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1.03 【雁默】苍鸾（更新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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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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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樓發表於: 2020-08-02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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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19樓(柏舟) 的帖子

谢谢！！（括号里凑字数请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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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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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1樓發表於: 2020-08-02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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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二】

后方玄癸已然破了阵法，携排山倒海之势，越逼越近，上官鸿信听在耳中，甚至没有余韵回头看上一眼。

偏生怀里默苍离还喋喋不休地念道：“你总是这样莽撞，遇事不经审时度势，意气用事，如今我功体被锁，你又无力施为，才落得这般狼狈的局面，若是方才你分出一些心神注意四周动静，玄癸还在地底十里之下，已足够你感知到它们的……”

“够了，给我闭嘴！”上官鸿信本不愿分神，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避着前方两侧飞速掠过的树杈藤蔓，低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还唠个没完了！”

蛇洲岛上古树千年，耸然成林，林下却并不空敞，大乔木间掺着小乔木，小乔木间掺着灌木丛，灌木丛间树根嶙峋遍地，恨不得挤满每一寸空余空间，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如今这些树山林海被四五条玄癸狂碾而过，过处一马平川。

这惊天声势逼近身后，默苍离却仿佛毫无所感，他自下望着鸿儿，果然听话闭了嘴，淡淡笑了，便靠在鸿儿身前，闭上眼睛。

果然，会说会想、会喜会怒的活人比一只痴傻温顺的青鸾好多了，活生生的。

这一闭一睁，竟然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四下清净，风和日煦，身下草地柔软。

上官鸿信好不容易摆脱了玄癸的追杀，低头瞧见默苍离睡意更好，更是气结。想直接把他丢到地上，却一念忽转，想到方才师尊跌倒在地。便没有放下师尊，反而盘腿坐下，抱在怀里，替他轻揉着肩骨腰臀，也许摔疼了吧。

直到默苍离眼睫微颤，似要将醒，上官鸿信连忙放开，退到两丈之外。见师尊睁眼之后四下顾看，末了向他望过来，立即把脸一扭哼了一声：“没见过被玄癸追着还能睡着的人，真是够了。”

默苍离说：“你不是在逃吗。”

上官鸿信恨恨道：“下回我一定把你扔在路边！”说完，却下意识一顿，默苍离听闻此言，渐渐敛了脸上温和神情，略低下头，双眸微垂，黯然神色瞧得气愤中的青鸾怒气顿时凝了大半，一时语滞。

思及默苍离前尘尽忘，记忆始于那日将自己捡回，而后两情相悦身心共许，如今一朝决裂，在默苍离看来，是既无道理也无预兆的吧，而他甚至连原因也无从知晓。这么想着，忽然有些可怜起师尊——可怜这九天诸境唯一的古神默苍离，说出来是多大的笑话，可上官鸿信，却正是这天地间独一个有资格可怜默苍离的人。

犹犹豫豫的，想要说点什么宽慰师尊，却像是黏了舌头，无法开口。拖拉半晌，反而是默苍离先轻声道：“我们从前，关系不好吗？”

上官鸿信凝然不语。

默苍离说：“是因为三万年前的事？”

“师尊不是已经说过，再不重提当年之事，默苍离是言出必践的人，如今，却要毁约了吗？”上官鸿信声音轻轻落落的，却抬头，双目紧紧盯着对面的师尊。

“嗯。”默苍离答应一声，说道，“那就不问了吧。”

他此言一出，上官鸿信反而怔愣，蓦地笑了，愈是笑愈是冷，“那就不问了吧——师尊这话说的何其凉薄，你我之情，死了就死了，师尊刨了一下坟，脏了手，就算了是吗。”

默苍离好似对他的愤怒不能感同身受，顿了顿，“过去的事，忘记就忘记了，有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死了的都不重要。”上官鸿信冷冷说道，站起身来，两粒断云石在他手掌间浮空旋绕。

远处尘嚣冲天，玄癸靠近了。他不准备逃，若是要逃，骑着凤凰就能飞离此地，但他千里来此，不是为了两手空空的回去。

动静看起来尚且很远，但以玄癸的身量与速度，也不过顷刻之间的功夫而已。

默苍离突然出现坏了他原本的计划，如今没有阵法的护持，他只能搏命去取。凝力待敌，吸收了主人真元的断云石赤光流溢，幻梦般的光彩几乎勾魂摄魄，旋转间带上了微微的颤动，发出古乐般的铮然细响。

两人身居岛上最高的山巅，山谷古木林海——近了，从一里开外，根本就是眨眼的瞬间，林海骤然探出上古巨蛇的玄色头颅，犹如黑云罩顶！

有那么一瞬间，上官鸿信也呼吸一滞，但只是一瞬，他一步不再退，心知这是凶险的一阵。

玄癸上身高昂，犹如直立，上身微微后仰，这是凶兽在攻击前蓄力的姿态——下一刻，大蛇张开巨口，仰天长吼，纵身扑来。上官鸿信看到了它口中那上下两排、一堵一堵、如铁墙似的尖牙，泛着绿色的危险颜色。

长吼。

一股异样在千钧之际蓦地袭身，方才玄癸嘲天一吼，他居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冷静下来，惊觉四周居然寂然一片，连一丝风声也听不见。

上空玄癸猛扑过来，却突然像是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其力之坚，甚至将它巨大的身躯反弹回去，一阵晃动，晕头转向。

玄癸撞上的那一瞬间，上官鸿信眼尖，看见半空中一闪而过流动的金色符纹。

这只能是……不可置信地回头，默苍离刚放下右手，他仍是那样倚坐的姿势，布阵挡下玄癸，于他不过是一挥手的动作而已。

“我初见你，就知道我是爱你的。”

默苍离丝毫不看阵外的玄癸，此时其余的玄癸也已然扑到了山前，无智的凶兽只知晓追逐眼前的猎物，一个劲死命地攻击着无形的罡罩，金色符纹在空中此起彼伏，明灭闪烁，煞是好看。但他的眼里好似只有上官鸿信。

“我甚至不需要了解你。鸿儿，那时我便明白，我一定是曾经爱上了你，所以，只要你还在，我就会一直爱你，无论重来几次。”

原来他已解了禁锢。不知是因他又一次的欺骗而愤怒，还是因他的话而气愤，上官鸿信心里一片寒凉，“原来在师尊眼里，前尘往事，都可以肆意抛弃，一文不值。当然什么都可以重头来过，相识相爱，对你而言，也不过是个司空见惯的过程罢了，可以被过去、被旁人无数次重复的过程，像一粒尘埃那样俯视皆是，你是神明啊，万事万物于你都是尘埃。”

