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5 【雁俏】墨途 0-1F(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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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墨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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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00)

樓主發表於: 2020-08-05 19:42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8.05 【雁俏】墨途 0-1F(完)

久未動筆，雁俏實在太虐太甜美，忍不住還是寫了。
這篇主要是想寫這對師兄弟在心境上的漫長轉化，包含內心自我，以及對彼此的態度。
原本是打算將想寫的東西分別寫成好幾篇文，但是時間真的太有限，最後決定全部寫在一起了。只有一個地方，可能還是會獨立出來寫番外，等我有空再說吧。

順說，祝俏如來2020/08/01出場二十周年快樂。本文絕對不適合慶生，但還是希望俏如來永遠都是那個溫純善良的俏如來，莫忘初衷。

最後，按慣例附上食用前注意事項：

✹文長，共8900字，採段落跳躍式鋪敘，故而有些地方可能無法一氣呵成，請見諒。
✹承上，我發現我竟已長達五年以上不曾寫文，文筆爛得自己都不忍直視。如有任何邏輯不正確之處，請相信我，你才是對的。
✹有刀有糖有死亡，請慎食。

《墨途》

1.

甫結束枯燥無趣的早朝，雁王端著一張英俊精緻但毫無生氣的臉，隻身穿越在王宮內蜿蜒曲折的長廊，打算沐浴淨身一下，紓解適才累積的負面情緒。

早朝那會兒，多位文官聯名上奏，說是國內正百廢待興，王上應藉此時大興土木，加強多項國家基礎建設。奏摺內容寫得慷慨激昂，雁王的臉色卻冷若冰窖。他一眼就看出了這裡面隱藏著的多麼大的一個利字。內亂才平定沒有多久，這些人的烏紗帽都還未戴穩，就開始把腦筋動到錢的頭上了是麼。雁王瞇起眼，銳利地掃了底下一圈，署名的那票官員們臉上情真意切，彷彿早已迫不及待。於是他的臉色又沉得更深了一點。

雁王越想越煩，草草結束了早朝，只想著回寢宮一個人安靜。他不自覺地加快了腳程。

然後他忽然注意到不遠處有一個妖媚的人影，似乎已經等候他多時。

眼見雁王依然並未停下腳步，凰后便率先開口：「參見王上。」

雁王瞧也不瞧她。凰后是個什麼人物，他在師從策天鳳的那段時日早已徹底清楚，是以國事之外，他並不願與這位有太多牽扯。

凰后又繼續說：「早上那件事，怎麼廳都是個穩賺不賠的生意啊。王上不阻止，是不想擋人財路呢，還是另有所謀。」

這句話表面上是個問答題，實際上，妥妥地是個選擇題。雁王不耐煩地擺擺手，「隨妳吧。」他心情實在不是非常好，凰后想搞事，那便讓她搞去，最好能夠搞到那幫人馬再也無法出現在朝廷。

凰后看得出他的各種心思，微笑不語。

直到雁王走得夠遠了，她才輕輕地冒出一句：「聽聞鉅子最近收了新徒弟。」

雁王終於停下了腳步。

2.

俏如來抱著那一面鏡子，痛徹心扉的哭了一夜。他也只能哭一夜，帳外多少人正等著他發號施令，師尊的屍首還掛在天擎峽，他沒有資格哭更久。

他有點分不清楚，究竟是將墨狂捅進師尊的胸膛，還是師尊倒下前用他的手帕替自己擦拭血淚，哪一個比較令人心痛。

後來他覺得，最痛的那一瞬間，也許是看見師尊深埋已久的那一抹最後也是唯一的微笑。

墨家鉅子是一條血織成的不歸路，在提劍劃下序幕的同時，命運的終幕也早已被提寫在未來的歷史上。

俏如來留下了那條沾血的手帕，還有那面寂寞的銅鏡。他將它們妥善收藏。孤鴻寄語默蒼離已死，但是師尊將會永遠住在他的心中，陪他走完剩下的人生。

3.

