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侯睜開眼時,滿目素月清照下,一瀑飛瀉,如九天銀河直落潭中,霧雨漫灑,盡濕衣衫,他一人獨立岸邊,不自覺地俯身斂袖,探手自淪漪月影間拈起一瓣落花。 <h7FS9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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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序四月,山中地氣理應回暖,杏花開遍,如雪團團,逐水而流,片片飛霰隨波浮沈,齊匯入潭,但這潭中的水波觸手卻刺骨冰冷,彷彿常年停留於三九寒冬,無半分暖意留存。 *He%%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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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分不記得自己如何突兀置身於此,只是彷彿一闔目的恍惚,腦海中隱隱被什麼所牽引,再回神時已然踏足這陌生的地界。 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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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如此許是夢境,抑或幻術的造物,但丹陽侯自持修道,絕不相信有什麼幻術能夠令自己毫無所察。 klK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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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潭寒波,月霰碎搖,水光蕩漾,撇開心中的異樣,這原本是一幅絕好的清景,然丹陽侯不為所動,再次垂目觀察,這次他開了天眼去搜索,穿過層層明暗光影,愈往水下,愈見水中星點微光,如雪粒曼曼,又似螢火優游,顯然是術法凝結而成的造物,細看來,移動的痕跡如星軌縱橫交錯,綿延往復,他逐漸辨認出這是修道者都再熟悉不過的三垣四相二十八宿,水下排布著的竟是一整座巨幅的天星圖。 O5:2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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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圖中當屬北天中央的紫微宮最為耀目,其中北極五星尤為璀璨雪亮,無論丹陽侯以天眼怎樣觀測,卻也看不透那五顆星辰的光芒下究竟為何。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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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侯神色沈凝,卻無猶豫,他左手起咒訣,右手抽出太微幻,一擊中分水路,波瀾翻卷間,人已入水向下,逆流追溯那北極五星的方位。 ?B!=D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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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沒入潭中,便有凍氣侵體之感,縱然丹陽侯事先捏起避水訣,但整片水域宛如流冰融雪,一呼一吸間撲面寒涼,目之所及不見游鱗浮荇,盡是一派荒蕪。層波牽襟,幽瀾卷衣,他順著希微的明光一路逆行,雪芒照眼,瀲灧浮光,宛然予人一種身在九天、手捫星辰的倒錯之感,若探手去攏那水波中的星光,在掌中停駐也不過片刻,稍一縱手便飛散而去了。 u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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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織這一張星圖,需要耗費的心血可想而知,非根基深厚者不能成,而繪陣的方式系出玄門正宗,無論丹陽侯怎麼探測,都覺察不出一絲邪術外道的痕跡。 \~:U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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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僅僅是將天星圖布於水底,又有什麼用意? W]t!I}y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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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疑惑難解,足下步伐不減,丹陽侯履波而下,逐漸靠近北天紫微垣的所在,愈近此處,星光果然愈明亮,且有綿延不絕的術法波動以此為中心,如行陣眼之職般向整片星陣傳遞。 5:o$]LkOW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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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右垣七星的方位進入,此時華光已然流轉不絕,幾難目視,北極五星更是燦如白晝,照得水中上下空明如鏡,丹陽侯再催天眼,運極目力,良久之後終於辨別出五星拱衛之中依稀有一道人影,冠服嚴整,清聖容儀,萬千星輝正是以他為源頭而蓬勃生發。 JFvVRG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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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他並不曾見過這個人——丹陽侯再四回憶,也尋不出一絲一毫的線索——卻有一個名字被決然地呼喊了出來: `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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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顥天玄宿!」 Pa{)@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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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那間,飛星流蕩如瀑,天星陣明暗疾變,狂潮層疊,水中掀起驚濤動蕩,避水訣不堪重負,猝然而滅,橫波襲卷中,丹陽侯卻未見慌亂,右手一鐧拄地,足下迅速亮起陣法玄光,借太微幻與這股水流旋回的巨力相抗。 Jx:t(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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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縱誇口敢可擔山趕海,但面對造化之功終究還是難以為繼,丹陽侯雖功體非凡,但浪卷之勢如無休止,鐧上力量愈沈,足亦開始下陷,若非他心性堅忍毫無動搖,恐怕早已顯出不支之象。丹陽侯心知此非長久之計,手中功力再催,鐵鐧之上頓時光華暴漲,灼灼盤旋上下交轉,於深水之下亦不見半點黯淡失色,竟是要憑太微幻一鐧之力向上硬劈出一條水路來! t#Q"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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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渦之中,丹陽侯紫衣獵獵,大袖狂舞,他手執太微幻,如掌上托舉千鈞,光華瞬息一斂,旋即暴衝而出,一鐧落下,轟然之間力量衝抵,濤飛浪回一片倒懸溟茫,丹陽侯緊逐那一瞬間的裂隙飛身而起,水波彌合的速度卻遠超計算,頃息便失去借力,整個人捲入波瀾。 