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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1 【俏蒼/撼蒼】一次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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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對:俏如來/蒼越孤鳴,撼天闕/蒼越孤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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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俏如來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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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打開車門的時候,聽到駕駛座的人喊他。是一把低沉舒緩的好嗓音,攜帶的情緒不無驚訝。他彎腰進車的動作頓了頓,頭低下來,先看向駕駛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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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面貌有些熟悉,但又十分陌生,唯有那雙蔚藍的眼睛,是記憶裡濃墨重彩的一筆。俏如來福至心靈,突然想起什麼。他認識的人裡,只有一個人的眼是這樣令人驚豔的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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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蒼越孤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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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蒼越孤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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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他的是一雙微微彎起的藍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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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是很奇妙的一件事。俏如來想,他偏過頭看窗外變換的景物。市中心的熱鬧早被拋擲腦後,現在能看到的是市內高架兩旁的綠化帶,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能駕著這部越野進入城郊,然後駛上高速。四十分鐘前他們短暫地打了個招呼,此後再無交流。兩天前蒼越孤鳴在某驢友APP上發佈了尋找同遊之人的訊息,一天以前俏如來聯繫他——頂著各自的昵稱與帳號,互加的微信停留在原始的一行字,俏如來沒想過資訊的另一端是蒼越孤鳴,蒼越孤鳴自然也沒有想到即將和他同遊的人是俏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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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載音箱迴圈播放一首俄語歌,俏如來還沒全能到聽懂各國語言的地步,只能初步判斷這不是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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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換首歌嗎?”蒼越孤鳴問他。兩個人明明算是認識,彼此的親友甚至是結拜兄弟,但他們之間依然縈繞著一團無法忽視的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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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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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伸了出來,換掉迴圈了十多遍的俄語歌。俏如來瞟了一眼螢幕,這次的歌單很雜,不同於剛才的一首獨霸,是雜七雜八的音樂混在一起,華語英語德語法語西班牙語甚至古典圓舞曲,聚在同一個歌單裡等待播放。剛剛的那首俄文歌終於戛然而止,接下去播放的是日文歌,像是某部喜劇的片尾,節奏明快輕盈,車內尷尬的氣氛得到輕微的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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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會是你。”蒼越孤鳴順勢說道,“你不太像是一個會用驢友APP選同行者的人,更不像是一個會在這個時候出來旅遊的人。我聽叔叔說,你接任默教授的職務,現在是九界大學社會發展學院的院長,很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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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笑了笑,並沒有直接回答,“你呢?苗疆集團的首席執行官,難道不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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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蒼越孤鳴的笑聲像是自嘲,“叔叔說我現在就像個沒有感情的簽字機器。”他略微偏過頭看俏如來,蔚藍的眼睛像蔚藍的天空又像蔚藍的海,靜謐又包容,還是俏如來印象裡小學弟的眼睛,“三天前他慫恿公司的所有高層給我放假,第二天我就被趕出了辦公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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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想起那位風風火火的紅發前輩、自家叔叔的結義兄弟,忍不住笑起來,“不愧是千雪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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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小叔叔。”蒼越孤鳴點點頭,去拿一邊的保溫杯,裡面是調開的桂花蜜。他的餘光看到俏如來也在喝水,突然想到那位跳脫的手下,某一瞬間,荒誕的想法在自己心中一閃而過,他覺得幼稚,又情不自禁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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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學長,乾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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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白衣白髮的青年困惑地看向他,蒼越孤鳴舉起手中的保溫杯,熱騰騰的水汽嫋嫋升起,散發溫暖的、甜蜜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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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們接下去的旅途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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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一愣,旋即笑著伸出手,兩隻不同模樣的保溫杯短暫相撞,然後回到各自主人的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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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路途,勞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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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是我要勞煩你了。”蒼越孤鳴放下杯子,全神貫注地看向前方。車終於要駛離高架,導航裡機械的女聲在播報接下去的行駛方向,再過十分鐘,他們將進入本次旅行的第一個高速收費站,然後遠離這座繁華喧鬧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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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的眼睛這時看向前方了,事實是,他在透過前面的擋風玻璃看蒼越孤鳴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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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心而論,他和蒼越孤鳴不是什麼親密的朋友,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至多算是有過短暫接觸的學長學弟,那還是在九界大學求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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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是社會發展學院院長默蒼離的關門子弟,蒼越孤鳴那個時候化名蒼狼,是學院裡兩百多個本科生之一,相貌清秀,打扮普通,成績平常,唯一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也只有一雙太漂亮的藍眼睛——任何人看到那樣一雙眼便很難再忘記,它讓人想起天空,海,或者剔透的藍水晶:乾淨,純粹,不摻一絲雜質。