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30 [羽慕]井上冰（持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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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会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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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97)

樓主發表於: 2006-10-31 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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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0 [羽慕]井上冰（持续更新中）

这是一篇订做的，所谓的“混账小鸟”，是荒谬的文。目前正在持续中……

正文如下，章节已经不可分辨……orz

从梦里醒来。醒来之前，的确安然无恙；醒来的刹那，才发觉自己伤痕累累。
有些人，的确是说不通的。
记得那个人临走前留下冷冷的一句……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了，大概是这样一句话。
说得一点没错，谁也不应该管谁的事。
井底银瓶井上冰，怕人相负莫多情。

但又总觉得，那人对他说“不需要朋友”的表情，好像自己家讨不到糖吃的小阿九。
窗里的光线，明亮得太刺眼。苍白炫目……慕少艾下意识地抬起衣袖，遮住眼睛。
不管怎样，又是一个晴天。晴天好，晴天比雨天要好得多。

慕少艾从没听说过羽人非獍。只不过羽毛的羽，让他想起自己曾经在雪原上冷然相遇的白以青年。
六翼张开，片片洁白。羽化不是重生，而是死亡的变形。
满天飞落的红雪。慕少艾在心中自然而然地感叹一句：一流……
杀人的眼神，你是一流的。
不可否认，每个人都会为鼎峰而流连。惊人的气势也好，精湛的技艺也罢，杀人与被杀的瞬间，还是希望血脉喷薄的刹那，是个凝练到销魂夺目的瞬间。
是死亡的气息，却令他不免沉醉。远望着年轻刀者默然离去的背影，慕少艾的心里，不知何处一阵恍惚。
其实，这便是喜欢了。只是觉得，因杀戮瞬间的美丽而生出的迷恋，妖红色的，总是不吉的征兆。
那个地方，有从来不被人知的名字。落下孤灯，落下孤灯……荒凉的冰雪之地，连名字也是因那人而起的。仰望着冷风烟雪中摇荡的孤灯，慕少艾的确入迷了。人喜欢上一个人，理由只要能令自己感动，便不算是牵强的。
沿着被风雪裹缠的断崖峭壁一路走过去，暴戾的冷风和光滑的冰面，让脚步不免虚浮。慢慢俯身，探手去够生在峭壁上的药草，忽而一阵狂风卷过，自己连着背后的秦筝，一并毫无征兆地翻身滚落下去。
唉呀呀……
正要向无底深渊落下的刹那，自己努力勾住断崖的手指被自上而来的强力猛然拽住。再一抬头的瞬间，目光便被那人因幽暗而分外漆黑的双眸牵绊住了。
青丝白发，随风飘零。
是你……
下一刻，已经稳稳站在离断崖一丈远的平地上。白衣黑发的刀者背影对着自己，正要向风雪中走去。
[恩公朋友兄弟，稍等一下。]
这样乱七八糟的称呼，被人不甩，真是太正常不过了。只不过下一个，完全不属一个小小药师应有的身法，飘然落在白衣刀者面前。
[我总要谢了你，才好安心离开吧。]
幽深漆黑的双眸眯成狭长，其中隐动的冷光，便是曾令无数人刹那间丧魂落魄的杀意。
[唉呀，恩公朋友兄弟，你这样看着我，药师我……]
[你觉得欠了我的人情？]
[那是……自然。]
[不还就会不安心？]
[哦，也可以这么说。救命的恩情，总是要重重报答的。药师我……]
白衣刀者的冷笑，让他收住了要开的玩笑。什么时候才能说什么样的话，偏偏眼前这样的情形，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不错，知恩图报，是个非常好的习惯。]
[这……报答之前，还想请教恩公的高姓大名才——]
[过来。]
慕少艾微微一怔，想了想，迈步来到白衣青年的面前。自己的身高的确是输掉了，微微抬起实现，才能注视到那幽深漆黑的眼眸中。
其中，的确只有不明意味的笑意。除此之外，凛冽冰冷的，仿佛刀光。
只不过怀疑犹豫还是莫名其妙，下一刻，自己便被托着脑后，祈望一般碰上了白衣青年的双唇。
辗转反侧，失去了呼吸的身体，勉强在扣紧的怀抱中挣扎不动，终于乏力不继，颓然落在年轻刀者强硬的怀抱中。
分开，因为被夺去呼吸太久而满脸绯红。又被凛冽的风雪刀割一样地吹，慕少艾浑身上下先是滚热，继而又被冷风吹打的冰凉。
[这是……]
[小小的见面礼，难道也能算是报答么。]
[那么恩公，还有药师我能够承受的索求么？]
[自寻一处妓馆去准备。能不能报答我，要看你的笑容够不够美。]

[这就是你躲在帐幕里扮姑娘的缘故么？我说少艾啊……]
[朱痕，药师我请你来喝酒，并不是来拆台。]
[是传说中的羽人非獍哦，要知道江湖上黑白两道，多少道死令正在追索他的人头。——难道少艾你是想以身试行美人计，好成就这一件大功？]
[药师我，是那么没有趣味的人么。君子一诺重如千金，我的确是应允过要重重报答他。]
[罪恶坑出身的人，你不怕这一场报答，断送了自己小命？朱痕我，是从来不跟将死的人同桌喝酒，那是非常晦气的事情呢。]
[哦？好友何时精通了麻衣神相，还从我脸上看出死相来了。]
[死相……虽然不至于。但桃花隐隐，显然是红鸾将动了。]
[调戏够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看你要给来客让路了。]
推开杯盏，慕少艾倾身倚靠在床头。玉色的手指拈起象牙筷子，就着白玉壶且敲且笑，笑里又低声吟唱起词句不明的古调。那笑容里的意思，自然是令朱痕不明白的。
好在，朋友就是朋友。不需要明白，是朋友就好了。
[那么，不打扰你的雅兴了。]
[奉送。若有什么不测，照顾九少爷的事情你是推托不得的。]
[这是你的拖油瓶，我自然要尽心。]
望送朱痕醉酒里一步步晃下楼去，微醉却满含笑意的目光浅浅落在残酒离落的杯盏中。
羽人非獍么……趣味的年轻人。