D?v)Xq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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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根飄流之中,丹陽侯竭力保持神識清明,但失去陣法的抵御,水浪的衝擊對於肉身幾乎不堪承受,緊咬的牙關中逐漸滲出絲縷腥甜,他欲向上,軀殼卻沈重,黑暗如潮而來,他心知是昏迷的前兆,卻斷不肯服輸,他咬破舌尖,將銳痛刺穿靈台,借最後一分意識奮力伸出手去—— Nf#8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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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期然當真被另一隻手掌緊緊握住了。 gm-I)z!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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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手冷如冰雕,較之潭水還勝三分寒意,捉握的力道卻堅決且有力,一把便將丹陽侯曳出漩渦,隨即波瀾偃息,星軌復位,潭中水流便迅速重歸平靜,變化速度之快,幾乎只是一瞬目的事情。 =*AAXNs@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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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侯只覺眼上落了一層重重的黑翳,昏沈中辨別不出其他,耳邊卻響起一聲嘆息。 @w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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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嘆息如斯陌生,他卻冥冥中知道,這是紫微垣中的那個人,顥天玄宿的聲音。 \,w*K'B_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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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有雪般的唇覆壓上來,冰涼的吻如嘆息本身,又有一條舌溫柔地撬開閉合的齒關,真氣從而渡入,丹陽侯漸覺神識寧定,臟腑之中衝撞的血氣隨之平復,肢體又歸於掌控。 ]kN<N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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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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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喚隔水而來,縹緲空蒙,而字字清晰,丹陽侯睜眼去看,就見微瀾曼卷,星光碎濺,月照空澄如璧,清輝瀲灧中,顥天玄宿一襲素衣,亭亭懸立於水中,雪白廣袖隨波輕輕飄舉,清明月光下,澹冶的紫眸中輝明熠熠,疏朗的銀白眼睫都纖毫可見,丹陽侯甚至能望見那雙眸中自己映照出的倒影。 sG/mmZHYz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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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對方握著他的手,輕輕將他牽引向自己的方向,眼底泛起難明的漣漪。 l1_Tr2A}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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顥天玄宿的動作中並無強迫的意味,舉手投足都如止乎於禮那般自我克制,信手一掙便能擺脫,丹陽侯固然想要推拒,卻莫名無法真正找尋到說服自己的理由。 o]&w"3vOP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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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上帶有雪一樣冰寒的涼氣,足以侵人肌體,溫柔的觸碰下卻彷彿緊緊壓抑著劇烈翻滾的流火,在某一個光影爍動的罅隙里,彷如電白貫夜,天眼的視閾中驟然目見了那流火中不斷反顯的景象,那並非是直接從屬於自己的某一段過去,卻又確實是某個自己經歷過的所有,自綠鬢朱顏的少年至寂然一滅的結局,苦澀風塵與鏽蝕血氣分明儼然,斑斑如昨,全部如走馬燈一般不知疲倦地輪轉在面前這個人的識海裡。 `A]Cd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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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因受到天眼觀測的激發,前所未見的繁復陣圖以顥天玄宿為中心層層而亮,丹陽侯猝然一鬆手,陣圖卻如水波一般推延展開,在星塵水光之間綿延。 KjrUTG0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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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丹陽,」顥天玄宿拉住他,他的面上並無被窺視的不快,相反卻輕柔地微笑起來,「吾欠你一些解釋,恐怕令你受驚了。」 h>'9-j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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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雙手,螢火般的光點在他指尖明滅,丹陽侯這時方才看清,陣圖如星圖一般,同樣以顥天玄宿一人為陣眼,他揚了揚手,星光便在水中彌散開了。 E%eTjvvx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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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隻身入水,探明星圖,甚而能觸動陣法,想必已然能推斷出,這一切都是吾的手筆,」顥天玄宿道,「你看了吾的記憶,應當可以理解吾所結識的你早已殞身,吾布陣在此,就是為了能夠再次見到你。」 &GF|Rr8N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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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侯蹙眉道:「那並非是吾的過去。」 ]s*Fs]1+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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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如此,但不全是。」顥天玄宿彷彿在尋找一個更為簡明的措辭,斟酌著回答,「丹陽,你修道立身,瞻星測數之時又是否設想過,星軌交錯綿延,明與滅有那樣無盡的可能?」 `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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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呼應他的話一般,水中天星圖由遠及近,漸次閃爍流動起來。 