所以學生時代的蒼越孤鳴,除了“溫和禮貌”一類的標籤,只剩下“漂亮的藍眼睛”這般符號。後來蒼越孤鳴因故休學,同學提起他時,第一句便是“那個藍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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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徹底消失在眾人視野裡,沒有任何消息,直至苗疆集團先後兩次人事變動的新聞出來,蒼越孤鳴的同學們才後知後覺“那個藍眼睛”是孤鳴集團的少當家。他的失蹤牽扯諸多豪門恩怨,後來他的再出現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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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蒼越孤鳴再沒能回去完成學業,他也不像同學們一樣如此需要那張畢業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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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發著呆,試圖對比記憶裡頭面目模糊的小學弟和眼前的青年人。無疑,不過兩三年的時間,當年青澀的少年完全長開,變成眼前這個俊美的、沉默的青年。當然有許多東西沒有變化,譬如溫和沉靜的氣質,待人接物的禮貌,以及……那雙乾淨漂亮的藍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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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上去變了很多。”這一首音樂即將結束,蒼越孤鳴突然開口,他放鬆了許多,試著去打破車裡凝滯的氛圍,“你以前,似乎沒有這麼沉默。”俏如來還沒有開口,蒼越孤鳴已經自顧自說下去,“不過幾年過去,誰都會變的,不是嗎?比如我……有時候我看以前的照片,會想,那是我嗎?我以前是這個樣子的嗎?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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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世上最巧妙的雕塑家,”俏如來說,“它能讓人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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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自己確實面目全非,正在不可避免地、無處可逃地走向一條曾經否定的路,但他別無選擇。 老師的去世是這條路的起點,此後種種又強硬地將他引向通往深淵的旅途。他害怕、恐懼,又有些神經質的不信命:他想看看,最後是深淵吞噬他,還是他越過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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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上去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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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可能……我只是有點累,前段時間太忙了。”俏如來從包裡翻出頸枕,好讓自己舒服一些,兩天前他剛送走一個很重要的前輩,或者說,他剛從葬禮主持人的位子上退下來,就不管不顧地把自己扔進一趟莫名其妙的旅途。工作拋擲腦後,卻不是真的拋棄,紛雜煩亂的事務在腦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還不如裡馬上結束行程回到材料堆裡去。可他確實走不動了——前路是斷崖,後面是深淵,無法前進又無處可退,再往前走一步,再往前走一步他就要一腳踩空,於是只好停步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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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默蒼離還活著,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批判他的逃避。但是默蒼離不在了,連他與世界最後的羈絆也在五天前轟然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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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迷迷糊糊的,要陷進深沉的夢裡。一旁的音樂聲被調小了,換成舒緩的純音樂,流動的音符描摹著琴鍵的落下與抬起,反復的調子,反復的旋律,這樣的反復讓人困倦。真奇怪,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俏如來暗自想著,他失眠了近乎五天,在這次旅途的最開始竟感受到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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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接近死亡的時候是深眠的時候,他劃向深眠,劃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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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被一個人拍醒,當然那個人輕輕拍著他的肩膀時,也輕聲喊他。他睜眼的時候尚且頭暈目眩,只顧及到一雙藍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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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學長,”藍眼睛眨了眨,無端的有些乖巧的意味,“我想,你可能需要先下來吃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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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應了好一會兒,終於清醒:藍眼睛是蒼越孤鳴,是他不太熟識的學弟,也是他本次旅途的同遊者。他現在旅途中,這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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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俏如來立馬解開安全帶,“抱歉。我睡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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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久,”蒼越孤鳴拉開車門,“我們現在在M市的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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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市的海邊……那他睡了至少四個小時。俏如來想,事實可能也是如此,他們出發時還是下午一點的光景,上高速時大約兩點,他睡得人神不知,現在太陽已經落山,天色暗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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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清楚你喜歡吃什麼,”蒼越孤鳴走在前面,“但是我記得附近有一家很不錯的飯館。我們可以去那裡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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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沒有想到蒼越孤鳴所謂“不錯的飯館”是這樣的飯館。裝潢古舊破爛,看著有些邋遢,是夜市裡最普通平常的那種。他和蒼越孤鳴隔著一張塑膠桌子面對面坐著,中間是不甚精緻的小炒,以及成串的海鮮燒烤。這裡煙薰火燎的,吃完一頓飯還能帶走一身的味道,整體氛圍和蒼越孤鳴的身份及氣質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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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不好吃嗎?”蔚藍的眼睛從碗中的食物移到同行者的身上,“是不合胃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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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挺好的。”俏如來舀了一勺海鮮粥,“只是我以前很少吃,覺得有些新鮮,你知道,我媽媽是杭州人,口味向來偏甜偏淡,我隨媽媽。但是兩個弟弟卻不知道像誰,喜好鹹辣的東西。媽媽離開以後,我們家裡開火就看是誰下廚,父親很忙,一般沒有時間管我們這些生活小事。如果是我下廚,那他們就都得吃清淡的飯菜;如果是小空下廚,那就是重鹹重辣的食物;如果是銀燕……銀燕的選擇只有火鍋。也不誇張地說,我們吃頓飯都可以打起來,這還怎麼吃到一起去呢?後來就各吃各的了,我們也不太有機會一起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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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兄弟感情還是很好的。”蒼越孤鳴咬下籤子上的最後一塊魷魚須,醬汁沾在嘴角,他伸出舌頭努力去舔,可惜沒成功,只好去抽一邊的餐巾紙,“說實話,我有些羡慕。