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9.22 【赤温】人鱼没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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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ng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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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9-22 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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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 【赤温】人鱼没有眼泪

人鱼没有眼泪

梁辜

01
研究所在远洋打捞起一尾人鱼。
说是打捞，其实更像是对方主动落网。
赤羽信之介全程见证了对方是怎样于碧波间出没，朝着他们靠近，身姿轻盈如一片羽毛。身为项目带头人的赤羽尚还警惕地观察着，他手下其他研究员们已经激动地一窝蜂涌到甲板上，高声呼唤武装人员准备好武器和捕捞装置。
但预想中的抵抗并未出现，人鱼的表现堪称温顺，让足以放倒巨鲸的麻醉枪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这是类人生物第一次真正出现在人类的视野中，祭司出于多方考虑，将这一消息隐而不宣——至少在西剑流研究所得到真正具有价值的成果前，他们不希望其他组织来分一杯羹。而对于唯一的样本，西剑流不惜人力物力为人鱼修建起专门的基地，就在对方现身的那片海域附近，尽可能保证其一切生命所需都与原生环境相似。
随后，赤羽带着他的手下正式入驻。

人鱼随着水流落入宽广的水池，灵巧地翻了个身，舒展开自己修长的鱼尾。在此前一阵子隔着重重防护的观测中，他们几乎可以确定这条人鱼毫无攻击性，因而赤羽终于第一次和它面对面相见，一个站在池边，一个漂浮在水里。
他——就外观而言，这是一名雄性——有笔挺的肩背线条与紧实的肌肉轮廓，却生长着一张极为美丽的脸，那对蓝眼睛拥有柔和上挑的弧度，闪烁着粼粼波光，就像是两片广袤的海被装进他眸中，看上去温柔而沉静。与眼眸同色的鱼尾轻轻摆动，宽大尾鳍宛如蝶翼，在光下洒落点点金芒，甚至让人怀疑在黑暗的海底，他是否也会如此点亮一方小小的世界。
很正常。赤羽凝视着他，想。自然界中，大多数雄性都拥有更加艳丽的外观。
随后，他一步一步，迈下池边的台阶半身入水，任由水波浸透自己的白大褂。人鱼好奇地歪头看他，在短暂的对视后，他优雅地起伏腰身，接近了赤羽，将上半身探出水面。当赤羽伸出手时，他并未多做犹豫，便有样学样将手搭在了赤羽掌心。他晃了晃赤羽的手指，眉宇间浮现出一丝困惑，或许他还不知道这些在陆上行走的生物究竟是什么，于是试探着凑上前，咬住了赤羽的指尖。
下一刻，赤羽的手指在他口中搅动起来，迅速摸过每一颗牙齿，又来回挑拨那条柔软的舌头。人鱼大约是被吓到了，蓦地松口，一个后仰便退开五六米，长尾拍起的水花溅了赤羽一身。
赤羽没有在意，自顾自在心中记录：体温低，应为变温动物；皮肤韧性与强度高于人类，用于抵御深海的水压；指间长蹼，颈侧有腮，均是为了适应水中生活；口唇结构除犬齿略尖外与人类无明显差异，暂无法判断是个体差异或种族特征。
至于更详细、需要仪器采集的数据信息，会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逐步获取。
赤羽举起双手以示自己并无恶意，慢慢退后，离开了水池，最后离开了观测区。助理雨音霜为他递上替换衣物，衣川紫抱着平板，飞快记录下赤羽口中吐出的信息。
而观测区中，人鱼慢悠悠地游到池边，双臂交叠趴在池沿，脑袋枕在小臂上，注视着赤羽离开的方向。
许久之后，他才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

