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19【意绮】山中晓（完结番外于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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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7-10-19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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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意绮】山中晓（完结番外于4F）

第一章、刀剑春秋

巍巍渊薮，风云过山，绝顶凌峨险。
孤峰高入云，笔如斧削，寸草不生，唯有峰侧存一道龙骨天梯，供人攀登之用。而在那梯中半处还存一道唯针对修行之人的气旋，非修为绝高者不能过。渊顶半入青天，成一广阔平台状，只是依旧森冷荒凉，不存半分柔和气象。
苦境修行界正道一大派门——七修门，便建派在这绝高的渊薮不毛地。
七修门以武道入仙道，门中弟子主修的是刀剑戟以及奇门，诸类向来为修仙人中术法大宗所不齿的江湖流派。弟子不多，自云游海外的掌教暨创始人步武东皇始，也仅传了三代而已，然而却能够稳立
正道派门一流地位而不倒，正是因为首代七修之七人的绝世能为。
莫谈人称太羽惊鸿的戟之道一留衣一手浑入化境的戟法，也不提奇门一脉手法诡谲莫测的律弹铗，只七修武始，身兼代掌门之位，人称尘外孤标的绝代剑宿意琦行，加上首代七修之中排行最小却最为聪颖的刀道，白衣沽酒绮罗生，二人的刀剑传奇便足以撑起一门风雨，令七修门不惧任何挑衅了。
多年前两人曾一同参与一场惊天动地的正邪之战，在那一战中肃清邪氛，斩杀妖魔无数，更闯下了一个无人置疑的美名——刀剑春秋。
光阴流转，苦境大地靖平已久，昔日刀剑传说中的两人都已渐渐淡出了江湖风雨，剑宿意琦行任代掌教坐镇渊薮，而刀道绮罗生不知何故久不闻音信，经人之口有传道：绮罗生混迹市井，独拥一只精巧的月之画舫，在那玉阳江上漂游不定。
传言莫知真假，风雨却永远也不能真正消散无踪。

黄昏的玉阳江渐转入夜，载满一身清幽的月之画舫悄然驭出，内中独坐的人一身雪白，静静抚琴。琴音随波浩渺，滔滔东去，抚琴的人却似不知疲倦，始终坐得端正。
月色如银，照得江心如同一面澄澈的琉璃镜，画舫静静泊着，不知正待何人。
夜风拂水，搅得江面忽然一动。明月忽惹寒凉意，照彻翩然谪仙人——不错，随风逐水翩然而降的人看不甚清面目，只见满头银丝高束，披散下来仍及腰背之长，此时伴着雪白披风迎风鼓荡，而他们的主人则缓缓转落，无声地落在了画舫船头。
船中人抚琴的动作一顿，出言已含三分笑意，声音温润清朗。
“兄弟来了，就请入内吧。”
那人闻言也毫不客气，径自足踏虚空，登舟而上。舫内早秉一只白烛，蜡泪积入铜盘，显然已燃了有些时候。焰火跳跃不定，终于映出对坐二人面容，一人肤白如雪，蓝眸奕奕，另一人白衣雪发，长有一对镶了水钻的奇异兽耳，眼瞳竟是罕见的紫色。
此二人，正是昔日创下刀剑神话的剑宿刀神——意琦行与绮罗生。
当年刀剑二人并肩意气风发，忽一日绮罗生自言弃刀不用，远离叫唤渊薮，漂泊江海，意琦行曾向他询问缘由，然而绮罗生绝口不言，他也只好任这人去。也是从那时起，二人定下了经年之约，每年秋季，玉阳江上小聚数日，除各有要事外，绝不失约。
转眼又是一年了。

意琦行进舱来，绮罗生已挥扇收琴，摆上了一套精巧茶具，沸水入壶，牡丹香由淡而浓，幽幽流淌了开来。
意琦行就着烛火看清对面人脸上温润笑意，轻轻一哼。修行之人何处不可以法力照明，偏绮罗生爱这秉烛夜游的气氛，总也不肯多贪些光来。
见他如此模样，绮罗生徐徐摇开了一柄同样雪白的折扇，紫眸流转蕴着一丝狡黠：“夜色已深，剑宿今日迟了，该如何向吾补偿呢？”
意琦行微微皱眉，想起白日里一桩是非，沉吟片刻方道：“外聚七修之人近日不知为何，心性不似往常，吾想外聚之术，本易一步行差，误入歧途，便唤律弹铗去警告他们不可忘却修行本心。不想外七修似乎却对内七修一家独大，执掌派门隐有不满，吾为处理此事耽搁甚久，至夜方来，便自罚一杯，向兄弟赔罪了。”
说罢他已先斟茶入杯，饮下了一杯牡丹花茶。对那烫喉的热度犹若不觉。
绮罗生望他一眼，似乎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外聚七修虽修习异术，性情稍嫌偏激，但也绝非是凶恶之徒，剑宿这般描述，倒让吾想起了一留衣昔日与吾提过的恶鬼三凶之事，不知是否有所关联。”
闻此言意琦行持杯的手稍稍一顿，眉心蹙得更紧，旋又舒展了开来，“恶鬼三凶吾亦知一二，回去之后吾会再行彻查。”意琦行从不是习惯于担忧之人，如今打定了主意，便不欲绮罗生再多挂怀，当即举杯道：“咱们兄弟二人许久才见上一面，今夜只管尽情痛快一场，其余之事日后再谈不迟。”
绮罗生又岂不知他心意，也自斟了一杯，微弯的眉眼在烛火下映出一丝艳丽意味来，举杯回敬他。
“是。剑宿既然如此说了，那吾岂有不奉陪之理呢。”
牡丹茶香愈见浓郁，夜风一静，船侧帐幔顿时垂落不动，明月透过白纱，静静洒落了一室如水凉意。

第二章、迢迢寒江
热茶落肚几杯，烘得胸腹之间暖融融一片，秋夜寒意登时驱散不少。隔着窗沿白幔望出去，只见寒雾层层笼着一条江流，薄云遮月。意琦行本就少言，绮罗生一静，舟中顿时好不沉默。
这般氛围蔓延了片刻，意琦行放下手中瓷杯，略略一顿，却望见绮罗生动了动唇似要开口，言语一时梗在了喉间。对面之人也意识到此事，唇角微微弯了弯，缓缓将雪扇压下桌上，颔首道：“吾无要事，剑宿先说。”
意琦行也不推拒，淡淡应了声，手指依旧摩挲着杯壁，双目却直直注视着绮罗生，猝然沉声开口：“漂泊日久，你该回去了。”
绮罗生不防他提议得如此突然又严肃，藏着春江般温润的眉眼间闪过微微怔色，立刻又恢复如常。自离叫唤渊薮那日起，他就知此事早晚有发生的一天，倒也算不上毫无准备。
只是——意琦行向来尊重他的意见，此事由他口中提出，多少仍令绮罗生有所意外，除非七修门中当真危机四起……他思及此，开言道：“回归七修辅助剑宿，自无不可，只是要绮罗生重新执刀，却是万万不能了。”他眸中浅浅划过一丝痛悔之色，却闻对席传来一声不轻的冷哼声，压着一丝隐约怒意。
绮罗生微微一怔，那人已冷声开口：“吾盼你重回刀道，乃因你于此路之上，前途未尽。妖邪之辈，当真值得意琦行挂心丝毫么。”
此话一出，绮罗生只得作一副赔罪模样，倾身亲自为他倒茶，“是，是吾妄自揣测，低估剑宿能为了。”意琦行面色稍霁，一手按下瓷杯，却不再饮，欲再开口，绮罗生却微微一笑，雪扇轻压桌案，打断了他。“剑宿，好友，吾前回游历之时曾品一酒，其味醇美之余不失清洌，难得的是内含一股幽远冷香——”
话至此微微一顿，绮罗生略抬眼，正见意琦行一双冰眸定定望着自己，便将手中折扇轻展，掩了半副面容，轻咳一声。
“我知晓大剑宿酒不轻饮，不过雪脯之味，确实是吾遍历江湖所尝过最上佳的酒……”他本尚有后言相劝，说到此却被对坐之人一声打断。意琦行薄唇凛厉，鼻梁高挺，凡见过他的人第一印象皆觉其为人孤高不好相处，所以才有个“尘外孤标”的名号，此时他微微垂下过长的睫毛，将茶盏一推，拂衣站起身来，侧脸竟显出几分难言的柔和。
“走吧。”
绮罗生微讶，却也立刻起身，挥扇将满桌茶具消去。意琦行已然穿帘步至了船头，恰逢云开雾散，月涌大江流，眼前立转一片豁朗。绮罗生立在他身后以折扇轻敲掌心，脆响三声，脚下画舫倏然缩成了桃核大小收归他掌中，而二人脚下一丝不乱，稳稳站上了一座横贯大江两岸坚白如玉的云桥。
意琦行将身一侧，绮罗生便很自觉地站到他身畔去领路，侧首时见那人微微阖目，约莫是在腹诽他这本可缩地瞬至却偏要拈云作桥的风雅习性，不由微微一笑，脚下闲庭漫步，手中折扇点向远远人家时也悠然从容。
“雪脯本是酒家私酿，制方惟单传子嗣，因为地处偏僻，所以名气并不广。吾数百年前游历之时有缘一品，却寻访至今方得这酒家居住之所。相询之下，才知晓自吾初尝至今，酿酒之人已换过六代了。”两人皆为修行中人，容颜不老，寿数久长，凡人的沧海桑田变幻之感，于他二人早已淡薄，此时却也有些漫然感喟。绮罗生停了停，才将尾句徐徐续上：“不曾料想的是，辗转几代人，这酒味倒是一丝一毫也未有变。”
意琦行一直静静听他言语，不作回应，只微微一颔，绮罗生晓他心中是有认可与赞赏之意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话着，很快双足履岸，来路不过瞬息便自行氤氲，散为初时的云雾。再沿着林间小径飘然行了半刻钟，明月下楼头，天地间正是晨曦前最浓的一片胶黑，而酒旆已闪闪在望。
二人住步紧闭的门扉之外，才恍然一件颇为尴尬之事——无论何种酒家，皆不会在此刻开业。
绮罗生以扇掩唇低低咳了一声，才要向身畔人解释，意琦行已巍然阖目，负手而立，摆出了在此等候的姿态。两位神仙高高人便在这秋霜寒露之中候了一个半时辰，曙色上东方，酒家木扉“吱呀——”一声，打开了。
意琦行面色本来霜寒，身处秉性各异的修行人之中，仍被暗暗认可为“不近情理”一榜当之无愧的状元。此刻面对这“凡俗之流”，略一点头，已算是他极大的尊重表示了。随即又垂下眼帘，傲然而立，半点不像是要上前买酒的样子。绮罗生则显然十分惯于处理此种状况，上前一步迈入店中，不一时便拎了一打胭脂色酒坛出来，回身温然道：
“卯时登门，已是劳烦店家，何敢再烦远送。老人家请回吧。”
应酬得店家回身，他才与意琦行对望一眼，两人各各旋身，瞬息化道白光遥遥投去了。

旭日熔金，朝云飞鸾，尽数洒向一江流水。水拥画舸，船头一人坐的端整，一人倚得散漫。
——若有任何一名七修门下小辈在此，恐怕都不敢相信一向严肃得眉睫挂霜的代掌教有如此洒落……不羁的一日。
意琦行不好饮，亦不擅饮。
说得再实在些便是：除却绮罗生，没人能让绝代剑宿沾一滴酒。意琦行已饮了一坛半，此前亦约好不可以修为相抗酒意，所以剑宿现在正歪在船头，凛然如剑的双眸茫茫，寄予远行云雁。
绮罗生仍在抚琴，曲是旧曲，分毫不乱。他脚下的空坛更要多些，许也有些微醺。江流之外青山如黛，微云淡抹，是个引人欲一吐胸中豪情的好天气。
“剑宿。”
他虚虚停弦，唤道。
意琦行不应，又饮一口雪脯。绮罗生微微一怔，似笑似叹重道：
“意琦行。”
那人方颔首，侧过头望他：“兄弟有话但说无妨。”
绮罗生便抿起嘴角轻轻笑了，紫眸中流光曳动，映着璨然波心。他掌中镀金雪璞扇向着江水尽处遥遥一指，声音落在酣醉之人耳中，极近极远。
“如此佳日胜景，又值你吾兄弟相会之期。剑宿可愿与吾共歌一曲，以抒久别依依之情？”
意琦行手掌本随着绮罗生琴曲慢慢打着拍，双眸微阖，当即爽然应道：“有何不可。”