我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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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的親人,只有千雪孤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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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很少吃這些,”蒼越孤鳴將話題移開去,“只是這裡讓我印象深刻,今天吃的時候,覺得味道也不過如此,環境也不好,但三年前我來的時候,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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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帶他來這裡的男人已經在三年前死去。這本是一次帶有回憶性質的旅途,他踏上這條秘密的、曾經走過的逃亡路,在曾經停留之地停留,可在嘗試著回味沿途吃過的東西時,卻發現這與記憶裡的滋味大相徑庭,沿著老路走一遍,也仿佛是無意義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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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突然沒有吃的興致了。他扔下手中的竹簽子,看桌上零零散散的殘骸以及碗盤裡沒怎麼動過的吃食,俏如來的手指拈著瓷勺,粥從碗裡到勺裡,又被倒回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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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學長,”蒼越孤鳴擦擦手,“我們不如去吃些別的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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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這麼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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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雪叔叔一直和我說,出來遊玩,就要吃得舒心,住得省心,玩得開心。”他站起來,搶在俏如來之前去結了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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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狼,”俏如來跟上蒼越孤鳴,“可以這麼叫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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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在大學裡的時候,大家不都叫我蒼狼嗎?”蒼越孤鳴轉頭看向他,“你們叫我蒼越孤鳴,我反而有些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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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要叫我學長了。”俏如來說道,“這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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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俏如來。”他低頭搜索本市評分較高的餐廳,挑出幾個念給俏如來聽,“你想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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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不動聲色地打量專注開車的蒼越孤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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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這趟旅行並不像他在驢友APP中發出的訊息中那樣單純,對蒼越孤鳴來說,這並不像是散心。他從那家夜市的飯館走出來後便有些消沉,在新的餐廳用餐時也相當沉默,出來以後在市區裡轉了一圈,在一間簡陋的旅館前停駐片刻,卻又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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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競日孤鳴的教養方式,蒼越孤鳴不會有什麼機會來到這些地方,而他的敘說裡,卻有意無意地將一切指向三年前。三年前是苗疆集團大亂的時候,原本的掌舵人顥穹孤鳴突然離世,千雪孤鳴離奇失蹤,蒼越孤鳴則再沒出現在大學校園裡,競日孤鳴出現在眾人面前,成為集團新的掌舵人——雖然一年後掌舵人又變成了蒼越孤鳴,而千雪孤鳴是在蒼越孤鳴回歸後半年才回歸,並且身手重傷,這其中牽涉豪門諸多秘辛,但不足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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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蒼離在那段時間裡因為另一些事情見過競日孤鳴,雖然他們並未直言失蹤的繼承者的下落,但隻言片語已足夠讓人猜測大概:被孤鳴家族除名的男人帶著還沒成年的幼狼在外漂泊躲避追殺,趣味的是,他與幼狼的父親有著深仇大恨。但蒼越孤鳴回到苗疆集團執掌大權後,那個男人也沒有出現過,應該是……死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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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思忖著,蒼越孤鳴原定的線路避開了好幾座旅遊城市,停留的城市大多平常普通,既缺乏深厚的人文歷史底蘊,又沒有引人注目的自然風光,除了重點的小城,目的地倒是以古鎮旅遊業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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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條線路,仿佛興之所至隨意走,又仿佛有很強的目的性,是特意為之的故地重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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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蒼越孤鳴的聲音打斷俏如來的思索,“真抱歉,突然這麼和你說。但,你想不想重新規劃一下路線,我感覺原定的道路並不太適合散心。我們待會兒到住的地方,重新定一下計畫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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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車後燈照進藍瑩瑩的眼裡,俏如來有一種錯覺,以為蒼越孤鳴要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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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醒的時候蒼越孤鳴正蹲在不遠處的花壇邊看花,一大捧一大捧的繡球花,豔到極致又清麗到極致的藍色與紫色。他像是洗過澡了,裹了一件白色的浴袍,短髮濕漉漉的,還滴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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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蒼越孤鳴站了起來,“或許你想先去洗個澡。”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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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俏如來說,他撿起淩亂的衣服,隨意地套上一條褲子,匆匆忙忙地下去。他胡亂地收拾完自己,再去玻璃花房時,發現蒼越孤鳴已經換好衣服,正收拾昨夜荒唐過後的遺跡。他把淩亂的衣物扔進衣簍裡,卻有些苦惱地看著沾了不可言說的液體的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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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俏如來,”蔚藍的眼看向俏如來,“恐怕我們暫時不能去山裡探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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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最終沒能完成“偉大的探險”。收拾完一切已近中午,山野之地不可能有外賣,最近的農家樂在山腳,但民宿主人提供一院子的蔬菜和一冰箱的食物,午飯便只好自己動手。俏如來以為蒼越孤鳴這樣出身的人十指不沾陽春水,卻意外地發現他做飯算得上熟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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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整年的時間在外逃亡。”蒼越孤鳴解釋道,“是那個時候練出來的。”對那段堪稱驚險與黑暗的過往他從不可以避諱,語氣裡甚至有些不易察覺的懷念,“撼天……我的伯伯顯然不會是那種做飯的人。”他把蘆筍炒肉絲盛進盤子裡,示意俏如來端到桌上去,“還有一個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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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天色陰沉下來,俏如來洗碗的時候,天際的雨已如瀑布一般傾瀉而下,蒼越孤鳴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急雨驟風,園子裡的石榴花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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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預報說,下午三點的時候雨會停。”