醒来的时候，已然月上中天。杯残月冷，自窗中倾天流泻的月光照落在媚玉堂中一件件白玉玲珑的物件。乃至床榻帷幕之间，微醉初醒之人几乎尽然裸露的肌肤上，交相辉映，不似凡尘。
唉呀呀，药师我惨亏了呢……
这一下子被人从里到外都看个不剩，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裸身的肖像流传开去。
星眸闪动，落在同一张床另一边床头，执杯自斟的白衣刀者身上。
[恩公朋友兄弟，早来了哦。]
[并不早。只不过你酒醉长眠，很不够待客的礼数。]
[耶，非常之时非常之地，非常之心意以待非常之人客——药师我的礼数，其实也是周全的。]
[嗯，至少这样的身体，也颇有可观——你的名字。]
[名字么，我有保留的权力么？]
[有，只不过要跟我的刀先讨价还价一番。]
[可见，未开口便已经容不得药师我说话了。不公平啊不公平，真是不公平。]
垮下的表情里，慕少艾偷看了一眼。只是年轻刀者居然很巧地坐在逆光的暗影中，除非玉杯偶尔随动作反射的月光，整个人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相比之下，全然裸呈在月光之下的身体……唉，虽然风流浪荡差不多一辈子，一时间被人仔仔细细看光了，老脸总是要红一下子的。
于是拔下发簪，漫然披落的长发被拢在怀里，落雪一般将身体稍微盖住。暗影中的刀者静观自己一系列悄无声息的动作，看得慕少艾从没有过地难为情起来。
[哈，这……总是人之常情么。]
[盖住了，反而更觉得诱惑。]
[哦，也有东西能够诱惑你？]
[为何不能呢？有你的声音，依然足够了。]
啪的一声，白玉杯盏被轻轻掷落在地。再下一刻，自己便被仿佛铺天盖地一般的冰冷又滚烫的波涛，重重湮没不留痕迹。
喘息中，紧紧绞缠的手指。慕少艾难忍地微微向后仰头，目光交错的一瞬，却被紧压着自己的年轻人怔住了。的确幽深漆黑的双眸，滚动的不是炽热掠夺的情欲，竟是阴森仿佛嘲笑的冷光。
[你很入迷呢……]
来自身体最脆弱的地方，难忍的苦楚和灼烧的欲望一并翻滚沸腾，令慕少艾难以自禁地呻吟。而一同煮沸在滚烫情欲中的年轻人，专心致志注视着自己最微妙的颤栗，冷漠沉静的心神随之飘移仿佛十分遥远的所在。
[……你……是对情事有恨么？]
被断续破碎的句子唤回心念的年轻人，冷然一笑，随后凛然刺入身体的痛楚，仿佛是警示贸然探问的惩罚。
[……这么容易，就被人看穿心事。可见……冷漠是多脆弱的面具。]
[再脆弱的面具，也不是你能够挑衅的。]
经年握刀的手指上，自然生成足够令人感到生硬刺痛的薄茧。被握刀的力量钳住下颌，慕少艾不能再多言多语，在滚烫欲望中载沉载浮的身体，随着钳制的动作不由自主向上攀升。
[如果你的话少一半，你的人就会可爱一倍。]
[……]

再次醒来的时候，慕少艾的身上已然伤痕累累。纵横青紫的痕迹，默默记下昨夜经历的狂风骤雨。
果然是……出身罪恶坑的人。
人，自然已经不在身边。这是罪恶坑的人应有的作风，慕少艾并不觉得奇怪。轻轻放下几乎被揉碎的筋骨，把身体摊开在柔软的床铺上，全然无力也无所顾忌。
一夜洞穿对面窗户的冷风，将他的气息全然吹散了。不留一丝痕迹，的确是一流杀手应有的境界。
自己，果然着了魔一样，不是么？
如果是着魔，那并不需要什么理由。连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都不需要，风雪，足以洞穿风雪的冷漠，足够席卷一切吞噬一切。

想想也不能再见了，但一切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落花时节又逢君，果然是很有意趣的话。酒肆借花荫，杏花酒喝得半醉，没有纷纷细雨，总不似清明。
并不是他有心，也从没想过自己居然光天化日也能喝得醉。坐在花下还是清醒的，只不过站起身来的瞬间，头重脚轻，身不由己地栽倒下去。
虽没有看清，但分明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谁。明知要栽倒了，心有不甘地拖住桌沿。
耳中听到那人替自己了了酒账，想动一动，从骨头往外都是瘫软的。可见不是醉，是给人悄无声息地算计了。
算计……可是为了让自己在欠下一个人情？心里暗笑，顺势心无旁骛地歪在那人怀里，任他冷着脸当着旁观路人的面，丝毫也不斯文地一路拖走。
沿着路一直拖过来，丢在湖边又在脸上泼了一下冷水。浑身激灵打了个寒颤，慕少艾完全清醒过来了。
仰望中，是湖边幽幽的垂柳。透过垂柳织就帷幕，便是浮云笼起，泫然将雨的灰白天色。
果然，只有下雨了，才是好看的清明。
第一丝吹落在脸颊上的冷雨，再一丝，轻盈得纱线一般，飘落在自己手背上。
[羽仔，好久不见了。]
[麦叫我羽仔。]
白衣青年坐在他身边的青石上，这么近的湖边，几乎能听见头顶水波随风微微漾动。雨丝飘零，想那粼粼随风排开远去的湖面上，环环相扣的涟漪该是没有的。
这么细的雨……朦胧着睡眼，隐隐约约望着他。
[这么快便又见了，该不是想念我……]
[想你又如何。]
[想我，和想抱我，可完全是两回事。]
[哦？居然有这种区别……也好，这种全然无益的区别，留给你自己作安慰也是不错。]
[你……]
[并没有不许你说话。这一次见面，你的话少了许多——可见是醉了的好。]
[不能这样说哦——我是想说，罪恶坑出身的人，是喜欢挑衅，还是喜欢投怀送抱。]
白衣青年的确是在笑，只不过笑容凝固在冷冽的眼神中，仿佛琥珀中僵死的昆虫，是预示毫无生机的杀意。
[你的笑，从来都没好看过。]
[那你笑个好看的来看。]
[我不答应，你便杀了我么？]
[杀你并没有意思，还是活着的你有滋味。]
慕少艾苦笑，揉揉眼睛：
[这话说的，好象我只被你就过一次，整个一条性命就完全是你的了。]
[你若不喜欢这性命，我不介意取回来。]
[呼呼，难得见到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只不过……]
[只不过你也无聊了，需要一个人陪着玩玩。]
慕少艾笑里又作势皱眉：啧啧，这话好直白。
[费了多大的心机，才算准了从峭壁上滑落又不至于跌下去。]
[这么，我随身的确是有匕首的。插在岩缝中，稍微借力便可以轻身飘上来。只不过恩公朋友兄弟，你把我的心机都看透了，为何还有耐心陪我玩下去。]
白衣刀者并不作答，信手扯下一根低低垂落的柳条，伸在水中拨弄出一连串浮动的波纹。
[你对罪恶坑，知道多少呢？]
[不多，但却知道你出身的罪恶坑，也在要你的命。天下有多少人为你穷凶极恶，哎呀呀，羽仔，你真了不起了不起。]
年轻人轻声浅笑：[不过尔尔。]
将柳条斜斜签入水面，眼看着浮动漂泊的绿叶随着长枝身不由己地滑落水中，羽人非獍的脸庞上隐约浮动着欲辨难言的神情。慕少艾看得入迷，浑然不觉自己躺在地上，再有片刻，润湿的泥土就要浸润压在身下的华丽袍服。
[你的生活，都是从哪里讨来的？]
年轻人忽然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么，自然——不是好来的。]
[是治好一个人赚得多，还是治死一个人赚得多？]
[自然是把一个人治得好死不死赚得最多。]
慕少艾笑，年轻人也无声地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刹那被笑容漫过，慕少艾看得很新奇。
[你几乎从来不笑，是么？]
[这不是你能好奇的事。]刹那的笑容散去，年轻刀者恢复与生俱来的冷漠。
[哦，我也是随便问问。大概是因为你对我的了解甚于我对你的了解，所以总是心有不忿。]
羽人非獍看看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跟我打个赌怎么样？]
[好，只要赌的不是我的小命。]