片刻后，舟中琴歌声飞起，参云而上，惊掠去两岸大群飞鸟。

三、风露中宵

绝代剑宿再醒来时，日已沉沉。纵是法力沛盈在身，宿醉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意琦行蹙紧眉头，整衣起身，眼前微眩，脚下却稳如磐石。月之画舫泊在江心，大抵是绮罗生知他不惯舟上行走，特意稳住了半江风浪。
澡雪不知几时解佩，端端正正放在床头。
他目光凝落略一回思，便忆起白日纵酒放歌至尾，原是自己解了剑草草聊作一舞。而绮罗生琴音未停，指上杀伐更助意兴，直至他酒醉睡去方休。
意琦行正沉吟间，忽听得挑帘一声，那足音熟稔，无需回头，已知是画舫主人归来了。
绮罗生手中盏茶正温，见他醒来便放于一旁。他方引澡雪归于肩后，回身却见绮罗生手中还有另一件物事。
那是封信。他微挑剑眉，上前呷过一口醒酒茶，问道：
“是请书？”
绮罗生微微一笑，与平日并无不同，意琦行却能查知他神情间似有滞涩，湛蓝眸色便沉了沉。但听他应道：
“瞒不过剑宿，是族中来信，说老族长近日过世，邀吾还乡参与葬礼。”
绮罗生十五被步武东皇带回叫唤渊薮修行，彼时意琦行因一败而入七修，为步武东皇传授其武道已有数十载，他记忆里最初见到的白衣少年便已然长成温和谦逊的底子，那以后他代师授业，瞧出绮罗生是聪捷颖悟的刀道天才。再后来七修之间形影不离，他也总是偏爱这位最小的师弟，二人之间亦兄亦友，却也只听绮罗生偶然而且草率地提及他入门前的往事。
他大略知晓的是：绮罗生出身于偏僻极南一处生而具习刀天赋的族群。此族双瞳颜色异于常人，天生寿数也是常人的几倍，因地处偏远且环境恶劣，并无宗派收管，族中的习惯，是少年人长到二十岁上便要离开故乡出外游历。
即使是这样的族中，绮罗生在刀上的天赋也数出类拔萃。他本该得到最为优越的地位待遇，在游历归来后顺利继承族长之位。
——如果没有他天生的这对异耳。
幼童异象，在这无奇不有的苦境修真界本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偏偏绮罗生那族，自数千年前便流传下祖训：凡生异耳，必招祸灾。
所以他在满月时便被扔出了故土，幸运的是又被好心的凡人老者收留抚养。老者命终后，年纪尚幼的绮罗生流落街头，比任何安然成长的孩童更早地饱尝了人情百态。
这回忆如瀑划过意琦行心头，他便冷冷哼了一声，不便开口，落在绮罗生眼中，却已等同于一句：不去也罢。
他微一摇头，抬手为意琦行将茶续上。缓声道：
“此外还有一事，老族长逝世，按规矩该经由大比，选出新任族长。”绮罗生停顿片刻，方续道：“吾虽无心于此，但几位长老在信中联名相请，邀吾作评，亦是有修好之意。”
——于他而言，昨日种种不过昨日死，幼年记忆早成往事，自不必始终烙在心头，能消解无缘无故的冤仇，对双方都不失为一件好事。所以他刀道初成，曾屡经周折寻回故土，不料仍被拒之门外，甚至兵戎相对。而长老此刻修书邀请他参与族长大比，亦是一个化解干戈的机会。
然而意琦行仍是不为所动。绮罗生抬眼见他面色凝寒，倒是觉得心中好笑，他将雪白折扇徐徐展开，垂下眼帘，声线低了几分。
“吾昔日南下，曾试品江南青梅，滋味清美。如今倒是要为了一己之私欲，克扣与剑宿共渡之时日了。”
意琦行默然不语，只慢慢饮尽了一盏微苦茶汤。瓷盏罄后沉声道：
“吾与你一同。”
绮罗生微怔，再抬眼，却见那人已阖目端坐，似是多半句也不愿讲了。

既然无需多言，也无他事要做，二人当即揽袂临风，南下而去。
绮罗生本族所在距中原甚远，纵是以修行人的脚程极速前行，也要花费两日一夜。他两人不语行了一段路，绮罗生便叹道：
“距大比尚有一旬，剑宿何必急于赶路。”
意琦行不曾应声，却显而易见地慢了下来。绮罗生拂开脚下云障，隐隐露出绵延的山水形貌。
“是这个方向无错了。”他略一点头，快上两步，与意琦行并肩而行。遥遥指道：“再前行一刻，似有客店，就委屈绝代剑宿陪吾留宿一夜，如何？”意琦行向那个方向望去一眼，原是青山里一条蜿蜒的小小市集，想是供山居之人生活所需，运足目力，可见装饰简陋的店家。他眉头微皱，然而身外夕日沉落，宿鸟归飞，秋气萧萧肃肃，杀尽西边云上泼洒的残红，换上一片冷寂青苍。
他二人本不惧冷，只是夤夜赶路，于他无所谓如何，于绮罗生却是大煞风景。他不爱这风雅情趣，却向来最是尊重这位兄弟的意见——就如渊薮同修之时，意琦行尽管看上去冰冷而难亲近，对刀道小师弟的要求却很少拒绝一样。
况且确如绮罗生所言，依这般昼夜赶路，只怕来到目的地时他族中尚未准备周全。思及此意琦行微微阖目，颔首道：“可以。”
不过片刻，二人飘然按落云头，降身在一处人迹罕至之地，缓缓走进了那家小店。
这客栈自外观视简陋得过分，入内环顾，倒还算整洁干净，人客也并不多。绮罗生去叫了两间上房，相隔仅一墙。天色昏黑，两人对坐，又点了数碟小菜，皆是平常人家清淡的菜色，尚算可口。
绮罗生觑着无人见，袖里乾坤取了两瓶雪脯来饮，月出时分便已被瓜分殆尽。说也奇怪，绮罗生其人容色殊艳，白衣雪扇放舟玉阳江上，本生就了一副仙骨，偏一言一行十分的温文礼貌，十足的有人情味。而意琦行也只有与他在一处时，身上不近人情的气质才会削弱许多。这两人若生来敌对，恐怕注定要是命里相克的一对，好在冥冥之中天意怜悯，让他们不曾对立，不曾分离，刀剑并肩，纵然风雨如晦，每每也能安然度过。
斜月挂上东方塔沿时，店中阒静，两人道过暂别，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四、天心月圆

秋声瑟瑟，转添寂夜凄寒，月上中天。
自修行有成之后，绮罗生便很少做梦。然而如今在这深林野店、颇嫌硬窄的简陋床上，他却莫名地觉得魂灵恍兮惚兮，飘飘荡荡，四顾茫然间，像是回到了那一段他早已不复置怀的记忆里。
义父去了，只剩下九岁大的孤儿，明明生得玉雪可爱，却被人无情叱骂，滚在街角的烂泥里挣扎求生。
那一夜凄凄冷冷地下起了雨，他蜷缩在面馆屋檐下，用力地咬着又硬又冷的馒头，天色也是如现今一样的漆黑。头上有天，脚下有地，世间却又有哪个，愿意分给这小小孤童一丝一毫的怜悯？
绮罗生一低头，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便微微一怔，解下颈间雪白的狐裘，披在那孩童背上。那孩子抬起头，脸颊显得格外瘦削，他不由得心中一痛。
就在这刹那，脚下如胶如棉，倏然陷落，他再抬眼，雨落得更冷更狂，天边是一轮血红的圆月——待看清了眼前景象，他骇然倒跌一步，五指松开，江山艳刀脆响坠地。
正是雨钟三千楼。绮罗生只觉得喉头微梗，握紧双拳才能于心间再续上一句：
八百条人命。
八百条人命啊，只因他误中奸计，一时错杀。
这血债存于心间一日，他手中的刀便沉重，沉重得提不起，挥不动，不能再有丝毫进境——这般缘由因果，他又怎能对意琦行一一分说，怎能对任何人说？
冷雨冲刷雪白长发，贴在他颊边颈侧狼狈非常。绮罗生茫然四顾，只见遍地横流的雨水血水，断肢残骸，他掌心冰冷，倏忽自一场大梦惊寤，窗中一弯斜月仿佛仍泛着血色。
绮罗生半坐起身，抚着额头长叹一声，夜风细细，吹干了半身涔涔冷汗。雪璞折扇就横在手边，他指腹慢慢拂过扇骨，浅紫眸光晦暗不明，半晌，低低道：
“……江山图一快，江山——艳刀啊。”
这一声平平无甚悲意，然而其中的慨然憾恨，又岂是一句能道尽的。
只是话音甫落，门外骤生凛然杀意，刀者忽而警觉，双瞳微敛微开，心绪已定，徐徐一展雪扇，声挟寒凉。
“哪一位朋友夤夜来访，绮罗生恐怕待客不周，还请入内一见吧。”
门扉应声砰然砸响。
冷风，冷夜，冷杀声。白衣刀者一叹，横扇阻下飞来剑气，才定睛看清门外数人形貌，便已陷身混战。

一墙之隔的意琦行亦未能逃脱如此命运。绮罗生夺门而出时正逢他一剑开出十丈清净道路，两人存身的这间小小客栈不堪如此巨震，轰然倒塌，剑者冷然拂袖，将飞散烟尘阻隔于周身三尺之外。
绮罗生击扇叹道：“此番对不住店家了。”
事实是这片废墟中除他两人外不见任何人奔出，店家大约早在此前就已匿迹了。
与他们敌对的十几名黑衣蒙面人身手敏捷，修为却并不见如何高深，意琦行眉峰聚拢，麈尾成弧洒扫，便将扑上的几人击飞出丈远，再虚虚握掌向远摄去，空气之中似有无形气流捆束住一人，直拖至面前来。
才欲寒声发问，那人已将头一歪，嘴角溢出黑血。
死了。意琦行眉峰愈发紧缩，绮罗生也心觉不妥，俯身揭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寻常面孔。
两人对视一眼，绮罗生踏前几步，向对面仍未离去的黑衣人劝道。
“诸位不是我们的对手，何苦枉自断送性命。不如从实招来，是何人派你们到此截杀。”纵然殊无笑意，他言谈举止间也显出与生俱来的温煦，回应的却是有黑衣人恨声啐道：“要杀就杀，废言无用。”
又一人续声：“是我们兄弟修行微浅，难以功成，但今日这关，你们也别想那般好过！”
黑衣人如有所恃，看在意琦行眼中却只是执迷不悟。他冷冷一哼，二指并拢，静默里只闻细雪无声，落在烧红的小炉之上，如人之性命飘忽易逝，短暂如斯——正是绝代剑宿成名一招：红炉点雪。
红炉不失信，点雪送君行。霜雪迎头，眼见便要点落之刻，忽有啸响破风而来，直扑他背后大露的空门。
他却不闪不避，仿佛毫不在意，点雪之招去势半分未止。
红痕绕颈，死神临门。每人颈间皆点上红雪一刻，偷袭而来的紫金符箓也轰然震爆，被绮罗生拂扇化去了。
意琦行这才回身，周身剑意愈显森森霜寒。他向绮罗生微颔致意，投向来人的目光轻蔑高傲。
这一名是五岳剑派副掌门，那一位是璇玑阁太上长老，还有——他微微冷笑，认出那是自己故族战云界千年宿敌：厉族之人。
另有几人他不认得，绮罗生却是认识的，那几名面容苍白，着黑衣高帽的江湖人隶属一个神秘的组织，名唤葬刀会。认出痕江月后绮罗生微叹：“是吾连累剑宿了。”
他误以为是自己昔年仇家寻仇而来，故而有此言语。不料意琦行抬手一引，澡雪夺鞘而出，森秀非常。
“昔日败战之奴，仍有挑战勇气。吾意琦行，允你再度饮败于澡雪剑下。”
此话一出，绮罗生才微怔。略加寻思，却也不难猜想，这一回针对他与意琦行的截杀，是诸多不满于七修地位的门派周密组织、精心策划而来。思及此，他不由慨然：纵使人愿自绝于江湖，江湖却不可能放过沾染风尘的任何一人。
——交手数合，绮罗生已惊觉，敌对之人意不在战，不在杀，恐别有所图。二人复对视，便且战且走渐渐退入了身后丛林。
夜色犹沉沉，弯月如钩，银光漫洒间仅堪照亮天地间模糊的几块影子，两人并肩而行，走出不远，兀然发现对手已不再追来了。绮罗生住步，望向眼前影影绰绰的起伏林木，摇首道：“此番变乱突然，敌手意图不明，前方亦恐怕有诈。”
意琦行不以为意，名剑归鞘。
“有诈又如何，纵然有再多人埋伏，能奈你吾何。”
绮罗生温然应合，还待再叮嘱反驳，忽觉一阵幽香迢迢而来，如发深谷，疏淡清寒。这香气一入鼻，仍存的警惕之心如拂清风，一股脑儿被吹到不知何处去了，他恍恍惚惚点头称是，便与意琦行一同，径直投向了林深处不可知的黑暗之中。
待到他神智清明，四顾才发现自己已走出了树林，置身莽莽荒野。
意琦行不见了。

