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6.10 [空網]蟻磨坊（R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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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森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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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9-06-11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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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0 [空網]蟻磨坊（R18）

空網版本蟻磨坊（R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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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級 R18

注意事項1：本文繞不開審父情節，主觀且帶有爭議性。首先表明沒有黑的意思，黑也沒有意思，只是不幸各有各的不幸罷了。
注意事項2 ：這個是空網版本，除了開車部分和網空版本沒有區別。隨便改的，隨便看看

“如果不能忘記，就會令人發狂。”

週一
史仗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記事的本子投進焚化爐。他在沒有逼迫的情況下才會養成習慣，記事屬於其中之一。最後幾頁上塗鴉爬了滿紙；牙齒，高塔，魚，蛙。圓越畫越大，成為發狂的眼睛。他饒有興趣還想加些什麼，可惜乾淨的血止住了，接下來只有黑紅結塊斷斷續續地噴出來。血一旦枯乾，依舊是骯髒的褐黃色。
又出現了新傷，上一個才剛剛結痂。他從小就會莫名其妙出現淤青與血口，淤青基本出現在腿上，他現在看清了，這些破裂裡蘊含著字句，構造出幾句謎語或者一則寓言。
他洗淨所有衣服，一件件疊好，碼放在櫥櫃裡。最後的資產鎖入鐵盒，鐵盒躲在一團團襪子後，這也是習慣之一。他喜歡把僅存的寶物盛放在角落。
他沒有什麼特別值錢的東西，就把舊書都賣了。換到的紙幣與記事本一併燒毀，浪費食物和錢都屬於作惡，但人總會為舊愛悼念。而最重要的收藏埋在暗處，等待與他一起化作灰燼。
曾經他喜歡把所有珍寶藏於抽屜，可惜那處早已不再安全，它將永遠不會再滿上。所有東西都曾被丟掉，他到底在裡面放了什麼？
一個孩子在家裡都很難藏住秘密，何況三個孩子。記憶善於掩飾，但是情感不會。人依舊是動物，自由是動物本質之一，對此他很遺憾。那方寸木頭容器被倒提在父親手裡，哥哥站在旁邊勸，弟弟把頭埋在垃圾桶裡想要把那些秘密挖回來，兩個人的頭湊在垃圾桶上，一個在倒，一個在拿，像是刨沙的狗。卡片，陀螺，塑膠武器，從書頁海報上減下來的圖像如砂礫般閃耀著墜落，模型的腿被折斷，導火索融進廢品沙漠。
記憶發生在廚房的森白光照之下，而史仗義站在黑暗裡，十幾歲的史仗義，他幾分鐘前和兄弟們坐在一起準備默寫，筆芯恰巧耗盡了，替換芯躺在桌下的五臟內，竭力隱藏的秘密即將暴露在諸多目光下，濕淋淋地顫動，為了逃避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他說：“我想喝水，先幫我倒一杯好不好嘛。”
人天天流鼻血有幾種可能1，水喝少了2，該換個地方住了3，你會死。史仗義三項全占，他開始給自己燒水，水色昏白，房間充斥著消毒水的氣味，他感覺泡在洗衣液裡，他在喝洗衣液。
時間回到入住那日，他拿著室內檢查的表格說: “你看見了嗎，這裡有一雙哭泣的眼睛。”
基本上每一項他都沒有打鉤，而是填了一長條意見。這棟老宅裡死過人，回饋使得本來就便宜到荒謬的租金更荒謬了。
屍液滲進地板，留下人型水漬，他把床墊從床上拖下來蓋住痕跡，翻身躺在上面。
第一晚，牆壁的縫隙裡鑽出螞蟻。蟲與鼠已經享用過肉和骨，鳥叼走飽餐的食客，它們開始最後的告別儀式，靈魂最後幾粒殘渣就此離開了。如今空間完全屬於他。新的宴會即將在此舉行。
週二
他堵上每一個細小洞口。食肉甲蟲會鑽過紗窗邊緣的裂縫闖進家裡，他不想被啃食。大門半掩，他蹲下，在大門底部粘上貼條，走廊的燈光將再也找不到他。低矮角度才可以發現有圓鉤藏匿於靠門的碗櫥與牆壁夾縫間，鉤子上掛有三把鑰匙，一把石制的，一把精銅鑰匙弓上包裹皮革，一把黃金色澤閃耀。
寓言基本都與三有關。
房間位於拐角最末端，旁邊是逃生通道。階梯盤旋回轉，如同鸚鵡螺殼，仔細聽就會察覺內裡空洞的回音。
他犯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呢。當時走廊裡沒有裝燈，他遊蕩在月色下，只穿著一隻鞋，染成蒼藍的樓梯直通向隱沒。如果不離開，他永遠是囚徒，離開，他依舊是囚徒。然而門打開讓他回去，他不應該回去。他本該在遙遠的夏夜走失，徘徊在大地上。
他記不得在被趕出門的幾分鐘前發生什麼，存孝在大廳等著他，攥著那只失落的拖鞋，臉上汗漬斑斑，說明剛剛發生了一場對峙。