默苍离跪坐着，膝行向前，在袖中摸索到他的手掌，轻轻握住，自下望着他，眼中含笑温浅，却有千钧之重，“怎么会是重复和尘埃，你是独一无二的，有了你，这无数次的重复才有了意义。”

上官鸿信被他握着，犹似不能承受师尊的目光，不由得转眼躲避，呢喃似的道：“难道你以为，那是什么值得被重复的美好过程，只一次，我只受这一次，此后与你再无瓜葛。”

默苍离问：“你这么恨我，当年我是袖手旁观了，还是落井下石了？”

上官鸿信冷笑道：“你怎么不猜你也是施虐者之一？”

默苍离莞尔轻笑，“不可能。”

上官鸿信怒极反笑，“不可能？”

默苍离迎着他怨毒阴鸷的眸光，轻声说道：“我不可能会伤害你，鸿儿。”

万不料他能可如此信誓旦旦，若非往事如在昨日，血淋淋的历历在目，上官鸿信几乎信了他的深情脉脉，一时又怒又怨又可笑，“或许师尊看得也不是那么明白吧，在事情发生之前，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会是最无辜的那个。你把一切都忘了，当年的事，如今不过是个冷眼旁观的故事，你当然可以说的这么理所当然。”

默苍离摇头说道：“也许看不明白的是你。”

“那你告诉我，事出当时你人在哪里，你说你会回来，如果你真的肯回来，难道这九天诸境有人能够拦得下你？”上官鸿信大声嗤笑，愤然甩开师尊的手，“原来我是不明白，可在九霄叛天刑中，承受极刑加身的那一刻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凰后也好、鸩罂粟也好、任缥缈也好——还有那群九算！而你——你不过是信了他们的构陷，也相信我是弑父篡位的罪人，死不足惜！”

他笑得诡魅，眼里有森寒偏执的狂态，“凰后啊，凰后，我都忘了，她是你的师妹啊，前不久好像你还对我说过不要伤害她——你等着，我会在你眼前把她剁烂，做成包子塞进你的嘴里。”

他愈是神态疯狂，默苍离却愈是神情冷淡，听闻上官鸿信此言，也只是道：“若她真的铸下过错与你结怨，那也是她的报应。”

饶是青鸾癫狂，也不得不大感惊讶，“哈哈，报应？钜子当真无情得很！”

默苍离道：“因果有定，报应自偿，并非我无情，而是命理。”

上官鸿信怒道：“我听够了你的天道理数，青鸾的兴亡与你无关，旁人的生死与你无关，我的生死更与你无关！是不是在你眼里，一切正在死亡的东西都是因为它该死？”

默苍离迎着他愤怒质疑的瞪视，片刻，缓缓点头。

“是。”

“……”

如坠冰窟，从头冷到脚。上官鸿信想，大概他是从未真正了解他的这个师尊的。

他是神明啊，以万物为刍狗。

“但如果有朝一日，你陷入这场因果之中，我会陪你一起承担。”默苍离说道。

/

自那日过后，已有七日过去，默苍离不曾再找过他。

当时，默苍离撤下阵法，五只玄癸骤得自由，甩着满口嗜血尖牙就汹涌扑下，默苍离震退四只，斩杀一只，得到了内丹交给上官鸿信。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也不容上官鸿信阻止一下。

不过上官鸿信至少能选择很有骨气把内丹摔回师尊脸上，但他没有。非但没有，还将其吸收，谨慎地调和吸纳。玄癸内丹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不仅完美修补了魂体的缺损，甚至连修为也有所增益。看来玄癸内丹还有此种出其不意的良效，那为何千百年来不曾听闻有此一道，若非如此，那些个嗜武成痴的疯子还不滔滔不绝地涌来蛇洲？想来是这本难度太大，等级太低刷不过来，等级太高不屑为之，处境尴尬。

此次若非师尊，凭他一人想要取得内丹，全身而退的概率实在渺茫。这么想着，心里涌上几分不忿，迟早我也能翻手劈山覆手倒海。

修为一事，在从前，太子殿下是无心于此的，任缥缈提一柄举世无双的飘渺剑问他想不想看彼时已无数人望穿秋水却遥不可及的飘渺绝式他都回答不想。虽然见过不少，也结识一些，身边亦不乏武痴成串，但逍遥自在的殿下从来不懂为何宁可放弃千般繁华，一定要去追求那种孤绝苦寒的极致。事实上直到今日上官鸿信仍然不敢苟同，但他至少苟同了武力修为的确至关重要。

当然了，这仍然只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

而如默苍离那般，既不必争名夺利，也不求证武证道，世间皆传，古神应龙脉而生，正如圣魔两极，如今龙脉消殒，徒留古神存世。空有一身修为，实则聊无意义，大抵是无聊透顶的吧。在这无聊透顶的世上过着无聊透顶的日子，能够寻到哪怕一丁点令人心动的慰藉，都是极不容易的，一旦得到，便格外珍惜。

他想到这里，心头漫上几分苦楚的疼痛，又回想到七日前默苍离离开时的情景。师尊抱了抱他，说，有空回来看看我。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并未责难，也无怨叹，但总有浅淡的落寞透过相拥的躯体、透过对视的眼神、透过言辞，如丝如缕地渗进上官鸿信的身体深处。

几乎想要跟进一步牵住他。

“师尊……”

其实，没回来就没回来吧，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扬善惩恶，除魔卫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受人蒙蔽，默苍离实则也是受害的人。

方才自己言辞激切，恐怕伤了他。

还是寻时候去薮泽道个歉……但刚刚分明已经口口声声说了此后再无瓜葛，幡然倒戈多丢脸啊……何况三万年的怨恨，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想想总是感觉亏了……

上官鸿信又纠结了。

不过，说起龙脉——他低头，望见自己胸前——当然这里是看不出什么的。若是师尊知晓他从魔世带出了元邪皇，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这也是他不敢长留默苍离身侧的一个原因。

还是想想办法，尽快将这尊大神从魂体之内送走。

他欠元邪皇的，自然该还，但一码归一码。这样拖延时日绝对不是办法，他所能预料到的最坏的情况，被元邪皇吞噬元神，彻底失了自我——这么想着上官鸿信突然愣了一下：天下大乱与失去自我，居然先想到的是殃及自身，天啊，我居然不是好人！

