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07 【修龍】髮結1-7(完) ，番外【行歌】，番外【逢花(中)】，2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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煢蕭

蕭仔很忙(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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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樓主發表於: 2009-02-05 06:29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3.07 【修龍】髮結1-7(完) ，番外【行歌】，番外【逢花(中)】，22F

【髮結．一】

浮生此空談的歲月，牠寄於天地之間已餘千載。
牠抬眸瞻望，那紘覆依舊的雲層。

亦如牠身，渺渺如蜉蝣一粟。

懸垂枝椏上的枯葉落微，紛切墜萎的瓣瓣，些許依偎在牠的肩與牠的紫髮上。
曾已深翠多時的淺綠凝露草尖，替換上渲黃一片的淒色靡靡。

四季變換仍然，而景物亦偕時與。
牠就這麼坐在這樹下，由初至今的觀看著。

牠眼中所印上的，是難掩時光奔走下的失落，而及長至地的紫髮，便為時日悠悠下的積累。

那髮間，猶如牠揹負著年歲下來的長久記憶。

稍刻，牠俯首看著身旁一隆起的小土堆，而後，逸出自口的，是不知重複多少的嘆息。
拍下了置於身上的落葉，牠拿起了一葉，擱於那土堆的頂上。
卻是未料，一陣背向而起之風，待那萎葉只消擱一瞬，便依勢而飄向遠處。

不知名的遠方，不知落地何處的著根。

而注視那葉的牠，徒是無語，只是以眸來代之替它送過。
揚起的捲沙漫漫，覆天蓋地的遮住了牠的視線。
眸中黯然的那剎，是表示著牠已心知的答覆。

「這一世，你是否又因捨生滛他人而終了？」

牠喃問，問著身旁土堆裡那深埋的一人。

是否？
牠問。

那無從答覆的問句，卻早已自牠瞭然的眼中得曉。

而牠，卻抿心的不想再問。

＊

牠走至他這世殞命之地，那荒寂無人的一山中。

際時天陰迷霧，這心所湧上的酸澀，在細雨紛紛如針如砭中，早已被刺骨的體無完膚。
牠俯見著，那遭雨勢無情催打，兀自靜躺在土上的一人。
血溢成河，滲入濕土的混雜間，綿雨沖洗去他龐上的血漬，一還他面目如往。

只是闔眼的沉睡中，那息，已氣絕了多時。

牠緩地蹲跪至他的身旁，無顧渾身血濕的他，牠抱起他的靜首，將之深埋至牠的懷間。
此時天際響雷陣陣，滂沱加大，因而浸濕一身的牠，卻無有收還之勢。
牠拉起他一臂置於他肩，似是熟練的動作，牠站起，邊扶持著已亡的他，一步步的沉重，踩踏在泥濘的血土間。

牠扛起他亡後的身軀，無管此時牠身也染上一片血濕。

「我記得上一世，也是這樣扛起一身狼狽的你。」

不僅這世，過往他倆的會面，也都是於此時碰頭。
只是他見不到，亦不知他最終歸於何處。

風起迴鳴的低吟，輕訴著亡人的悲淒。
落雨不變的灰階天上，迷霧阻擋了那曾綻放一時的雲迭。
待牠走了許久，徒步行至牠熟居之樹前，落下的大雨依舊，而牠動作未曾稍作停擺。
牠將他放下，將他的首枕於牠的跪地長擺上。
指腹穿梭在他的白髮間，帶些眷戀的指梳，細繞著來回動作的反覆。

牠看著，那依舊無法再啟的封瞼。
暗地細思量，他的瞳眸，於輾轉輪迴間，添增了何等色彩與見聞？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白髮甚是好看？」

話語方落，牠笑問，手勢依是不願離去他的柔軟白髮間。
華絲牽繞而出的心梢莫名，一隅隱隱溫熱之處，是因此時的他而起。
不覺落下的一珠，滑過至他冰冷的側龐，在雨勢已漸停的悄靜上，墜地一聲。

是何聲？

牠無語，他亦無聞。
牠再笑，而落地的水珠卻是更甚。

鞭笞累累的椎心，一如昨往多年牠見他的這時，那不停上演的情景。
欲收的開閘還滿，那日積月累的承載卻從無釋下過。

為他，只滛是他。

此際，時近幕景向晚。
夕沉的那端方瞬，素月即將當照之時，牠那雙視線，卻無法將自他面上所移開。
比更過去之痛處有過而不及，是因時間的琢磨而留下牠對他的那份純粹。

於心。

「你的下一世，是否也會是這般孤寂而終？」
牠再問，問著他的後世，問著他無數個往後輪迴之途。
而牠的問話，低迴在這心曾預想多年，那個無法預知的往後。

不久，亦隨之遺落至扶風蕭瑟的淒迷中。

＊

躊躇未試的反覆，停滯在牠的勇氣及果決間。

就是此因，令牠多年下的猶豫未果。
這一步，欲行出卻異常艱難。

牠想，卻又無法。

一身潔然袖款的他，牠怎能以有心來去昭顯自己的不堪？

「如果我這麼做了，你……會不會恨我？」

牠看著眼前的火勢，將他身用以火葬的牠，喃問聲。

不停問聲。

牠非是凡人，是妖，是獨自過遍千載之狐妖。
狐應當是自利為己，以求得自心一時之借慰。

而牠本性亦然。

牠是這樣勸著自己，可卻無法欺蔽自己的心眼。
是欲滿一己之私慾，來換得自己美好回憶一時；還是一如昔日，就這樣默地守他的骨灰至無數萬年後？

欲跨出這步，不僅是言語上的艱難可表示。

此時已剩殘沒之煋火，牠走向前，看著已不覆完好那身的白骨。
牠一一拾起，無管那溫度是否仍燙熱著。

「會不會？」

徒有側風橫來一送，蕩起了漫天愁色。
此時的牠，卻寧願解讀成另一答覆，在他無法回聲的同時。

他應該是不會的。
應該……

牠笑自己已矇蔽了自身的心智，卻不能再以理智地將之脫出深沼。
許久，在將他骨灰已埋至土堆之時，牠仰首，望了與牠同存千年來那巍然之樹。
視線所透去的茫然，未定地投注在無從的邊界之處。

牠想，縱是無法，牠也想因此來放手一搏。
不貪求過多，一次就好。

就一次放縱也好。

＊

潮流上之那萎，承著易逝的歲月茫茫。

牠以自身來寄予，韶光洪流之一粟。
在牠的青春依舊，在他的輪迴如常。

牠思當年，亦思當見。

幾經彈指，流金已至備載之年。

＊

落花逝水年華，枯葉所挾的歷來滄桑，全作一片塵土。
輾轉百載那迴，當年光景，亦同世事如昨。

當離開舊地的牠，走上了尋人一途，殊不知，他下次的輪迴之處，是生於何地？

迷然不曉，牠就這樣耗上了荏苒歲月間。
牠披了一身的等待，用雙足來實踐自己頭次去勇敢的決心。
對於能辨識他之線索，以他為多世以來的渡生佛者，及少有更變的華髮及容貌。

然，卻仍少的寥寥無幾。

「應該是快了。」
牠說著，牠對自己所付出的努力說著。
片刻，牠佇步，在夜晚的深宵時際，牠昂首，看著今夜的皓月。
牠想起了過去在獨自一身時，於樹下，每晚所伴的是錯落交銜的颯然聲響。