史仗義把手掛在紗窗上，指甲鉤開紗窗的傷口，史精忠走到他身旁，歎著氣：“你是不是想引起別人注意。”
史豔文也在歎氣，伸手拉好他的衣領，遮住紅痕：“別人會以為我虐待你。”
他說：“你看看你的眼神充滿仇恨。”
若給你選擇題，又強迫你只能選其中一個選項，那便稱為侮辱。
印象裡當晚他被什麼蟲子咬了，留下一塊油亮瘡疤。第二天他還要去學校游泳池，五塊一次。滿池死水只有像換水口是活的，他喜歡在那處下潛上浮，感受水流如血管暗中湧動。
浴室門口有一塊莫名其妙的圓鐵蓋，史仗義把它撬起來，下面是一口被封起來的井。史仗義往下看，下麵的東西往上看。他們誘導和欺騙彼此，誰也沒有走出棲息處。
第二晚，螞蟻離開既定的軌道，一隻接著一隻的跟著前面的螞蟻，形成一個迴旋，直到力竭而亡才得以離開。迴圈的樓梯，記憶的走廊，螺旋永不停歇，誰會搬走死去的螞蟻？屍體被踩進地面，成為新的影子。
他躺在床墊上，天花板在旋轉，窗簾大開著，外界建築在霧中融化，僅剩對面的白色公寓孤獨佇立於雲層中，仿佛海上孤島，在頂樓房間裡有誰在遙望他，史仗義迎著審視，窩在床上沒動。
直到真正醒來之前他其實都在夢裡，現實中窗外一無所有，可他知道，那目光依舊在望著他，某種東西，某種存在。他的客人。
週三
史仗義把百葉窗一條條擦乾淨。百葉窗極其破敗，之外，高樓的玻璃幕牆遮天蓋地。鳥類以為玻璃是延展的天空，在落地窗上留下一片血衣。
他移開桌椅，給吸塵器換上尖頭清理角落，灰盒空了又滿，滿了又空，他在床底清理出埋在褪色發團裡的半顆瑩潤牙齒，不恰當地聯想到所謂沙中遺珠。
他可以忍受任何地方的傷口，除了牙床。如果傷及神經，餘生倒也不用演戲了。
他見到史豔文的時候其實並沒有重傷，只不過手斷了，牙險些被敲掉半個，紗布裹了滿臉。既然嘴被遮擋，面對突然出現的父親，他也不需要再準備表情。
時間回到會面的幾個小時前，史仗義慘遭埋伏，他沒有帶鐵管，匕首或者任何保護自己的東西，僅僅是抄近路去食堂吃飯。
惡戰後，血黏在發上糾作一團，模糊了視線，他扶著鐵絲網慢慢前進。棍棒從身後悄悄靠近，落下時和任何走投無路的亡命徒一樣歇斯底里，擋棍的右手當即腫了，重擊下他視野血紅，險些跪倒，他忍下劇痛鉗制住對方胳膊，踹向小腿，左手依舊很穩，他順勢奪過球棒，砸在那癟三的睾丸上，笑看著長褲被尿和血浸濕，淺紅溪流淌進鞋子。林間小徑聞起來像下水道。他敲暈偷襲者，脫下外套堵住頭上的血口，拄著球棒往反方向的醫院走去。當時手臂是唯一的損失。
剛從CT室出來，手機通知鈴就發出刺耳警告，有人把他上報給學校，學校對付大學生的方法依舊是叫家長。醫生告訴他，情況還可以，沒有腦震盪，但有些疑點，最好去做病理活檢。他答應了，手機轉成震動模式。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而對有人心思暗算了他兩次，這算第二次。他心底輕蔑對手的無能。長外套被血漬成裹屍布，他慢悠悠回宿舍換上乾淨衣服。
他可能有一年沒有見到史豔文了，上次是在春節。他抱著無所謂的心態，做好要被處分的準備。透過門上的小窗，一個油膩的男人握著史豔文的手，哂笑著連連保證：“史仗義的傷是跑去學校食堂然而從樓梯上摔下來導致的。這是學校的責任。”
史豔文沒有說話也沒有笑，他不信，史仗義想，敬愛的輔導員可真是抓錯重點了。或者說，世人對史豔文瞭解太少了。推門進入的時機正好可以讓當事人難堪，他還特意把風衣敞開，露出被染紅的夾克拉鍊。
史豔文開車送他去市里的醫院，他難得坐在後座，目送高速上一輛載滿老式電視機的卡車駛過，揚起漫天塵埃。
“你為什麼下樓梯要跑那麼快，不就是多吃兩個肉圓嗎。”
聰敏的傢伙，他想激怒他，從中套出真相，然而不管用了。守口如瓶永遠是美德。史仗義懶得和他辯論，唯一能抬起的左手掩住嘴，三層的手帕紙巾很快變回黏濕的紅色紙漿。
太陽底下無新事，場景很熟悉，放回高中，史豔文開車送他去寄宿學校，臨走送他一句“不行就不要學了”。為此他每週每月放假時都沒有回去，獨自留在空曠的校舍，深夜裡時而會飄來清晰的咀嚼聲，伴著渺遠鐘鳴。
他懷裡揣著一個煙盒，裡面有打火機。如果史豔文看到肯定會憤怒地收走，油表指針快滑到底了。
一度灼傷如同曬傷，不會流血，只會有些死去的皮膚，蒼白到透明，蜷曲著，可以撕下來；二度會浮現水泡，三度會皮革化。他等著加油停泊時點燃油站。他和他美麗的父親會像被燒鹼泡過，他猜測肺出血的感覺。
結果顯而易見，什麼都沒有發生，到市內是淩晨2點。
第三個晚上牆上出現一行蜘蛛，質感不同卻相安無事，相異的金屬色澤或長短絨毛相繼征服蟻巢。它們迅鑽入蟻屍組成的迷宮入口，整晚螞蟻都在尖叫。他攔下最後一隻，它豎起觸肢威脅。蜘蛛都存有毒素，他阻止它爬到自己臉上，每當它想爬上來，他就捏住纖細腰部，把它放回原處。史仗義裝睡時它近乎得逞。指尖如果用力，薄皮便會裂開，爆出小小內臟。最終史仗義還是把它放了，讓它去追逐命運。
他躺下，半夢半醒時聽見鑰匙轉動的脆響和老門被推開的吱呀，他醒了大半，暗自裝睡，那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直徑走到床前不再移動。史仗義等著闖入者轉身，等待漫長到煎熬，他只能自己製造機會。他猛地暴起擒住對方手腕，起身時便會失去先機，不過床頭櫃上的刀離他很近，不應該離他這麼近，他高舉刀刃才發現眼前是一具綴滿裝飾的乾屍，裝點金絲的層層薄紗遮住面孔，寶石長鏈掛在外露的肋骨間，而他手掌下被一層層縫起來皮膚散發溫熱，如同活物。
他真正清醒了，房間裡根本沒有床頭櫃，刀倒是好好地壓在枕下。刀柄上有一圓空洞的眼眶，缺了鑲嵌物。鬼使神差間他回想起那顆牙，但它從桌上消失了。
那晚他隱約聽見牆紙下刮撓的聲音。音樂即將為宴會奏響。

