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2.02 【北冥皇淵中心/存文】枕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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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h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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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2.02 【北冥皇淵中心/存文】枕中記

感到無法分類，只能說以皇穌情感為基礎，含有北冥皇淵同他人的曖昧情感。
由須陀洹·斯陀含·阿那含三篇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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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8-12-03 07:3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須陀洹·病

“如果我不在的话，你要怎么办呢？”

想象中的稣浥是会说这样的话的，实际上，他离开时一言不发，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北冥皇渊的疾病似的。

自成熟以来，北冥皇渊就为体内定期折磨着他的情热所苦，看上去病因似乎是他过于软弱，被长年不出宫门的生活消磨得缺乏精神的强权，然而很不浪漫的是，这实际上是一种纯粹的肉体的疾病。这种疾病不依赖任何理由即可自由自在的存在着，是精神的逻各斯，证据是它连在鲲鳞附体的那几年内都滑稽而固执地发作。

但就人们的态度而言，这种情热应当被称作是肉体的特征。匀称光洁的四肢，楚楚动人的纤腰，淡粉色的薄唇······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样的受众人期许的特征：人人都知道交媾时的人会变成无毛怪兽一样的东西，但是人人又像失魂落魄的野犬一样，称赞着这样的特征是美的，并且追猎着他，这种追猎是如此执著，以至于铅不得不也赞同稣浥的看法，暗暗同他一道为他设下坚实的屏障，铅负责在他发情热的时候挡下客人，而稣浥则颇有远见地留下了一双眼睛。

近于烟水晶的双眸，冷冷地高悬在房梁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北冥皇渊凌乱不堪的床榻：漂亮的宫中风格的锦被高卷着，被情潮发作时自然流淌出的体液打湿了，留下令人遐想的污渍。北冥皇渊呜咽着辗转反侧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看向那双眼睛，此时这泠然又虚幻的目光，便显得更加清澈起来。

还有不得不应酬的时候:大皇兄执意要来见他，幻想着用他的权柄改变他的性情，从而彻底将他治愈。”怎么样，让你侄子帮你物色几个官妓，痛快地玩一玩？“他坐在靠外的榻边，无限怜爱地看着里头勉强正坐着的北冥皇渊。“这样可不行，可不像千岁的做派。”

他伸手去摸北冥皇渊绵软的掌心，摸到了被咸水浸透了的一层鲛绡手套。蜷缩起来，微微发颤的湿热躯体抵挡不住老练的爱抚，羞怯地准备打开。可是浅灰色的眼睛也适时地怒张起来。

大皇兄因为这眼睛的打扰，顿感扫兴，于是北冥皇渊也暂时逃过一劫。

然而这也足够说明这种屏障的脆弱性，本来嘛，北冥皇渊追求的也就是一种不存在的道德，一种将自己的情感贬低为浮水的道德。八紘稣浥方面呢，为了维护这种不存在又必须选择被动的守势。毋宁说，正是这种严防死守才创造出了贞操。在这种折磨与被折磨的纤细的拉力之中，双方都感到脆弱的满意。

不过北冥皇渊有时候实在受不住了，会要求铅帮他纾解。

当然，他不会像面对着八紘稣浥一样坦然地抬起淡漠的额头，极为流畅地靠上他的肩膀，好事便自然成就。对于铅来说，这种近乎邀请的命令往往发生在尚未点灯的黄昏。

今日的室内如往常一樣，布满了不纯净的黑暗，与残留的茜色斜阳犬牙交错，好像人世间的所有界限，都随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与自己搏斗了一天的北冥皇渊，也不接过铅端来的苦茶——人们想当然地认为罪恶是甜蜜的——只是自顾自地用袖子蒙着脸躺着。他能预先知道铅的一举一动，如他所愿，铅伸手去拨开遮挡在他面庞上的细棉白布。这样，一双含着雾气的高贵的碧眸就直直地出现了，同时还几不可闻地低声吐出一句“帮我·····”