懸空於上的，是圓月。

是圓是滿，而否牠的明天，真能踏出圓滿的一步？
就因定數不能料期，此時，牠選擇緘默來渡過這漫漫的無眠長晚。

輾轉百載那迴，當年光景，亦同世事如昨。
世事光景真是如昨，而人事，卻早已遷化成非。

牠知曉，也知曉不能倖免這些改變。

＊

妖氣。

這午後，於自居坐禪方畢的他，查覺出自山腰之處，有明顯可尋之妖氣。
往往入夜，免不了會有妖魔出現聚集。

只聞這氣，可顯知這妖道行已深。

片刻，他覺這氣漸有深入這山之勢，而居此深山的他，一蹙眉，為此妖暗地提防在心。
概至一個時辰左右，猜想那妖將可能方尋至此居。
若要防敵，便需先控主制為先。

一轉首，他看著牖外已見遲暮將晚。

尋至此山的牠，依稀可聞一絲熟悉的佛氣。
且這熟悉，並未帶給牠多大之陌生。

應當是他。

心中忒感乍喜及雀耀，牠抬首而望，此山路所銜上的上頭那端。

只是牠未注意，牠所帶一身之妖氣，並未只有山上的他才可察覺的出。
牠於凡間處地雖有一段之時，但世事未涉甚多，對周遭的見知，有些方面，仍不脫懵懂這二字。

「嗯？」驀地轉首，牠見自身後方有數名手持黃符之士。
一瞇眼，牠眸間透露一絲對他們的不善之意。
「道士？」暗地一挪步，牠正首地環視他們數人，「你們是要來收我的？」
過去牠亦曾碰上此事，但憑牠千年之功力，要應付皆不算難事。
「凡間之地，豈容妖魔之物來放肆？」其一道士率先肅然發口。

聞言，牠皺眉，不喜他將妖與魔歸於同類這詞。

「妖與魔不同，別把我與魔混為一談。」牠自認，自身理智及作為未到似魔那般的地步。
「大膽！同流合污之類，還有區分他詞之辯？」
對牠的話語視為頑抗辯駁的眾人，拂塵一出，收妖之勢隨即擺陣而出。
「……食古不化。」見他們的擺步及坐陣形勢，便知只是幾隻小貓不足為懼，牠當下便轉首繼續上山之事。
「你！」見牠無帶懼地轉首就走，羞窘之意即登於他們的面孔上。

反射地偏首閃過一擊，牠看著他們群至而上的身影。
甫頰上劃開了一道血口，是牠方才疏忽未查所致。

牠偏閃著他們各以拂塵所來之攻勢，而無欲殺人動機的牠，舉已往常之例，都是三兩下打發便快步離去。

只是這見血之兆，並無預料地在牠掌控之外。
亦無預料的想起過去曾歷歷上演之一幕。

他是否也在過去的幾世裡，亦逢圍剿之局因而殞失性命？

驀地眸色一沉，牠咬牙，似是在忍耐什麼。

「夠了。」

那喝聲，清楚地響於牠的身後。
牠回首看過那發聲之者，倏而，牠瞠目地怔愣當前。

「這是吾居之山，牠為妖之事，吾來處理便可。」他淡聲說道，以眼神制止他們再續下之動作。
「妖言惑眾，你又能預知這妖下一步不會反噬於你？」
他們看著，眼前此人佛氣加身，威嚴之意形勢而出。
「人言人語，你又能知曉其他眾人怎地加油添醋？」他反問。
「而牠是狐妖，舉皆朝代，禍亂當世者莫以狐狸之妖為最！」
「牠既無殺眾人之意，你何須逼牠太甚？」

方才他走近至此地時，於不遠處，依稀可聽他們之間的對話及見牠欲離去之意。
察覺牠並無他所預想，會同他所見，那以往擅自奪取他人性命，來得升道行之妖。

「我們是未雨綢繆，防範往後未然之事。」
「吾說過，吾會處理。」他闔眼，不想再為此事多做論談，「夜已深，諸位請回吧。」
「不成！」他們並未以他的態度而有打退之心，「將牠交出，這妖物我等須先處理！」

於一旁被眾道士這般形容的牠，那面色，又更是沉下數分。

「吾既處理著手，表示這責任，吾會一併擔起。」面色淡然依舊，而此時又多了份冷態。
「這但書口說無憑，你能保證牠往後不會擅加行事？」
聞言，他轉首看向那佇於他身旁的狐妖。
「沿途上我從未動過凡人。」語畢，牠闔眼不再看向這令牠心生怒火的愚知之眾。
「但難保往後……」他們欲再發言，卻即遭他的話語硬吞了回去。
「牠既是應允，便毋須逼牠太甚。」妖與人皆是有一定的忍耐限度。

不再聽他們力欲阻止之言，他迴身一過，以掌輕推了牠的背，示意牠同他上山。
牠頻頻回頭，看著那些道士尷尬地佇於當場，而後抬起首，不解地看著方才他替牠所解圍的話語。
「剛才……」
「有話，等會再問。」
「……喔。」似見他冷漠的面龐，牠吶口，蹙眉地沉默以對。

牠未預料方才他會率先出面，也未預料他的態度會是這般地淡漠相對。

「到了。」
「嗯？」聞言，牠看著眼前燈火通明的翠竹幽居，「這是……？」
「我的居處。」他點首，隨即先走前推開了門，「進來吧。」
「我？」牠疑惑地指著自己。
「對。」
「……可我是妖，凡人不都拒妖至千里外？」按牠以往經歷，牠曾諸多碰過此等之事。
「你會殺人飲血來增進道行之修練？」
「那是低下妖等才有的行事風格，別把我與他們混為一談。」牠嫌惡地皺眉。
「那吾又憑何理來以拒妖之千里外？」語畢，話鋒即轉至牠的多心上。
「可……」他會不會也太沒戒心了？
「你對自己的理智沒信心？」
「……」對於他這話語，牠反而要對自身往後的未料行為來得謹慎些。

牠曾預想過與他見面的各種可能情景，卻未想過他會如此信任及大方。
這不免令牠錯愕幾許。

隨他的步伐踏進門檻，只見裡頭簡樸之擺飾，牠環視看了陣，最後便將目光落至他一襲白衣的著裳上。
由居處擺設及服飾，亦可概知他者的日常處世及行為。

「你先坐，吾去溫茶。」他示意要他坐於前方之位。
「不用了。」牠搖頭淡笑拒絕。
「這是吾待客的基本之道。」因牠方才發生之事，以茶或許可緩下牠所受驚的情緒。
聽他的態度，似不容自己的拒絕般，「……那好吧。」
見他提了茶壺赴去忙事，擱下包袱的牠，不自在地將視線飄移多處。

牠埋頭思索，面色煩悶地變化多許。
他人既是已尋著，那麼下一步要該怎麼做好讓自己有個正當藉口留下？

忖思當途，已溫茶完畢的他走進廳裡，將壺擱置檜桌中央，為牠及自己斟上一杯。

「先喝下吧。」他開口，無問牠面容變化未定的原因何來。
「……嗯。」
一接過他遞來之杯，牠邊是喝著，邊偷覷向那肅然冷漠之神情。
暗地皺了皺眉，頓覺溫潤甘香的茗茶索然無味。
「往後獨身在外，還須注意你的行蹤及他人眼線。」他淡道，無視於牠私下所投來之視線。
「他們我尚能應付。」
「能少一事是一事。」牠所釋放之妖氣，他能大約了解牠的功力為何。
「嗯。」牠笑地點頭，算是答謝他對牠的叮嚀。