02
赤羽路过茶水间时，听见两个研究员的对话。
“你的分析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有，他的数据太神奇了，跟常见水生物种完全不一样。”
“我也是，估计得等解剖才能有更准确的判断吧。”
他朝内斜了一眼，那两个年轻人一脸稚气，显然是刚毕业没多久，尚未经过社会的痛击，当谈到日后的规划时，还会露出憧憬与神往的表情。
赤羽身后的神田则一个箭步上前，担起了社会的责任。他一手按住一边后脑勺，将二人的脑门重重磕在一起，发出响亮的撞击声，随即训斥道：“解剖什么解剖？这可是目前全世界唯一的、完整的、健康的人鱼。”他在这几个形容词上额外加重了语气，“别说解剖了，就算他今天少吃一口饭，都当心赤羽大人——”他想起顶头上司就在旁边，及时住嘴，只用威胁的眼神警告两个新人。
两人显然受惊不浅，低着头连声喏喏，直到赤羽开口说“算了”，才赶紧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工位。
神田走回赤羽身后：“现在的小孩真难带，一点做研究的素养都没有。”他随口抱怨了几句，话题的重心便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人鱼身上，“昨天的食物是银梭鱼，今天是芭蕉螺，他的食谱很广。”
赤羽点点头：“都是这片海域的常见物种，看来人鱼的栖息地就在这附近。让探测部门多加留意，没准能发现他的同类。”

等到他们进入观测区，却发现准备好的芭蕉螺还剩下大半桶放在浅水区，而人鱼就躺在一边的细沙上，怏怏地甩着尾巴。
赤羽紧张起来，快步上前，伸手试图检测检查人鱼的状况。人鱼半睁着眼睛瞥他，任由红发的研究员将自己翻来覆去摆弄。另一边神田已经紧急叫来了饲喂人员，而原本茫然慌张的女性在得知缘由后，却变得哭笑不得起来。
“神田组长，他没有生病，只是——”饲喂员琢磨了一下措辞，决定直接演示给他们看。她抓起一个芭蕉螺，娴熟地撬出鲜嫩螺肉，而刚才还有气无力的人鱼觉察到了动静，一个灵活的翻身，从饲喂员手中接过了食物。
“自从上次喂鱼时帮他切了块，他就再也不肯自己动手处理了。”
尽管这原因听上去有点轻率过头，赤羽还是松了口气，拿过饲喂员撬螺肉的小刀。
重新躺下的人鱼发觉投食者换成了近在咫尺的赤羽，流波般的眼神将赤羽扫过一遍，连翻身都不再翻，只张着嘴，等待对方将食物送到嘴边。
神田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这是不是……太懒了。”
赤羽同样有此看法，眼前这个生物仿佛不是研究样本，而是被请来养老的大爷。但作为一名优秀的科研人员，他习惯性从科学研究的视角进行分析：“能够立刻根据环境的改变而调整自己的行为，他的智商很高。”
人鱼的尾巴拍动一下，掀起小小的水花。
赤羽低头看去，不确定对方脸上的笑容是否与人类具有相同含义。

03
“赤羽——赤、羽、信、之、介，赤——羽——”研究员先生坐在水池边，一手指着自己，对蓝眼睛的人鱼一字一字地重复着。他检查过人鱼的声带，与人类极为相似，没道理不能够学会人类的语言。
人鱼只有脑袋露出水面，歪着头看他，试探着张了张嘴。
一种缥缈轻灵、富有节奏感的吟咏声自人鱼唇间涌出，在空气中激荡起悠长的回音，人鱼颈侧的腮亦随之而轻轻翕动，边缘的细鳞因角度的变化而闪过一抹暗蓝的流光。
这是人鱼向人类发出的第一道声音，赤羽为这历史性的一刻深感鼓舞，再接再厉。他抓过人鱼的手按到自己喉头，带领他体会自己发音时声带颤动的方式。人鱼的手指冰凉而柔软，如同流淌的丝绸，拂过赤羽的喉结，留下一抹久久未能消散的痒意。
可这家伙显然不是个好学生，他很快就收回手，沉到池底，兴致缺缺地吐了几个泡泡。当赤羽试图用食物诱惑他时，他惟妙惟肖地打了个呵欠，背过身不再看赤羽。
赤羽尝试了一整天，还是没能让人鱼发出任何能够被理解的音节。
而赤羽先生毫不气馁，并充分展现了科学家优秀的联想能力和发散思维——他在池边安装了一块超大显示屏，二十四小时播放幼儿识字节目与海绵宝宝。
接下来的数日，人鱼在他们面前总是昏昏欲睡。
赤羽在监控中发现了端倪。
每到夜里，这一天的观测与研究告一段落，人鱼便会趴在浅水区，神采奕奕地盯着动画片度过一整个夜晚。为此，赤羽不得不重新规定了海绵宝宝的播放时长。当天晚上，人鱼看着一片漆黑的屏幕，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伸手将之戳了又戳却徒劳无功，而赤羽在监控镜头后无声地笑起来。
对此衣川紫的吐槽是：“就像一对斗智斗勇的熊家长和熊孩子。”她还兴致勃勃地提议要为赤羽大人之子起一个名字，各小组组长之间爆发了友好而不失激烈的讨论，最终因实在无法达成共识而暂时搁置了这一提案。