如果换做是别人，那一定会觉得这是确凿无疑的引诱，但是从小看顾他的铅，只会像计算府中一年的开销一般，得出这是这个有点任性的小主公的又一个异想天开的命令。

考虑到若是把他抱在怀里，会使北冥皇渊难堪，再加上对已经显出老态的铅来讲，北冥皇渊的身体也过于沉重，铅往往只是让他维持原样躺在榻上，略微撩开他亵衣的下摆，露出过分白皙的大腿。顿时变成浅灰色的亵衣，如同太阳落下后漂浮着的阵云，掩映着两腿之间明晰的深黑色地平线。

老人宽大粗砺的手掌，尽可能轻缓地探入这蕴藏着无限未知的缝隙，然后再慢慢地向上追溯。然而北冥皇渊的肌肤太过丰盈，就同在深厚的积雪里穿行一样受到不可避免的强大阻力。老树一般的手经过的地方，很快泛起红晕来，原本凝滞不动的躯体，也难以自制地抖动着。

最后好不容易到达使北冥皇渊如此痛苦的，炽热的，不断跳动着的那个核心，北冥皇渊不由得发出一声投降似的低吟。他躲避着铅而扭过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濒死的痛苦，顯得既神聖又令人心醉神馳。

他意味不明地微微合上眼睛，完全将自己交给铅为他带来的这种安全的喜悦。

鬼使神差的，铅有时会在结束后将沾了白沫的干瘦手指放到北冥皇渊的唇边。余韵未消，提不起一点儿精神的北冥皇渊，会驯顺地伸出舌尖舔舐着。眼泪默默地从那双暂时餍足的眼睛里滑落出来，这是在北冥皇渊身上少见的幸福的热泪。

双方都认为，铅的这种行为不算逾矩，毕竟从小无父无母的北冥皇渊，最初也是在铅的细心教导下，学会了怎么让别人既觉得他是处子，又觉得他经验十足。这种教导是如此成功，以至于不是北冥皇渊的主动吐露，八紘稣浥就要陷入难以摆脱的失落和怀疑之中。那时，丰神俊秀的兄長，北冥五殿下的姿影，像鬼魂一样在两人之间摇摆着。

得体地应对第一次情热，接着教会他为了不使自己陷入那种淫亵的目光而时刻舒张着的香闺娴熟的傲慢，乃至指导他同稣浥初试云雨时要如何挑选绕在脚腕上血点子似的异国香木制成的念珠。可以说，铅是不断奔流的业力颁下的拟人化的仁慈，承担着的是不愿意舍弃的二人犹豫不决的时候，果断斩开线团的责任。不受人的规则约束，也不享受人的幸福，就算是心眼再狭小的情人，也不能吃这样的人的醋。更何况稣浥出于一种为了体现自己已与过去分道扬镳的倨傲，不愿意自己表现出在乎北冥皇渊的样子。

“说不定只是他意志薄弱。"

八紘稣浥还仅仅是怀着朴素的“不能这样”的念头而待在北冥皇渊身边时，便已经常常怀着这样的目光打量咬着枕头发谵妄的，全身长满鳞片的，他所心爱的怪物。

那时候稣浥也不对他施以援手，但是，被心爱的人以这样铮然的目光抚慰着，北冥皇渊感到一种与情热同时迸发出的，割破皮肤的痛快。

受着那作弄似的鲲鳞，距上一次感受到这种真正从皮肤上生出的疼痛，已暌违十五年之久，是以弥足珍贵。为了能够时时尝到这种节日糕点般稀缺的美味，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地为稣浥提供促进这种多疑生长的养料。