俏如來端了一杯水給他,“興許我們可以在三點以後出去走走……山頂有一座古寺,你想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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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蒼越孤鳴說道,他看了看俏如來纏在手腕上的琉璃佛珠,“你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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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時候,曾在廟裡寄養過一段時間,從那之後就一直帶著這串佛珠。”俏如來解下腕子上的珠子,“可是我也未必是虔誠的佛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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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蒼越孤鳴笑了起來,“興許信仰能夠讓自己好受一點,可也未必真能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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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三點的時候雨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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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蒼越孤鳴有些疑惑他跳脫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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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雨停嗎?”俏如來固執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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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蒼越孤鳴只要說,“雨停了,我們就可以出去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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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狼,心誠則靈,顯靈的未必是佛,也可能是自己的心。我們來看看,真誠的心能不能讓天氣預報的停雨顯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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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面向窗外灰濛濛的天,雙手合十,仿佛在許願,蒼越孤鳴便也學著他的樣子誠心誠意地許願,俏如來興許請求的是佛祖,蒼越孤鳴心想,但他寄託於自己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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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的是,三點的時候雨真的停了。外面潮濕清涼,舒爽得很。雲層後甚至有陽光,天際便生出一道不太明顯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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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向佛祖許願了嗎?”蒼越孤鳴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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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自己的心許願。”俏如來微笑道,他走到行李箱邊,挑揀出一兩件衣物塞到背包裡,“走吧,我們上山看看。夜裡不一定回得來這裡,可能要住在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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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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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大約三點二十的時候出發,俏如來牽著蒼越孤鳴的手走在水泥鋪就的山道上——他們剛度過一個水乳交融的夜晚,即便彼此只是短暫的伴侶,此刻依然有些心照不宣的親密。沿路是高大的喬木,聚積在樹葉上的雨水不時滴落,打濕兩人的衣衫,他們只好撐起雨傘。但是蒼越孤鳴出門時忘了拿傘,兩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只好縮在一把傘下,頗有些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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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明天不要下雨。”蒼越孤鳴懊喪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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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一定不會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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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自己的心許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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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自己的心許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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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山頂寺廟時,天邊甚至有了晚霞,層層疊疊的雲後面是明豔的橙與紅,灰色被滌蕩乾淨,豔麗的霞光似潑灑的顏料。暮鼓聲聲,佛音飄向遙遠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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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行千里,”俏如來晃了晃他們牽連的手,“蒼狼,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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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掃撒的小沙彌向他們行禮,他們亦回了一禮。古刹規模不大,只有一個住持,一個方丈,八九個普通僧侶,還有幾個暫居於此的信眾。寺廟的最深處是藏經閣,藏經閣倚靠一整面山壁,其上刻有密密麻麻的經文。俏如來艱難地念著壁上經文,蒼越孤鳴卻望向藏經閣高高翹起的屋簷,不知名的鳥兒擦過簷下鐸鈴,發出清脆的聲音,鳥兒啼鳴著向遠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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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飛向哪兒?你要到哪裡去?他在心裡問,甚至起了一些荒誕的念頭,我請求你……能否帶我見一見他們?能否捎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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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鳥殷勤,他慌忙合起手來許願,心誠則靈,心誠則靈,他相信這只鳥能帶他去見一見與他行漸遠的家人。他的媽媽,爸爸,為他而死的同伴,舅舅,甚至祖叔叔,以及……撼天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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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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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上空突然飛過一群鳥,呼啦啦落入林子深處。蒼越孤鳴睜開眼,原先看著山壁經文的俏如來卻面向著他。天色暗下來了,簷下的燈突然亮起。暖色的燈與俏如來溫和的眼神,蒼越孤鳴突然有一種傾訴的欲望,想要把關於過去之人的故事仔仔細細講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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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狼,”蒼越孤鳴斟酌著開口,俏如來卻先他一步打破沉寂,“最開始的時候,你說我不像是用驢友APP找同遊者的人,更不像是這個時候出來遊玩的人。”他垂下眼簾,摩挲著掌間佛珠,“我只是……你知道,有時候人會突然覺得很累,這種累伴隨茫然和孤獨,無人可以傾訴,無人可以告白,天地茫茫間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往前走又走不動,往後退又什麼都沒有。雖然我好像有很多朋友,但正因為是朋友,才沒有辦法毫無顧忌地向他們訴說自己的苦痛,有時候反而陌生人更能讓人敞開心扉,所以我用驢友APP找到同游者,開啟一個我未必感興趣、興許完全陌生的旅途。但我沒想到會這麼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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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的時候,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蒼越孤鳴說,“但誰能想到會這麼巧呢?”