Cm~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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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存存,與熒熒天星共同其光,天象以此示玄,人心以此為心,仰測璇象,參橫鬥轉,造化間物事更迭,正在無元盡的春秋之中,天上浮槎返而復去,滄海再化桑田,一星寂滅,一星復明,生生輪轉之間,星軌終有復沓,故星異域而明,這世間諸般存在,從來不止一種面目。」 @%4MFc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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顥天玄宿信手一揮,水中玉光萬點,如一天寶焰。 *WSH-*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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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天命萬千,從吾這一隅可窺的範圍中,茫茫太虛自有千萬種你我,吾不能歷歷而數,但吾知道,顥天丹陽雙星同曜,從不分離,或有時一方黯淡,或有時距野遙對,但你我終究都會二軌相合,共明星漢。 _e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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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繪制星圖,是為測算你重歸的時日,吾布下陣法,是為形成唯獨你我方能感應的牽引,吾凍氣封潭,是因為這一具肉身已逾百年,無法再承受外界的影響,吾的神識雖可練蛻升虛,入於仙道,但星圖與陣法皆需要肉身作為錨點,好在丹陽,你從未令吾落空。」 )+^1Q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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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萬千的可能中,曾有許許多多的丹陽侯來到他的身邊,稚齡的,年輕的,垂老的,或是男子,或是女子,有端嚴道者,亦有楚狂接輿,肉身外相不勝其數,但那顆靈魂從來恆定、美麗、獨一無二,是他在冰冷潭水中沈睡時所祈願的唯一星光。 kzA%.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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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不是你要等的那個丹陽侯,吾的認知里甚至並不曾見過顥天玄宿這個人——」丹陽侯罕見地流露了動容,他全然不能想見顥天玄宿在這樣的寒潭中維繫陣法,苦苦等待了究竟多少歲月,丹陽侯縱心如鐵石,也不能不為此變色。 oDyrf"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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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顥天玄宿卻如看破了他之所想那般,極盡溫柔地微笑了起來:「丹陽,千般的可能皆都是你,一次一次受到吾的牽引、來到吾身邊的,不拘怎樣,都是你為吾而來——在你置身的那個天地間,或許吾尚未來得及趕去見到你,但你吾終究同歸,是以不要為吾而生出悲意。」 ^*;{U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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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光之間漣漪起泛,連帶顥天玄宿的臉容亦有模糊,如夢幻泡影行將溶解,丹陽侯福至心靈般意識到這是牽引陣法的能為到達了極限,此處本非他棲身的那番世間,他終要返還,而顥天玄宿也終要在這裡繼續守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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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短暫的重逢,與長久的離別,那個人又要經歷多少時間?丹陽侯難付言辭,顥天玄宿卻伸出手來,輕輕撫平他眉間的蹙痕,雪般的輝光在他的周身交轉,將他沒入瀲灧深處。 gT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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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句未盡的愛語嗎?又或一句必定兌現的承諾? 8S&Kf>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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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侯有一種想要求證的衝動,卻又在下一刻瞭然,這回答從來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7"R[!9
只是當他閉上眼時,那水月波光,素襟銀衣,就如冰消雪融般隱沒在了意識深處。 !/4f/g4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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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侯醒來時,一夢無痕,滿眼翠蔭,他原是趺坐樹下,睜眼卻見一人霜雪容顏,雖有冪簾遮面,仍能望見笑如春風,正端立在他身前。 >uN`q1?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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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馳天地,游心太玄,道友這一夢,莫非是尋蹤桃源?」 W)"PY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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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亦是修道打扮,舉手投足間具見風姿卓越,丹陽侯一時怔忡,竟然失去了回答的先機,他欲起身相答,稍一動作,卻有數瓣杏花飄落袖間,花瓣觸手冰涼如雪,輕輕一碰,便在掌心似水般化去了。 G"C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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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雲一夢,曾見分明。 $!c)%q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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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侯凝視著掌心中星點水痕,良久方抬起頭來,正見面前者道者翩然一禮。 V: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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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顥天玄宿,敢問道友高姓大名?」 [@ ]f@W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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