这对熊父子的生活本该十分和谐快乐，然而赤羽终究并非西剑流研究所真正的话事人，连祭司也不是。
这天，赤羽刚从池底打捞起一片人鱼褪下的鳞片，神田匆匆跑进来，将电话递给他：“大老板。”
西剑流的团队精神十分明确，他们大多是优秀的研究人员，秉持着纯粹的求知与科学信念，唯独除了一个人——大老板炎魔幻十郎。炎魔不在乎人鱼的珍贵，不在乎他会为整个世界带来多少影响，他愿意为这处研究所投入大笔资金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人鱼的肉。
传说中，食人鱼肉可得长生。
炎魔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问：“进展如何？”
赤羽冷静地回答：“目前并没有证据显示人鱼有任何特殊的食用价值。”他试图劝谏，“事实上，他在生物学界、地质学界甚至伦理学界都将造成无可估量的影响……”
炎魔打断了他：“我要得到确切的结论，而不是这种模糊不清的托辞。”
挂断电话，赤羽的脸色并不好看。对上神田担忧的目光，他挤出一个安慰性的微笑，将鳞片递给神田去进行解析，便草草结束了今天的工作。

04
深夜，赤羽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不承认自己失眠了的事实，人道主义精神与员工应有的忠诚在他脑海中不断交锋，将他一向聪明的大脑搅得乱糟糟一片。
他披衣起身，在阒无一人的实验室内将实验记录一一反复检查，屏幕发出的冷光将他的面容切割成明暗的色块。
不知不觉间，他进入了人鱼的观测区。为了模拟自然环境，灯光已经全部熄灭，但深水区一侧是整块的特种玻璃，这道透明的屏障将人鱼与真正的海洋分隔开，月光便从室外轻盈地飘浮进来，笼罩住水中那个修长的影子。
赤羽不确定那是自己的错觉，又或者人鱼的确正在发光。
对方乘着水波向赤羽游近，破出水面探起上半身。湿漉漉的长发贴在他白皙得过分的皮肤上，勾勒出盈然线条，滚落的水珠一下下敲击着水面发出清脆声响，那对本该碧蓝的眼瞳此时发出幽幽磷光。自小听着各种东瀛志怪故事长大的赤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只美艳幽微的水鬼。
他无意识地向前迈步，淌过浅水区，直到与人鱼面对面平视。
人鱼的唇角挂着浅淡而神秘的微笑，他伸出手，轻轻贴在赤羽的喉头，在颈侧和缓地摩挲几下。
“赤羽。”
赤羽瞪大了眼睛。
可人鱼没给他听第二遍的机会，相反，人鱼手指一转，指了指自己，吐词清晰地说：“温皇。温——皇——”
赤羽低声重复：“温、皇。”
人鱼脸上的笑容扩大了，随后，他轻巧地向后一仰，潜进赤羽无法进入的深水区，长尾有一瞬间跃出水面，洒落的水滴在月光照耀下，如同颗颗闪烁的珍珠。人鱼在水底盘旋了几圈，所有的动作经过水流的缓冲，到达赤羽身边时都只剩下了轻柔荡漾的波纹。最后，他窝进玻璃墙边那个由礁石、海藻、贝壳堆砌起来的巢穴中，用行动告诉赤羽他要休息了。

这一晚剩下的时间里，赤羽睡得并不好。
人鱼昳丽的笑容在他梦中反复出现，可存留不了多久，就会成为餐盘中血淋淋的肉块，刀叉切割肉块时摩擦盘底发出刺耳的噪声，以至于清晨醒来时赤羽的太阳穴还在一抽一抽发疼。
他走进实验室，拒绝了衣川让他休息一天的提议，问：“情况如何？”
衣川紫敲了敲键盘：“一切正常。”
赤羽颔首，又问：“炎魔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衣川显而易见地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还真有，大老板说，如果没有成果……最多半年，他就会撤资。”
神田骂道：“狗资方。”
赤羽揉了揉额头，尽可能保持情绪稳定：“算了，先不管他，按我们原定的计划来。”