週四
第四天他開始擦浴室瓷磚。淋浴間的瓷磚在表面活性劑沖刷下被染成黃粉相間，史仗義難以把它們恢復回天白骨色。
玻璃門外，部分石膏老化起泡，牆面上灰白靜脈膨大腫脹。史仗義鏟下凸起部分，發現牆裡隱匿著一個破裂的勾玉形軟殼，小屋主人不知所蹤。
他的血裡流著蟲卵。
他踩在椅子上把燈罩摘下，月亮形塑膠圓盤安放著風乾到薄脆的蟲屍，他把新買的燈泡蘸入紅色顏料。
他那時坐在急診室裡，房間在發出哭喊，他的血不多，他的血很少，他的血爬在身上。
眾生來去，他不過是其中之一。前面有一位與他年級相仿的藍衣年輕人，同樣藍衣的同事圍繞他，托著他的胳膊，手指被撕裂，皮膚連結完全翻轉的骨和肉，血已經流幹了。耐心是美德，在這裡他不算重症，完全可以等。
醫生手指點在x光片上留下指紋，你必須打鋼釘。史仗義反復拒絕提議，他很清醒，他不是第一次骨折，不會輕易被愚弄。醫生的堅持止于史豔文進門，焦躁不耐一掃而空，聲音都在哆嗦：“請問你是史豔文嗎。”
“是的，我兒子情況怎樣。”
“他只要上石膏夾板就可以很快痊癒，您可以與我合照嗎。”
史仗義還是提前了，另一種說法叫插隊，不然直至天明都輪不到他，史豔文的婉拒相當無力，誰也不會喜歡在病歷上簽名。很快全醫院將會知道他是某某人兒子，他變成花鳥市場裡眼睛被糊住的貓，籠外所有人都對他連連招手，過來呀。快點過來。
石膏室裡醫護人員問他：“您和史豔文什麼關係？”
他閉上眼睛：“有什麼關係呢？”
他以注入麻醉時的折磨換取片刻休憩。睜眼後，手臂上淺藍色石膏比之前都輕。他說：“真是謝謝。”
史豔文在門外通話，史仗義輕輕踱步至他身後，“大忙人呐，這麼晚打給誰呢。”
他眉頭緊皺，聲音相當疲憊；“是存孝…小空你來接，弟弟很關心你。”
傷口感染，接下來要去打青黴素，在皮試後漫長的等候時間裡，史豔文的手機又一次震動，旁邊沉默不語的史仗義開口了；“這次還是存孝嗎？”
史豔文說沒關係，等會我接你回家，片刻後再次叫囂的鈴聲給他一耳光。
史仗義欣賞著難得一見的無措與苦悶。他說：“你去吧，我很好。”
時間接近七點，天剛濛濛亮。賣不出去的鳥獸很快會被丟到市場後面的垃圾桶，有人會守在旁邊準備拾去它們做成標本。
他取化驗單時得知自己青黴素過敏，他去拿了些消炎藥。右胳膊掛在胸前，左手費力地打開包把瓶瓶罐罐塞進去，包裡莫名多了枚牛皮紙信封，裝著一行數字與一張信用卡。
他險些只手把卡掰了。
他沒有回家，選擇徑直坐地鐵回到學校旁的住處。他知道家裡空無一人，大哥首都求學，三弟還在宿舍，史豔文不知道馬上要飛到世界哪一個角落。
他坐在駛離市中心的空曠車廂，陷入漫長而空洞的清醒中。如果用困倦為施暴辯解，那世間的悲慘瑣事都可以被解釋。車窗外太陽已經完全升起，霞光萬丈，照在每一個被愛之人身上。
截止到那天他的損失，不過是幾道傷口，石膏，夾板。
假想一趟載你去監獄的飛機，你一直祈禱它墜毀。可你帶上呼吸面具後，在最後的顛簸裡，你突然湧起一陣強烈原始的求生欲。
相比結局而言，故事並不算太糟……
眼前是黑白的頭骨剖面和活檢報告單，他的聲音如同軟體毫無波瀾：“我記得當時檢查結果說沒有太大問題。” 他把重音咬在“太大”兩個字上。
很多理由都不能理想當然，老人孤寡一生源于年輕時不會跳交際舞，年輕女孩對不憧憬美貌的癥結在親人說自己是石女。
史仗義沒有配合醫生的表面悲痛發出浮誇驚呼，表情消失了，合成音發出提問；“那我應該沒有必要去取藥。”
對於他而言，所謂治療不是緩解，而是延長折磨。過去的渴求早已熄滅，如今惡夜送來願望，賜予他此刻沉默。
他甚至有些慶倖不是在市內的醫院得知死訊。否則不止史豔文，全醫院都會知道，隨著街頭巷尾開始謠傳，史豔文變成悲情父親，他是與病魔抗爭的英雄兒子，最後光榮死去。
假想飛機的失事與否是同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如果你在膨脹腐屍構建的小島上驚醒，海鷗在頭頂盤旋，時不時扯走絲縷漂浮的黃白脂肪時，任何寬恕都沒有用了。
早已深深紮根於柔軟大腦的種子難以取出，他在孤島上，活不過一年，甚至半年。
過路的病人家屬說：“化療那麼痛苦，還得要繼續做啊，但你又不知道最後會不會治好，可能就是一場空….”
心臟說，你們離開吧，你們離開，我就自由了。
接下來，目標全數簡化，變為解密遊戲，需要通過物品找回記憶，打開出口。而回憶使他感覺什麼東西抵住肋骨，擠壓胃部，似乎腹中懷有一塊肉球或者一枚繭。
第四個晚上，蟻墓了無痕跡，冰涼的馬賽克瓷磚綿延于地面，房內似乎只有一人。然而隔著一道回廊，一個盲點，史仗義看不見，卻感知到細小的呼吸。在鏡子暗面，它那無數目光中有無數隻手正欲抓住他，扼緊咽喉，用掌心感受即將死去的血管蛇一般蠕動。它是美麗的翠綠淺棕或者朱紅，留下是它的請帖。
窗櫺無風自動，他躺下，他的腿延展伸長，變成附肢，心臟將血液壓入其中，控制張開程度。他在牆壁上步履如飛，特意把頭探入窗裡，企圖嚇唬凡人，不料高樓的表面幕牆完好，內裡僅留下金屬骨架，城中只有肢尖點地的噠噠聲。
他爬到高處，他點燃篝火，遙望著遠方巨大水管從尖塔頂部冒出滾滾而落。明暗的界限開始模糊，他所期盼等待的一切逐漸融於這個世界，一個個消失了。