他走上前去,握住俏如來的手,那只手很涼,有些潮意,“我們一起走了那麼遠的路,你沒有和我說過你的煩惱,我也沒有。但是我現在想和你講講我的故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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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欣然點頭,“我很願意,那是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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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此之前,我想先聽一聽你無法向別人傾訴的心緒,這對我來說也是榮幸。”湛藍的眼微微彎起,同樣溫柔而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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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並肩坐到廊下,俏如來沉思片刻,終於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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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醫先生去世了,就在我們出遊的五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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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微微睜大眼睛,這個消息有些讓他意外。他對冥醫並不熟悉,但他的叔叔千雪孤鳴與冥醫同為萬濟醫會的會員,平時也有些聯繫,卻好像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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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得很平靜,喪事也簡簡單單。我和修儒,也就是冥醫先生的關門弟子,一起料理的後事。我只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他等了我很久。這是老師走後的一年裡,我見他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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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輕柔地握住俏如來的手,俏如來亦回握了他。即便是夏天,山間夜晚也有些寒冷,他們的皮膚也浸上淒清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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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前,我的老師是我親手送走的。”俏如來垂下眼睫,“老師生前患有重度抑鬱,但在離開之前,他要培養一個能擔大任的接班人。他盡職盡心地培養我和上官鴻信,將自己的所學教給我們。他教給我們的最後一課,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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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收緊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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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吞食了過量的安眠藥,算好什麼樣的情況下他只是腦死亡。他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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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在醫院維持了三天的生命體征,冥醫先生始終不願意放棄,我和師兄卻清楚老師這麼做是為了什麼。老師一直是理性的,他從不相信人有來生,覺得死亡就是‘沒有’,這個認知讓他痛苦,可他從不願自欺欺人——你知道,我們這個學院表面上做的是學術,背地裡卻為政府做一些事情,是上位者的智囊團。社會的存在與延續依靠協商,這之後是利益的權衡,顧及了一方就免不了放棄一方。二十年前,老齡化過於嚴重,財政再也無法支撐社會福利,老師他……說服他們實行了達爾文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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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不為人知的秘辛。瘋狂殘忍,極端理性,以犧牲多出的老人的方式實現人口的均衡,雖然表面上那些去世的人死于不知名的傷寒……病毒提供者是冥醫先生和他的老師幽冥君,但是幽冥君知道達爾文計畫是什麼,冥醫先生卻不知道。達爾文計畫實施不久以後幽冥君去世,老師卻多了一塊心病。死亡於他而言意味著一無所有,所以他相信那些人是真的因為他的一槌定音而再也沒有機會看到朝陽雨露、花草樹木。背負生命的感覺太沉重了,他覺得自己沒有錯,可是他也不覺得自己對,但是沒有辦法,當時的情況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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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臨走之前,他要以極端的方式讓我們知道生命的重量,那便是……看看我和上官鴻信誰能決策他的真正死亡。上官鴻信知道這是老師給予我們最後的考驗,卻和冥醫先生一樣,始終不願意放棄他,我做了最終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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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鴻信到現在都無法原諒我,而冥醫先生什麼都沒有說。他不清楚老師抑鬱的原因,一度以為自己能夠拉住他,但老師撐不下去了。老師走後,我繼承了一切,當年的決策者也老去、死亡,知道秘密的人很快就剩下我一個。冥醫先生在老師去世後死於一場不知名的傷寒,在此之前,幽冥君創辦的研究所裡少了一支病毒毒株,是二十年前的那個病毒。除了研究所負責人冥醫先生,誰都不可能拿到那支毒株。我直覺他知道了達爾文計畫的前因後果,但我不清楚他為什麼會知道。後來修儒說……一年前一個雨夜,冥醫先生回家的時候看上去失魂落魄,他和老師一樣是無神論者,卻問修儒‘死後的世界有什麼’。後來修儒回憶了那天的日期,是……我從老師留下的檔案裡瞭解達爾文計畫的日子。那天我曾因故離開過老師的辦公室,只來得及把東西收進抽屜裡,而冥醫先生就是那個時候翻到了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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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願意去想他最後說的謝謝是為了謝什麼,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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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手送走了老師,又在無意間催促老師的愛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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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俏如來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讓你也知道了這些沉重的秘密。雖然一開始抱著‘和陌生人說一說這些事情’的想法,但如果是真的陌生人,我一定更加不好開口了。我應該死守這個秘密,只是,你知道,這太沉重了。我曾信誓旦旦地說,默蒼離是默蒼離,俏如來是俏如來,俏如來不會是默蒼離。但在某一時刻,我卻發現自己踏上了老師走過的路,我進退維谷,我別無選擇,我在取捨,在放棄,在處心積慮地剝奪某些人的生活,以某種崇高的、但違背我本意的理由去做一些事情。深淵在凝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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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無力地用手心掩住面容,蒼越孤鳴不知說些什麼,這事情太過離奇,卻又仿佛是鮮血淋漓的真實。他不曾經歷這些,只好輕輕擁住俏如來,給予他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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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的體溫隔著輕薄的襯衫傳到他的身上,蒼越孤鳴看他,又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其實他們是不一樣的,但又同樣面對慘烈的失去,且對“失去”一事無可奈何、無處可逃,甚至,因為某些緣故,連向親近之人訴說的念頭都不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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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身影在這一刻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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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怕,”蒼越孤鳴輕聲說道,“你不要怕。”他輕柔地拍著俏如來的背,是無聲的安慰。人與人的悲歡未必相通,真正的感同身受很難達到,有時候某個人其實只需要一個共同分擔故事的人,那個人未必需要真的理解,只是傾聽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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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緩了一會兒,輕輕放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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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我感覺好多了。”