但身为刀客，除了性命，一向没什么可赌也没什么值得赌。赌注是两个人的命，一个是羽人非獍，一个是羽人非獍的师父孤独缺。用六翼刀法对决，自然是超速的速战速决。羽人非獍用出人意料的七翼大败他的师父，但却没有取他的性命。
据说，杀了这个面色苍灰的老人，他的日子就会变得很无聊了。
[再没有什么值得你杀的人？]
羽人非獍摇摇头。
[那……再没什么值得你做的事？]
羽人非獍嗤笑：[你的话又开始多起来了。]
[招一个出身罪恶坑的人讨厌，就会招来正道人士的喜欢。]
羽人非獍冷笑：[你这个样子，也能令正道人士喜欢？]
慕少艾很委屈：[我看起来像一点前途也没有的人么？]
羽人非獍摇头：[除非你脱起衣服来，就像你说话那么痛快爽利。]
慕少艾大笑：[占了便宜的事情总挂在嘴边念叨，会遭天遣的。]
羽人非獍冷笑着，故作好奇：
[要是有天遣，我倒可以放弃杀人的前途，换来一次看热闹的机会。]
慕少艾叹气，声音非常笃定：天遣绝对是有的，只不过来早和来迟。
羽人非獍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笑话在面前扭动腰肢。虽然他是天生不会笑的人，但总有一种表情表示他此刻的心情。
慕少艾却不以为然：你以为天遣都是天雷么？自然，雷是雷不到你的。只不过，总会有法子令你难受。
羽人非獍看着他，那表情好像仍然可以看作笑，眼神深处却又一道寒冰深涧的冷色渐渐深成裂纹。
慕少艾下意识地远离他躲了躲，虽然心里明知道是根本躲不开的。冷若湖水深处的手不知何时控住他的身体，稍微用力，脆弱的器官就会碎成柔弱的血花。
苦笑中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你好像……很喜欢在缺德的地方下手。]
[我师父名叫孤独缺，缺是缺德的缺。]
说出这话的声音，好像自报清白家世一样坦然利落。慕少艾无法，只得用哀求的眼神表示认输。
[别在这里了，眼看就要下雨。别的什么地方都随你，我……也随你。]

罪恶坑出身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多情的。幸好在慕少艾，多情两个字他也不怎么喜欢。
多情自古空余恨，折磨得人憔悴不堪黯然伤神，何苦何必？
曾有多少人爱他的性情，爱他的品格，爱他的才艺胆略，只有那人，只觉得他的美貌是好东西。
人说不是爱重情谊的人，爱也无益。须知总会有新人换旧人的时候，情何以堪？又说要重才德胜过重容貌，顶好还要有节操的……总之慕少艾的确不曾领教什么叫做“只看上你这一张脸”。
至少以色事人，听起来就觉得惨淡。这张脸憔悴了，过往缠绵缱绻的一切，也随之灰飞烟灭了。
但又不能装作不知道，果然没有这如花似玉的好容颜，那所谓的百千情爱往往是随之烟消云散的。只不过好多人都不愿承认，或不愿承认自己果然不再美了，或不愿承认自己果然是好色不好德。
羽人非獍说得明白：没有这张脸，我凭什么多看你一眼。更有这副精致的身体，确实让他领教了从没有过的趣味。
慕少艾也笑，天下多少人知道他的美貌，揣度他的风流。幸而他深知自己也由此可以躲避世人，否则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倒觉得有个人将他霸占在手里，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不是被人争来抢去，日自己应该会过得很逍遥。
果真是霸占，没脾气的人，也没趣味。太多情专情的人，有很麻烦。

两个人能在一起，大半是因为一个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另一个又总怀着些莫名其妙的误会。羽人非獍自然是爱理不理的那一个，没有慕少艾，他也照样过得了日子。至于慕少艾，他对羽人非獍最大的误会，便是总觉得这年轻人既然看起来没什么良心，那可能内里的良心可能要比别人还多一点。倒不是说他为多少没良心的人伤过神，只不过是他自己已然是个没良心透顶的，伤惯了人心，开始觉得无聊，或者是开始过意不去了。
如今，若自己当年果然对所有交陪的人都动了真心，是会被人益发恨死的。既然说是动了真心，为什么中道离弃，甩手便干干净净，没了瓜葛更没了半点情分。只要稍微顾念着当日的好，谁能忍心千里有缘相聚，转而又轻描淡写各奔东西。
只不过是人不愿意相信，情爱也好，从来连一整个的夏天都撑不过去。情爱无非是朝朝暮暮的事，过了这个早晨或者那个晚上，便露水一样化去不见。所谓为爱所苦为情所困，归根结底，要么是惦念着把那人抱在手里的滋味，要么是惦念那人对自己何时何地的好。但若抱不到那人在怀里，若那人从不会对自己好，那便没有什么情爱可言。都愿千里共婵娟，都愿白头同心三生三世，只不过因为那是人人期望但又明知道不可能的事。相隔千里，从来都是求新换旧的好借口；至于三生三世，哈，那更是可笑。谁知道你来生还是不是这张脸，而来生的那张脸，自己看了还合不合胃口。
相看两不厌，才好继续说话。看一眼就饱得吃不下饭去，那是蒸锅里隔夜的馒头。
至少自己这张脸，羽仔还从没看厌。心血来潮便将他搂在怀里，也是这毫无理由又毫不犹豫的亲爱，让慕少艾觉得很安心。为了觉得在一起很合适，可以想出多少理由，证明给别人又不断劝说自己，这样的相处，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
而且，相处就好了；别的事情，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人的确是贪心不足的动物。超过一夜情的限度，就要开始自以为是，那就是感情要走下坡路的开端。幸好，羽仔不希罕过问慕少艾的来龙去脉；而慕药师，他可不会跟天泣的主人讨价还价，人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好。
但外界的人，既没跟羽人非獍打过交道又没跟慕少艾过夜，反而开始对这件事动了好奇。窃窃私语不足为怪，但流言渐渐传扬开去，独自被非亲非故又自以为质问得有根有据的人堵住，慕少艾不免觉得很难作。
一方面，他是想说羽人非獍强迫他；但另一方面，更希望跟羽人非獍私奔。
私奔是个好主意，只不过羽仔才懒得带他走。或者，才懒得想私奔那种事。
通天的大道，是给走得开的人准备的。他又不怕被人砍，他又不怕砍人，凭什么他要跟人私奔？
羽人非獍怀抱里的慕少艾，往往是滚烫的。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心跳得止不住，会喘气喘得头晕目眩，会用近乎无力的双手挽着一个人，好象永生永世都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那是在他动身前往翳流之前。