第五天
他關閉冰箱。大塊浮冰漂在水槽裡。
冰箱裡只有幾瓶醬汁，靡軟的胡蘿蔔，不新鮮的醜陋柳丁，蘋果，他把胡蘿蔔和柳丁扔進攪拌機，想了想又把多餘的姜磨成絲，一股腦倒入。
醬油沒了，他捧著一把醬油小魚挨個擠空，莫名覺得有趣。罐頭食品堆疊，裹在鐵盒裡的蔬菜，魚肉，香腸，麵包，每罐都比他活得長久，直到大地化為焦土，它們依舊泡在油裡或乾燥脫水，盼望倖存者享用。
他最後一次打開烤箱，把永生的罐頭們在烤盤上整齊碼好。鐵鍋燒熱，用糖，番茄醬，烤肉醬，辣油和塑膠小魚的饋贈熬汁，
回想有關死刑犯最後一頓的專攝影欄，可以從餐盤上窺見其人本貌：龍蝦尾，炸雞桶，水果拼盤，牛排配烤土豆、萵苣沙拉、烤蒜包。或者一枚橄欖，一份薄荷巧克力冰淇淋。
食物是對生的渴望。
他切開麵包，夾上烤制酥脆的肉和菜，淋醬汁。三明治是富有美德的食物，耗時短，不浪費，內陷默許一切出格與非正統。
沒有用完的調味料都被扔掉，只留下密封的鹽、糖和胡椒粉。現在房間裡被刻意留下另一種瓶瓶罐罐，生命短暫，紙盒上擠滿蠅頭小楷，哪怕不旋開蓋子，它們也會很快死去。
醬汁滴落，有點鹹了，塑膠魚空洞發笑，“人如其食”。
他難免回想起保溫瓶裡的湯湯水水，米飯經常有點坨，肉煮太久而發柴，調味手法不可名狀。
他的弟弟不擅長燒菜，又堅持不讓史仗義定外賣打發。在史仗義屢次抗議之後才有所讓步，史存孝自己炒蔬菜，做湯，葷菜則是半成品。過多佐料使得湯渾濁不堪，史仗義喝了兩周後建議好弟弟以後做湯只放麻油。而且建議他也做好自己的份一起吃。
幾個月之久，骨細胞頑強的分裂重生，它們沒有意識，不知道什麼叫做枉然。
史存孝基本每天來送飯（之後隔一天來一次）。史仗義小心掩飾，他嘴唇蒼白，恢復得很慢，暗中化妝遮蓋失血的皮膚，他需要一些刺激和湧動，需要一些生死場面，需要保持清醒。
他非常配合，手機震動，飄來老廚房抽油煙機黏膩的味道，史存孝帶著飯菜來了，史仗義已泡好茶，他猜得出存孝緊接著什麼臺詞：二哥，你放著，別燙著自己。二哥你真的瘦了，來多吃菜。
現在臨近期末，他不應該有這麼多時間過來。史仗義也不會問。
他勉強承認做菜有進步，史存孝嘗了一口，頭低下來：“我覺得挺好吃的啊….”
史仗義裝作搶對面存孝飯盒的菜，暗自把半隻燒熟的蟲挑到自己碗裡。史存孝視力不好，近視是一部分原因。他的遮瑕技術從來沒有做菜那麼高明，眼圈明顯浮腫淤青。
手機震動。
前天同學公子開明打電話過來：“你的好弟弟要背處分了。”
他說：“是那些沒卵的人對吧。”
電波傳來失真的聲音：“撕—怎麼說呢，你弟也迫不及待地要給你報仇呢，打得那叫一個你情我願。朋友弟是我弟，我本來還想有償幫你一把，結他牛性固執，直接承認了….”
飯後史仗義單手把飯盒疊成街壘，他用起左手還頗為習慣。
他說：“小弟，你還是去上課吧。考試考完之前不用再來了。”
削著蘋果的存孝陷入沉默。史仗義透過滿桌殘骸觀察他。
只有啃蘋果的哢嚓聲，從切面中可以看到星星蟲子或者胸骨。蘋果有些生，纖維卡在牙縫裡，他吃著蘋果會聯想某個人變成甲蟲的故事，蘋果古時背負惡名，近來變得代表幸福。千萬年不變的果實滾在土裡，沾染上一身腥氣。
疲憊席捲而來，這橋段實在俗套。而他得照本宣科地說:“放心，二哥會照顧好自己。”
他把史存孝送到樓下，手機又開始震動。他唯一的弟弟背光走在前面，他回頭，他說：“二哥，你今年總得回家了。父親也不容易，發生這麼多事，你也該早點回到正軌。”
飛機轟鳴，從萬里高空帶著巨大陰影覆蓋而下。
史仗義說：“好”。
他打開手機。對面是史豔文的聲音，聽上去很急，怎麼不聯繫我，當你失蹤了。
雖然前一天他們還打過電話，而且通信從來不會超過一分鐘。對話局限於“吃飯了嗎”，“吃了”，“吃了什麼？”
史仗義會說；“沒什麼。”
