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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神论最后的日子,状态很有些不好。 \MDhm,H<
陷入癔语,时不常会不认得身边的人,摔摔打打,弄伤自己,没来由地发狂。 a! 3eZ,
“看着我……诶,听话,看着我。”非常君扳他的手腕子,细得皮包骨。摁住了人然后用毛巾给他擦脸,“我是谁呀?” b5)1\ANq
盯着他发呆,呆了没有五秒,伸手就要往他脸上挠,指甲所幸刚给剪过,威力尚还可控。 yZ-Ql11
“帝父……帝父??……天迹!!我打死你!!” BU<Qp$&
“……停停停——!”非常君把他使劲地箍在怀里,等待这一波发作过去。隔三差五来一次,来一次过去,就如履薄冰地等下一次。 OUhlQq\
他给我讲这段事,我并不去问那两个名字与他是什么牵连。我实在只是个倾听者而已。我看着非常君眼睛里第一次有犹疑的色彩,“灵石你说,恨是不是比爱,要刻得更深?” zeshM8=
我报以哑然。 #Xk/<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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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的不只是身体。还有精神。非常君讲话爱用轻描淡写的词,而无神论的辞藻喜欢浓墨重彩。用非常君的话讲,到了后来无神论的精神状态是“摇摇欲坠”。而用无神论自己的话说——“死亡实非可怖,可怖的是永生。” GdM|?u&s"
这是非常君亲自拿着笔记本指给我看的。他要是不指给我,我确实很难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笔道里刨出来这一句话。无神论算是难搞的人里面最难搞的那种,医生叮嘱他们要坚持写日记,记录自己的三餐和服药状况。非常君一直按时写,无神论可好,“面包一片……苹果半个……天无声地无语……永夜是映照永生之光……”胡言乱语互不搭界,边上有一大滩干涸的粉色西瓜汁。 9^CuSj
“怎么还有西瓜汁?”我拿过来看,撇嘴皱眉。 emHaZhh
“哦,咳。那是我洒上去的。”非常君低低地说。当时他看见无神论又开始放飞自我,连忙把本子抢到手里,仓促之间瓜汁滴落上去。他数落他说这都是什么玩意,你能不能少想些子虚乌有的事?而无神论抓了两下没有夺回来便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天色晚了吧,永昼要来了吗?死亡实非可怖,可怖的是永生啊。” |JiN;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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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做永生? 8dh ?JqX
我与非常君作别,坐在地铁上闲翻照片。 *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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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到他们那所隐居的房子。照片的上半部分有蓝天和白云入镜。那样的风景,在我蜗居的北方旧都已经再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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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他们门前那条河来,水流无响,静而且深。我脑补着非常君和无神论互相搂着,在夏天最炎热的日子里穿着宽大的短袖,手牵着手在河边的沙渚里踩水。我看见年轻时候的无神论飞扬神采,撩起水来塞进爱人的后脖领子里,肆无忌惮地攥着他的手高声大笑;我看见非常君短促地“诶呀”一声捂住领子,下手很轻地捏爱人的脸颊并且佯装愠怒。我看见他们互相盯着然后眼睛里升起浓郁的情愫;我听见鸟的啁啾,清脆而不合时宜;我听见无神论狡黠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8dj*!4H
“想和你睡觉。” TU1W!=Z
“呸——”我从幻想中惊醒过来,最后一个场景就是如此,无神论笑着往非常君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E~S~Ld%
这个场景并不是非常君给我所讲述,而完全是我的幻想。我的记忆并没有出错,为了反复确认,还几度翻阅我与他交谈时候所做笔记而确乎不可得。那一刻我确信他们两个人已经在我的心里活了起来,不只是名字不只是事迹而是两个人。以我心为栖的,活生生的人。 (g>&ov(d
忍不住想起“人的死亡是两次”这个言论来:一次是肉体的死亡,一次是所有记得你的人全部从这世界上死去。我重新咀嚼一开始萦绕在脑海中的问题——什么叫做永生? nTE\EZ+=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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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时想着要找到可靠的人,托付他的书稿。”非常君喝了一口热水,抿了抿嘴唇。 1QbD]"=n
找了三年? ?NxaJ^
“不是,只找了一天。其他的三年耽误在和他的辩驳里。他不想自己的作品被篡改,而我不想他的作品被湮没。” K8uqLSP '
辩驳? Ny$N5/b!!
