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1.30 【竞苏】【竞日孤鸣x苏厉】最终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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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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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20樓發表於: 2023-11-30 18:5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十、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当竞日孤鸣赶到的时候，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了，他让女暴君下令继续追击，自己则扫视了一圈狼藉的现场。
那是一片空旷之地，不远处就是树林，南面是峭壁，嶙峋的石头在月光下做出怪诞狰狞的面目。
“王上…”女暴君语调颤抖。
竞日孤鸣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那一瞬间他竟从心底里希望她会说些别的。
但他很清楚这不可能，这感觉让竞日孤鸣忽然就想起了幼年的时候，他绕过屏风跑到母亲身边，她拉着自己说了些话，然后想服下毒药自尽。那时候他想阻止，想不顾一切地阻止，什么大局什么安危什么王权他都抛在脑后，他只想救回自己母亲的性命。他去抢夺那致命的杯子，却被母亲推开，他无法阻止这些，只能看着，看着，然后无助地哭。甚至在母亲死后，他看着她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也不敢去触碰，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她了，却也只能悄悄避开所有人回到自己的房间，等着第二天下人来向他报丧，然后装出自己才闻噩耗的模样。
那一晚他又做了梦，梦到父母还健在的时候，他们就像普通的一家那样一同去城外他最喜欢的那个湖泊边，小小的自己被父母牵着手，夹在他们之间让他们将自己提起来走。梦里他笑的十分开心，在湖畔的时候还随口编了几首诗词，父母十分高兴。他的父王亲自去为他砍来树杈绑上线钓鱼，结果当然没有钓上。母妃在一旁笑道：你们连鱼钩都没有，如何钓的上鱼儿呢？
后来，竞日孤鸣隐约记得梦中自己好像有板有眼地大谈了一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典故，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讲的认真，父母却笑个不停，最后连带着莫名其妙的他也跟着傻笑起来。
那一天早晨他在笑中醒来，醒来时满脸眼泪。屋外的下人正一遍遍说着那些冰冷客套的安慰话语。那些话太正式，倒显得不那么发自真心。
此后几年的时间里，每到那段时间，他总会做类似的梦，后来他再梦醒时总有人守在身前。于是慢慢他也不再那么频繁地做这样的梦了，而是时常梦见那个人的面孔，以及他此后的面容。如此一来，倒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于是他将这种类似关怀的情感传达给苍越孤鸣，后者幼年时的午夜惊起也总少不了他的陪伴。他陪着他，安慰他，鼓励他，跟他讲道理，一切都如同自己小时候所期盼的那样，除了他从不给苍越孤鸣哼曲之外。
现在也是这样，就像小时候那样，他在等，就如那时等着他人向他汇报已经知道的事情一样，等待着有人来将他唤醒。
他心中却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在梦境尽头的清醒时分接住他了。
这也是一种煎熬。他想。
“王上。”女暴君继续她的汇报：“苏厉…苏厉死了。”
“嗯。”竞日孤鸣简单地回应了一下。
最终还是得这样发展了，在更大的紧要时间前，他无法去顾虑。
“死便死了。”
他闭上眼，女暴君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竞日孤鸣在说这话时没有丝毫感到自己冷酷无情的念头，因为他也确实没有任何能力去挽回什么，而女暴君紧闭嘴唇一言不发，对她来说，沉默就是最好的态度。
“能不能活过来…那就看他自己了。”
毕竟那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所以就这样，事情就该如此了结。
短暂而无言的沉默，就连苍白的月光也似乎黯淡了数秒。
苏厉曾说过，就算有人会恨，那也不会是他。一念及此，竞日孤鸣才意识到自己竟又折损了一员上将，可用的人又少了一个，还真是可惜。
但战争还得继续，计划还得继续，行动还得继续。
他顺利又回到了那把金椅上，苗疆的殿堂依旧，顶上的层层祥云雕花看得人心烦，它们挂名祥云，却是否真正能为其主带来祥瑞呢。竞日孤鸣觉得它们似乎是在嘲笑自己，但嘲笑些什么，他却不知道。
女暴君以“王爷”之名再次称呼他的时候他想起来，曾经苏厉也是如此，在某个或是得意忘形亦或是失意至极的时候，弄错过对自己的称谓。
“你以为一声王爷，就能撼动孤王如今的地位？”
这王权，孤王终究还是，坐实了…他这么想，等魔世的问题解决，就该考虑进兵中原之事了。
他坐在王位上，坐下的那些席位几乎都空了，活着的，死了的，爱着的，恨着的，利用的，合作的，或者是…其他的…
竞日孤鸣深深地吸了口气。
称孤道寡，方为王道。
那天夜里是月亏，他来到王府的后花园，看着那些枫树在黯淡月光下肿胀摇曳的枝条。早有机敏的下人端来了酒水，盛放佳酿的金樽玉壶就在石制的小台桌上。侍从们识趣退下，竞日孤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自顾自地将倒扣的酒杯一一翻过来摆放在桌上。
算上他的，桌上刚好四只杯子。
竞日孤鸣给每一只都满上了酒，液体哗啦的细微声响成了这夜唯一的声音。月不明星仍稀，他一言不发。
他想起苍越孤鸣小时候总闹着要一起饮酒，自己不愿意让他小小年纪就沾得一身酒气，便教他与千雪孤鸣一同品茶。他们真正从中学会了吗，明白了吗？或许这事应该让他人来，一个他认识的，了解这些的人。或许苍越孤鸣和千雪孤鸣并没有明白，但这么多年来自己却也是未曾真正明白。人们说茶就像生活，先苦后甜，然后是滋润肺腑的澄澈感，但他只感到了苦涩，千万倍的苦。曾经苏厉向他讲过一个中原的故事，那还是很久之前，他刚从东瀛归来后说给他听的。
那可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传说，讲的是有个女子在杭州那边开了间酒楼，终日迎来送往，就连半夜也不曾停歇。后来女子在某次与人对谈中才说，她其实是人间孟婆，游离世间收集各类人的泪水，再以此为原料酿成酒，以作在人世间为不愿离开的孤魂所饮的孟婆汤，但那与真正的孟婆汤又不同。不同人喝它味道也不同，有人喝是苦的，有人喝是甘甜。但这种酒本身是没有味道的，因为饮的人想忘记痛苦，所以觉得苦，不想忘记美好，所以觉得甜。
至于其他的，苏厉只说了一句，他说：这种酒人喝了忘事，鬼喝了忘情。
后来竞日孤鸣将这个故事作为交换年幼的苍越孤鸣乖乖喝药的条件讲给他听，竞日孤鸣仍然记得那一次，七八岁的苍越孤鸣某日来寻他，时值初冬，天黑得早，他便闹着吵着撒着娇要在这里睡。竞日孤鸣拗不过便答应了，但孩子在夜间总是踢被，令他颇感困扰。
竞日孤鸣本能第一时间替他盖好，却在那时犹豫了，最后仅是盖严实了自己。但没过多久，还是翻身起来重为苍越孤鸣盖上。他也没想到，次日一向身体健康的苍越孤鸣便发起了高热，接着不住咳嗽，说身上发冷身体发疼。他一面熟练地照顾他一面想，真怪呀，历来身子虚弱的自己没什么，而苍越孤鸣却病了。孩子不肯喝药，说药汤苦涩难以下咽，他于是想起来苏厉的故事，便将之作为让苍越孤鸣喝药的条件讲给他听。
故事说完，他问：“所以泪水酒和孟婆汤到底有什么不同呢？”竞日孤鸣摊手：“小王也不知道”，苍越孤鸣带着小小的可爱的气愤神情将药一口喝完，颇有些赌气的意味。
他轻轻碰了碰杯，将杯中酒洒在地上，又喝完了自己手中的这杯。
一阵夜风轻轻吹过树梢，月亮被遮掩了些，只露出小半照明。月光很淡很冷，这令他想到另一个人来。
令狐千里跟随自己有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可惜他终究没能成为跟随竞日孤鸣最久的那个，惋惜吗？他自问，或许吧，但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泼尽了一杯酒。
这些并不重要，竞日孤鸣想，这些人最终都会被自己尽数扫清，不管自己人还是异己，真情感还是假客套，忠诚还是利益。他都会悉数铲除，不留后患，杀伐果断。竞日孤鸣一天也没有忘记那场宫变在数十年后酿成的后果，没有忘记颢穹孤鸣是因为什么而死，那时候他没有将知情者都杀干净就是个错误。
而竞日孤鸣认为，自己不会犯同样的错。
不过说到真感情，竞日孤鸣当然也知道谁对他的感情是真的，早些年真心待他的人自然也有，比如苍越孤鸣，比如千雪孤鸣，或许姚金池抛开出于上下级的责任感也能算得上。这些都是他切切实实感受过的爱，竞日孤鸣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方设法地找着理由让自己无视它们。
他将最后一杯未动过的酒留在桌上，那人不喜饮酒，他始终记得这点，即使是桂花蜜也一样。
既然不喜欢，就算了吧。
竞日孤鸣起身回了卧房，沐浴完后他打开刻着梅兰竹菊的柜门，抬眼就瞥见了那套衣服。
那是一套悬挂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在许多其他衣物中并不惹眼，它安静地趴伏在角落，白色缎面里衣被内中的木衣桁撑起，深红暗纹的中衣套在外面，绣金纹的腰带搭在一侧，菱格暗纹外套套在最外层。
竞日孤鸣愣愣地看了它好一阵，然后拿起了它。他慢慢地，认真而仔细地一层层按顺序穿上，屋内温暖的炉火噼啪作响，他躺上床盖好被子。吹灭烛火的瞬间，令他想起那日苏厉长发随意披散，鬓角沾了些水汽垂在脸侧的模样。
外面有些声响，听起来像是冷风送来远处郊狼的叫声。
过了段时间，他感觉那些嘈杂声都静了下来。又似乎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靠近，竞日孤鸣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光，他只能看清来人背光的轮廓。
但他知道来者是谁，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你来了。”竞日孤鸣说，他睁开眼从床上坐起。
“我回来看看您。”来人道。
“几日了？”竞日孤鸣问，他想如过往那些时候一样拉起那人垂下的手，牵着对方坐到床边来。
“十四天。如果您不那么苛求常规，也可以当这是个回魂夜，第二个头七。”来者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触碰，坐到一把靠近床榻的椅子上。
竞日孤鸣敏锐的嗅觉捕捉到屋内随着他的到来也开始弥散出一股味道，那气味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血腥味，是战场上已经闻惯了的，是皮肉被撕开时会散发的气味，难道是他受伤了？竞日孤鸣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走到他身旁，而他却摆摆手：“您不要动，我毕竟是死人，王上离我远一点。”
“孤王这残躯如风中烛火，有何可惧。”
“您现在是苗王了，还有大好的宏图。”他道：“我说完几句话就走。”
“快半月了。”竞日孤鸣说：“孤王以为你会在第七天……可却不见你来。”
“您…您是在等我？”他的声音有些惊讶，还带着迟疑。
“是，也不是。不如让我这么说吧，最近的事太多了，很难真的让人睡个安稳觉，孤王也时常彻夜难眠。”
“不说这个，这次我来，是提醒王上一件事的。”
“你说。”
“您做得还不够干净。”
“你的意思是…”
他陷入沉默，这让竞日孤鸣感到不安，难道是说有什么本该死的还活着？可是那又怎么可能，那明明是自己亲眼所见亲手所为。但“不够干净”的意思不就是说他知道有些重要关键的人物还活着，会是谁，苍越孤鸣吗？还是那个始终找不见的最后一名王族亲卫？颢穹曾经还为自己的儿子留下过什么备用计划是自己所不知的吗？
“王上，我只能言尽于此。”
竞日孤鸣嗯了一声，或许对方是必须遵守某些戒律不得已而为之，他又抬起头去看他，只觉得对方的脸又被阴影蒙上了一层，愈发看不清晰。
“你为什么会告诉孤王这个，明明你我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哈，您就当是我良心发现吧。”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就好像说了个什么把自己都逗乐了的笑话一般：“作为这些年来往关系的附赠品。”
“哦，孤王明了了。”竞日孤鸣说着下了床，赤着脚往前走。炉火已经熄灭，只剩下空气中的余温，但竞日孤鸣却一反常态地感觉不到原本地板应有的冰凉。
来者似乎也没想到他会下床走上前，他站起身想后退以保持二者之间一个他认为相对安全的距离，竞日孤鸣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他抓住了他的手腕。触手间不是想象中的冰冷一片，而是如平时那般的正常体温，只是更低些，就像他刚从屋外的风雪中进入屋内一样。他的衣服同样也很潮湿，而且黏糊糊的，在靠近的时候竞日孤鸣明显感到血腥味更重了。但他没有理睬这些，他一手握着对方的手腕，一手将他的身子压到自己身前，他松开手转而扶住那人的后脑，偏头靠近他那张终于能看真切的讶异的脸。
竞日孤鸣吻上他的嘴唇，这令他震惊地几乎忘记了反抗。
那是种十分复杂的感觉，竞日孤鸣轻舔对方软润的唇，舌尖擦过他的上颚，吮吸他口中的空气。他想，和已死之人接吻或许真的会影响自己的寿命，但那没什么关系，就像他自己方才所言，残躯如风中烛火，有何可惧？
一念及此他不由加深了这个吻，亲得愈发用力而深入，同时他拖着他像床边走去，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在这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真情假意没人重视。那张椅子被他们的动作掀翻，发出一声算不上沉闷的撞击声。竞日孤鸣将对方压到床上，切实感受到身下是有温度的人类身体。
对方被血浸透的衣服在他那上等的锦被上沁出大片难以清洗的血渍，竞日孤鸣伸手去摸他的衣扣，那人才如梦方醒般有些慌乱地挣扎开，他攥紧了竞日孤鸣的手，后者将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那人半撑起身喘息着说：“不行王上…这真的不行，您已经越界了，方才您就不应该靠近我…”
“原因呢？”
“…我说过，我已经是死人了。”
他沉默了片刻：“孤王知道。”
竞日孤鸣放开手，他退开了些让对方坐起身，后者准备再站起来，竞日孤鸣却伸手抱住他，一手环过他的肩，另一手搂住他的腰身。
他身上的血沾了竞日孤鸣一身，后者不知道他到底伤在哪里，又是怎样重的伤能流出这么多血。他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忽然就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悲伤。
这一次，那人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而是也同样抬起手臂回抱住身前的人。这个现如今已经成为苗王的男人将脸贴在自己颈侧，呼吸落在皮肤上更显灼热。
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您要小心为上。”
“苏厉啊…”
竞日孤鸣感到脸上有些热，他以为是自己流泪了，或是苏厉的血滴落到了他脸上。
后者抬起手想为他擦拭，却僵在半空。竞日孤鸣看见他那鲜血淋漓的手迟迟不肯落下，似是怕脏了他的面孔，但此时他又怎有心去关心这些，便伸手去抓他的手腕。
然后他慢慢睁开眼，原来是窗外明媚的日光照在了他脸上，房间内一切陈设依旧，整洁明亮。
他摸了摸面颊，脸上也没有任何痕迹，他照了照镜子，脸面上平滑一片，既没有血，也没有泪。
他身上的那身衣服也干干净净，带着原主人喜爱且惯用的熏香味。
什么都和昨晚睡前一模一样，就像自己只是如平时那般地睡了一觉，又做了个梦而已。
他起身更衣，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情绪在胸中暗潮涌动。
但夜间那真实到不可思议的记忆还停留在他脑海中迟迟不肯离去，只是竞日孤鸣不再纠结这是否是真实发生过的了，而是加大了寻找最后一名王族亲卫的力度，苏厉那晚的话让他心中警铃大作，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所指又是何人呢？
也许是天意又展现出它那令人厌恶的玩味性情，此事的寻找始终没有结果，竞日孤鸣不由想到诸多可能。它会与那时候自己所看见的苍越孤鸣的死亡有关吗？既然自己确定苍越孤鸣已经死了，就在自己面前，那又为什么还找不出他全部的残党呢？
此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随即为这个念头而感到浑身一颤。如果苍越孤鸣当真没有死，那时候死在自己怀中的实际上是他一直在派人找寻的王族亲卫呢？既然苏厉能易容，能改头换面，为什么其他人不行？
只是这个想法太过荒谬，实在难以使人信服。
苍越孤鸣隐藏身份杀至他身后的时候，他正望着高挂的月相，不由又感到那种熟悉的落寞。
自残破的后花园离开后，他悄悄折回房中又取了些东西，然后离开，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而夜晚的寒气给他带伤的肩膀与残躯增加了很大的负担，他已经决定了要远离苗疆所有人的视线。
但在独自一人悄悄去往那处并不惹眼的荒弃宅院之前，他都没有明确的计划。
在数十年的谋划，在紧锣密鼓排布的决策之下，竞日孤鸣觉得自己一直活得相当有目标性。而在属于他的战争结束后，他一时还无法适应这样目标陡然发生变动的生活。
既然如此，那最后再看一眼。他想，这也是他与过去的自己最后再见上的一面。
于是他来到了他的宅院，或者说曾属于那个人的宅子门前。
门没有关严，虚掩着一条缝，他趁着后半夜的月光走了进去。
他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坐在院里树下那张竹椅上发了会呆，一旁的树木已经落了不少叶子，缠绕其上的藤蔓长势倒是喜人。然后他起身走进屋内，随意地走着。来到书房，他见桌案上摆放着笔墨与镇纸，就像屋主临走前正准备写点什么，却又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一样。
他翻了翻其他归拢到桌角的纸，上面毫无章法地乱写了些内容。桌面上几乎没有积灰，就像是主人才离开不久的样子。竞日孤鸣又坐到桌前，看着嵌入墙体的架子上那一排排屋主人此前拥有而此后再也无法阅读的书籍，感觉自己仿佛呼吸着苏厉临行前最后呼吸过的空气一般，让他感到有些怪异。
苏厉是不是也在不久前坐在这里，或许此刻他能与他那时的时间线重合，二人也许正面对面，然后分开。
或许当时，苏厉会想提笔写点什么。
于是他也提起笔想写点什么，却发现墨还未磨，他苦笑一下，又放下笔。再说，竞日孤鸣觉得自己此时也沉不下心写字，也没有心情看书。
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要不此后就离开苗疆前往中原吧，自己可以易容成一副老者模样，那种你在路上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垂老之人，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像是浪费了半辈子光阴，无所为且毫无危害的人。
或许，他还能去到苏厉的故乡，尽管他并未与自己谈过这个话题，但这也好，因为他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是。竞日孤鸣曾听过一个故事，说一个人知晓了他父亲死后在浙江做城隍，但具体地域不祥，于是他来到浙江一带的时候，逢城隍庙便拜，只为那零星几点能碰见父亲的希望。
可能自己也能碰上他的故乡。
他又站起身，在屋中转了一圈，推开苏厉卧室的门，内中漆黑一片。
竞日孤鸣划亮了盏灯，跳动的火光照亮了它所能及的半个房间。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苏厉床对面的衣柜，它就在桌子旁边。
苏厉的衣服确实很多，品味也很好，光是他平日最常穿的那套朝服就有三套一样的。还有许多其他的，定着钉珠玉片的石英紫流云外衣，黑紫色缎面菱格的暗纹绣花外套，真丝薄纱的金银刺绣外衫，灰紫提花的大袖外套，渐变花纹刺绣的披风，水纹肩甲外衣，还有许多其他的，数不胜数，每一套或是华美或是素雅的外衣都整齐套挂着内中匹配的其他部分。而配套或单独的各类饰品则是悬挂收纳在另一边的空间，如珠串腰链披帛，坠金的流苏，腰带上的皮质系带，造型古怪的玉佩等，别的不说，苏厉在这方面可真是个讲究人。
竞日孤鸣伸出手，指尖擦蹭过悬挂的每一套衣物的袖子，想象着主人穿着它们时的模样。房内太安静，他放空头脑，轻轻哼起小调，低低的声音如流水般淌过他大半暗沉的光阴。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夕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他轻吟着那江南的曲调，想着完整版的诗句全篇。苏厉是个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他又怎会愿以当初越人的心境自比？
竞日孤鸣叹了口气，他忽然产生了种奇怪的感觉，于是扭回头看向半开的屋门，它掩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就像是下一刻便会有人推门而入一般。
如果当真如此，竞日孤鸣心想，这也是命的安排。
他曾听人说过命，苏厉有一次也曾半开玩笑地问他说：您认命了吗？
竞日孤鸣记得当时自己的回答是没有。
他又想起一件小事来，那时他刚来北苗一年有余，曾半开玩笑地问过丑孔明应该如何看待他人离世后的变化？丑孔明那时候告诉他，这不过是又一次错过的过程，只是这过程持续得更长更久，久到能贯穿一个人的一生。
“不过如此罢了。”他评价道。
接着他又来到走廊上，想着虽然苏厉曾就这个话题向他解释过预测与实际命数间实际上没有必然联系。苏厉还在世的时候他曾问过他，为什么《易经》的字句如此艰涩难懂？为什么庙里抽的签上总写一些含糊不清的说辞？
那时候还是更早先的岁月，早到他还是丑孔明的模样。竞日孤鸣记得他当时说，因为天机不可泄露。而懂得了天机的人不能轻易告诉别人，所以要用隐晦的方式让别人揣摩。别人能不能领悟，有没有改变，在于别人自己。这样的话，懂得了天机的人没有完全参与进来，不完全算是泄露天机，而领悟了天机的人也不会受到惩罚。
“那你会吗？”少年时期的竞日孤鸣问。
“我会。”丑孔明说。
“哦。”他顿了一下：“那……”
“王爷。”丑孔明打断他：“我不会给您算的，您的未来在于计谋，而不是命数。”
竞日孤鸣有些不悦，但他转而思索他的话，又觉得丑孔明说得对。而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扒了两口就不吃了。
丑孔明见他茶饭不思的样子，以为他还在为命理的事情而烦忧。于是他问道：“王爷，您怎么了？”
他挤出一丝笑，说道：“没怎么。”
“您心里有事。是不是因为苗疆王室的事情？”丑孔明问道。
竞日孤鸣见他这么问，便顺着他的话问道：“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事吗？”