父系血脉无疑是出过很多纵欲的帝王，最主要的是人们也不认为那是可耻的。神官们甚至为此开脱，说什么鳞王的欲望旺盛，正象征海境的土地肥沃；鳞王在床帏间的节节胜利，正代表他能指挥海境的军队攻城略地。诸如此类种种，都是艳羡下的胡话，所以这种纵欲非但得不到节制，反而像抹香鲸的排泄物一般在上流社会争相传阅。“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因此我毫无疑问继承了这种有毒的血液。”在因为欲望得不到满足而发作的晕眩中，他很热心地给自己贴上这样的定语，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另一半血液的源头。

然而，他的母系擁有何等粲然的榮耀！

在旁人看来，那是从情欲中得到贵族身份的家族，不断地涌现出危险的美人，又被衰老和婚姻追逼着，不断地失去其刀刃般的光彩。犹如使海境终岁昏暗的夜空，变得可以令人忍受的，一道又一道的闪电。而這家族最近一次的閃耀，是未氏长房的幼女，北冥皇渊的小姨。上流社会里既嘲笑着她的愚蠢和淫荡，又赞叹着她非凡的勇力——那是能将一个波臣村落连根毁去的天火。

通过这样精确地计算，北冥皇渊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得出这情热不是肉体被邪風感染上的疾病，而是精神上命中注定的自我堕落。但是在这过程中又必须忽略一点，就像把玩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时必须忽略那两条不停流血的断腿，那就是，遗传得来的自我堕落是否还出自自我的意志呢？那实在是很可疑的······

情熱得到所求之物，暫時地撤退了。明澈的神智，像退潮之後的沙地，露出濕漉漉的白面孔。這張雪白的臉，又直直映照著高天中巡游的明月：已經是夜色四合時分。

鉛點上燭火，擺上晚宴。螺鈿漆盤上，是各色精緻點心，如同七寶嚴飾的阿耱達池池底。北冥皇淵剛剛得到愛撫，毫無食欲，酌了些據説有助於安眠的淡酒，就算吃完了。

撤下食盤后，又按照他的命令，佈上漆制嵌染色象牙的雙陸棋盤。千歲長年獨居，非常寂寞，因此學會了許多流行的博戯，但是與他對局的，也只有鉛一人而已。

······從前也有作爲對手的，身份漂亮的貴族子弟，後來都受不了千歲怪僻的性格紛紛請辭。無論是故意輸給千歲，還是全力贏他，都不能使千歲滿意，陪他下一盤雙陸，頭髮尖兒被燒掉或是被潑得一身茶水是常有的事。如果運氣不好，可能就要把性命也輸在棋盤上。有一次，一位鮫人舍人的兒子，被他從榻上擲下來，放在如同純白色的曼荼羅一般徐徐展開的火陣内燒著。他就如同飛行在焦熱地獄上空的美貌的羅刹女一樣，安然正坐，欣賞著其下餓鬼的掙扎與哀嚎。多虧鉛的求情，才沒有真的將人活活燒死。不過也沒有傷的很重，只是皮膚被灼黑了而已。

當年的年節，鱗王來看他時，他把這件事當作趣聞講出來。鱗王雖然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也無可奈何，只能命令不許再讓貴族子弟伺候他。做出這樣的事，不是爲了知道人肉燒焦后是什麽氣味，而是很任性地試驗著自己失去一切權力后得到的自由，到底能延伸到何種地步。

這樣看來，實在説不清楚，這些游戲到底是慰藉了還是助長了這類自作自受的孤寂。

雙陸用的骰子和棋子也是象牙制的，發著溫潤輕軟的光。千歲好像被這些光吸引住了，稍稍有些向棋盤傾著，濕透了的額髮，有几縷落到了棋盤上。此時如果有旁人，也許會誤會他是急於求勝吧。其實勝負從來沒有進到過千歲的心裏。有時候下著下著，心中的苦痛慢悠悠地膨脹開來，覺得實在難以繼續，就主動認輸，這也是常有的事。不待鉛動手，他就把記分簿拿過來，在鉛那一行添上一道橫綫。