線人來通報新任墨家鉅子即位的時候，雁王和鷺王正在下棋。

鷺王是雁王的堂弟，也是內亂平定之後，少數還留在自己身邊的血親。這位堂弟平時並不常出現，但每隔段時日，必定帶著各項奇珍異寶來拜訪他，陪他下幾盤棋，吃頓飯後才回去。

「你對吾的布局有何意見麼。」雁王發現鷺王一臉興味地盯著棋盤，便出口問道。

「沒有意見。」鷺王笑笑，落下一子。「只是發現，最近王兄的棋路又和以往不同了。」

「哦。」

「王兄難道沒有發現麼。」鷺王淡淡地抬眼看他的堂兄。「咱們倆從小一起對弈，王兄起初一直走溫和穩定、時而進攻時而退守的路線；過去幾年，歷經四方內亂，王兄下棋就越來越凶狠，防守亦是強攻。然而最近幾次對弈，王兄卻是幾乎放棄進攻，只是一味地化解我方攻勢。這是以前我不曾看過的。」鷺王繼續盯著棋盤。「莫非王兄開始厭倦與小弟對弈了？還是小弟棋藝多年不曾長進，王兄看不下去，決定讓棋？」

雁王有些心不在焉，低頭審視著棋盤，喃喃自語地說：「輸贏又如何，這些棋子終究不會記得，亦不懂感恩。它們都是愚蠢，得到了一點好處就開始沾沾自喜，實則任人宰割而不自知。」

「王兄，你……最近是否有心事？」

雁王不語。良久，卻是說道：「鷺王，你覺得羽國現在的和平，你能維持多久？」

「……」

數日後，凰后再現羽國王宮。

雁王只冷冷地問了一句：在哪裡？

凰后嫣然一笑：中原。

4.

師兄弟第一次見面，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思。

俏如來肯定是十分吃驚的。那時師尊對他說，你不是第一個被我放棄的徒弟。原來是真的。而眼前這個師兄，張狂高傲，金眸閃耀著震懾人心的銳氣，彷彿猛禽飛掠曠野，不可一世。他熟讀羽國誌異，專注於師尊的每一道智計謀略，卻忽略了書中另一個至關重要之人，竟是如此強大的存在。他不由得驚異於師尊的眼光。師尊竟然挑了一個這樣的男子，卻沒有讓他成為他的傳人。

雁王也有些意外。眼前這個師弟，溫軟如春末夏初時漫天飄舞的棉絮，或似清風細雨中搖曳的梔子花，姿態柔弱，靈魂卻堅強。弒師。他居然下得了手。他不由得更加驚異於師尊的眼光。師尊竟然挑了一個這樣的少年，還讓他做了他的傳人。

許多年以後，俏如來應了公子開明捎來的訊息，到羽國會見雁王。雁王宮人去樓空已久，荒蕪的庭院中，不見昔日的鮮花明豔與草木繁盛，只有幾株新栽的梔子花，在一片蕭瑟中綻放稚嫩的純白，美麗又孤獨。俏如來遠遠看見雁王負手而立，背對著他，凝視遠方。他默默地靠近，一語不發，面色柔和沉靜。然後雁王緩緩轉過身，一陣風迎面襲來，他的世界旋即淹沒在紅黑色的氣息裡。

他們幾乎同時想起當年初見時對方的模樣。

原來，在命運交會的開端，他們就已在彼此的靈魂上，烙下不可抹滅的傷痕。

5.

雁王設計讓俏如來失陷於地門後，曾經去找過他幾次。

失去記憶的俏如來，也失去了對他的敵意，整個人更加溫柔沉靜，全然不見往日針鋒相對的戾氣。見雁王來訪，便拿出上好的茶葉招待他。缺舟對他的師弟從不吝嗇，雖然地門的茶和水，喝起來總是一樣的沒有味道。如果缺舟也在，通常是缺舟泡茶，俏如來斟茶，然後沉默地聽著雁王和缺舟嘴上爭鋒。如果只有師兄弟兩人相處，他們便隨意許多，偶爾雁王興致一來，也會親自露一手，讓師弟品嘗他在羽國磨練多年卻鮮少展示他人的茶藝。

那是他們在正常狀態下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

雁王對俏如來自我介紹：我是你的師兄。

然後他很滿意地看著俏如來茫然抬起頭，儘管一臉疑惑，仍舊溫純恭順地望著他說，師兄？

那畫面簡直和當年如出一轍。

雁王觀察地門，觀察大智慧，觀察缺舟，也觀察著俏如來。彼時俏如來內心平靜，整個人清清淡淡的，微風吹起他純白的長髮和純白的衣裳還有純白的靈魂，彷彿隨時都能羽化成仙。

他看著，心底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希望現在這樣的時光可以再持續一陣子。俏如來遲早是要恢復記憶的，但那個時刻若能不要太早到來，似乎也不錯。再慢一些，再慢一些些，就好了。

6.