擱下已見底的空杯，牠點頭向他道謝這茶之意。
「不會。」他只是淡道，「你可有計劃明日上路之行程了？」
「……還沒有。」人既已尋到，牠倒是沒想過往後之事，「這一路上，我只是想找一個人，所以無想的太多。」
「那麼你可找著了？」他欲再斟上一杯，牠只是笑地婉拒。
「嗯。」牠點頭，隨即又看向了他。

那眼神的再示意不過，裡頭暗喻，牠所尋之人會是何者。
而他，也對望見牠眸裡所含之意。

他瞇上眼欲再確定，那眸中是否為他所觀察之設想。

「……是這山裡之人嗎？」他記得這山，不只有他一人之戶。
「嗯。」牠無否認地再次點頭。
「那麼明日，吾再帶你上山引路吧。」牠獨身一妖，怕又是遇著方才之事。
「不用了。」似是察覺他的迴避應問，牠只是輕笑地坦言，「我已找著了。」
「嗯？」他應聲看著，牠那眸更深的笑意隱約。
「我說，我已找著那人了。」
「……何人？」
「你。」牠坦言，無加欺瞞已對。

牠來尋他，無多想他這世，早已跟過去的他相迴了幾世。
只是那份念頭，卻會因時日漸多，而遂行堅定至深。

為誰？
牠已心知。

「我是來尋你的。」

＊

對於昨日見那坦蕩之眼神，其實不難明白，牠欲傳達何意。
亦在聽牠所言的話語後，他眉間所透露的疑惑，直續至這晌午，都遲未有個答覆。
臉色又是一沉，他坐於自房中，在桌案前忖度許久。

他問自己，過去可曾跟牠相逢照過面？

此時門外傳來一陣敲響，拉回了他踱至幾迴外之思緒。
「進來吧。」他知這敲門者是誰。
「我只是想問……你醒來了沒有而已。」牠仍是站於外頭，並無進門之意。
其實牠知佛者都應是早起打坐，所以這話所含喻之原因，牠想他亦料想不離十。

或許是昨晚的話語過於唐突，以致他今晨遲遲未出房吧？

他抬首，看向門外牠無開門之舉動，而後細想他今早這態度，也許是令牠這客百感交雜在心。
一起身，他開了門，便對見那佇於原地仍一臉兀自煩惱的牠。
「吾沒事。」他啟唇淡然一笑，算是失禮所對牠的態度。
「是我昨日說的過於突然了？」
「不是。」
「你實話實說沒關係，我可以虛心接受。」縱然牠雙眉已蹙的死緊。
「吾沒事。」見牠仍是埋頭苦惱狀，他淡勸道，「你可先進來，無須站於外頭。」
「……」

牠見著一如昨晚那般的他，雖他的印象總是停留昨日頗為嚴肅的那面。
而對他此際所釋出的笑意，牠反倒有些訝異不自在。

待他倆坐定，他見牠面色帶些困窘之狀。
「你早膳可吃了？」明白牠為何會帶此面色，他便率先地開口問聲。
「妖可以百年不食人間之食物。」牠倒是無這方面的煩惱。
「可既是臨至人間，多點見識，總是有益見聞。」

聞言，牠頷首應道，想著自己過去曾逢有心之人的算計，而差點入至危境。
然他似是隨口的關心，牠一一地謹記於心底牢擱著。

「這幾日，你可以此居暫歇著，直待你有其他打算。」

那話語，雖是如同他所言的聲調般，卻令牠隱隱察覺，那話中所帶的疏離之感。
牠了解，這時的他尚對牠極度陌生。

「……你不問嗎？」牠問。
「嗯？」
「問我為何尋你之目的？」
「不了。」他淡聲地拒絕，「吾不喜探人隱私。」
「可這事是有關於你。」
「待你開口，吾就會聽。」
「那麼你方才在這房裡……」他在房裡許久，不也是疑惑牠所帶來之原因？
「吾只是在思索，過去吾可曾在何處和你見過面。」而這問題，的確令他深陷良久。
「你……可以問的。」可金眸裡，與話語同有些莫名之猶豫。
「給吾點問題去思索，可以來打發漫長時間。」他道，而那唇畔，掛揚著極淡之笑意。
「……打發時間？」這下換牠疑惑不解，「你身為佛者，不都是忙於為蒼生奔赴？」

他打哪來的時間可以思索這些事情？

「佛者？」他不明白地問道，「你說吾？」
「難道不是？」牠懷疑地看向他，再感覺他這身所帶之清聖佛氣。
「不是。」他淡笑，否認牠的刻板認知，「吾只是一介信佛之凡人。」
「……」牠那面容仍是擺明不信他的話語般。
「你這話，也有很多人問過吾。」他似答得若有經驗道，「可吾的答案仍是同般。」

他信佛，卻非佛者。
他人紛傳之誤，他只是很少多做無謂辯駁。

「可我記得……」他記得過去的多世裡，他都是因此身分，而遭逢殺機上身，怎會……
「嗯？」
「……沒事。」既是凡人，他便不會有這些過去是非記憶。

他並無將牠的失神放在心上，偏過首去，看向窗外的天色概推現在是何時辰。
「吾此時要去坐禪，你可於此時了解內外環境。」他道，隨即又接過那熟悉的懷疑視線。

「你……真不是佛者？」牠瞇眼地再問。

他頓，而後凝肅的面龐上，淺晒了一抹微笑。

「吾只是個凡人。」

＊

牠其實很想問，他怎就這樣大方地讓牠借住在他的居處？
他說他不喜探人隱私，妖及眾生亦然，可又怎能分辨其他者居心的是好是壞？

如換做是牠，牠便不會任他人佔了屬於自身之地。
對於私這字，牠仍認為要以自身為首。

獨自蹲在他所建之籬園的牠，邊是悶著，邊感心虛自己的作為。
不知怎地，怎一到這處，以前從未發現的多慮之感，全會於此時給浮了出頭？

不僅多慮，牠亦老以多心之見來看待他的想法。

而後，牠默地以一掌摀上牠的面容。
「小人……」度君子之腹的一定是牠。

「你說什麼？」站於身後的他，不解地看著牠重複這無意義之動作。
「……沒什麼。」牠只是在自我檢討而已。
「晚了，進來吧。」他輕拍了牠的肩，示意牠回神。
牠點頭一應，尾隨他領進至屋裡。
「什麼味道？」聞起來還蠻香的。
「晚膳。」淡聲解道，「吾是人，總是要食以三餐。」
聞言，牠見他對坐於面前，而自己，也多了份碗箸。

也多了份牠的位子。

「可我是妖。」他是人，而牠非是。
「我知道。」他並無忘卻牠今早說了些何話，「但對於吾說的，多點凡間的了解，亦可從這些地方開始。」
「……喔。」
牠見他似是堅持之面色，自己也不好拒絕他的善意，見他動筷，牠亦隨落坐而下。
方在吃了數道，牠有些驚地瞧了他陣，而他並無察覺地一如淡漠神情。