南宫神翳爱他的才貌，据说也爱他白璧无瑕的心境。慕少艾不是纯粹的一个人，有一半是能爱的舍生忘死，有一半则是冰情玉冷又莫知莫觉。
南宫神翳据说是爱上了另一半。人的百依百顺，不如半推半就；至于半推半就，又不如求之不得。冰情玉冷的认萍生，自然是百般求之而终不可得——倘若这算是他从别人那里赢过来的，转手又都输给了羽人非獍。
有时候细想，自己都觉得是报应。是劫数什么的都好，只是为那个人的事，便不可自拔。

慕少艾弯着腰，掩着袖子一边躲烟一边扇着药炉子地下的火。这是要煎熬到焦枯的一剂药，反复多少次，越多越好。
羽人非獍背靠着树干，专心致志地喝酒。偶尔瞥一眼满面尘灰烟火色的白发美人，嘴角扯出的一丝笑容分明很不屑。
[有什么可折腾的。]
慕少艾钻在炉子后面，头也不抬。你不要你的胳膊了么？你还打算再出没罪恶坑么？
[我怎么样，关你屁事。]
羽人非獍站起身来，酒的确喝多了，但按照平日的经验可绝不至于醉倒。大抵是因为臂上伤口蔓延开来的毒，潜移默化把感官都麻痹了。深吸一口气，靠稳在树干上钉住心神。他从没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一天一夜，不过再不离开，就要破例了。
[你去哪！]慕少艾丢开扇子，打量羽人非獍的确是要歪倒，赶忙跑上去扶住。
[坐下，给我坐下。]
羽人非獍闷闷哼笑一声，借着刚刚聚集起来的一点力量，抬手把慕少艾推了个跟头。
[你管我……]
慕少艾坐在满地的落叶里，从早到现在的大半天都在忙羽人非獍的伤口，随便拢了盘住的头发，给这一推都披散下来。
看着羽人非獍，他心里的确有些恨。天底下最没良心也莫过于此，可也正是如此混账没良心的一个人破天荒引他动了心。若不他的心也紧紧抓在手里揉个粉碎，他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的。
[你……]
看他将要动气，羽人非獍反而饶有兴趣地笑了笑。把慕少艾气得发抖气得咬着嘴唇绷着眼泪，是他一直以来最想看到的一出戏。重新靠着树干，又因为体力不支顺着树干慢慢滑下来跌坐在地上。刚才猛然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让羽人非獍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怪。
[疼了吧？]
[乐意，你管得着。]
轮到慕少艾滚身从地上站起来，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戏。羽人非獍背靠在树上，沉默里低垂着目光。这是他一贯用来忍痛的神情，脸色的确苍白，但又像神思飘缈地想着一些毫无关系的事。
[羽仔。]
[麦叫我羽仔。]
[哈，翅膀都折了，你说了还算么？]
羽人非獍定了定神，抬起目光。深秋时节里郊野，慕少艾的背后是一片笼罩在夕阳之下的黄叶林。脚下仍然是金黄落叶，与那一身流金铺白的装束交相辉映，明光灿烂，反而把他的人都掩住了。
披散了头发的慕少艾走到他身边，默默跪坐下来。拆开他手臂上的被污暗血色渗透的绷带，惊人的伤口赫然呈现在眼前。
[我真应该把你这手剁了。]
[你敢么。]羽人非獍不以为然。
[我是大夫，动气刀子来，技巧未必不如你。]
羽人非獍嗤笑：[我说的是你不敢。]
慕少艾的一张脸慢慢靠近他眼前，忽然一笑，笑得很奸诈，又很妖媚。
声音很轻，柔声顺色，好像切近处擦着肌肤的温暖呼吸：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还能把你两只手都砍了，免得将来你有机会砍回来。]
羽人非獍不语，眯起的眼睛凝成一道狭长但却精光凛冽的锋刃。
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趁其不备猛然把慕少艾垂下的发丝拉住一把。少艾吃痛，不由自主地缓身，顺势扑落在他怀里。
少半的头发都被羽人非獍缠在手里握住，慕少艾动也不能动一下。整个人摔在羽人非獍怀里，仰脸不服输地瞪回去，却不敢再多言挑动。
[给你个机会，猜我打算做什么。猜对了饶了你，猜错了剁了你。]
慕少艾看着他，静静看着又把嘴唇咬住，就是不肯说话。