很稀奇，人鱼今天没有看海绵宝宝。
其实所有人都发现了，人鱼的行为模式十分固定，要么窝在浅水区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动画片，要么靠在玻璃墙壁边，朝着外面广阔的海洋眺望。
赤羽叹了口气——尤其当他昨晚发觉这是一只真正的智慧生物时，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他叫了一声：“温皇。”
人鱼——温皇果然抬起头，灵巧地朝他游过来，将上半张脸露出水面。
赤羽指了指屏幕：“怎么不看了？”
温皇吐了几个泡泡，以赤羽对他的了解，这代表着无聊。
“再说句话，就给你换别的节目。”
温皇眯起眼盯了赤羽片刻，唇畔飞快掠过一抹笑，张嘴出声。可惜，那两个短促的音节从水面下发出，落进赤羽耳中只剩下一道失真的顿挫，赤羽笑骂了一句“投机取巧”，还是遵守承诺，将海绵宝宝换成了小美人鱼。

05
温皇逐渐与他们有了更多的交流，他的发音很标准，用词也准确，唯一的问题在于太过简短，一句话通常不会超过五个字。大多数研究员对此十分宽容，毕竟人类的语言本就难以掌握，只有赤羽，他直觉地认为这家伙仅仅是懒得说太多字。
“你有同伴吗？”赤羽坐在池边，一边为温皇处理晚餐一边问，夕阳的光辉斜斜投射进来，将二者笼罩进半透明的金色枫糖浆中。
“有虎鲸，名字&*￥#%。”温皇张嘴，发出一串人类无法理解的起伏音节，“几只海豚，叫——”
赤羽忍不住打断他：“我是说，同类，跟你一样的物种，人和鱼的结合体。”他尽可能解释得详细些，但人鱼歪歪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满脸无辜地回答：“不懂，难，不要鳞。”
撒谎，转移话题。赤羽深吸口气，情不自禁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将鱼鳞刮得四处飞溅。没一会儿，温皇就如愿叼住了一块无鳞无刺的鱼腹肉，眯着眼睛在水中懒洋洋地打了个滚。
将一桶飞鱼挑挑拣拣解决掉最鲜美的部分，挑食的人鱼就不再张口了，赤羽正打算起身离开，温皇倏地用力甩尾，将水花泼了赤羽一身。
赤羽已经习惯了温皇这种表达情绪的方式，也习惯了在进入观测区前先套上防水服，他抹了一把脸，波澜不惊地问：“怎么了？”
“冷。”温皇回答。
他抓住赤羽的手，将对方温热的手掌按在自己冰冷的面颊上。
赤羽微微一怔，才意识到，温皇来到研究所三个月有余，时令已经步入冬天。如果是东瀛，大约已经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哪怕在气候更加暖和的这里，赤羽也已经换上了厚卫衣与冲锋衣。
但温皇作为一条本土野生人鱼，也会困扰于温度的变化？赤羽检查了一下温控系统，一切都与室外的海洋保持一致。
赤羽挑起眉梢，问：“从前在海里也冷吗？”
“深海不冷。”温皇回答，又飞快补充，“很深，很深。”无论天空降下多少雨雪雷电，广袤的大洋深处总是静谧而温柔的，甚至有些海沟经历百年千年都不会有环境的变化，而他们为温皇修建的所谓深水区充其量也才二十米，对于深海生物而言几乎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
赤羽了然，随即苦恼起来。要模拟深海环境可不容易，而即便立刻不计成本开始施工，也要花费一段不短的时间。
他掌心的温度很快散失在人鱼湿漉漉的脸上，于是人鱼进一步将鼻尖往他手腕上蹭，却被密封性良好的防水服挡住了。温皇吸吸鼻子，叫了一声：“赤羽先生。”恰好一颗水珠从他额上坠落，掠过浓黑睫尖，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留下蜿蜒水痕，看上去就有了种令人心动的委屈。
赤羽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说：“明天我叫人来翻修。”
这不是个让人鱼满意的答案，但在温皇再次卖可怜之前，赤羽留下一句“我马上回来”，便飞快走出了观测区。