丑孔明撇嘴道：“这个问题您怎么问我？”
他说：“我以为你心思那么缜密，一定早就了解了这些事呢。”
丑孔明笑了起来：“我给您这样的印象？王爷思维敏捷，将来要是做了苗王，应该不会有山冢崒崩陵为谷, 国主犹自宴歌舞的时候。”
“是吗？那你呢？你在我身旁做我的国师吧。”
“做国师也太抬举了，我就做个闲人吧。”
“你没有说真活。”
“哈，您不是都已经知道了答案，真真假假的，重要吗？”
重要吗？
当然不。
而他现在想的是，当年丑孔明的话，恐怕永远也无法有证实的机会了。
火光有点暗，竞日孤鸣想去拨一下灯花，却不小心弄灭了火苗，屋中顿时又陷入漆黑无光的环境。
他拿出火折子去点灯台上的灯，不由想起姚金池点灯时的样子。她总是不愿意借助外物，所以伸臂踮脚，非常费力。
如果是自己，竞日孤鸣肯定自己会借助点什么，凳子矮柜之类。或者更简单直接一点，直接让他人去做。
刚重新点亮灯火，一只蛾子就撞了进来，恰巧扑在了刚刚点燃的灯芯上。“呲”的一声，蛾子烧成了一团黑灰，落在了灯油里。那灯芯上的火焰也随之脱离了灯芯，如灵魂从躯体里脱壳而出那般。终究，那抹光亮还是没有撑住，很快熄灭了。
他看着那团小小的火焰坠落，苏厉家中的地面铺着木质地板，竞日孤鸣还有点担心坠落的火苗会将木料引燃，然后火焰吞噬整间屋子。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所有的证据，如果屋主真有留下什么证据的话，全都付之一炬不好吗？
此时他敏锐的耳朵察觉到屋外有响动，窸窸窣窣的，不知是不是什么夜间潜行捕猎的动物。
屋内再次陷入了漆黑，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再一次点火，而是等了片刻，等到周遭又恢复了平静后，竞日孤鸣才第三次点起灯，然后用一根小棍将那烧死的蛾子从灯油里挑了出来。
“蛾子都这么愚笨，非得往火里扑。”竞日孤鸣叹息道。
这时他忽然想起苏厉曾经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他躺在床上，屋内的琉璃灯盏里燃着灯火。苏厉看着那些跳跃鲜活的光亮，金色的眼瞳中映出竞日孤鸣的轮廓，后者手臂撑在他头侧，整个人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
竞日孤鸣清楚地记得，苏厉那时候说出的话，语气淡薄而无奈，透出一股哀怨的无力感。
苏厉说：“它不是愚笨。它只是受了误导，以为自己寻求的是光明，而不知道靠近的是地狱。”
竞日孤鸣闭上了眼睛，他仰起头，回想着苏厉的这句话。
他持着灯盏又回了书房，再次坐在红木书桌前。竞日孤鸣最终还是伸手拿起墨条在砚上缓缓打着圈，随着水滴的逐渐加入，浓稠的墨汁一点点在干燥的砚台上扩散开。
竞日孤鸣拿起笔，蘸了墨水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笔尖垂直地悬在纸面上，他想，这种时候，应该写什么？
他想写两句诗，脑内却空白一片；想提两个字，却不知第一笔该写什么。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鸟鸣，在寂静的夜里听着尤为可憎。竞日孤鸣毫无准备，被惊地手一抖。笔落在了桌上，尖端的毫毛被垂直下坠的力道砸得炸开，随后滚落到地，桌面原本铺展开的宣纸也因此被印上了一片毫无绝佳观感可言的墨迹。竞日孤鸣连忙掀起它查看下面的纸张有没有被浸染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却在他翻卷起一张张纸时，从其中掉落出一个尚未封口的信封。
它是米黄色的，封面干净整洁，没有写任何收信人或寄信人的信息。
于是竞日孤鸣开始反思为何自己此前未曾注意到它的存在？明明是在距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但也有许多时候，人总是在追寻近在咫尺，却完全不自知的东西。而当他翻起上面那些纸张时才打破它原本遵循的沉默，它顺着桌子滑落，卡在竞日孤鸣紧贴桌侧的衣物缝隙间。
他当然注意到了这个，于是竞日孤鸣停下动作，他拿起信封，打开来。
内中的信，让他直白地说吧，字迹写得端正而公整，一列列排布得井然有序，内容也不算多，这让他不由想起写字人的模样来。
于是竞日孤鸣坐在椅子上，就着灯盏内的火光读了起来。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外臣苏厉拜禀苗疆竞王陛下

初，太祖创洪武之治，绝嗣引非议之争。后经万历怠政，灾祸四起。奈何天命无多，冰山易倒，旧朝未可久留。
常言良臣择主而事，今朝纲混乱，内忧外患，敌寇入侵，中原灾祸四起；温饱难求，立足不稳，安身立命更为奢望。然久闻苗王多闻阙疑，中原朝臣之身易引先入之见，其必不以我为重。同宗之竞王势弱，其得我必喜。加之竞王有王霸之志，固解我意，其以明德於四海，乃良选也。
竞王聪慧隐忍，蛰伏数十载，谋定而后动，一朝得破旧制，今麾下群英荟萃，威名远著，军势既大。尊以理治国者，为竞王臣下，从之甚善。此乃所以宜从也。
然，臣决当下请辞，贸然上书或为不敬，局势混乱或为不智，中途离席或为不忠，背离初衷或为不义。奈臣深思熟虑良久，终意下于此，恳请海涵。
王上深谋远虑，才思敏捷，兴社稷，兼文武，招徕四方之士，任贤序位，量能授官，将以利百姓劝贤材也。今臣寸功未立，也无汗马之劳，恐难胜任王上委之重用。
王上见识广博，腹引良谋，臣之能为不足以称，又有旧疾在身，恐先犬马填沟壑，终无以报王上知遇之恩。纵然家室屡空，名宦未立，然书生至此已过分。人情无厌，若恣其心，是无止足也。
王上知人善任，然臣以数年为期亦难全王意，其中艰辛不胜枚举，只望王上能可体谅。臣愚不能助王上之志，加之身体抱恙，难以专诚。故愿乞骸骨，避贤者之路。
书短意长，恕不尽言。
敬申寸悃，勿劳赐覆。

                                                               恭请圣安
                                                               苏厉谨禀
                                                                正月廿二日

看完这封信，竞日孤鸣换了个姿势斜依在一侧的扶手上。他又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反复地阅读苏厉写的这封辞呈。导致他最终没有送出手的缘由不大可能是他突然改变了想法，而更可能是被各种事耽搁了。
再看看时间，这封信写于半年多前。
屋外进入了一种迷蒙的灰蓝色，这是黎明即将到来的先兆，竞日孤鸣站起身，将信封和信纸一并伸向跳跃的火苗。火焰瞬间就点燃了它们，于是他松开了手，看着纸张逐渐变黑，边缘散发明亮的一圈橘红。他看着它们逐渐被烧透，边缘卷起，暗想那些久远的秘密也应该随之被一道焚毁殆尽。
这时，用于黏合信封主体的胶被烧黑碳化，使得原本折叠成既定形状的信封在火焰灼烧下收缩展开，信封的内部因此暴露出来。
在火焰侵蚀吞噬干净它们前，竞日孤鸣看见内中赫然还有几个字。信封太厚，墨水根本无法穿透纸张，以至于起初他都没有看出内部还写有内容。
火舌很快也舔舐上了内部的纸张，它们在火焰的高温下缓慢地重复着焦黑变脆，然后碎成灰烬的过程。
但竞日孤鸣看清了，内部的字很少，也相当简单易懂。
那不是任何疯狂的胡话或是焦虑的臆想产物，也不是什么奇怪而难以识别的异族语言，而是展现出书写者具有相当正常的理性与平和心态，或还带着些复杂的其他情绪的字词。
那上面只写了六个字：竞日，望自珍重。

頂端

秋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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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樓發表於: 2023-11-30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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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番外+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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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樓發表於: 2023-11-30 1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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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魔司令篇】

自那次的大战后，魔司令修养了许久，他得益于一个村落里医生所助，那是这一带村屯最出名的大夫，但却有些怪癖，导致别人并不大愿意与他交往过甚。
或许这是能力超群者的通病。
他偶然看见魔司令那如同死尸般的残躯，于是将他费劲地搬回了自己的居所。那是一幢建在林间的小屋，带一个后院，旁边不远有道壮观的小瀑布，位置还算远离人烟，因此它也不必为其主人的某些怪异言行，而冒上会遭人疑难目光的风险。
他在不远处的战场找到了魔司令的断臂。男人检查了魔司令身体上那些较为严重的外伤，查看了他胸肋处的贯穿伤和左臂整齐的刀口。然后表示他认为这伤势还有救，这个时候魔司令仍然在昏迷中，后来他通过对方了解到，但凡苏厉那一下捅得再往上些，或是再用力些，或许自己会当场毙命。
“这人是真想你死，也是真不想你死。”他这么说，又扫了眼魔司令脸上的皱眉表情。
后者没有发表意见，他转开了头。
而苏厉究竟是有所保留，还是在那种环境下没能太多考虑精准地杀死自己，魔司令就不得而知了。这位自称姓华的医生告诉他，即使他的残肢与胸口的撕裂伤得到了修复，此后也不再适宜过度习武，尤其是他重新接上的断臂，它已然失去了能够流畅地舞刀弄枪的能力。他说得很委婉，魔司令却明白，他的意思是自己最好不要再上战场了。
对于魔族来说，自愈能力极强是一项先天优势，因此当医者惊讶地看着魔司令的身体一天一个样地飞速恢复时，脸上的惊讶的表情完全无法掩饰。魔司令只是笑了笑，对他说自己身体比较好，恢复得快很正常。
对方似乎是信了，魔司令也当他信了。直到他们后来的某次月下对酌时，医师才对他说：“其实我知道你是魔，但我年少时曾得益于魔族的救助，周遭的人会排挤我也是因为那件事，他们觉得被魔族送回的人会预兆着不详。但着不妨碍他们在有需要的时候理直气壮地要求我给予帮助，这和他们平日里对我的躲避疏离不冲突。同样，与我虽是人类但却选择来医治救活你也不冲突。”
魔司令哑然失笑，原来他早就知道。
但他也知道，自己恐怕是很难再回到修罗国度了，而如今苏厉也不知所踪，这苍茫大地，他又能去哪里。
华医师替他做了选择，他表示魔司令可以留在自己身边，他对此表示非常欢迎。面对这个外表阴郁却有着热忱情绪的中年人，魔司令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只是他没住多久便再次离开了，因为魔司令发现自己始终对有些东西念念不忘，即使那不是什么好的象征，即使它们归拢起来所代表的那个人背叛了他，如此魔司令也仍然记挂在心。他对苏厉的情感很复杂，有恨意，也有不甘，有挂怀，也有怨毒。同时他也知道，在他们俩关系开始的早期，自己对苏厉的爱与后期对他的恨是同等的。
他常坐在一个地方发呆，看着某一样静止的东西，一看就是一整天。医者问他时，他只说自己是有心事。
“我觉得你并不是心思沉重。”某一天当他在以同样的理由搪塞时医者说：“你更多感到的，是困惑和漂泊无依。”
魔司令再次沉默。
此前，他在经过深思熟虑后，向华先生借了些钱两尝试着自己开了间当铺，在柜台的隔栏后他扯起了一张暗红色的薄纱遮掩自己的面容与身形。在乱世中这生意异乎寻常的好，甚至好到超乎了他的想象。这让魔司令很快还清了借来的钱，并翻了几倍地又给了对方许多以感激他对自己的照顾与帮助。
在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感觉自己已经恢复到了健康的状态。
离开那地方之后，魔司令选择在一处中苗接壤的地方停留下来，那里有一座城镇，规模还算大，并且十分罕见的并未遭受过太多战火的蹂躏。他在这里再次经营起了自己的营生，凭借自己还算广博的见识与经验主义，没过几年就将附近的同行近乎全部收归己用。当他有了钱后，便在靠西的地方购置了一处地产，他请了人修造屋宅，并小心地隐藏起选择此处作为宅邸的理由。
后来，他会在每个晨曦初露的清晨亲自在屋前地坪里为那些移栽来的树苗浇水，在日头逐渐升高时回到房中翻阅账册，有时他会亲自去到店里，伙计们与当班的掌柜见到他都无声行礼。魔司令一心一意地经营自己的事业，逐渐也累积起了些许可观的财富。
他也去过城外的山林，从他的居所走不过多远便能到达此处，他在那里找了许久，终于分辨出苏厉曾领着他看过的那种月光草，原来那不仅只在某个特定地带才有。他将之挖出来移栽入了一个小小的陶瓷花盆，花盆上画着一棵树，树上有一片云，树下有一个人，还有一首诗。是唐朝诗人王维在《酬张少府》一诗中的两句，写的是：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他将花盆放在前厅的窗框上，每天出门前看上一眼它有没有结出果实。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他差一点就要忘记自己曾经的生活，忘记对那个人的恨了。那些戎马生涯，那些战场拼杀，那些艰辛过往，那些卑劣反叛……似乎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些事真实存在，也曾经是他生命的全部，是曾经养育过他的母体，是曾孕育他的子宫，是在成为蝴蝶前的毛虫。魔司令自再次醒来后便忽然觉得自己与它们毫无感情了，对修罗国度的恩情他已付出过一切包括性命去回报，这就足够了，既然他还能活着，那生活总要继续。既然梁皇无忌能放下一切重新开始，自己为什么不行，他此前将梁皇无忌打为叛徒，但现在又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开始认同他的某些理念来。
至于对苏厉，魔司令在此前还不能坐起身时确实深深恨过他，甚至到现在他也不能说自己的恨就这样消失了。对苏厉的怨憎超过了以往所认识的每个人。这恨不会消失，但他在此前的某日，听外出采药的医师与他闲聊听到的传言时似乎听到了他的消息，魔司令觉得自己不应该对此表现出重视，但在他心中属于过往时光的部分却期待地抬起了头颅。
那些流言串起来大概是：苗疆发生了场原因不明的内乱，然后北竞王开始掌权，苗王子不知所踪，前者似乎想把后者找出来以绝后患，时不时地就派出兵将巡查。那些苗人的将领中有两位较为惹眼，一位是个美艳绝伦的女性，她不笑时拒人千里，笑起来时百媚横生。另一位是个身高七尺仪表堂堂的男子，说起话来语调怪异，给人一种奇妙的说服力。而他之所以给人留下印象也不仅止于此，而是因为他的身着打扮与苗人不同，似乎更像是中原来的。
一个带领苗兵的中原人，这件事本身就有些讽刺意味在里面。
那时候魔司令还未能痊愈到能站起身的地步，但他仍是抬起那条完好的手臂紧抓住讲述者的衣袖。
“…那个人具体形貌是什么样…那个中原人，他在哪里？他是谁…”
“这我不大清楚，看到的人没说。因为他们行踪不定，所以也不是每次都能碰到。你别太激动，那是你的熟人吗？如果有机会我帮你打听打听就是。”
“不……不算熟人吧，不打听也无所谓。”魔司令不确定地自语道。
再后来，他又听说苗疆竞王兵变失败，为首的竞日孤鸣伏诛，曾经的苗王子苍越孤鸣登基后，北竞王的旧部也都无一幸免。
这对他来说，或许也算是个安慰的结局。审判已经降临，苏厉得到了他应得的报应。
如果，那真是他的话。
按理说，魔司令应该感到大快人心。
但仍是有一点模糊的记忆，让他感到隐隐的不安。
在他离开中苗边界独自一人的这些年间，魔司令始终在打探蜕变大法的具体内容，向各路人旁敲侧击地获取与之相关的信息。
他可以明确苏厉已经死了，网中人也是，但他此前就听说了网中人在不久前重新出现在中原，跟着一个绿色头发，戴着半面眼罩的人类。他知道这个消息是真的，因为他们就曾从他所在的城前经过，那时魔司令站在城头，隐藏在建筑的阴影里看着他们。
但他什么也没做，当那两人走远后，他转身下了城，继续一天的事务。他想从那时起他最好将自己继续视为一个背井离乡的人，或是再残酷点，漂泊无依的人。上级和同僚与他而言已经死了，尽管这让他有些遗憾，他希望修罗国度能够蓬勃发展，却也明白此时这愿望能否真的能达成都已不再需要他了。
或许一开始就并不是特别需要他。
这样又过了许久，他偶然间听到一个说法，如果修炼蜕变大法者是在极度紧急且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即刻身亡，蜕变大法也会出于自保本能生效，但却会带来类似于罹患失忆症的副作用。他想起网中人此前的反应，猜测着一些事情。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这在他心中始终是个谜，他只能大概地猜测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却凑不成完整的真相。
魔司令也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去细究这件事，于情于理这样也是苗疆的事情，跟他毫无关系。或许他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因为除了追踪自己为数不多的熟人，他似乎也没有什么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去做。整日里无所事事的柴米油盐理账算钱，可不是他习惯的生活作风。
还可能是因为对苏厉的恨意实在太深，让他想把他找出来，想夺回他欠了他的一切。毕竟在这整场事件中，那场大战远不只是让魔司令感到了遭遇背叛的震惊与怒意那么简单。能找到那个毁了他的人，并对后者施行他愿意施行的任意惩罚，站在他的角度来说也能给他某种特殊的快感。
这样维持着正常的生活又过了几个月，快要到年终岁尾的时候，某天魔司令又在山道上散步，感受着冷清的空气和针叶植物的特殊清香，他想这种清新的环境能赋予人类种族长寿的诀窍，所以在远古的传说里，隐士通常都是居住在山里白发苍髯的老人形象。
拐过一个岔口来到南面，他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个人，与对方擦肩而过时，二人都不自主地看向对方的脸。魔司令在刹那间感到一丝熟悉感，但这个人很明显不是本地人，从他的形貌衣冠来看，他更像是来自再往中原深处一些的地域，且与自己在此前从未见过面，这点潜移默化地加深了他在魔司令心中的印象。
但他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那古怪的感觉稍纵即逝。
直到他回到城中时，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人，对方站在当铺的门口，仰望它悬挂的黑色招牌。
魔司令走进了些，那人背对着他，魔司令只能看见他浅色的长发半披半扎的在日光下耀眼折射出的色泽，那是种白与浅紫混合着少量的银丝组合成的颜色。
面对着门的伙计率先看见了他，青衣长衫的中年人向他浅浅行礼致意时站在门口的人也回过头来，当他看清魔司令的脸后，后者几乎敢肯定他的脸上划过了一丝诧异与纠结的神情。
“您是要当东西吗？如果是，怎么不进去呢？”魔司令问。
“不。”陌生人说道：“我不是要当东西。”
他一开口，魔司令几乎要震惊地后退几步。命运在此时向他揭示了一个机会，面前人讲话音调偏高，尾音下压，在说到某些特定发音的字的时候，他的语气下意识地变重。这让魔司令立刻想到了一个人，那人过去曾在某个时间节点来到自己身边，那人曾深受自己信赖倚靠，那人曾为自己也出过许多良谋嘉策。
那个中原人，那个遭到背叛的背叛者。
只是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是因为蜕变大法吗？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魔司令想，也或许他只是苏厉的子嗣，不过看他的年龄，难道苏厉在与自己相识前便早已成家了？如果有，那他当时可是一点也没泄露。
“我不知道。”陌生人说：“我对自己的姓名并没有什么印象。”
见魔司令面露难色，陌生人又说：“嗯，大人非要问的话，我记得我姓宋。”
魔司令愈发惊诧，他不由地想起自己曾经与苏厉说过的话。那时他打趣他是不是姓宋，因为那与苏字谐音，他还清楚地记得苏厉当时没有否认这点。
于是他细细打量他，尽管他并不十分擅长分辨人类的相貌，但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使他觉得这人有许多地方都与苏厉长得很像。他们有着一样上挑细长的眼睛，一样金色的瞳孔，一样抿紧的单薄嘴唇。
对方看着他，神色有些茫然。
许久后他开口道：“宋先生来此是寻人的吗？”
“不是，我是闲逛到这里的。”像是苏厉的那名陌生人这样说。
“我觉得先生与我十分有缘，您长得很像我曾经的一位故交，如果您还有印象的话，我想我们在更早之前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既是如此可否请先生赏脸来寒舍一叙？”
这些年的普通生活磨练了魔司令的圆滑处事，在必要的时候，他能让人感到及其愉快，因此也几乎每一次都能够得偿所愿。尽管如此魔司令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陌生人却在短暂衡量过他话中可信度后点头应允了。魔司令带着他跨入门槛，穿过前院的鹅卵石小道进了厅堂，他沏了茶，与来人随意地交谈了些问题。
他们谈了一些有关天气与局势的泛泛话题，然后聊了些各自的经历与看法，从中魔司令得知这位古怪的客人自己度过了许多艰难而思维混沌的时候，所需要的除了金钱外还有许多其他的深层的东西，比如他记不起自己从哪里来，要去做什么，曾经又是做什么的。但他清楚明白地知晓知道自己忘了一些事，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说来也是，如果已经忘记了，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了呢？
魔司令表示自己能够提供帮助，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底，但面前的人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他还不清楚原因。
“只是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正渴望并能够接受有关自己的过去，宋先生。”他说，这些年的经营不仅让他染上了人类的精明算计，也养成了他保留余力的习惯。
“关于这一点，我其实也不知道。”客人表示，同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以手掌轻拍前额，这个动作更像是自我否定。
魔司令观察着他的神色动作，判断他所表达出的意愿中是否含了水分，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极大可能是在养虎为患，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件事发展至此原因他也有所好奇。
如果对方真是他所想的那个人的话，魔司令只能说是上苍居中调停的结果，命运机缘巧合地将对手送到了自己面前，此时他的仇敌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迷茫无觉，这简直让他感到难过，但同时他也没法克制自己喜悦的心情，这意味着自己终于可以掌控住他了。