他沒有什麼可說的，只能機械重複。秘密悉數藏於腹中，深埋土裡的種子，不是發芽就是腐爛。
他們之間存在固有的對話維度，哪怕普通的聊天都可以過濾為兩種邏輯：他做的不夠好或者他沒有為別人著想。他過去還有一絲希望，持久，無償，單方面的希望。直到他恍然意識到希望變成移動的傷口。
過去的人和事，仿佛在另一個星球。
如果不是因為史存孝送飯還會出現第三種邏輯，史仗義要口述菜譜給他，哪怕史仗義記事起沒有看過他下廚。
這時候他又會說：“好。”
沒有交流就不會有爭執。今天的對話超過一分鐘了，史豔文終於擠出片刻比黃金還寶貴的時間，他說要開車來看望他。如果去掉說辭中從市區來回一趟要5個小時就更完美了。
史仗義說:“不必，不用，不需要。”
他差點把電話砸地上，出於各方考慮迂回了一下，砸在床上。他拔下手機電池。
出租房的房間很薄，他可以聽到隔壁模糊的聊天，遠處酒吧傳來排山倒海的喧囂。他把燈關了。
因傷疤瘙癢發熱而輾轉反側的夜晚，電池問他：你是勇敢還是麻木，理性還是瘋狂？
他回答，我當然是被愛著的。
第二天起床已是中午，他去食堂點關東煮，食材在湯裡咕嘟咕嘟沸騰，他想如果史豔文來了，就拉著他的手，放到鍋裡。
食堂大廳傳來外部店面用大音響迴圈播放的流行音樂，在動感節奏中隱約暗含著撥絃樂器嘶啞吟唱，和他至今聽過的都不同，他閉上眼睛捕捉縹緲的旋律，如同沉入水底，像死去，像往生，像鐵錨在世界底部拖滑。來自舊日的鬼魂擁抱他，要帶走殘存的靈魂。
飯後他在校園散步，春天要來了，風和煦溫暖，熟悉的車鍍上金色午間陽光，在路邊緩緩停下，對他鳴笛。史豔文笑著朝他招手，他很想扭頭離開，但他嘴角掛起弧度，他還要笑著迎接他，真正的笑容只有三秒，接下來只是露出牙齒。
史豔文說：“你怎麼躲著我啊”
高幫皮靴裡藏著尖錐，史仗義在離開時把車胎紮了幾個洞。
手機震動。
錯誤既然發生就表明以前發生過。或許自己最後一次真正和他真正說起近況是高中，或許正是史豔文送他去學校的那天。放假時他站在教學樓裡遠眺，史豔文的車停在學校門口，片刻之後目他送小小一方金屬放棄等待，絕塵而去。
誰都沒有再過來。
他縮在床上，甲蟲爬過，過去是卡入甲殼下的蘋果，使他潰爛。而他不選擇飛身沖到天橋上，也不會說什麼‘其實我一直是愛著你們的’，縱身淹沒於車流裡，
扔蘋果的人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麼，從而也無法補救了。
正是因為故事殘酷，殘酷的出乎意料，所以被稱為現實。
但是此刻，僅僅是此刻，史仗義把四肢蜷在一起。難得地感到安全。
第五個晚上群鳥出現了，靜脈覆蓋房間，黑血緩慢流動。他擋在前面，利喙在身上撕出血口，留下的蜘蛛吐出細線，骨架堆疊出堡壘。新的卻依舊源源不斷，抵抗徒勞無功，蜘蛛用最後的絲把他裹在繭裡。然後它被利爪踩住，絲囊被啄出來，胸板被揭開，腹部被咬下，連每一根螯爪都被掏空，裡面是鮮嫩好吃的肉，流淌甜美汁水。他透過帷幕得知一切，羽翼拍打聲在空繭裡回蕩。
它死去了，或者他本身死去了。他不清楚，太累了。他撕開繭，地上只有羽毛和腐肉。他徘徊等待。被鳥爪劃開的部分開始發炎，螞蟻在傷口上進出，他摩擦著那塊裸露的皮膚，很快亂鱗浮出表皮，他變成一尾永不腐爛的塑膠小魚，鑽入下水道，帶回被啃光的空殼，洗乾淨拼好。
夢是對死的模仿。
史仗義移開床墊，底部黏上縫隙間被遺忘的骨碎，在床墊高大的陰影下，他看見變形水漬，像是八瓣花朵帶著一片厚葉，或者蜷縮的蛛型死體。
他從它破開的肚子裡拿出一枚黑玉，或者一塊頭骨。收藏，是對喜好物品的挽留，喜好本質來源於記憶。
石制鑰匙無風自動，叮噹作響。鎖眼輪轉的哢噠聲在牆壁內部響起。
寓言被破解，第一扇門為他敞開了。