羽人非獍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凌乱中风流漾漾的少艾制在怀里，自然要不由分说地咬下去尝滋味。
这一下，又轮到慕少艾被夺去了呼吸。唇齿粗暴辗转于柔润如水的唇瓣，疾风骤雨，狂风暴雨。身体里随之萌动起惴惴不安的颤栗，通了电一样迅速蔓延开全身。也忘掉自己的双手在草药汁水中揉了多久，仿佛掀动翅膀一般拢起双臂环在羽人非獍的肩头。
他是想要紧贴着一个人，抱着他，把自己浑身都融化进去。仿佛温润清澈的雨水渗入岩石峭壁的缝隙，潜身其中，经年累月地融合成一体。
许久分开的时候，琥珀金色的双眸里漾满了水光。随着将逝夕阳的光彩盈盈脉脉，如无尽言语。
[少艾……]
[羽仔……]
一只手勾下白衣青年靠近自己，另一只手忙忙乱乱，已经在解两个人的衣带。
[那个什么南宫的，不会差到把你饥渴成这样子吧……]
已然温存吻上冷漠唇瓣的唇齿僵了一下，随即不由分说，报仇一样狠狠咬上去。退下身来，欣赏唇边缓缓滑落的血滴。慕少艾冷笑着，欠身重又迎合上去。
等待他的，自然是一个干脆响亮的巴掌。
继而狠狠钳住下颌不让他再开口说一句话，好像已经成了白衣青年霸道的习惯。
[你这么嫉妒，为什么还容我去那地方……]
抬手轻轻抚摸着微微滚烫的脸颊，是容不得他被别人碰一碰的羽人非獍，终于让慕少艾笑出声来。
羽人非獍也笑，两个人相看着笑个不住。最终，是慕少艾先落下眼泪。
[不要我去那地方，为什么不抓着我。]
[又是带你私奔？]羽人非獍冷笑，空着的一只手好整以暇地抽开怀中人雪白里衣的束带。
[难不成带你进罪恶坑？你想得太单纯了。]
[所以不能进罪恶坑，所以我只能去翳流，所以要把我们两个人的罪都赎清了，才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哟哟，你还真是深谋远虑。只可惜今天能判你有罪的人，明天照样能判你有罪。只要你承认他们的判决，就等着被人随便宰割好了。]
[你就这么不相信人心？]
[相信人心？哈，还不如相信你的美貌。]
经年握刀的手，粗糙的触感滑动在丝帛一般幼细光润的肌肤上。
[死了也无妨，总是抱过天下难得的一个人。]
慕少艾惨淡一笑：……你总是想得开。
[哈，这又是废话。不过既然你要赎什么罪，我也管不着。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别在这时候跟我废话……]
说话之间，一只手划开散落的袍服。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人，美得令人惊心触目。
[什么时候都给我记着，你这个身体，最好是我的……]
艰难的呼吸中，退避骤然的痛楚，又回身迎上灼热的激流。跟着他，从没有什么好。只不过受苦，受苦，好像没有尽头一样。但又只觉得一定不能和他分开了，若分开，不仅仍然是受苦，还有更多的难过。
天长地久的诺言也好，守到尽头，无非只是空荡荡的。竟不如刹那间死生交错一般的缠绵，看得见，感觉得到，也能记得。直到那人是真的要自己，离不开，舍不得，也将永远忘不掉……于是便是死在当时，也不觉得冤枉。

有半年的光景，羽人非獍没有见到慕少艾。好像有一次被人交给一封署名翳流首座认萍生的书信，的确是慕少艾和他相约的暗记，但是“认萍生”——那是个什么鬼名字？也没多想，信纸连信封撕下一条，给师父点烟。
[字迹很水吗？小子，难道是你的桃花？]
做师父的孤独缺德，总在一些关键问题上表现出惊人的存在感。展开撕烂的纸条，其间风流秀美的字迹，让老头子身体的某个部位敏感地反应了一下。羽人非獍看在眼里，倒酒，面无表情心中冷笑，仍然不言不语。
他的第一个女人跟他不到两个月，给他师父逼奸不从，强暴之后又给斩掉了；第二个女人更短，一个月，没那么三贞九烈，看见孤独老头抛出的黄黄白白的金银，心甘情愿地滚上别人的床。
用孤独缺的话说，这正是他给自己那倒霉徒弟言传身教的一部分。什么是女人，要怎么对待女人，行走江湖的人，一定要学到融会贯通。
浪荡江湖，经常跟罪恶坑里追杀出来的人拼刀；偶尔“巧遇”，搭上自己那“孤独缺德”的老不修师父喝酒，受受下九流的教育，羽人非獍的日子过得很充实。
[诶诶，别装傻啊小子。这是什么光景的事，来咱爷俩好好聊聊。]
[哦，你说这个。]羽人非獍也展开一条碎纸，接着将要熄灭的篝火的余光，上面浓淡相宜的墨色益发朦朦胧胧的，让他想起一个人沉醉里半明半昧的目光。
[半年多了吧，也许更久。]
[水么？]孤独缺压低了声音。羽人非獍瞥了他一眼，深感自己修炼一辈子，也笑不出老头子这么精湛的猥亵。
[水啊，当然水。不水你徒弟我也要么……]
[哈哈，这么多年，你相中的东西，还从来没让我觉得没眼光。小子，当年我就看你很有前途。]
[有么？前途无量？哈，我看是前途无亮还差不多。]
羽人非獍喝了一口，酒自然是很烈，因为冷，陡然冲刷到身体深处的感觉更加刺激。好像冷洌的浊流里轰的一声燃起一团熊熊烈火，从心肠里蔓延开去，灼烧着四肢百骸。
醉意朦胧。脑海中淡淡起了雾，有一团月光般柔白的影子在雾气中袅袅升腾，幻化出非人非龟又非神灵的影象。面容是模糊的，身体的轮廓也是模糊的，但却知道触手上去，将会有种无比清晰的感觉，好像在水中抓住一把柔心静意的水，好像在冷风里抓住团团滚落的雪花。
如果近在眼前，会把他很狠抓在手里。揉碎脆弱的骨骼，碾碎肌肤，欣赏那好像被揉碎花瓣一般汁水湿润的痛楚和呻吟。
[小子，你不是吧……离这不出十里就有村落人家。怎么样，逮个小娘来咱们爷俩出出火。]
[自己去吧。]
抄起天泣站起身来，羽人非獍头也不回，三两步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慕少艾说什么也不会相信，此时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是羽人非獍。他终于惹恼了南宫神翳，被从床上踹下来，直接关进水牢泡起来。
[你……]
上一顿打的确挨得够受，嘴角的伤口抽痛着，浑身滚烫，眼睛都睁不开了。但只属于那个人的强硬气势，便在近身抱起自己的那一刻惊醒了他。想也没想，颤抖着伸出虚弱的双手；即便是个梦，也一定要紧紧留在身边。
[松手！]
[……]
[脏死了！给我松手。]
水牢里的泡烂了无数尸骨的水，气味应该足够令人呕吐。三把两把扯下慕少艾身上已经被鞭子抽得碎成七零八落又泡烂的衣袍，伤痕累累又冻得发青发紫的身子，格外煽动起已被烈酒勾引蒸腾起来的欲望。
裸身的慕少艾，披头散发，双臂抱在身前遮挡着，只不过为了取暖。
雪花从水牢上顶的窗户飘飘而下。天外漆黑，雪花滚滚落进被松油蜡炬照出的昏暗中，上下翻飞着，仿佛方死不久的魂灵。
居高临下，羽人非獍看着他朝思暮想里莹光白玉，临到眼前却破烂不堪好像揉碎布娃娃的慕少艾，皱起了眉头。
寒风瑟瑟，慕少艾只觉得浑身难熬的冰冷，旁人摸上去，却会发现他已经烧得滚烫。滚烫的慕少艾，恰如滚烫的烈酒，羽人非獍蹲下身来，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滚烫的脸和身体。
[羽仔……带……带我……走……]
颤抖的双手，仿佛从地狱的裂缝中伸出的执念。挽着他的手，好像挽着最后一线光。
已经能听到水牢的墙壁之外，隐隐逼近的脚步声。
围住！围住！……别让他逃脱了！……
[你……你要不要带我走？……你既然……不要带我走，那就快滚……]
羽人非獍笑笑，就近坐在水牢边垂下的晃悠悠的铁链上。慕少艾恨恨地地盯着他，咬破了嘴唇，红着眼睛，脸上血污和脏灰横竖交错，却仍双手挽着头发，左支右绌地遮挡着全裸的身体。
这就是人的耻辱之心么？这就是人沦落到最后仍然不能磨灭的尊严？
哈，看起来，真趣味……
[喂，慕少艾，问你一件事情。]
[……]
[别这样，反正你也快死了。一句话而已，来，把头转过来。]
轻而易举地捏着慕少艾的下颌，逼他正视自己的眼睛。
[回答我，你这些日子在翳流，觉得好玩么？]
慕少艾大哭起来，他没有力气推开面前冷血冷心的混蛋，更没有力气跳起来打他。堂堂一代药师，死前最后一件举动不是“我自横刀向天笑”，而是光着身子坐在墙角没命地大哭一场，那真是个足够昏天黑地的冷笑话。
羽人非獍跷着腿颇有技巧地坐在摇晃悠悠的铁链上，老神在在，好像被慕少艾的嚎啕大哭全身心地吸引住了。
真惨……手指触到衣袋底，摸出一些碎纸和一小撮烟叶。耳朵里听着慕少艾的哭声，羽人非獍把残留的信纸摊平了，将就仅有的烟叶卷了卷，凑在黑烟滚滚的松油火炬上点着。
[来，抽一口。]
慕少艾有气无力地拍开他的手。本来也没有什么气力的他，地动山摇抵死拚命一样哭了一场，不要说嗓音已经完全喑哑，连喘气都喘不上来。
[抽了，抽完了我带你走。]
翻身跳下铁链秋千，羽人非獍在慕少艾跟前蹲下身来，拉过他苍白僵直的手指把烟塞了进去。慕少艾已经哭得手都抽筋了，一根烟滚在地上，差点被水淹灭了。
[乖，拿着。唉……]
搂过慕少艾偎靠在自己怀里，羽人非獍出人意料地耐心温柔，用力抽一口让烟火亮起来，送到慕少艾唇边让他抽。
[来，抽一口，抽一口就不疼了。]
慕少艾颤颤巍巍地抽了一口，许久不尝如此辛辣刺激的烟草气味，连连咳嗽起来。羽人非獍扯下外袍，裹上慕少艾又用腰带把他牢牢捆在自己背后。一边从两肩上拽过慕少艾的双手，捆在自己胸前，一边静静倾听牢门外渐近的脚步。
三……二……一！
天泣，破空而出！