他似乎頗感歉意,“真是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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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搖了搖頭,輕輕打斷他,“你不必覺得抱歉,我說過,能分擔你的秘密,我感到很榮幸。何況……我也需要你做我的樹洞,不是嗎?”他們同樣年輕又同樣傷痕累累,這仿佛是一種奇妙的隱喻,這隱喻既象徵救人,又象徵自救。蒼越孤鳴福至心靈,幾乎脫口而出,“你不要怕,冥醫先生願意拉住默教授,我也願意拼盡全力拉住你。兩個人凝視著深淵,即便最終一起沉入海底,總要比一個人好吧?我擁有你的秘密,我便也擔負起……拉住你的責任。俏如來,你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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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攥緊了蒼越孤鳴的手,兩隻冰冷的手在寒涼的山風裡互相牽引,竟生出溫暖。他迎著蒼越孤鳴的目光,看那雙湛藍的眼如海一般廣闊溫柔,直覺要說些什麼,又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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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緒不言自明,或許沉默已代表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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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小沙彌提燈而來,似乎要接引他們去住宿。蒼越孤鳴牽著俏如來站起來,要往他那邊走去,一邊努力地破開遲滯的氛圍,“我剛剛其實在向那只鳥許願。”他輕聲說道,“我希望它能帶我去看看家裡人。他們已經離我遠去,可我還是很想他們。祖叔……競日孤鳴曾經和我說,成長意味著告別,學會告別,是成長的第一步。我在往前走,他們也在往前走,人和人只能並肩走過一段路,然後在某一時刻互相揮手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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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有些人走得那樣匆忙,我還沒來得及和他們說再見,他們就像遠去的飛鳥一般失去了蹤影,而且我甚至從來沒有夢見過他們。我想念媽媽,爸爸,去世的同伴,舅舅,甚至競日孤鳴。真奇怪,我那麼恨競日孤鳴,他讓我幾乎一無所有,可我又很想他。有時候我會想,他害我失去那麼多,可他自己也一無所有了。他帶著孤獨離開,給我留下同樣的孤獨,但我還有叔叔,還有新認識的朋友。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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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一個人,我很想他,可是他……也從來沒看過我。所以我只好來找他,可是我又覺得這好像沒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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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彌在他們面前站定,施了一禮,溫聲向他們介紹前去住宿的路線。俏如來和蒼越孤鳴跟在他的身後,沿著遊廊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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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狼,”俏如來的聲音帶有溫和的笑意,混在風吹竹林的響動裡,“還記得我說的嗎?心誠則靈,寄託了你願望的飛鳥一定會將你的心願帶給他們。老師生前不信靈魂存在,固執地認為死亡就是‘沒有’的意思。冥醫先生在生前的最後一年卻開始相信死魂靈將前往新的世界,所有人在新世界得以重逢。修儒說,他走的時候是笑著的,他說終於可以去見老師了。所以不妨相信新世界的存在。萬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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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萬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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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興許是真的心誠則靈。這一個夜晚,蒼越孤鳴終於夢見失去的親人。母親模糊的笑容,父親威嚴的形象,舅舅沉默的背影,以及幼時在競日孤鳴身邊生活時的點點滴滴,是靈動的、歡快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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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他們有好好說再見,是母親微笑著揮手,父親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是舅舅放飛的一隻風箏,競日孤鳴教他唱的《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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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撼天闕。撼天闕沉默地坐在他面前,仿佛是他們最後一段旅途的某一個場景。他的掌心托著一枚平安符,伸向蒼越孤鳴,嘴唇一張一合,話音卻在乍然響起的晨鐘聲裡消弭。平安符掉進黑洞,蒼越孤鳴沒能接住,撼天闕的身影坍塌成塊,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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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醒了過來。他被俏如來圈在懷裡,窗外的天還是黑,寺廟裡鐘聲卻已傳了很遠,僧侶和信眾要起床做早課了。俏如來也在不久以後清醒,掙扎著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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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滿懷心事,但神色如常地洗漱、用早飯,然後跟著他們聽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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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想撼天闕。青鳥傳達了他的心願,他在夢裡如願地和那些未及告別的人好好告別,但沒有來得及和撼天闕說再見。他也沒想好和俏如來說那段奔逃的往事,這畢竟是一段很糾結的旅途,何況俏如來不久前才向他剖開傷疤,未必能再承受另一個人的痛苦。早課結束後他和俏如來向方丈和住持告辭,走到門口的時候,小沙彌追上來送了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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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施主一路順風。”小沙彌虔誠地說,於是他們互行佛禮,互相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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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托著那枚符,將它小心收進外套的內袋裡。那裡尚有另一枚陳舊的、有些破損的平安符,是三年前撼天闕送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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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收拾了放在半山腰民宿裡的行李,打算啟程前往下一站、也是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個水鄉古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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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古鎮的旅遊業近年來發展得很好,算是同類旅遊的範本。撼天闕說二十多年前他與希妲、夙曾在外出旅遊的時候經過那裡,在鎮口老廟門口探過頭,三年前他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回到舊地,度過短短的九日,物非人也非。男人傷痕累累,幾乎走不了幾步路,卻在某一個下午獨自去了趟老廟,這回不只是在門口探了探頭,而是真的走了進去,恭恭敬敬地跪拜過廟裡的每一位神佛,還求了一枚平安符。傍晚他一步三喘地走回去,碰上匆忙來找他的蒼越孤鳴,什麼都沒說,回去後坐在民宿的桌前,卻把那道符扔給蒼越孤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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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身放好了,”他說,“聽說這廟很靈驗。我年輕的時候不信神佛不信命,只信自己。現在卻想,當年和他們一起來的時候,說什麼都該進去求一求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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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他在蒼越孤鳴懷裡溘然長逝。他的一生充滿了陰謀、仇恨、殺戮,但最後的一段時光裡,是安靜祥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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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很好。蒼越孤鳴想。