第六天
他一層層撕去大廳的牆紙。印花紙張捲曲散落，他是考古學家，正在挖掘地質層的斷面，而其中散落乾癟的蟲卵與種子則是化石。
九十年代豎條浮雕壁紙，八十年代字體雅致的粉筆板牆藝，六七十年代抽象圖樣將鮮橙色與淺棕混合，四十年代的田園花卉，二十年代的新藝術裝飾。
每層牆都在角落用相異的筆跡和顏料寫著同樣一句話：找到門。
在所有語句中出沒的門被困在層層堆疊後，比任何高堡裡的公主都要耐心。
最後一層牆紙由無數皮革拼湊而成，各形各色，散發出剛剛鞣制好的癬腥。他貼在皮制的牆上，有些地方厚實，有些纖薄，邊緣部分近乎透明。他思路明確，伸長胳膊摸索，尋找著。
有一種閉環：恐懼誕生，由欲望掩蓋恐懼，由欲望導致更深的恐懼。他沒有恐懼，也就跳脫了圓環，也就什麼都沒有。
他還沒開始感到厭倦。
有句話說得很好：如果說要做一件你討厭的工作有什麼訣竅的話，那就是去找一份你更討厭的工作。
他的叔父羅碧來接他，全家難得團圓，史精忠從外地回來，史存孝學期結束，史豔文工作告一段落。史仗義拆去夾板石膏，他的骨頭被接的漂漂亮亮，體內另一部分卻計畫謀殺且即將成功。
他說：“我完完全全被治好了。”
更好的是這個家裡除了他，沒有其他人知道。
他作為病號得到特殊待遇，坐在副駕上，後面擠著三個大男人，羅碧開車很暴躁，他說史狗子你為什麼一定要跟來，史豔文擠在他最愛的兩個兒子之間，只有苦笑。
他一路罵了過去。史仗義實在太快樂了，他希望現在出交通事故，雖然他早不信什麼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美夢。
車開到加油站休息，史豔文把羅碧拉到一邊，遠遠飄來幾句對羅碧連綿粗話的制止，另一方底氣十足：“你看看你造的孽…”
回到市中心，夜幕西垂，史豔文在家旁邊的火鍋店定了包間。豪華，豐盛，圓滿，於他有種強烈的抽離感。
他們和過去一樣緩和平常地吃飯，史豔文隔著氤氳蒸汽給他夾菜，包間旁有麻將桌，他們甚至還在飯後打麻將，史仗義輸的很慘，他不介意。他越是順從，氣氛越怪異。他拍拍手喊換人，把銀燕推到牌桌旁，推門說出去透透氣。
走出室內，華燈初上，冷風如剔骨鋼刀般使他清醒。
一隻手突然大力搭在他肩頭，他條件反射地想要回擊，又很快囁嚅無措變成笑容，笑容縫在臉上，作為基本表情。
羅碧把他拉到一邊說：“別裝了，小子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羅碧想點煙，手中打火機的火苗在風中躍動躲避，史仗義從懷裡掏出煙盒，給自己熟練地點上一根，又湊到羅碧面前，叼著點燃的煙湊過去。
羅碧和他哥一樣，歲月仿佛不會在臉上留下痕跡，他抬眼瞪著近在咫尺的史仗義，含糊不清地說，我剛見到你就在想了，你怎麼憔悴成這個樣子。
妝撐了一天倒也是有些糊了，但不至於被看破。他吞吐煙圈，讓灰霧模糊自己在路燈下格外蒼白的臉。
他的叔父從懷裡掏出一個紙袋，“如果我直接在飯桌上給你，你爸肯定唧唧歪歪地攔著，你收好。”史仗義跳著後退，把手藏在背後。羅碧揪住他，把信封直接塞到他敞開的外套裡，他不得不收好，厚厚一疊錢貼著胸腔，他老老實實表示感謝。
羅碧呼出一口煙: “史狗子今天還和我說什麼，他後悔沒有在你們小時候多陪陪你們，唉，媽的！他為難啊！他又為難了…我知道你很難原諒他，但你起碼要愛護好自己，成嗎。”
他的笑消失了，一時間反而不知道做出什麼表情，他變回了過去的史仗義，傷口爬在他身上，一動就痛得眼眶酸澀。
他們碾滅煙頭，沉默著並肩回去。最後只是草草打了一輪牌，便說要早點回去休息。
羅碧要回自己的住處，臨走時朝他頻頻揮手，叔父乍一眼看上去是個粗糙的男人，直覺卻准的令人懼怕。
他回到家裡，依舊是那個佈置。過於熟悉反而有些陌生，史存孝累了一天，直接洗澡睡覺。史豔文接過他的行李要幫忙收拾，他說，幫我倒杯水吧。
他鑽到儲藏間裡翻找整理，桌椅板凳矮矮呆在角落，打開抽屜時一尾漆黑細蟲鑽入深處，他的曾經只剩下透明保鮮袋裡癟癟一摞。模型藏匿在書櫃角落，膠水粘合起斷肢，再也站不直了。
大哥敲門進來，滿頭白髮在月光下柔柔發光，他掏出一個紙包：“之前聽說你骨折了，我給你帶了些活血化瘀的中藥…”
可能已經幾年沒有見面了，史精忠永遠比他們大幾年級，在別人眼裡他是史豔文的大兒子，繼承人。生來擁有一切，生來一無所有。
史仗義打斷他：“讓我猜猜你接下來要說什麼。’大哥很抱歉, 作為高材生實在沒時間管你自作孽，我說著彌補，主要是想感動自己，你的死活根本和我無關’，對不對呀。”
史精忠把紙包放在行李箱上，堅持讓史仗義收下，他說話聲音很輕：“我們之間本可以不是這樣的。”
聰明的傢伙，總給自己留好退路，只可惜他明顯不是聰明的兄長。他歎氣時和父親太像了，場面有些惹人焦躁。
史仗義擺擺手，他也要歎氣了：“我想也只有你會發現我把碎片藏在這裡，但你知道嗎….你把它們黏反了。”
大哥離開了，他繼續收拾，在棄置的床板下找到自己失蹤已久的書堆，發黃紙頁上綠黴點點，他抽出一本拂去灰塵，書的標題是….
史豔文端著水進來，聊天始於刻意搭話，令人有即將和解的錯覺，他建議假期裡全家出去旅行，明天就開始討論規劃行程。
史仗義笑了，露出牙齒：“你說要在小學四年級暑假帶我們出去爬山，隨後暑假結束了，我們再也沒有一起出去過。”
“怎麼說呢，你這種事情幹得太多了，你說要來接我和存孝放學，我等了六年，在最後一天畢業你終於來了，還買了碗糕，說對不起，以後不會這樣了。於是我原諒你了，我們都原諒你了。”
他盯著史豔文，品咋他臉上疲憊的期待逐漸熄滅。
“我說的對嗎，你來過嗎，還是一次都沒有呢？”
記憶不是禮物而是詛咒。史豔文可能記不得了，或者他不想承認，忘卻被允許，那麼不可原諒也依舊存在。史仗義記得非常清楚，而存孝或者史精忠呢？沉默，漫長的沉默。
“那我們明天可以吃碗糕當早飯嗎，我點巧克力味的。”
兒時的夢不能當真，碗糕也不能當早飯，柔軟的霜淇淋般的糕點，很容易融化無蹤。
史仗義眯起眼睛，他那高山般的父親，長髮已有幾縷斑白，聲音突然顯得蒼老：“好啊，明天我去買。”
房門掩上，他回到源頭之中。