不管这造成了上述结果的是哪一类疾病导致的并发症，或仅是基于某个原因，魔司令不大想去猜测。他只想抓住机会，将对方留下，以此完成自己对他的报复。
而这位住客倒也安静，平日里就在宅子里东游西转，有时坐在院内的桌旁，半身趴在石桌上以指尖轻敲桌面。有时也去看看那颗摆在窗台上的植物，还有的时候是坐在书房中看书。他什么书都看，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怪谈杂论一概不挑，那些书多是魔司令此前为打发时间阅读的，现在全让他翻了一遍。有时候，他会委婉地向屋主提出希望拿到一些钱去买点别的书，魔司令每次都给他许多，远胜于他希望获得的数目。
这可能是让魔司令想起此前苏厉总是给他许多钱财任他花销的缘故，尽管那时候他需要花钱的地方也少得可怜。
他时常能和魔司令说上些话，但很长的对谈所占的比例非常少，且只要是涉及身份与过去这样的话题，他便皱起眉一副难以回答的模样。魔司令观察了几次，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而不是装傻充愣，于是也不再问了。
此前魔司令有过担忧，住客可能只是想从他这里免费白得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另外收敛些自己的钱财，然后在合适的时候扬长而去。他为此担忧过，也想过是否要适当克扣对方的生活指标，毕竟他每次找魔司令要钱时后者所给的数目都超过他希望拿到的数目。
当然，魔司令只是这么想想。从此前他的种种表现来看，不难发现他其实是个耳根子挺软的人，尽管多年的磨炼使他在智谋与算计上卓有成效，却仍然心智较为软弱，无法干脆利落地做出某些切实决定。
一个多月后的下午时分，当魔司令回到宅邸时看见自己的房客惬意地靠坐在一张竹椅上，竹椅摆放在院内那棵算不上参天的树荫下，旁边的石桌上还有个木质托盘，上面放着紫砂的茶壶与茶杯。
他轻轻关上院门，对方似乎是睡着了，头歪向一边，脸侧着隐在树影内。魔司令轻轻走过去，带跟的靴子踩踏在草叶碎石上的轻微响动被微风吹散，微不可闻。
因为是突然入住的缘故，客人除开那时穿在身上的那套衣物外并没有携带其他任何东西，自然也不可能有换洗的衣服。于是在这些时日里，魔司令一头为他联系布庄制作合适的服饰，一头先将自己的衣服拿给他以做换洗。
而魔司令的衣服款式很少，实际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更乐于将一套自己穿着相当满意的衣物做许多套一样的。因此他能借给房客的衣服也只有那么几种，时常会出现他们二人穿着一样衣服出现在不同地方的情况，但介于后者几乎不踏出院门的前提下，倒也少了许多好奇探寻的目光。
他来到休憩者身前，对方呼吸平稳，睫毛轻颤。魔司令再次打量他，感觉他穿自己的衣服还挺相称，白色暗纹的提花绸假领包裹住他脖颈处白皙的皮肤，砖红祥云纹绣花镶边的交领盖在外层，领口没有拉扯好，有些敞开露出内中的里衣，青色渐变的敝履腰带上有墨绿绣线绣成的龙纹，它从竹椅的一侧垂下来，末端的长长流苏几乎块扫到地面。他曲折着左臂，以手背支撑他偏向一侧的头，因此藏青色双层的龙纹绣花罩衣的宽大袖口随之散开在扶手上，与其一同在扶手上摊开垂挂的还有内中那件红色的袖子，上面暗色的云纹随着柔软布料的铺散程度而显得有点像是在流动，就如同一片片有血有肉的朝霞。外衣金色的刺绣倒是因其堆叠的缘故而显得有几分狰狞。魔司令盯着袖口那层叠的绣花看了一会，然后才轻轻将手搭在熟睡者的肩上。
客人醒了过来，抬起头看着他。
“你自己买的？”魔司令指指他身下的竹椅，这把家具的颜色看起来很新，似乎是刚打出来没多久。
“哦，这个。是的，因为我总觉得院子里不摆上把椅子生活就缺了点什么，我恳求您纵容我这一小小的任性举措。”
“这样，但你并没有因此找我要钱。”
“我从您此前每一次慷慨给出的金额中攒下了一小笔进账。”
哈。魔司令在心中小小地乐了一声，为这个回答感到满意。
某日的清晨，魔司令起床时发觉满屋都找不见他了。他推开每一扇门，客房书房厨房偏房都看过了，空无一人。
他有些慌乱地来到屋顶，想看看有没有线索。
那个人背对着他站在屋顶露台上，没有束发，背影在初升的朝阳中形成一个镶金边的黑暗剪影。
“你在这做什么？”
“我只是似乎想起我的名字了。”
“愿闻其详。”魔司令来到他身旁，与他共看旭日东升。
“宋天池。”
“哦，还有呢？”
“我也只能想起来这么多了。”他说：“难道还有其他的？”
“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名字，不是我的。”
他又沉默下去，低着头，一言不发。
魔司令忽然情不自禁地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对方似乎有些讶异地抬眼看了看他，却没躲开或说些什么。
于是魔司令再次碰了碰他的手指，这一次，对方做出了回应，他抬起指尖，魔司令顺势松垮地虚握住了那冰凉的手。
宋天池轻轻地笑了。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他问，被问话的人神情一怔，似乎是在记忆中翻找了许久才开口道：“我不记得，我只记得庄子在《逍遥游》中有言‘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或许是来源于此吧。”
魔司令点头，他对中原的古籍书册并不甚了解，也没什么很大的兴趣去深入研究它们。那时他就当宋天池这个名字就只是它表面的意思，仅此而已。
距离上元只剩半月左右时，镇上来了几个外乡人，本来这没什么稀奇，但他们到当铺典当财物时给出的物品却引起了魔司令的注意。
那是个小小的金兽，被制成十二生肖中的蛇形，整体也不过婴儿拳头般大。
这其实不是什么特殊的物件，却令魔司令想到了某些事，某些很早之前所见到的东西。
他想起当年苏厉曾去金铺融化过什么东西换成大量的钱财，而他所用之物，魔司令记得自己曾见过一个，正是当初他重病时委托自己拿去换钱的某个部分，是十二生肖中的某个兽形。
那与自己手上的蛇像是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更确切地说，是同一套拆分出来的个体。
于是魔司令挥手招来常在店内打杂的伙计，询问来到此处的那几个生面孔是哪里人，伙计告诉他那是苗疆人，自苗北来的。
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此处位于中苗接壤的边陲小镇，有苗人现身也完全正常。但这许多不起眼的细节让魔司令想到此前听闻的风声，在苗疆当年那场夺权之争中，北竞王麾下曾有一人来自中原，口音清奇一身紫衣，常带一小队人外出为竞王办事，却鲜少真与人发生过实际冲突，似乎只是为了探查之用。这在当年只是此类风声中很小的一部分，传播的人将它当作是个乐趣，一个与众不同的谈资。而魔司令则心下大惊，那些传言里对那位“中原将领”的描述使魔司令不由地想到自己时下也刚好认识的那个口音清奇的中原人，这两者又是否会是同一人呢？
眼下倒是个上好的打探契机，魔司令让人去向那几个苗北人打听一下当年竞王之乱的结局，最好细枝末节到每个人，传闻也好，亲眼目睹也罢，都打探一下。
那夜他回到家时，宋天池正趴在书房的木桌案上看书，他一手撑着头，半身趴伏在桌面上，那卷书页竖起放置，若是不看书本还开着，是不是被翻动一下，真让他感觉对方已经睡熟了。
魔司令没有惊扰他，站在门口看了他许久。
他仍然不敢完全地肯定这人就是苏厉，他与自己印象中的苏厉相差太大了。但如果他不是，他带给自己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该如何解释呢？
魔司令当然可以认为这只是自己多虑了，但他的面孔又有几分当年苏厉的模样，至少魔司令觉得像，但仔细一看又不像。
他的眉眼依旧生得细长，浅金色的双眼，额前垂落下一缕银紫色刘海。他的头发几乎全部变成了银色，其中透着些许淡紫与白，几绺深紫色鬓发落在他堆叠的衣褶间。他束着发，如同魔司令印象中的苏厉一样偏好佩戴些形同盖板的精致发冠，上有白玉浮雕与金色芷兰花饰为主。这一次他没有在两侧以编绳穿过铜管为饰，而是在束起的发辫旁佩戴了两串顶端穿着琉璃金珠的细长白色流苏。
这相貌上的更变过大，他实在难以确认。
几日后打探消息的伙计回来，他带来的消息具体得令魔司令感到不安。
那几个苗北客其中有一位正是当年竞王之乱中的兵卒，在北竞王手下当差，做一个巡营瞭哨的小队长。他夸口说当年他几乎跟随竞王手底下所有领过兵的朝臣，但说起每个人的结局时又说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这就是真实的信息，他只知道有几个能确定结局的人。
据说一开始的，是死于七恶牢中的渡江卿，然后是一去不回的令狐千里，再是夙将军，在争端中死于对战的步霄霆，接着是苏厉。前述的那几位除开令狐千里是中毒身亡外，其他都死于撼天阙之手。至于其他人，茹琳和女暴君，应该是死在王族亲卫与苍越孤鸣的人手里。他之所以记得这些是因为苏厉似乎是最后一个死在撼天阙手下的人，而在此后撼天阙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加上这是他唯一一场亲自参与目睹的事件，因此对当时的场面记忆犹新。
魔司令在藤椅上直起了身。
苏厉的死状有些类似渡江卿，这么看，撼天阙还真是做事有始有终的人。那兵卒说当时在场的除了他们这些兵将还有女暴君将军，撼天阙发起第一轮攻势时苏厉的耳膜似乎是被强悍的贯穿力所震破，因为他看见自他的耳中涌出了鲜血。而女暴君领着残余的人朝另一个方向退开，他们自顾不暇，也没时间去关心他人怎么样。而当时苏厉似乎也准备这么做，两方散开重新成犄角之势包围撼天阙，但后者明显是杀红了眼，他没有片刻停留直逼苏厉那边。接下来他知道的是，除了他们这寥寥无几的几个人外再无活口，苏厉死的时候身体炸裂开来，他身首分离残缺的身体飞散得到处都是，女暴君被他的血溅了一脸，她似乎也有些惊恐与骇然。
“那太疯狂了。”他如此评论道，仿佛过了这么多年仍是心有余悸。
随后竞日孤鸣就来了，他与女暴君交流了几句，然后女暴君让他们撤回了大帐中。
魔司令挥挥手示意伙计去忙其他的事，他则仍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当年的苏厉早早臣服于还是北竞王的竞日孤鸣，随后因一些或多或少与魔世有关的计划而四处寻找魔族以求得一个契机。在他第一次遇见自己的时候就已经规划好了日后的方针，他所做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达到目的，其中有几分真心假意已经不重要了。然后他回到苗疆，协助竞王发动夺权的政变，苏厉或许是想低调地在前者手下度日，而没有参与太多抛头露面一展拳脚的计划。而他死得太快太急，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在场的人包括他当时的一位同僚在内都是惊呆了，当事人更不可能有所防备。
或许苏厉那个时候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死，魔司令回忆起此前别人告诉过他，蜕变大法主要生成的契机与当事人对活着的渴求程度直接挂钩，纵然是修炼过完善的蜕变大法，也极有可能会因修炼者死因太突发而造成一定反向效果，其最大弊端就是丧失此前一切记忆，在这个例子中，网中人就是典型。于是在此类前景下，苏厉体内的蜕变大法只来得及出于本能地被催发生效，却带来失忆的后果。
不过与网中人不同的是，他能够记起某些地方，某些特定的事，看见曾经熟悉的人也会下意识多看两眼。
魔司令回忆起宋天池和他第一次见面时，虽然并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或他的名字，但却仍同意跟着自己这么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回家，这不就说明他还是有一些模糊记忆的吗？
都对上了。
也有对不上的。
比如为什么苏厉不记得自己的姓名，甚至连丑孔明的身份都说不出。当然，也可能他记得，只是又换了个名字，至于这个名字与当年自己猜测的姓氏之间的联系，他自然也能解释为巧合。
再比如，苏厉究竟是如何在蜕变后活下来，还能够来到这里的？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是机缘巧合吗？但如果巧合太多了，是否这又是另一个阴谋呢？
年节前几日时，魔司令给府上的仆从们每人发了许多碎银，让下人们有家的回家陪亲人，没家的也去镇上放几日假，等到年后再来。等打发走了所有人后，空荡的宅院里只剩下他和那位访客。
“马上要过节了。”魔司令说。
“昂。”宋天池简单回了声，稍后又说：“那，你是希望我去别处？”
“……说实话，你一直在我这住着，也不是个事。”魔司令装出为难的神情用余光打量他，他注意到对方脸色一刹那间闪过一丝愧疚，不禁有些惊讶。
“哦…”宋天池想了想说：“那好吧，我明天离开。”
他停了一下，又说：“感谢你这半年多以来的帮助。”
“我总觉得今年会落雪，你觉得呢？”魔司令岔开话题，他倒也不是真想赶人，以他现如今的能力养个闲人也是绰绰有余，更何况对方的身份是他深深怨恨，却曾又渴望自己能够与之站在一起，甚至到如今都如此模糊渴望的人。
“我不知道。”宋天池老老实实承认：“我对天气没什么研究。”
“今年天凉的还挺早。我以前是习武的，对寒冷的抵抗力比较强，因此衣服也不会做得特别厚重。你会不会冷？”
“这嘛…其实，会有一点。”他有些局促地说：“但不要紧，我可以把几件叠在一起穿。”
“哈…哈哈哈哈…”魔司令笑了，他觉得这个说法挺有趣的。
“我明日去给你订身厚点的衣服。”他说。
宋天池抬起头有些惊异：“可我明天该离开了。”
“哦，这个啊。”魔司令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骗你的，你当然可以留下，事实上我也希望你这么做，毕竟你看啊，逢年过节的这么大宅院里只有我一个人，这多不好。”
“你说得对。”他承认道。
“你有想起更多事吗？”魔司令扯过一把椅子在厅堂内坐下问道。
“还没有。有时我觉得自己好像想起来了，但记忆转瞬即逝。”宋天池也在魔司令身边坐下。
“我觉得你很熟悉，似乎我们认识了很久，但这怎么可能，我想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想了想又说。
“是啊，是第一次见面。”如果他确实是苏厉，那也确实是他以这样全新的身份与魔司令的第一次见面。
那晚的天色很好，月光透过窗子投射在厅堂中，摆放在窗框上的月光草枝叶轻摇，似乎它也沉浸在这悠然的月色中。
宋天池走到窗旁低下头去看那株植物，魔司令来到他身后，见他瞧得出神，便问他可认识这是什么。
“这是月光草。我想。”
魔司令有些惊讶：“什么？”
“月光草是种由天地阴暗汇聚而生的植物，在中原的传说里它能吸收月光，是拥有灵魂的草，也是拥有记忆的草。”
“继续？”魔司令说。
“这种草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后次年会结三枚果子，结果后便会死去。在中原的传说里，三枚果子中白色的是圣药，可以起死回生；黑色的是奇毒，中毒者无药可医；还有一枚则宛如月光凝聚而成，是延续生命的种子。也因此它才得名月光草，它本身是由生命，魔力，灵魂构成，死去时三者也分别以果实的形态保留下来。这样它的记忆不会随着死亡而消散，而是可以传承下来。在古代的花语中，月光草代表得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魔司令如被人重击了一下似的呆立在原地，宋天池在此时回过头来。
尽管当事人实属无心之举，但这在魔司令看来就像是蓄谋已久的那样，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许多念头。他是否早就想起来所有事，会不会再一次设计陷害自己呢？
这个念头让魔司令开始忧虑，而他甚至还没有完全理清楚这一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对方想起来了吗，他真正知道一切了吗？
他从未觉得眼前这个人这么像是苏厉，他的那番话将魔司令粗暴地拽回到蜀汉地区的山岭间，拽回到那个满月的晚上，那汪潭水和那条不大的小瀑布。苏厉的脸上散落着斑斑月光，那是树影漏下的成果。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魔司令忽然说：“我知道你的过去，我知道你的身份，我知道你曾经效忠过谁，曾经去过哪里，曾经做过什么。”
就算此前都是猜想，此时他也能完全认定了自己的推断。
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把自己的推测说出来，面前这个人会有什么反应。毕竟他看起来对曾经过往的一切是如此的混沌，就算自己说错了，他也没有足够的知识来反驳。
“请讲当面。”宋天池说。
“苏厉…”魔司令说。这话似乎不像是对对方说的，而像是他的一句自言自语的叹息。他念这个名字的时候咬着牙，带着种无法调停的恨意与无法忽视的怀念。
“苏厉，或是毋宁说丑孔明。你曾是中原史家的敌对，曾是大明朝的官员，曾是苗疆北竞王的手下。你去过东瀛，送过被偷梁换柱的魔之甲；你去过中原，潜伏在我的身边；你去过苗疆，臣服于竞日孤鸣的座下。苏厉是你的化身，你的再一次重生，这是你修习的蜕变大法，你的保命绝学所起到的功效。但最后一次你在苗疆时，被撼天阙以强劲内力震得粉身碎骨，只剩下头颅完好，所以你的蜕变大法并未如前几次那样完美地生效，只是起到了近乎于条件反射的作用，也因此只能保证了你的再一次复活，而使你丧失模糊了大半的记忆。”
魔司令顿了一下，继续说：“而即便是如此状态下的你，也具备独立存活的能力。但由于记忆的空白让你时常处于混沌不清的状态，我们在街上见面的时候就是如此。那时你正在仰望一块牌匾，而当我问你时你却否认自己有进店的需要。我说服你留下，是因为我对你的真实身份有所猜疑，第一眼你就给我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应该留下你。但你没想到在此遇见的是我，或者说你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是谁。你觉得我似乎与你相识，但现在的这个你并不记得我们有过会面，因此你下意识想远离我，却又或许是出于某种微妙的联结关系使你也同样想要留下。”
“尽管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但我想自己已猜中了大半，这恐怕就是你曾经的故事，是你探索过黑暗广阔的深渊，又爬了回来的过往岁月。而这无疑是你此前所有经历的最好尾声。”
他一口气说完了，他盯着对方的脸，等待他的反应。
讲述中他刻意避开了苏厉当年杀他却又似有意似无心地没下死手的往事，因为他不确定该不该提起这件事。
宋天池似乎呆住了。他怔怔地听着魔司令的叙述，大脑正在分析这些信息，以此唤醒深处沉眠的往昔记忆。
他慢慢想起了自己站在朝廷上峨冠博带的样子，想起了与少年时期的竞日孤鸣站在湖边的样子，想起了在东瀛格格不入举步维艰的样子，想起了站在破败家宅的后院里双亲坟前的样子，想起了在苗王宫向竞日孤鸣躬身行礼的样子，想起了带兵对抗撼天阙与苍越孤鸣的样子……他想起了许多往事，随之也想起了许多故人。
他的头开始泛疼，大脑不愿就这样接受猛然需要处理的海量信息。
他抬起头，他看着魔司令。
对方的脸一如往昔。
他想起了在荒僻山林间的城镇废墟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魔司令耐心地等着，他们持续着这个状态一言不发，过了似乎很久很久后，才有人率先打破这诡异的宁静氛围。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然后他又开口，这次他吐出一个名字，语音中充满了矛盾与纠结：
“魔司令…？”
“是司令大人，苏厉，你应该这么叫我。”
在此后的行文中也仍将他称为苏厉，就像魔司令后来所做的那样。
“或许你还能记起某些自己曾对我做过的一些不好的事？”
“……”他面色有些发青：“司令大人，您要为了复仇而杀了我吗？”
“不，我不会那么做。”
从离开魔世开始算，魔司令来到人世已近十载，每一年他都会看人们过上元，每一年他都会在这天晚上烧壶茶一个人独坐独饮。苏厉来到他身边后，他会带着魔司令去看花灯，看晚间那五光十色的街道。
这一年的上元他没有出门，也没有独自喝茶沉思。他将自己深深埋在身下人大开的双腿间那湿热软滑的穴道内，仿佛此次与上次间相距了千百年的岁月。
室内没有生火，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壁炉里冷冰冰的，整个房间都充斥着冬日特有的寒意，除了床上。苏厉攀着对方的肩背，魔司令的手臂箍紧他的后腰，他大腿内侧敏感细滑的皮肉摩擦着魔司令的腰。一开始苏厉疼得直抽气，魔司令在肏他的时候距离怜香惜玉也差着好大一截，他的手法方式相当粗暴，苏厉的推拒显得收效甚微。慢慢地，随着体内的淫欲逐渐上涌，他绷直的僵硬身体也有些软了下来，内中湿滑的淫液随着抽插的动作淌出，在穴口濡湿一片。有了润滑的穴道也渐渐适应了其中硬挺的性器，撕裂感逐渐转向浪潮般的欲望。苏厉感到被接连的撞击带来的酸胀快感正席卷着他的神志，恍惚地想起第一次与魔司令做爱时的情形，然后他想起再往前的时日，想到另一个人的面容。
那是相当恍然的记忆，是沉睡中最深的梦境碎片，是某个比自己更高一筹的人。
是竞日孤鸣吗？但对这个人他仅剩的印象就只有他们间的谈话部分，至于谈话的内容更是被遗忘殆尽，甚至不能完全肯定他们之间真有发生过对谈。
他绝望地拽住遗忘之门的把手想再获取些什么，却徒劳无功。
竞日孤鸣……
魔司令见他走神，抬手挽起他垂落在自己腰侧的双腿，掐着腿根将苏厉压在床榻上肏干。白净的大腿被他的指尖压出红痕，苏厉咬着下唇抑制住放荡的呻吟，透过屋内唯一一盏灯火散发出的昏暗光线，魔司令垂下视线几乎是降尊纡贵地看着苏厉，他白色的头发散开胡乱落在枕头上，脸颊与赤裸的身体泛着潮红，迷蒙的双眼中满是承受不住的情欲。
他看着他的眼睛，想起苏厉曾经的模样，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躺在自己身下，只是一头黑发被他压在身下，那时的他主动勾着自己的脖颈往他身上贴，莹润的口唇吐出低低的娇吟。魔司令看着他的时候有些恍然，这两个人仿佛在某一刻相重合，又分离成不同的模样，他们明明是同一个人，但魔司令总觉得过去的苏厉更好些。
除了他背叛的行为外。
苏厉颤抖着被桎梏住的双腿，指甲在魔司令的肩胛上划出几道白痕。后者的动作愈加深入，他感到硬挺的龟头撞挤进身下湿软嫩穴的最深处，此前魔司令强插进来的时候穴口处似乎被撕裂了，随着抽插的幅度一抽一抽地疼，体内透明的淫液被抽出的性器带出来，再次插入时也累积在股间穴口，这昏暗烛光中泛着亮晶晶的淫靡光晕。魔司令忽然掐住苏厉的下颚，将两指插入他的口中玩弄他的舌尖，苏厉半阖着眼下意识地去舔吮他的手指，魔司令轻笑了一声，模仿着交媾般在他嘴里动作，苏厉也相当配合，仿佛他被两个男人同时干着上下两张嘴一样。魔司令抽出手，随手在苏厉身上抹了抹，然后他俯下身凑到苏厉耳边，轻声地说道：“你比以前更骚浪了，竟然还会主动去舔。蜕变大法还能精进这方面？”
苏厉像是没听见这揶揄一样一言不发，魔司令也没有再说什么，撩开他额前的一绺白紫色的发摸上他的脸，手指摩擦他的眉尾，然后摸到他的唇，拇指轻轻扫过柔软的下唇，动作带着些许温柔。苏厉偏头往他手上蹭，魔司令此时下身猛地一顶进入一个新的深度，顶端触碰到一小块凸出的软肉，内壁随之颤抖着收缩夹紧插入其中硬热的性器，苏厉毫无准备地被他干进体内最敏感的所在，他双眼有些泛白地仰起头露出颈项处细腻的皮肤，陡然拔高的呻吟自他口中泄出。魔司令偏头去吻他裸露的脖颈，感到紧紧吸吮自己阳具的淫穴剧烈收缩着涌出滑腻黏稠的液体，苏厉被干到高潮时身下的穴眼还持续绞吸着自己的性器。
魔司令找准他体内最敏感的点往里肏，苏厉的双腿主动勾上他紧绷的腰，抬起手无力地去摸魔司令头上的银角。
“嗯…哈……”
他仰着头，淫浪的身子含着魔司令的性器，嫣红的穴口被撑开，魔司令托着他的腰，在他的淫穴里进进出出。苏厉在呻吟中夹杂着魔司令的名字，细高的音调喊着司令大人，这让魔司令心中五味杂陈，他的眼神更深，愈发粗暴狠准地干他。他摁住苏厉双手的手腕不让他去触碰抚慰自己硬起多时的性器，对方断断续续地呻吟着，时不时挣扎一下，快感让他抬起腰胯，使淫穴更方便被深深插入的同时也使身前挺立的性器得以蹭到魔司令的腹部，以缓解双重欲望带来的折磨。