雁王在九界興風作浪的時候，依然不定期會收到家鄉的音信。大部分來自凰后派出去的墨者。

鷺王有時也會給他的堂兄寫信。裡面通常是一些悲春傷秋之作，或者對風花雪月之事的感觸。偶爾提及國事，均是輕描淡寫地帶過。每一封信，雁王都仔細看過。但他幾乎不曾回信。也許是無話可說。也許是對自己的國家仍有一些念懷，但回想起來，卻又只記得失望。

他離開海境的時候，鷺王在信裡跟他說，羽國的雨季即將結束，宮中山茶花和櫻草依然開得很盛，王兄何時歸故里，咱兄弟倆再來下一盤棋。又說，王兄長年孤身在外奔波，未免寂寞，近日宮中新召一批女秀，王兄若有興趣，小弟自當為王兄盡一分心力。

雁王看完了信，順手拿去爐子邊燒了。羽國的太平盛世估計已經達到了無為而治的完美境界，是以他這位堂弟才能在處理國政小事之餘，仍有閒暇時間關心他的終身大事。他在心底冷冷地腹誹，面無表情地繼續他的行程。

鷺王在信末說，小弟始終願王兄能得一心人，白首莫分離。

雁王卻盯著那『白首』二字，非常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他的師弟。

他沒由來的感到煩躁。

7.

雲棋水鏡黓龍君再現江湖的消息終於傳到雁王耳中的時候，道域的紛爭基本上已經快要進入尾聲。雁王秉退了前來通報的墨者，獨自閉目沉思。

他知道這是個局。無論黓龍君是師尊，還是師弟，都是陷阱。那個人的目標是道域，是虛懷覆舟，是逍遙遊，亦是他自己。這肯定是一場精心策畫的遊戲。雁王心想。但他心如止水，不為所動。

十九天的黓龍君。若他是師尊，自己肯定贏不了。若他是師弟，肯定贏不了自己。這場遊戲還沒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結局。

他只是不想再看見策天鳳。兩張冷若冰霜的臉。兩道沉不見底的深淵。兩個病入膏肓的活死人。若還能擦出什麼火花，也只有可能是絕望。相見，不如懷念。

他寧願看見俏如來。

8.

漸漸地雁王覺得有些倦了。動盪九界對他而言實在太過輕而易舉。人性太愚蠢，人心太容易操弄。真是了無生趣。他越來越覺得生無可戀。整個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他的師弟能夠使他動心。

當初，他之所以想要顛覆天下，不過是想和遠在仙山上的師尊表達他內心的不甘和遺憾。後來他才發現，其實他只是想看著師弟窮奔波窮忙碌，去拯救那個被他摧殘踐踏過的世界。上天安排他們做師兄弟，安排他們對立，又安排他們在絕望的懸崖邊掙扎著互相拉扯。最初，是他想拉著俏如來墜入自己所在的深淵，看著他沉淪，望著他墮落。殊不知兩人一路糾纏，如今，俏如來竟慢慢成了深淵裡的那道白月光，灑在他殘破衰敗的靈魂上，讓他魂牽夢縈。

天意，天意，或許天真真正正是故意。

9.