拿來記雙陸分數的，都是漂亮厚實的情書的背面。

有許多人正在追求著他。

這些情書的作者，有男也有女，男人倒還好説，閨閣小姐們是怎樣知道同樣深居簡出的北冥皇淵的呢？難道是節日裏在御街上看到千歲的牛車，從晦暗的竹簾的縫隙裏窺見了千歲俊秀的臉。僅僅因爲這樣，就不顧會被他人恥笑的可能，送來熱切的，充滿少女夢幻的趣味的書信嗎？

女人的信，往往是通過婢女之間的聯係，最後交到鉛的手上。再藉助鉛對這些乾花似的紙片的不忍，到達北冥皇淵的案頭。男人的信，則都是派一個童子正大光明地送到府上，有的無禮的作者，甚至在筵席的昏暗処直接抓住他，放入他的袖中。無論那種，北冥皇淵抖開來看了一遍，就隨手擱下，此後就再也不碰。

有的戀愛專家，熱衷于情書的收集和整理，以便在同類人聚會時，能夠有堅實的證據誇耀自己的博學。北冥皇淵雖然也被人認爲是個中好手，但沒有這樣的趣味。因此從不曾像這樣爲自己炫耀的欲望而泄露秘密，也沒有回過其中任何一封。於是情書反而像繁殖的霉菌一般，越積越多了起來。

一開始還是大膽而自信的示愛，然後隨著年歲增長，北冥皇淵似乎更加適合所謂的”無望的戀情“。書信中哀怨的氣氛，變得越來越汎濫庸俗。許多人誤以爲他是厭倦了塵世的榮華富貴，紛紛將來世也許諾給他，地獄也好，净土也好，甚至不能用來抵押的虛空也出現了。

北冥皇淵仍然不爲所動。穌浥的離開就像冉冉升起的朝日，人世淫靡的歡樂在其熾烈的陽光的掃蕩下，如薤上之露一般蒸發殆盡。

他似乎只剩下一種還殘留著這種氣息的偏好，那就是每晚游戲過後，將他一頭香氣馥郁，又沉重無比的長發，放在鉛的大腿上。這算是他真正喜歡的娛樂，也不懷疑這樣對鉛來説是否有點太吃力。在無法判斷別人是吃重還是輕鬆這一點上，他與他的兄長們是一模一樣的。因爲這種被迫的逾越，鉛感到局促不安。儘管他能夠勉强鎮定地用手撫摸著北冥皇淵的眉角，被北冥皇淵當作父親一般對待，還是令他不適。

”如果我的父親是你就好了。“仰面躺著的時候，北冥皇淵常常説著這樣的胡話。鉛不敢制止他的主公，只是用手背貼上千歲的額頭，試圖用那一點並不存在的熱度來安撫自己的非分之想，以及由此而生的罪感。他竟會有一瞬間期望這是真的。

“這一定是他的病又開始犯了。”合格的僕從只應當這樣想，然後為這頑疾用力地嘆息著。

然而這絕非特殊的疾病，据鉛所知，過去二十年，皇城裏得這疾病的公子小姐們不在少數。某種程度上，這也可看成鱗族的天性對從中原學來的禮教產生的排異反應。聼上去相當可憐，可是他們都畢竟不曾為這疾病所苦。就像鱗王指出的那樣，要麽藉助婚姻，要麽藉助秦樓楚館。當然是無法治愈的，但卻可以存在著合法又安全地轉移這種病痛的方式。只是對於北冥皇淵來説，這兩種都必須棄之不用。

除此之外，也不是不曾想過像未氏的後裔常用的那種辦法一樣，趁著動亂不顧一切地追到邊關去。但是這辦法是被八纮穌浥而非北冥皇淵拒絕的，那就毫無迴旋之地。

“你不准來找我。”

