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13 【龙剑】天地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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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9-13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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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3 【龙剑】天地难容

01
疏楼龙宿换上新的紫衫披挂走出门，剑子仙迹正捧着手编的竹篮浣洗珍珠，水波如月，他垂下的长长衣袂是雪，浮光在一颗颗莹润的珍珠上摇曳，碎进粼粼夕照中，给面前人的轮廓染上一片红。

红是鲜红的温度，疏楼龙宿的骨与血都是冷的，斜阳像把开刃的刀把大地割开，光与暗从伤痕里渗出来，疏楼龙宿站在柳树的阴影里，他与剑子仙迹站在伤痕的两端。

剑子仙迹发现了疏楼龙宿，他抖掉竹篮的水，脸猝不及防被水珠狠狠冰了一下，忍不住朗然笑起来：“初秋还真是个好时节啊。”

疏楼龙宿摇了摇紫扇，语气意味深长：“若非逃亡，今日琴箫合奏，不失为一段知音佳话。”

他说话时的神情比湖上的雾气还要难以捉摸，剑子仙迹眨眨眼，明亮的眸光瞬间就把迷雾看透了：“好友此言差矣，若非逃亡，也看不到今日秋景啊。”

苦境连年战火，一位位正道之人从容赴死，如秋日落下的黄叶，在枯萎之时回归于故土，堆积成大块斑驳的赤褐色，以供下一代人从积叶上走过。

疏楼龙宿成为嗜血者，叛离正道，人人得而诛之，剑子仙迹作为道家正派第一人，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诛灭叛龙，他却拾起古尘，与疏楼龙宿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两人逃亡之举，不光正道轰动，嗜血者之王也下了绝杀令。

疏楼龙宿和剑子仙迹，他们四海奔逃，如今是真正的天地不容之人。

从逃亡的第一日开始，疏楼龙宿每天都会用言语试探剑子仙迹的真心，他的影子在日光下扭曲成盘踞的蛇，金色瞳仁锋锐得像一道竖起的利刃，华丽无双的衣袍变作斑斓的鳞片，将他所有的思绪都藏了进去。

剑子仙迹总愿意日复一日地接过那些试探，不厌其烦地在厚重的珍珠披挂下寻找自己好友的真意。

天下谁不知道道门先天好友遍布苦境大地，他对待每个好友都是赤诚真心。

但剑子仙迹只有一把白玉琴，只赠给了一个人。紫金箫，白玉琴，这千百年默然不语的知己关系，在近乎永生的岁月，已经缠绕成无法再拆解的死结。

“哈。”疏楼龙宿不知是信还是没信，他的紫扇遮住半张面，额头上鲜艳的龙纹在夕照下像流动的血：“明珠蒙尘，便失去了本来的光辉，沦为凡物。这三百年一斛的金霭蚌珠，沾上凡尘，光华黯淡，灵秀不存，留之何用？”

剑子仙迹不甚在意道：“吾毕竟不似好友，即使千年万年也依然华丽无双。吾在逃命的时候，要财库充实，才能防患于未然啊。”

疏楼龙宿唇角微抬，他见剑子仙迹把珍珠倒进拢起的衣襟中，用雪白的道袍一颗颗擦拭，那些珍珠就像落下的雪散在他怀中，他的发是白的，眉也是白的，道袍上打着白色的补丁，沾染不得一丝尘埃。他道：“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珍珠与汝倒是相得益彰。”

剑子仙迹笑说：“哎呀，这是不是说明以后你丢弃的珍珠，吾都可拿来贴补家用，吾便多谢好友赠吾明珠了。”

疏楼龙宿早熟悉了他满腹黑水的性子，慢悠悠开口：“丢弃之物就再与吾无关，它们可落得汝手，也是它们的造化。”

两人说着，远处落霞朦胧，光华尽敛，剑子仙迹的身影在血色中更加模糊，仿佛逐渐要融化进湖的尽头。

白鹤本在九重青云上，是不该在红尘里走一遭的，而疏楼龙宿一身逆骨，他勘不破，也不许剑子仙迹勘破，像是幽紫的影子，随在剑子仙迹的梦中，身旁，驻足在豁然之境的雪里，每一声疏冷的紫金箫声中。

剑子仙迹为正道生生死死，仙人历劫，最后功成是要回天上去的，但为了坠入邪道的知己而留下的剑子仙迹，却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圆满。