曾经万人之上如今布衣青年的上官鸿信，骑在凤凰背上，轻抿着唇，神情冷漠严肃古井无波，如果有人正巧半空路过，一定猜不到这只看起来年轻却老成的青鸾脑子里兜兜转转在琢磨些什么。

/

他忙于吸纳调理玄癸内丹强大蛮横的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并不太管凤凰载着他往何处飞，如此又过了三日，总算功成。

十日来食水不进，一时放松下来，就觉得腹中空空。其实不止，从他离开薮泽，先下深海再入蛇洲，直至遇到默苍离，一直就滴水未进。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更饿了。

往下看，是一方湖泽，白云蓝天下，显出苍青的颜色，瑰丽澄然犹似一点碧玉，嵌在此起彼伏的山林之间。略压下凤头，可见山间稀稀落落地散着少许人家，格局风土与前些日所见迥异，原来不知觉中他已离了青丘地界，进了西荒。

西荒么，战斗民族，民风剽悍。在最不得人心的九天地域排名中，仅次于妖魔两境。不过上官鸿信倒是无甚感想，眼下他只想找点吃的。

于是驱使赤凤，缓缓降落地面。

青鸾乃五凤之首，即便不是王族，也是养在深宅大院的卿贵，衣来伸手足不履地的，又不食荤。面对漫山遍野撒欢耍野跑来跑去的野兔和獐子，上官鸿信很是苦恼了一下能找些什么吃的。他想起那段被俏如来用野果喂养的日子，啊，噩梦。熟没熟都算了，有毒没毒也不管，弄得他伤疲在身还上吐下泻，真是噩梦。

就在他回想往事不寒而栗的时候，一阵暖风送来，风中有菜肴的香味，菜香中有嫩南瓜炖黄豆的味道。

“……”

这么心想事成的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光环？

循着香气而前，来到方才所见那方湖泊，从地面看，水域自比在天上鸟瞰广阔不知几何，不变的仍然是那苍青碧水，韬曜含光。

此地甚是荒僻，湖边却临水搭了一圈小院数间草屋，篱下种了几丛幽兰，迎着湖上湿润的微风，轻舞摇曳，花朵出于丛，迎风微颤，素白中泛青。

记忆中也有一人爱杀此草，只可惜他生来之地不可生长，很是叹惋。

正思想着，风中菜香愈浓，撩拨得青鸾几分振奋，小跑着上去，扒着木篱朝里张望。院中独木，荫下方桌一案，桌上已摆了两样小菜，但都不是炖南瓜。青鸾略有失望，便朝草屋望去，屋前搭了丈高木梯，抬高了屋子。窗户半阖，之间似有人影走动。

主人大概一人独居随性惯了，门户大开不管，桌上碗筷一副，桌前矮墩一只。

习武之人，听力甚佳，屋里脚步声轻盈，逐步移动，稍后，竹编小门内果然走出一人。蓝衣，白面，束发，行止端雅，眉目清妍。手上端着双耳小锅一只，热气腾腾，浓香四溢。

青鸾望之而默。

上官鸿信不开口，这位屋主反而一眼看见了院外扒在篱笆上的玄衣青年，那张素来寡淡的脸上骤然露出的大惊失色，看得上官鸿信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懑。

“殿下？”

熟人啊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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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樓發表於: 2020-08-04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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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1.03 【雁默】??（更新12

哇哦，我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來看一眼，沒想到神仙太太竟然更新了。吹爆太太！！！
師尊真的好心寬啊，竟然直接睡著了。
擦:鴻兒不是在跑嗎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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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樓發表於: 2020-08-05 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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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三】

说回当年，达摩斩杀元邪皇。事后，鉴于青鸾一族战时的突出表现，羽国被毋庸置疑地推举为九天之首，诸境主族首领签订盟约，和平共处，友好自治，除了魔世永远骚动、青丘西荒小打小闹之外，一直以来可谓是海清河晏、百族升平。

这对青鸾首领、王族一脉来说，不可不谓是足以昂霄耸壑、光前裕后的伟大功业。

但与青鸾一族的不可一世相形而较，古神一脉仿佛是另一个极端。自达摩云隐之后，古神相继现世，却无一人持其祖功绩自居，个个淡泊名利、好隐山林，当真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但即便古神如此冰心一片，贯月槎上的青鸾帝君却始终不甘寂寞。俗话说，无敌天下而非我，不是大腿，就是大敌。秉着曾经的革命友谊与利弊权衡，深谙世事的青鸾王族当然不愿意树此一敌，而是十分自然而然地抱上了这只大腿。钜子九算便是由此而生。

封墨地，拜钜子，九天尊戴，说不上殊荣抑或枷锁。九算则于九境之中出类拔萃者举一人为之，以奉钜子，说不上是辅佐抑或监审。可见为王者之良心，真不如没有良心。

第一任钜子，是默苍离的师尊。老钜子在位之时，青鸾古神关系和睦而友好，帝君钜子把酒言欢、涮素火锅、烤红白薯，那都是时有的事，青鸾亦不乏在羽国境内搜寻可造之材送往墨地求学，老钜子择其资质笑而纳之。

但及至老钜子鹤去，默苍离顺位，情况就开始有所转变，但并非当头一棒、白衣苍狗那样的突变，而是潜移默化、日渐月染的演变。因为默苍离这个人，实在是性情疏冷、不易攀交，又仿佛对庙堂诡谲之事，有种天然的规避，自视甚高的青鸾帝君热脸贴了几次冷臀，便逐渐失了兴致，几任帝君更迭下来，到上官鸿信其父即位之际，已几乎断了曾经一起涮素火锅、烤红白薯的深厚友谊。着实可惜。

钜子易位、帝君轮替，九算自然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此一任九算，个个都是传奇，茶馆里说书先生的八卦谈资多到数不过来，一直到后来太子殿下横空出世，才将先生们津津乐道的说书素材以五日一小道、十日一大闻的速度活生生刷新个遍。甚至于猖獗殊胜，上达天听，太子殿下亲自带人砸过的茶馆不在少数。

凡九算者，虽然说是各境出类拔萃者居之，但从始至终，不是位极人臣就是隐于幕后，供奉古神却半点不沾古神淡泊的性情。譬如九算老三、海境师相欲星移。

师相幼时为太子伴读，而后年纪轻轻拔将立相，成功立身为太虚海境说一不二的一言堂，除了不称王以外基本就是王。收揽权力、唬弄君王的手段那可谓是一个天生天化浑然天成，说出来都让人忍不住拍案叫绝。