男孩家裡不會有多少毛絨，但不表明他們不喜歡，他在找小時候的毛巾架，一個微笑的卡通毛絨青蛙，掛在鉤子上，半坐著，兩隻手上吊住一個大塑膠圓環。
指紋印在蒙灰的舊物上，他很少留長指甲，因為容易在打架中折斷，他也很少哭泣，他會憋住，一會兒眼淚從鼻孔裡滴出來。他不過在流鼻涕。
每次他和存孝無端收到無端的壓迫，他總是跳出來搶先揮出拳頭。
老師會對他搖頭：史豔文怎麼有你這樣的兒子啊。
史仗義現在知道，如果不是史豔文的兒子，他們也不會被欺淩，可以輕鬆而普通。
而十幾歲的史仗義把自己反鎖在衛生間，強忍住不發出太大聲音響，他痛恨自己的無能，想他保護小弟的安全，也想維護父親的名譽，哪怕他遠在天邊，對此一無所知。他撕掉青蛙臉上微笑的紅線，它不能再笑一回。
青蛙首先失去了眼球的黑片，逐漸被扯下兩個布制的圓球，然後青蛙的頭消失了，背部帶繩的吸盤掛在鉤上，最後青蛙失去四肢，只留一個環空蕩蕩掛著。
世人傳頌無償的父母之愛，而孩子的愛其實也是無償的。
他終於發覺了它的蹤跡，圓環困在重重紙盒的夾縫裡，纏繞著青蛙的影子，他伸手想要帶回它，只是它太疲倦了，不過剛剛被輕柔觸碰，就應聲碎裂。
史豔文起床很早，睡意逐漸簡短，而作息習慣不曾動搖，老去已和他簽下了體面的協議。買碗糕的地方遠在老城區，他們曾經的住處，有人破天荒的起比他還要早，藥味無聲無息的佔據四周。
仗義在廚房裡用砂鍋熬藥，他把手指比在唇上：“噓，別叫醒他們。”
小空表現的像是希望他原諒，又似乎要原諒他，終究顯得有些詭異反常。他是早慧而多情的孩子，太聰明而容易被逼上絕路。
史豔文暗自讓自己往好的方面想，他最怕孩子們重複他的老路，背上不必要的重擔，現在這樣也好，還有機會可以從新來過，他們還年輕，還有各自的前程要奔赴。
他輕輕推開門，回頭對仗義揮手告別，對方用口型道出無聲再見。
史豔文拎著香氣甜美的碗糕回來時會發現，關於二兒子的所有痕跡全部消失了，中藥味鬼魂般遊蕩在每個房間。雖然趕得上在甜品融化前回家，但還是來不及了。電磁爐早已關閉，鍋也洗淨放回原處。打開垃圾桶會看到被遺棄的藥渣，所謂歷史重演。
他給自己留下的退路，從過去到現在只有一條。
史仗義把行李箱提起來，避免滾輪在地上發出聲響。大哥和三弟還停留在難得放鬆的夢境港灣，臨走時他長久默默凝視著客廳，一片安靜，溫暖的氣息伴著淺淺呼吸。
和你曾經眷戀的一切說再見吧，現在它們都沒有用了。
金屬箱子裡擠滿等待解脫的幽靈，跟隨他跨上列車。這是他們第一次出去旅行，欣賞路邊沒有見過的景色，快樂而滿足。
人變成物，物化為人。
少時的史仗義蜷曲在箱中，他回到過去，給予安慰，接著殺死自己，剩餘不幸存活的部分，會在他的死日悲泣。
覆蓋綠茸的書皮上，燙金標題熠熠發亮：<找到門>。
那塊皮溫熱，柔軟，裸露著沒有一絲雜毛，是禮物最好的包裝，史仗義撕下它，牆上所有光滑或者毛茸的皮毛鼓掌歡呼，一塊塊失去重量，如羽毛般飄落，史仗義環視四周，皮草緩緩覆蓋在桌椅櫥櫃上，形成縱深山巒。
石灰浮動出現字句：打開門。他掏出鑰匙串，石制鑰匙在掌心裡化為齏粉。虛掩的石門吱呀而開，後面是另一重較小的門，皮面上畫滿符號，中間鑲嵌一塊精銅邊框的方形視窗。
無頁之書朗誦謎題：先是制棺之石，源自屍體腹中。然後裝飾外表，化身世間萬物。
在第六個晚上，他即將實現願望。
他夢到帷幔後的死者，它演奏一件巨大的絃樂器，從側面看如同船的龍骨。
沒有四肢的天使伴著樂聲用晦澀難懂的語言歌唱，面具覆蓋住真實容貌，歌聲如同風灌入骷髏，拂過銅鐘。它在餐桌上方輕拍薄翅，來回飛舞，羽翼屬於鳥類，翅膀屬於昆蟲，它長著翅膀而不是羽翼，蘭紫鱗粉揮灑在空中，光彩明麗，那還是天使嗎，或許是自煉獄爬出的厲鬼，要向人間索命。
門中之門在原地等待，耳邊迴響起天使嘶啞模糊的忠告：裝點上名字，作為一個虛飾，一個指代。
周日
他從柔軟皮毛中醒來，時鐘不走，天就不會亮。
家務全數結束，他收下了邀請函，得以吹滅20多年來堆積的生日蠟燭，這是他的天賦之夜。
他打開手機，紅點標注有100+未讀郵件，他把資訊從頭拉倒尾，最後一條是史豔文幾周前發來的，吃火鍋的前一夜，史豔文問他最近怎麼樣，各種方面。
他修改一切電子設備的密碼，儘管原來的密碼也無人知曉，並沒有意義，不是誰的名字縮寫或者生日。
從皮門的窗口裡往內窺視，內部是一方小小的儲藏空間。他推開門，角落放著幾罐掛著蛛網的清潔劑。
他合上門，裝點皮革的鑰匙插入精銅鎖中，鎖內機關清脆轉動，金屬在手中燃燒，他即刻鬆手，指尖依舊燙出水泡，房內充斥燒焦皮革的煙熏。皮門上刻出血字：不能回頭。
史仗義沒有轉身，皮制山丘在背後緩鈍吞沒其他房間。手機丟落在地，被長絨吞噬，悄無聲息。
鑰匙和皮制小門一併融化了，清潔劑們讓出一條通道，通往向下的樓梯。他弓下腰，勉強擠過瓶瓶罐罐，狹窄通道被夾在石壁中。臺階上蜘蛛網越來越多，極其滑膩，他摸索著緩步向下，雖然看不到石筍，但滴答水聲由遠及近，為他計時。他覺得走了很久，久到習慣伸手不見五指，也不需要扶住牆壁，因為它無聲無息消失了。
四周逐漸展現出無盡荒蕪的黑夜，而他踏在懸天而下的階梯上。他遙望高空晦暗不明的月亮，意識到那是被封的井口。
白色公寓靜立在遠處虛無夜色中，數不清每層究竟有多少房間，窗簾統統緊閉著，除了頂層居中的那間。遠眺屋內，只有一暈晦暗紅光。
碩大墨字浮現在建築上：名字。
他一時猶豫，他不喜歡自己的本名。過去新年全家到廟裡祈福，他因發燒被獨自留在家裡，胳膊上不知怎麼蹭破了皮，他咬牙給簡單處理後，讓傷口晾在空氣裡，希望快點癒合。他懷揣緊張的心情趴在視窗望俯瞰，等望見家人回來，便趕緊放下袖管，遮住群島地圖一樣相連，被碘伏途紫的傷口。家人們在廟中給他求來新的名，作為禮物。一，定，慧，空。佛門高僧的輩分排名。他得到最後一個字相伴，要渡他的業。
紫血把肉和布料黏在了一起。
他說，我叫空。
字沒有消失，低沉聲音響在耳邊，輕罵一句：臭小子。
四周空無一人，他笑了，笑聲與腳步聲在石窟迴響。
新的提示寫著：鑰匙。
他已經拿到骨頭，皮膚，拼圖只差最後的一片。幾乎在所有的文化裡統一的禁忌。無數蜘蛛自虛空出現，蔓延在石階上，它們紛紛繞開空的腳步，爬往不見底的深淵。