喝到八分醉的慕少艾照例扑开房门，只要摸到卧房里扑到床就可以大睡到天亮，没想到身后不轻不重的一脚，稳稳当当把他踹到桌子底下。
摸头，脑袋的确还在的。只不过货真价实被撞了个包，两耳中嗡嗡轰鸣起来，酒立刻就醒了大半。
天底下能堂而皇之地砸门入户，守株待兔，等他摇摇晃晃醉回来，不由分说背后一脚一直把他踹到桌子底下——
[羽仔，药师我还是伤患好不好？这么一脚一脚踹下去，你估计我这把稀松的骨头还能撑多久？]
穿门而入月光，把堂屋照如白昼。白衣青年慢悠悠掇一条长凳靠门坐稳，冷笑着看他狼狈不堪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浑身酒气，混着千娇百媚的女人香，衣衫不整鬓发缭乱，一脸恍恍惚惚痴痴呆呆的表情，靠着桌角坐在地上……羽人非獍端起凉茶来喝了一口，向他招招手。
也不知道应算是滚动还是爬动，总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慕大药师来到他切近身边。仍然是懒懒坐在地上，揉着头顶撞出的包，脸上的表情很精彩地变幻着。
羽人非獍微笑，剩下大半杯凉茶，顺着慕少艾的后衣领倒了进去。
[喂喂！靠！别着么灭绝人性好不好？我是伤患诶~]
[伤患？]白衣青年冷笑：
[是伤患？是伤患你他妈的还这么能吃喝嫖赌？]
[你管我……]
伸手拽着羽人非獍的衣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在堂屋里转了两圈，终于好像有点辨清东南西北了。
[今天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我天天都有空。]
[哦？你那倒霉师父呢？怎么不跟他坑蒙拐骗？]
[你有所不满？]
[我吃喝嫖赌，你坑蒙拐骗，各行其是，两不相干——多好？]
[哦，原来如此。]
当门静坐的白衣青年，唇边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当地的慕大药师还在半晕晕乎乎的状态里来回晃荡醒酒，不提防一个趔趄，被拽到在白衣青年的怀抱里。
[原来……想我了？]