五、路远漳河

是清寂寂一片月色。
虫不鸣，树不动，一片静滞里霜月如冷锋凛然削刮过林木，徒留瑟瑟寒意。秋夜当如是。
绮罗生已在这林中绕了约十个时辰。起初是寻人，后来是纯为一己脱身——这片地域里不知为何，无法腾空而起，亦不能以暴力手段破开树木阻隔。金乌坠地寒蟾东升，白白耗至此时，已然又是一个月夜了。
日上中天时他便尝试在两旁树木上作记号，然而行至月出，周围也未有他所熟悉的记号出现，如非某种力量紧随他身后将痕迹抹去，那便是这座森林实在广大到了无边无际的地步。以仙人脚力驭风又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后，刀客在一株古树前停下脚步。
绮罗生手中雪璞扇一开一阖，发出脆响。此时此刻此种境况，恐怕不能再继续徒劳奔行了——那又该如何呢？
凡他行遍的林间，皆没有阵法布置得一丝痕迹。或者准确地说，以他的探查到的情况来说，这片地域没有人。
那么……意琦行。
微微收拢五指，敛起双睫。
担忧于人于己皆无益，所以他不能去想。而况多年相交，意琦行之能为，恐怕没有人能比他更了然于心了。
纵是如此，绮罗生仍不禁轻轻叹了一声，才要打起精神细细查探，睁开眼时却见情境有变——眼前云生雾涌，月中紫电破云骤然而下，在他足前劈出一块焦裂深壑。立生警戒退后一步，便有装束奇异之人乘惊雷、排云山，降至身前。
来人全身镀金镶银，看形貌仿佛是战甲制式，偏生配着件形状诡异的头盔，粗看便如头两侧生了一对尖角般。金甲包覆下的面孔肃然，分明该是令人一望便会不自觉地认真起来的类型，配着盔甲偏生出几分搞笑的意味。绮罗生先是微怔，继而在如此不明朗的局势下，仍于眉弯流露出笑意来。他将折扇拢起，微颔首以示礼节，那怪人已先开口喝问道：
“此地乃属我战云界境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你可有通行依据？”
战云界。乍闻此三字，刀者眉稍微挑，透出几分讶异神色。据他所知，那是绝代剑宿，意琦行的故乡。

尘外孤标、绝代剑宿意琦行此时正立在一座大客栈的一间上房里，他站立的位置靠近窗口，沿窗向下，可将半街人物景色收入眼底。如今月在街东，灯火皆禁，遥遥听报时声，已到三更天了，所以除一街幽寂外，他其实什么也不能看到。
窗叶撩得偏上，夜风穿过银髻，将本来整齐高束的雪丝拂得松散。意琦行似正沉吟，忽觉身后脚步声响，随即发梢一紧，被来人握在了手里。
眉心微凝。绝代剑宿回身时，那人也松手，意琦行冰眸霜寒如昔，将对方徐徐收入眼底，却不见分毫杀意敌意。
——那是个身量只到他腰间、面容皎白可爱，脸颊与下颌却消瘦得可怜的一个小孩子。目光安静却仿佛藏着惊惧，素色中衣外裹了层暖绒裘毛，仍是冷得轻轻打颤。
意琦行身微低，那孩童便改牵他袖口，垂头只盯着自己足尖，发出的声音几乎难以分辨。
“……冷。”吐出这个字后，男孩的颤抖似乎更严重了。一部分是因冷风，另一部分却是因紧张惧怕。意琦行蓦然醒悟，袖一拂，窗便严严实实合上了。他犹暗责自己餐风饮露习惯了，竟对照顾凡人没有一点经验。
若是绮罗生……
思及此他才微一蹙眉，那孩童已惶惶向后退了半步，意琦行看得心头不知是何滋味。若说温颜抚慰，他又是着实不会的，一时间竟也有几分难得地手足无措。静滞半晌，他到底是动作僵硬地将掌心覆上男童头顶，停顿一刹，似叹道：
“……绮罗生。”

这孩童确是绮罗生无错。前日林中失散，意琦行亦是绕了许久，直至天晓时才寻得路径出来，甫离莽苍山路，眼前竟是一条阔朗热闹的街市。寿数漫长如他，乍见也不由愕然，颇有些武陵渔郎之感。
既寻得了路，自是以与绮罗生重聚为先。意琦行这般考虑后才要离去，眼风瞥到处，视线便再离不开街畔一角脏乱窄隅，与其间蜷卧的瘦小人影。
那是绮罗生，他的判断不会错。——这世间恐怕再不会有比此更能令绝代剑宿意外之事了。
不容多想，亦不是追究原因之刻。意琦行振袖而前，洁净衣衫拂过腌臜街头，依旧纤尘不染。他将那孩童揽入怀中，才发觉对方一双紫眸黯淡无光。他在害怕——所以纵然意琦行再疑惑惊愕，也知不应在此刻问询。带这名显然应该是绮罗生的男孩寻了客栈，以自身配饰抵过银两，为他沐浴又看他饱餐一顿后，意琦行才终于吐疑，得到的答案却仅仅是三个字：
不知道。
男孩不肯吐露自己的名字，对他口中的“绮罗生”既没有印象也没有任何异常反应，问起年岁过往家中还有何人，便只答不知。
意琦行无法，只有先权且同他住下。只是这孩子整个人本就显得紧张兮兮，又似乎对他冰冷气质格外惧怕，折腾了半日，直到夜深，两人也没有交流超过三句话。他只得自己暂且揣测：若此绮罗生是他人假扮，他绝不会认不出；若真是绮罗生在此……莫非他遭遇何等不测，以致丧失了记忆，流落街头？
然他两人失散至今也不过两日，又是怎样厉害的手段，能将与他齐名的武道七修之一、绮罗生逼至这般境地？
这团乱麻绕在意琦行脑中，纠缠不清。夜色渐深，小绮罗生却显然因他未曾发话，强忍着困意不肯开口。他复叹一声，只觉得这两日间叹气的动作，比他半生都来得多。但也只得先不去理这难以厘清的因果，叫孩童先去休息了。

六、不辞冰雪
本来一眼眺去人烟杳寂的密林，在那金甲人领路后，竟如柳暗花明一般渐渐露出一条云阶。绮罗生在那人身后随行，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心中却暗叹不已。
要说为何他能顺利获得对方的承认甚至邀请，却是应该感谢与意琦行身在渊薮彼此形影不离的那段习刀时日了。意琦行生性寡言傲人，又身为代师授业的掌教大师兄，或许也是为了维持威严，他一向甚少提及自身故事。然而绮罗生上山不过三四年，刀法进境却如有神助，无论武学天资，还是待人性情，都颇得意琦行赞赏，在他刀道小成后更是易师为友，倾心相交，甚至破例准他称呼自己的本名——雪月花时切磋对饮，彼此也免不了从天南谈到海北，各自说说从前的琐事。
绮罗生的过往，便是那时为意琦行所知。而后者故乡的状况，乃至离乡前往苦境的前缘后果，他也是因此才略知一二。
报上了“绝代天骄”的名号之后，来自战云界的那人果然不再多作为难。只是绮罗生看着对方狐疑的表情，心中总觉得有何处不妥。
——况且，依意琦行所言，战云界分明是苦境之外独立的一处异空间，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意琦行本人现下又在何处？疑点重重，但此刻开口相询自非合适时机，他也只有权且跟在对方身后，先探再说。
脚下云阶非玉非石，随登随化，其间隐隐有电弧游走，轻雷隐传。看来这战云界擅使雷电之力，不过平日观意琦行出招，却与此无有半分相似。绮罗生心中漫然揣度，不觉间眼前豁然，原来已登上顶端、来到了尽头。
再抬头，入目是一座宏阔无比的城阙。入关处是十人高的朱门，下有玉阶绵延，上则耸插云天，气度恢弘。守门之人也作征战打扮，此时见有异状，横枪便拦。带路那人一路皆无话，此时却将手中长戟向地面重重一顿，面无表情道：
“这是小殿下的客人，不得无礼。”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便齐齐放行了。
倒是绮罗生自己，听着那声“小殿下”怔了怔，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感觉来：莫非绝代剑宿还是家中幼弟，故而才如此称呼不成？
然而昔时相谈记忆尚且历历，意琦行分明说过，他家中还有一名更小的兄弟，名唤御宇才对。百思不得其解，那人已边引路边称“带他去见此地主人”，绮罗生也只得先放下疑虑，思量着在见到意琦行后再作打算。

这桩疑虑很快就得到解答，然而事件的结果在绮罗生意料之外，只让他愈发惊愕。
踏入一座华丽府邸后，领路人便自行退下了。绮罗生独自推门而入，首先看见的却非料想之中的人，而是一名身披玄紫战甲，头戴银翅凤盔，不怒自威的英气女子。微怔之际，那女子已将手中银紫缠花厚背战刀，刀尖向地蓦然砸落，一声钝响，整座大堂亦为之震动。
开口喝问时，又自有一番沉稳气度：“闯入者，报上你的名字。”
绮罗生便微微欠身，心头略一寻思，猜知这女子必是意琦行往昔所说的“凤座”朝天骄了。温声答言：“吾名，白衣沽酒绮罗生。此来非是闯入，而是迷途；非为恶意，而为寻人。”
“何处迷途？相寻何人？”朝天骄声音冰冷依然，听不出丝毫情绪。绮罗生心头百念电转，想起意琦行离家，定然与战云界有所龃龉，便避开了他与意琦行一同遭遇截杀的始末，只答道：
“此人名唤绝代天骄，乃是绮罗生之好友，凤座想必很熟悉。”
此言掷地，室内一时寂静若死。绮罗生眸中闪过讶异神色，才一抬头，已觉身前人刀气凛重如山奔海立，自头上脚下四面八方，向中央的自己砰然撞击而来。
雪璞扇清鸣一声，自化细窄长刀，万里雪刃尖上，是一点江山绝艳好颜色。刀者动念之先，所配名刀已对挑衅作出了回应，绮罗生再撤步横刀，信手一划，如破实质般将这凛然杀意豁开一条缺口，后退两步。
“凤座这是何意？”他眉头微蹙，饶是生性温逊，此刻也被这一路来的莫名事激起几分火气，紫眸流转间微微凝寒。却见朝天骄重重一哼，傲绝姿态倒是与他素日所见的剑宿别无二致。
随后的言语更如雷霆霹雳，砰然砸响。
“绝代天骄昨日刚过十二岁生辰，自出生以来从未离开战云神宫，何来你这名朋友？冒名来者，未免小视吾战云界了。”
绮罗生登时怔立当场，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朝天骄刀风已至，劈头而下，他下意识扬手挡下，锵然一声，再退三步。
女子横刀赞道：“好刀者，值吾一败。”
绮罗生才收摄心神，虽捉摸不清此事究里，仍劝道：“凤座且慢，此中怕是有误会。”言语间闪身避过一刀，蝶杀下一式又挟风而落。
他不由微叹，看来只有先解决此战，方有冷静相谈的机会了。主意把定，正待打起精神应战之刻，却忽然瞥见身后洞开的两扇门间走入一名少年。
——说是少年，观其眉眼还要再稚嫩许多，只是身量抽拔得比同龄人偏高，神情又过于严肃认真，周身皆笼罩着一股冰冷气息，未免显得老气横秋。少年倒是未披甲胄，只穿了绣云纹的白袍，银发在头顶挽成一个高髻。
举手投足之间，酷肖他所熟知的意琦行。
乍见此人模样，绮罗生心中惊疑愈重，心神不稳，立时露出身前空门。朝天骄毫不留情一刀砍上。
那少年见了绮罗生，似乎也是一愣。随即竟是身形如风，硬生生欺入了蝶杀锋刃与白衣刀者中间，朝天骄疾收刀，利锋擦过两人衣袂，斩落地面，将坚硬地表劈出一条深深沟壑。
片刻静寂。
少年眼睫一眨不眨，绮罗生尚未回神，女子已怒眉高扬，喝道：
“绝代天骄！”
少年——绝代天骄应声垂首，回道：“王姐。”
“…吾要听你的解释。”朝天骄怒容未散，凰刀亦未收鞘，侧过身单手拄刀而立。绝代天骄却抬起了头，他目色冰蓝，仰头望去时是满十分的认真坚定。
“此人乃是吾之好友。”他说。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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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7-10-19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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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指上灵犀
长街贯通东西，分隔南北，沿街一路走下去，可见两侧繁华店铺。日色微微偏西，秋阳也算不上十分炙人，何况有意琦行走在前方，跟在他身后的小绮罗生非但不觉得热，几乎是隐约感受到一股逼人寒气了。
这话七分夸张，三分也是事实。分明此刻正是街市上人众往来极多的时候，偏意琦行周围三尺别说是人，就连只苍蝇也飞不入。
小绮罗生头顶被一条靛色粗布包起，连双耳都掩在下面，只露出一张清秀白净的面孔。或许是因为昨夜不曾安眠，眼底下泛着很淡的青色，他此时错后大约两三步走在意琦行背后，始终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连迈步的动作都显得怯怯的。
——许是看得太过出神，前方的意琦行蓦然一停，小绮罗生便结实地撞在了他背上。意琦行微讶，转身将孩童扶入自己怀中，看他瘪着嘴揉额头的模样，又伸手去覆上对方手背，银光闪动，仅有的一点淤青也消失无踪。
小绮罗生蓦然抬头，紫色眸子里闪动着惊讶、惊喜的光色，意琦行这个动作仿佛也令他与眼前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许多，犹豫了一瞬之后，孩童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对方的手。
意琦行倒是不甚在意，见他伸手便握住，牵起来一同向着道侧的店铺举步。
那原是一间斫琴出售的店家，店老板先迎了上来，领他二人看壁上陈列的物事。意琦行沉吟片刻，转头望向身侧的小绮罗生。
“是你应得之物，由你挑选吧。”
小绮罗生似是一惊，与他交握的手指也攥紧了。茫然抬头在四壁间转了个来回，最终摇了摇头，向他身后退去。
“……不是我，我不懂……”
意琦行将眉心便微微一凝。垂首望了他片刻，慢慢点头。
“吾亦不擅此道，任选一张吧。”
后一句却是对着老板说的。

