沉入湖中，自此没了踪影，波澜全消，仿佛那圈圈涟漪都是一场幻梦。
莫寻踪一旦前来，总是吵吵嚷嚷着要与他过招，还想与他一试巧夺无极变。每到此刻倦收天便感到有些头疼，不明白原无乡如此谨慎内敛之人，为何会有这么一个徒弟。莫寻踪总是自信满满，爱向他问东问西，而就是这些直白简单的问题，却时常叫倦收天不知怎样回答。
“北芳秀，你可愿意与我一试巧夺无极变的威力？”
“你有此能为吗？”
“可不要小看我，剑阵机窍，师尊也有教我，我可是认真修习的好吗？”
“要一开巧夺无极，需开阵者心意相通才可以。”
“噢，这么说，北芳秀与师尊心意相通吗？过了这么多年未曾见面，心意犹在？”
“……”倦收天便不知怎样与莫寻踪接下去了。

“前辈，我看你与师尊，性格迥异，你心高气傲，师尊却是平易近人，为何能成为好友呢？”
“吾自是看不惯他太过平易近人。”
“师尊却是觉得，北芳秀的傲骨难得呢。”莫寻踪回想道，“也许北芳秀只是看上师尊烙饼的手艺吧？”
“……”倦收天便仔细一想，终于定论，虽然一开始并不是因为饼的原因而注意原无乡，但成为好友之后，这项技艺却是十分令他满意，算是意外收获。

“前辈，你与师尊，谁更厉害些？”莫寻踪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我们少有比试，尤其现在，与你师尊已经久未见面了。”
“那为什么在师尊的故事里，北芳秀总是爱出其不意，一掌就向师尊招呼过去？”
“……”倦收天心内叹道，怎么原无乡能将年少往事也说给他这徒弟听了。当时年少，不知稳重。再者，原无乡总是不愿全力以对，这让倦收天十分伤脑筋，于是常常生出一种想法，想看看那人惊慌失措的模样。
谁知，这数十年间，原无乡却一直是一副滴水不漏的模样。反倒是他，常常因为原无乡受伤而失了方寸。他本不该有这样多的情绪，但原无乡受伤，几乎有一半场合是因为他，倦收天本就不擅长掩饰情绪，每每这时便不知该责怪原无乡还是自己了。
道真上下有约在先，双秀只能为了天下苍生再聚首。有了当年道门的恩怨，原无乡更是恪守承诺与责任，数十年来从不曾无故踏上永旭之巅。之前传书与他，说莫寻踪来到了永旭之巅，要他前来领回徒弟，也不知是否会有回音。因此，当原无乡真正踏上此处，倦收天还是不免暗自吃惊。
有了这样一次破例，心内便有了期待。而有了期待之后，自然便有了期望成空。
从相识的年月再到如今，他与原无乡实际竟是聚少离多，相见时短，更多的时日却是各自一方天涯，沉默怀想。

这许多年来，他与原无乡唯一一次交手，竟是还在沧海云坪之时。自原无乡伸手握了那一剑，倦收天为他包扎，自觉有些忘情地落下一吻，二人便没有契机再坐下一谈。每当二人相遇，原无乡的表情总是令他捉摸不透，倦收天心内总想解释，然而见面了，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加上道真上下，全在为演武一事做准备，作为北宗最为出众的剑者之一，葛仙川总拉上倦收天一起切磋剑艺。葛仙川心知倦收天不喜名利，但也劝他道，为了北宗颜面，务必全力一战。毕竟在这暗潮汹涌的道真之中，一场武决的胜负，便意味着很多很多。
倦收天一直就这么听着，不为个人荣辱，却为宗门荣耀，这个理由他也可接受，便暂将与原无乡说清一事放下，潜心修武，打算这一大典过了再谈。
直至倦收天执了剑，站在沧海云坪之巅的高台之上，他才知晓，他的对手是原无乡。高台周围尽是道真上下的前辈与同门，道监式洞机坐在人群中最高处，两边是南北两宗的大弟子，抱朴子与葛仙川，道真南北掌教似乎并无意出席，只当这是后辈们的盛会。
而原无乡身后的人群中，站着一个之前并未熟识的姑娘倦收天看她的目光热烈地向着原无乡，满是对师兄的崇拜，整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倦收天细细回想，才记起这姑娘似乎名唤灵犀指瑕，是近日拜入南宗的女弟子，这几日来到沧海云坪，都跟在原无乡身边打转。有时是见原无乡与灵犀指瑕立在参天古柏之下，二人言笑晏晏，甚是和谐。那时原无乡的神情，在倦收天看来，便是一如往常的温柔与包容。看原无乡那和善的脾气，南宗把有些任性骄纵的小姑娘交给他代管，也是在情理之中。
然而，倦收天仍是不满地挑了挑眉，所以才说，他最讨厌的便是原无乡这种个性。