而砚寒清，唉，砚寒清……

那个时候，砚寒清还没有那么明确的躺成一条咸鱼的志向，充其量只是有那么一点拒绝心机婊偏爱傻白甜，庙堂之争、权谋之计，没想法也没能力。也不知师相是从他身上哪根头发、哪截手指看出他是不世之材，如获至宝般的就收了为徒。以至于有时他心里都不禁在想，师相你不觉得我们站在一起画风都差了很多吗！

到后来，也许是欲星移幡然醒悟，终于看清了自己这个徒儿的真实面目，破罐子破摔的，将他带上了贯月槎。

时九天造化，百族共生，各族体质习性殊异，连年寿与心智成长也不一而足。海境鳞族三千岁成年，青丘狐族七千岁成年，西荒狼族九千岁成年，羽国青鸾一万二千岁成年，至于仙族，素来没有一个确切节点作为判断，七岁小儿或可参天人之理，几十万岁耄耋老翁许还懵懂初开，多仰赖资质与机遇。

彼时，砚寒清年方两万岁整，正是血气方刚意气峥嵘的青年岁月，不过这两个词么，在砚寒清身上，就体现得不是那么明显。

彼时，上官鸿信年方两千岁整，正是天真烂漫、灵智初开的孩童时期，当然么这两个词，用在太子殿下身上略微勉强了一些，不过无伤大雅，毕竟整个九天见到殿下都要这么夸上一夸。

包括欲星移——“哎呀，数年不见，殿下真是愈发优容可爱、灵秀动人啊。”说着让砚寒清呈上一直捧在手里的锦盒，锦盒所装乃是一种名为茂豸的物类。

青鸾不食荤，不喜丝毫腥臭浊味而已，然而此物肉质之鲜美可口，远非一般肉食可比，最适合煲汤和清蒸，当然这也是自某次太子殿下意外得尝之后的经验之谈。不过茂豸通体青灰，肥硕无骨，专生于海境污浊不堪的淤泥地底，青鸾卿贵王侯，多嫌弃此物来历腌臜，是以并未推而广之，只有殿下别具一格，颇是钟爱。

“师相客气了，数年不见，倒是愈发剔透玲珑，甚得我心啊。”殿下点点头，一边让人接下锦盒，如此回赞道。

砚寒清在一旁听得不知作何表情。

那日之后，他没再随师相回转海境，而是留下来做了太子殿下的近侍。欲星移在帝君面前将他“医术、武学、才识、人品无一不是非凡之质”一顿海夸，帝君十分青睐，又觉殿下正缺一个“得心应手的玩伴”，于是一口应允。

砚寒清心里十分苦寒：呵，得心应手的玩伴，玩物还差不多吧。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总之那日起他便长留在了这人人钦羡的贯月槎上，万年时光，时而度日如年，时而转身即逝。白云帝宫浩渺无穷，流云堆砌的层台累榭、仙宇亭楼，随日转星移无时不变，却又始终万年如一，正如尘事虚虚实实、亦真亦幻。

欲星移始终没有明确地嘱咐过他留在太子身边做个眼线，然而日常师徒重逢对谈，根据什么程度的见闻，能够推测出什么程度的情报，那是欲星移自己的本事。并非受人利用而不自知，而是知晓自己始终无能于朝堂，有时即便真相摆在眼前，也宁愿视而不见地去选择另一个可能错误却看似美满的结果。

他是惫懒的人，很多时候不愿将自己逼入孤绝冷寒的境地。

也许欲星移终究是怜惜他的，又或者只是不愿多出一个不稳定的变数，出事前不久他因事被师相调离了羽国。再其后，九天便传开了帝君与太子双双病逝于白云帝宫的讣闻。云宫覆白绫扬白幡一千九百年，天地共哀、百族同悲。

砚寒清是功臣，虽然明里暗里有不少声音不明就里窃窃私语，但师相说他是有功的他就是有功的。高官厚禄，任尔取之。但砚寒清此时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志向，平步青云不愿往，自忖一身医术尚可，唯愿奉君于太医令足矣——太医令，看病抓药而已，总不会牵涉那些蝇营狗苟云雾手段了吧。

他作此要求，师相也十分干脆，当即允了他太医令试膳官一职，即日赴任。

/

“试膳官？那是什么东西？”

上官鸿信把最后一筷子土豆丝夹进嘴里，听到这里，便开口问。

砚寒清诚恳地答道：“是撑起整个帝国的伟大基石，即便牺牲自身性命也要挺身于君王之前挡下一波阴毒暗箭的高尚职业。”

他一边答，一边冷眼瞧着上官鸿信。上官鸿信捏着筷子眉头紧蹙，盯着面前唯一一盘还没动过的宫保鸡丁，一脸欲吃不吃的纠结。砚寒清心如明镜，但这鸟已经啄完了他一天的午饭带晚饭，连南瓜汤都喝了干净。

“要不我再去给你做点素菜？”

“人在江湖，吃什么不是吃！”上官鸿信一挥手，端起盘子埋头就是干。

砚寒清一阵笑，“你真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你怎么又在这种荒郊野岭？”上官鸿信头也不抬地问完，才环顾了一下俨然长居的草屋小院，“试膳官也出差？基石拆了帝国还稳固吗？”

上官鸿信一边一粒粒地夹着花生米一边看他，岂料砚寒清闻言一顿，周正的神情渐敛，面露一脸凝重。他捧着盛饭木桶的手指略紧了紧，敛目凝神的表情似乎是在考虑措辞，旋即他抬头盯紧青鸾双眼。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只能概括一下——你还记得缜殿下吗？”

“北冥缜……”青鸾拿筷子头戳了戳眉心，很是努力回忆的样子，忽然豁然开朗，“是不是爱吃女人胭脂那个？”

“是老三啊老三！你根本不记得了吧！他满月的时候你还灌他喝了二两黄酒，要不是看在你是羽国太子王当场就把你扫地出门了，居然还能忘？”

“你们海境的人我一向分不清楚，都是一个色系。何况那鱼头王取名忒没水准，念起来都差不多，我哪记得哪个是哪个。”他又刨了一口鸡丁，“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那个小鬼怎么了？难道你抢了他的女人，他千里追杀？”

砚寒清不反驳，沉重而缓慢地道：“他要娶我表妹。”

“等等，你什么时候有了个表妹？”

“你死了以后。”

“你才死了。”