“嗯……啊…哈…魔司令…司令大人…轻一点…放开…让我自己弄一下…”
“给我受着，怎么和之前一样的难伺候…”
“啊！…哈、啊！…魔司令…不要……不要再顶那里了…啊啊！…求您…不…不要…嗯…”
“这是你欠我的，还记得吗，你欠我一条命，我让你这样偿还已经是给打了半价折扣了！”
或许是对如他意这件事的反感，或许是出于纯粹地报复，苏厉越不让他顶哪里，魔司令就越是置若罔闻，直干得他在自己身下射出乳白的精液，点点的精斑溅射在床铺和他自己身上，穴眼深处涌出的黏稠淫液顺着被撞得润红的穴口流到深色的床单上。
赤裸的白皙身体微微颤抖着，苏厉嫩白的皮肉泛红，魔司令扯着他的小臂拉起他的半身，翻身将他换到上面让他双腿大开地跪坐在自己身上。苏厉软着腿坐在魔司令胯骨上，性器深埋体内，使他产生出一种实际是坐在魔族性器上的错觉。魔司令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摸上他的大腿，苏厉凑过去主动与他接吻，这似乎也是下意识的动作，他白紫色的头发胡乱披在肩上，眼尾泛红地揽住魔司令的脖子，对方黑红色的发丝被他压在手下，苏厉单手摁住魔司令的后脑，另一只手去摸他隐藏在发中的角根。
魔司令也不去拽开他的手，而是继续感受手掌下对方光滑的皮肤，直到苏厉有些难耐地在他身上起伏时才翻身又将他压在床上。
“曾经我过问你，在丑孔明之前你叫什么名字…那个时候你叫我自己猜，我猜你姓宋，你没有否认。”
“…啊…嗯…是，是的…嗯啊…我想起来了…”
“所以…宋天池其实真的是你的名字？”
“我想…啊…您可以相信任何，任何您想相信的……”
魔司令皱了皱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讨厌得不到明确回答的问题，苏厉又非常喜欢做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回应。于是他抓着他的腰快速抽插，苏厉被肏地呻吟出短促的淫叫，身前性器再次颤巍巍挺立起来。魔司令被沾染他独有音色的叫床声扰得头脑发热，他低头吻住他的口唇，身下快速又抽插了几下，稠热的精液射在苏厉身体深处，浇灌遍他体内最敏感的核心。
他趴在他身上，性器还插在他体内。那一刻谁也没有打破静默，直到魔司令开口说：“日后在人前你还是使用宋天池的名字吧。毕竟另外两个都…太具目的性了。”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按照你的说法。”苏厉的呼吸依旧有些不平稳：“我以前就爱和你干这个？”
魔司令松开他自己仰面躺在床上，苏厉侧身躺在他身旁，方才性事带来的一头热慢慢消退下去。
“是啊。”魔司令信口胡编。此前他说苏厉常常侍奉自己享受床笫之欢，因此现在他也应该得到这样的放松方式作为补偿，而苏厉也没有反对，只是一脸迷茫地被他拉进房间压上床。
魔司令又道：“那时候你天天缠着我要做，有时候我实在累得紧，你还会自己当我面玩。”
“……司令大人，请你把小人当成是一个有脑子的人好吗？”
“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是你，我说的哪里不对了，这跟你有没有脑子有什么关系？”
苏厉笑了：“你的话里有缺口，使它们不能自圆其说。”
魔司令也笑：“什么缺口？”
“你不可能这么持久。”苏厉揶揄他说，在魔司令没来得及出声抗议前他又快速说下去：“而且你与我做起这事来轻车熟路，说明我们间不止一次，甚至真有可能是你说的那样夜夜笙歌；但我既然在过去就与你做过多次，我又认为你在这种事上并不是个喜好劳神费劲每天周而复始的人，这推断的佐证是你不是个看重欲望与个人享受的类型。而我虽忘记了很多，但十分清楚自己也不会饥渴到你说的这个地步。所以在这方面，我更倾向于的事实是——”
他拖长了音调，扬起了眉毛。
“是什么？”
苏厉忽然翻身压在魔司令身上，后者此前内射进体内的精液顺着穴口淌到大腿上，他单手抬起魔司令的一条腿，挤进他的双腿间。
魔司令白净的面庞泛起不知是愠怒还是羞耻的红晕，他抬手去掐苏厉遍布吻痕的脖颈，苏厉却抢先一步将手指探入他身下，只感到黏滑柔软，很容易便插入一根细长的手指。
苏厉笑了起来，带着报复得逞的狡诈笑意。他动作轻缓地抽插着魔司令腿间湿滑的穴道，魔司令大腿内侧光洁的皮肤贴着他满是青紫掐痕的腰侧，苏厉半跪在床上，顺着大腿淌下的几道黏稠水痕在光下微微泛着亮。
在昏黄光线下魔司令看着面前男人的面孔，那张很像却不大一样的脸，其上露出那熟悉的神情，而他的手最终还是没有扼住苏厉的咽喉，只是搭在了他的肩上，捻起他肩膀上一缕淡紫色的发丝。
“大人辛苦了那么久，现在不如让小人好好伺候您，还请大人莫要责怪我以下犯上才是啊——”
魔司令扬起了眉，手臂环住苏厉的脖子将他扯下身，大开的双腿缠上男人的腰身。
“那让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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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樓發表於: 2023-11-30 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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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苏厉篇】

“我以此陈述作为记录与思忖，这是真实的事件，希望能以此让自己疲惫的精神不再被所有一切的表象所蒙蔽。以及小部分，由我内心尚存的某些念想所支持的观念。”
在那场接近尾声的王室争斗中，竞日孤鸣在狼藉一片的战场上捡到一本黑色皮质封面的小册子。它远算不上完整，实际上已经损毁得极其严重，半数部分都不知所踪，也许是在某场暴行中碎裂了。竞日孤鸣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这东西出现在此可算不上正常，于是他捡了起来，翻了翻它。
它的封面并没有写任何能证明主人和其内容的信息，竞日孤鸣翻开它，在第二页上看见了上述的那段话。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它是什么，所以他将这半本册子塞进衣袖，朝前方的战场走去。
至于再后来的事，现已即位的苗王苍越孤鸣并不太愿意回想与提及。这位当今正统的苗王只有在睡梦中才偶尔会梦见那场景。他的刀深深砍进竞日孤鸣的右肩，竞日孤鸣踉跄离开的孤独背影，他对外宣称叛逆已经伏诛时，心下感到一种刺痛的无可奈何。
那场战斗过去很久之后，竞日孤鸣才偶然地想起自己带回的纪念品来，它一直和另外一叠有些散乱的纸张一同放在他披风的夹层中，二者都算不上厚的一小册，没什么重量，这点倒让它们成为了竞日孤鸣从苗王宫带回的唯一东西。当然，如果不算他肩头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势的话，那它确实是唯一纪念。
他将那叠属于自己的纸收好，然后点起油灯，再次翻开了那本缺页严重的黑皮书，除开残缺的部分，里面是一页又一页写得密密麻麻的文字，字迹很整洁，但某些地方排的参差不齐，不难看出记录者的紧张情绪。
在某些地方，情绪似乎战胜了书写者，于是字迹便跳出它们原本应有的规律约束，或退化为草书，不过依旧可以阅读辨认。竞日孤鸣快速地翻动它，接着又回到扉页。
这本读物损毁的实在太过严重，有些地方甚至缺了好几页，血迹与晕开的墨水随处可见，好在不影响大体阅读。竞日孤鸣不得不靠着对其主人的了解与猜测，加上以事实发生过的事为佐证，才能勉强地将它重新连词成句。
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他就这样全神贯注地读着，时而停下来猜测它缺失的部分。
直到最后，他静静坐了许久，然后将之投入了油灯即将燃尽的火焰中，黄色的火舌很快吞噬了它，跳跃的光映照在竞日孤鸣毫无表情的脸上，照亮了他的脸，却无法照入他眼底的暗沉。
以下是苏厉手稿的原文——
我以此陈述作为记录与思忖，这是真实的事件，希望能以此让自己疲惫的精神不再被所有一切的表象所蒙蔽。以及小部分，由我内心尚存的某些念想所支持的观念。
我本人也在公众所知的苗疆夺权事件中成为了帮凶，但那是在竞日孤鸣的引导下，被迫为之。除此之外我必须说明，我现在对苗疆的王权最终会花落谁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致，并且在此时，我觉得自己并非处于计划初始时的那种亢奋状态，而是与之背道而驰，疲惫而迷茫，如置身山雾渺渺的漆黑幽谷，四下无声，目不视物。
对这件事背后的策划者，竞日孤鸣，我没什么想要多说的，毕竟当初也是我主动加入他的行列，作为人臣的生活方式与我而言也并非陌生。但或许当初，是我选错了人吧，此前我对他的评价一直都极高，现在依旧如此。尽管我曾经如此欣赏他，但我仍得承认自己在某些事上是受了误导。
我希望能让自己早日看清事实的真相，我希望能让一切走上正轨。
我是在崇祯十七年的秋天，从京都回到位于南方的故土的。这些年在朝为官也有了些积蓄，家中双亲对于钱财又是经营有道，从而我与小妹完全不需担心遭受到贫困的折磨。我回到家中不久后，在一次与父亲的谈话中我提出希望四处游历的想法，后来我觉得，那时候我的好胜心与称霸天下的欲望便已有了体现。
双亲自小宠爱我，因为他们的溺爱导致我在做官前甚至都没有独自离开过家乡太远，也因此养成了善妒自傲的习惯。在我做了官后，为了便利独自居住在京城时，他们的信件也时常寄来，内中满是关怀。这成为我孤身一人在外的唯一寄托，因此当我回家时，他们表现得非常高兴，并显出不希望我再远走他乡的意思来。
尽管如此，他们仍对于我的想法表示了支持，认为了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那时候我尚且年少，并没有看出他们眼中的忧虑。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具体细节了，我想是因为蜕变大法终究还是以它那可恼的形式在我身上施展出了它遗忘的副作用，我能记得起的具体事件或许只有那些较大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会想起些什么，但我十分勤勉，对于消息的整合与归纳有着自己的一套方式，因此蜕变大法的遗忘作用也几乎没有给我的生活造成什么过大的影响。
在毁容前，我曾回过一次家。那次我只是远远看着我家那座白墙乌瓦的宅子，我的双亲手挽着手从街道的另一面慢慢悠悠地走来，他们看不见藏身在拐角后的我，而他们的头发已经显现出的银丝，面部也起了些深刻的皱纹。我在此不想使用岁月不饶人这样的陈词滥调，但当看着他们迎着晚间橘红的夕阳携手归家的时候，我的眼泪还是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我想，我十分希望自己能够回到童年时期，我会开开心心地加入他们的漫步，钻到双亲中间将他们相互牵着的手抱在怀中，他们则会故作弃嫌地叫我不要抱那么紧。
我知道这些，因为它们是我心底永远无法忘却的美好，或许我在此后漫长的生命里会逐渐淡化这些回忆，或许蜕变大法总有一日会让我遗忘所有人。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我都对此记得清清楚楚，也因此度过了许多难捱的日子。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一次是我最后看见他们。
在那时候，找到一个立足之处似乎成了所有人最紧迫的目标，我去过很多地方，学了许多东西，见识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同样的，也积累起了与之相匹配的狼藉声名。
但我认为这并非是我之过，每个人对形势的看法不同，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同，处理手段也不同。所以我觉得自己厌恶史家那些人的伪君子做派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于是我离开了那里，远离厌憎虚伪的源头。
我沿着向北的计划路线前进，南方的天气不适合我受伤的脸部恢复，那里气候太潮湿了，梅雨季节甚至感觉能够看得见空气中的微小水珠。看到辽阔草原与戈壁的第一眼，我就产生了不祥的感觉。
天上下着毛毛雨，通过马车蒙着蒸汽，挂着雨珠的窗子，我瞥见了参差不齐的低矮屋顶和屋顶下暗褐色的屋子，它们看起来不像是矗立在地上，更像是蹲伏着挤在一起。黄铜色叶子的树木排列在两侧，再延伸便是些森林草场，这么看此地倒是极为排布有方，符合地广人稀的形容。
但那些道路似乎不够宽阔，修缮的程度也显然无法与南方的路面相比。
进了城区此种感觉更为明显，那些街道本身则蜿蜒曲折，像是连它们都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
我毫不怀疑，正是因为我情绪低落，才无法宽容地看待这座城镇，但我也没法说这座位于苗疆中心的首府都城在外观上有任何一处能引发我的欢喜之情。对我而言，它最主要的好处在于至少它不是中原。
对于后者，如今的我只能将它与痛苦和烦躁联系在一起。路经王宫前的大道时也没能让我提起多少兴趣，在清晨阴森的灰蓝天空下，笨重的建筑令人望而生畏，更像是监牢而非宫殿。或许两者在实际上也并无不同。
在绵延不停的雨中，人们低着头，以冲刺的速度奔跑，他们四处奔走的模样在我看来十分忙碌，几乎如同昆虫。我开始想自己到这来是否是个错，直到那时，我在中原时做的那些事项与成就还能让我十分满意，在此时我已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与目标计划，而且我觉得它们还值得一提，更不要说我脑海中还在考虑的部分。我反思研究了大量历史发展的规律性，以及在某种特定时代下应该采取的处事准则，并由此制成了像任何一张地图般精细且精确的未来蓝图。
但来到这里也是我自己选择的，对此我倒也没什么异议，在调查过苗疆的总体政局后，我筛选出了一个或许能够与我产生共鸣，能够理解并帮助到我的人。尽管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消闲自在，但我知道，就我掌握的信息看来，他可不是个会甘于现状的人。
只是，我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去考虑这事。他或许能对我的计划有帮助，但在我看来，自己是否可能反而成为他计划一环的这点也有待考量。
因此，当我离开这所都城壮观的王宫，向着偏僻苦寒的苗北前行时已经到了深冬，我依旧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看着苗北王府高耸的尖塔时，我的心中满是疑虑和不止一丁点的厌世情绪，我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未来，我有能力，有人脉，这不是什么值得自吹自擂的事，它说明了我的能力。但若是没有来到北方，而是留在中原继续我对所谓正派人士的反抗，那也没什么不好。完全没有理由能说明我在这样的环境下无法继续走自己原本的道路，不过是麻烦些罢了。
也就是在那时，在那摇摆不定无法抉择的时刻，几个事件让我下定了决心。
首先是一个贵族子弟找上我，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注意到我的。那天我坐在湖边发呆，思考我的计划，他一声不响地出现在我身后，对我的一切表现出意料之中的模样。那种在孩子身上鲜少看见的沉静笼罩他的面孔，我与他简单攀谈，只觉得他似乎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他谈起了一些话题，另外愈发肯定了我的推测，最后他说“与您谈话让我受益匪浅，顺便说一句，我是苗疆的北竞王竞日孤鸣，他们都称我竞王爷。如果先生愿意，也可以这么称呼我。”
竞日孤鸣在我心中引了一阵惊讶，在与他更多的交谈后又萌发出了些敬意，这与他展现出来的外在年龄无关，比起他看着还显得十分稚嫩的脸，他举重若轻的随和态度与内敛深沉的平静目光更使我感到自己应该给予眼前的人更多的重视。
逐渐地，我开始觉得，或许自己原本的计划真的能够有所成效。
这样过了两年之后，那时我和竞日孤鸣的关系又深入了些。他在九岁时还会夜里惊醒哭泣，这让我想到我自己的妹妹，她也是这样，做了噩梦就哭。我与她的年纪相差不大不小，因此也承担起属于兄长的安慰安抚职责。在对竞日孤鸣时我再次发挥了自己的特长，渐渐也与他建立了些信赖关系，后来他变得愈发深沉，开始不再需要我夜晚的陪伴时，我十分满意，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人。
我始终记得竞日第一次杀人，那时候他十一岁，已经几乎不需要在他父母祭日的那几天夜夜要我陪伴，但仍有例外，我时不时还是去看看他。那天他没有睡，坐在床上等我，其实我觉得说的等我也不全是，他在发呆。
当我靠近时他闷声闷气地开口：我杀人了。
平静的像打招呼一般。但我听出在这平静之下隐藏的，是一股暗流。
“是她要杀我，她是他们的眼线之一，她一定接到了命令，要想办法把我除掉…所以我用绳子勒死了她…”
那时候他还有几份发自内心的慌乱和惶恐写在脸上，尽管他表现得努力压制。
这让我有些惊讶，既是惊讶他的洞察力是如此敏锐，又是惊讶他的手段竟如此简单。
“这个时候您应该说‘我不知道，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我对他这样说，从他的脸上，我看见了因这话而浮现的一丝松懈。
我问他尸体在哪，他说在床下，于是我拖出尸体，那是个身着青衣的宫女，我当着他的面运转起控尸的阵法，让尸体垂下头，端上金盘安静自然地退出门去。
直到房门在他身后关上，竞日孤鸣才松了口气，他问了我什么话，但我没听清，此时我全部的神识都集中在操控尸体以正常的方式走出宫门走进荒山去，无暇去听竞日在说什么。
这消耗了我大量的精力，当然，还有时间。我想自己那时候的面色一定十分不好，因为竞日不知何时已经跑到我身旁，我感觉他拉拽我的衣服，去握我的手，低声却急迫地喊我的名字。
但我没办法回应他。而当我的法术终于结束后，我才腾出精力去看竞日孤鸣。他赤足站在地上，在我身旁，那时候他的个子已经到我的胸口了，此时他正攥着我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的手，他仰着脸盯着我瞧，琥珀色的瞳孔亮晶晶的。
我多半是视线有些花了，一时间竟觉得他眼中有丝泪光闪过。
但这放在他身上，于他而言太荒谬了。于是我笑了一下，他踮起脚来为我擦拭额头的冷汗：“你看起来非常虚弱，像要死了一样。感觉还好吗？”他问。
“无妨。”我深吸一口气，身体各处仍是疼痛不已，待我觉得恢复些了，便惨笑了声调侃道：“您情绪太明显了，是在忧心我？”
“小王担心丑孔明先生若是死了会更麻烦。”他有些不自在地说，那一瞬间我竟有些动容，还有些窃喜。聪慧过人的竞日孤鸣，在仇人面前镇定自若的竞日孤鸣，他心中的坚定因我动摇，脸上的平淡因我而打破。
这真不可谓不是一件令人为之自傲的事。
“王爷，您要做到对任何人都不露真情，这些都会成为您的破绽。”
他像是还要说些什么，我说：“没有例外。”
竞日孤鸣低下眼，我似乎看见他撇了撇嘴。
“称孤道寡，方为王道。”我对他道。
“称孤道寡，方为王道？”他仰起脸来看我，只一瞬，他又低下头去：“小王明白了。”
他看起来只是明白，却一时还无法说服自己。
“如果，您实在无法做到。”我想了想：“就把眼睛闭上吧。”
“为什么？”
“因为眼睛是最直观的情绪泄露口，而且，闭上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也能控制泪水。”
他看着我，我则伸手想去抱起他，但也不知是他长大了还是我那时实在气弱，竟然一下没将他抱起。反倒是竞日孤鸣伸出手扶住了我，他将我安置到他床上，然后在旁边坐下。
好在最后尸体处理的还算妥当，后来我从他人口中听说有个宫女夜里溜出去私会情郎，惨遭抛弃后去山里寻了短见。北竞王仁厚，给了她家里一大笔钱作为安抚。
“看，人言有多厉害。”竞日孤鸣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这么对我总结道。
之后我再没见过他因为此类的问题而露出那种神情，他已经学会怎样做到不自乱阵脚。
他愈发深沉了，我看着他这些年的变化，心下思忖，这是个好兆头。那奔腾汹涌的逆流，只等一个时机，一点外力，便能冲破地壳，滚滚而出。
……
而在对待东瀛的问题上，我确实没什么好印象，虽然我也憎恶史艳文，同样看不起他那愚蠢的群侠小圈子里的其他人，都是些不辨真伪，趋炎附势的家伙。但在大局面前，我认为自己还是拎得清的，个人问题和政治问题，我觉得这二者不该混为一谈。
远渡重洋的日子很艰苦，最主要的是那种处处受限于人的感觉。后来竞日孤鸣问我思不思念故乡，我回答月是故乡明，其实在那时候，思乡之情与我而言没什么用，也没什么时间去想。
我觉得竞日孤鸣是个及其出众的人，有能力的人。将来是一定能够有所作为的，能选择他是我决策上的一项重大进步。
有一次他对我说，希望我在他登基后做他的国师，留在他身边。尽管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但却拒绝了，且我想他明白我的志向是什么，那时我一心想回到中原，这一点他也知道。
他没再说什么，后来他登基后果然另寻他人去坐了那国师之位，也没再提过此事。对此我却有些不悦，虽然当年拒绝他的也是我，但我其实期待他会来再问我一次。这一次，我会答应他。
从海外回到中土后，竞日孤鸣让我去寻找魔族遗留在世间的线索。实际上我认为他并不单指魔，还有些其他的，他的话外之音就是让我想办法解决掉我能处理的麻烦。
然后我遇到了魔司令，第一次见到他时我的反应着实有些丢脸，但我并不为此而感到难堪，因为我想任何人在那样的环境下也不大会做得比我好太多吧。
我真不愿意承认，但他当时真的吓了我一跳。他从满是堆砌破碎石料建筑的废墟里就像是凭空般地出现在我面前，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长得很好看，我那时候这么想。比我见过的其他魔好看多了。
或许是阴差阳错，或许是早已注定的命数，我们途经到了我曾经的故土。那时候原本繁华的城镇已经变成了一片都市，至少它没有破败凋零成一片碎石瓦砾，战争似乎对此地的波及并不大。我想办法说说服了魔司令在此地落脚，趁着外出的空隙循着印象找回了原本的住宅。
它仍然矗立在那，只是变成了一排连道商铺的背景，我的目光落在大门口那对有着青石底座的镇宅石狮上。尽管隔了有些距离，我依然能看见那基座上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还缺了角，我当然知道原因。在小时候我不懂事，常常带着小妹拿小石子在上面敲打，父母也没怎么留意过，因此才成了这副模样。我站立许久，直到看见有陌生的人自房中走出。
我上前询问，对方说这是他家长辈买下的地产，而他们对于上一任屋主的信息几乎一无所知，我觉得他们看起来是那种极为朴实的人，不大可能也没有必要对我撒谎。事实上他们能告诉我的信息只有这房子许久无人，也没人知道前主人去了哪里，再多的也问不出了。
他们问我是否是屋主，我该怎样回答呢？我只是苦笑，说自己也不清楚。
我想双亲或许是搬到了山中的宅子，虽然那里交通不怎么十分便捷，但山清水秀倒也符合老年人的生活习惯。于是我再一次向魔司令告假，亲自上山去寻找。
魔司令依旧没有多问什么就答应了，还嘱咐我天色暗了山里会不安全，让我早些启程。
唉，我多希望他那时候能够阻止我，说我们逗留够久了应当尽早动身，说我的要求太多了，说我只是他的随从不该频繁离开他……
没有这么好的事，我终究还是直面了残酷的现实。我位于山中的屋宅倾颓破败，有部分已经坍塌了。我想，这就是我的报应吧，所谓父母在不远行，这句古话我没有遵守。
魔司令找到我的时候我的状态并不好，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有多久，都知道了些什么，推测出了些什么。但他看见我醒来时并没有多问，就这一点，我为此由衷地感谢他。
那晚我在后知后觉的浓重哀恸与某些特定情绪的引导下与他发生了些荒唐的所为，紧接着我大病一场。