赤羽说很快就是很快，他回到池边，对竭力挽留最后一缕夕阳的人鱼招了招手，当对方靠近时，他弯下腰，一把将温皇抱出了水池。
温皇身形削瘦，没有半点多余的脂肪，每一条肌肉都呈现出漂亮的流线型——这样的身材通常属于那些敏捷性的物种，虽然这条鱼往往整天也游不了十米远——这让他并不沉重，但那条华美的鱼尾实在过于修长，哪怕搭在赤羽臂弯折过一道，宽大的尾鳍依然快要触到地面。好在赤羽一向以与对待工作相同的虔诚态度对待自己的身体，他的双臂结实有力，抱着温皇向外走的过程中依旧步履平稳。温皇在短暂的惊讶后便放松下来，顺理成章地枕在赤羽肩头，长尾随着研究员先生的步伐轻轻摆动。
西剑流的员工待遇堪称丰厚，但眼前这具带有智能变温与按摩功能的宽阔浴缸还是只有身为总负责人的赤羽才能拥有，连温皇的鱼尾在里面展开都并不显得拥挤。
浴缸运作起来，逐渐加热赤羽特意灌入的海水。
“觉得温度合适时就按这里停下。”赤羽教会温皇使用，随即走出去安排翻修事宜。
他用最快的速度敲定了方案，回来却看见袅袅的水雾几乎将浴缸完全笼罩起来，腾腾热意险些叫赤羽以为温皇就这么将自己炖成了一缸鱼汤。好在温皇主动从雾气中现了身，他扒着浴缸边沿抬起头看赤羽，皮肤因为升高的体温而透出粉扑扑的色泽。
——如果按照正常人类的正常审美，平时的温皇美则美矣，可因为冷血生物的特性，总是苍白冰冷得如同一具尸体。此时此刻，他竟突然就鲜活了起来，那横亘在物种之间的疏离感一下子隐去了，甚至会让人疑心，在雾气与水面的掩盖下，那条鱼尾是否已经化作了人身。
赤羽深吸了一口气，缓步靠近，看见熟悉的幽蓝色正在悠闲地撩动水花。
他在控制面板上按了几下，浴缸开始降温，排风扇则呼呼吸走了蒸腾的雾气。
“舒服。”温皇发出抗议。
“过犹不及。”赤羽毫不容情地回答，“在得到有效实验结论前，与你的原生环境保持一致才最好。”
温皇不高兴地甩尾巴，但浴缸容量限制了水花大小。

赤羽在梦中感觉有什么沁凉的东西钻进了怀里，他本能地将对方揽住，手掌一探，便摸到了细密光滑的鳞片。
“离水——”他用摇摇欲坠的意识嘟哝道。
“时间不长，可以。”一道流水般淙淙的嗓音贴在他耳畔回答。
赤羽还在挣扎着想要醒来，但那个声音开始吟唱起低沉和缓的旋律——那并不是人类的音域能够唱响的咏叹调，老实说，算不上十分悦耳动听，却蕴含着奇妙的魔力，如同蛛丝一般网罗住赤羽的思绪，不断向无底的黑暗中坠去。
于是赤羽最后的一丝清醒也被裹挟着，陷入了黑甜的睡眠当中。

06
赤羽猛地坐起，震惊于自己居然会和另一个生物同床共枕，这件事情原本从他十二岁时便从生命中彻底绝迹了。
温皇睁开一只眼看他，又翻了个身，将被赤羽掀起的被子重新滴水不漏地裹好，并十分理直气壮地说：“新池子，要这个。”
“被子沾水还有什么用？”赤羽问。
“软。”温皇慵懒地眯起眼，停顿一下，又道，“要浴缸。”
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赤羽都能深深理解网络那些铲屎官的卑躬屈膝。
可赤羽是有尊严的赤羽，即便做铲屎官也要有尊严地卑躬屈膝。
“今天做完神田那个项目，不许捣乱装傻，就给你安排。”
温皇眨了眨眼：“不懂，水。”他抬起尾巴，向赤羽展示干燥的鳞片。
但今天他的确配合了很多，连朝研究员们身上泼水的频率都降低了，赤羽深感欣慰，对观测区的翻修工程提出了新的要求，在工头眼中活脱脱一个乱改需求的万恶甲方。