回客栈的途中便是如此：意琦行一手揽着琴身，一手牵着小绮罗生的手。远天黑云如乘飙风疾掠，眨眼将头顶艳阳遮了个严实，街道上人影渐渐稀落，怕是夏日急雨将至了。
意琦行有意无意间加快脚步，身边的孩子却力有未逮，然而纵是跟得辛苦鬓边泛汗，他也一声不吭，只是勉力跟上身旁“仙长”的步履。意琦行自然看在眼里，猝然停下身形。
绮罗生抬头，见他将琴囊一转负向背后，微微俯身，向自己伸开了双臂。
少却拖累后绝代剑宿再无顾忌，脚下如闲庭信步，却暗暗用上了缩地之法，一眨眼就来到客栈门外。他将怀中人放下，对那人眼中的震惊也不多作解释，只颔首道：
“走吧。”
登楼入房，意琦行将背上琴解下置于案上，眼望窗外黑云遮山，如空里打翻了浓墨一瓢，白昼眨眼暗若天暮，便拂袖将窗一合，转身面对着另一人。
小绮罗生似是对这骤雨雷霆有些惧怕，向他这边挨了挨。意琦行盯着他紫眸看了半刻，蓦然将人一揽，抱上了于他身量似乎过高的椅子。又牵起对方手掌，置于七弦之上。
丝弦受扰，发出轻轻一个音。室外雨云终于积攒饱满，恰在此时霹雳一声，哗然倾下了。
小绮罗生一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琴弦，带出几个零零散散的音。意琦行则目光一瞬不瞬，凝在他面上，见他眼中温玉如蒙轻雾，露出一种似茫然，又似追忆的神色来。
弦上十指仿佛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做出拨挑动作。发出的声响调不成调，勉强连缀起来，仍能辨出是一曲《醉寒江》的起首。当此时刻，饶是意琦行一向波澜不惊，眉间也露出一丝动容，蓝眸灼灼熠熠，似在催促着绮罗生弹下去。
也仿佛是真受到了鼓励，本来滞涩凌乱的琴音越弹越是顺畅，曲至末尾，已与他素日所听丝毫无差。听曲之人已阖目，虚掌在桌上按拍，眉目间染上一抹似醉非醉，是难得的潇洒畅意。歌吟之声和曲，堪堪出喉。
意琦行歌声方起，还未唱罢一句，琴音兀地乱了拍，尖厉一声，弦断了。
心头一凛，后句便吞落腹中。意琦行睁目定睛，就见小绮罗生低着头，中指指腹有血珠渐渐渗出。
他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心中又是意外，又是复杂。忙携了对方手指将那伤口抹去，动了动唇仍是低唤道：
“绮罗生。”
孩童依旧低着头，没有应他。意琦行只得压下心头甫燃又灭的希冀，缓和了语气哄道：“绮罗生，你无恙吧？”
小绮罗生摇摇头，抬起脸来，雪色睫毛上似有极薄的水意。意琦行只觉胸中极柔软处被锐物触碰，阖了阖眼一声长叹。他心道：唯有绮罗生能奏出此等乐音，若他便是绮罗生，纵此后当真不能再回复，就是如此模样也无妨了。
自己无论如何，是再舍不得勉强他的。

八、枕中潮声
再说绮罗生，自少年意琦行为他讨保后终得朝天骄允许留在战云界，只是凤座之疑，断非一日能消，最后还是因意琦行坚持，他才得以留在少年身边，而不是被随便指派一个什么地方软禁起来。
诸事毕后，他向对方道谢，却未得回应，乍一抬头，才见少年也正微微仰头望着自己。意琦行本生就异族之貌，肤白如雪蓝眸如冰，从前因为镇日里姿态肃然高傲，还不显面目昳丽，此时身量骤然矮了他一头不止，须得仰起脸才能对上自己目光，神情虽冷峻，却透着说不出的故作老成。绮罗生微微一笑，将雪白折扇缓缓展开，遮住秀气下颌，才重复道：
“方才多谢剑……小殿下，为吾说情了。在下白衣沽酒绮罗生。”
自报家门之后，他语声微顿，不知该如何接续。
这几日之事，实在都过于离奇荒诞。意琦行突然消失，战云界莫名出现，绝代天骄却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而且还不知是否识得自己。桩桩件件，皆不是他此刻能理得清楚的。而意琦行——
他又微微苦笑，如此模样的意琦行，对当前状况想必也不会知道得比自己更多了。
正如是想着，耳边忽听一把稚嫩嗓音，是意琦行答道：
“我知晓你名绮罗生，言谢不必。”绮罗生微怔，少年语气中也稍作犹疑，似纠结于何事，他也就耐心待对方续言。
“……只是战云界马上就要与他族开战了，为你自身安危着想，还是早早离开这里比较好。”年少的绝代天骄边说边背过身去，声音里竟有几分不甘不愿的意味。绮罗生只得略作斟酌，先问道：“你仍认得吾？”
“我从来没见过你，但就是知道，自己也说不出原因。”意琦行迟疑片刻，方如是答道。绮罗生便以扇抵额，有些苦恼地摇头。
“那可就麻烦了，若吾说自己是小殿下日后的生死大敌，你可相信？”
片刻沉默。绮罗生见对方没回应，微笑正要开口，却见意琦行突兀转过身来。他脊背笔直，依稀是从前见惯了的如剑风骨，只是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也带着少年人锐不可当未经洗磨的意气。
“吾不信。”
这三字掷地有声，刀者眼前一恍，看见记忆里的意琦行与眼前的绝代天骄重叠成一个人。
虚景不过瞬息，绮罗生低低一笑，少年便有些别扭地偏开视线，开口解释：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正因如此，我不相信你会是我的仇敌。”

意琦行所说无错，绮罗生进入之刻正值战云界人马整顿，三日后大军便由朝天骄亲领拨往边境战场。
因年纪尚小，意琦行本不被凤座允准上战场。然而意琦行天生也是个倔不肯退让的性子，本来绮罗生到来那日他去寻朝天骄便为此事，三日间他认认真真日日不落在凤座门外请求，到底还是为人长姐者先一挥手道：“罢了，由你去罢。只是我战云一族男儿向不畏战、不惧死，你若在两军阵前有所闪失，也不可怨人。”
他便应是，在门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退下了。
绮罗生在房中候他，见少年虽面目板正，眉梢却隐隐流露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喜色，就知他心愿达成了。道贺声中略带揶揄：“小殿下如今春风得意，可又要赶吾走了？”
少年微微一怔，眉目间飞扬的神采忽冷下来。他才开口说了声“那是自然”，另一把温煦声线已抢在前面，绮罗生含笑望着他，紫色眸子如寒江月下一船清雾，流转间熠熠闪烁。意琦行为这目光望得出了神，对方已开口道：
“可惜吾注定不能让殿下如愿了，前日吾已请教凤座，与她刀上佐酒论道，请得她之允准，以殿下幕僚身份随行军中了。”
少年似未消化这番言语般呆住，绮罗生续道：“若殿下不愿见吾，绮罗生随凤座而行，也是无妨。”
“我不准。”这一声倒是应得极快，待话音落尽意琦行才见白衣刀者正笑吟吟正望着他，眼下蓦地抹上一丝微红，扭过头去。
“你、未免也太胡来。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哈。”绮罗生以扇掩唇，目中颇见愉色。微微低眉道：
“那吾可要有劳绝代天骄殿下保护了。”
意琦行沉默片刻，移回眸光再看向他时又是澄然可一望及底的认真：
“战云男儿说到做到，绮罗生，我会保护你。”

此日整军出发，便是依着战云界族人骁勇之能没日没夜急行军至边境，也赶了整整三天。兵车劳顿，朝天骄下令驻军整备，意琦行自领了约一千人，此刻还要下兵营巡视，军中男儿向来只认实力不认身份，少不得也要以武立威，一番折腾，竟直到夜半才得消停。
晚来夜风颇寒，少年盔甲未卸，举头能见自己帐中盈盈灯火，偶有摇曳又很快稳下，似是被人护得极好——唇边就不由得漫开一丝笑意。
即便是如此深夜，仍有人待他归去。
挑帘入帐，灯下坐的除绮罗生还能是谁。他白衣泛暖黄，紫眸中映着盈盈烛色，越显得流转不定极见狡黠。意琦行进帐站定后便开始除盔卸甲，他那银盔制式稍稍偏大，如战云界的一贯审美在两侧展开类似羽翼的东西，要摘掉颇费一番力气。
这盔甲形貌在一路三日间早被绮罗生明里揶揄了好几次，意琦行倒也不恼他，只是脸上偶尔挂上一点掩饰不住的微红，殊不知正是这颜色招得对方屡番捉弄。
——银甲卸尽，头盔解至半程，一侧翅尾却恰好挂住了银发，少年皱眉举着银盔，不能用力也不敢泄劲，绮罗生见他窘状眼中含笑，却也不再安坐，起身帮他将那缕长发理顺捋出，也顺手将对方手中的物事接下放好。
厚重战甲卸下后，露出已被汗水打透的银色单薄里衫，至此，这人才显出相较于其实际年龄较为合适的外表来。床幄已温，帐外星斗横天，隐隐有阔野上横掠的风声响动，少年意琦行本还说着要修炼功法，盘膝坐下后却终是慢慢垂下头，呼吸渐渐悠长，是撑不住这几日劳累，睡着了。绮罗生笑叹一声，将人小心扶回床榻内侧，便也在一旁和衣而卧。

九、一肩风月
不知不觉间，就已过了两日。
意琦行带着小绮罗生，自河畔踱回居住的客栈，时令本是秋季，两岸柳意萧条，矮草黄白交杂颜色不一，都朦胧笼在西边渐深的红色里。
男孩的手牵在另一人手里，慢慢踏过湿润的地面和枯草，待眼前的陆地变得干燥时，他抬头望向对方，发现意琦行正微微蹙着眉头——小绮罗生这几日与他朝夕相处，举止之间虽仍有几分拘谨，但却也知这人满心都是为自己好，便没了最开始的那种怯意——他便嫩声问道：
“意琦行，你怎么了？有哪里不开心吗？”
这称呼还是在意琦行自己教他唤的，若是被修行界败在绝代剑宿剑下数不清数量的敌人听了，恐怕要惊出一地眼球。
“无。”回应简截利落，可惜搭配上那张肃然面庞没什么效果，男孩仍是仰着脸望他，为免对方心中担忧，剑宿索性开始转移话题。
“…居处将近了，绮罗生。”
也果如他所言，小绮罗生一抬头，就看到了两人下榻的客栈门首，身侧之人率先迈步，他也只得小跑两步跟了上去。