剑子仙迹不会在意这些虚名，功名富贵对他而言犹如云烟，他平生豁达磊落，心中割舍不去的只有苍生。所以疏楼龙宿从来都没有信过，剑子仙迹会在疏楼龙宿与大义之间选择疏楼龙宿。

红日最后完全沉入湖中，剑子仙迹擦拭珍珠的动作从容，却并不慢，他眉眼垂下，神情专注，黑眸如星子一样在即将来临的夜晚前明亮。

疏楼龙宿看了他一会，将珍珠扇放了下来，道：“我们该走了”

他们此行没有目的，可以是天涯，也可以是海角，共赴天地的尽头。

02
秋季是多雨的时节，幽林深处的枯叶也总是在秋日落，疏楼龙宿和剑子仙迹走进古旧的寺庙，身后纷乱黄叶就像是飘散的飞羽，跌进摧折的湿地。

两个人虽然都已修行至先天，但一路奔波打斗消耗功力，身上的衣衫早都被雨水湿透。剑子仙迹率先打了一个喷嚏，身上残留的凌傲肃杀之气瞬间淡了。当火堆升起时，火光映着他的面颊，神情就只余与平日一般无二的温暖悠然。

剑子仙迹穿得是街边最寻常不过的素白袍，他像是一只被淋湿的白鹤，束着翅膀，默不作声换了件干衣。

疏楼龙宿余光一望，就知道这衣物是仙凤所准备的。

剑子仙迹惯于红尘游历，风雪加身，他是修道之人，自然不会贪恋舒适怡然的生活，而疏楼龙宿居于高位，是一只华丽无双的紫龙，他对江湖的风尘嗤之以鼻，永远展现着从容的姿态，过着精致悠然的生活。

但这次剑子仙迹都换掉湿衣，开始在火旁搓手取暖了，疏楼龙宿还丝毫没有换一件新衣的打算。要知道他可是会因为珍珠染尘而扔掉整件珠翠衣袍的人，如此平静实在不同寻常。

疏楼龙宿像没事人一样伸出手来烤火，冰冷的织鳞纱缠绕在他的脚旁，像是一块紫色的墓碑将他埋葬起来，他肩头散发光辉的宝石往下滴淌雨水，华美的锦缎浸成深色。这让剑子仙迹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梦里梦外都弥漫着轻盈的湿气，雨雾纷纷扬扬，剑子想要走近，忽然闻见一阵冷紫色的芳香。

疏楼龙宿不知何时靠近了他，帮他摘掉发梢蜷缩的黄叶，霜寒的潮湿扑面而来，这气息与死亡相同，剑子仙迹几乎战栗了一下，他握住疏楼龙宿的手，果然如同千年的玄冰：“龙宿，你衣服都湿透，你半点没有察觉吗？”

疏楼龙宿一怔，这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他反握紧剑子仙迹的手，触手的肌肤细腻冰凉，让人想起冬日结冰的石面。他的吐息也是幽冷的，比夜色还透骨几分：“吾如今已经是嗜血者了，汝摸不到吾的脉搏，吾身躯里流淌的血也是冷的，若有朝一日汝要杀吾，剖开胸膛，这颗心脏也不会再跳动了。”

疏楼龙宿的语气很是笃定，仿佛他已经经历过千百次那样的未来。如果世间有无数相同且不同的世界，剑子仙迹都会撑伞走进宫灯帏中，他们注定相遇，而剑子仙迹也注定会亲手杀死坠入邪道的知己。

这是避无可避的宿命。

剑子仙迹闭上眼，面前的火焰兀自跳动，干柴发出“噼啪”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从嗜血者空荡荡的胸膛里，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传说嗜血者的爱憎之心会将微小的火苗掷入原野，燃起整片通红的天空，多疑者因它而更多疑，无情者因它而动荡不止，爱恨难休。

剑子仙迹仍然不能理解，他抛下一切外物，离开纷杂的江湖，只为达成疏楼龙宿诗号中的心愿——共饮逍遥一世悠然，他本以为如此一来龙宿会将所有的心事袒露，但他却依然驻足在纱帐的另一边，紫色的身影模糊不清，缀满珠翠的宫扇遮住了所有的秘密。

他从来没信过剑子仙迹会为了疏楼龙宿而留下来，他比以前更多疑了，却对命运的安排深信不疑。

明明儒门天下的主人是世间最狂傲的人，他少时与剑子仙迹谈论命运，对所谓定局不屑一顾，他说：“下棋者自诉其命，若当真有宿命，也是自己亲手推去的，因果轮转，不外如是”。他擅长以最辉煌华丽的姿态向命运宣战，权谋纵横，运筹帷幄，没有人比他更有自负的资本了。