未能發出的斬釘截鐵的聲音中，有著深深的恐懼。并非害怕頗爲棘手的鱗王的追查，因這與八纮穌浥所下的決心全然相背。實際上，他所真正畏懼的，還是北冥皇淵本身。

他并不是像平常人一般，恐懼著令人聯想到森森白骨的珍瓏霜焰，藏在手套下，滴著沒藥的指尖······如此種種都爲徒然。在其後搖曳的，北冥皇淵只是依賴渴求被愛的意志維生著的這一事實，才是真正逡巡著的危險。他十分清楚，人不可能是噴湧著愛意的地下之泉。如果任留其在自己身邊徘徊，這頭野獸總有一天會撲上來咬斷自己的喉管的吧。自己的此世的壽命并不重要，但是一旦身死，自己爲之奮鬥的一切定然烟消雲散了。

八纮穌浥自恃其勇，倒也不敢將全部波臣的幸福，押在自己一人的幸福之上。

“如果我是女子就好了。”

今天千歲也許是飲了酒的緣故，躺在鉛懷裏的時候，又説出了新的譫語。他是少見地笑著說這樣的話的，臉上并沒有出現不勝酒力的紅暈。

“但是······那樣就不能由鉛照顧長大了······雖然你把我照顧得像女人似的······”

千歲擡起胳膊枕在臉上，好像移開后充斥著他含情的雙目的，將是同樣美艷無匹的殺意。毫無疑問，鉛具備隨時死在他手下的覺悟，但是鉛畢竟有著凡夫俗子的肉體，此時他仍然感到了不由自主的恐懼。乾縮了的額頭上，竟也生機勃勃地滲出了冷汗。

“我是女人的話，穌浥就能毫不猶豫地抛棄我了吧？我也能夠安然接受被抛棄的命運。同樣的，哥哥或者其他隨便什麽人，就能夠毫無負擔地進入我的簾幕之中，然後我就會一路不回頭墮落下去······你所教授的那些東西，也能得到最大程度的運用。”千歲很高興地説著。

“請殿下治鉛的罪。”

鉛輕輕地將他的後腦勺放在榻上，然後向著他深深叩首。

“説什麽呀？你覺得我在責怪你嗎？”

千歲一下子翻身坐起來，一點兒也沒有方才的醉態。鉛看不到他的臉，但卻能感知到，懸在離自己的後頸不足半寸処，刀槊般的目光。

“我是在責怪我自己呢······這樣不肯接受自己的命運，穌浥看了會笑話我的。起來！”

鉛默默地抬起上半身，正坐著。出乎他意料的是，千歲仍然帶著微笑。

“您是爲我好，這我清楚得很。那些下作的情書啊，戀詩啊，都是您私自代我回復的吧······我再怎麽有魅力，寄來的信總是石沉大海的話，人人都會敬而遠之的。但是他們還在不停地寫······“

”我被您勸著去在那些追求者面前露面，也是爲了不讓他們失望，而懷疑那些答信的真實程度。儘管那些人比藥叉還面目可憎，但是因爲是您的請求，我還是答應了——我表現的還令您滿意吧？“

千歲像個孩子似的，膝行著凑到鉛面前。鉛忽然受到這種滑稽的嬌態衝擊，差一點兒就要脫口而出全然以父輩姿態作出的褒獎。

不像其他養在深宮中的孩子，北冥皇淵在宴上應付愛慕著他的人群，縂顯得毫不局促而落落大方。既不過於冷淡又不失之於輕浮。最重要的是，他具有不可能愛上任何人的氣質。一位宮廷詩人就曾坦承他與其説是愛著千歲，還不如説是把他當作古老風儀的結晶一樣崇拜他。每當這時，鉛就感覺到，北冥皇淵的面容變得又明艷動人了一些。不能將這樣的美貌稱之爲自己的作品，令人十分失望。

爲什麽先王會對千歲如此冷淡呢？不過誰也沒有辦法從過去的甲胄下預見到將來會生出怎樣令海神嫉妒的造物，因此先王出於無知產生的厭惡，也就可以原諒了。至於所謂本能的親情，就連爲了這孩子飽受撕裂肉體的痛苦的，千歲的母妃，也沒有對千歲產生什麽疼惜之情呢。