又一年中秋月正圓，俏如來在趕路的途中，路過正氣山莊。他本沒有想太多，卻在看見門額上那四個大字的時候，忽然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欲星移對他說，你是否可以考慮放下身上的擔子，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你把這個天下扛在身上太久，它已經快要把你壓垮。

叔父藏鏡人也勸過他。他說，你看，你父親在江湖已經銷聲匿跡這麼久，天也沒有垮下來，九界依然各自運轉著，誰也沒有被誰吞噬。又說，這世上沒有什麼比親人更重要，為了虛無飄渺的天下太平而犧牲了摯愛親人，不應該。

俏如來只是無奈地笑。江湖一步無盡期，這條路他已經走了大半，便能再走到結束。他也只能繼續走下去。時間，逝去的靈魂，活下來的戰友與生命。還有史家人的天命，墨家鉅子的責任，父親的擁抱，師尊最後的讚賞與微笑。這些都在他的手上，他沒有選擇的權利。

來到尚賢宮的時候已是深夜。俏如來取得所需的資料後，本欲直接離開，卻在後院裡碰見雁王。他已經很久沒有雁王的消息，沒想到他竟然在這裡出現。兩人一時相對無語。四周的空氣在一片緘默之中凝結。俏如來心中千頭萬緒，不知道該說什麼。雁王倒是十分沉靜，和往常一樣看不出喜怒哀樂。

「聽說今天是中原的節日，月圓，人團圓。」

「是。」

「那你怎麼還在這裡呢。師弟。」

「這個嘛……」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俏如來輕嘆一口氣，只得自嘲：「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

「若無他事，俏如來就此告退。請。」

此時此刻，俏如來的情緒已經低至谷底，完全沒有和師兄鬥嘴的心思，打過招呼便逕自離去，綾羅白衣隨風飄揚，將那一絲藏不住的寂寞都悄悄地埋在背影裡。雁王凝視著他重新留長的白淨秀髮，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出聲挽留。

「要喝茶嗎。」

俏如來一怔，略有些驚訝地回頭。雁王面上依然波瀾不驚，不等人回應，就轉身取出壺具和兩只茶杯，在小火爐邊開始燒水。

按照慣例，師兄弟難得見面，應該要互相嘲諷一番，才對得起這樣的佳節吉時。但也許是那天的天氣太好，月色太美，把仇恨與對立都照成了溫柔。俏如來也不知道是被什麼給鬼迷了心竅，就這麼和雁王面對面坐了下來。

「說起來，上次我們像這樣舉杯邀明月，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俏如來也以為，離開地門之後，便再也喝不到雁王親手泡的茶了。」

「……這種時候，應該要叫我一聲師兄吧。」

俏如來低頭喫茶，不予回應。雁王到底出身一國之君，品味非同一般，這茶葉是鷺王派人千里迢迢遠送而來，自然也是世間稀有的極品。俏如來輕啜一口，複雜的香氣便自口中溢開，漫至鼻腔咽喉，再擴及身心。他雙手緊捧茶杯，不經意地瞥見倒映在茶水中的花好月圓，忽然間讀懂了師兄的安慰。於是淺淺地笑了起來。

雖說雁王早已知道他這個師弟生得清秀俊逸，陡然撞見俏如來的笑容，還是讓他感到呼吸一窒。他眸色暗沉了一瞬，又立刻恢復正常，慢悠悠地開口道：「師弟真是穩重。」俏如來聞言抬起頭，便看見那人眼中流淌著金色的銀河，深邃而不見底。「世人皆知我城府極深，手段陰險，此處又非昔日地門，茶水乃我親手所泡，你竟然還是對我毫不設防？」

俏如來朝著雁王眨了眨眼，故意正話反說：「師兄大半夜的犧牲睡眠，特意來此堵師弟，如此興致，俏如來也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哈。」

許是夜色柔美氣氛佳，這對師兄弟今晚都有些反常。俏如來難得調皮了一回，雁王亦罕見地縱容了他。如此一來一往，今年的中秋，竟是不再那麼清冷。兩人以茶代酒，對飲至天明，一夜再無他話。

•••TBD•••

[ 此帖被凜墨梢在2020-08-05 19:51重新編輯 ]

春滿訟庭花有韻，琴橫臥閣月無聲。

頂端

凜墨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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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00)

1樓發表於: 2020-08-05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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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為何救我？」

「明知故問。」

「……」

俏如來渾身浴血的倒在雁王的懷抱中。這是一場精心策畫的連環計，俏如來的這一步險棋，將帶動最後的高潮。但他並沒有料到，自己暗中防備多時的師兄竟然選擇在這個時刻，搶在對方領袖亮出底牌之前突然出現，迅速用斷雲石擊退眾人，再將自己帶離戰場。