绕过回折的楼梯登上二层，窗外夕阳恰好沉入山头，小绮罗生坐在榻上，意琦行则在床边一张椅上落座。
自不同于他宽慰绮罗生时所言的无事，意琦行此刻垂敛着神色沉思，烦恼的却正是眼前这名孩童，这曾与他出生入死、重逾性命的兄弟。
他本来心性便冰冷高傲，只对能入眼的人物上心，离开战云界后又居于渊薮绝地多年清修，若说道心，正譬如天顶生月，寒露经风，磐石般不可移易。再添上一身少有敌手的剑道修为，偌大世间有资格被剑宿看入眼的人更是寥寥。除却血亲，历数半生几千载，若说有一人一事能称之为意琦行的“逆鳞”，恐怕也唯有绮罗生了。
当初刀剑美称遍传武林时，凡七修门敌手皆知他二人最为看重的便是彼此，甚至针对于此不知设下过多少杀局，却都被一刀一剑轻易化解。再后来绮罗生弃刀不知所踪，多年后终被他寻得踪迹，一劝便劝了几百年，这位兄弟从来就最让他珍之重之、敬之爱之，时有片刻恼他，最终又总是无可奈何。
正如此时，面对着如此模样的绮罗生一般的无可奈何。
早已详细询问过，然而对方一副茫然模样，对自身境况毫无所知，对来到此地之前的过往也毫无记忆。如此该是咒术所为，然而何种咒术尚未曾听闻，又该到何处去寻解法？
毫无头绪，意琦行只得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叫他先休息也罢。然而才要自椅上站起，忽觉有只温热手掌按上膝头，他不由一怔，低下头去看床榻边的孩童。
对方也正望着他。
男孩潋滟的紫色眼眸如蝶翼扑入湛蓝深海，小绮罗生伸出另一只手，沿着意琦行眉间的纹路用力抚过。剑者慢慢合起眼帘，再睁开时那只手已经收了回去，男孩举止有些慌乱，顿了顿才解释：
“我、你……意琦行，你不要不高兴，我…我会很乖的，不给你添麻烦。”
意琦行低头定定望着他，许久才道：
“非是麻烦。”
这才正是一向令人无奈的地方。他想。

如此耽搁一番，唤小绮罗生去沐浴休息时天色已近全黑，意琦行掌过灯烛，隔帘水声停时，孩童披着干净布巾走了出来，鬓边犹有水珠滚落。见意琦行望过去，便露出几分羞怯模样。
剑宿倒是没想太多，只是微微皱眉，以掌心抚过对方发顶，不过转瞬水珠便蒸干成为水汽，及肩长的白发披散下来。小绮罗生看得有些发愣，从被这人捡到那日起，他就觉得自己是好命碰到了神仙，此刻不由得怔怔低喃：
“这是仙术吗……真好，我以后也能学会吗？”
意琦行手掌尚未离开他头顶，不由得心下微微一笑，轻轻揉了一把。
“若论法术符箓，实是你较擅长些……罢了。”
小绮罗生听得一头雾水，已被推着到了床边，听意琦行一拍床榻道：“今日不早了，休息吧。”便乖乖点头，缩到了靠里一侧。
片刻静寂。
意琦行阖目在外侧床沿打坐，本以为他睡熟了，却忽然听到一声张皇失措的惊叫，便蓦然睁眼。
迅速勘察过一遍后却全无异状，目光落回床里，才见小绮罗生蜷着身体，两手紧紧捂在自己的耳朵上，意琦行不由微讶，倾身过去探他状况，孰料竟是引起了更为激烈的反应。
男孩捂着耳朵，将身体一气缩到紧紧贴住墙才肯罢休，嘴里虽然不再出声，却静默得让人更为担忧。意琦行蹙眉唤了一声：
“绮罗生？”
没有得到回应，他只好添上一句：
“你怎样了？”
小绮罗生只是摇头，手仍固执地放在耳廓两侧不肯取下。意琦行伸手去拉，就听他低声抗拒，似带了一点哭音。
“别、别看……很难看……”
意琦行便突然明了：想必是绮罗生因绮罗异耳而一直受人歧视，如此说来与他相处这几日，无论是白日在外还是夜间入梦，他也始终不曾除下过包在头上也掩住了耳朵的头巾，方才约是入浴归来忘记了这回事，直到了床上才发现——如此简单的事情，他竟至此方才明白。
他心中暗责了自己一声，力道虽柔却不容抗拒地拉下了对方掩耳的双手，轻轻碰了一下那双嵌满碎钻与宝石的尖细异耳。
男孩眼角通红地抬起头看他，意琦行语气平淡。
“此耳乃天生刀者之印记，兼且纤美轻盈，何来难看之说。”
小绮罗生犹不肯信，吞吞吐吐道：“可是他们都说、说……”话未说全，意琦行已冷然应声：“世间庸碌何其多也，你之是非，岂是能容此辈俗人妄议的？”已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训导那些对绮罗生弃刀远走有所议论的门中弟子时的语气。
小绮罗生轻轻抖了一下，意琦行似是发觉自己显得过于严苛了，又尽量放柔了声线哄道：“不必多想了，睡吧。”
男孩点点头，随即伸出手拉了拉他衣角。
意琦行低头正要问，小绮罗生已一手攥着他宽大袖口，将孩童的小小躯体偎入他怀中。饶是绝代剑宿一时也有些无措，就听一声很低的问询，像是疑问又像是请求。
“意琦行……你会一直陪我，对吧？”
剑者脑中更是空白，静了片刻方以掌心覆上男孩脊背，拍了拍。
“自然。”

十、半卷残旗
对战云族人的实力，绮罗生此前一直是仅仅听闻，从未眼见。如今在这边疆战场之上，他倒觉得好是增长一番见识。
厉族虽凶残远胜常人，对敌时的战况形势却完全是向己方倾倒。凤座亲自领兵坐镇，意琦行则自请前锋冲杀在前，与手下一批悍勇善战的族人便宛如一把锐利森寒的尖刀，直破入敌阵，将厉族大部队自腰腹间撕作两截。
不过半月，朝天骄刀挑敌军主将头颅，悬于战云界城前高竿上，竟无一人敢来盗回，副将作为全族代表，来凤座帐下递上降表，此战便算作是大获全胜，可以率军凯旋了。
绮罗生深深称叹，甚至为战况之顺利觉得不可思议了，直至某日将此疑问诉诸意琦行，对方才解释道：战云一族天生便具有操控云雷的异常禀赋，族人功体也多以此为主，刚正暴烈，而雷之正可以诛百邪，所以本族对厉族的阴暗邪恶之气恰好有克制作用。
他这才击扇恍然，继而调笑道：“那从此以后，跟随在小殿下身旁，吾倒是可以不用怕精魅鬼怪之流的侵扰了。”
绝代天骄默然。

回程便不似来时需要快马加鞭，大军挪动得虽称不上悠哉，但也不到让人身体疲惫的地步。这半月来，绮罗生常居意琦行帐中，朝天骄虽说已凭刀上造诣断定他必非奸邪之辈，但也不会全然放心——然而派去在意琦行军帐附近监视的人皆回报说绮罗生毫无异状，每日只习刀练字，因不被允准便也从不曾擅自跟随意琦行上战场，可谓安分得很。朝天骄便也渐渐放松了戒心，此刻能允他与绝代天骄并骑徐行。
道两旁山色叠翠，刚刚下过一场雨，空里仿佛皆飘着泥香与草香。
绮罗生毕竟比此时的意琦行年长许多，两人一路闲谈，多是绮罗生捡些天南海北的趣事来讲，其中大半，是他自己游历见闻。偶然也有些故事里会插入进另一位名唤“剑宿”的同伴来，绝代天骄就静静听着，听到这个称呼也毫无动容。
这个事实让绮罗生觉得有些挫败。
故事讲了半程，他渐渐发觉身旁的绝代天骄开始异常地安静起来，便也收住了话头，一时之间气氛沉寂，唯有马蹄声嗒嗒作响。
孤雁掠过马前，高鸣一声，飞扬直上初霁的穹宇。
绝代天骄仰头去看，绮罗生便笑道：
“怎么，此战胜得如此顺利，吾看小殿下却不高兴？”
少年沉默了片刻，摇头道：
“无事。”
这掩饰比印象之中的大剑宿似更拙劣，绮罗生心中暗笑，面上却沉吟道：
“嗯，看来是吾仍不能得殿下信任的缘故……”
尚未说完，便被另一人截下话头。绝代天骄眉心微微蹙起，唇锋抿作一线，马背上的身姿挺拔笔直如剑。
“厉族溃败，战云界已无后顾之忧。”
这句来得没头没脑，绮罗生眉梢微挑，露出疑惑神色，少年别开眼，神色间便蓦地显出几分低落模样。绮罗生愕然才要开口询问，尚稚嫩的音色已低低回荡在潮湿润泽的空气之中。
“……我族之民天性好战，王姐此后怕是要转向他处开疆拓土了。无谓的战事，无论于人于己，都非好事，我不愿见。”
绮罗生这才想起，当初意琦行含糊其辞的离家缘由，便是看不惯本族恃强伐人，穷兵黩武四处征讨的举动——而这种观念之上的龃龉，竟是在他还只有如此年纪时就初露端倪了么？
刀者一时不知该作何语，半晌方低低一叹，伸出手去在对方披挂整齐的肩上轻轻一拍。正如昔日漫天咒符与刀兵雨中，他持一把绝艳江山自血海中来，高髻银发、如师如友的剑客掌心落在他肩头时那一分温度。
“殿下也无需如此挂怀，纵然是血脉至亲，也难免有处世理念不同的时候。吾只望小殿下能明正己心，坚持自己的道路就好。”
你也确实是这样做了。他在心中如是续道。
绝代天骄又是一阵沉默，而后慢慢点头。绮罗生舒出这一口气，抬头望向远空，方才仍在盘旋凄鸣的孤雁已经杳无踪迹，不由捻开玉白的雪璞扇，摇了两摇，打算再挑些闲话来消遣心情。
少年意琦行却忽然开口，唤了他的名字。
“绮罗生。”
——这一声似与平素有所不同，绮罗生眉间浮上一抹怔色，心觉异样，却难说出个所以然。应声侧过紫眸，只见少年垂着眼辨不清神色，唯有高高束起的银发自战盔后流泻出来，随着坐骑的前行一晃一晃。
“你能不能带我走？”
此言一出，绮罗生不由更觉异常。他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应，方才仍垂着头的少年蓦地抬眼，一双冰蓝眸子正对上刀者双眼。透过稍嫌湿润的空气，绮罗生仿佛看见二月底冰面初解、冻雪融春。
绝代天骄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离开战云界，绮罗生，你能不能带我走？”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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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7-10-19 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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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青萍之末

月犹未落。
正是黎明前一刻，弦月如刀，勾破如漆夜纸。刀锋的完美弧度于尖末处冷冷一收，滴下极细的血痕来。
密林便似以月华为界，整整齐齐地划为两块，一块清冷宁谧，另一处则是深不见底的幽黑。幽黑之外有人，正仰头望着天上这一弯蒙上了血意的月亮。
观望者约有数十，划分为四派人马。一队身带魔气，正是战云界昔日仇敌——厉族；一队皆持细窄长刀，为首者眉目阴柔，是绮罗生所言的“葬刀会”之人；另有一批刀者容貌大异中原模样，竟是两人此行的目的地，绮罗生故族中人。
余下的七修门江湖仇敌，则零零散散地聚作一处，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密林深处。
自意绮两人进入林中起，所有人皆在此候了足足三个时辰。天快要亮了。
随着时间推移，原本安静的人群中也传出低低的议论声音。这声音很快扩散开去，绮罗生族中那处，便有人凑至为首的持杖老者身边，略显为难地询道：
“烈先生，大伙儿都等了这么久，您看……”
烈姓长老闻言面色忽沉，将手中竹杖重重向地上一顿。苍老声音不高，却足够传遍全场。
“谁若是等得不耐烦了，有胆量的，就自己进去看看。我倒要看看，你是会困死在这里头，还是先死在那两个人的手底下。”
议论声忽地静了，片刻之后又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等就等了，不过老头，你起码也给我们大伙透个底儿，让我们看看你这办法到底有没有用，可别都落个白忙一场啊。”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应合：“是啊是啊，烈长老您倒是说说。”
老者面色不耐，冷哼一声，终究是慢慢道来：
“你们要追根究底，我就与你们分说分说。此地五十年前，原是我族中少年的猎场。这片树林天然灵气浓郁，生长了许多异草与妖物，所以才成了子弟辈们修行历练，斩杀精怪野兽的地方。”
“可是就在五十年前的一个夏夜，原本在林中历练的九名少年人无故失踪，族中派出人手搜寻，却也同样一去不返，直到所有人的尸首出现在树林之外。尸首看起来毫无异状，全身上下连伤口都找不到一点，看起来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此地从那以后，就被列为我族之禁地。”
“这样的禁地，自然摆脱不了有心人的试探……不瞒诸位，老夫就曾派出过不下十批的人手进入这片树林，前后加起来起码上百，只有一个年轻人逃了出来，却也自此疯疯癫癫。”
“据此人透露出的信息，这地方的神奇之处嘛……恰恰在于，能让进入其中的人见到这一生中最珍惜、最割舍不断的任何人、任何事物，营造的虽是幻觉，却比真实还要真实，而一旦被幻象迷惑……”
老者将目光自天上的血月移开，缓缓抬起龙头扶杖，指向眼前这一片黑暗的未知。场中又复静寂一片。
“……自然，就再也不会从梦中醒过来了。”