那是我这么多年来最为严重的一次病痛。我咳嗽，高热，感觉身体被撕开又重组，内脏如同被持续重击般。
魔司令很尽责地照顾了我，似乎是觉得和我发生了那些后就必须做点什么作为补偿似的，也可能是他觉得我的病与他的所为有关。不管他的起因是什么，他在这方面都做得相当出色。
不久后我得以恢复到一种近乎于健康的状态，在某个满月的晚上我们离开继续上路，将过往与月光留在身后。
他问起我的姓名，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但我说他可以自己猜测一下，那时候我们站在长江江畔的一处堤坝上，水声隆隆，不知为何，我觉得它们在此时听来就像是天谴的预兆。
魔司令又问我有关毁容的事，我结合情景即兴编造了个理由打发他，说是因为一次船体的爆炸事故，“那是条走私火药的船”，我是这么说的。竞日孤鸣似乎从没有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但我觉得就这一点来看，我捏造的这个虚拟故事相当具有说服力，如果竞日孤鸣问起也可以用来搪塞他。
再后来，魔司令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我在此前并不十分清楚网中人实际上就是妖神将，但经过一些线索的比对与分析我得出这一肯定结论。魔司令起初还不相信，但去试探了几次便心服口服了。
在这方面而言，他确实是个相当单纯的人。
……
竞日孤鸣来信了，这让我有些意外，尽管我在这些年里对他也不是事无巨细的那种汇报方式，但他肯定也知道我什么时间在做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一点，而正是因此，他会主动联系我这件事才显得格外令人讶异。
我看了他的来信，感到一阵莫名的窃喜，对于他曾与我共谋的未来前景，那时的我还是相当期盼的。我十分信服他的能为，比起将自己的未来与明显看着就不能成大事的魔司令挂上钩，竞日孤鸣当然是个优秀得多的选择。
对于网中人的策略，我与魔司令之间曾因此发生过冲突，这其实并不仅仅只是它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这更多的是说明了魔族这一物种的一条筋思维，过往的经验束缚了他，让他觉得网中人就一定是对的，并且容不下任何质疑与建议。
这令我想到了袁绍，当年在官渡时分明手下有那么多谋士都在劝诫他，但仍是几十万人马都折损在其中。
所谓骄兵必败，他们的失败是必然的，只是我没想到魔世竟然真的能开启，本来我都快放弃了。说实话我现在都有点不记得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想打开魔世，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却并不记得竞日孤鸣曾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可能原本我并不想，是魔司令始终在给我灌输这样的概念吧。
在我与魔司令的相处中，我所展现出的顺从究竟包含了几分真实？又或说，我在真情实感下所暗含的伪装又占几分？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尽管对竞日孤鸣我有着相当之大的敬重与模糊的推崇，但这表象之下还隐藏着奔腾的暗流，时候一到，它便会冲出地表的约束。竞日孤鸣是个不稳定因素，但对我来说，却是唯一也最好的合谋者。
只是我不能保证这是否明智。
我想起魔司令曾在某个满月下将我隐晦地比作月光，他的目光在那时竟然还带着几分虔诚。我当然早就知道他对我的青睐，也能明显感觉到他炽热的情感，但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一点让我猝不及防，我不能不愿也不敢去回应他，如果撇开利益瓜葛凭良心说的话，我觉得他值得更好的。尽管最后一句放在我身上显得格外荒诞可笑，我还会有良心吗？我是个将自身的成功永远摆在最高位的人，为了这一目标我可以牺牲一切。
但此时此刻我却觉得他的话竟然也有几分道理，我始终只是其他光源的苍白投射，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独立强大的火焰。
战争结束了，我却知道于我而言完全没有结束，因为我回到了苗疆，回到了竞日孤鸣麾下。我知道竞日孤鸣这些年的计划，所以我再回到王宫的时候，在摇晃颠簸的马车上，对自己的未来感到难得的忧虑。
见到他的时候，我想自己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戏谑。
我向他汇报，说已肃清了外敌，实际上我觉得他肯定没有相信，事实也的确如此，但在战场上丢下一个重伤昏迷的人，后者要得活的概率实在太低。因此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也不算是欺君罔上。
没多久后消息传来，说千雪王爷和战神撕破脸相争起来最后下落不明，那时候我并不在，除掉魔司令后我就离开了战场，后期竞日孤鸣也未曾派我前往，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真可笑，他们还以为是中原人搞的鬼，或者随便什么其他的原因。
没有人怀疑到竞日孤鸣头上，我想他也正是如此希望的。
他的这个决策很奇怪，即便在当时看来，也有点不同寻常。但我没有仔细思考，后面一连串的事情却让我不得不认真回想这个举动背后蕴含的意义。
按照苗疆的谱系学推算，颢穹孤鸣的第一继承人是他的儿子苍越孤鸣，倘若后者死了或者失踪了，那么继承人就当是他的亲生兄弟千雪孤鸣。因此在成王的道路上，竞日孤鸣面对的敌人有两个，千雪孤鸣与苍越孤鸣，我所知道的是他已经准备将后者处理掉，本来我觉得一起处理掉前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甚至不需要单独被拎出来计划，千雪孤鸣是个如此率性的人，他不会有什么沉重的心思，苍越孤鸣也是。
但竞日孤鸣却放过了他。
按照常识而言，跌落深渊或者断崖是没什么能活下来的可能性了。或许竞日孤鸣当时的考虑是他并不想亲眼看着对方死去所以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方式，但也正是这个原因，没有亲眼看见尸体便很难安下心来，而他应该比我更明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这可不太像他。
……
从万里边城回来后发生的事其实很简单，竞日孤鸣居然向我询问了戮世摩罗的事，他终于注意到这一点了。当然，还以及我去说服铁骕求衣的结果。
那天天气很好，夕阳赤红，天边火烧云连绵百里，我回家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那是属于暮色的区域。
……
听说令狐千里死了，消息是女暴君说的，那天她和我一同吃了晚饭，姚明月喝了酒，讲起令狐千里许久未归。她说到蛊毒蔓延在那一整片地区，葬骨岭的名字名副其实，我喝了一口茶水，只说了一句：“这样吗。”
她有些讶异，说她还以为我和令狐千里的关系很好。
也不知道是什么给她这样的印象，我承认令狐千里其人的确有其人格魅力所在，但与我之间还远远谈不上交情深厚。我猜竞日孤鸣得知时也和我的反应差不多，他倒不是真的对这件事有多冷漠，或许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这归根结底并不是在于他有多缺乏感情，而是在于有多重视感情，我认为他是一个极其重看自己情感安放的人，因此在任何没有必要的人选上，他都不会浪费一丝一毫。
……
我只是有点累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只要竞日孤鸣的社稷稳固，只要他排除了所有的异己，只要他能够面南背北，他就能按我们多年前说好的那样抽出时间和精力来帮助我，甚至可能会帮我谋划一个完美的计策。
多么愚蠢的我啊，多么天真，才会相信自己能如此轻而易举地逃脱报应的追击。
后来我估计从对竞日孤鸣的事业一片热忱到出现问题之间大约过了几个月时间，反正不超过这个时间。在这几个月内我们平顺地按照既定的计划行事，令狐千里或是其他人的死并没有给整体带来多大的影响，我越来越平淡麻木地看待竞日孤鸣所做的每一项决定。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考量的事，而缅怀同僚伤春悲秋并不在其列。竞日孤鸣开始愈发地一意孤行。我理解他，但同时我也模糊地发现了些问题。
某天竞日孤鸣问起我日后的打算，我如实相告，他仍旧像当年那样承诺说他会帮助我，就像老话说的，苟富贵勿相忘。而苍越孤鸣与撼天阙的势力在那时已经显现出不遗余力地要取得最后胜利的趋势，竞日孤鸣对此的说法却让我感到困惑，他轻飘飘地称这一行为是闹脾气，我却感觉若是继续如此下去，苍越孤鸣说不定真的能赢。
我开始怀疑起竞日孤鸣是否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能够弃多年情谊于不顾，诛杀他们所有人，事实却几乎每一次都以有力地驳斥了我的这一猜测。
而不知为何，我的这一怀疑却始终未能消除。后来我由此更生发出一些其他猜测，竞日孤鸣所表现出对王权的胜券在握本来应该让我感到宽慰和安心，然而这时常成为我的一种负担。
我想到汉昭烈帝会有夷陵惨败的最大原因，不是因为他被复仇冲昏了头脑一路长驱直入，也不是因为联营安置得过长。使他败北最大的原因，或是说历史上大多数战役失败的最大原因，是他们没有想过如果失败了会怎么样。因为他们此前有那么多成功的胜仗作为前缀，这也成为麻痹他们内心的最大动因。他们只想到自己成功了会怎么样，而没有想到如果失败了呢？
然后，我越发开始怀疑竞日孤鸣，就越对他是否真的会成功一事不再肯定，似乎此前我心中沉睡的疑虑又苏醒了。在牺牲了这么多之后，他的事业究竟能否稳固下来？
我沿着皇宫的廊道去往大殿，与竞日孤鸣商量，我必须得到他的确认。因为我与其他人不同，我不是他的臣属，而只是合作者。我认为在过程中知晓对方的某些行为动机与目标是合情合理的，这是我有权知道并询问的事。
在这一期间，我忽然就明白了竞日孤鸣那时为什么没有来询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国师，他也知道当他向我证明了自己有做王的能力后我也会改变主意，但仍然没有来问我，应是考虑到国师之位过于重要，将来我若是想走，一时间也不好更替，相较之下魔门世家同样也是术法高手的步霄霆明显更为合适。
他是故意的，毕竟他一直知道，我心中最大的宏愿始终在中原那块土地上。
这样往返了好几次，终于有一次我直接进了他的房间，门口没有守卫，我轻而易举地就进去了。但当我看见他放在床头几乎是显而易见的日记本时我反应过来，他一定知道我来了，但出于某些原因，或许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找我了的事，但现在他不在，却放了本日记在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说明他是让我在这等他一会。我想起前几次自己似乎是在匆匆离开时瞥见过毛绒披风的一角从走廊尽头一晃而过。
竞日孤鸣小时候的日记写得确实有趣，生活也平静而幸福，我只看到他七八岁那年，他就回来了。这可能是个巧合，但现在我已经不再将与竞日孤鸣相关的一切看做是巧合了。
他完全没有问日记的事，只是和我说些泛泛的话题。我此前一心想见到他询问他，但真正私下会面的时候，我却慌了神，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如此，但我就是想逃避与他的谈话。在这样的情绪下我甚至看也没看地喝了杯酒，那是桂花蜜。
其实很好喝，比我想的传统酒水要合胃口的多。竞日孤鸣问我如何，但我没有回答。
……
至暗时刻来临了，我没精打采地回到苗疆内属于我的那幢房中，关上门时想起在很早之前我回到苗疆的时候也如同现在一般地疲惫。那个时候竞日孤鸣欢迎了我，但不像是在欢迎故人，而像是迎接陌生人。我不觉得他当时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如果是我也不一定会做出其他选择，我觉得我和他之间相类远多于差异，所以我在许多时候选择理解。在苗疆，起初的时候我觉得或许无论是他还是他的手下都不大能忍受看见我，至少后者确实如此，我知道这当中暗示的意味。
而我，我觉得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应得的，是我咎由自取，是我性格中的某种缺陷的必然结果。就像竞日孤鸣会一步步被逼成这样也不是他应得的，因为这完全违背了他的性情与应该享受的美好前途。我知道这点，我想，竞日孤鸣也或许知道。
……
苦闷压迫我的灵魂，绝望和自责在我的心中彼此较量，与之相随的则是深深的遭到背叛的感受。我开始沉默寡言，我变得阴沉悲观，我什么也不想，谁也不见，什么事也不做，除了竞日孤鸣的要求外。
曾有时候我独自一人在屋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竞日孤鸣那在我现在看来显得无比空洞的承诺。
我觉得自己亏了，我所做的事和我得到的远远不匹配，付出与回报不对等。在这件事上我付出了太多，就为了竞日孤鸣能够顺利登基进而帮助我，但现在他表现得这么靠不住，几乎不可能会抽出精力来协助我。我感到自己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计划都付诸流水，在这种感觉面前，应该没有人能够坦率而毫无怨言地立即接受吧。
我向竞日孤鸣告了三日假，他批准了，却也说：不能再多了苏厉，我们现在正值用人之际呢。我低头答：小人明白，但我实在有些身体不便，还望王上体恤。
那三天我真的像个身染重病的人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花上大量的时间睡眠，甚至没有完整而正规地吃过一顿饭。我睡了醒，醒了睡，实在睡不下去了就泡进温暖的热水中发呆，以此来潜移默化地消解我的负面情绪。
最后一日的晚上，我从水池里起身，擦干身体随意地套上件薄衣。那时正直冬夜，窗外气候寒冷，北风呼啸，但我完全没有丝毫冷意，这或许与壁炉燃烧着熊熊火焰有关。
我坐在书桌前点燃油灯，给竞日孤鸣写了一封下定决心的辞呈。
我写我为什么一开始选择他，我写我对他的敬佩之情，我写我深知自己这一行为的不端，我写我能力不足而他思维超群…所以我写自己愿上书乞骸骨，避贤者之路…
或许这一举动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坚定，因为我写了三次。第一次冗长零碎，甚至书面还沾有墨点；第二次过于精炼，都没有写满一张纸。直到最后一次的时候才达到令我满意的程度，它规格刚好，形态标准，书面规范而整洁，内容井然有序。我将它放在较厚的纸张上比划着大小，在裁剪好信封准备以胶水糊上前我停了下来。
灯光下我又沉默了很久，又没来由地想起那首《越人歌》。我想起当年在水上泛舟时偶然所学得的那江南小调，本未想过此生还有机会能再听见，那时竞日孤鸣年纪尚小，我想着孩子都喜欢听些小曲入眠，便久违地哼起那曲，甚至自己都未曾察觉。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夕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我和他，在数十年的时光流转过后，我们终还是同了这舟。而这使我有了种万事万物都在循环往复，都在轮回的感觉。
其实说到底，竞日孤鸣也只是个可怜人，他跟我一样矛盾而坚决。作为同样身负仇恨的人，我十分理解要始终如一地坚持某个目的有多么的困难。他还太年轻，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但我想在他的成长经历中一定也有过在某一瞬间希望放弃计划安享其乐的念头，会觉得眼下的生活也不差，最终的目标只是虚妄的未来，不如享受当下，延续当下。即便他有过这样的想法，也会很快地被理智拉回，他渴望复仇，希望以仇敌的血肉来祭奠自己失去的一切，他不可以沉溺于假象，当做此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他也可能真的会做到三省吾身，以警示自己面前的一切都不是他当前应该享受的。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也有过，但我比他年长太多，因此也比他更为深受这种情绪的折磨。
于是在折起信封时，我在内部写下了几个极小的字。
我写道：竞日，望自珍重。
虽然我觉得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看见它。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能够珍重自己，这与我此前关于他的所有负面情绪无关，只是那一瞬间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就这点看，我事实上对他的看法也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厌倦与恨怨。
但最终这封辞呈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时间送出，所以我将它留在了书桌上，压在一摞随意乱写的诗句下面，静候一个适合送出它的时机。
休假结束，再见到竞日孤鸣时，我表现得相当自然，内心也平静了不少。
我还是会去找女暴君，有时也反过来，我们相互解决一些生理上的问题，多半采取些草率而激烈的方式，我的手腕与身体上能被衣物覆盖住的皮肤也因此留下了些浅浅的伤痕，尽管它们很快愈合了，但那存在于精神上的痛苦仍旧没有丝毫减轻的意思。
虽然这没造成什么后果，但我在早期确实曾担心过事情败露的结局。有一次我外出归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尚且距离城邦还有些距离，我想晚一点也没什么，便去了一座湖泊。那是城外几里的那片浅浅的水湾，我与竞日孤鸣初次相遇的地方。
这种宁静的地方使我多停留了一阵，我想这会是为了我好，但我同时觉得这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获得平静。因为如此一来，便能摆脱我这段时间以来心中某些阴暗病态的心理。我站了许久，直到我的双腿发疼，手脚冰凉。
也就在此时，我心中形成了一个计划，我的生命又有了目标，我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什么。我要离开苗疆，我要让自己的生活不再只是始终如一的跟随，我要自己寻找能支撑我目标的方式，再次寻觅能成为我一统中原助力的人。我还没有放弃，我拥有轮回的生命，因此我还能重振旗鼓。
这会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我将再次被迫放弃现在所积累起的一切，离开竞日孤鸣是否会因此与苗疆翻脸呢？他们已经知道我为竞日孤鸣效力了，这认知是否会对我不利？
我想，或许我该考虑重新再换个身份。
毕竟，在这世界里，有苦涩就有慰藉，而这慰藉就是忘却，也可说是重新开始。在这段极度难挨的时间后，那些使我如此忧虑的东西将被短暂忘却。
如今，我与那些讥嘲不安的情绪一同乘夜风而行，潜藏在由苗疆似乎在这个季节永不停歇的风沙侵蚀出的那些隐蔽而又无人知晓的凹谷里，途径那些属于黑暗环绕下的树林。
我知道世间光芒并非为我而明，只有那照耀在青石石冢上的月光是属于我；我知道世间欢愉并非为我而生，只有那夜晚见不得光的肆意放纵是为我而办。然而，在我那新获得的欢愉与自由中，我几乎就要欣然接受那异邦人身份所带来的苦涩。
……
手稿最后的部分已越来越像是以口述的形式在记录，在结尾部分，只有一句简单的话：
“我想已经很晚了，我必须走了……”
在那之后，留下的便只有沉默，猜测，以及那些所提到的证明——例如在竞日孤鸣印象中苏厉所作所为的一切，这一切行为举止所带来的深意。
竞日孤鸣合上了这本黑色封面的残破册子，站起身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活动身体。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桌前翻看它。
他想，或许他说得对，但这些毫无意义的想法又有什么价值。他知道苏厉不会离开他，以前就知道。现在看见这些文字的时候他想，或许这个人，他比自己所想的还要聪明。
毕竟，他能够在危机四伏的乱世游刃有余。他的外表他的举止给人一种自然而然的轻视感，但竞日孤鸣清楚，在这些表面隐藏下的，是更深更阴暗的东西。
他明白这一点，正如苏厉在手稿文本中所写的那样。
至少苏厉以为自己没送出去的那篇辞呈他已经看过了，想起那被隐藏起来的内容，竞日孤鸣苦涩地笑了笑。
他最后一次依然选择了自己，竞日孤鸣不能不说这让他有点意外，但那也是诀别了。
“好了，现在我该怎么看待它呢？”他自问，即便房里空无一人。
“读了似乎让人饱受折磨，尽管记录里的语气有些混乱，遣词造句中还有些矫揉造作，但某些地方确实描述出了显而易见的无助与绝望。”他又评价道。
“或许我不该做文本测评，我心中属于读书人的那部分应该收一收。”他又咯咯轻笑了起来。
“想不到啊，苏厉，想不到。你可真是让小…”他停了一下，及时改口：“让我吃了一惊呢。”
“不过，能不能活过来…其实我希望能。我在当时是如此希望的，即便是现在，我也仍以某种方式如此模糊地希望…”
“现在想这些都没有意义啦——”他扭头望向门前的矮柜，上面摆着一排植物的小盆栽。其中一盆尤为显眼。
它沐浴着窗外刚巧照耀进屋内的月光，在夜间看它似乎在轻轻摆动叶片。
竞日孤鸣走近那一排花草，他顺着看过去，这个季节还没到花期，那些草业沐浴着月光，散发出一层珍珠一般的淡淡光晕。他一路看过去，视线落在那一颗上，竞日孤鸣记得，它似乎从没有开过花，不过这在他看来也并不稀奇，只是视线似乎被黏住那般停留在上面，竞日孤鸣看着它，回想着起初发现这棵草的时候。
他是在院子里发现它的，因他也在院中种了黄瓜苗，起初他还以为那也是黄瓜秧苗中的一株，所以没有管它。等到秧苗长大了一些，他这才发现那株草跟黄瓜秧苗不一样。
于是他将它移栽到了盆中，那颗草从不开花，到了冬天就枯萎，来年又重新发芽生长。
真是颗奇怪的草，竞日孤鸣这样想。他伸出手，指尖擦蹭过枯萎的部分。
那看起来就像是一株极其普通的草木，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似曾相识。
似乎是在很久远之前，有谁曾将这株草叶带到过自己面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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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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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樓發表於: 2023-11-30 18:5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番外·三
【竞日孤鸣篇】

冬日南方不常落雪，有时是年年白雪皑皑，有时几年都不见一片雪花。而到了北方，则是连年积雪三尺，出门都得深一脚浅一脚地与这自然的伟力相抗争。
这年冬天尤为寒冷，外面的雪下得又极大，大片大片地往下落，仿佛是天上哪座宫殿起了火，飘起白色的灰烬，一路飘到了人间。
苏厉走在屋外大道上，迎着风雪向前，此情此景下不由得让他想起早在苗疆的时候，风雪夜里自己深夜冒雪进宫面君的时候来。顺着思路忍不住地又想起竞日孤鸣，想他后来的结局如何。
这些时日里，这个念头冒出得愈发频繁了。