砚寒清却没对他这句话反唇相讥，他垂帘沉默，表情变化微妙却复杂，仿佛又回到了事发当时的不堪，良久，言简意赅地概括道：“然而合衾当晚，我醒来却发现身穿嫁衣躺在床上的人是我。”

上官鸿信：“你这也太概括了吧？”

砚寒清突然掰住他肩膀，两眼血丝满布，“是我啊！”

上官鸿信默然了一会儿，捧着盘子由衷感叹，“这个殿下，好胆魄啊。”

“不准你夸他！”砚寒清鲜有可见地目露凶光，他捋开袖子，只见他左手腕骨上方两寸之处赫然烙着一点血红印记，他白皙清润的小臂衬着那抹猩红纹路，晕染出一分异样的妩媚。“想当初他身在王宫孤苦无依受尽白眼，还是我一手将他带大，教他识字、教他习武，尊师重道、知恩图报的道理都是我教给他的，居然恩将仇报，如此算计我！”

褵子佩，上官鸿信自然认得，这在太虚海境是很常见的东西。繁文缛节，礼教纲常，海境比之羽国或许还能更胜一筹。在海境，一旦两人有了夫妻之实，褵子佩自然生长，如蛆附骨，至死不祛。旁人不得觊觎，自身不得越轨，合欢时是爱情的证明，破镜时是禁锢的累赘。

“所以……”

此印一现，许多事情不言而喻，上官鸿信择辞欲言，却被砚寒清截断话头，那双素来温润而泽的瞳子里一闪而过的阴沉，在上官鸿信看来倒是一分别有意趣的景致。

“所以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上官鸿信捏紧筷子，“你干掉他了？”

“差不多。”砚寒清别过头，一脸的往事不堪回首，“去了那个掉字。”

“……哇。”

上官鸿信毫无诚意的且略显幸灾乐祸的同情地叹了一声，拍了拍他宽慰道：“所以你就被他从水里追杀到了地上，也是惨啊。”

“你这个安慰毫无灵魂。”砚寒清拍到他的爪子，收拾桌上一片狼藉。

人生一快，酒足饭饱洗个澡。由于中午青鸾就将一天的伙食都给消灭了干净，于是晚饭砚寒清重新做了。自从师相赐官，整个海境都知道了鲛人一脉出了这么条胸无大志的咸鱼，导致他本位高权重的老爹现在走路都要避着人走，真丢不起那人。

不过如此惫懒的一尾咸鱼，在生活上却很是讲究的，不求锦衣玉食，但要有滋有味。看他这个小屋选址便可窥一二，虽是荒山野岭，却也依山傍水，草屋方院，篱下幽兰，院中独木，拓下来就是一幅世外桃源山水佳画。

他做饭，本来让上官鸿信在屋外歇着，但青鸾主动要来帮忙，砚寒清便随他做个墩子。砚寒清笑说，你走之后，茂豸的繁衍率都翻了个倍。上官鸿信翻个白眼，开什么玩笑，你们海境的虫子是按一人份繁衍的么。

晚饭之后，砚寒清烧了热水，服侍他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期间砚寒清替他宽衣，看见满身的九霄伤痕，却连动作也没有停顿一下，顶多在背过上官鸿信时多瞧了几眼，一句话没问。上官鸿信对自己的遍体鳞伤毫不遮掩，也一句话没说。

半夜，伴着窗外从湖上吹来的寒风沙沙作响，睡在床榻上的上官鸿信蓦地睁开眼睛，琉璃般的金黄光彩即使在黑夜里也珠悬玉映，流光夺目。默苍离所施下的抑制术法并没有解开，是以他此时的双目仍然看来与羽国王族有所不同。他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相信默苍离也考虑过，但鉴于某种心有灵犀，两人都没有开口提及这件事，两人都明白，以眼下处境，王族身份不是无用，但弊大于利，以免怀璧其罪。

他扭转头，便看见另一端屋角的砚寒清。本是一人居住的小屋，什么都是一人份的，砚寒清将床铺让给他，自己坐在书桌矮案前，靠着墙壁昏昏入睡。

魂体内熟悉的灵力波动，被刻意压制得极为细微。通常而言修行者都是身魂同修，元神灵念一旦强大，对空间中的同种元素自然随之更为敏感易察，因此隐匿术其实是一门十分艰深的术法，真要练到独当一面的地步，没有相当的天赋与修为是极难有所成就的。

元邪皇不会劳什子隐匿术，听都没听过，但他就是会隐匿元神气息，防范外来灵念的探查。在默苍离眼下尚且滴水不漏活蹦乱跳，何况一条砚寒清。

「此地下方有阵法运行，且灵力不小。」

「当真？！」

上官鸿信吃了一惊，忙运转灵念查探，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耳边似有龙祖一声轻笑，旋即仿佛丹心一点，一股强横无匹的灵念之力冲入魂体，瞬间贯穿周身，冲破修为不到不可突破的各层滞碍蒙昧，与自身相融凝练，竟活生生将他元神魂体洗了个遍。

下一刻，上官鸿信就感觉到了元邪皇所说的阵法。以此屋为中心，方圆一里的范围，灵力波动平缓有序，一张一弛，看来是未曾发动，尚在偃息的状态。

上官鸿信朝砚寒清那边望了望，砚寒清仍倚靠墙壁，双目轻阖，沉沉睡着。方才听元邪皇说此地布有阵法，他的确下意识地顿起防备，但下一瞬转念一想，便知此阵并非冲着他来。是恭候那个“好胆魄”的三殿下吧。

砚寒清暂且无事，上官鸿信却是被元邪皇方才一举激出浮想联翩。尽管心知肚明，元邪皇素来天地独尊，是随性惯了的，方才赞其一力，不外乎就是想让上官鸿信能感觉到他所说的阵法，好证明他所言非虚。

果然他刚这么一想，就听元邪皇略显得意的声音：「看吧，真的有吧——年轻人，有空多修炼修炼元神，如你这等视而不见，和瞎子有何区别。」

上官鸿信没跟他搭话，易筋洗髓之法，他倒是曾从书上了解，但从未亲眼见过。本来，修为根基，只能自身修炼，再加上种族之异，各成高低之别。但修炼一途旷日费时耗心耗力，一滴汗水一粒米，趋之若鹜的数不胜数，能坚持下来的毕竟少数。于是几乎有了修炼之法，便开始有了旁门左道，力图求个捷径。易筋洗髓，已经算是这些个邪魔歪道里的正道栋梁了，不仅正派，还得是宗师级别。