而道家讲究自然圆融之道，不争不抢，淡泊心志，剑子仙迹出世入世皆顺应天势，越是道法深厚，越明白天命不可逆。

如今两个人却仿佛调换了位置，他们绕着圆互相走去，想离彼此更近，却又再次站在了对立面。

剑子仙迹艰难地开口：“龙宿……”

他本该像以前一样说些话来打动他的，但此时却像吞食了一颗圆润的珍珠，他是极为珍惜这颗珍珠的，但若不将它嚼碎，就无法从痛苦中得到真正的解脱。

疏楼龙宿忽然收回手站了起来，水汽衬得那股芳香更为幽冷，他似笑非笑道：“有客自远方来，吾去换身衣袍，才不至于失礼啊。”

他说话时目光看向紧闭的庙门方向，远处有脚步声稳静宁肃，踩在黄叶上一步一响，似晨钟暮鼓之音，剑子仙迹叹了口气，儒释道共为一体，他与龙宿的好友最后还是寻来了。

他与龙宿刚逃亡的时候，正邪双方的来人数量还是持平的，如今过了两个寒暑，基本上只有嗜血者还在紧追不舍。预言中所说的那个希望灭绝的世界正在步步逼近，正道颓势显露，剑子仙迹的许多好友为苍生入世，在这江湖中零落一身尘土，归于自己的天命。

林中风吹叶响，谁也没想到这座被遗忘的古庙会在短短一日迎来两波客人，疏楼龙宿换了一身华丽的新衣出来，其上琳琅闪耀，华光流彩，将这深林都装点得如桃李芳园。

“两位好友，久见了。”佛剑分说的语气沉静，毫无喜怒，他的面容与庙中的佛像一样宝相庄严，甚至通明更盛。

可以再见到好友，剑子仙迹自然是高兴的，比起疏楼龙宿，他与佛剑才是最契合的同道者，他们走在相同的路上，愿为天下靖平而舍身赴死。苦境每每有邪魔外道，两个人在战场并肩浴血，生生死死，甚至很多时候都是一同的。

但在苦境正是最危急之刻，剑子仙迹却抽身而退，此举无疑与正道割席。他念及此处心中五味杂陈，却不能说出后悔的话来。

为千万人，还是为一人，世事非要如此分明？

疏楼龙宿没有拿紫扇，他直直看着佛剑分说，目光甚至是咄咄逼人的：“汝还唤我们为好友，难道不怪我们抛离正道之举吗？”

他的问话如一柄尖锐的单刀，这把刀就像他的主人一样锋利无匹，华丽无双。剑子仙迹在旁边被这样的寒芒刺痛，忍不住想如以往般出口打圆场，却见佛剑分说双手合十，眼眸无波无澜，又极为寂静安宁：“龙宿依然是龙宿，剑子依然是剑子，与以前并无分别。”

林风乍起，吹动了几人的衣袍，茂密的林叶“沙沙”而响，远望好似碧海微澜。

疏楼龙宿明显被这句话打动了，一时没有开口，他微扬眉眼，树叶间的碎光落进眼底，将里面的锐气都洗练一空，他缓缓道：“好友此次前来，不是来劝吾与剑子的，汝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佛剑分说平静道：“苍生罹难，吾辈蒙责，护生之路，不由分说。”

他的僧袍上沾满尘土，袖口带着未干的血迹，仿佛佛塑蒙尘。然而即使是他们身后的千年古刹，里面的佛像蛛网丛生，它在这无人的幽林里也是慈悲而出世的，佛剑分说为护生而行，甘愿焚身坠无间。

他本就是入世的佛。

剑子仙迹的神情一瞬间隐忍着悲恸，佛剑分对他微微颔首：“好友，世上诸事本就难以参破，且将浮生暂寄，方知做出选择的是你，又非你，”

他说话时神情浩荡清明，眼眸似乎在看着剑子，又像在透过剑子去看谁。

龙宿金眸闪动，若有所思，剑子仙迹没有懂佛剑话中的含义，等再抬起头，佛剑分说已经转身离开，他背后的佛牒散发着清圣之气，一直随他而行，他最后道：“似僧有发，似俗无尘。参梦中梦，见身外身。”