人不可貌相，這話頭次應驗在他的身上。

「你……學過？」
「自學。」話語淡如平常。
「真的？」這些見似家常的菜色，而裡頭所飽含之味，並非是他一句便可概括。
「嗯。」見牠眸中又拋來了熟悉之疑問，他淡笑道，「外食吾用不慣，便自己探討研究。」
而牠再夾吃上幾口，不知為何，有份陌生之飢感，隱隱竄生在牠的肚腹裡。
「過去你沒吃過？」
「很少。」牠邊愣地搖首，邊再多夾了些食菜，「凡間到處都以錢為交易，我想省下食費，所以就很少動人間之食。」
「那你的衣物呢？」他問道，看著牠身穿那件仍顯著淨的衣裳。
「那時，有兼點外差來增添衣物之費用。」於凡間行走久時，牠亦能簡略了解人們有些通慣常俗。

牠笑道，而他微點首作為回應。

「你做的很好吃。」雖然這形容好像還顯示不出牠所嚐到的美味。
「謝謝。」唇邊一笑，算是在道謝牠的讚美。

他看著牠，那似是吃著津津有味的面容，而牠手裡亦未有放下餐箸的動作。
不禁想起，在昨晚的這時，他的對坐，仍是空無一者。

多了些談話，增了些氣氛。
他收下思緒，將牠此時那感滿足的面容，給收了上心。
而後，他再次舉箸動飯，吃上了口，那別於以往之味道。

亦別於以往之心境。

＊

同他處於一個屋簷下，這數天，牠細下觀察他的日常行事。
果真如他的話語，他真是信佛，卻非是個佛者。
他甚少出門下山，也甚少跟山下的群眾人同來往。

簡單。

僅以簡單二字，便可概而形容他的日常作調。
他習慣早起，替他與牠這開始沒節操的胃口弄起早膳，完膳後，牠便見他回至房裡讀閱書冊，至一整上午都未出。
而午下的作息依是同般，只是他用完午膳的時間後，讀閱書冊更改成打禪靜坐。

這就是他歷來簡單規律的生活？

對於他的家居習慣，皆可看出他的行為品行是否一致。
而他似是一如貫徹般，就如同他身的那頭白髮及所穿的白裳。

同一色染。
既簡單，又帶嚴謹地一絲不茍。

佇於庭外的牠，先是看著他那闔上的房門，偏首低思了會，而後，牠只是淡笑了聲。

突地，房門赫然一開，只見他面色帶些愧歉般，急欲走至牠的客房。
「我在這裡。」他有這般心急到無見牠就站在這庭中央？
聞聲源處，他便改向地快走至牠的面前，在牠仍一臉困惑他那形色匆匆的神情時。
「怎了？」牠失笑地看著他的面色。
「……吾忘了一事。」言畢，只見他宇眉緊攏不抒。
「是關於我的？」
「嗯。」他點頭，音沉道，「……抱歉。」
「你道歉什麼？」怎無緣無故就冒出這話語？
「吾忘了向你詢問，你的名諱。」方過數天才驀然想起這事，可見對於待客方面，他仍是有不周之處。
「……就這小事？」牠自己也不是忘了向他問道？
「不是小事。」他對牠這話語感到不認同，「這是基本禮貌。」
牠挑眉，看向他說的一臉毅正嚴肅的神情。

笑意更深地睇看向，依是數天前所見那冷漠之面龐上。
待牠再重新審視那觀，對於冷漠這詞，又偏離他遠了些。

傾刻，只聞牠笑得更為恣意。
牠想，他某些小地方的堅持及思唯，亦同於他的日常行為般。

既簡單，也很認真。

「我叫龍宿，你呢？」

皆是不漏地將笑聲給收進耳裡的他，看著牠的唇邊高揚而起的畫面，這時，只覺他有些不自在。
少同其他之者的相處，對此交涉之方面，他仍顯過於生疏。

可他並不會排斥這時牠所給予之笑聲，及此居多了一者之存在。
也不會因牠是為妖之身分。

清風一揚，牠眼前的那襲白影，也因而增添了抹顗然飄逸之彩。
而身為白影的他淡聲，同牠是一道。

「吾，名為修羅。」

＊

小算龍宿住上此地，概已近了一個月之期。

他的生活依然未變，只是他的心，要去適應多一者所給予的心境變更。
他平常起居從無過的那般隨心，概是已過慣有條井序的日子所致，而他，也認為自己當是延續這些慣常的習性。
與牠的相處下，他才發現牠的心境，與自己有些的相迴不同。

他知牠是妖，是常相以自然為伴的一妖。
也是慣與自由為伍的狐妖。

見牠常以笑容掛在嘴邊，對著他，也對著庭中那些景物裡時而發笑著。
這晨，在房裡閱書的修羅，續頁下的動作依舊。
耳邊響起了細微之笑聲，不覺受牽引，修羅順聲地轉首而去，見那庭中的紫影，又蹲在那獨自輕笑著。

那紫髮因風而循絲飄動，而笑聲依舊是朗朗悅耳。

牠是在為何事而笑著？

見牠昂首仰望，面容上似若有思，而後，又是他見熟悉的笑容迎拂而上。
自龍宿同他住於此地，除去用膳談話之餘，彼此的交集，也因時日漸增而多認識了對方。

但於私下，他有他的範圍，牠亦有牠的世界。

而此際的那聲，仍是不間斷地遞傳至他的耳柢。

他想問，卻又覺這是冒昧之舉。
一如他曾說過，待牠想說之時，他便會聽。

從未打破此言之規矩，昔日是此，今後也該是會如此。

半晌，他回過首，對自己的短暫失神淡地莞爾。
而那張冷淡依然的面龐，不自覺多了份煦和之感。

白髮之人，所著之衣裳更襯了他那身似脫俗不凡之身形。
似帶些距離的陌生，亦帶些隨和平靜的親切感。

這是牠偷觀望以來，對他的外在所形容之評語。

而牠再看了下那半掩的窗扉，裡頭之人獨自認真閱書的側顏。
不茍言笑的修羅，非是他對笑容給予的吝嗇。
只是對於他少已關注的事物，大抵他都以冷淡隨而看之。

此時，便見他於房裡，那嘴角不知何因而淺勾了起。

他是在為何事而笑著？

不過稍會，見他又肅正了神情，專注地俯首續之。
而龍宿，只是有些失神地看著方才的情景，那眸，就這般停留在他的龐上。
牠還未好好將他所展現的許多表情，給一一納進至心底，也未去細端詳，於他瞳眸間，那些深藏的情緒為何。

在當牠發現，他眸色，是那深遂不見底的漆黑。

「……可他不像。」
他不像是那種會堆藏心事之人。

那麼自己所見的，又是為何？

「龍宿。」

方聞聲，牠轉首看著他房，見修羅站於那窗口對牠喚道。
而那所喚的聲調中，莫名地，牠內心感到有些愉悅倍增。

「什麼事？」牠邊應，邊是笑著。
「晚了，你就先去廳上等著。」
「晚膳的時間到了？」金眸一亮，牠站起身來與他對望。
「嗯。」修羅頷首，「等會吾就端上去。」
自房裡走出的他，於長廊上，不見龍宿欲走至那廳裡，牠朝他走來，笑意盈然著。
「我來幫忙。」牠早已心虛許久這身為米蟲之客的自稱號。
只見他皺眉，語帶堅持，「……你是客。」
「所以才要幫忙。」客跟米蟲這是不同的層次。
「不行。」修羅的語氣仍是不容拒絕，「你至廳裡便可。」