易筋洗髓，终究只是提升躯体的强度，就算魂体元神有所增强，也是被硬拽着上了一层，终须勤恳修炼元神，否则两相失衡，后济无力。只是少了肉躯拖累，到底事半功倍。但元邪皇的做法，比之前者，还要更上一层境界，它所改变的，直接就是元神灵念啊。

如果元神也能够如肉体那般直接承继更高程度的灵力，那修炼一途岂不是可以一日千里。但自古就没听说有过哪家盛行这般融炼元神的修法，毕竟，此径何其凶险，远胜肉躯之灾。躯体被毁，尚且可留魂体存世另谋他法，元神被毁，那就是彻底的灰飞烟灭了。

上官鸿信想了个大概，便觉得此法虽然乍听之下大是有利可图，但风险颇高，还是不要贸然涉险的好。毕竟，该浪的时候要浪，该苟的时候就要苟，苟得起，才能浪得起。

「你在想什么？」邪皇听他半晌不语，很是无聊。

「没什么。」上官鸿信没有张嘴出声，只是在神念中与他意识交流，淡淡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不用休息的。」

邪皇毫不掩饰，坦然承认道：「有的魂体强固可以，我不行，我很虚弱。」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点欠扁。上官鸿信自然地略过了这一点欠扁。

「那条小鱼看起来对你不错。」

随他的话，上官鸿信又一次看向砚寒清，目光沉了沉，口吻有些冷，「他是欲星移的弟子。」

邪皇道：「哪个欲星移？」

上官鸿信道：「海境师相。」

邪皇道：「那是什么？」

上官鸿信道：「墨地九算。」

邪皇道：「那是什么东西？」

上官鸿信气急败坏道：「默苍离的同党！」

邪皇吃惊道：「什么？默苍离居然还有同党！」

两人交谈至此，忽然双双停下。与此同时，从头到尾睡眠大好的砚寒清突然猛地坐直两眼一睁，他那处正好对窗，窗外射入幽幽月光，映在他的眼中，使那两只瞳子在黑夜里格外雪亮。

龙祖没说话，鲛人没动作，青鸾却早已兴高采烈地搬了小板凳端端正正坐在另一张窗户前，双手一推，屋内顿时寒气侵蚀。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夜雨，但月轮悬在天际却并未隐去。这奇异景象，美得迷离错乱，月光下的霏霏雨丝，错眼真如漫天银针，飘摇落地，湖面上，银光密密麻麻，碎如一片白纱。

这熟悉的气息，不会是别的，海境特有。

邪皇问：「你做什么？」

上官鸿信随手布下一层气罩，以防雨水洒他满脸，趴在窗栏上，只恨手上没有瓜子和毛嗑，勉为其难捧了一杯冷茶：「看戏乃人生一大乐趣，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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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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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4樓發表於: 2020-08-05 21:1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十四】

头顶月皎如盘，映照漫天淫雨霏霏，轻如羽、薄如云、细如毛，没有翻江倒海的波澜壮阔，反倒有种烟柳画桥的缠绵悱恻，与上官鸿信心目中千里追杀的声势相差甚远，令他略感失望。

原想砚寒清气韵舒和蕴藉，一派柔弱易推倒，上官鸿信怎么也猜他是承欢那个，然而事实上下颠倒，又让他不得不去猜想那三殿下是何种的情致，但任他如何努力回忆，脑海中都只能模糊忆起一个胖乎滚圆的婴儿模样，张牙舞爪地晃着两只肥短的东西，一抓到人就往嘴里塞。

想当初，太子殿下见这位鲲帝行三之时，犹记他不过满月，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交集。此时想来倒有些古怪。截至上官鸿信出事之时，这婴儿也该有几个千岁的年纪了，可这几千年间，一次两次，间或都能听说海境大殿下二殿下如何上房揭瓦惹是生非，却是从未听过三殿下有何消息。

手臂伸直，突出气罩之外，雨丝落在指尖，浸着丝丝凉意，并不刺骨。太虚海境，阶级森严，礼教苛刻，身为鲲帝，却被一介鲛人压在身下，还如此柔情似水地千里寻踪……上官鸿信细细品来，料想不是个极品怨妇就是个极品变态。

想到这里，转头看了看砚寒清，眼里带上了一丝同情。

再转回，目光尽头，冷雨中，约莫走来一个清寒的影儿，未撑伞，蓝白衣衫，行止端正，隔得稍远，并瞧不清楚五官面相，只觉那身形魁拔修长，骨肉匀停。

待要细看，却不得心意，凉薄雨幕中，不知何时何处，忽地生出滚滚浓雾，白雾浓重，不过转瞬的功夫，已看不清三丈外的物事。月光，雨水，浓雾，一刻共存，一时之间，将这木屋小院一汪湖泊，凝成了难得一见的错乱光景。

上官鸿信看着砚寒清推开门走出去，身影融入浓雾之中，倏忽地就不见了影子。他试图竖起耳朵细听声响，不仅没有听到半点异响，连雨点落地的声音也轻了不少，这浓雾似乎不止隔绝视线，还阻碍听觉。

拜方才刚刚提升的灵念所赐，上官鸿信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地下阵法的灵力变化，此刻它正充盈丰沛，如鱼得水，转得正欢。

邪皇似乎也有惋惜：「看不了戏了。」他无聊太久，重见天日以来，看啥都津津有趣，青蛙跳水都能看出风姿卓越，三万年了这势头都没有一点消弭下去。

上官鸿信叹了声“可惜”，搬回凳子，脸上却不见多么可惜的样子，重新倒回床上补觉。

/

砚寒清走入浓浓白雾中，起初还有木屋院落的轮廓，后来逐渐什么也没有，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茫茫虚无，充斥着隔阻视听的浓雾。砚寒清行走其间，仿佛自带方向，分毫不差地步步向前，不一会儿就见了一道素色的华服身影，被雾气裹挟着，出现在正前方。

他本微微阖着眼，似乎感觉到气息的靠近，睁眼，轻敛双目向着砚寒清面带微笑，半瞬不移地望着他由远而近。

砚寒清在他跟前不远处停下脚步，瞧着他笑，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却也不怎么责备，“怎么不破阵？这阵下还有不少机关恭候，不想见识见识？”

“我知道你会来，就不费那功夫。”殿下摇了摇头，淡然说道。

砚寒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走近他跟前，十分近。三殿下比他略高了一些，四目相对，砚寒清还需仰头，“上回找到我，你用了十年，这回只用了三年，很是有些进步。”