「不感謝我一下嗎？我的師弟。」雁王抱著俏如來，放緩了腳步走向他那邊的陣營所在地，全然無視他現在雪上加霜的情境。

雁王應該已經完全猜中了自己的所有計畫，也很清楚自己是故意身受重傷，要請敵軍入甕。他當然也很清楚，雁王之所以出手，肯定不是要相救，而是想破壞他設計好的棋路，不讓他走得太過順利。

俏如來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乾脆不再搭理他。

雁王也不在意。從俏如來開始布局之後，他便在暗處觀察已久，伺機而動。他這個師弟確實聰明過人，對局勢的判斷亦相當精準，卻總是猜不透他真正的目的，也料不準他出現的時機，偏偏始終不肯放棄掙扎。這種天真又倔強的性格實在是令人想要好好欺負一下。

不得棄之不顧，欲顧之，卻又無可奈何。每當俏如來陷入這個死胡同，雁王就覺得滿足。動盪九界從來不需要理由，那只是個藉口。這才是真正的意義。至於九界，是生是死，是盛是衰，他根本不在乎。他一邊想著，步調又從緩慢逐漸轉為輕快，似乎一點也不打算對懷中之人掩飾他的好心情。
此時此刻，月光柔和地映在兩人俊秀的臉龐。俏如來就在朦朧昏暗的夜色下，靜靜凝視著雁王的眼睛。

他確實無可奈何。但在那一刻，除卻心中的千思萬想，他忽然打從心底騰升一股奇異的鈍痛。

——他的師尊終其一生被隔絕在快樂之外。

——他的師兄已經許久不曾像現在這般地快樂。

而他自己，竟也早已記不清上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快樂，是什麼時候，和誰在一起。

11.

妖界的動亂結束了以後，俏如來在返回中原的途中，意外地救下一個孩童。是個出生在妖界的人族遺孤。

孩童活潑率真，說話時眼波流轉，帶著一絲微不可見的狡黠。俏如來帶著他回到中原，他又繼續跟著俏如來去拜訪東瀛、苗疆和海境。原本俏如來不願這個孩童一而再地隨他奔波，便給他出了幾道小兒科的難題，沒想到孩童的聰穎程度超出了俏如來的預想，輕輕鬆鬆完成考驗，又繼續纏著俏如來不放。俏如來無奈，只得讓他跟著。

欲星移和硯寒清知道了這件事，沒有說什麼。

赤羽信之介跟俏如來算是熟稔，為人也坦蕩，就直接問俏如來說，你這是打算養起徒弟來了。

俏如來笑笑，不置可否。於是比較了解俏如來的人都知道，他是真的有此打算。

苗王蒼越孤鳴跟這個孩童見過幾次面，也有過短暫的交談。比起這個孩童，蒼越孤鳴比較在意俏如來的想法。

「你是真的將他當成你的繼承人嗎？」蒼越孤鳴問他。「這個孩子雖然天資聰穎，跟你比起來，卻不夠善良。」

「無妨。他的人生還很長。」俏如來微笑。「何況人性本無善惡之分。墨子曾言，素絲無常，唯所染之，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

在旁邊默默喝茶的不速之客突然插話：「比起善良，更重要的是智慧，以及心理素質。」

俏如來看了雁王一眼。又繼續補充：「他只是需要一個環境。」

那會兒的天氣明媚晴朗，那會兒的庭院花團錦簇，那會兒的孩童尚且天真。他並不知道，他將會拜他的救命恩人為師，並且在未來的某一天，親手寫下師尊和他自己的結局。

12.