“珍重。”佛剑分说的身影没入深林之外，似钟声一响，缓缓而散。

疏楼龙宿看着佛剑的背影，面上浮现出怅然之色：“这当是三教顶峰最后一次相聚了。”

他们彼此心中清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们都是十分珍惜这份情谊的。只是无论是多么长久的友情，也终会被无常带走。

剑子仙迹叹了口气：“没想到正道局势已经如此危急。苦境度过这么多磨难，却逃不过这一次吗？”

“汝是修道之人，万物轮转自有其定数，汝不是最明晰不过吗？”疏楼龙宿调笑道，上前一步，却是第一次主动伸手牵住剑子，这对于恪守儒门礼仪之道的人而言实在不可思议：“回去吧，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有人打扰吾与汝了。”

他的语气从未如此轻过，剑子仙迹紧握住龙宿的手，忽然就感觉刚刚心中生起的犹豫与痛苦都烟消云散了，他微微笑起来，袖风一扬，庙门自他们身后关上，落下两方世界。

一时不需要担心追兵，两人决定在这千年古刹中暂居。寺庙占地广阔，各宝殿中的佛香灰烬将香炉填得很满，供台积着灰，布置得十分虔诚整洁，上面的馒头和干果早已发霉了，看来多年前僧人们因苦境的祸事被迫远离，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再回来。

古刹中不是没有僧房，但若堂而皇之地占了僧人的房间，未免有些鸠占鹊巢的意思，待客用的厢房在东西的尽头，来去实在不便，还不如以地为席，将宝殿铺上干草供居住。

大殿正中的佛像金身斑驳，眼目低垂悲悯，剑子仙迹双手合十告罪，一股脑将新砍的树枝都堆到了殿内一角，佛家讲要普度众生，这次遇到两个土匪般的人物，也是毫无办法。

他们就在佛像的眼下布置起来，疏楼龙宿带了惯用的躺椅，上面铺着极北之地的雪狐毛皮，他面容慵然地躺在上面，手中端着白玉烟斗，眯着金眸旁观剑子仙迹忙进忙出：“汝若需要，吾可以稍加帮衬，好友怎么不出声求救一番？”

剑子仙迹装模作样地擦擦头上不存在的汗，笑道：“让最华丽无双的龙首出手，大殿必然会变得让人移不开眼，若是吸引太多人驻足要如何是好，吾可想多独占些时光。”

“汝倒是一如既往，惯于巧言卖惨。”疏楼龙宿眉梢挑起，他与剑子仙迹的审美相背而行，比起舒适华美的装潢，他更喜爱平凡之物。白鹤为自然而生，灵秀高雅，所以无法被金笼所缚，在漫长的时光里，疏楼龙宿听惯了剑子狡猾的说辞下暗藏的拒绝，也总愿意随着他的去。

只是一句话的真假让人逐渐分辨不清。是真的想念还是客套，是独一无二还是与那些知己好友毫无不同，就比如在嗜血者侵略苦境之时，他竟愿意同自己归隐，是不作伪的珍惜，还是只想得知嗜血者的弱点，好为天下苍生更尽一份心力。

疏楼龙宿一直以为是后者。但如今苦境危难当头，容不得再耽误一分一秒，剑子却依然没有行动，这让疏楼龙宿心中隐隐生出贪恋，说不定末日到来的那一刻，两个人未同生，却可以同死，这世人仇人知己数不胜数，可以同赴黄泉的又有几人？

嗜血者不老不死的奇迹，终会变成坟冢里的故事，再过数千百年，只有无双的传说会永远流传于世间。

白日的大殿光线朦胧，显得佛像古朴庄严，而晚上两个人围坐火堆旁，大殿空空荡荡，他们发现彼此只能堪堪看清对方的脸。

火若烧得太烈，难免担心殿中朱漆损毁，疏楼龙宿拿出那颗收十海之精，集百匠之巧所造的一珠千曜，它光华自盛，万千清辉于一身，如一抹柔柔的月光照进来，在黑夜中脉脉不语。若将此情此景比作画卷，一珠千曜就是在墨图中独绽皓白，画中山川木石皆为其皎洁。

剑子仙迹不由赞叹：“若非明月悬于天际，吾真要以为它被你摘来人间了。”

疏楼龙宿的唇角含着笑，眸中的金辉缓缓流转：“虽无‘隋和之宝，明月之珠’，但一珠千曜已是人力之极，宛如天成，让它为寒酸老道充当烛火，汝真该道一声荣幸。”