而现如今，原无乡手握长剑，站在倦收天的对面。他受伤的右手上仍旧缠着一圈一圈厚厚的纱布，神情却泰然自若。
倦收天叹了口气，带伤应战，这倒也像原无乡会做的事情。只是事到如今，倦收天竟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却见原无乡双手抱拳，长剑竖立于身前，不紧不慢行礼道：“请。”
倦收天皱眉，并不答话，仅仅是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二人均未再动作，簌簌冷风刮过高台，扬起二人的衣角。围观众人却能感到，二人之间气氛紧张非常，战势一触即发。
此时，原无乡先提起长剑，顺势攻来，无边剑光好似纯白月华，银辉满堂。倦收天仔细一看，那剑身纤细非常，同时也有些细致的纹路，虽然材质并非上乘，却做得十分精致，剑柄上还挂了个银色的穗子，系着繁复的结。想必是灵犀指瑕从南修真处带来的礼物了。
这样一想，倦收天心下隐隐有几分不爽，运起元功，挡开了原无乡的剑招。一招一式之间，倦收天感到有些吃惊，平日里也常与原无乡小打小闹，却不知对方已有如此修为。剑意深厚，含纳万物，运剑走势皆显出对方天赋不凡，犀利剑光之中均蕴含着太极之气。
果然，这才是他认定的原无乡么。心情有些微妙的欣喜，便聚起十分精神，见招拆招。
巧合的是，虽然平日里常常与原无乡过招，却多是自己主攻，原无乡采取守势，破解他的来势。而如今，竟是原无乡步步相逼，虽无狠戾之意，如此一招不让，却也十分稀罕。
“哈，果然只有原无乡，能与倦收天对敌么？这便是道真双秀了。”远观着这场武斗，式洞机慢悠悠地叹道。
葛仙川却极为不满：“倦收天仅持守势，这般放水，还能算是匹敌吗？”
抱朴子针锋相对：“或许倦收天只有虚名而已，我看他并无还手之力。”
央千澈立于一边，并不搭话，虽然他与原无乡并不熟识，但让原无乡这样带伤应战，未免也有些强人所难。想必抱朴子也心知肚明，而式洞机也默许了，毕竟谁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在倦收天的剑下逼得毫无招架之力。
言谈之间，倦收天与原无乡已过百招。倦收天早已转守为攻，毫不留情地向原无乡的破绽攻去。而原无乡却每每能够及时回护，挡下倦收天凌厉的攻势。倦收天祭出九阳之招雏形，原无乡招运无极，一时场面难分胜败，二人亦是寸步不让。
而此时反观原无乡，虽然根基不比倦收天差，但脸上却渐渐显露难色，额角也渗出细细的汗珠。原无乡却是丝毫不退，更是提起十分元功，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速战速决。
倦收天亦是不惧，捉准原无乡右肩空隙，也完全放弃守势，挥剑便向破绽刺去。
正当二人剑芒相触，华光四散的瞬间，倦收天却看见原无乡右手之上纱布已然透出血色。他便一恍神，心下暗道：这是还没有全好么，伤口又裂开了？这人总是不知如何保护自己！
然而就在这片刻之间，倦收天已敛了三分攻势，与此同时，原无乡的剑锋已至眼前。原无乡及时收剑，剑锋与倦收天脖颈距离不过分毫，而肆意流窜的剑气却是划过倦收天脸庞，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而倦收天的剑，仍迟迟停留在半空。
四座皆惊。胜负不论，但原无乡竟能与倦收天战至如此地步，着实令人吃惊，南宗年轻后辈们不免露出得意的神色。而倦收天最后的收剑亦是明显至极，也是令众人议论纷纷。
此时，式洞机不紧不慢宣布：“嗯，精彩的战斗，算作平手好了。”
抱朴子欲言又止，却看了看式洞机严肃的神色，决定不再提出异议。而葛先川虽未言语，脸上颜色已是不好看。

“好友……”原无乡收起剑，低低唤道。
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倦收天终于缓过神来，感到脸上微微刺痛，仿佛终于明白了现今情况，却并未显出任何表情来。
这时，灵犀指瑕及一并南宗师兄弟走上高台来，灵犀指瑕更是跑到原无乡身边，双手轻轻握住原无乡握剑之手，欣喜道：“原无乡师兄果然厉害，以后能教导指瑕练剑么？”
九指骄雄笑道：“还可以请原师兄教你剑阵呢。”
原无乡并不接受也未拒绝，只是轻轻一笑。
倦收天低头看了看原无乡那透着血色的纱布，脸上终于露出不满的表情。他拨开人群，上前一步，抓过原无乡的手腕，一如当初那般将原无乡快步拖走。
原无乡无奈地笑笑，也未对众人解释半句，便跟着倦收天匆匆走开。