他後來把撼天闕的骨灰帶了回去,埋在希妲和夙的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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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車載著俏如來與蒼越孤鳴,穿行在山與山之間,山水環繞著終途,一路繁花相送,是一條太美的路。車載音箱迴圈播放歌曲,這回是首英文歌了,歌手反反復複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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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take my leave of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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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ll we meet in the sunr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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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nd one last time as t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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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的是俏如來,蒼越孤鳴坐在副駕駛,他聽著音樂與導航裡時不時傳出的機械女聲,窗外美景未能很好地吸引他,他很快陷入深眠,卻沒有夢到任何人任何事。蒼越孤鳴知道俏如來在等他講述那段故事,他也在等著和俏如來講,但在抵達那座古鎮之前,他打算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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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下午三點到達目的地,按行程買票,同時辦理民宿入住,房子在河道邊,夜裡能聽到水聲流動。三年前蒼越孤鳴和撼天闕也住在水邊,卻不是同一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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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終於完全籠罩這座小鎮,蒼越孤鳴和俏如來一人捧一杯奶茶,坐在石橋的低矮欄杆上,是敘述與傾聽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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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我和撼天闕逃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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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時晚風習習,兩岸烏瓦白牆被燈火染成暖色,在夜幕裡散著柔和的光,橋下流水倒映岸上的屋與燈、人與樹,浮舟搖曳而來,攪亂一池的風景。石橋上人來人往,同他們一般隨意坐在低矮欄杆上的人卻不多。遊客們從那一頭的夜市走向這一頭的夜市,空氣裡彌漫著食物的香氣、來往女客身上的香水味、亦或單純的花露水味,四圍草木清香倒是稀而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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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和撼天闕逃亡之旅的最後一程,也是那段時間裡最安定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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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的燈光倒映在蒼越孤鳴的藍眼睛裡,他低沉和緩的聲音幾乎要湮沒在其他聲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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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這裡的第九天,撼天闕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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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靜靜地聽著,不發一言。他很清楚這位同伴只是在單純地傾訴,並不希望傾聽者予以淺薄的回應與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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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啜了一口杯子裡的桂花酒釀奶茶,斟酌了片刻,才有些艱澀地開口,“撼天闕是我的大伯,但又不僅僅是我的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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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從橋下的水波移到俏如來身上,湛藍眼睛微微彎起,是一個有些難過的微笑,“他試圖透過我看媽媽,而我從他身上尋找我失去的親人……以及我那個時候急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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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關係悖德、畸形、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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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單純的仇恨,撼天闕對顥穹孤鳴的仇恨,撼天闕對夙的仇恨,撼天闕對蒼狼的血脈的仇恨,這些仇恨讓他覺得無比痛快:他遇見蒼越孤鳴的時候,這個孩子只是一條可憐的、無助的、對他有所請求的喪家之犬,喪家之犬向他獻上自尊,於是他享有他的支配權。身體的暴力無法宣洩撼天闕的恨,於是又變成心靈的踐踏,他打他、辱駡他、鞭笞他的自尊與靈魂。他看蒼狼痛苦,覺得開心極了,卻又不可避免地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們之間隔了太多人的愛與恨與糾葛,而蒼狼所受的背叛與當年他所受的背叛仿佛重合。撼天闕的仇恨依然溢於言表,而深埋內心的愛也在日日相處裡重見天日:蒼狼是顥穹孤鳴的兒子,卻也是希妲的孩子,是夙的外甥,他痛恨舊情人與舊友的背棄,可也仍深刻地愛他們、想念他們,支撐他度過牢獄歲月的除了熊熊燃燒的恨,自然也有難以忘懷的愛。蒼狼的身上有希妲的影子——兒子畢竟是肖母的,雖然這個孩子與希妲的緣分只有母胎裡的那十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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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脈的力量那麼強大。撼天闕有時候會做夢,夢到希妲、夙以及某一個面目模糊的少年人,少年人喊希妲為媽媽,叫夙舅舅,叫他……父親。他抱著他的手臂,他給那個孩子做風箏、做兔子燈、做竹蜻蜓,也和他一起鍛煉,教他搏擊或用槍,美夢在清醒前一刻戛然而止,他卻在最後一刻看到模糊的面目逐漸清晰:是蒼狼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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撼天闕對自己的妄念嗤之以鼻,又忍不住反復回味夢境,於是對蒼狼的恨被愛壓倒,卻平白無故生出些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來,既無奈於自己放不下過去,又無奈於蒼狼的溫和純良——這不是他理想的孩子該有的品質,卻是他的舊情人讓他憐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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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關係經歷兩次轉折。最初的最初是復仇者與仇人之子,後來逐漸緩和,是彆扭的長輩與後輩,在某一次醉酒以後走上悖德。撼天闕在渾渾噩噩裡將蒼越孤鳴當作夢裡的舊情人,而蒼越孤鳴則從一起偶然的錯誤裡體會到“擁有”與安全感。這樣的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此後的無數次。撼天闕透過蒼越孤鳴延續他青年時的渴望,蒼越孤鳴則從撼天闕的佔有裡汲取安全感去填補“失去”所帶來的不安。這是畸形的關係,但更像兩匹孤狼互舔傷疤,這段關係持續了很久,直到撼天闕死去。他死於傷重不愈,他為蒼越孤鳴擋了一發暗殺者的子彈,子彈傷害了他的肺,男人又堅強地活了十天,和蒼越孤鳴逃到這個古鎮裡,直至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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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撼天闕給我留了一枚平安符,以及逃亡一路有意無意教給我的東西。我就這樣一個人回了故鄉,去找競日孤鳴。我以為我會死在他的槍下,但他做了那麼多後,卻把一個完全洗白的苗疆集團扔給我,然後離開了,此後再沒出現過。興許競日孤鳴發現自己最終一無所有,所以此前爭奪的東西便再也沒有意義。我後來把撼天闕的骨灰接回來,埋在媽媽和舅舅的墳墓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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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對撼天闕是什麼感情,我愛他,把他當崇敬的長輩;又依戀他,是悖德的那種依戀。但也可能只是因為那段路充滿驚惶與痛苦,我的痛苦與孤獨無處排解,只好寄託到他身上,而他那個時候也恰好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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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那麼恰好。”