晚上，温皇又一次在浴缸中将自己煮得热腾腾的，然后十分自然地要往赤羽床上钻。只不过那条在水中优雅万分的鱼尾一旦彻底上岸，就变得笨拙起来，当发觉赤羽还醒着，在黑暗中睁着锐利的灰眼看自己时，温皇顺势摊平，朝赤羽抬起双臂。
赤羽沉沉地叹了口气，起身将人鱼抱进被子里裹成寿司卷。
夜色沉默下来，但温皇能感受到赤羽依然清醒。他思考片刻，问：“听歌吗？”
赤羽回忆起脑中残存的模糊痕迹，半信半疑问：“那就是……人鱼的歌声？传说都是真的吗？人鱼会织鲛绡？你们的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
温皇思考了很久，发现每一个问题都需要用长篇大论来解释，于是只对最后一个问题给出了算不上答案的答案：“人鱼不流泪。”
之后他就闭上眼睛，不再搭理赤羽的追问，连歌也不唱了。

民间神话与传说原本不是西剑流的研究方向，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赤羽却仿佛突然对此生出了兴趣，他查阅了力所能及的资料，又同不少学者取得联系。
尽管人鱼的形象如今基本已经确定下来，但深入回溯，会发现各国古早传说中对其的记载都有着微妙的差异，而在中原的古老典籍当中，赤羽发掘出了这样的叙述：“南海之外有鲛人，居如鱼，富足无忧，终生不泣，泣则成珠。”
宽广的大海给予了它的孩子最圆满快乐的生活，人鱼生活在其中，终生不知忧愁与痛苦的滋味——自然，那一滴眼泪将比珍珠更珍贵，比月色更动人。
赤羽将所有的记载保存好，回到房间，人鱼已经舒舒服服地睡去了，浓长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唇畔挂着他一贯温雅柔和的微笑。赤羽走尽，指尖轻轻抚摸过温皇的面颊，所触依然是没有温度的凉。

07
春天快要到来了，人鱼的新池子已经竣工，神田与衣川的论文写了好几篇，就等在合适的时机发表，祭司从远在东瀛的西剑流总部对所有人的努力发来赞许。
正是这样其乐融融的时候，炎魔幻十郎走下直升机。
在一众人员小心翼翼的陪同下，炎魔径直向观测区走去，他身材高大孔武，将人鱼对比得格外纤细。温皇习惯性地浮起等待着研究员们，下一刻，便被炎魔握着脖颈拎出了水池。
温皇的眉梢蹙起，颈侧的腮因疼痛而颤抖，长尾艰难挣扎着拍打水面。有沉不住气的年轻人发出心疼的惊呼，赤羽站在炎魔身后，面沉如水，压制住心中转动的念头，然而在某个瞬间，他似乎捕捉到了温皇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炎魔将人鱼丢回池子里，问赤羽：“研究成果如何？”
赤羽谨慎地选择措辞：“在生物学方面——”他招呼神田将论文呈上，但炎魔看也不看，只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赤羽咬牙，直言道：“我认为食用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一条死去的人鱼无法给西剑流带来任何利益。”
池里的温皇一定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那对蓝眼睛像是凝结起厚厚的冰层，笑容从那张秀美的脸上消失，竟然显出一种奇异的冷漠与疏远。
但炎魔并没有注意到这点改变，他大笑着对赤羽说：“掉一块肉又不会死，我知道什么叫可持续性资源。”
赤羽仍然试图争辩：“长生根本是不可能的。”
炎魔回答：“不试试怎么知道，何况，仅仅是‘人鱼’这一样头衔已经足够了，不是吗？”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池中的温皇，“你觉得哪一个部位最合适？准备一下。”说罢，他大步离开了观测区。
准备。赤羽咀嚼着这个词。
有人轻声问：“老大，怎么办？”
赤羽对上人鱼的视线——人鱼，并非人类，并非同类。他握紧拳，将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安排好医疗设施。”
温皇突地张开了嘴，吐出的却是属于人鱼的吟咏，空灵悠长，久久徘徊不去。
在遥远的大海中，传来同样缥缈的回应。