這堅持一堆，拗起來就硬是不妥協的凡人一枚……

「屋裡有客，就該以客為尊是不？」牠挑眉地問。
「嗯。」他並無置否。
「那我既身為尊客，現在想要幫忙做膳，你也硬是不從？」
「……」完全無言以對。

竟挑他的堅持漏洞下手……

龍宿滿意地見他越顯懊惱的面孔，牠那一笑而起的唇畔，展映自他的眼眸上。
他怔，而牠笑的更是開肆。

「這樣才對。」

＊

龍宿坐在修羅所搭建的竹亭裡，看他獨自曬衣的情景。
早已先將自身衣裳晾乾的牠，現於亭裡悠閒地飲著茗茶。
雖然牠也是一介男身之妖，但過去已習慣打點所有自己的事務。
見他一個男人，忙碌自己的家務事，而他面孔似不感厭煩般，就靜地專注於忙事之中。

牠支著下頷，有些著迷地看著他的身影。

牠喜歡見他無多事加身的那般悠遊度日，也喜歡因沐光曬染下，見那無沾染其他色調的白裳。
以及他那髮色。

說不上的內心，那舉不出牠此時對他的諸如喜悅。

已忙完的修羅，走至亭裡暫歇，就見牠獨自發笑的情景。
修羅同牠對坐而下，牠倒了杯茶水遞送過。
「想說你一個大男人做起家事還挺熟練的。」龍宿笑說道。
「你不也是？」他可沒忘記今早動作迅速且忙碌的身影。
「我是出外久了，打點自己的事也是習慣養成。」牠也為自己斟上了杯，「你呢？」
「吾亦是。」

獨居久了，自身之事他自己一人便可。

「不過……以前也有凡人同你居於此地，幫你搭建這屋及分擔事務嗎？」
「嗯？」修羅不解牠此問題，「什麼意思？」
「就是與你長住此地之凡人。」
「無。」他擱下空杯，再斟上茶水，「頂多是幾名行走於凡間之妖，向吾借宿個幾晚罷。」
「什麼妖？」有包括牠嗎？
「柳妖與花妖還有現在的一妖。」
「……你後頭這話可省略了……」牠撇嘴地咕噥道，「不過怎借住的都是群異類？」
聞言，修羅面露不解，「何出此言？」
「就柳妖……成天遇風就晃搖不停，若做是我，大概是一拳直接打平。」牠邊說邊是昂首，邊是兩鼻哼氣而出。
此言畢，修羅不免笑地再問，「那花妖呢？」
「普通的花妖還好，我只是不喜歡到處散發花粉的臭妖。」想著以往的遭遇，牠皺眉地嫌惡了聲。
就是因從前慣例，老令他的紫髮及衣裳沾些古怪的花草味道，這曾令牠一度煩惱不已。

而待修羅的笑意更深，見那生動面容給映至眸底。

「不過……這些妖對你應該是沒什麼企圖吧？」龍宿探問，話語間頗帶小心翼翼。
「何來企圖？」
「就你是凡人，低等的女身之妖吸魂取魄，而男身之妖會直接殺人取魂之類來提升道行的事情。」

牠對修羅問道，可那弦外之音，並非是繞於此話語的論點上。
牠想問，他可曾接受過那些投宿之客，可能會對他表達的暗喻之事。

「吾不會任他們恣意胡來。」
「如果真有此事發生呢？」
「同你方才之語，吾會一拳直接完事。」
聞他此言，心情大感愉快的龍宿，不覺傾向他前地坐著。

「那麼我呢？」
「嗯？」
「我。」一改笑容，龍宿專注地瞧著他，「我也是妖，是狐妖。」

那投來之眼神，在牠的隱喻之中，修羅並未細查牠那話下的真正含意。
牠期待，在他將說出的話語中，他給予的態度及對待他者，又有何樣之不同。

「你不會。」
「我不會什麼？」執意再問，欲詳知他話下所挾之情緒。

而他，只是淡笑依然，在牠專注望向他的同時。

「你不會，因吾看的出來。」

＊

僅是他那簡單一句，就讓牠莫名燥熱臉紅至這晚間。

牠雖想克制心中這股蠢動，只是不爭氣的自心，此時又亂的毫無頭緒。
是因他而生，牠卻無法為此而解。

一掌摀上額際順滑下，牠未注意此際正是欲進晚膳之時。
「龍宿？」修羅輕喚，疑地見牠這無意義的舉動。
而牠未聞聲，只是一逕埋頭兀自在自己的情緒裡。
「龍宿？」修羅邊失笑地喚著，邊見牠這重複許久的動作，「可以動晚膳了。」
「呃？」一回神，即對上他笑看自己的失態畫面，「……抱歉。」
「在高興什麼？」見龍宿那笑容滿溢之狀，修羅也帶些好奇地問道。
「……早上的事。」牠邊夾菜，唇上笑意仍是不減。
「是關於早上的對話？」
「你想問了？」他不是說鮮少探他者隱私？
「對。」因見牠無由來的發笑，他不免也想知情一些，「因吾被你勾起好奇心了。」
「沒什麼。」既他想知，牠亦說過會如昭實言，「只是想到今早，你所說的話語及作為，讓我想起過去的一些事。」
「吾做什麼了？」
「嗯……就你對妖的那一視同仁的態度。」牠款道，而牠心底，另又擱了份未言出之話語。

那對牠那無所質疑之信任。

「這不是凡人都當具備之態度？」對龍宿那語中所飽含之感謝，他只感到疑問。
「大部分的凡人，當見我是妖，不是趕，就是懼以避之。」
「大部分？」
「我遇到的都應是如此，就如同上次的那些臭道士。」
「是道士。」他糾正牠的措辭。
「……道士。」龍宿微翻了白眼，嘴邊依然是暗罵著。
而修羅刻意忽略牠此小動作，話語仍然是問著。
「一路上，你都是受凡人這般對待？」
「嗯，所以我較習慣露宿於野外，自己打點自己的生活。」

方聞言，修羅抬首看著，龍宿聳聳肩，將之視如平常的神情。
而眸光閃爍了許，他無語，把視線停於牠那笑然不止的面容上。

「……」
「怎了？」對此，只視為小事的牠，不明白地看向修羅那突然黯下之神色。
「……沒事。」淡搖首，他動了這些未吃完的飯菜，「吃吧。」
「有事要說。」牠提醒修羅此際不同方才的神情。
「吾沒事。」
「不要硬裝悶騷不說。」

方語畢，而聞牠突然冒出此話語的他，無警覺地嗆咳了陣。

「看！罪證確鑿。」龍宿大笑地指著他咳然不止的舉動。
「胡說。」面頰帶點泛紅，修羅摀唇，攏眉地對牠低斥聲。
「真不說你悶騷？」牠賊笑地再問，看好戲地瞧著他那已紅至耳根的側龐。