俏如來去牽他的手,這近乎是悠長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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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那麼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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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夜晚,蒼越孤鳴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另一個人敘述完全部的經歷,他們沉默地坐在橋頭,發了很久的呆。蒼越孤鳴突然覺得心裡空得厲害,有什麼壓抑了許久的東西翩然離去,而他還沒適應它的離去。他想將空虛寄託到另一種東西上,酒精,煙草,性,都能讓人暫時忘卻煩惱。他不抽煙,酒也喝得不多,只好依靠最後一項東西麻痹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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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倒在民宿特意做舊的床上,紗幔在動作間被帶下,朦朧了房間裡本就朦朧的光。俏如來沒有聽從他的此前的要求,他進入他的時候像第一次那樣小心翼翼,蒼越孤鳴渴求粗暴,他便偏給他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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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狼,我想你記住我。”向來溫和的青年這次卻有些強硬與不容置喙,“我要你以另一種方式記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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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佛珠從一個人的手腕移向另一個人的手腕,這仿佛是某種求救訊號,又是一種全新的、彼此心照不宣枷鎖,於是蒼越孤鳴開始試著銘記一江春水,記住纏綿的、要將他淹沒的水流,他從善如流地去擁抱新的羈絆、新的囚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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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細雨迷蒙的日子,窗外船夫搖著櫓,烏篷船便在水流中滑遠。俏如來被水聲吵醒,蒼越孤鳴不在邊上,也不在屋子裡,但並不算不告而別,他拿走了手機,卻沒帶走行李。俏如來撥打蒼越孤鳴的電話,連續的忙音,無人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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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俏如來打算出門尋人的時候,蒼越孤鳴卻拎著一袋早飯回來了,琉璃佛珠纏在他的手腕上,繞了好幾圈。俏如來看著那串不再歸屬於自己的佛珠,突然覺得空蕩蕩的心落到實處,仿佛有人在深淵邊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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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我買了早飯。”蒼越孤鳴把湯包盒揭開,又把吸管插進豆漿杯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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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了哪裡?”俏如來在桌邊坐下,心滿意足地喝下一口豆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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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進行一場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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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未做完的夢在昨夜有了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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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撼天闕坐在桌邊,將求到的那枚平安符遞給蒼越孤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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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好好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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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伸手接過,將符放進貼身的口袋裡,符貼著他的胸膛,又好像飛進他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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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撼天闕,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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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苟言笑的男人聽了他的話,嘴角竟勾起一抹溫柔的笑來。他伸出手,摸了摸蒼越孤鳴的頭髮,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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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走到盡頭,一切該有個結局。他的身影在光影裡逐漸透明,要融入陽光裡去,“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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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沒有說話,只是揮了揮手。光消失了,房間也似廟裡的香灰一般消散,飄走,飄遠,蒼越孤鳴陷入沉沉的黑暗裡,聽到春水流動的聲音,於是他化身遊魚,在一江春水裡暢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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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蒼越孤鳴從夢中轉醒。夢是好夢,他回味了好一會兒夢裡的光與春水,才輕手輕腳地起身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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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門時晨光正熹微,街頭巷陌裡只有零星的老人,古廟被淺色的朝霞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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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撼天闕在那裡跪拜過裡面的每一位神明,並為他求了一枚平安符;三年後他循著撼天闕的腳步一一跪拜過去,卻沒有去求平安符。他只是走到廟裡古樹前,將那枚陳舊的、有些破損的平安符埋在了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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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來自這裡,最終又回到這裡。它護送了他一程,而接下去的旅途,他要和別的人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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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蒼越孤鳴向那個人承諾,在共用秘密的同時也將成為深淵邊拉住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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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我愛你,我想你。”他跪在樹前,在心裡默默地說道,“但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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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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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疾馳在高速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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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比來時快了許多,蒼越孤鳴坐在副駕駛,看來往車輛擦肩而過。天色漸亮,層疊的烏雲卻堆積在地平線,連綿成山,又似張牙舞爪的鬼怪。然而黑壓壓的一片裡卻漸升金光,是絢爛至極的顏色,黑色變得更黑,但漸漸從染上金色的邊層開始消弭,直至完全被陽光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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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照常升起,他牽住俏如來的另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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