殿下闻言，露出笑意，说道：“是你教导得好。”

砚寒清说：“我在想要奖励你些什么才行。”

三殿下伸出手，将他拉近，闭上双目与他额首相抵。他维持这个动作有了片刻，似乎失落太久，哪怕一丝一毫的亲密都足以极尽珍重。直到砚寒清尴尬地轻咳一声，将他推开，他温顺地退了一步，说：“无论什么，只要是你给的，我都乐于接受。”

砚寒清没有说话，而是伸出一只手揽过他的后颈，仰头便吻住了他，软舌侵入不属于自己的唇舌，没有遭到任何的抵抗，反而分外柔顺地任君取撷。

睁开眼，见对方毫无防备地阖着双目，砚寒清在心里微微一叹。不是不说劝解的话，是说得太多，说到懒得再说，也没见有人听进去一句。

口中渡过一只小东西，融化了，侵入骨髓，四肢躯干似乎从髓鞘与血脉里抽尽气力，绵软无助，连站立都成问题。

砚寒清接住他倒下的身体，轻手放他躺下，见他努力地撑开眼睑抬头，伸手替他敛去眉下遮了视线的碎发，无奈笑道：“你是小孩子么，吃到什么都往肚子里咽。”

殿下眨了眨眼睛，望着他认真道：“亲吻是奖励，迷药是代价，想拿到奖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砚寒清笑了，“你倒是明理得很，但三年就换一个吻，我要是看戏的，都为你不值得。”

“不对。”殿下摇着头，喃喃着，“这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他声音不大，像是自语，砚寒清却听在耳中，心中微感所动，倒并不是被他的情真意切所感动，而是感念他本倔强自矜，却又何必为了谁如此小心翼翼寸求寸取，是自己也好是他人也罢，为了谁都不应该。

思及此处，心里便漫上一股哀郁，但看眼前之人，一意孤行，劝不动、说不动、打不得、骂不得，于是这股子哀郁又迅速转化成了一如既往的无可奈何。

砚寒清轻喃着叫了一声殿下，摸了摸头，俨然当他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呵，孩子……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某些不该浮现的画面，蓦然间这俩字咀嚼起来，变得有些怪异。欲盖弥彰的，将抚摸着殿下脸颊的手指收回去。

殿下瞧着他收回手，近而复远，眼底漫上几分落寞，收敛了视线，声音低迷地道：“其实我每回找你……也不是为了一定要抓你回去。”

忽然听他轻声地辩解，砚寒清心生不解，不是为了抓人，难道还是沉迷猫捉老鼠不可自拔不成。看起来也不是这么无聊至极的人。

殿下不知他心里如何想，重新抬眼看他，那双清亮的瞳子，很是剔透无垢，“我只是……太久没有见到你，我受不了……我想见你，做梦都想见你，听你的声音，哪怕只是一眼、一句话，就够了。”

四目相顾，像是对峙，良久的两相无言，终于是砚寒清咳嗽一下，别开脸。

“殿下，请自重。”

/

简单地收拾细软，环顾一下居住三年的屋子。屋子虽小，五脏俱全，一桌一椅都是他亲手添置，院外幽兰亲手栽种，往日间垂钓打猎，撷野菜、采蘑菇，都是很惬意的生活，还计划搭艘小船漫游湖间，看来也是没缘分了。

叫醒上官鸿信，青鸾揉了揉眼睛，“完了？是你跑路还是他回府？”

“我跑路。走吧。”

上官鸿信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砚寒清回头看他，目光不解。

上官鸿信道：“他追的是你又不是我，我跑什么？”

砚寒清道：“我有话对你说。”

砚寒清带着他出了小屋往前走，既不见那本该横在半路的三殿下，连浓雾也很快散去，雨停歇，只有月亮还好端端挂在天上。

天将明时，前方近了一座小镇，在熹光中烟云笼罩着。两人出了树林，沿着一条羊肠小道闲庭信步地走，砚寒清走在前头，时而观赏天光时而眺望远景，并不时回头向上官鸿信抒发一二，全然不像是一条正在跑路的鱼。上官鸿信跟随其后，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砚寒清问。

上官鸿信答道：“从哪来，回哪去。”

砚寒清不置可否，早有预料的样子，摸着下巴想了想，回头问：“你知道现在云宫当政的是谁吗？”他笑着说，“猜猜看。”

上官鸿信不以为意道：“总不会是凰后，即便她再怎么求成心切，青鸾王脉强弩之末，余威仍在，她要出头，不会傻到把自己送上风口浪尖。”青鸾一腔悲愤，嗤笑道，“她就是要把持权柄，权宜之策，也不过扶个傀儡掩人耳目。哼，名不正言不顺，真以为插两根鸡毛就能当凤凰了。”

砚寒清始终面带轻笑，听着他说。

“至于这傀儡怎么选……虽然嫡系王脉断了干净，顺位不成，血统却仍然是不得不考量的一个条件。其次，最好是个聪明人，聪明才能识时务，知道哪些该说该做，哪些避之不及。可是这样，既要是个聪明人，又要握在手里，那就不能太有志气，赶巧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懦弱无能的废物。我想，又是我那倒霉的十八堂弟吧，做个乐痴，却摊上个不安分的娘，背了一次黑锅不算，还得背个更大的。”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砚寒清接着说道。

上官鸿信皱了眉头盯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砚寒清却不顾他，继续说道：“当年三拂公主获罪处死，先帝为了炼你心性，给你立威，让你亲手砍下了公主的头颅。虽然当时你年纪尚幼，又是先帝下旨，但毕竟杀人的是你。如今先帝已故，弑母之仇，再怎么懦弱无能的人，怕是也不能说放就放。”

上官鸿信毫不留情地嘲笑道：“你还怕他能把我如何？”

砚寒清摇头道：“他一个人，倒也不能把你如何。你不在时，他与凰后龃龉不绝，可你回去，一者复仇、一者夺权，难保他们不会站在一条线上。”

上官鸿信很欠扁地感叹道：“天啊，国仇当前忍气吞声，私恨当前狼狈为奸，太了不起了！”他不以为然地笑道：“说的像是我能让他们同心同德一样。猫鼠同笼，冰炭同器，不是死一个就是死一双。就算我回去，也改变不了他们各自的本源。”