魔司令从没与他讲过这些，他也不问。事实上他们都主动避开这个话题，似乎那是什么不可说的禁忌一般。这主要是因为自那个风潮涌动的夜晚后他们二人间的关系变得很是奇妙，也几乎没再谈起有关过去的事。魔司令放任苏厉自己去回忆，能想起多少都是他的本事。同样，他也没有苛待他，照样给他钱，让他住在宅子里，他可以任意翻阅他想看的任何一本书，做任何一件事。但他不允许对方离开这座城，将之置于自己视线之内似乎令他感到满足。
苏厉对此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议，他顺从地照做了，在魔司令回家后他会去做饭，但手艺实在不怎么样。好在魔司令不是挑剔的主，倒也吃得下去。
他继续往前，关于竞日孤鸣的记忆也如雪般逐渐覆盖了他的思想。苏厉想起早年间他们在湖畔的对谈，想起临行前他对计划雏形的概括，想起二次回归后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压迫感……
前方有个人影与他对向而来，走近了他看见那是魔司令。他踏雪而归的样子也同样映在苏厉心中，他在原地站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越走越近。
“你怎么来了？”他问：“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这么大的雪你还是待在屋里比较好。”他说着，脚步不停，苏厉转过身同他一道走回家。
“小人想早些见到司令大人。”
“呵呵。”
“真的。”他面露恳切。
魔司令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表示对他说法可信度的质疑。
“中午晚些时候，有个人在街边卖酒，我看成色不错，就买了些回来热在炉子上，这会应该已经温好多时了。”苏厉尽可能拐弯抹角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他观察着魔司令的神色，如果他露出一丝不悦，他就立马住嘴。
但魔司令没有什么表示，他沉思了一下，表示虽然他的理由说的很好听，但自己并不怎么很爱喝酒。
“我知道。”他说：“但小人事先尝了一下，真的是难得的佳酿，难道司令大人就不想在雪夜里与我共饮一杯吗？”他坚持道。此时他们已经进了门，魔司令脱下斗篷抖落上面沾上的雪片。
“行。”对方答应的倒也干脆。
苏厉莫名有点心虚，他将酒壶放在桌上，又转身去为壁炉里填上新柴，看着结实的圆木在炉中焖烧。魔司令从后面环住他的肩，苏厉僵硬了片刻，从他手臂间转过身去亲吻对方的唇角，他的动作轻柔，让魔司令几乎快要忽视这个人曾经是个多么卑劣危险的人。他将苏厉压在桌上，对方的腿缠上他的腰，魔司令去解他的衣扣，苏厉先他一步将衣领扯开，然后他提起放在桌边的酒壶，装模作样地欣赏它。火光映照在他身上，魔司令兴味盎然地欣赏苏厉脸上那种悠然自得的表情，就像是他及其轻快地准备做某件事一样。
他将壶嘴转了个向凑到魔司令面前，后者下意识地去拿桌上的杯子，苏厉却握住他的那只手将还有些微微烫手的壶送到他手中，然后他握着魔司令的手向下压，带着他将壶中的酒液倾倒出来，灼热的液体泼洒在苏厉扯开衣物的裸露胸腹上，还有些浸湿了衣袍，他被这温度激地颤抖了一下，口中或是有心或是无意地喘出几声低哑的呻吟。透明的液体顺着肌理流淌，在白皙的身体上留下道道水渍。
魔司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苏厉脸上的神色。他俯下身去舔舐那流淌在苏厉锁骨颈窝处的酒液，然后吻到他的胸膛，轻咬凸起的淡色乳晕逼出他更难耐的喘息。苏厉很少主动与他做爱，当他主动的时候往往也是作为一种陪衬，二人相互间解决问题。因此魔司令感到很新奇，尤其是苏厉还用了这么一个极具挑逗意味的方式。
那晚他们做了很久，从桌上到墙边，再到床上。魔司令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也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吧，他草草洗完澡后就躺下睡了，一夜无梦。
而苏厉却完全没有睡哪怕一分钟的时间，他在确认魔司令睡熟后便轻装简从地快步出了门，魔司令今天算是折腾累了，那酒的后劲也大。苏厉还没有忘记曾经魔司令是个多么不善于饮酒的人，所以这是个局。
他一路上像做贼一样穿过连排的房屋阴影，街上空空荡荡的，雪已经停了，但大地却落得个银装素裹的模样。还未出城，苏厉便感觉裤脚与鞋底都是消融的细小雪花带来的湿冷感。
但他没有停下，快步走出了城门，守门的老头歪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小屋里睡着。没有人看见他。
他们住的城镇处于中苗边界，离魔世的开启通道也不算远，这是魔司令的选择，他愿意在离老家不远的地方隐居。
苏厉走了一段路，在清晨时又搭了一段运送布匹的便车，这不禁让他想起曾经也是这样回到苗疆的。
岁月可真是不仁慈。
到了苗疆城中后，他先是远远地看了一眼皇宫，门口守卫森严，没见到苍越孤鸣的影子，估计是在宫里处理政务，要么就是外出了。然后他去了城外，走了几个时辰来到那个像是月亮般的小湖泊。他又来到与竞日孤鸣初见的地方，许多年过去了，这湖泊居然还在，他并不想用物是人非这样的陈词滥调，但这实在是，在他心中牵动起无可奈何的涟漪。
沿着湖岸，云雾波涛破碎，苍白的太阳沉于湖后，阴影被拉长，他愣愣地看着刚刚结冰的湖面，冰薄如纸。苏厉伸脚去踩，脚尖刚一碰到冰面，它就在几声脆响中破成了许多片。
他于是站在岸边，不再去触碰它。
不知过了多久，苏厉听见身后有一阵声响，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背着竹编箩筐的老者，但他的头发和胡子却是黑色，看着也不过天命之年。
他细细打量对方，那种第一次见到魔司令时的熟悉感重又回来了。
一阵山风吹过，树枝与枯叶飒飒作响。
单夸一早想出门走走，看看能不能获得什么好山货，这个湖是他每日必经之路，也不知算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当然还记得这是哪里。
他像往常一样走过这里，却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竟然一大早还会有人来。
他自然被面前的人吓了一跳，眼前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却一头白发，当中混杂着紫色与银色，他扭过身来看自己的时候单夸发现他的刘海十分像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
年轻人的皮肤很白，相貌堂堂，只是显得有些与外貌不符的沉稳。他的双眼是浅金色的，细长的眉扬起，束起的发辫上覆盖着刻有浮雕的白玉冠，它如同一片瓦片一般撑起他头顶其他小型的金簪银饰。单夸注意到他两旁佩戴的白色流苏末端有些炸开，似乎是其主人近来并没怎么太用心地保养它。
“你是…”他不自觉地低声自语道，年轻人的脸和神情都像极了自己曾经的部下，那个或许唯一能活下来的党羽，自己最早结识的故人。
“…你。”苏厉也注视着对方，他语气有些磕磕绊绊，他不确定，更不敢随意地下定论。不论什么时候，竞日孤鸣的名姓都不是能在苗疆被大声提及的存在。
“草民单…夸，是一介采参客。”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如此自我介绍道。
毕竟，对面的人不是姚金池。
“不对…”苏厉低声否认，他快步上前盯着单夸的脸，两人隔得极近。
“你是不是…我是说，您看起来…”
“先生是特地来此看朝阳的吗？”单夸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开口打断他道。
“我是来看黄昏的。”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苏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他一点头绪都没有，但这似乎是身体在刹那间做出的第一反应。
“苗疆的黄昏虽有大漠孤烟直的宏伟气魄，却少了几分孤寂凄然啊。”
“那依您之见，在哪能感受到这种感觉呢？”
“江南。”
苏厉心中猛然一惊。
“先生精神矍铄，神采非凡，定是长期与山涧流水为伴的隐士。小人宋天池，幸会先生。”
宋天池，单夸在心中默念道。
《庄子·逍遥游》中有言：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南方无垠的大海，鹏鸟的落足之处，南方。
他想起自己现如今的名姓，又想起在记忆深处自己曾对某个人说过：“这名字似乎没有任何含义？”那时对方言：含义会暴露一个人。但他却不认可这说法，所以为自己起名单夸，可能究其原因是他本就没想过真正隐藏一辈子，总想留点线索。这线索在有心人看来，就几乎是准确无误的信息了。
这位自称采参客的人点点头，微笑道：“宋先生是中原人吧。”
“是。”
“你的口音真有意思，它听起来像是江南那一带的方言杂糅。”
“我的故乡靠近那边。”
“在江南雪可不常见吧，宋先生有兴趣同草民一同赏阵雪景吗？”
“乐意之至。”
他们彼此沉默着在湖畔站立，如同竞日孤鸣年少时那样一言不发地一同看着湖面。直到单夸说天色不早该回家时苏厉才反应过来，他从未感觉时间流逝得如此快速。
“小人曾在苗疆住过一段时间。”苏厉打破沉默开口说：“我记得苗疆有种佳酿叫桂花蜜，先生作为土生土长的苗疆人，对此可有耳闻？”
“草民见识浅薄，只知这是皇室内供的酒水。”单夸说：“但寒舍只有普通的烈酒，若是先生想饮些茶水，草民家中还是有备一些的。”
这话简直再明显不过了。曾经竞日孤鸣知晓自己不爱饮酒，而如今单夸偏又先说自家有酒再提是否要饮茶。
他还记着他的习惯。
于是他笑了笑，那神情带着种由内而外的舒心与畅快：“那便有劳了。”
单夸住的地方很偏，令苏厉想起自己早期曾居住的房屋。估计如今早已坍塌了吧，十几年的光阴，他听说房屋若是久无人居就会失去人气，没了人气支撑的房屋将脆弱不堪，塌陷只是早晚的事。
单夸为他现泡了杯茶，苏厉冻得发红的手捂着茶杯取暖，单夸细细打量他的脸。
苏厉轻声问到：“这附近有耳目？”
“谨言慎行总没错。”
“岁月真是不仁慈。”苏厉说：“您身上发生的变化可相当彻底。”
“彼此彼此。”
然后两人沉默片刻，随后都笑了一下表示自嘲。
那天下午的时候，苏厉和单夸坐在屋前的地坪里，背对着屋子看着山下层层梯田的田埂和其上忙碌的人群。苏厉对单夸说：“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来找过您吧，他们对您的身份起疑了吗？”
单夸无奈道：“当然，怎么会没有，千雪来过，金池也来过，还有些其他人，我还能应付。”
“这么多人还叫应付？我看您根本就是乐此不疲。”
“你应该好好担心担心自己。”单夸说：“我想你早晚有一天会遇到那些仇人，尤其是魔司令。尽管在你和魔司令的关系中你始终理亏，我却认为你对他倒也不至于一点情分都没有，要不然也不至于放过他。”
苏厉苦笑：“您不也是吗？不过您这话说晚了，我已经遇到了。”
单夸惊讶地扬起眉：“那你是怎么还在这里的？我是指完好无损的在这里出现。”
“他…他似乎并没有很想取我性命。”苏厉犹豫着说：“似乎更像是希望把我关起来，时刻处于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
“哦。”单夸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杀了你或许更明智，但是羞辱你……”他叹了口气，仿佛一个思考许久的问题得到了答案：“那才是真正的胜利，或许他认为你将会明白，这些年来你为自己最终的目标而做出的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你浪费了你的时间，甚至可以说浪费了你的生命。就这一点来看，他无疑算是击败了你。”
“这么说他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事相当有信心啊。”苏厉挖苦道。
“确实，他确实是。”单夸继续评价说：“即使到了这时他也不会杀了你，而是更应该让你活下来，活得像个宠物，余生将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谄媚地喵喵叫。站在他的角度想，他会认为你的思维将几乎无法理解自己损失的重大程度。而那时你可能会去崇拜他，你将会带着爱意念诵他的名字，因为那就是你仅剩的一切，对折磨了你的主人的爱意。”
“…这听起来可真是变态。”苏厉说：“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您还会这样揣度他人？”
“就是随口一说，一个最极端的情况。”单夸说：“那退一步说，就算他不计较和你冰释前嫌，那也最好不要再做什么让他生疑的事情。或许一次两次他还能看在情谊上选择无视，但毕竟，他现在比我更能庇护你这是事实，与他翻脸不会是你想看见的结局。至于我，你完全不必担心——”
苏厉偏过头看着他，等待他的下话。
单夸望向屋外的山林与远处的空地：“我想我们此生恐怕是无缘了。”
那时，距苗疆叛乱已经过去了许久。
“金池前不久来，她说替温皇来取九龙天书。拿了东西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她虽未认出我，还是主动与我说起一些旧事，说我像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她还说……”
“说什么？”
“她说，如果那个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愿意跟他一同离开…”
苏厉沉默无言，那一瞬间他思绪万千，对姚金池这种一头热的举动，他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讥嘲。
似乎是看出他的想法，单夸又说：“我那时，有想伸手挽留的念头，最后我还是没碰到她。她问我名字，我想她那么聪明一个人，于是我说，我叫单小楼。我想，就此也算是断了她的念想吧。”
在这期间单夸一直没有看苏厉，他始终遥望着远山与那层薄薄的雾霭。苏厉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向远方，苦笑道：“这也确实是您的个人魅力之一，现在我想，也许您说得对，我亏欠魔司令的不少，我尚未遗忘的还有很多。而我在我的原路上走得已经够远了，还不是照样距离目标遥遥无期……这或许就是命吧。”
“我记得你曾提到自己学过道术，通晓命理？”
“您的记忆还是那么好。”苏厉叹道。
“这么说。”单夸停了一下：“通晓命理的你居然认命了？”
苏厉不说话，他在心中衡量着自己是不是这类人，而承认果真如此又是否会引得对方的嘲笑。
单夸站起身，坐到院中的条凳上背对远景，他示意苏厉也坐在他身旁。
苏厉坐下时仍在回忆，自己曾就同样的话问过竞日孤鸣吗？苏厉感觉这问题很熟悉，只是他记不清了，自己是否问过，以及竞日孤鸣的回答，他都感觉如前世那般难以清晰记起。
这么想，也没有错。
见他没反应，单夸又说：“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命而奔波劳累，花尽心思，以为自己可以踏上自己期待的那条路。可是结果往往都走上了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
“确实如此。”苏厉说道。
单夸道：“既然这样，那何必执着于命？何必死盯着命？又何必认命？”
苏厉感到心下一震。
“照您这么说，所谓的命其实都是子虚乌有，那么您说这番话到底是劝我保留一线希望，还是不要抱有任何希望。”
单夸道：“看来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对以后有预期，不要期待等你终有一日能站在权力的顶峰心满意足俯视苍生。但也不要自暴自弃，完全放弃这样的机会。你要保留一线希望，又不对这一线希望作任何期待。”
他想起自己还是北竞王的时候，想起自己执政的时候，想起手下人接二连三折损自己举棋不定的时候。
苏厉仔细品味着这些话。
单夸又说道：“保留一线希望才不会绝望，不作任何期待才不会痛苦。”
苏厉长叹一声。
在他们俩说话的时候，一只灰色的野兔跑动着在远处出现，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落叶摩擦声。它跑到了距离他们所坐之处不远的地方停下，站在某棵古树盘结的根部，黑漆漆的小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苏厉和单夸。
苏厉看了一眼兔子，问道：“您说，它为什么既不上前更近些，又不跑远躲开？我记得这种生物的本性应当是规避人类的才是。”
单夸也看了看那兔子，说道：“它是我这的老常客了，我刚搬来不久它就时常出现，但从不靠近，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我。当我走过去想摸摸它时，它就会跑走。我想这是它自己的意思吧。”
他望着兔子，想起曾经年幼的苍越孤鸣。
“它自己的意思？”
“是啊。”
然后苏厉就明白了，他与竞日孤鸣相识的时间很早，自然知晓后者曾对那个单纯后辈的昵称。
“我记得很早的时候，您带着那孩子在外面游玩，我有时会远远地看着你们。”
“我知道。”单夸说：“他也知道。”
“嗯？”
“曾经有一次回去之后他问我，那个常在暗处看着我们的戴帽子的人是谁？”
“哈…这么说来，我可真像个歹人了。”
“倒也没错，你就是。”
“……所以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那就是个变态跟踪狂。不过你也别生气，除非在那种情况下你能想出除了牺牲你个人名誉之外更好的说法。”
苏厉撇撇嘴，转移了话头问道：“假如我们都知道的另一位兔子的魂魄寄居在了这只兔子体内，您觉得他会上前来吗？”
单夸道：“我想不会。尽管他现在到了岌岌可危的高位，振臂一呼就能号召百官，但他仍是太善良，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或许会害怕自己眷恋我过往给予他的温柔而任由自己陷入另一张精心织就的网里。所以他会离开。而又因太挂念，所以离开却不离去。”
“您也是如此，不是吗？离开而不离去。”苏厉说：“不然您为什么，还居住在苗疆内呢？”
单夸笑了笑：“故土难离罢了，但也是这个原因让你会出现在这，对吧。”
苏厉深深凝望身侧的男人，他改变了不少，此时的他完全是一个老人的外貌，但他透过那双眼，看见了往昔竞日孤鸣那俊朗的模样。
他们坐了一整个下午，说了些泛泛的话题，直到日头逐渐西沉。
“进屋吧。”单夸站起身，他对苏厉伸出手，后者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如果我们那位异族的朋友不介意，我想今晚你恐怕要晚点才能赶回他身边了。”
“我想不会，他甚至不知道我身在何方。”苏厉有些得意地说：“如果您愿意留宿客人的话。”
“哈，你提前做好了预习啊。”单夸笑道：“实际上，我不怎么乐意。”他拉开屋门，做出一个请进的动作。
“但谁叫来者是客呢，宋先生自中原远道而来，草民哪敢下逐客令，请。”
他们坐在仅点着一盏油灯的屋内，屋外已经漆黑一片，时不时有厚重积雪由树顶落在地面上的声音，还有几声老饕发出的嘶哑啼叫。
苏厉撩起自己的一绺白发，将它们绕在指尖把玩，直到它们凌乱不堪地缠成一团白色。
“命就是乱七八糟的，所谓通晓命理，只是知道每种命数的规律，知道每条规律通向哪里而已。而并不能改变它的形状和走向，所以人只能顺着这些道路走。如果您此前说的认命是这个意思，那我确实认命了。”
“我也曾有过你这种感觉。”单夸说：“当年我努力想挽留母亲而不得的时候，被迫卷入王室斗争举步维艰的时候，夜里惊起而不敢大声哭泣的时候，我也认过命。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能再拥有什么了，那时候我开始嫌弃这人生，想方设法地希望掰回一局，其实起初也没有抱多大希望。”
“然后你出现了，告诉我应该活下去。我承认在我们的关系刚开始时，我也想过你是不是只是利用我，而没有真正想帮我，但你作为我早年间最先获得的助力，那时候我也曾把你当作是一种无法替代的陪伴，这不同于千雪或苍狼，亦或是姚金池。对于前者，我自然知晓他们是真心爱我，希望我一切都好；对于后者，或许下级对上级那种带有责任感的关怀更多。苏厉你和他们任何人都不一样，我在时刻需要对你留神的同时也能放任你，你我不是血亲，也不是上下级，但也不是朋友，至少就我们自己的认知里的不是，因此你带给我的感受也与众不同，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后来我给了你任务，许诺当你完成最终测试就帮助你取下中原。我知道在那种时候我们俩不管是谁，都是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不会放弃的那种。就像走在命数的道路上一样，知道或许前面没有方向，但还是尽可能往自己觉得是最有可能有希望的方向走。”
“我一直在您身边。”苏厉轻声道：“甚至连您几乎要显现出放弃迹象的时候，我也都在您身侧。您知道这一点，即使我常年在外，但您完全能一封信就将我即刻召回。现在我们都退出了战场，您和我，尽管改头换面，但我们二人终归也还算是有了个不错的结局。我想您说得对，只要还保留一线希望，最终或许会发现，命并不是我们认为的那样。”
两人沉默了一阵。
“女暴君死了。”单夸说：“我想，这点应该让你知道。”
苏厉惊了一下，随后恢复了原本的神情：“为什么单单这事要让我知道。”
“哦，我忘了说一件事。”单夸做出懊恼的样子用手腕敲了敲额角：“我在战场上捡到了一样东西，不如说是这东西残缺不全的部分。”
苏厉扬起眉毛：“哦，什么东西？”
“一本黑色皮革的小册子。”他说：“我想那与你有关。”
“哦——是那个。”苏厉眯起眼：“原来是您捡到了，我还以为它永远消失了。”
单夸说：“我看了里面的内容，了解到了一些你不为人知的一面。”
“哈哈，哈哈哈哈。”苏厉笑了起来。
“那只不过是疯子的自语罢了。”他说：“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单夸为自己倒了杯茶：“是啊。”他说：“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但我还是看完了。”
“我猜您马上烧掉了？”
“没有马上，隔了一会。”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天大的差距。”苏厉说：“我那时候以为，在死了这么多人，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心血与努力之后，您会顺利面南背北登基坐殿，可从事后的结果看来，您似乎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些小差错。”
“嗯。”单夸发出一个简单的音。
“唉，小人终究是对您的认知还不够深刻。我早该知道，没有人是能永远不出错的，谁又能真正做到这点呢？”
“确实。”单夸说：“可我对自己的要求定的比普通人要高一点。”
“是吗？只是高一点？”
“只有一点吧。”
苏厉点点头没言语。
“说说魔司令吧。”单夸转移话题道：“我从你此前早期的叙述中能看出他对你明显的好感，你的外表你的举止你的智识。至少，在你们关系刚开始的时候，他对你的情谊与扶持性是同等的。”
“我知道。”苏厉简单应了句，那声音有些不情不愿。
“尽管如此，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不管是余情还是于理，我都给了他我能给出的最好的结局。”
“不难看出来，你在自己能够顾及的方面很努力地在为他着想了。因此我觉得，你对他实际上也不是完全没有情谊可言的。”
他叹了口气不做回答，又抬头环视屋内的陈设，忽然瞥见了单夸放在矮柜上的盆栽。苏厉走过去看它们，一盆盆看过去，直到看见某一棵。
“我以为苗疆不生长这种植物。”他评论道。
“什么？”单夸也凑过去。苏厉所说的正是他此前以为是黄瓜秧苗的那棵，此时正值凛冬，它原本已经枯萎了，与其他植物一样。
但此时单夸才发现，它今年似乎并没有枯萎，而是结出了三颗果实。
它们一颗黑色，一颗白色，一颗如月光一般。
“我想起来它去年好像开过花。”单夸若有所思：“是白色黄蕊的小花，一开始我没想起来，过了好久才记起是很早前的时候你送给过我一株这种植物已死的样本，只是那时候我没太注意，后来也没怎么认出来，只是觉得相像罢了。”