剑子仙迹一本正经地回道：“珍宝藏于匣中与锦衣夜行无异，吾让其重新显于世间，不是大大的恩德吗？”

疏楼龙宿直接将一珠千曜抛给了剑子仙迹，看着对方手忙脚乱地接过，笑意不由更深几分，他悠然道：“那便让它与自己的恩人多多接触，吾好于成人之美啊。”

“你还真是舍得。”剑子仙迹知道龙宿此举，只不过想看自己一瞬间乱了阵脚的模样，他没有拒绝，与疏楼龙宿之间他一向是随意惯了。

一珠千曜远观似朗月，近看更是无暇得令人炫目，剑子仙迹作为道教的顶峰看过不少绝世珍奇，论这般华彩世间的确无出其右。

在疏楼龙宿看来，高洁之物当配出尘之人，面前宝珠莹莹光辉照耀着剑子仙迹的面容，便似天上仙拨云踏雾，珠光月光皆是疏竹淡影，只能映衬画卷中人。

剑子仙迹粗略欣赏后就把一珠千曜放到了旁边，他两袖清风，无论多难得的珍宝对他都是身外之物。他惦记着佛剑之前所说的话，凝望着燃烧的火焰，总觉得话中含义广深，如何都无法参透：“龙宿，你觉得佛剑在庙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疏楼龙宿漫不经心地摇起华扇：“禅机本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妄论完全参透了。”

剑子仙迹皱紧眉：“但吾总觉得佛剑意有所指。”

疏楼龙宿顿了顿，望来的目光幽深：“佛剑已经同吾与汝告别了，好友仍然念念不忘吗？”

剑子仙迹不赞同道：“既是好友，如何轻易忘却？”

“佛剑也是吾的好友。”疏楼龙宿微微闭上眼，语气平和，在寂静的夜色中很是舒淡：“药师佛有一宏愿，愿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

“佛剑为苍生负业，此行已是求仁得仁。吾目视他行远，知晓他今生并无憾恨，我为此由衷欣悦。”

疏楼龙宿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忽然平静问：“剑子，当年我们三人各立儒道释三教定峰，同样发下宏愿，如今只有佛剑从一而行，汝心中是否遗憾？”

他惯于用紫扇掩饰自己的情绪，此刻却停下动作，目光深深凝望着剑子仙迹：“汝之前总要拯救天下于水火之中，因此与吾在宫灯帏别离千千万万次。时至今日，吾终于留下了汝，我们已无法分开，再也摆脱不了生死的纠缠。”

“佛剑已求仁得仁，那么汝呢，汝与我在一起，心中是否有遗憾？”

疏楼龙宿连问两次，话语如惊雷撕开夜幕，在剑子仙迹耳边轰然炸开，他登时呆立当场，魂欲惊散。

爱也好，恨也好，生也好，死也好，为苍生，为一人。

他如何可以做到求仁得仁，他如何可以做到无憾无恨！

火光照得剑子仙迹的身影明明灭灭仿佛从不在此间。他恍然只觉得自己魂肉骨血都被面前的火焰剧烈灼烧，痛得他双目恍惚，面前是他认识的龙宿，又似乎是一抹骤散的幽紫烟尘。他人明明在这庙中，魂似乎已经从时空抽离，去往崭新的琉璃世界。

那里有从来没有等到剑子仙迹的疏楼龙宿。他与剑子仙迹交换了紫金箫与白玉琴，却依然从知己成为了仇敌，他们正邪两立、相杀相恨，最后像红尘中话本的结局一样清浊自分，终是将黑白辨得分分明明。

如今向自己问出这些话的到底是哪个龙宿，剑子仙迹努力睁大眼，却无法从两个人身上看出一点区别，这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还没有醒来，所以他梦与现实才会如此模糊，他们二人才会成为梦里的人。

剑子仙迹摇摇头，笑叹了一声：“龙宿，你常说落子无悔，那就没有比当下更重要的事情了。”

窗外明月在树影后盈盈，庙中一珠千曜的华光比月亮还要明亮，剑子仙迹却觉得此刻没有任何事物可与今夜的月色相比：“对我而言即使每晚悬于天际的都是同一轮明月，却没有一天的月光是相同的。”

剑子仙迹看着月亮忍不住微笑起来：“憾也好，恨也好。龙宿，这是我千百年来见过的最美的一次月光了。”