最後一把金制鑰匙掛在胸前晃蕩，光華流轉。黃金完全值得激起崇拜，在數千年前被埋入塵埃的黃金，千年後只需擦拭，它依舊會為你閃耀。
空需要挖掘另一塊黃金，那是掩埋於洞底泥沙下的名字。他奮力探究往日暗含的細節。人究竟是習慣留下痛苦多一點還快樂多一點？記憶不清，原因不明，若是回憶不起，石階即將無限延續。
法國人有句話：L'esprit de l'escalier，樓梯上的靈光。意指苦苦找到了正確答案，卻為時已晚。
此刻情況正好相反，他在樓梯上得以窺見秘密本質。腳下並非石梯，而是蛛絲結成的網，掛著露珠。遠處公寓外牆，不是刷了白漆，也不是大理石，編制細密的蛛絲在月色下散發冷光，那是巨大的繭。
他說：“網”是你的名字，對不對。
墨線淡化消失。
樓梯霎時間斷裂坍縮，他一腳踏空，往淵底墜落，真正的建築赫然橫躺於淵底，白光亮得刺眼，巨口大張，他護住頭，玻璃窗碎裂的清脆聲音在耳邊炸響，一陣天旋地轉，他重重砸在地毯上。
空艱難爬起，所幸沒有被碎片割傷。碎窗的雙拉窗簾被流蘇系好，他撞入了居中的那間。
狂亂的路已經鋪就，眼前是關節打造的長廊，兩旁聖徒迎接他。皮，骨，名字，乾屍在層疊發黃的蕾絲後開合下頜，哢噠聲提示：你即將成為剩下的部分。冒著熱氣的濕漉漉的肉。
徹骨勁風從遙遠的走廊盡頭刮來，穿過兩側死者空洞胸腔，彈拔肋骨間的細鏈，金與骨相碰，如同擊絃樂器，隨著大廳之門逐漸敞開，音調越來越高，鋪天蓋地帶來無窮無盡的美麗，和無窮無盡的假像。
回眸望去，破碎的窗口縮為小塊畫框。他隻身一人卻在走道卻延出四條漫長身影。
模糊的影子坐擁一切，包括所有理性、沉默與悲哀，影子滴下眼淚，浮在地上。
最靠近的影子使他遺憾，但也不知道撼些什麼，他們已經很難同路了，
中間高大的影子開始消失，只留下圖像與記號，不是逃避，只是憶起也無濟於事。
另一端盡頭的窗外，黑洞吞噬所有光線。流星將落在哪裡，誰也不會發現。
迫切的渴望即將成真，他反而刻意讓腳步慢一點，再慢一點，他到達門口了，心臟突突脈動，鼓動著耳膜。黃金鑰匙融化，從胸口流到腳踝。
無名之書吟唱：許下願望，以生命為代價。
一串文字就能摧毀這座迷宮，讓白天進入黑夜，讓惡獸撕碎父親，將聖劍刺入大哥的胸膛，他可以重建金字塔，建造一個帝國。他可以長生不死，也可以讓世界乾脆的把他遺忘。
他只要說出這句話便能解脫，他可以被世人所愛，也可以被自己所愛。
光線昏暗，高大的男人身影站在門後，向地獄拋下一根蛛絲，承載所有惡業。
對於此刻空等了太久太久，而口中發出的聲音卻平淡冷靜得可怕：我走這麼遠，你也該把面具摘下來，慰勞我一下。
說出真正的要求。
它的聲音比想像中動聽很多，細小雜音混跡其中。
他要擁有，他要報復。他想要的東西，過去沒有得到，現在也不會再想要。他遲來的感到厭倦，而明顯的，對方不允許他的厭倦。
提問剛剛還在大廳深處響起，下一秒砂礫與風徒然刮至身邊，裹挾著怒氣，冰冷的骨節分明的手揪住他。
你不會原諒，對嗎。
只有死亡可以讓我原諒。
無論是誰的死？
片刻死寂過後，地下室裡回蕩著空的笑聲，毫無笑意的笑聲。這件軀體過於困乏，相對於直接的毀滅，終結自身將是更有意義的復仇。
惡靈卻說：你有所隱藏。
戲謔爬上空的表情。他把網的話翻譯為拒絕，因為挫敗感，或者單純是打破因果。如果你從開始就知道猴爪會帶來恐怖後果，並向它祈禱災難成真，那麼，什麼都不會發生，只有更加令人恐懼的一成不變。
它剛要鬆開，結果被空按住了手，那滑膩冰涼的手被磨搓引導著覆在胸口上。如果只求結果，他還留有極端計策，幼稚可笑買櫝還珠的方法往往湊效。
“我要的是結果，如果你做不到，那麼我還有更好建議…”
“小子…”
“你問我許什麼願，好，我想要你，你不會拒絕吧。”

[ 此帖被小學森亡我在2019-06-11 13:2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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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

1樓發表於: 2019-06-11 00:1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Re:06.10 空網版本蟻磨坊（R18）

對不起!您沒有登錄,請先登錄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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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2樓發表於: 2019-06-11 00:1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Re:06.10 空網版本蟻磨坊（R18）

太厉害了

有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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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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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10 [空網]蟻磨坊（R18）

Re:06.10 空網版本蟻磨坊（R18）

Re:06.10 空網版本蟻磨坊（R18）

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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