见他果真听不进去，砚寒清暗叹一声，不在这里纠缠，转而道：“事情发生之前，我被师相遣往魔世，回来后便听说了你的事。当时九天皆传，青鸾太子身缠重疾，不治而亡。王脉嫡系从此断绝，白云帝宫白绫魂幡挂了一千九百年。”

这件事上官鸿信还是头一回听说，吃了一惊，旋即大笑。

“真是有趣，有趣，我一个受九霄叛天刑处死的恶罪之人，居然只是重病身亡，还受吊祭？他们真的挂了白绫挂了幡？写了什么样的祭词？弑君弑父么？”他像是说着格外好听的笑话，但笑容猝然凝在脸上，冰冷沉郁，“给一个不该存在于世的罪人吊祭，真是九天之大无奇不有！”

砚寒清默不作声，待他抑郁稍平，才稍抬头，鲜有几分肃然地说：“先别急着生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上官鸿信默不作声。

“要一个人神形俱灭不得超生，方法俯拾皆是，用不着非得九霄叛天刑这么举世皆知，历来这个刑法施刑的目的，象征性更大于实用性，它被用来定义不配存世的极恶之罪。按理，当时青鸾王族仍然如日中天，就算有了衰颓的趋势，台面上也是毋庸置疑的共主。凰后要篡权，就算是为了抹黑你，这种做法也是得不偿失。你认为她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吗？”

“行刑前的当晚，她曾下过牢中，当时她说过一句我至今也不甚明白的话。她说，她本来可以轻而易举杀死我，但是这样就太不值——”上官鸿信默然了片刻，说道，“所以，判刑，是另有目的。”

“可显然她的计划中道崩殂，没能成事。”砚寒清说，“她本想让你死于极罪，但后来改了计划，才让你死于病逝。那么，是什么迫使她在事情拍板定案后还不得不推翻另求出路，这就很有趣了不是吗？”

但青鸾显然并不觉得有趣，可他承认砚寒清说的有道理。

砚寒清缓缓道：“这个理由，不止迫使了凰后中止原计划，它甚至迫使了所有人众口一词，篡改过去。”

“会不会是某种，扭曲记忆的术法？西极山地门一派，就有这样的东西。”上官鸿信试着解释。

砚寒清知道他在避讳什么，“地门能够影响的也只是少部分人——但当时的事，九霄叛天刑开阵，天地为凭，宇内震荡，即便不是在场观刑的人，天变和谣言，足以让绝大部分人在短时间内了解事实，这不就是凰后最初的目的吗？如果说凭借术法能够篡改如此庞大的记忆，如此逆天倒施的能为——”

“你不要说了！”上官鸿信打断他。

砚寒清道：“除了尊上没有别人。”

上官鸿信背过身去，砚寒清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此时躁郁交错的情绪，暗叹了一声，砚寒清继续说道：“当然，这只是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比起术法，我更倾向于，一种更自然的理由。”

上官鸿信猛地回过头，眼里放光，仿佛只要与师尊无关，什么理由他都情愿接受。

“你是说，他们在说谎？”

砚寒清道：“当所有人都说着同一个谎言，谎言就会代替现实——这不也是一种通玄的术法吗？甚至更深诡莫测。”

如此异想天开般的猜测。

砚寒清略笑道：“默苍离，或者九天共谋，你更倾向于哪个？”压根没指望他选，砚寒清没等他回答，“反正我更相信是后者。虽然当时我并不知你是受刑而死，但也绝不相信你是单纯的病故，所以想方设法地，想找到一个不一样的证词，可惜，无论问谁，要么异口同声，要么一无所知。”顿了顿，又道，“本来我想，自你害病以来，始终是药神主诊，若是他可能会更接近事情的原本，可那个人就像蒸发一样，三万年了，至今都杳无音讯。”

闻言，上官鸿信稍感诧异：“鸩罂粟也失踪了？”

砚寒清同诧异，“也？”

“……”似乎懊恼自己口快失言，上官鸿信顿了顿，道：“我听说任缥缈也失踪许久了。”

砚寒清露出恍然大悟、十分了然的神情，在接收到青鸾具有威胁性的眼神后很快收敛，而后抿抿唇，说道：“这个人不是一直在失踪吗……你是怀疑，他也有牵涉？”

“我根本用不着怀疑他，就是他联合凰后抓的我！”青鸾说着又是一阵睚呲欲裂，“这种人……这种人——”

砚寒清闻言倒是没多少意外，心思没有在此多做停留，反而对药神十分感慨，道：“任缥缈是个求剑不做人的疯子，可药神……我到如今都难以相信他会投靠凰后陷害你，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

上官鸿信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如任缥缈那般的，我如何待他，他如何待我？哼，一丘之貉。”

“不，”砚寒清道，“那个人我一看他就知道他会怎么待你，也劝过你，你不听，果不其然。”

“……”

其实不止砚寒清。无妄谵心流云命，点末尘秽不染身。这是当时缺舟给任缥缈所卜的命格。然而那时上官鸿信只是信手打乱他的卦象，笑他神棍一个。

现在想想，真他妈未卜先知的圣人啊。

上官鸿信往事不堪回首地捂住脸，“跳过他。”

砚寒清从善如流，果然略过。他特意上前几步，走到上官鸿信的面前，锁着上官鸿信双目沉凝不语。见他如此慎重，青鸾不得不收敛心思，四目相顾。

默然片刻，终于砚寒清动了动嘴唇，开口道：“跟你说这些，是为了劝你……”

上官鸿信当即明了，把头一扭，“省下口舌更好。”

砚寒清没理会他，沉然说道：“你的死，很有可能牵涉的不仅是凰后一人，冒犯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他们才会这样去做。这件事也许比你我所料想更要严重，自古众心难同，但他们能众心一致地篡改你的死因，那这些人，也很有可能众心一致地仇恨你的重生。”

“你说晚了，凰后已经见过我了，就在墨地的祭殿上。”上官鸿信不回头道。

砚寒清道：“那你就更不能回去了。”

上官鸿信笑了一笑，“那我就更应该回去了。”

砚寒清蹙眉低首，摇了摇头，“为什么你就总是不能听人一句劝？”

“你放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伸手戳了戳砚寒清拧紧的眉心，砚寒清有些恼恨地别开脸，他不在意，笑着，却渗透不出笑意，说道：“我已经身在深渊，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但那些人——”他向上指了指，“得到的越多、爬得越高，越心惊胆战，摔下来时，才越死无全尸。送死这种事，我当然不会做，我只会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顺便，让他们付出代价，必须比我更沉痛的代价，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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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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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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