[唉哟，死羽仔你给我轻点！]
满眼一大堆羽毛枕头和褥垫中，松松软软白白胖胖。被抱到澡盆里里外刷洗干净的慕少艾，被轻描淡写丢到这松软白胖铺满床的一大堆里，好像摆上精美瓷器中等待人伸筷子品尝的美食。
[趴好，趴好！]
不情不愿地摆正趴好，后背被轻轻拍了拍，随后混着药香的清凉触感仿佛羽毛版轻盈抚上后背已然红肿的伤口。
[疼就叫，别给我装大瓣蒜！]
[嗷~~~~]
随手抄起一个软绵绵的抱枕塞到嘴里咬。咬咬！耶，貌似在晴天里晒过，很有阳光的香味。
[叫你给我装一个羽毛枕头，居然给我装来这么一大堆……]
[没听说收礼有嫌多的。另外给你做了个掸子，怎么样？]
[啊啊，拿来我看拿来我看~我要玩。]
[羽毛掸子你没见过！弱智……]
[切，我要看看羽化重生的掸子！怎样？你不满？……诶诶，羽仔，拿给我玩啦。人家趴着不动好无聊~]
啪的一根羽毛掸子当头砸下，非常巧合地弹在刚才撞出的包上！
[喂喂！靠……你个死人……]
[有不满去造反，没人拦着你。]
裸身趴在羽毛堆里的慕药师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头趴好专心致志地玩弄手中的羽毛掸子。
[好白的毛毛~你又杀了很多人吧？]
[你不是跟我说要“多多的毛来做枕头”？]
[哈，我还以为你始终拿我的话当作……耳边风。]
[耳边风？别忘自己脸上贴金了好不好。我一向是拿你的话当放屁。]
[你……唉哟，你要我死啊！轻点好不好——]
有差不多一个时辰，背后的羽人非獍始终专心致志地擦药。但不知何时，擦拭着后背的手不知不觉地蜿蜒而下，滑到了……
慕少艾把脸整个埋在枕头里，仍然止不住地发热泛红。他想说“羽仔我身上有伤饶了我让我睡觉吧”，但心里另有一个声音低声倾诉一样哄着他，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呢……多就没见他，竟然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去了哪……
[羽仔，把我从翳流拎回来之后到刚才，你跑到哪里去了？]
[随便转转。]身背后的声音烟波不动，也正因此引得慕少艾忍不住回过头去。
[转转……哪里转？跟你那缺德师父泡上什么漂亮小娘没有？]
[砍人很辛苦，没体力在干那个。倒是你，老当益壮四个字，真应该刻成金字招牌。]
[过奖了……唔！你你……]
[怎么？]
[死人！给我放开……]
试图撑起身子挣脱开身下的束缚，奈何浑身上下被自己无视的态度麻痹到刚好的伤口，居然在精心呵护之下被挑逗的惊醒了一般，齐刷刷连成一片疼开过去。慕少艾唉哟一声跌回软绵绵床铺里，想沉下身体躲避勾心弄肺的触感，反而让自己更深地陷入无可自拔的放纵。
[该死的……你除了欺负我还有什么本事？诶诶——慢点……]
深重的呼吸里，白衣青年伸开双臂将冰玉一般的他满怀抱住。温暖的体温紧贴着后背肌肤丝丝缕缕地渗透了他，整个人仿佛落入温暖宽大的羽翼，引诱人一梦睡到……不再醒来。

不用盘查追究，慕少艾大抵能猜到除他之外，羽人非獍还有几多情好相交的人。好像从某一天开始他就再没见到那冷如冰雪的年轻人，
也许看腻了他的脸，厌倦了他手指间麝香冰片的甜润气息。羽人非獍消失不见，他想得到，那人会在一个自己说什么也找不到的地方。沉淀冷静或者淬炼杀机，总之在一个需要远离色香美味的时候，他冷冷走开。
比任何人都阴沉的冷静，比任何人都强的自制，比任何人都……薄情寡幸？
经过河边，慕少艾停下脚步，对上自己水中的倒影。是美丽的影子，仿佛幻境一般。
冷冽的血腥味和沉糜的女人香，同时刺激杀意最好的催情剂。想参悟，何如欢喜禅？说到催情剂，这又是他身为药师的专门科……
也许因为羽人非獍的莫名消失，慕少艾不知受了刺激还是受了打击，居然开始反省自己十年载酒的落拓行径。盘算来去，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入情海难回头。
“情海”的说法还嫌太雅训，剖开本质，其实是欲海。自己是欲壑难填的人，仿佛空虚的无底洞，说不清用什么用多少才能填充。
但年轻如羽人非獍，却比他历史上的任何情人都透彻：慕少艾从人的身上到底还想得到什么。
“想”的含义，欲求、渴望、执迷、眷恋……乃至为莫名原因驱使而被迫需要。
毒药，能描述世间诸多令人欲罢不能的诱惑。美人的红唇、醇酒的芬芳，血腥漫溢中征服欲望的满足、情人之间至高无上的独占欲……除此之外还有更多，譬如传说中的爱。
催情剂是好物，毒药则是对人身体有害的。
是药三分毒。身为药师的他，能够操纵的，已开始就是有分寸和节制的毒药。
然而总有一些人，除非确确实实地死硬了，决不会让人感到安心。节制和分寸的底线，从这种人出现开始到消失结束，不断地遭到濒临崩溃的冲击。
招致疯狂的过程，本身便是难以名状的疯狂。慕少艾的确听说过有“爱”这种东西存在，不过听听名字就知道，那东西本仿佛有毒的蘑菇，但看花纹和色泽就可断定不是什么良家子。他一直都期望世间有虽日久而不会生情的交陪，唯有这样的关系才容人恣意妄为。一个外观品质上好内里却没什么良心的情人，一直是他试图勾搭的。
自从交陪以来，他满意的羽人非獍不仅是床上床下的表现，更是他毫无良心的恶意。

羽仔，你确定自己绝不会爱上什么人么？
以对自己极其舒适对他人有极其诱惑的姿势蜷伏的慕少艾，长眉晶莹宛如霜雪。含着黄竹烟管吞云吐雾，风情煞是迷人。
等待他的回答，意料之中的简单。扯掉扬飞的衣袍，炽热……炽热的温度和喘息，薄汗晶莹红晕泛泛的赤裸的身体，终于成了习惯。
跟他在一起，粗暴、猛烈、狂放……掠夺侵犯不容怀疑更不容退缩。从没有这样简单明了的生活：爱和不爱，与要和不要是完全等价的。
腻人的优雅、淡定、静默、思虑……都当作虚伪一一剥落的时候，裸露出的真实仿佛被生生剥皮的血肉。锋利的痛和迟钝的痛，血肉初见天日的刹那，渐渐弥漫开的血腥气息……湿润甘甜。
当习惯成为回忆……拗断近手边的一小段树枝射穿了水面，美丽的自己仿佛幻想般破碎。余下反复回荡的涟漪，环环远去。

预计将近黄昏的时候才回到风铃馆，心里反复想着莫名其妙的事情，穿街过巷竟然走错了。等到回过神来，左看右看四面看，看不出这陌生的十字街究竟是哪里。
突然觉得提着药篮的手在这时候发酸，提醒自己一天里已经错过了两顿饭。如果晚饭也在迷路中被推迟，难保不会在到家之前饿得坐倒路边。
站在路口片刻发呆的工夫，身背后冲上来的车轿差点把他撞翻个跟头。慕少艾险险地让到路边墙根，车轻马快，大路上飞掠起不小的烟尘。
慕少艾扶着墙，飞身掠起的时候他的确觉得头晕。
也许不只是没吃饭的缘故。尽管天色昏暗，他的确从经过他身边的车马上听见了他似曾相识的声音。
也许根本是刹那的错觉，但好像撞鬼了一样，他定了定神，竟然死心塌地朝车马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