剑子仙迹的神情融进雪白的月光中，白与白之间无比纯净无尘，疏楼龙宿眼睫一颤，他胸膛内爱憎之心依然鼓噪炽痛，他这次倾身扶过剑子的面颊，当他吻下去时，所有的燎原的大火都熄灭了，天地重新一片浩然广阔，寂静无声。

这是在庙中的第一夜，此后的第二夜，第三夜……日日夜夜似梦中流水，两人在庙中度过了整个寒秋，琴箫和鸣伴风声雨声，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过红尘之外的事，似平凡人般在这里安居，挑水、生火、煮饭，剑子仙迹在石桌上划出棋盘，用一颗颗小石子代替棋子，疏楼龙宿口中嫌弃，但仍然与剑子仙迹对着残破的石桌下得有来有往，不亦乐乎。

只是在第十八日，晚上一夜疾风骤雨，早起再去院中看时，棋盘上哪还有石子的影子，剑子仙迹哀叹一声，只好找些别的闲趣。

那日疏楼龙宿惬意地饮着西江之精所煮的血檀茶，就看见剑子仙迹神神秘秘走进山的深处，回来时钻到灶台前开始鼓捣，不一会端了碗色泽鲜红的茶到疏楼龙宿面前，他满脸真诚邀请好友共饮，并为茶取名为“醉朱砂”。剑子仙迹称此茶“取自青山之上，白云之下，为天下无双亲手酿制，为紫龙上供的精品”。

疏楼龙宿心中怀疑，他记得这山上环境不适宜茶叶生长，但见剑子仙迹说得煞有其事，这茶名听起来也还算雅致，难道真的是偶然间遇到的珍奇？

疏楼龙宿在剑子仙迹期待的目光中端起“紫龙特供”，入口的瞬间神情变得难看无比，这茶酸得他差点维持不住自己的从容，这白毛老道不知道从山上哪里摸来几颗山楂，把山楂泡进煮开的井水里，就变成了这壶“醉朱砂”。

实在是好得很！

剑子仙迹看见龙宿表情凶恶，很是无辜：“虽然穷酸，但也是吾的一片心意啊！”

疏楼龙宿冷笑一声，并在当晚就回报了这一片心意，用剩下的山楂给剑子做了一桌“醉朱砂全宴”，让剑子仙迹很多天都没法再看见任何红色的东西，果然惹谁都不能惹会做饭的人，尤其是很会记仇的紫龙，先辈诚不欺我也。

对于几乎被岁月长河遗忘的先天之人来说，千百年都度过了，一个秋天对他们实在太短暂了，但在剑子仙迹与疏楼龙宿共度的时光里，这却是第一个完整的秋天，他们在山门前共望漫山的黄叶落尽，直到不速之客重新闯入红尘之外，说明苦境连绵的战火终于尘埃落定。

三教顶峰并立的时代再也不会来临了。

03

苦境总是苦的，百姓从未有过多少安生日子，数不尽正道人为它献上生命，邪门歪道依然屡屡来犯，人世也总是苦的，只要有了牵挂，就会步入这场红尘轮转当中。

从古至今，苦境死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没有皆大欢喜的结局，一场灾难的结束，永远是用人命填满的。

苦境陷入了永恒的黑暗，生命在这片土地上失去了意义，可悲的是人们流下的血与泪没有换来和平，多得是有情人，无情天，所有英雄的逝去都变成了枉然。

剑子仙迹与疏楼龙宿沿路奔亡，满眼皆是人间惨剧，剑子仙迹不忍总是要帮，龙宿没有阻止，如今天大地大已没有可安身之处，即使再留恋，也无处可飞往。两个人就这样且行且战，一直被逼到了万丈高峰之上。

秋天结束后便是冬日了，孤峰上冷风怒号，白雪乱舞，若是往日该是有乌云冷月，但现在伸手不见五指，显得分外酷寒凄凉。黑暗中斑斑血迹蔓延到山洞之中，一珠千曜的光芒柔柔映在山壁上，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像浮动的粼粼碧波。

两个人的伤势都不轻，尤其西蒙已经拿到了《宁暗血辩》，他掌握着嗜血者的弱点，疏楼龙宿比之剑子仙迹更易受到针对。

他缀满翠石的紫衫已全然被血染红了，那些人世珍奇的珠宝蒙着血也不见黯淡，反而更触目逼人。剑子仙迹根本无法帮他包扎伤口，疏楼龙宿身躯之上大小不一的伤痕裂开又愈合，反反复复，常常可见到皮肉下的森森白骨。一珠千曜放在他身边，面前一切仿佛回到了剑子浣洗珍珠的那个傍晚，血一缕缕渗进去，落霞也如血，于是水波更似夕波。