”這孩子就交給你了。“

鉛至今還記得，自己跪在帘外，從高級女官手中接過裹在襁褓中的千歲的情景。現在已經故去的未貴妃，從房間深處的昏暗中，毫無感情地送出這樣一句話。他低下頭去看這個人人避之不及卻又身份尊貴的嬰兒，露在小被外的是一個佈滿了鱗片的球狀物，仔細去看的話，能夠分辨出五官。

并不是特別驚人的醜陋，唯一令人不適的是，他的面貌縂令人覺得，掀開襁褓后，會露出一條魚尾。

將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托付給一個男人，想來十分奇怪。鉛至今找到的，唯一含有理性的解釋是他這一脈寳軀，歷來就做未氏一脈的家臣，自己也原本是未貴妃娘家府上的長史。恰好自己的孩子又剛剛夭折，妻子能做這孩子的乳母。

就這樣，因緣際會的，千歲替代了自己死去的孩子的位置，在他的照料下，孤僻地成長著。千歲周歲的時候，妻子得到暴疾去世了。那樣子就好像是不再被需要，所以海神覺得應該收回她的性命一般。不是沒有過怨恨，被鬼神迷惑，想要殺死這個孩子的時候也有過，但是男人到底是不可能變成那些發瘋的婦女的。

他不得不把妻子的那一份工作，也接過來做，逐漸地真正愛上了這個孩子。除了節日裏，貴妃和先王都對千歲置若罔聞。千歲的幾個哥哥倒是經常來逗他玩，同胞哥哥，也就是五殿下，對千歲尤其喜愛。常常做著飄在初春低空中的蛛網似的允諾，例如等他長大后就將千歲接去同住云云。

但千歲最依賴的仍然是他，怕冷的千歲，常常要他抱著他睡覺。長到十五歲，也不肯放棄這一兒童的習慣。于是鉛成了第一個窺見千歲褪鱗的人。褪鱗的過程，不是像大部分人想象的那樣旖旎，一夜之間就變成玉樹臨風的美人。而是像真正的刮魚鱗一樣，從身上往下不斷地掉著細碎的鱗片。臉上的五官，逐漸顯露出真正的樣貌。最終有一天清晨，躺在鉛臂膀裏的，是一個潔白無瑕，有著一頭同先王如出一轍的黑藍相間的長發的可愛少年。

給他梳頭的時候，鉛仔細端詳著鏡中，覺得千歲的面貌，果然還是更像未貴妃。同時，鉛才第一次發現，鏡中的自己，竟是這樣的老醜和邋遢。此時，鉛四十五嵗。

宮中慶祝千歲的褪鱗，先王態度有所緩和。然而情熱還頑固地殘留在這身體裏。并且一切都已定下，即便想要彌補過去的冷淡，被鉛培養得十分驕傲的千歲，也不會接受。更何況先王只是一個勁兒地給他加食邑，絲毫沒有撤回不許他參與爭權的成命的意思。物質的奢華一旦纍積到一個界限，就失去了對人的神經的刺激性，變得味同嚼蠟。許多衣食無憂的人，自我毀滅一般投身到權力的乳海中，就是出於這一原因。

但是千歲自此可以自由地去幾個哥哥那裏玩，就是在五殿下那裏，千歲認識了八纮穌浥。

鉛不能再摟著他睡覺了，對此，他只是感到了短暫的失落。

”您怎麽還不回答呢？“

千歲見他久久地出神，有些不滿地追問著，同時挨得更近，兩人的膝蓋，差點就要碰到一起去。

”殿下說的事，全部屬實，因此我深感慚愧。“

這不能算是回答，然而千歲的怒火已經被平息下去。殺氣凜然的美目半闔上，他搖搖晃晃地撲到鉛的懷裏。

”您一定知道我是多麽的依賴您，所以請別把我抛下吧。不要像父王和母妃一樣把我扔掉，我現在只有您這一個親人了，好爹爹。“

千歲説話時呵出的熱氣，全部衝到鉛的胸口。隔著衣物，也能夠感受到這種很沉重的，水淋淋的信任。伸手可以碰到的，是與這股南國的暖風截然相反的，南國的蛇一樣寒冷粘重的長髮。鉛不由得退縮了。