又過了許多年。在俏如來與各方眾親友的努力之下，九界終於迎來了暫時的和平。

「這只是虛幻的假象罷了。」雁王冷笑道，「人性太過複雜，爭鬥無所不在，這些你都清楚。」

「是。所以俏如來只能選擇一個方向，然後盡可能地在最少的時間內，付出最低的傷害，來完成它。」

「九界要能真正長久地和平，唯有滿足世上所有人的利益與立場。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俏如來盡力而為。」

「這真是墨家一直以來最大的悲哀。」雁王虛情假意地嘆息著，臉上盡是嘲諷。「那麼你覺得，這樣的和平盛世，你能維持多久？」

「這個……，恐怕俏如來也無從得知了。」

「哦？」雁王挑眉。「我不知道原來師弟這麼沒信心。」

「不是信心的問題。」俏如來望著遠方，神色黯淡，將重重心事都藏在褐金色的雙眸裡。

雁王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瞇起眼睛，聲色俱厲的問他：「俏如來。你想做什麼。」

「你看出來了。」俏如來回以微笑。

「……」

雁王一個箭步欺身向前，將那純白的男子完全壟罩在自己的黑影之下。

「俏如來。你要是想成為英雄，我現在就可以成全你。」他惡狠狠地瞪著眼前的墨家鉅子，好似要把他看穿。

俏如來沒有理會他熾熱的視線。他微微側過頭，刻意不去看雁王的臉。「這也許是最合適的時機了。」他說。

「哼。你合適，你的徒弟也合適麼。」雁王涼涼地說。「說起來，他至今從未喊過我一聲師伯，難道也是你教導有方？師弟。」

「俏如來沒有教過他這些，是俏如來失職。」

「那你教了他什麼。當年師尊為你鑄智，鑄計，又犧牲了自己給你鑄心，你仍是從未贏過我。你的徒弟，他，行嗎？」雁王伸出修長好看的食指，指向俏如來，認真質問他。

「你想做什麼。雁王。」

「你說呢。」

俏如來固然是想傳承鉅子之位，但他也當然不願意見到雁王對自己的徒弟出手。對峙了這麼多年，他了解雁王，卻不能理解雁王的執念。那個人總是很理智，卻冷靜地做著非常瘋狂的事。好比現在。雁王攤開原本指著人的手，撫上了俏如來的臉頰，用掌心輕輕摩娑著。

接著他突然一個用力，將俏如來的頭扳了過來，用力地吻住。俏如來渾身一顫，震驚之下想要反抗卻已經遲了好幾步，四肢和身體都被雁王死死地壓制住，動彈不得。

他們好像僵持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個瞬間的事。雁王放開了他的雙唇，轉而含住他的耳垂。

「或者我們簡單一點。」他低啞而深沉的聲音，在俏如來的耳邊和心底來回震盪。「讓我殺了你吧。然後你那徒弟必將尋仇而來。」

俏如來低頭垂眼，長睫毛微微顫抖，似是在思索著。然後他再次抬起頭，與他雙目交接。

這是第一次，他們在彼此的眼神中，看見了一致的堅決。

13.

俏如來出身中原史家，又師承默蒼離，大抵一生都活在布局或者識破布局的泥淖之中。能勉強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已然是大智大慧，要逃脫，那是萬無可能。

他被無數人算計，又同樣算計了無數人。最後一位被他算計者，便是自己的徒弟。

這是他和雁王最後一次對戰，也是最後一次合作。師兄弟倆以性命為引，迫使他那年輕的徒弟入局。

其實這些年來俏如來想過非常多種方式，都可以讓徒弟在不毀自身名譽的情況下完成血繼。但他最終仍是選擇死在雁王的懷裡。

也許是因為，那時雁王對他說：「我怎能坐視其他人將你殺害，亦無法容忍。」

他強壓下心中翻攪的疼痛，抬頭看著雁王的眼睛。

「你知道這是我唯一的結局。」

「你也知道我不能接受。除了我自己，誰都不能。」

「我並不只屬於你。雁王。」我也是史精忠，是墨家鉅子，是天下人的俏如來。

「但我卻是你的。身體，心靈，性命，都只屬於你。俏如來。」雁王的眼中閃爍著鎏金色的光輝，語氣平緩而堅定。「因為這世上，只剩你能將我控制。」

14.