剑子仙迹无法从嗜血者的胸膛内听到心跳声，他却仍一遍遍地俯下身去确认，直到疏楼龙宿微微睁开眼含笑看了他一眼，剑子仙迹满手鲜血，语气微微颤抖：“即使你是嗜血者，也不该一次次帮吾挡招。”

疏楼龙宿昏昏沉沉，双眸半闭合着，但仍可以看见两弯金色的月光，他哼笑：“放心吧，比起杀死吾，他们更想拉拢吾。”

“而汝宁死都不愿变为嗜血者，哈，吾自然是要成全汝的。”

剑子仙迹在人间滚打早就将生死都看淡了，正道败亡，他亦不会于黑暗中偷生。疏楼龙宿一直在光影之间，处于绝对任性的灰色界线，他本该有许多选择。

剑子仙迹玄眸微垂：“龙宿，我们所认识的人都已经死去了，这八荒六合中仅剩你与我。世事零落如此，人却不能如浮萍。”

“飘零者，孤独客。但吾却不是独身在此。”疏楼龙宿面色苍白，金眸微眯，他语中一瞬的森然淬着冷芒，可见狂傲的风采：“还是说此时此刻，汝还要汝的道理来揣测吾？”

剑子仙迹静静摇首：“吾只是希望你活下去，因为你对吾来说十分重要，龙宿。这世间哪有真心盼珍重之人死的道理？”

疏楼龙宿第一次听到剑子坦然说出这些话，他眸光微侧，一珠千曜照得他眼前一晃，让人有了片刻恍惚之感，疏楼龙宿眼眸木涩仍久久注视，似要将剑子仙迹此刻的面容神情用最残酷痛楚的刀刻进胸膛，一寸一寸：“剑子，年年岁岁，潮起潮落，吾不知晓多少次想与汝斩断，但最后不管多久，吾还是一直与汝在一起的。”

两人身上的伤痕洇着清光，于是两边血色深深浅浅沾得到处都是，疏楼龙宿身上带着熟悉的凉意，剑子仙迹若是触碰他，必定触碰到比那日更寒冷的晨昏。疏楼龙宿的语气缓缓，神情由此而寂遥：“昔年吾与汝还有佛剑相逢，便一直于八角亭中送别汝等。往事如烟水如镜，吾也看厌了背影，此次便同去渡桥的另一头吧，共别这红尘滚滚中。”

他说到这里又于华光中微笑了一下，额首龙纹似艳血惊心：“吾也有些想念仙凤了。”

权谋者繁琐耀目的装扮固然华丽，缀满宝石的匕首也能轻易割开人心的距离，即使是剑子仙迹修为高深，一念之间可跨越千山万水，却走不过宫灯帏外的烟雨，但在死亡的前夜，剑子仙迹终于得见龙宿面上全然的清明，仿若虹光赠予的刹那清辉，他再无遗憾了。

剑子仙迹莞尔道：“如今吾已为你我选好这葬身之所，清净浩大，是不是极好？”

疏楼龙宿不愿看他自得的模样，故意说：“入眼尽是白茫茫，雪中雪，与白毛老道很是相称。”

剑子仙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白里落白，的确是穷酸了一点，不过雪总能比作浮云，我们以浮云为铺，在此长眠必定舒适安稳。”

疏楼龙宿目露嫌弃，如果不是重伤在身，他或许要飞快地摇起扇子来：“寒酸得如此有理，实在误交损友。”

剑子仙迹笑容狡黠：“龙宿，你看外面白雪无瑕，又晶莹纯美，若是比作珍珠，以珍珠为棺可配得上好友华丽无双的身份。”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互道机锋了，如平常一般的打趣让剑子仙迹心中欢欣，四肢百骸都是暖的，但他看见疏楼龙宿现在的模样，想起他从来是耀眼庄持的，何时如此狼狈过，一瞬间又仿佛被冰水泼下，眼底有了几分涩意。

疏楼龙宿见状问：“汝在想什么？”