「……不可能。」

＊

浴洗完畢的龍宿，拭了仍帶些濕意的紫髮，邊走於廊上欲至竹亭裡暫坐歇息。
而牠無意瞥見修羅獨自一人，坐於前方的竹亭裡。
只見他抬起首，若有所思地看著今夜之景。
那神情漠然靜肅，只是今晚，增添了些牠不明白的情緒。

甫見狀，牠步伐加快地朝他走去。

放下了拭巾，牠走至他身旁輕拍他肩，「怎麼了？」
「你洗好了？」修羅拉回了思緒，抬首看著站於他身旁的龍宿。
「嗯。」牠坐在他的身邊，問道，「這麼晚了，你怎一人坐在這？」
「沒什麼，想些事情罷了。」
「是方才我笑你的那件事？」言畢，只見龍宿唇邊又是擒著笑意。
而修羅只是斜睨了牠那不客氣笑開的嘴角，「龍宿，別鬧了。」
「那你就說說，我聽一下也好。」
「只是些小事。」言畢，修羅改以勸牠，「晚了，你先回房去歇，吾等會就回房。」
「好奇心。」牠對他指著自己的心口，「拜託你就讓我求知一下。」
「你學吾？」他失笑地低問。
「想知就問。」牠依樣畫葫蘆，「不然等會，你問什麼我也答。」

更挪近至他身邊之位，想聽清楚此際，他深藏的那些心事。

「這沒什麼，吾只是在想方才你的一席話而已。」
「哪句？」
「你方纔所訴說過往的經歷片段。」
「你是說我在凡間所遭遇的？」龍宿一臉恍然大悟狀，「這些都只是小事。」
「可不覺被群眾排斥，會被建起一種孤立之感？」他邊問，邊轉首看向那臉無當作回事的龍宿。
「那只是一己悲觀之見。」牠笑地與他回望，「自己看開就好。」

牠依然將這事給看作無奇平常，而他，則是不解牠何會有這樂觀之想法。

「你呢？」換龍宿反問，「你是在滛這事而苦惱的嗎？」
「……部分是。」他俯首沉道。
「是何因讓你如此？」
「別說了。」他闔眼，不想再談論此話題上。
「你食言而肥？」牠以言語直提醒這堅持一堆，言出都必行的修羅。
「……」這次牠就挑他個性的老毛病上。
「說啦。」牠笑地拉著他的衣袖，輕聲勸道，「不然先來說你悶騷這事，外奉送你難得食言而肥的話題好了。」
「你又威脅吾？」他淡笑地同龍宿對望。
「不然這馬威你吃不吃？」

在牠陪同下的笑聲話語，此際那灰淡之情緒已漸失退卻。
修羅見到於龍宿的眸裡，那含著對他的關心。

及他不清楚的意含正爍動著。

那是什麼？

他不明瞭，也無去仔細端詳。

「……吾習慣避居深山，這事你知。」
「你不是因為不喜人群的吵雜？」
與他同住於此居的龍宿，大略知曉他甚少出門，亦不喜太多嘈雜之聲於周遭。
「其實，大部分，是因吾不喜他人談論吾的原因。」
「他們都會談論你什麼？」
「髮色。」
「……髮色？」……就這麼小的問題？
「以吾異於其他人之髮色，來刻板判定吾這人的善惡是非，來阻絕相隔山下的世間。」
聞言，龍宿即斂下了笑意，牠抬眸一見，修羅那眸中所渡歷的許多曾經。
不稍觀望了半晌，在那眼裡，牠似見著了他的過去，所遭他人的排斥孤立著。

所以他才會疑惑，為何牠會樂觀地看待，同是他一樣處境的想法。
也會疑惑，為何牠總說這些經歷時，都只是無謂小事。

牠與他同是天涯者，只是觀點不同，各所站的一方，也會因而迴異出入。

片刻，牠不回他方才之語，只改以另一話語地問著修羅。
「你想不想知道，我尋你的真正目的？」牠笑問。
「你說。」
「你是真想知，還是也來旁聽我心事才說的？」
「……有差別嗎？」
「這關於我所說的多寡真假，所以待遇也當然不同。」
「好吧。」方牠語畢，修羅也無隱瞞地對牠坦言，「其實吾想知道。」

他想知道，在這廣陌的是非凡間裡，牠是何因而執意找上他的？
他想知道，在他既苦悶又略顯無趣的無奇凡人裡，他有何故，可以讓牠長居於此地未曾說要離去過？

很多個欲知，在此時全被牠的話語牽引而出。
滛牠，為此際笑唇漸開的牠。

「因為啊……我覺得你很有趣。」牠邊是笑，邊是覷向他帶著不明瞭之表情。
「有趣？」他自覺自己生活過於規律到貧乏，何來有趣？
「就你很好逗，又很愛笑。」牠指向他現在又有些失笑的唇畔，「你看，就你這笑容。」
「……」他只是失笑於逗字這上頭，怎覺得牠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不過……這可以先借我靠一下？」龍宿示意地指著修羅的右肩。
「嗯。」

見他點頭答應，龍宿挪了一個好位子，將首擱在他的肩旁。
無意聞到，在他沐浴過後，他所帶的那身清新淡和之氣。

牠不禁多汲取了些，屬於他的氣息。

「還有啊……」牠舒服地淺嘆道，「我很喜歡你的白髮。」

語畢，牠的目光眷戀於他白髮間，從未移開。
而清楚聽見牠這句的修羅，只是轉過首，看著龍宿此時，在他肩上舒服地擱靠著。
待牠與他相望的同時，牠見到，他眼裡的那絲驚訝。

「我還沒說完。」
「……你說。」不久，修羅也淺笑地回聲。
當他怔顫過後，有的是更多對牠的話語下，那不自覺之期待。
「還有你時常穿的白裳。」言畢，只見牠伸出手掌，認真地開始回想。
「還有其他？」修羅笑眼地看向牠扳指開始細算的舉動。
「還有你老愛悶騷裝神秘、看書時那專注的表情、很多堅持又很容易臉紅的……」話未畢，只聽他又咳聲地阻止牠續說下去。
「夠了，你別說了。」如牠言般，修羅的頰畔多帶了絲可疑紅痕。
「這麼不受捧？」牠邊笑弄，邊把他現此的神情一絲不漏地收入心底。
「……這是受激。」有誰被牠說悶騷，還會聽下去的？

「不過我還沒說完。」開頭菜方上桌，主菜哪有不擺上的道理？「主題還未深入核心。」
「那你就分上下部。」不自覺，他也學起牠的語氣回道。
「你要分續集？」
「給聽眾一點期待也好。」
「那麼過幾日，我再多加點料，保證讓你回味再三。」
「好，吾會期待那時。」

在牠此時的相陪下，一掃今晚陰霾之情緒，修羅對牠的感謝寄擱在心。
和龍宿相談，並不覺有任何不自在的他，於此際，他心多帶了些舒適及暢快。
這晌，修羅又開始回想，在他們的對話裡，龍宿對他所言的每一話語。