允諾在他的口腔裏打著轉，允諾在他的舌尖上生著瘡，但是有什麽更强大，更具有權威的東西，阻止了千歲的蠱惑。

兩人之間，頭一次出現了長久的沉默。

鉛感覺到好像有一種令人生厭的液體打濕了自己的前襟：千歲首先認輸了。他擡起頭來，説自己睏了，想要休息。千歲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冰冷。

鉛給他鋪好床褥，拿來被子，也沒有問他爲什麽不沐浴，這是很不符合千歲平日裏的習慣的。

千歲倦倦地倒下去，忽然伸出一隻手，猛地抓住鉛的胳膊一拽。鉛猝不及防，向前倒在了千歲的身上。

并沒有很痛，千歲的身體纖美爾充滿肉感，完全長開來的胸膛，已經比鉛要結實。他沒有鬆開鉛的胳膊，就直接説到，“抱著我睡吧。”

他停住了，生生地咽下後半句話。可能是“像小時候一樣”這類。

這樣的請求，鉛沒有辦法拒絕，因爲他又變成了自己的主公。抓著自己胳膊的手鬆開了，他主動將這條胳膊送到千歲的頸后，想著那條胳膊上，也許出現了珊瑚臂釧一般的恩賜的紅痕。

千歲牽著他的另一隻手，把那隻手放在自己的腰上，然後側過身來把頭靠在鉛的胸口。説也奇怪，平時鉛為他繫腰帶時，不知道觸碰了多少囘這個部位。但是全然不似今天這樣，如同握著一捧上好的木棉，稍稍一用力，細碎的震顫就從指尖傳到心臟。

鉛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曾經，爹爹您不讓流君哥哥這樣抱我。”

千歲吻著鉛枯瘦的胸膛，深深地嘆息著。

有一次，千歲在五殿下那裏留宿，像往常一樣只帶了鉛隨行，次日睡到很晚還不見起來。因爲那天兩人約好要一起去看望染病的母妃，鉛不得不很冒犯地進到臥室裏去喚起千歲。

帳中，哥哥正像自已那樣抱著弟弟熟睡著。千歲的褻衣高高捲起，一雙雪白的腿，從脚尖到膝蓋上方三四寸処，都露在外面。小腿并起朝後曲著，略略錯開。在覆蓋其上的幾縷長髮掩映下，實在不能更像剛剛撈上來的，被劃開縫的魚尾。

那天晚上，鉛少見地對自己的主公發火了。對於在畸形的環境下學到有關情愛的一切知識的千歲來說，被自己喜愛的人抱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理由是穌浥和鉛都這樣抱過他。難道我不是喜愛著您才允許您抱著我的嗎？他這樣質問著鉛。於是，鉛品嘗到作繭自縛的苦惱。

誰又能想到現在的千歲，會如此熟練地運用關於貞潔和忠誠的語言。

“老臣對不起殿下。”

被回憶纏繞著的鉛，用這樣傷感的話回應千歲落在肋骨上的吻，但是沒有得到回答。

他不得不鼓起勇氣，睜開怯懦的眼去看千歲。原來千歲已經抵著他的胸口睡着了。寶藍色的長睫毛，輕輕地刷著自己的胸口，微微張開的嘴，流出一點兒甜蜜的津液。已經睡得相當熟了。

那麽剛剛的千歲的責怪，千歲的嘆息，難道都是夢話，或者是自己聽錯了嗎？

鉛茫然若失。唯一確定的是，懷中的肉體，似有似無地，汎出潮濕的熱意。

明天，又是與今天相同的，與情熱搏鬥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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