“他就是我。”非常君抬起眼睛,“白天在镜子前跟他聊,晚上在梦里聊,周末的时候去墓碑前头聊。聊了整三年,最后他还是没驳过我。你猜为什么?” ;?{OX
为什么? $'w>doUlA
“我给他看诊断书,让他快点做决定。我说我死了你就要消失了,你不让这些稿子出版,你这么自大的人。你心甘情愿从世界上消失么?” +FC+nE}O
他同意了? RijFN.s
非常君笑了一下,“没有,这是我的理由。他之所以同意,是别的理由。”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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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陷入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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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的……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可能撑不到现在。”攥在文件袋上的手指开始握紧,非常君语气变得艰涩, BSY7un+`:
“确实比较苦痛。而且意思不大,尤其后面的日子。” {A\y4D@
“体体面面的时候还可以忍受。体面都做不到了的话,就……你知道的,我们是底线很高的人,他和我,都是。” ahR-^^'$
“自杀?哈,想过,怎么可能没想过。” ;Ouu+#s
“自己待在屋子里盯着窗户,连从哪一扇跳下去都想好。可是怕吓到楼下的人。开煤气又怕殃及邻居。不,也不只是……一开始是想着要照顾他,再后来是觉得要把他的书托付给值得的人。我可以消失在世上,但是他不能。” d&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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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为什么是你……哈,这怎么回答。”非常君不引人注意地挠了挠鬓角。 ([NS%
我聆听良久,在等待着。心里有期许的答案,又不敢让那种期许清晰的浮现到脑海。 eMjW^-RgE5
“总得一试吧。”他手里反复摩挲着那个装手稿的文件袋,“你若是拒绝了,那就去找别人。冷眼也惯了。何况他提过你。” B7n1'?
“提过我?!” }O:l]O`
“嗯,有一天晚上——老早之前了——叫我过去指着电脑给我看。我一看是个微博,就是你那个什么什么旌介。我看了一眼没怎么懂,我就问他说,这写得好?你猜他怎么着,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斜叼着烟,笑了一声。” Aj+0R?9tG
“那是好,还是不好?”我战战兢兢地问。 `L"l{^cH
“谁知道,管他呢。”他也笑了,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 {'o\#4W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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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美好留下,还是把真实留下? O/ZyWT
这是我作为一名纪实文学编辑,最后思考的问题。 960rbxKy3
然后电话铃响起来,领导很委婉地说由于业绩问题打算把我开了。不用委婉,我心里想,正是破釜沉舟。 > M4QEv
我的脑海被那样的两个人占据。一个人带着瑰丽的幻想,怆然离世,一个人带着平实的陈述,燃尽余生。这样的两个人,永远地相爱——这样的两个人,要怎么相爱呢。 dLw,dg
我又翻开他们的房子那张照片,天上的流云给我以诠释。非常君自视很低,然而不卑不亢;无神论自视甚高,但是专注深情。他们就像远处的云和近处的云,彼此呼应,蔚然风景,没有一朵能被那可恨的命运牢牢攥在手里。 4K!@9+Mz
我突然读懂了非常君话中的话。当我说,“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啊。”他和缓地纠正,“诶,可不能这么说。” G}`Hu_ [\)
我点起夜灯来,深夜变成光明。人类何其渺小,试图改写大自然之时序,无异于螳臂当车。却能发明电灯,把属于自己的一隅在黑暗之中点亮。我重读无神论的手稿,他写他的觉君,眉眼轻柔的觉君,谈吐得体的觉君,眼睛澄亮的觉君,手艺惊人的觉君。处处是他,满行满纸,所有的文字拼凑到一起,俨然是一个巨大而生机勃勃的爱字。 {pu .l4nk
无神论对这世界有恨,那些黑暗的东西,恨得欲焚之而后快。这些我从十五岁初读他的文字就看懂,浅白得一目了然。可是直到我年近而立,结识了非常君,我才知道我所最爱的剧作家啊——他的文字里除了恨,还有爱,还有热忱,还有眷恋。他爱生活,爱得依依不舍。他的痛恨是三千烈火,而他的热爱,是那烈火之下抽之不尽的柴。 2w:cdAv$
“我不愿他消失在这世上,这是我的理由……他之所以同意是因为别的理由。”非常君的话重新在我脑海响起,解谜的时刻到了。 E>rWm_G
我对着那手稿向平生最景仰的剧作家虔诚起誓——我决不会让你爱的人消失,决不会让你们对彼此的爱和对这世界的爱,就这样溘然消失。 &F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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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秋天了,日子过得真快。非常君在与医院一墙之隔的奶茶店等着我。他说咖啡太苦了,你一个小姑娘,时不时要吃点甜的。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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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病情恶化得很突然,其实也不出意料之外。像深秋的狂风卷走叶子,不消几天晚上,就变作满街的枯枝秃树,宣告严冬已经启程。 $1myf Z