马车停在他很熟悉的地方，花街柳巷，秦楼楚馆，一度是他当作归宿当作家的所在。但自从交陪了一个人，他再也不被允许出现在这类地方。
曾经，他冷笑一声：哎哟哟，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我的私事。
曾经，跟着这句话，一把薄利冰冷的锋刃不由分说地抵在他的咽喉：敢去，宰了你。
慕少艾尽力说服自己：不再去那种地方，并不是因为怕什么人，更不是因为怕死。但是心里鬼鬼祟祟冒出念头想要往那地方溜达的时候，总会觉得有刀锋的寒气，如影随形地出没在他身后。
于是，会盲目地在街头巷尾绕来绕去，最后散掉身边的几个钱，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有一次，竟然拎回一把扫帚。拴上绳子挂在墙角，抄手在胸前定定地瞅着它。
觉得自己又可笑又可怜。
但是，从他感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羽人非獍那一刻开始，他感到自己身后空荡荡的。他确认自己就是在随便哪张花床上醉倒三天三夜都决不会有性命之虞，只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走失了不管多久，哪怕是死在荒郊野外尸骨无存，都不会有人知道。
人命和草芥，本来是没有区别的。只不过有的草被人寻去当作花养，养着养着就变成了娇贵的花。
人命，仿佛如此。有人知道的死活，死活才有意义；没人知道，就没意义。
没有就是没有，怎样自我安慰都没有用。
他不记得是不是真的，好像有一次，好像是冬天，好像自己玩雪不小心着了风寒，裹着几床雪绒被缩在床里面，仍然瑟瑟发抖。
好像是从那时候他才知道，羽人非獍最厌烦的就是病人。把自己拖出来剥光了，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终于觉得病怏怏的自己索然无味，做到半夜，将自己扔开扬长而去。剩下自己一个瑟缩地爬回被子里，半死不活地昏睡。一会儿滚烫冒汗，好像被蒸熟的芋头；一会儿冷得像冻在野地里的菜叶，动一动都能掉下冰渣。
好像后来是好了，否则现在怎么还能横平竖直地站在路当中。华灯初上的光景，红袖绿珠旖旎错落，看得人眼花缭乱。
慕少艾站在车旁不远处静静打量着，心里拿不准眼前的车马是不是方才自己跟着的那辆。忽然感觉头顶扑簌簌地落下了什么，仰头之前，还以为是什么树提前落了叶。
仰头望去，才知道是瓜子皮。楼上守着栏杆边上的两个年轻姑娘，一边笑着，一边比赛用榛子壳丢人。
貌似投掷的对象就是自己。慕少艾刚要发作，忽然看清了两位美女身边的人。
黑发如夜，白衣胜雪。懒洋洋依靠在栏杆边上的年轻人，怀抱莹光微绿的神刀天泣，眼角唇边竟然是难得一间的微笑。
木木的呆呆的，慕少艾仰望着他。预想那似是而非的笑容是因为自己，慕少艾也回应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笑容。
哪怕是夜色，羽仔都应该看得见的笑容。
两位美人愈发起劲，丢榛子的手法益见娴熟，至少丢中慕少艾的发冠，有几次直接砸在他的脸上。
[相公啊，我丢得准不准？准不准嘛~~]
[不是啊相公，你看我丢得才准呢。有好几次都砸在他的脸上了呢~~]
羽人非獍微笑，隔着漫长的夜色，错综的灯火，慕少艾确定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微笑。
好像有一次，羽仔抱他在怀里，咯吱他忍不住地笑。要停手，除非叫他一声……
慕少艾用力摇摇头，他不愿意想那些已经似是而非的“好像”。好像一切根本没发生过，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们的手法都不成，看我的——]
话音落处，慕少艾的鼻梁上正正地疼了一下，微酸发热，抬手一蹭蹭出了一抹血迹。头顶楼上传来少女晴朗朗的欢笑声：[好棒好棒，相公好利害呢~~]
[知道我的利害，还不乖乖的？来，这边一个~~]
说笑的声音渐渐远入珠帘。慕少艾抬手又蹭了了一下，的确是新鲜殷红的血。
被马车后的扬尘溅得灰扑扑的手，蹭上血迹，咬在舌尖有股又咸又涩的苦味。
不是这样的……不管怎样，不是这样的……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要么是他现在认错了人，要么是他从前认错了人。
总有一个是错的，定定地站在车马川流不息的大路上发呆，周遭怪异的眼神和不耐烦的呵斥，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不似明灯照，又非暗幕张。朦胧春月夜，美景世无双。

冬会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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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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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

1樓發表於: 2006-11-01 01:1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還真是沒有看過的羽仔，
對他簡直是又愛又恨，
也一直猜不出他對少艾究竟是有何心思，
少艾是確定已經對羽仔動情了吧＠＠

大人對少艾描寫的很細緻呢^^
實在很喜歡~~~
請大人繼續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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璽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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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00)

2樓發表於: 2007-02-07 00: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看完，發覺這一篇的大鳥或是少艾都跟以往所看的接觸到的都不同
真的很特別...
不同於以往的羽仔都是很正直(?)任由少艾玩來玩去的
這裡的羽仔有種讓人說不出的感覺
也不能說他是可惡吧...也許是惡質了些(?)
而少艾的脆弱在這裡更加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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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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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5)

3樓發表於: 2007-02-07 08:1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羽仔和少艾啊…

這樣的感情路，就彷彿是走在如履薄冰一般…

這樣的易碎…

看見少艾的脆弱…傻的令人想哭…

也看見羽仔的…沒有良心嗎？

看似有心卻無心…

這樣的情路…

少艾還想走下去嗎？

等待他嗎…

真的能夠等待到嗎？

梅子天空： http://blog.yam.com/h812350
噗浪： http://www.plurk.com/h81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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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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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05)

4樓發表於: 2007-02-07 20:1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粉特別的羽慕呢~~
感覺這裡的羽仔惡劣的令人想翻桌…果然是罪惡坑出品、保證無良…
(怪不得開頭言明"混帳小鳥"咧…)
有種墮落頹廢的謎樣之美~~~似乎更貼近人性????
總之還是心疼少艾…
井上冰…感覺粉寒愴淒冷又脆弱易碎…
正如同兩人之間那份捉摸不清、若有似無的情感麼??

ps：一直很喜歡大人詼諧幽默卻又令人驚心動魄的筆調～
(如"一桶江山"、"先天緣"等龍劍文~~^__^)
期待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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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殘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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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07-05-25 01: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總覺得每次晃來這帖，都感覺從未看過一樣。(啊咧好像哪裡不對....)

是說，這裡的羽慕與以往所見聞，落差之大讓喵不禁震撼了數回，
卻絕對不是哪裏寫的不好──

感覺真是好複雜的一篇作品啊(笑)

題外話，因為某種螞蟻心態，
千年大人今年發的書在未精讀的情形下就直接訂貨了，
龍劍嘛，跟羽慕是鐵定沒什麼關聯的，
就是不知井上冰和無情書關聯大不大?
(說實話也很期待無情書付梓的──雖然也是存著掖著捨不得看完...XD)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