赤羽在自己的办公室中来回踱步，没有去看他们将怎样“准备”温皇。
愚蠢——愚蠢的炎魔，愚蠢的命令，愚蠢的——服从着的自己。他蓦地顿住脚步，随即迅速冲出了办公室，还没走出几步，他突然听见研究员们惊惧的叫喊，以及一声他并不熟悉的惨呼。
赤羽飞快循着声音跑去。
冰冷的金属台，台面的水迹表明刚才是谁躺在上面，但结实的束缚索却被轻易扯断，颓然地垂在四角。
赤羽不知道人鱼能够在陆地上立得这样笔直，与温皇之前没骨头的样子判若两人。
温皇回过头看他，微笑道：“赤羽先生。”赤羽看见他额心浮现的两片细鳞，一对蓝眼化为剔透的紫，长发自末梢蔓延开银白。
惊讶之下，他甚至一时没有注意到正面色发黑痛苦呻吟的炎魔。
“蠢货有时比聪明人更难缠，因为他们总会不合逻辑地打乱计划。”温皇面带遗憾地摇了摇头。
赤羽看了他很久，说：“所以你从前不肯说话果然是在偷懒。”
温皇眨了眨眼，仿佛有些惊讶，随即笑吟吟道：“反正赤羽大人能够听懂，不是吗？”

08
武装人员端着枪械闯了进来，温皇淡淡地扫了一眼，问：“想阻止我吗？”
他的长发已经彻底变作银白，微微打着卷披散到腰际，鱼尾上形状圆润的鳞片如海浪般翻卷，转瞬之间便覆上了狰狞的尖刺，指尖探出利爪，小臂外侧延伸出两只狭长而锋利的外骨骼，尖端闪烁着幽幽的紫色光芒，几乎要刺痛赤羽的眼睛，那条长尾随意一甩，轻而易举切断了金属桌腿。
炎魔已经躺在地上失去了声息，作为在场职位最高者，赤羽抬起手，阻止了武装人员的攻击：“退下吧。”
“明智的选择，赤羽先生。”温皇转过身向观测区行去，鱼尾如同蛇一般支撑着他，让他的移动足够轻盈而灵活。
“头儿。”神田小声叫了一句。
赤羽咬牙道：“跟上——他跑不出去。”
特种玻璃的强度更胜金属一筹，而如果温皇真要花心思打开一条通路，也正好给了他们反制的机会。

但一走进观测区，赤羽就知道没机会了。
一金一红两道影子正在玻璃外等待着，看见温皇，红色的那个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抬手用力挥了挥。而金色的人鱼只是冷着脸瞥了他们一眼，便一拳朝特种玻璃砸去。
第一拳，毫无变化。
第二拳，细密的裂纹如蛛网蔓延。
第三拳，玻璃墙嘭然碎裂。

温皇转过身：“送到这里就够了，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即使变了样子，赤羽依然觉得这张脸可堪入画，而增添的凶相只是让他更显出一分野性的美。他凝视着对方的面容，说：“我也是。”停顿一下，又补充道，“当人鱼的消息被西剑流公布出去，你们的麻烦就来了。”
温皇耸耸肩，笑容里夹杂上几分讥诮：“赤羽先生以为我会害怕吗？”
“……最后一个问题。”赤羽深深地吸气，“你被打乱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这嘛，”温皇沉吟了片刻，“告诉你也没有什么，我的朋友——”他扭头瞥了一眼正在海中等待着他的两尾人鱼，“他曾经试着饲养捡到的人类，却总是失败，所以我来观察学习。”
赤羽本以为会听到一个关于物种斗争的宏大故事，而这简单的叙述竟让他莫名生出种落差感：“就是这样？”
温皇歪歪头：“不然呢？”
“不，没什么。”赤羽犹豫了许久，道，“你……自由了。”
“我从未失去自由，倒是你——”温皇专注凝睇了赤羽一会儿，蓦然抬手，将尖锐的指甲深深刺进自己的肩头，那想必很疼，因为血液淌出伤口，逐渐凝结成一颗淡红的珍珠。
他将这颗珍珠放到赤羽手心：“我会在海中等你的，赤羽先生。”
随后，温皇纵身一跃，与他的同伴一起，消失在深沉广袤的大洋中。

END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