“后悔的只有两件事。”他翻了一遍我所有的笔记,当做我成稿之前最后的审阅,然后又抿抿嘴唇。 UzUt=s!^H
“一是最后的时候应该把他接回家去。他死活要回家,我却以为在医院就能留住他。结果把他一个人撇在手术台上,太孤单了。”他说悲怆的话,一如既往的克制而内敛,“是我自私。” 8yCQWDE}
“二是医生问我的时候我不该说谎话。他数落我半辈子,到头来我还是。唉,还是太软弱。” -;t]e6[
我点点头,沉默而肃穆。临走之前他主动站起来跟我握手。他的手很冷,但那紧握的一刻仍然有力。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Ui>NTl
“多谢你,”他与我做最后的交谈,“还有,好好活下去。” 6n'XRf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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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一个人坐上火车,重又来到他们隐居的房子。北方已经被寒流席卷,南方带着有限的余温苟且偷生。火车穿过一丛丛城镇昼夜飞驰,我与时间争抢时间。 EXT_x q
在那里住了三个月,一个人睡没有升起炉火的房间。兜里揣着曾经属于非常君的钥匙。 fQ~YBFhlr
那样的平静,未曾有过。在清晨的薄雾里看山,在落日的余晖里读河。一个人做仁者也做智者,不伦不类。仁者是他而智者是他,我懂了。我现在背负着他们两个的使命,我并非他们,我却逐渐变成他们。 lof}isOz
只梦见过他一回。很真实的梦。醒来之后毫发毕现,时间确实就是这个冬天,这个未能与他一起度过的冬天。 }P"JP[#E\
雪落在他头顶上,淡黄色的头发散下来。我走上去呼唤那个背影。他看着河中的水。 b+mh9q'5E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VTxLBFK;
我想我的梦是有点ooc的。他不是这般会咬文嚼字的人。雪落在我掌心,落在已经枯黄的草上,落在水里。水没有结冰,融化的雪沉眠在寒川,这里是江南。 uM9RlI5
他不曾转身。 LxxFosi8
“为何沉默呢,想起他了吗?”我这样问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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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想起春天。” }_o!fV
“春天怎么?” Q2ky|
“春天太远。” R(F+Xgje
我惶然失语。 NQhlb"Ix
“灵石,你说,春天与他,我会有幸先见到哪一个?” )qx,>P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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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尾声) N}j^55M_]
那一天非常君在手术室外面等候了十五个小时,手里攥着记录他们饮食起居的小本子被汗水浸透。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他站起身来慌张失措。医生说,“家属呢?”他说我就是。医生说,“你是他什么人?” _J`q\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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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君静静地与他对视:“我是他的爱人。” +BE_K_56
手术成功了。无神论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那一夜只过去一半。他半睁开眼睛,麻药过后,伤口还有痛感。非常君迎上去,伸出手来激动得几乎颤抖。他们隔着一大块雪白雪白的布,紧紧地握在一起。 ~85Pgb<
医生告诉他们,即使是这样,也只能争取到两三年而已。两三年就足够了,他们心照不宣,彼此对视了一眼。对于永无止境的四季轮回来说,对于不舍昼夜的寒川之水来说,对于不能一瞬的怦然心动来说——两三年呐,绰绰有余。 3re|=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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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笔停在这里,就此将书稿送去付梓。而浮名身后皆为虚妄,眼前一刻所感尤真。我明瞭,死亡促人成长,而生命予我勇气。眼前长路通向来处,我想起剧作家笔下的话,忍不住妄加修改——死亡实在并不可怕,而永生,也可以很好。 c`h/x>fa
我最后一次远远地看了看那处房子,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行囊。回去的路还远得很,我对自己说,走吧。 }w8:`g'T0/
走吧。 1?bX$$y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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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