又是一个晨朝，小绮罗生醒来的同时，意琦行也蓦然睁开了双眼。
自那夜同榻眠后，男孩就不再以巾掩耳，性情开朗许多，对他也格外亲近了起来，意琦行认为这非坏事，自也由得他。只是恢复绮罗生原本的年龄记忆一事，仍是未有分毫进展。
……而且不知为何，意琦行总隐约感觉，这一切有什么不对。
虽说不上究竟是何处有异，但却总有一种莫名的焦躁之感萦于心头。这种烦乱纷杂、偏又找不出头绪的感受对于他一向坚定的心志而言，可以说是十分罕有了。
——上回有相似感受是何时了？意琦行凝神回想，竟觉得本来历历在目的往事前尘，已在记忆之中不知不觉地成为了模糊遥远的影子。一番苦思才忆起，那是一个雨夜。
心有异感的缘由虽也不分明，然而在那夜后不久，绮罗生便修书一封至叫唤渊薮，言他武心落拓，从此愿弃刀不用，远走江湖。而后便是杳无音信的百年。
那么此回，莫非也是绮罗生出事了？
思至此，意琦行不禁抬眼望向正在窗前向外眺望的孩童，蹙起眉头。
可是，绮罗生不是正在自己眼前吗——难道以自己的能为，仍有护不住兄弟的时刻？
正沉吟间，小绮罗生已转过头，一边向窗外招手，一边高声喊着他的名字。
“意琦行，意琦行！快看风筝！”
意琦行一时无言，小绮罗生见他未应，歪着头露出疑惑表情。
“意琦行？”
……似是恍惚心有所感，意琦行眉峰深锁，凝望着孩童那一双紫色眼眸，低声问道：
“绮罗生，你可愿随吾走，重拾属于你之记忆？”
小绮罗生面色倏然一变，又展颜笑开，眸中波光依旧潋滟旖旎。
“可是，意琦行，你说过会一直陪我的。”
就在这句话中，意琦行蓦地阖起了双目。便如刹那九天雷鸣钟磬声动、金风袭身仙露灌顶，如他得证剑道初心之时，雪洗灵台方寸，月华彻照下紫府诸神皆是一片通透清明。
他终于捕捉到异感的源头。睁眼时，沉寂多日的剑意在他寒色瞳中铮然吟响。

意琦行带着小绮罗生来到叫唤渊薮，孩童虽然表现得不情不愿，但仍是顺从了他的意见。
渊薮之顶空无一物，没有鼎盛的七修门，也没有趁他不在偷开酒戒的一留衣。
意琦行心有所料，倒也不甚意外。只是牵着小绮罗生的手又来到玉阳江边。
江上当然也没有画舫。
绝代剑宿五指一翻一扣，手上动作已由牵握变作擒拿。自至玉阳江畔起便始终低垂着头的男孩终于抬起脸，脸上竟是十分浓郁的悲伤。还未待意琦行质问，他已轻轻开口问道：
“为什么，你不是答应过要陪我，一直陪我吗？你为什么不选择留下呢……离开这里有什么好？”
江畔深秋的落叶在风中飞舞无状。银发的剑者面色傲寒，冷声答言：
“告知吾，绮罗生在何处。允你剑下求生。”
“绮罗生……确实，我从来不是绮罗生……”孩童喃喃低语着，蓦地绽出一个十分灿烂又十分阴毒的扭曲笑容。
“我叫……白小九！”
雪亮匕首不知何时握在男孩手中，意琦行虽早有防备，然而那一刀来势甚疾，既快且准，径奔他心口猛然扎去。

十二、草莽之间
“当然可以。”刀者缓缓合起雪白的折扇，眸中艳紫瑰丽流转，江水般的温和之后，终也暗暗藏起一分警惕。绮罗生如是答言，且笑道：“殿下既不弃嫌，绮罗生又岂有顾惜一己之性命，惧怕凤座派人拦杀的道理。”
他这话已然带上玩笑意味，见绝代天骄面色微变，又暗忖自己是否玩笑得过了。不禁话音微顿，续道：
“在下先前所言是小殿下之敌，实是谎话。吾与你，本是最好的朋友，能为彼此而生而死的同修、兄弟。”
少年意琦行仍是不言不语，视线笔直望向前方大道，片刻后轻勒马腹，竟是一骑当先，甩下了同行的绮罗生与身后族人，沿着归路疾行而去。
绮罗生不禁露出惊异惑然神色，迟疑一瞬，终是追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回到了战云界绝代天骄的府邸。
他府中布置摆设皆是与渊薮之上代掌教房中如出一辙的清简，不过一榻一桌一椅，仿佛永不会接待人客入房般连第二样生活必需品也不愿准备。昔日绮罗生尚在渊薮时，曾向意琦行抱怨道“每次吾来，都不禁怀疑剑宿欲令绮罗生席地而坐，来苦吾心志劳吾筋骨”，就在这抱怨过后不久，意琦行房中破天荒地多设了一把木椅。
后来他数百年不回渊薮，那椅子想是又被撤了。绮罗生想起曾来到月之画舫向他大吐苦水的一留衣，目中不由浮出几许笑意，抬眼欲寻绝代天骄时，却发现那对方已然解盔卸甲，换上了一套黑白双色的常服，连一头银发也已高高簪成了发髻。
这般看起来，更像是他记忆中那人了。
少年模样的绝代天骄在椅上落座，不知为何始终垂着眼，绮罗生见他似是情绪低落，先前心中暗生的警戒竟在转瞬之间无故全数消散了去，立在少年面前微微俯身：
“殿下仍是心忧？”
绝代天骄终于抬起脸看他，目色湛蓝。视线交接一刹，刀者如被蛊惑，眼中神采渐渐消散，露出几分茫然来。
——不对，这不对。
绮罗生眉峰紧紧蹙起，雪色折扇几乎要卡入手指的骨节，藉着这阵痛意挣回一丝清明，沉声质问道：
“不对，你不是他，你究竟是谁？意琦行呢？”
最后一句音色已冷，浑不似他平日里从容风雅的气度。喝问声甫落地，被他紧紧握在掌中的雪璞扇也已化作了狭长寒锐、刃薄如纸的江山艳刀。
——江山图一快，然而这把艳刀却没能如往日与人对敌厮杀时般，干净利落地将面前的伪装者斩杀。那伪装成意琦行模样的人弯起眉眼，轻轻一声冷笑。
“是，我自然不是意琦行。绮罗生，你看我是谁？”
刀者一怔间，眼前景象已倏然变幻。

头顶是一轮红月，脚下是尸山血海，骤雨如天公倒倾巨瓢，冲刷过新死的尸体，再漫过持刀人的白靴，将其尽数染成血红。
绮罗生手中有刀，江山艳刀，刀尖淋漓而下的是雨洗不尽的鲜血。
雨钟三千楼之人已被这把刀屠戮殆尽，除了他刀锋所指的最后一个人。
绮罗生茫然。
他握刀的手很稳，刀便也稳稳地抵在那人喉头。他没有中毒，也十分清醒，暴雨浇化脸上脂彩，和着血，成为黏腻的一片。
绮罗生抬起头。
冷雨重重拍上秀润眉眼。他脑中恍惚，心神难定，蓦然想起初上渊薮时，是意琦行代师授业，经过数日考校后又亲自授他刀谱，剑宿神色肃然，风姿高华，他端端正正地跪下，立下誓言：终绮罗生此生，不恃武凌人，不以手中刀行任何不义之举。
有违此誓，便不再是七修门人，人神共弃之。
不满七修门独大的修真派门联合来攻时，他刀道已成，势虽凌厉，却往往止于重伤敌手，从不无故夺人性命。
正邪大战时，他与昔日视若师长的意琦行并肩而战，多少次生死交关，他都不是一个人。
绮罗生低头，再望向刀下那人，江山刀柄的纹路深深刻入掌心。这是无辜者，是唯一仅存的受他所害之人，是他这一身血污尽头最后的一点纯白，是……一条性命。
终绮罗生此生，不以手中刀行任何不义之举。如违此誓，人神共弃之。
刀者眸中泛红，心念挣扎间，握刀的手虽轻、却清晰可见地颤抖起来。
没有雷声，没有电闪，胶稠漆黑的夜幕下是一片黑暗孤绝的世界，天地之间唯有雨，愈落愈狂，愈落愈疾。
刀锋的颤抖正在加剧。刀下人的脖颈流下一道细细血线。绮罗生已不能思考。
正在这时，被江山抵住咽喉的人蓦然抬头，轻声吐出一句：
“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要看好，我是谁？”
就在话音落尽的时刻，艳刀脱手当啷落地。

绮罗生以掌掩额，连退数步，雨浇得刀者周身寒彻，心头却如受烈焰炙烤，翻腾曲卷。上涌的气血再难压抑，他一偏头，兀地呕出一口心血。
他却不去擦拭嘴角脏污，只望着雨中地上那柄江山，茫然、凄然又不无惶然地想：
我如何还能再执刀……
……如何能面对授吾刀道的…意琦行。

混混沌沌间，他勉力抬起眼，所见竟仍是先前那间陈设简陋的府邸，意琦行模样的少年正目光冰冷地望着他，举起了长剑，剑锋所指是心脏所在。
而他手中已无刀。
绮罗生闭上眼，恍惚中想，若是满手血污的自己能被意琦行诛于剑下，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此念方生，似霹雳当头炸响，他蓦然惊觉：
怎能如此？意琦行对兄弟之情向来最是珍之重之，若教他亲手杀死自己，岂不是天下最残忍的一件事情？
神识稍一清明，绮罗生望着咫尺间的剑锋，不禁又心道：此人既有如此迷幻伪装能力，那剑宿此时必然也身陷险境，当此时，自己怎能就此放弃？
——吾要握刀。
握起刀，才能弥补那桩倾九州之铁难铸的大错。
握起刀，才能重新洗净刀上的血污罪孽。
握起刀，才能……保护自己的兄弟。
我要握起刀。他如是想着，已黯淡的紫眸又闪烁起熠熠光彩，抬手遥摄，几步之外的艳刀重归于掌，奋力横在身前抵挡。对面的“意琦行”面露异色，却仍从容，冰冷剑刃只要再前送一分，便可破入绮罗生心脏。
这一刀，看起来明显是来不及了。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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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7-10-19 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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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斗牛光焰
——天地一片静寂里，只听见锵然一声响。
剑势走得甚疾，刀则由下而上奋力撩起，失之先机。绮罗生本是为危急时刻拼死一搏，此刻眼见争之不及，竟眼也不闭，刀柄绕腕刀锋一转，径向对面那人腰腹间削去。冷冷寒光倒映在紫眸之中，他也只想道：
愿我拼出性命，能将此人立地格杀，为剑宿减得一分危难……绮罗生便虽死无憾了。
此念一生，刀者似满身桎梏一时解脱，心头亦轻快起来。也就在此刻，斜刺里蓦然探出一道霜寒的剑光，仿佛是撕破虚空仓促赶来，却后发先至，剑身在绮罗生身前横立，正截下了另一柄剑的剑尖。
刀者才露出讶然之色，手中刀势却收之不及，在对面的“意琦行”腰间划开一道深深伤口。
鲜血随之涌出，少年回手去捂，只是徒劳，手中长剑摇晃坠地。

绮罗生将艳刀挽起，抖落刀身血珠，低声道：
“意琦行？”
少年绝代天骄低着头跪在地上，地上的血迹仍在渐渐扩大。
意琦行却没有应答，他不言不语，提着剑踏过那滩血泊，停住。澡雪光华一闪，划过那少年颈间，喷射而出的鲜血溅在他衣角几滴，余下的尽洒黄土。
绮罗生不知几时跟了上来，见此景垂下眼睫。意琦行转身颔首道：“走吧。”
若到此刻仍不知这是幻境，两人便也枉称“刀剑春秋”了。