牠方才說，牠喜歡他的白髮。
是別人皆視於不詳兆端的一襲長披白髮。

而他平日在專注時，或是在堅持的神情上，牠也一一地悉數舉出。

那麼換做自己，又喜歡牠了些什麼？

從未深思過此問題的修羅，對龍宿剛才所列出對他的喜歡裡，亦可聽之，牠對他日常的用心觀察。
然他自己呢？
他有無去認真地思索，已待於他身邊有個把月的龍宿？

思考當途，一拂款風而過，此時的他無意聞到，那股順他右方而來的氣息。
滲些馨恬，滲些輕醉之氣。

何處而起？

修羅順著氣息而轉首，欲尋那氣的發源之處。
而在見了靠於他右肩的龍宿時，牠抬首回眼，與他對眸而視。

許久，誰也未曾稍刻挪移開目光。

＊

自那時起，他時用眼神來搜尋，牠那自由穿梭之身影。

於晨間，本該是投在書冊上的視線，總會無意地看向窗口外，尋著那常是笑意滿面的龍宿。
被吸引的不再是書頁字句中，而是那者的笑眼眉睫上。
此時，天際所照射下的光亮，在牠飄揚的紫髮間。

以及那對他而言，遂漸醒目的紫影中。

牠那靈活般之雀耀神情，成了他那日後眼神所留連之地方。
而他不覺，自己的眼眸裡也染上了幾許笑意。
他想著，有牠在的生活，過得已非是過往般的平靜閑淡。

多了點笑聲，多了點悸動。

自那時起，牠知道牠自己，總是停駐在他眼神流轉間。

欣喜在心的龍宿，仍是不時地觀察，那日漸改變的修羅。
說不上的許多，他所給予的這些心動，亦說不上的許多，對他所清楚列出的喜歡裡。

就算牠知，這不單以兩字便可說清。

這時的龍宿，坐於亭裡，牠望著於房裡正認真閱讀的修羅。

於過去，雖對他見面的許多片段，都是自己擁懷那冰冷之軀。
亦是自己親眼地看著，他投赴下一次的輪迴。

時載更迭間，牠早忘了，那曾經渡過了多久歲月。

但此際，只見龍宿的眼裡，卻無那熟悉的滄桑與痛楚。
就算牠依然記得，而那傷，此時是少再替代換之。

「那夜我好像忘了對他說。」

頃時，牠笑地離開了竹亭間，走至他未掩上之窗口，欲延續那晚未完之話題。

想對他說，其實，牠很喜歡現在的生活。
而往後，牠想也依然是如此。

「修羅，我們繼續！」牠站於窗口外，笑地對他喚聲道。
「繼續什麼？」
「就你當聽眾，我來繼續那晚的話題。」
一挑眉，便知牠是在說何時，而後，他隨即也揚笑起，「好，那你進來吧。」
龍宿登即腳步輕快地踱至他房裡，兩者對坐於書案上，話語聲又漸傳而出。

牠說喜歡，這心卻不只有喜歡。
而他聽著，也逐漸醉然在那話語裡，牠對他每一形容的字句。

這是現在，也是他們逐漸溺失於，彼此所給予對方的時光裡。

然時光依然，而依然的，卻非只有時光。
真正運作的，是為現實。

牠忽略了一個癥結，他也無去思考，他們之間的不同點。
當局者迷，他們誰也無法滛對方解套而開。

人與妖的殊途，阻絕的，不只有界線。

＊

「修羅。」龍宿輕喚。
「嗯？」
「你……會想去下山走走嗎？」
「什麼意思？」
「就是下山逛逛，順便看你還少了些什麼物品，也可以趁這時一併買齊。」

在早膳進餐之際，於三餐裡是他們相處談話最常之時。

「……你有缺了物品？」修羅淡問聲。
龍宿只是搖了首，看著他道，「我只是在算，自我借住的那時到現在，你好像都不曾下山過。」
「吾目前尚無缺用品。」
「那麼人呢？」牠清楚修羅不大涉於紛鬧的人群裡，「你也是因為山下的人群，所以很少下山嗎？」
「……部分是。」無多開口，他繼續動著飯箸。
「喔。」

雙眉微蹙，龍宿邊吃著飯，邊是瞧著此際，那無帶任何表情的修羅。

牠其實也知曉，他對於人群的疏離及淡漠，同時也漠化了他已顯沉肅的面龐上。
近來雖常見他對牠淡笑著，只是那笑意，都是一時，也許全非是自他內心而使。

「那如果說……我缺了呢？」
「你方才不是說沒缺嗎？」
「因我……唔……」未完之語，牠心知自己在造謊方面並未多佳。
「……」甫他停下了動作，此時修羅深思地看著龍宿。

而牠，則是邊吃邊偏俯過首，面帶心虛地不與他那雙，似看穿牠心的瞳眸對看。

「……那麼，等會就下山吧。」良久，他淡聲囑咐，擱下了已餐畢之動作。
「這、這麼爽快？」牠還以為他會直接戳破這蹩腳的謊言。
「吾等會帶你去。」
聞言，反而牠又多心虛了一層。
「修羅，不要勉強。」龍宿淡凝眉地對他說道，「我知道你並不習慣。」
「該是少了就需添齊。」看了他的面容，修羅明白是何意，只是未多說其詞，「吾也順道去看看，說不準吾倒忘了些何物。」
「那麼……你是多久才下山一次？」
「嗯……半年。」
「半年？」牠訝異呼道，「這麼久？」
「自山便有種植多種食材，吾毋須時常下山採購。」他多只是添買些檀粉跟燭蠟等。
也知這山是何樣寶庫的龍宿，只能說他風水之地實在是挑的食應俱全。
「那你距上一次下山的時間……隔多久了？」
「你說吾把你從道士那帶來的時間算起？」他記得，那時是他提早下至山腰的一破例，「四個月有足。」
「我是說你下山買用品的。」
「概是……一年。」
「怎這時又更久了？」他不會在山裡待太久而嫌悶嗎？
「……去年一時不察，一次買的太多。」他向來節儉之性，不由得又滛此事而皺眉。

登即噗哧笑出，龍宿失笑地對著他，這也有花錢如流水的時候。

「那你的衣物呢？」龍宿說他這件一絲無垢的白裳，「我看你每天都像是在穿新衣裳展示的。」
「這件是六年前買的。」
「……可我看不出來。」話語中仍帶些懷疑。
「吾有潔癖。」對潔淨這方面他異常的堅持。
「那我昨天看你穿的那件呢？」龍宿不死心的再問，「那件看起來比今天還更新。」
「十年。」言簡易賅。
隨即又是陣捧場的驚呼聲。

這個跟面貌完全相差十萬八千里的凡人……

「……修羅。」牠鄭重地喚了他道。
「嗯？」
「在我了解你的廚藝及家務方面後，我對你大概總推了個結論。」
「什麼結論？」
「你果然是個悶騷、愛臉紅、又不愛受捧的道地居家型男人。」
「……」

＊

其實，修羅明瞭龍宿方才所說之謊言。

他之所以不說破，是因自己，些喜悅於牠那時所給他的真正用意。
不久前的那晚，方知曉牠對自己關心的修羅，而今，他能再次體會的到。

體會出，牠試想帶他走出這封閉的山間。

是因他，才使牠有了這份用心。
而不是滛了他人。

「龍宿，要走了。」
「好。」甫整理好衣裳的牠，快步走至他的身旁。

在龍宿朝他笑然之當下，修羅似是自然般牽起了牠的掌心，隨即便走往下山之路。
而當那手心傳來另一者渾然震驚之時，他的唇邊也隱笑不止。
片刻，只見龍宿的頰容上帶些燥紅，牠微垂首，也緩而回握他所給予之溫度。