他一直忍受着撕肌裂骨的疼痛，强撑到现在面容已经有些疲惫了，他的呼吸清浅，影子在山洞嶙峋的石壁上浮动，像一段即将被遗忘的传说。

剑子仙迹便从虚空中拿出洗旧的白袍，他在光华下展开，就像一幅往两旁摊开的画卷，布里落满的珍珠在辉光中熠熠生辉，犹如星子满天河，荡漾起明媚的涟漪。这些珍珠都是浣洗好的，比洞外的风雪还要纯净，每一颗都大小相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无瑕的。

剑子仙迹眼睫低垂，压住墨黑的颜色，他一边捡着珍珠，一边小心翼翼地为龙宿的影子簪上珠光，这个举动仿佛痴人寻竹拟鹤影，看起来十分的荒唐可笑。但因为做的人神色虔诚，便从中萌生出无边烂漫，簪在影子上的珍珠就像温柔的磷火，将说不尽的心意都倾倒在一人的身上。

疏楼龙宿神色昏沉，看着他的目光却是含笑的：“汝终于发现君子仪容的重要了？”

剑子仙迹将最后一颗珍珠簪上，那道剪影便穿上了珍珠衣，影子的主人也重新睥睨冷傲，所向披靡，他释然地笑着说：“华丽之人也当配华丽的行头，这样才不会有所遗憾啊。”

疏楼龙宿眼中的金色像千年的酒酿，易让人醉倒在这如死的刀锋中，他道：“过了这夜，吾该再也忘不了汝了。”

他的儒音宛转本是缱绻含情，却藏着一柄可穿心的刃，让人无端品出几分刻骨的恨。

剑子仙迹面容平静，于一片皎皎的光辉中望着他道：“无妨。你说过，生死都在一起。”

疏楼龙宿陷入了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声幽幽叹息，外面风声骤急，剑子仙迹去洞口守了会夜，回来发现龙宿不知何时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最后，剑子仙迹将一珠千曜重新放到两人之间，在永恒的黑暗降临之后，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月光了。

04

疏楼龙宿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风雪厮杀的那一刻，他与剑子用秘法恢复伤势，以命搏杀，酣畅地战了一场，他们交付后背，仍如千百年间一样默契，周围嗜血者的尸骸就像湖海上飘摇的落叶，被埋葬在永夜深处，血与血汇聚成可遮空蔽日的阴影。

疏楼龙宿躺在雪上，他的头靠着剑子仙迹的面颊，将唇贴上去，肌肤冰冷也不觉得身下的雪凉，剑子仙迹白绒的鬓角让浑白的雪地当真柔软得像浮云，天地黑暗，就像缓缓盖上的珍珠匣，将两个人一起葬在高山雪海当中，生死都不离。

四周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唯闻风声呼啸。疏楼龙宿想再去拥抱剑子，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黑夜冷风，山巅白雪也都消失了。

他的心绪微动，灵魂竟然离开躯壳，从如梦似月的紫色雾气中穿过，此间种种自眼前一一浮现，如璀璨的流光转瞬即逝。记忆是最缥缈美丽的幻梦，又是最穿肠碎心的毒药，疏楼龙宿饮鸩而死，在他死后，虚幻的大雾终于散去，天际寒星闪耀，似白鹤穿云而去。疏楼龙宿被白鹤所吸引，一直随他至天涯海角的尽头。

……

莫汉走廊一役，疏楼龙宿以死脱身，他躺在凤凰木的棺材中得见最温暖的死亡。此后又过了数月风雨，他再次见到了剑子仙迹。

疏楼龙宿的心情看起来极好，剑子仙迹忍不住问道：“好友最近有什么喜事？”

疏楼龙宿的唇角翘起，他眼眸中仿佛藏着温柔的谜：“吾在死时梦见了汝。”

他直白的话语一下就剖开了两人之间朦胧的屏障，这是绝不该的，剑子仙迹本该闪躲，却被死这个字狠狠地刺痛了一下，他哑口无声，不得不转移话题，恰好窗外云散月出，一轮皓月常明，将夜雾散尽，红尘涤荡一清。

剑子仙迹转首看着月亮：“说来我们又有很久没见了，千百年来分分合合只有月色长存，今夜再一起同看月光吧。”

月光在他脸上如落雪。疏楼龙宿忆起死后一珠千曜的光华，忽然又想起梦中的剑子，生生死死，他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疏楼龙宿微微一笑，道了声“好”。

远处遥遥传来箫声，似在耳边，又似隔着万万年那么远，天青月色之中，疏楼龙宿牵住剑子仙迹的手，红尘寂静，箫声亘古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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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9.13 【龙剑】天地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