墨狂捅穿他的心臟時，雁王竟然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欣慰。他淡淡地揚起了嘴角，睨著他唯一的師姪。

這看似是失敗的最後一步，卻是成功的第一步。

俏如來的徒弟再過幾天就成年了，這樣的鑄心之局，對他而言恐怕還是太過殘酷。但他畢竟聰慧過人，又長年跟隨師尊，心理素質比起同齡的孩子們早已高出不只一個水平。所以當血之禁印灌注全身，他盯著雁王的詭譎笑容，忽然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如此……這是你們設計好的局，逼我無從選擇。雁王，你這是和師尊勾結。」

少年咬緊牙關，雙拳死握，悲憤交加地撇過頭。

雁王心中忽然一動。

在這麼血腥卻又歡愉的時刻，雁王再次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俏如來的身影。那一年他們初次相遇，俏如來輕輕偏過頭說，你是和五師叔勾結。那是他的師弟，溫婉自持，白衣翩然，長髮若雪，貌美如畫；說話間語氣略帶悲憤，但細觀他神情，竟然還參雜了一絲絲不願識破陰謀的委屈。

「……為何到了現在，你還是不願喊一聲師伯呢。」

少年聞言一愣，並沒有料到雁王會在這種時候提起這件事。他回過頭，卻發現雁王雙眼迷茫地望向遠方，似乎不是在問話，只是自言自語。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雁王說：「把我和你的師尊葬在一起吧。這也是他的遺願，現在是你的責任了。」

「……師尊還有留下甚麼給我？」少年依然冷著一張臉。「除了你之外。」

雁王艱澀地吞了一口血，照實回答：都在尚賢宮了。

「你怎能絕然至此？」

「因為雁王早就死了。」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死亡，終於再無復生的可能。

少年便不再說話。他漸漸地清醒，漸漸地冷靜。墨狂還插在前代主人的身體裡，他緩緩靠近，想要拔起那把現在已屬於自己的劍。

雁王很認真地感受著自己的疼痛。他知道他的腦內啡應該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但持續不了太久。所有的知覺都在迅速地流失，只有神智異常地清醒。他記得俏如來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好聽的，不好聽的，委婉的，強硬的，乞求的，挑釁的，甚至不是說給他聽的每一句話。

「對了…，你的師尊還有交代……」

「什麼？」

「他要我跟你說，不准……恨自己…………。」

雁王已經感受不到任何溫暖。遠方的夕陽越來越沉，他望著逐漸模糊的暮色，深藏心底的白皙身影此時卻越來越清晰。恍惚中他彷彿看見俏如來跪坐在他的面前，寧靜地把他望，那雙眼清澈依然，那面貌清秀如昔，好像這麼多年來無論自己如何汙染、如何肆虐，他始終不曾改變，仍舊是那個標緻無瑕的少年。雁王的胸口血流不斷，疼痛已經慢慢麻痺，於是幻覺中的俏如來長髮飄逸，髮絲穿越墨狂，在他的傷口上輕輕拂掠，令他搔癢難耐。

好似起風了。他感覺到俏如來櫻唇輕啟，柔聲呼喚他：師兄，師兄。

終於這次他決定，完全放任自己沉溺在黑暗深淵中的那唯一的一道光。

少年佇立風中，凝視著雁王的屍身甚久，終是閉上眼，朝著他微微一鞠躬。

「永別了，師伯。」

15.

少年以木為桐棺，將雁王和俏如來薄葬於尚賢宮北方的一個湖畔。該處風水寶地，終年徐風沐浴，樹叢茂密成蔭，即便時處炎炎夏季，此地仍甚是濕涼。

鉅子俏如來死於歷史上第一次九界和平共處的盛世之初。其師兄曾短暫繼承數月，後還位予其徒。新任鉅子弱冠即位，雖年少，已有經天緯地之才；僅花數月整頓尚賢宮，重新編列秩序，並分派墨者前往九界為官。二十年後，動盪再起，中原首當其衝，其餘八界中，苗疆、佛國、妖界、羽國亦有地方組織或外戚勢力蠢蠢欲動。鉅子獲報後，統整各方資訊，再次開啟了名為巡迴之旅的征途。

世間萬物生生不息，永無止盡。光明與黑暗並肩共存，沒有長久的和平，也沒有長久的動亂。

是以墨家流轉千年，始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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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滿訟庭花有韻，琴橫臥閣月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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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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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8.05 【雁俏】墨途 0-1F(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