少年死后，这幻境所在便显出自身的奇异来。周遭屋宇城池刹那之间如笼上了一层白雾，再看不清本来面目，云浆翻覆涌动未有片刻静息，偏又似水鉴般来回幻化，倏尔是玉阳江上两人对坐共饮，转眼又成了渊顶万仞孤绝，一人舞剑一人抚掌。一呼一吸之间，皆有千变万化。
绮罗生沉吟片刻：“想此地幻境，本是据吾二人记忆设来。难怪如此真实，竟令吾也错认了剑宿，绮罗生惭愧。”
他连说两声惭愧，言语之间倒不见自责，反而更多喜悦安心的意味。两人分离这段时日其实不长，但此间时序流转亦不能以常理道之，危难波折、令人百思不解的地方更多，如今四目相对，倒也堪称一句“久别重逢”了。意琦行顿了顿才道：“不必，吾亦一番周折，不过早你片刻罢了。”
“原来剑宿也经历了如吾一般的考验，却不知是何景何人能入好友孤标绝尘之青眼？”意琦行侧首瞥他，绮罗生便轻咳一声，他折扇犹以艳刀模样握在手中，不能遮面，然而目中水色流转灵动，仍是平日里狡黠模样。剑者便冷哼出声：
“仍能说笑，是无大碍了。”
“自然。”绮罗生正了颜色，再端详周遭幻景，见四面云壁飞旋之间，隐约竟露出暌违已久的故土景色，又是一怔。
意琦行蹙眉沉声道：“此祸受害不少。”
“想必是了。”绮罗生轻轻一叹，心中对这一场莫名祸端已有所揣测，就在此时，周遭云山雾海愈旋愈快，几不成形，如飞而逝的幻化景色再看不真切，刹那过后但听低低轰爆声响，幻境彻底告破。
云雾眨眼间消逝得涓滴无踪，两人四顾之下，所见仍是初时那片密林，而天边弯月还未落尽，浅白曙色淡似无，天公巨面黧黑一片。后方是见他二人脱出渐起喧哗的围杀人马，前方则趴伏着一只重伤的蜃龙。
传说雉与蛇交，便有极罕的几率可生出蜃。雉或入海，亦可以化为蜃龙，吐息之间便能幻化出亭台楼阁，山集海市，海上的蜃往往就是用这样迷幻的方式引诱猎物进入美梦之中，而后再一口吞下的。
这种似蛟似龙的妖兽数量稀少，便是如刀剑二人见闻广博，此前入海时也不曾眼见，却不想竟在陆上偶然遭逢了如此大的一只。
定睛再看，那蜃龙腹下被斩开了一道大豁口，源源不断地溢散出白色云雾，每散出一些，妖兽的气息就虚弱一点。
说来奇怪，自两人所处的幻境彻底崩溃之后，这片林中弥漫的黑气也消散无踪，月色洒落不再照出一道清晰分界，而是完完整整的一片普通丛林。若说有异常，便异在林中无任何一只精怪妖兽，反倒随处可以看见散落的妖物骨殖。想必是五十年前蜃龙见此处灵气浓郁来盘踞之时，便吞食了林中所有妖兽精怪，以及绮罗生故族派出的前来试探“禁地”之人。
那块幽黑深邃到连月光也照不进的密林，早已不是密林，而是蜃龙舒展伪装开来之后庞大的躯体，而绮罗生与意琦行两人斩破幻境，同时也是撕开了它之身体，自蜃龙腹中冲出才落在这片林间的。
想通此处，意琦行面色不禁愈发霜寒，并起剑指就要向那妖兽头上点落。绮罗生却摇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况且看它重伤模样，只怕也活不成了，剑宿又何苦玷污了自己双手？”道出此言同时，他已转身横刀，面对着后方大惊失色的敌手。
既是兄弟开言留情，便也罢了。意琦行收招的同时，绮罗生已一眼扫过本族中人，那道视线仍是惯常的温润，但只因他手中有刀，便浑似一道凌冽迅疾刀光，凡对接者皆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他斜持着江山，朗朗扬声道：
“烈长老，族中的诸位。如此深夜，不知是何由在此？莫非为迎接绮罗生归来这般不辞劳苦，那真是折煞吾了。”

十四、斫星割云
刀者字字掷地，场中先是一静，继而蓦地起了哗议之声。
他本族众人一时无言，那边组织散乱的江湖仇家却非毫无反应，自知已失胜机的人悄悄退走几个，余下的许是为壮己胆，又或是确有什么深仇大恨，各自拈诀提刀便杀了上来。厉族之人自是寻意琦行厮杀，葬刀会中也有欲上前者，却被首领一挥手止住，继而只言未出，径自退走了。
见这边撤走一批，绮罗生族中人更是不敢动作，围在他周遭的便只剩些各门各派的零散敌手，不多时便被一一击倒，而刀者手中虽握刀，姿态却实胜闲庭信步的潇洒。
清出了这片场地，绮罗生抬头望向另一人，恰见厉族为首之人伤在意琦行剑下，落下句狠话，便携着手底人败走了。他不由微微一笑，走过去与那人并肩而立。
天边曙色初露，漫长的一夜终将要过去。
意琦行目光一扫仍站立当场的最后一批人，冷冷道：“你等便由绮罗生亲自处置，可有怨言？”
哪还敢有怨。烈姓老者心中虽不情不愿，仍是拄着手杖来到两人面前低下头去，身躯佝偻，容貌都像是骤然苍老了几十岁。
“老朽不敢……只求绝代剑宿能对我等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绮罗生只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心中亦是明白：意琦行既同意将这些人交给自己处理，便已代表他默许了自己对故族之人手下留情。遂侧身笑道：
“如此，吾需先谢过剑宿了。”
意琦行却未回应。绮罗生微微一怔，继而眼见他雪白面颊上涌起似雾非雾的淡青之气，眉头骤然拧得死紧，才被变了面色的绮罗生扣住腕脉，便双目紧闭，向后倒去。

这一倒，不只绮罗生失色，连他身后方才还俯首低眉的人也是吃了一惊。
绮罗生将剑宿接入怀中，连唤了两声“意琦行”，心虽焦急，手上却愈发冷静地去探他脉象。奇怪的是，从所得结果来看，这人气脉畅通，浑厚无底的修为安静蛰伏在丹田所在毫无异动，也没有一点紊乱的迹象——就像是沉沉睡去般全然不见异状。
刀者心头一沉。仔仔细细再探查一遍，这才发现，意琦行周身并非毫发无伤，他心口处似被短匕刺入，留下了一道半寸深的伤口。
伤虽不浅，却不到致命的程度，最为怪异的，是这道不浅的伤口竟未流出哪怕一滴血，而是氤氲着大片的乳白色云雾，虽然缓慢却正一点一点地侵吞着周围完好的血肉肌肤。绮罗生试着伸手去碰，然而那雾触之若无，即便是被手指穿透也留不下任何实物的触感。
似有若无。绮罗生想起先前所见的梦幻之景，已知意琦行必是在幻境之中受了伤，此刻也不由得感激起自己方才一念之仁，劝告意琦行留那蜃龙性命的举动来。他手上微一用力，才要将挚友抱起去寻解方，绝佳耳力忽闻得身后一阵重重风声，回首已是不及，便将手中江山翻转向后一撩——
金铁击木石的一声闷响。
只听此声，绮罗生也知必是烈长老见意琦行倒地不起，而自己又必然心神不定，故而打算趁机做垂死的最后一搏。他心中长长一叹，才开口道：“烈长老，注定毫无机会的一战，您又何必枉自……”
此话未完，老者下一杖又至，只是这次并非对着绮罗生而来。竹杖挟虎虎风声，所落正是枕在他膝上昏迷不醒的绝代剑宿。
绮罗生再翻腕，将对方杖头拦下，已是动怒。
他阖起潋滟紫眸，只觉心头血凉，偏掌中刀柄滚热，几经变故而又眼见意琦行安危难测，心神波动再难压抑，一把雪亮江山也泛上殷红异彩，嘤嗡低鸣。
——是清江泊舟，帘掩夜色，牡丹艳妆点滴勾抹，涂作高天一轮血月。弃去清雅从容，弃去谦逊温和，弃去相关于白衣沽酒的所有之后，使一手好快刀的刀者还有一个几乎被世人也被他自己遗忘了的名字。
以及一柄江山艳刀。
巨大的血色月轮在他周围映出一个隐约的影子，绮罗生将怀中人轻轻放下，横刀启口。声音虽低，在这黎明时刻却格外清晰：
“江山图一快……”
他人仍在原地，刀却仿佛已出。天色未明，雪白的衣袂在风里飞扬，刀气，充塞了整片空间的刀气在一个瞬间蓦然爆发开来，几乎令人错觉听得到一声爆裂。然而刀者声线依旧平稳低沉。
“人，不见血。”
只划过那么一道白亮的、清晰的、刺目而令人不得不闭眼的、突兀迅捷无比却又如行云流水般畅意的刀光。只有见过这刀光的人，才能明白这把刀为何名叫艳刀，而刀的主人又为何能对“江山快手”这样一个名号当之无愧。
原来雪白色白到了极致，就反而会生出一种别样的美丽绝艳来，让看过的人终此一生再也忘不掉。
“刀，不收锋。”
最后一个字如鬼魅落定，绮罗生已回到原处。脖颈处绕上一条细细血线的身体这才颓然而倒，面上连一丝一毫的痛苦神情也来不及露出。除却这具尸身，除却江山之上的血迹，再没有什么能证明他曾出过刀。
——或许也正是曾饮过的鲜血才衬出刀身的艳，刀才称得上一句“江山艳刀”。

绮罗生将江山收化，重又揽起地上毫无知觉的人向蜃龙走去。
辗转漂泊数百年，江山快手终于不再是他心中刻意压制的黑暗痛苦过往。刀者微微低头望向意琦行如雪的侧颜，他想：原来放下刀，不止是放弃身负的错误与罪恶，同时也是放弃了保护兄弟的机会。而为了保护而重新握起的刀，原来是这般轻，并无想象之中的沉重难承。
身后仍是死寂一片。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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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

4樓發表於: 2017-10-19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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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山水清晓
绮罗生踏过仍在扩大的血泊时，蜃龙有气无力地抬起一人高的头颅，哼哼着看了他一眼。
刀者雪金长靴沾了血，衣边也不复整洁，神色镇定之下隐约可见一抹急切焦灼，在意琦行伤重生死不知的当下，他整个人周身的光芒看起来都比平日里要黯淡上几分。
绮罗生斟酌开口，也未将怀中人放下。
“你我之间，或许可以做一个交易。”
蜃龙的目光稍微偏了一下，然后连同整颗头都扭向了另一边。绮罗生见此状，只得再道：“你如今伤重，吾之兄弟亦垂危，咱们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你若肯救意琦行一命，再立誓绝不为恶，吾自会替你疗伤。”
蜃龙沉默不语，绮罗生亦是心中忐忑，雪白广袖下手指攒起，指腹在扇柄处掐出了一道深深红痕。
对方仍是坚持不肯合作的模样，绮罗生才要再开口，却见那蜃怪将头向乱石草叶中径自一埋，吐出的言语竟带了几分闷闷的腔调。
——好似极委屈一般。他这么一联想，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然而转念想到这蜃怪既然能懂人语，那么能通人情也当属情理之中罢。
“我不明白你们两个，明明都答应过陪我，为什么最后一个也不肯留下，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些人一样，永远沉睡在这个美梦之中！”
绮罗生微微一怔，继而无奈笑了。此时此刻他越发确定，这怪物虽然诱骗他人坠入陷阱之时技巧娴熟，但究其心智，反倒如同三岁稚童一般懵懂无知，只依为人最初放任自己好恶的本能行事而已。
但最幼稚的孩童，作起恶来往往是最纯粹狠毒的。
他扬起手中折扇，向周遭林木点了点，声线也平缓下来，不觉间带了些温煦的训导之意。
“美梦再真，其实质终为虚幻。何况人生在世，除一己喜乐之外，还有感情，还有责任，若沉溺于自己的美梦，等同于亲手打碎自己情之所系之人的美梦，纵使这梦再美好，也是片刻不能多待的。”
在他说这番话的同时，蜃龙抬起头来似在听他讲述，绮罗生仿佛从那双巨目之中看到了懵懂之色，收回折扇摇头道：
“吾料想你也只是灵智初开，需知这人世间，不懂不妨事，早晚会懂的。好了，现在你可愿允许我为你疗伤？”
蜃龙虽然不情不愿，但终究慢慢点了头。但那粗闷声线的下一句话，却令眼下仍能从容而立的绮罗生如遭雷殛，身形不稳，连退了几步。
“我可以为他疗伤，但如今我也只能阻止蜃气继续扩散，保他不被吞噬殆尽而已。但他究竟还能不能醒来，几时能醒，就要看他自己的了。”
“为什么？”绮罗生匆匆上前几步，忙追问道：“你不是蜃气的主人吗？为什么救不了意琦行？”
蜃龙摇头道：“我所设的美梦，确实可以由我来打破，但凡是被我蜃气所伤的人类，却必定陷入自己最深的噩梦之中，除非自己看破，旁人谁也无从帮助的。”
话毕但听绮罗生袖中脆声一响，却是刀者将雪璞攥得过紧，自指骨骨节中所发出的。
怎会如此？
他垂下眼帘，心中如此念道。初时身处幻境之中被蜃怪蒙骗，无心推敲，后来幻境虽破，却变数屡生，也来不及细想为何意琦行能巧之又巧地赶来救下自己，又是如何被蜃气所伤，此刻突遭打击，得知意琦行有可能再也无法醒来时，个中种种因果情由，反倒件件被他翻上心头来。
意琦行何时受伤？
意琦行受了伤，仍破开幻境空间，于极险关头将自己救下，而自己却被心魔所困，非但未能赶去助他护他，更险些连一把刀都提不起了？
蜃怪大概也看出了他面色极差，犹豫一番再开口时，显出几分小心翼翼来。
“你……先把人交给我，我先暂且为他止住蜃气扩散吧。”
绮罗生像是从一场梦中突然醒悟似的，茫然地向他投去一眼，而后缓慢地点了点头。面色虽仍是惨白，却终于挤出些鲜活神情来，将怀中的意琦行放在了地上，而后运起自身法力，开始替那蜃龙止血疗伤。