十二
二人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下演舞台，来到倦收天住宅院中。倦收天松了手，面对面看着原无乡，脸上丝丝血迹未干。
“……好友，抱歉。”原无乡看了一眼倦收天侧脸，终又移开了目光。
“噢，为何要说抱歉？”
“好友你最后收手，吾却是……伤了你。”
“剑上之事本无失手，只有高下之分罢了。”
“哈，原无乡却不认为，剑上修为，吾在好友之上。”
“不必将此事挂在心上。”倦收天目光看向原无乡渗着血色的右手，叹息道，“你这手，恐怕又要重新包扎过了。”
提起受伤包扎，原无乡一愣，似乎隐隐有些讶异倦收天会主动说起包扎之事，毕竟这会让他二人立刻想起当日的尴尬。
不等原无乡答话，倦收天却接着说道：“好友，原无乡，对吾而言，你与任何人都不同。”
听闻此言，原无乡脸上的惊讶更是深了几分。
倦收天心知，二人惺惺相惜，自然当对方是无可替代的好友，更深一步，甚至愿意为对方交付性命。但若不是当日举止失度，他便可以与原无乡同样，守着如此单纯的挚友关系，假装毫不在意，只盼双方一世无恙。而既然忍不住，亲吻了对方，他倦收天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又何必再苦苦隐瞒？从他眼见原无乡握剑之手又渗出血红，从他的剑芒偏了三分，只因念及他的伤而心头一震，从这一切的一切开始，他便决定，要与原无乡说个分明。
“吾明白好友的心意。”原无乡却低下头，“吾也愿意为好友散尽一腔热血，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然而，如此心意，道真上下怕是容不得。”
倦收天走近一步，轻轻执起原无乡之手：“如何面对道真上下，是进是退，可容后再商议。现在，吾只关心，你的意愿。”
倦收天看原无乡那受伤的右手握得紧了又松，松了又再握拳，垂下的眼睫遮住了他眼里的情绪。
终于，他还是抬起头，看着倦收天一笑，道：“可惜，吾就要回到南宗了。”
还是那样淡泊的笑容，在倦收天看来却是勉强。
原无乡接着说道：“这是南修真上层的安排，吾也无奈。”
倦收天点点头，却感到这动作僵硬无比。他不愿原无乡离开，却找不到一个正当的理由来驳斥。的确，不过仅仅是离开沧海云坪罢了，南北道真之间的距离，若真要寻原无乡，不过几日脚程，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虽然倦收天口里说道只关心原无乡现下的意愿，他心中却十分清明，对他和原无乡而言，要完全置道真于不顾，是万万不可能的。小至道真一方天地，大至苦境四海之内，都可能成为他们肩上的责任。而这责任，却是不可能轻易为了感情卸下的。
原无乡又微笑道：“好友，珍重。”说罢转身而去。
这是为何呢？明明只是一次简单普通的道别，倦收天竟觉心中似有千钧重担，原无乡走得似乎果断决绝，似是再也不会回头，似是两人再也不会相见——事实明明不是如此。
“好友，吾希望，终有一天，你能看清自己之真心。”倦收天开口道，声音不大不小，似是告别，却不知是否入那人之耳，是否入那人之心。
原无乡背影微微一滞，还是未曾回头，只是快步离开。
倦收天抬首看了看头顶的参天古树，不禁有些好奇，那背对着自己远去之人，脸上究竟带着怎么样的表情呢？

而今岁月轮转，倦收天高立于永旭之巅，拔俗的道姿却是孤独孑然。与以往不同，永旭之巅如今看不见曙光。但现今的倦收天坚信，过了今日，他便能重见久违的曙光。
那个知天命之人，恰要顺势而为，以命开天。当日，他送这个朋友远去，却觉恐是再也无法见面，心中无端生出似曾相识的恐惧。他忆起当日在沧海云坪与原无乡的告别，也是同样的情形，同样的背影。不同的是，如今他与鷇音子都心知肚明未来的走势与结局，当年他心中却是满心的未知与不安。
倦收天却也没有办法阻拦。
豁然一命，却是无他法，唯有接受。若是放在他与原无乡身上，天命如此，为了一个十分正当的理由，为了苦境苍生，相信二人亦会心甘情愿接受，并不作他想。
这便是为何数年间他在此久观曙光，世间万千纷扰，太多无可奈何。在尘世纷扰之间，唯有曙光，可作一丝慰藉。
鷇音子道别时说道：“吾先回罗浮丹境准备了，再会。”
于是他在鷇音子旋身而去之后低语道：“再会是吗？”心中却知，也许再也不能相见。惟愿这以性命换来的曙光，能普耀大地，福泽四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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