“当年我只说了一部分。”苏厉说：“这种草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后次年会结三枚果子，结果后便会死去。在中原的传说里，三枚果子中白色的果子是圣药，可以起死回生；黑色的果子是奇毒，中毒者无药可医；还有一枚则宛如月光凝聚而成，是延续生命的种子。也因此它才得名月光草，它本身是由生命，魔力，灵魂构成，死去时三者也分别以果实的形态保留下来。”
他接着说：“因此，月光草的记忆不会随着它的死亡而消失，它可以传承下来。在古代的花语中，月光草代表了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刻骨铭心的记忆。”后者重复最后一句，他没有看苏厉，而是盯着月光草，然后半晌不发一语。
对他来说什么才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在他的人生中每一件事似乎都可以算作刻骨铭心，失去亲人，失去纯真，失去时光，每一件都令他痛苦。但是仔细想想，却又好像没有什么事能真的算得上刻骨铭心。
毕竟，人生总是在失去的。
“我有点困，你困吗，苏厉。”终于他开口了，随后他又往壁炉里添了根圆木，然后走到窗边开了一丝小小的缝隙。
“您这有洗澡的地方吗？”苏厉问。单夸指了指尽头的房间：“热水有限，看在我留宿你的份上，给我留点。”
单夸的床铺远远比不上尚在王府时的繁华锦被，不过苏厉也不是什么精致世故的人，他照样躺在上面闭目养神。床铺的主人此时来到床边，他掀开被子坐进来，苏厉自觉地往边上挪了挪。
黑暗里他们有段时间谁也没说话，直到苏厉轻声询问道：“我现在可以喊你王上吗？”
“我不做这个位置已经很多年了。”
“那……”苏厉感到遗憾，却欲言又止。
“你知道实际上这样外在的称呼并没有什么区别。”单夸安慰道。
苏厉闷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但你可以喊我竞日。”他又轻声道：“仅限于现在，房间窗户关得很严。”
苏厉陡然睁大了眼，他伸手去摸身旁睡着的人，他碰到了他薄薄的耳骨，然后是他的鬓发，他的面颊。苏厉没感觉出此前所见的沟壑皱纹，他的脸上光洁一片。
一如当年。
“竞日…”
竞日孤鸣将手覆盖在他背上，轻声在他耳边说：“苏厉，别睁眼，竞日孤鸣已经伏诛，他应该伏诛了，而他麾下的党羽也是。现在这场看不见的会面就算是回魂吧，对你我而言都是。对于这一点，我想身为中原人的你会比我更了解，体验也会更为深刻。就当我们是像鬼魂一样轻悄悄地来一番，然后轻悄悄地走。”
苏厉顺从地闭上眼，他将身体贴上去，竞日孤鸣的手从他的肩胛滑到后腰，然后撩开他大腿处的衣摆。
再然后他停住了，似乎快速思考了什么，接着他放开手，重新如平时那般睡下。
“不…”苏厉攥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摸进自己的衣服：“就一次好吗？”
竞日孤鸣在那一刻忽然百感交集，他想起苏厉似乎从来没有求过他什么，甚至连此类意愿都未曾表露过。他想起他过去是个多么高傲矜持的人，就显得此时的请求越发叫人叹谓。
“这只是个回魂夜，醒来就是场梦。”他继续道。竞日孤鸣仍然没有说话，他衡量了一下利弊后，被苏厉拽住的那只手顺着他的大腿往上摸去。
“你我皆是在梦中。”他喃喃道。
他压在他身上，苏厉浅色的头发在黑暗里模模糊糊如同苍白的月。
“我看了你的辞呈。”他将手探入苏厉腿间时这么说，后者喘息着将大腿分得更开，没有回应。
“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我做竞日了。”
苏厉心下一阵莫名的堵塞，他环住竞日孤鸣的颈肩，低声说：“也很久很久没有人叫我做宋天池了…”
这次换竞日孤鸣沉默，他一声不吭地继续手头的动作，进入到对方身体中好一阵后他才复又开口问道：“这真是你的名字吗？”
“…很早前的事了，像是上上辈子乃至更久远的事…对我现在来说，那几乎…几乎就如同是……”
他的喘息随着竞日孤鸣的抽送变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地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是另一段人生。”竞日孤鸣俯下身，在苏厉唇上印下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
“对你我来说都是如此。”
苏厉的腿勾着竞日孤鸣的腰将二人身子贴得更紧，竞日孤鸣摁下他的肩埋首在他脖颈上吮吸出红痕，前者颤抖着身子仰起头，过了一会竞日孤鸣像想起什么似的将脸凑近苏厉的耳边：“说到回魂，你知道我曾梦到过你吗？在你死后第十四天的时候。”
“我不知…”
“那感觉太真实，以至于我自己都没能即刻分清是在做梦，还是你真的来过。那一次我摸到了你的手，你的身体，你的唇齿，你是有切实温度和实感的人，我当时很确定。但我似乎对自身没什么感觉，感觉不到环境冷暖。你对我说自己是死人，叫我不要靠近你，你说完几句话就会离开。”
他暂停了动作，苏厉就那样躺在他身下，随着他的话语慢慢回想那些事。
“即便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是没法弄清楚自己那时候怎么想的，有一瞬间我竟然真的感到了害怕。苏厉，那时候你身上有那么多血，属实是太多了，你看起来像是从第十八层地狱里爬回来的模样，你的头发全散了下来，血从湿透的衣服上滴下，在脚下几乎都要汇成一小洼了。”
竞日孤鸣停住话头，伸手又摸向苏厉的身体，他赤裸的皮肤光滑依旧，竞日孤鸣的手一点点地滑动，他摸得很慢，像是盲眼的人要靠触觉去感知一切那样。
“…我…我记不起来了…”苏厉有些痛苦地低声道，他闭上了眼。
“后来我特意查阅了典籍。”竞日孤鸣又动了起来，苏厉喘出一口气，问是什么。
“我想，那是你的执念，你的身外身。”
“做梦中梦，见身外身……”苏厉嘟嘟囔囔着这句话，伸手去摸一旁的被子。
结束后他仰躺在床上，竞日孤鸣扯过被褥盖住二人赤裸的身体。苏厉伸过手去，只感到对方容貌依旧，于是他努力装出语气平淡的模样说：“在这样的寒山中孤身一人，先生需要一个人搭把手吗？…唉呀，我想您不会，是我多虑了。”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你很希望留在我身边吗？”
“如果可以…嗯…这是自然。”
竞日孤鸣笑了一下，第一反应竟是答应他，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脸上阴影随着笑容弥散地更广：“为什么呢。在你的手稿文本里你分明把我描述成了一个加害者，一个言而无信的合作人，还差点就把我说成是一个惨无人道的暴君了。苏厉，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产生了如此大的思想转变？”
“这不是思想转变。”苏厉说：“您知道的，我和姚金池不同，我始终如一，即使是在那样动摇难以抉择的时候，我也仍旧没有背离我最初的方向。”
“嗯。”竞日孤鸣说：“我知道。”
他始终都知道这点，从最初开始，他就会选择自己。
但究竟是为什么，苏厉也不大清楚，他想或许是因为在与竞日孤鸣的相处中，早期相处中，那些记忆总是在提醒他，他们二人之间的相类远多于差距。
“而且。”他停了片刻：“如果您非要一探缘由的话，其实您和我一样对原因心知肚明，不是吗？”
当然。
在他心中仍属于竞日孤鸣的部分当然相当清楚原因。苏厉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他和自己一样有着卓绝的头脑，高超的演技，也有同样痛苦而饱受摧残的过去。他们曾一同身处在污浊的世间，许多年如一日地对抗着生活施加在身上的重负与悲伤。他们很早就认识了对方，许多事，许多他们二人都不愿让外人知晓，而又明白对方却清楚的事让他们间缔结了怪异的合约，那是一种对他们来说，在自己所遇见的其他任何人身上都不曾产生过的关系。
他们是同类，是与世间谬误共振的相似存在，而在心底，他们也会希望寻求相同者的陪伴。
苏厉对竞日孤鸣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恨，亦或更多是纠结与反叛传统？
而竞日孤鸣对苏厉到底更多是漠然还是举重若轻的随性，又或者，也有着同样模糊的类似倚靠的情绪呢？
他们都说不清其中具体，但苏厉可以肯定，他再见到对方时，即便是以单夸面貌示人，他也很快辨识出其下的真实，他为能再见到他而感到模糊的快意，而竞日孤鸣是否也是如此呢？
“你会出现在这让我惊讶，准确来说从我们见面的时候就有些惊讶了。”他想了想，又说：“我以为时间只留恨，不留人。”
“也有例外。”苏厉说，他转过身背对着墙壁。
又是一片沉寂的黑暗。
“夜安。”单夸轻声道。
次日清晨似乎比前一天更冷，苏厉推开门走到屋外，地坪上覆盖了一层新雪，昨晚一定落过一场雪，应该是在后半夜。单夸的屋子位于山腰偏上，苏厉向远处望去，天云低沉，山野晦暗，林中时而发出的声响伴随着晨风越过冷清的山道，透出一股寂寥的幽静。
他又看向近处，松雪堆叠，林密草稀，在这祥和的短暂寂静中他恍然又回到了那些旧时岁月，回到了那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过往。
单夸还在屋里不紧不慢地收拾，苏厉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循着深深的旧路漫步，感觉自己走过料峭寒春，又途径炎炎盛夏，踏上金秋落叶，背离雪域酷寒。他感觉这短短的一段路程就像是走过了一整个轮回，转瞬间一切都变成了过往，然后新生事物又很快补上。
昔年为君，昔年为臣，最终还是孑然此生。
他回到地坪上，打开门带着一身寒气又走进屋里。
随着初升的太阳照耀，路面的积雪开始缓慢地消融，昨天夜里苏厉说打算今早就动身离开苗疆，对此，屋主完全没有异议。
“你准备去哪里呢？”他问。
“我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做一回迷茫大海上的灯塔呢？”
“去找你的故人吧。”单夸说：“以现在这个局面，要实现你的目标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论是继续蛰伏等待，还是就这样度过余生，这都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苏厉不说话。
“而且。”单夸带着一丝调笑的口吻说：“就目前来看，那位故人似乎并不会对你的生命造成威胁呢。”
“也许吧。”
单夸拉上了窗边的帘子，以防有人从外面窥探到屋内的场景。他走到门边，苏厉也跟上前。
“我还能来找您吗？”临出门时，苏厉瞥见那棵月光草和其上的果实。
“唉。”单夸长叹了一声：“走吧，走吧，我送你一程。”
苏厉沉默着同单夸同行，他们迎着初升的日光，山间薄雾还未散尽。
“宋先生……”他忽然停下，将一些东西塞给他，苏厉低头一看，是一沓纸张，纸面已经发黄，带着点虫蛀的痕迹。他草草翻了翻，那是一页页手稿，字迹工整，却有些稚嫩。
“这是？”
“当年你没看完的另一部分。”他说。
苏厉默然。过了一会，单夸又开口说，语调中带着一丝惋惜：“等到前面那个岔路，我就不再送了，你顺着路一直走，就能走回镇上了。”单夸说，他心下升起一丝悲凉。
“我们边走边说吧，到了前面的岔路，你便往他那边去，我便折返回去。在分别之前，我们还能说说话，走到了那里，话没说完也算说完了。”
苏厉点头，他看向这个看起来已经年近知天命之年的人，只感觉他似乎被世间洪流冲刷得千疮百孔，皱缩枯萎。他曾评论自己的内心是一处阴暗而干瘪的器官，现在他觉得对方此时似乎也是如此了。
“要是世上没有岔路多好。”苏厉矛盾地说道。
“哈，岔路本不是自己生长出来的，而是不同的人要走不同的路才有了它。”单夸说，若是有人看见他们，或许会认为他们是一对早起的忘年交。
在岔路口，苏厉再次转身去看单夸。他是采参客，也是北竞王；是王爷，也是王上。他凝视他双眼内的倦怠，一动不动。
苏厉知道，这一别后便恐怕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于是踟蹰半晌后终于开口道：“最后一个问题。您的最终测试……”
“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唉，没有什么测试……”
面对苏厉不加掩饰的惊讶眼神，他继续说：“你已经向我证明了我希望的一切。”
“你早就通过了。”
苏厉双眼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忽然感到身体有些摇晃，似乎是多年来始终负担的某事终于落了地。
“最后一个问题也问完了，快走吧。”单夸说：“你回到他的身边，继续你的生活，别再回头了。若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撒谎了，苏厉心想。
“恨我吗？苏厉…”他轻声又问道。
苏厉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面向朝阳的方向。
他一直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
单夸站在岔路口，目送苏厉的背影远去。直到他白色的头发融入周围堆积的皑皑白雪，直到他再也无法认清哪里是雪哪里是人时，他才转过身。
他背着光，回到自己孤独的居所。
他关上了门，似是要将所有一切的过往彻底隔绝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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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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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樓發表於: 2023-11-30 1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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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
【身外身篇】

苏厉清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茫然，记忆还停留在那皇室宝典其一的招式上，这令他想到千雪孤鸣，但他从未见过后者使用它。而后苏厉从地上爬起来，惊异地发现自己又有了躯体，他还没忘记此前自己的身体被巨大的攻势炸成碎片的疼痛，现在看来，似乎是蜕变大法起效了。
距离那时候过去了多久？他问自己，却没有答案，不过他觉得时间肯定不长，因为周遭还是苗疆的地形地貌，所感受到的温度也与此前没什么变化。
这时候他注意到自己的衣服似乎是湿的，不是那种淋过雨后的潮湿，而是种从内到外湿透的感觉。苏厉低下头去看，但光线太暗，他什么也看不清。
似乎视力也没有很快恢复回它们原本的水平。
他打量四下的地形，粗看只是与苗疆有些相像，但细观之下竟无法确定。此时似乎是夕阳西下的时间，天空中只剩下一点点模糊的光晕，月亮已经升起，高悬在天空。
于是他便往前走，想去到有光的地方去。可到了能看见的地方他低下头，只看见身上衣物都是鲜血。
但他完全没有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苏厉开始好奇这些血迹是哪来的，但当他解开衣扣时却愣了一下，随即将被血浸透的衣服重新扣好，他小心地将可能裸露出的皮肤掩盖，然后继续向前。
在方才他看见，自己身体上满是扭曲狰狞的血线，有些还在往外渗着血，就像是一个人被暴力撕碎后又重组了那样。
苏厉自觉在对付突发情况游刃有余，但在对付这种怪异情况的时候，他没有任何优势。
因此，他纵然再惊讶也没有去细究缘由，在将身体遮盖好后他继续走，在潜意识中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等到他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迷路了。苏厉想找个人问问，又担心自己这一身血气冲天的模样吓坏路人，尤其是已经三更半夜了，自己现在这幅样子，会被误认成鬼也是情理之中。
又走了一段，前面迎面走过来一个影子，对方个子挺高，看衣着轮廓像是苗疆人。
待他走近才认出来，那确实是个苗疆人，还是个熟人。
那人也看见了他，随即加快脚步朝他走来。
“将军。”二人间距不到五步的时候，苏厉恭敬地开口道。
这声将军只是出于习惯，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没必要继续那种恭敬。
令狐千里脸色发青，身上有几处不严重的外伤，他在他面前停下，歪头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前同事。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人不知道。”
“你的衣服…苏厉，你受了很严重的伤？”
“不碍事。”他摆手，刚想问些有关此处的问题，令狐千里却抓住了他的手腕。
“让我看看。”
苏厉想抽回手，被令狐千里握住的那片皮肤仍旧毫无痛觉：“没什么大事，将军您知晓此处是哪里吗？”
令狐千里不说话，他去解苏厉的护腕，掀起袖子露出手臂的时候他也吓了一跳，然后似乎是为求证什么，他又去解苏厉衣领处的盘扣，后者随便他摆布，只是一再追问这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
“难道这里就是黄泉路不成？”
可他也没有看见传说中的彼岸花，也没有阴司鬼差，巡查小鬼，枉死冤魂，一个也没有。
难道这是人间与梦地间的混沌交界？
借着惨白的微弱光线，苏厉身上那些仍渗着血的伤口暴露出来，令狐千里皱起眉，他伸出手去，又不敢触碰他的身体。
“这是怎样一回事？”他问。
在令狐千里的印象中，苏厉始终都是那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就像竞日孤鸣给他的感觉一样，从容得几乎完美。同样，当他以这种近乎可以算作狼狈的面貌出现时，令狐千里也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能让这样的人变得看起来落魄不堪。
“我刚说了，没…”
“苏厉，这是怎样一回事。”令狐千里突然打断他的含糊其辞，言语间带有急切：“是魔世吗？还是苗疆？是撼天阙吗？主人怎么样了？”
“…是撼天阙，王上不在场。”他最终没能抗住令狐千里的连珠炮发问，一句话堵住他的嘴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跟我走，你的伤需要处理。”
“我没感觉到疼痛。”
“跟我走。”
他拽着苏厉来到一座带有小小前院的屋前，令狐千里推门进入，径直穿过院中的碎石小路。
苏厉注意到路旁有一棵树，树上爬着藤蔓，树下有把竹椅。
令狐千里在厅堂左侧的柜子里拿药，苏厉百无聊赖地绕着前厅走了一圈，很普通的房屋结构，后面有走廊和几个房间，墙壁上有突出的砖块，上面燃着蜡烛照明。
就在他想走近看看时，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不是令狐千里，是另一个他有印象的声音。
“苏厉？”
他回过身，见到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欲……渡江卿，你也在这里？”
渡江卿穿了件简单的白色里衣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他的模样和生前倒没什么差别，只是有点苍白。
“当然了，这是我的房子，令狐千里来了后和我住一起，他之前说出去练武来着。你们是在半路遇见的吗？”
“算吧…这是哪里，现在又是怎样一回事？”
“这里是，额，你就当是阴间好了。黄泉路，中原是这么说的吧？这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难道你没有发现过去这么久了，外面的天色始终如一吗？”渡江卿靠在门框上抱起双臂：“来到这里的都是死者，我们无法回到现世，只能在过去我们熟悉的地方停留。然后，碰巧我在某天遇到了令狐千里，那时候他刚死，还茫然无措，于是我把他带到了这里先与我一同居住。”
“这么说，我死了？”苏厉是真正感到惊讶与无措，渡江卿还以为他是不可置信，说了些劝慰的话，诸如人死如灯灭这种。
苏厉没听进去，此时他脑子里想的是明明有蜕变大法啊，自己怎么可能死？这是他的保命绝学，此前也有过多次此种情况，自己无一例外都再次活了过来。这说明蜕变大法是完整且无误的，再说，就连网中人那种修炼有误的情况都能顺利复生，自己的应该更没理由不生效才是，现在渡江卿却说自己死了。不可能，这其中一定出了岔子。
当令狐千里拿着药物等一堆东西回来的时候苏厉还在思考，前者抓起他的手腕将他拉进另一个房间，苏厉看得出那一定是令狐千里的卧房。
和当年所见一样，简单得几乎简陋。
“脱衣服。”房主说，苏厉毫不迟疑地照做了，他解开自己的衣扣，敞开前襟露出胸前那些伤口。
令狐千里对这一举动似乎不是很满意，他上手去拽苏厉的衣服，这让后者有些吃惊，随即反应过来，令狐千里想让他把衣服都脱掉。于是苏厉继续照做，他觉得这倒没什么，不管令狐千里是想看那些伤也好，是想做某些事也罢，都无所谓。在苏厉看来，当前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对自己身份的清晰明确。
当他再次赤身裸体地站在令狐千里面前时，后者正将烧开了的水壶放在地上，盖子打开来，一些滚热的水落在他手上。
他没什么反应，像感觉不到一样面不改色地抬起头去，首先看见的是苏厉满是干涸血迹的苍白双腿，然后是他狭窄的腰身，单薄的胸膛，同样糊了层血痂和撕裂伤。令狐千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拿起水壶往盆里倒了些热水，还加了些棕色散发出中药味的药粉，与凉水兑成温水后丢入一块方巾浸泡。
“你坐着，坐床上。”
苏厉刚要坐下来，令狐千里又拦住他，他将叠好的被子拿到床沿铺上，接着示意苏厉再坐。
他蹲下身去拿泡了药水的手巾，苏厉有些无聊地四顾，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觉得冷。令狐千里一手扶住他的小腿，一手拿着手巾给他擦净那层血污。
这让苏厉小小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默许了他的这份服务。令狐千里的动作很轻，尽管苏厉完全没有因为他对那些密集伤口的触碰而感到一丝疼痛，但仍是有点小小的动容在心中弥散开，令狐千里对待他的态度他早就明白了，只是苏厉永远也无法对此做出回复。
对方的手尽管在温水中泡过仍然没什么温度，苏厉不由伸手去摸他的脸，然后滑到他颈侧。此时令狐千里正擦到他的侧腰处，他单膝跪在苏厉双腿间，一手扶着他的大腿，另一手将方巾覆盖在他肋下。
因为苏厉的主动触碰，令狐千里手中动作一顿，他停了下来，抬起头看向他。苏厉的脸还是那么白，淡色的双唇紧闭着，他低垂眼眸，一绺浅色碎发搭在眼前。
令狐千里愣愣地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想起曾经苏厉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似乎从没有认识过他，但又似乎认识了很久。
在苏厉漫不经心地一碰之下，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令狐千里刚才被洒出的热水淋到手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下意识身体受到刺激的瑟缩反应，与意志力无关，这是人体的基本本能。但他却没有，而且，对方搭在自己腿上的手是那么冷，像是没有温度一样，此前分明刚在热水里泡过，怎么可能凉得这么快？