半个时辰后两人都算是大功告成，绮罗生重新抱起意琦行的身体，令他枕在自己膝头，仔细查看。
果然那人心口处的外伤已经痊愈，脸上的青雾也已褪去，雪白的面色与平常时如出一辙，除却唇上缺了些血色外，整个人与好端端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看起来就更像只是倦极而眠了一般。
却也没错。绮罗生想道，剑宿确确实实正睡在自己怀中，只是不知何时才会醒来罢了。
他略定了定神，便带着意琦行向林外走去，而林外确实也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他处理。然而甫迈出步，便听身后响起了蜃龙的声音。
“绮罗生，我还有一件事，很不能理解。”
绮罗生停下脚步。
“观看你二人各自记忆的时候，我已经断定另一人性情耿介，且极重情义，用你的形象去留住他，可以说轻而易举。而作为对你们一切记忆皆无比熟知的我，模仿起从未真正出现在他眼前的幼年的你，更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被拆穿。所以为什么，他会比你更先怀疑那个世界的真假？”
绮罗生垂着头静静听完了这一番发问，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错了，你以为是弱点的地方，或许正是剑宿能够解破幻境的原因。”
“情之所至，会令人心生软弱，易受蒙骗，但也同样是因为他始终记挂着我的安危，才更加不允许自己在梦中迷途。”
说完这些，他继续举步，身后的蜃龙没有再发问，只是迷惑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们人真难懂。”

金乌驭转，转眼便到了大比推举新任族长的一日。
跟随叛乱的族人已被清查完毕，交由剩余的六位长老处置，随着比试之日的到来，族中少年人走路时脸上都带着跃跃欲试或喜气洋洋的神色，唯有亲身涉入又平息了这一场动乱的人，愁眉依旧不展。
绮罗生离开长老议事的厅堂，便径直走向安置了意琦行的竹楼。自那人沉睡至今已经过了整整半月，却依旧没有要醒转的迹象，绮罗生每每想起蜃怪所说“他或许永远也不会从噩梦之中醒来”，便觉得心中难安。
挑开芦苇帘，便该沿阶登上二层。他怀抱忧烦，沿着走熟了的道路便要拾阶而上，忽听身侧不远处有人唤了自己的名字。
“绮罗生。”
是熟悉的声音。
绮罗生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乍惊乍喜连手中折扇掉落也不觉的一刻，然而他猝然转过身去，看见站在自己身后出声的确实是面色苍白但精神看起来尚佳的意琦行时，确实是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意琦行心中明白，便也不多话，只走近了些，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仍是那些年担风袖雨的温度和重量。绮罗生眼中微微一热，抬起手与他交叠，掌心覆在了对方发凉的手背上。
意琦行蓝色眼里似乎有些笑意闪了过去，点点头道：“既是你族中大比，吾为兄弟，岂能缺席了。”
“……是。”绮罗生阖了阖眼，弯起嘴角。“吾又怎敢不邀请绝代剑宿一观呢。”
晨晖高起，山间一夜的阴霾，终于被旭光照破了。

“吾可否冒昧一问，剑宿在梦中，见到了什么？”
“无所见。吾亦想问，白小九是何人，兄弟可知？”
“唉，还是容吾保留一丝的神秘感吧。”

叫唤渊薮的刀道之修杳无踪迹，玉阳江上仍有人拥一座精美画舫，来于月色水雾之中，去于朝日初升之时，来去之间，牡丹艳绝群芳的馥郁之气常常萦绕着半江的波光水色。
岸上渐渐有了传说，说这艘船里住着一个白衣胜雪的神仙，有着紫色的美丽眼眸，对待凡人温柔可亲，只要有缘见了神仙，就能一辈子不愁吃穿，还能白日飞升，位列仙班。
传说不一而足，风雨也不时拍打出江浪。但山屹于水间扎根深阔，风雨再狂再疾，也永不会令那艘画舫倾翻的。

End.

番外：杏花明月应始知

意琦行醒寤在一个天地无声的雪夜。
无论身为孤标绝尘的剑道高人，还是叱咤沙场的绝代天骄，他都有许久许久不曾做过梦了。夜间以修炼代替睡眠这种事对他而言在成年之前就已经是家常便饭，更遑论是如此冗长的一个梦。
就和许多一梦醒觉的凡人同样，他望着周围纷纷而落的厚雪，回忆着梦中已经缥缈不可寻的残片，不自觉地流露出罕见的惘然神色——在梦里，他仍是武道七修的鳌首，仍被人尊为绝代剑宿，这个梦中，有没有绮罗生，一留衣他们呢？
似乎是有的。
梦里还发生了什么吗？
回忆的碎片残破而纷乱，意琦行垂着眼睫沉思，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那是他与绮罗生……饮酒？
这该是很寻常的事。
他负起衣袖，肩头堆积的白雪被剑气无声震散簌簌而落。他在这茫茫无边的雪中向前走，心中竟也没有想到自己应该朝哪个方向走。
绮罗生……立于水上，弹指便化出一座云桥，像是邀他同行，眉目亦是生动的，在说什么，却听不得了。意琦行想起这副画面，微微摇头，莫非在自己梦中，兄弟竟成为腾云化雨、翻天覆地的仙人了？
之后发生的事还有很多，但记不起，也不必刻意去记了，不过是一梦而已。他如此想道，漫无目的的白色雪地之中，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背一把戟，戴一顶奇异的巨大帽子，是一留衣。
一留衣迎上来，步履匆匆像是有话说，到近前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意琦行心中奇怪，询问道：“发生何事？”
一留衣牵了牵嘴角，笑得却极勉强，还是不言。两人在风雪中沉默同行了一段路，他终于开口，声音发苦，带着那么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好些了没有？”
意琦行更是疑问，才要开口，却被那人打断。
“他……绮罗生若有灵，想必也会亲自讲，仇已经报够，他不需要更多怨魂缠绕身边……何况你自己的伤仍未痊愈，剑挑过几大门派，已经够了。”
意琦行忽然停下脚步。好像是风雪太大，将这个人冻结在某个刹那。而后他的视线掠过一留衣的带着悲伤与劝慰的眼睛，掠过远处看不分明的酒家，最后落在自己身上。他的袖口泛着血凝结后的污垢黑色，那是怒火，是仇恨的颜色。
一留衣之意他上一刻还全不明白，却在倏忽之间终于想起一件自从醒来后便忽略了甚久的事：绮罗生死了。

绮罗生死于葬刀会、天佛原乡与其他江湖宵小的阴谋逼杀，为他一身重伤豁命拔戟，千里求药，白衣染血，尸体被一留衣背回时从头到脚都是殷红血色，嘴角却仍挂着安心笑意。自己则为他念过悼文，解开系有他沉睡之舟的缆绳，将一朵艳红牡丹放在他的心口——
这一切，他方才怎会记不起了？
意琦行阖了阖眼，一留衣看他神色不对，当下说些什么不对，不说什么也不好，整个人都局促起来。然而剑者自己沉默片刻，却先开口道：
“春秋剑锋，誓饮尽仇人之血。”
一留衣还要劝，他便一挥袖，径自化光而去，再现身，已是立在玉阳江畔。
滔滔江水，说不尽的江湖情仇，载着兄弟的船早已看不见了，可是这暮色之中的流水，谁又能说不会藏有他的英灵呢？
杀人，回忆，若此前有人对绝代剑宿说，有朝一日他人生中会只剩下这两样事，意琦行必然是嗤之以鼻的。可是于这片没有了绮罗生的天地中，他竟只能日日对着朝霞晚岚，看着江上的鸟飞去又回。
他还能提起手中的春秋剑。
这些时日来劝说的人也非只有一留衣而已，有一次天踦爵扶杖而来，在江边一同站了半日，最后叹息道：“剑宿可知绮罗生当年为何弃刀……剑上所载的性命太多，是会沉重到背不起的。”
他不言，天踦爵又轻叹一声离去了。
他想：剑再重，能重得过绮罗生一条性命吗？自己如今，难道不是背负着兄弟的命，站在这里的？

人死皆不能复生，绮罗生却自冥府走一遭，仍返回人间了。
彼时他还没有自雪脯之中全然清醒，只疑那步步向自己走来的身影是幻梦所化，直到重新又来到玉阳江上，登上那艘画舫，心中如梦如幻之感才真正落到实处。兄弟重聚，相约诛邪，伞沥干，酒共饮，未来在眼前铺展开，无论朝何处走，只要三人同行，总是人间美事。
然后一留衣死，绮罗生屈身甘为他人犬獒，只为保住兄弟的性命。御宇天骄死前为他解开昔日封锁的功体，意琦行带着他的尸体回归战云界，再度成为昔日的绝代天骄。江湖风波恶，他被异识侵扰心智，绮罗生来援；绝代天骄退隐，绮罗生持美酒相送，送了一程又一程。
绮罗生似乎过得尚可，重新提起自己的剑走回自己的武途后，他独对着指月山瀑上方的明月想。这是好事。
而时隔多年，他终于又如当初独立渊顶的日子般，只余一个人了。

古陵逝烟死，战云界大仇终于得报，意琦行隐居在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心中也觉得释然。不涉江湖的岁月逝去如水，缓慢而不留痕迹，他偶尔会想起绮罗生，想他是否过得好，随即又会自我宽慰：时间城是个好地方，绮罗生必然也不会亏待了自己。
参悟剑道的其他闲暇，还有回忆陪伴。他半生独居甚久，也并不觉得寂寞。
这样的日子似乎可以永远平淡无奇地走下去，如果不是某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他在梅树下打坐，春秋横在膝头，毫无预兆地回忆起第一次退隐的路上，他们走过长亭短亭，走过河畔无尽头的垂柳的柔软枝梢，走过很多座与沽酒归来相会时那座同样的小桥，半途时他劝那个人。送到这里，可以了。有人在等你。
你的朋友在等你。
而显得憔悴了许多的白衣刀者侧转过身望着他，天未曾雨，绮罗生紫色眼眸却仿佛隔了一重烟青的霏微，流转着那么多的牵挂不舍，那么多的欲语还休。他说：
吾握起了刀，走向刀道的第一步是遇见了你。
意琦行闭着眼，好像又听到那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同样的低抑与淡淡悲戚。
“意琦行，吾自第一次握起刀，便遇见了你。”
就让吾将这一程送尽……
“吾之刀道，因你而启。绮罗生真正的人生，也是在那之后，才真正开启了意义。”
此后大江南北，吾才能……
“意琦行，咱们还有年年共饮的约定，绝代剑宿从不失约，你……”
才能无牵无挂地走下去。
他听见一道声线渐渐微弱下去，飘渺下去，而另一个相同的声音，带着希望也带着急切，却在浓雾之中越发靠近，露出本来面目，接近他真正存在的地方，最后就响起在耳畔。
“你该醒来了。”
意琦行睁开眼睛，那场真正冗长的幻梦，就这样无声告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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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10.19【意绮】山中晓（完结番外于4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