一念及此，苏厉立即去摸令狐千里的手腕，意料之中的没有脉搏。刚才他去摸他的脸也是为了不着痕迹地看看他的颈动脉是否在跳动，答案也是否定的。
“别试了，我已经死了。”令狐千里目不转睛：“刚才渡江卿不是跟你说了吗？”
“…哦”
但苏厉自己却能明确感觉到水温，那温度尽管兑了冷水仍然有点烫，还有令狐千里身上的冷意，他都能感觉到。他试探着又问了一句：“将军不觉得这水有点烫吗？”
“那加点冷水吧，对不起，我感觉不到。”
“有劳了。”
这个时候，苏厉明白自己当前是什么了，后来竞日孤鸣也问过他那时候是个什么状态。可那时候，苏厉已经不记得了。
年少时他的父母说人不仅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一生不只能有知识，还得有见识。知识可以在“读万卷书”中获得，见识却不能，见识不但要“行万里路”，还要用眼睛去看，用而耳朵去听。也就是说，知识人人都可获得，见识却不一定。
而苏厉在当时能反应过来，也多亏了他以前那些丰富的人生经历。
在很多年前，他曾在京城专门杀人行刑的菜市口那里吃饭，恰好听到一个喝多了酒的刽子手在邻桌大声笑谈，讲些他经历过的事。
因为刽子手是拿刀砍头的人，说的事情自然离不开生和死，这也引起了苏厉的兴趣，虽然他没有像其他爱热闹的人一样围到那桌去听刽子手谈生论死，但也坐在一侧静静聆听。
刽子手是个浓眉大眼，身材壮实，手大肩宽的壮汉，加上他从事的行业也令人望而生畏，他说以前练习臂力时练得比其他人勤奋，所以现在砍头的时候也比其他刽子手要手法娴熟。右手使一猛力，左手轻轻一提，那人头便如切下的豆腐一般落地。切口整齐，绝不拖皮带肉，让受刑者死得干净利落。
苏厉一边安静听着，一边挑开面前一只当季的蟹壳，想象着砍头是不是就像挑开一只蟹壳那么容易。
旁边有不知是胆大还是故意挑事的人问那刽子手，刀法再娴熟也是杀人，难道不怕因为杀人太多折煞自己吗？
其实这个问题是大部分人想问的，因为好奇之心人人皆有。苏厉自己也有点好奇，但再想来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那刽子手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搁，杯中酒却没有溅出一滴，酒面平静如镜，可见他的力量使用得非常巧妙。
他用冰冷如刀刃的眼神看了看那些人，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个问问题的。众人感觉那目光就如锋利的刀片擦脸而过，心胆俱寒。
店里小二见势不妙，小声担忧道，完了，他怕是要打人了。
苏厉却认为他不会出手打人。
那刽子手收回凛冽目光，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只知道我们砍头杀人，却不知道我们救了多少人。”
店里小二忙来救场，给他又倒上酒，吹捧道：“是是，您这双手杀的是贪官，杀的是恶人，是给人间清理祸害，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日子过得舒坦，那是因为您这双手让那些坏人害怕。”
但刽子手对小二的奉承并不领情，他一手推开店里小二，兀自将酒杯倒满，然后神气昂扬地说自己指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拍桌大声道：“就是那些被我们砍头的人，也在偷偷感谢我们救了他。”
桌子上的酒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众人看着那个酒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苏厉挑了挑眉，他知道大明腐败，朝纲混乱，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且古来判了死刑又偷偷放走再随便找个替死鬼来挨刀的现象并不鲜见。只要权大钱多，偷梁换柱再简单不过。行刑的人有时候知道被砍头的不是真正的罪犯，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兜里都装了买通的钱。
钱能通神。
众人以为刽子手说感谢的人是被错杀的人，因为有些行刑者并不接受这样的贿赂交易，替死鬼才能免去一死。
但苏厉觉得他是另有所指。
接着，刽子手讲起了一件他做过的事，在场的其他人这才明白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他们有些刽子手是懂得阴阳之术的，能让人死而复生。那些被砍头的如果真是罪有应得，那么他们自然按规矩下手，毫不迟疑；如果是被冤枉的，他们便会想法施救。而这种救法是外人不知的，众人听他这么说，好奇心又被勾引起来，忙问是什么样的救法。
“是不是可以把他们的头和脖子缝合起来？”一个人斗胆插了一句，抬起手还在脖子上做了一个缝合的动作。
在菜市口总流传着些有关砍头的奇闻异事，它们的数量比菜市口的人还多。其中最为大众所知的，便是缝合脖子的传闻。
据说以前有一家裁缝铺子就位于菜市口，这家铺子的手艺特别好，再破的衣服让他们缝补出来就像新的一样，看不到补丁缝隙。由于手艺好，生意也特别旺盛，不说近的人，远的人宁可舍近求远也要来这里做衣服改衣服补衣服。
有一年秋天，菜市口砍杀了一个恶名满贯的凶徒。当天晚上，这裁缝铺的掌柜睡得正香，突然发现屋里有人走动。他心想这八成是小偷进来了。不过裁缝铺却不比其他地方，只有缝衣的针线和散乱的工具，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掌柜的就眯着眼偷偷瞅着那小偷，任他在铺子里翻来翻去。
这贼人摸索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还很讲究地随手关上了铺子的门，就好像一个知书达理的朋友来这里拜访，见主人不在，便又离开了一样。
第二天，掌柜起床后没有按惯例先开门迎客，而是先查看铺子里的物什，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一收拾，结果发现一个装着针线的小竹筐不见了。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掌柜的快出来看看吧！”
掌柜出门跟着众人到荒郊一看，昨天那个被斩首的人的脑袋和身子连在了一起，而且脖子上有一串细细的线痕。尸体旁边就扔着个上写着店名的小竹篮。也正是因为这些传闻，有些人才会认为刽子手如果砍得好，切口平整，被砍头的人就还有身首接起来后重生的希望。所以有的人会在砍头前给刽子手许多好处，让他们落刀的时候利索一点。
刽子手自然也听说过这种传闻，见那人往脖子上比划，哈哈大笑道，看来你们都信了那些传闻了？
众人见他如此，纷纷问道，难道不是？
刽子手说道，身首异处纵使华佗在世也无法救活，哪里能买点针线就能起死回生的？众人对此也早有疑惑，口口相传只是为了茶余饭后增添话题而已，并没有完全相信，此时听专职砍头的刽子手这么一说，纷纷附和称是。
那刽子手又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我曾救过一个人，他是被冤枉入狱的。砍头之前他托了人来求我下刀利索点，估计也是像你们这帮人一样认为死后身首接起来还有存活希望。
众人听他说到正题，立即安静下来。
苏厉也听得更加仔细。
刽子手道：当时被托来送礼送话的人将案件前后说给我听，说那人确确实实是被人陷害。我听了案情，也非常同情那人，便说不收钱不收礼，但依然同意帮他。我告诉来送礼的人，只要被砍了头，切口在平整也是不可能救活的，那只是外面的谣传而已。送礼的人便问我，你答应帮他，又说砍了头必死无疑，那怎么帮呢？
他轻咳了一声，示意众人他要讲重点了，然后说道：我对那个送礼的人说，你去转告那个被冤枉的人，叫他头天晚上吃上路饭时多吃一点，蓄足力，第二天记得听清楚我的口令。在行刑官下令，我抽掉他脑后的牌子之后，我在挥下刀，但是刀刃还没有接触脖子之前会暗喊一个口令。一旦听到口令，他就要拼了命地往前跑，不要回头看，不要逗留，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以后也不要回来，免得被人发现。如果有人发现他还活着，他和我都会遭殃。
听众里有人等不及问道，那你真敢在大众广庭之下将他放跑吗？
刽子手摇摇头：我当然不能放了他，我得把他的头砍下来啊，不然谁来救我？再说了，为什么砍头不在别的地方砍，偏偏要在菜市口砍？那是因为菜市口人最多，杀鸡儆猴的效果最好。要是让犯人当着大家的面跑掉了，那岂不是折煞了朝廷的面子？这打劫刑场救死刑犯的事情，只能在大家听的武侠故事和评书里面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有人说道，那你为什么答应救他？人都要死了，你还骗他？
刽子手又摇头：我当然不会骗他。你们都不相信吧？当年那个受委托传话的人也不相信。他在刑场上亲眼看见我举起刀，将犯人的脑袋砍了下来，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事后他没来找我麻烦，因为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捅漏了也会牵连他自己。可是十多年之后，他就知道我确实救了那个犯人，没有违背诺言。因为在十多年后，他在很远的一个边陲小镇上遇见了当年他为之求情的死刑犯。那个死刑犯活得好好的，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很滋润。
听众里有人着急道，不是把他杀了吗？他怎么可能又在别的地方出现？
当年受委托的人就问那个死刑犯，你是怎么到这里来娶妻生子的？那个死刑犯说，这还得感谢你和要砍我头的刽子手，当年你告诉我，晚饭要吃饱，听到口令就爬起来拼命跑。后来我到了刑场，听到刽子手举起刀时偷偷对我说了句“跑”，等候多时的我便立即从地上跳起来，拼了命地朝南方跑。我怕事情泄露被抓回去补一刀，所以逃出来后一直往南走，最后走到这里没有地方去了，再往南就是海，所以停了下来，在这里安了家。
那受委托的人对那个死刑犯说：这不对呀，我明明看到那个刽子手拿了钱不办事，一刀利索地将你的脑袋砍了下来呢，行刑之后，我陪着你的爹娘将你的尸体讨要回来埋葬了。那个死刑犯听老友这么说，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抓住老友的手问道，你确实看到我被砍杀了吗？那人说，千真万确，就算我看错，你爹娘不会将亲生儿子看错。
那个死刑犯听了，顿时脸色变得难看，突然在受委托的人面前像一阵烟一样消散了。
众人讶声一片，苏厉眉毛动了动，没有说话。
刽子手说后来那个当年受委托的人找到他，将事情始末说给他听，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向他解释说，活着的是死刑犯的执念，而不是真正的活人。
“在我的刀刃还没有砍到他的时候，他求生的执念最为强烈。当身体身首异处之后，他的执念已经逃离出来，以为自己还没有死，继续一如既往地生活。只要没人告诉他，他就不会发现。但是一旦有人告诉他真相，他就会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从这个世上消失。”
所以那个受委托的人一说出真相，那个被救的死刑犯就会立即消失。
刽子手的脸上露出可惜的表情，一口气将杯中残留的酒喝完。
众皆哗然，啧啧称奇，苏厉却笑了。
一念及此，他便也明白了自己现下的处境，他想到生活中还有一些愿望没有完成的人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或许已经死了，但是自己没有发觉，仍然按照以前的生活习惯吃饭做事，但是他们渐渐发现身边的人不怎么搭理他们，终于想起在某某时刻自己已经死去。
“你的衣服被血浸透了，换一身吧。”令狐千里的声音打断了苏厉的思考，这时他才看清自己裸露在外的身体上那些污血已被擦净，但仍是遍布着狰狞可怖的撕裂伤。
“可惜。”他垂在床沿的手摸过自己的大腿，擦过那些伤痕。
“在这里，这种伤是无法恢复的，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就一直会维持什么样。”令狐千里说着，目光始终停留在苏厉的身体上。
“哦，这样啊。”苏厉掀起眼皮去看他，令狐千里已经站起身了，苏厉又抬手去摸他的脸。那面色泛着青，眼睛下方有些发黑，乍一看倒像是没睡好导致的，但当事人却清楚，那是中毒所致。
令狐千里有些不知所措，苏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于是他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去给你先拿套衣服。”
“劳驾将军。”
过了几日，或许是几日吧，因为这里没有白天黑夜，时间仿佛消失了，所以计时方式完全靠生物钟。
苏厉问渡江卿这里能不能看见其他人？渡江卿答说可以，他们彼此间都会碰到，毕竟所有的土地都是相连的，然后苏厉问你都知道有谁？
渡江卿说了好些人名，苏厉听得不耐烦，直言问道有没有苍越孤鸣。
这让渡江卿愣了一下：“似乎还真没有，不过说起来，昨日我遇见一人，那时候我以为是苍狼王子，结果走近一看，原来是王族亲卫。”
“哪个王族亲卫？”
“他说他叫月荒凉，是苗王子的影形。”
“影形？这种重要的机密他为什么会告诉你？”
渡江卿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苏厉，但见后者一脸认真，只好解释道：“是这样的苏厉，我们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必须放下生前一切立场和恩仇，因为这些东西在这样的地方毫无意义，这里不会有王权，也不会有争夺战，没有阴谋和诡诈。这倒不是说这些品质就当真不存在了，只是在这无穷无尽的虚无中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身份自然也成了一块毫无用处的遮掩布，身份这种东西的定义在这就是毫无意义的……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还能再回到那个真实世界中去吧？不会吧苏厉？你已经死了，你要做的就是适应这种无所事事的虚无。”
“哦，这么说，‘真实’中所发生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了，也正因此，我们才能以最直白的方式窥探到最真实的事件真相。因为，让我变相地说，这里不存在也没有必要存在谎言这种东西，正如老话说的，已死的人不说谎，死人不说谎。我理解的对吗？”
“正解。”
“这么久以来，没有回到真实世界且成功了的特例？”
“就算有也一定级少，我不是很清楚这个，但根据谣传，就算在这里知道了所有真相再回到那边，当然如果这种事真的可行的话，也不能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否则会发生很可怕的事。这大概跟你们中原的算命差不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天机不可泄露。”
“就算是网中人那样的蜕变大法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施展吗？”
“不，蜕变大法根本就不能算作真正的死亡，网中人那样的情况也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你知道的还挺多。”苏厉挖苦说。
“那当然。”渡江卿笑了笑：“不过如果是苏厉你的话，在这么长时间里一定能获得更多情报吧？”
苏厉没接茬，他向渡江卿道了夜安，起身回了令狐千里的房间。
那晚令狐千里照例拥住他，这是他刚来时就发现的新习惯。起初他问他，将军怎么还养成了睡觉爱抱东西的习惯，您要不抱个枕头？令狐千里却一下爬起来，认真地对苏厉说：“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但苏厉面不改色道：“我知道。”
令狐千里非常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您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苏厉笑了笑，感觉他吃惊的样子相当有趣，于是他撑起身子往令狐千里身上贴，后者呆愣愣地任他搂着脖颈再次躺下。苏厉凑上他的脸，轻浅的吻落在他面颊。
那天晚上令狐千里问了苏厉一个问题，说是问题，却是用肯定句来形容更为合适。他说，你准备离开。然后又加了个疑问词，以显自己确实是在提问。
苏厉有些意外：“渡江卿告诉你的？”
“不是，我听见了你们说话，我想你可能想离开这里。苏厉，你是想回到主人身边去吗？”
“渡江卿不是也说这里的人是无法回到活人身边的吗？”
“但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可以做到。”
“你不希望我离开吗？”苏厉问他。
“我不知道自己的意见是否重要，又是否能改变你的想法。生前我就知道，自己性格上确实不够圆滑，死后我的目标也离我而去，再没有一个告诉我该如何做，该做什么的人了。”
苏厉叹了口气：“呆在这里很无聊吧。”
“所以我希望你能留下，我们一起留在这里。”
“但我想渡江卿或许不会很乐意，而且，你就不希望竞日孤鸣能一统苗疆，成为千古传诵的明主？”
令狐千里刚要接话，苏厉又打断他说：“如果他输了这场战斗，整个世界都会唾弃他的狠毒残暴，史书会记载他是个不仁不义的昏君，靠着阴谋诡计篡权夺位…而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败了…”
“他现在情况应该并不好，最大的原因就是苍越孤鸣没有死，而他却以为他死了。”
令狐千里有些犹豫：“你这次如果真能离开这里，就不会再回来了吧。”他自然知道自己这话的答案。他当然不想苏厉离开，但又希望他离开去找竞日孤鸣，他也不愿看见苏厉说的那种情况。
“我还不确定呢，怎么摆出那样的表情？舍不得我？”他调笑道，心中却知对方真有可能是出于不舍。
在终日不变的灰暗色光线下，苏厉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我始终欠您一坛风月无边。”
“是，你只欠我这个。”
“没有别的了？”苏厉贴近他，大腿搭上令狐千里的腰侧。
“没有了。”令狐千里的手摸上他的腿，他仔细感受那些无法愈合的伤。
“小人会还给您的。”他说。
“不了。”令狐千里搂住他的后背将他更靠近自己一些，一手按着苏厉的后脑。他看着对方的面孔，像是第一次认真打量一个不认识的人那般看着。
他闭上眼，将唇碰上苏厉的唇。就一下，蜻蜓点水那样的亲吻他。
“欠着吧。”他说：“欠着才有念想。”
苏厉无言。
后来他真的回到了真实的世界，回到了竞日孤鸣的住处，他没有说破自己现如今的身份，只当是个回魂夜。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也是这样对竞日孤鸣说的。他告诉了竞日孤鸣一些事，但说得含糊其辞。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事，却还希望为此再做些努力，作为最后卖给竞日孤鸣的一个人情，尽管他们间长达几十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竞日孤鸣破天荒地问他，为什么？他说“明明你我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是啊，苏厉也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告诉他这些无关紧要，也对改变结局毫无用处的信息。
他其实也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当年怎么就抱着年纪尚小的竞日孤鸣轻哼出那首《越人歌》一般。但或许，在其中多少也掺杂了些许对他本人而言更为隐秘，更为深层次和难以察觉的情感吧。
但没关系，就让竞日孤鸣欠着吧。苏厉有些报复性地想，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连这点人情账都算不清呢？
那就让他欠着我吧。
毕竟，欠着才有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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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樓發表於: 2023-11-30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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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完——————
以下是后记+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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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27樓發表於: 2023-11-30 19:0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后　记

随着文稿逐渐进入尾声，苗疆君臣间（由我所捏造的）不为人知的隐秘关系也宣告结束。当敲完最后一个字符时，这大半年来近两百多日的创作也终于画上了句号。
本篇是基于原著剧情之上，对苏厉这一人物进行二次重塑的同人文。虽然苏厉在原著中，只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龙套角色，可供挖掘的亮点也有限。但在一次次的推敲，考古与总结后，本人尽我所能地将自己的所知所想一一注入到人物和故事之中时，也同样对原版剧情做了些许微调与丰富。当然，由于本人学识有限和精力不及，在行文之中，难免会令人感到某些地方存在ooc。对此我认为，人有不同，理解各异，望您海涵。
最后，在这里感谢墨枕舟大人，没有她的失约可能也就没有这篇同人的诞生；其次也感谢父母朋友在出本过程中给予的帮助和建议；最后，是要感谢您，本文的读者，感谢您在我这篇叙述颠倒混乱的文字中还能砥砺读下去。
诚心感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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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28樓發表於: 2023-11-30 19:0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碎碎念：原本这篇是准备用做cp30的本子，但主办方临时通知延期，参展无望，于是一口气把写了一年的文发出来。这篇文如我在后记中所言的那样，倾注了我一整年的时间与精力，半年写半年改，删删改改最终成了各位读者看到的样子，竞日孤鸣和苏厉的CP是我出于兴趣组的，在写的过程中也参考了许多人的不同意见，其中的线索尽量以还原原剧为主。我的写作水平并不高超，还需要精进和加强，愿意认真看完的每一位读者我都对您表示由衷的感谢，谢谢您的欣赏。全文篇幅非常长，需要花大量时间去看和思考，感谢您愿意为我的作品花费时间理解阅读。

（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心的太太愿意留个评论馁…一个人写这么久也不容易QAQ…没有也没关系！感谢看到这里的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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