兩心鼓動不止，是滛牠，也滛他。

因漸而習慣有牠在的地方，當手心牽起時，是他想再去感受龍宿那既明顯，卻又不實言的內心。
在他知曉，自己的眼神逐漸專注在何身影之同時。

當他在行動下表明些什麼，牠無暇再去多想。
僅能由一絲理智的空暇來思索，去了解他心，因彼此相處之下的久時，也起了何樣變化。
而不是為了他者。

思及此，牠緩緩綻然笑開。

輕拉著修羅的衣袖，靜地將首，帶絲眷戀般地擱靠在他的潔袖間。
龍宿闔眼享受了會，這裡有他的恬和味道時。

牠不免帶了些陶醉。

「怎了？」修羅轉首對牠低道。
「沒什麼。」牠刻意以鼻磨蹭他的衣袖一會兒，「只是很好聞。」
「什麼好聞？」見牠此狀，他不由也失笑了聲。
「就你的味道。」牠再深吸了口氣，「而且這裡也很舒服。」
「你當吾是你的枕墊？」他笑問。
「不要這麼小氣。」牠又將首挪移了一個好位子，「再借一下就好。」
「你要在外頭就這樣睡下？」他可注意到龍宿那似想睡下之狀，「這裡可是於外頭。」
「沒關係。」牠只想馬上掉頭，回山居靠著他來睡便可，「那不然是你在怕嗎？」
「吾只是不喜眾人，在此時徒惹非議來打擾。」
「所以我就說。」聞他此言，龍宿便即移開地昂首笑望著他。
「你就說什麼？」他對視，牠那笑睫裡的悅然神情。
「我又多了喜歡你面皮薄的這一條。」言畢，只聞牠又是大笑一陣。
「……龍宿，這時你別鬧了。」果如牠所言，他面上有些臊紅。
龍宿笑弄著修羅，無心將此際在市街上眾人注目之視線，給收進至眼底。
牠也無見，修羅當在接觸人群時，本該形露的緊繃漠然之感。

想轉移他現在原本之焦點，來置於牠的身上。
牠知，而備受用心的他，也如數知曉。

這是因牠的貪，也是對他的好。

「修羅。」牠搖了下他們所牽之掌心，「要不要買件白裳？」
他看著龍宿指著眼前這攤位，隨即便淡聲拒絕，「不了。」
「可我覺得這樣式你穿起來很適合。」牠再勸道，又看了上頭少有裝飾的素裳一會。
「待吾有缺會再買。」他淡道，「先走吧，先去看你想買何用品。」
「那……我就買這件。」龍宿依然佇步不動。
「嗯？」
「我想買這件。」言畢，牠鬆了修羅的手掌，自袖裡拿出錢袋。
「龍宿？」見牠付了幾銅錢，取起了這衣裳。
「這給你。」龍宿笑地將之塞進他的懷裡。
「……你毋須破費於此。」修羅淡地擰眉。
「可我說要下山買用品。」牠搔首笑著，「這只是其一而已。」
「還有別的？」雙眉又蹙得更緊。
「不喜歡？」龍宿湊近他面孔低笑問道。
「不准再破費於吾的事物上。」力持節儉為上的他沉聲道。

見他面色沉然，知情的龍宿只是笑著不語。
牠走向前，主動去牽起他的掌心，而後又抬首望著修羅。

牠壞笑地斜視著，他那始終如一的漠然神情上。

「等會不要被我發現，你又是那悶騷的臉紅。」

而下一刻，他果真如龍宿所言。

＊

回自居中，於房裡的修羅，僅是一逕地瞧著那白裳。
他將之攤好於床榻上，坐於床側的他，無語地看了許久，而心思亦是停擺當時。
在他們下山時，並未買任何物品的修羅，而龍宿，也只買了這裳送予他。

就只是因為說他適合，所以牠便想買。
牠那時的毫無猶豫，令他至今，一直打繞一個問題上。

「……吾有什麼好？」

他有什麼好，可以令牠滛己付出的這麼多？
他有什麼好，可以使牠去尋找隱居深山已久的他？

因龍宿的存在而開始浮出的疑惑，他忘了，最初是自己說不喜探他人隱私的這話語。
可於近來，他開始會好奇，為何在他的面前，牠總是對他笑眼燦然。
也總是說著或做些令自己備感窩心之言語。

這全是因牠而起。

眼神不覺地放和幾許，修羅看向外頭，那甫自客房裡走出，欲至竹亭裡坐歇的龍宿。
頓自心裡冒出一句問話的修羅，視線依舊凝視在那方。

半晌，唇邊忽而掛起了一抹微笑，他走出房，欲至牠正獨坐的那竹亭裡。

「試好衣裳尺寸了嗎？」龍宿聽見他走來的步伐聲，牠便輕問道。
「尚未。」修羅即便坐於牠的身旁之位，「等會吾便會試。」
「那我等晚膳，看你穿出來的樣子。」牠笑說，「如不合的話，明日咱們再下山換一件吧。」
「……需要這麼麻煩？」語氣略帶不茍同之意。
「順便帶你去吃點東西也可。」牠邊說邊是想著，他好像從未吃過外食的紀錄，「我記得你好像都不吃外食。」
「吾茹素。」意指山下的食物大部分都是葷食。
「那明天咱們去找。」言畢，牠即指著自己，「我請客喔。」
「……龍宿。」這聲的原則堅持又起。
「那下次就換你請，這樣很公平。」
「節儉從流。」
「偶爾為之不算為過。」牠仍想駁回此際的主控權威。

一瞇眼，修羅肅然地看著此際與他相對望的龍宿。
而牠，則是在見他仍是那般的固執之餘，漸地，牠揚起一笑。

立時，他也怔然了些，瞳眸注視在牠勾起的唇緣之處。
他邊是看，邊是續想著方才未思考完的一問題。

那麼牠，又有什麼好？

兩雙目光皆停留於彼此，牠省視著他那剛毅的面龐上，頰側拂上了幾絲白髮。
龍宿順手地將之撩去，視線又回至他深邃之眸間。
而這細微之舉動上，牠並未聽見，修羅那被牠所撫上的躍然心跳聲。

這心悸動莫名。

這晌，厚掌兀地觸上牠的頰側，在龍宿剎神之際。
在牠未覺時，那驚呼全由修羅給封了去，而他邊是細吻著，邊是環摟上牠的腰身。

他闔眼，滿心感受這全是牠的體貼。

他發現牠的好，在方才的動作裡，牠那指間所流竄的，不只有外在所表現的這般。
牠對此的不誠實坦訴，只是一味想以行動來傳達。
就因裡頭有掩藏了太多，在他想去一一挖掘的當頭。

也發現牠的好，並不亞於過去時牠對他，所說的諸如喜歡。

＊

這晚，兩者都皆未進食，各待於自房中的他們，心裡都是在想著方才略帶失控之情形。
平躺在床榻上的龍宿，神情仍顯呆愣，指腹又覆上那唇所殘存之餘溫。

以及他的味道。

一片紅痕的先已佈上了許久，而牠又是一個翻身側過，猛地闔眼欲定下心。
但唇畔卻背道地勾起，相違了牠的意志。
「來這招也不通知先……」牠低聲咕噥，這後勁強到牠的頰面，已持續發熱近一個半時辰。

而不管努力皆無法緩下心跳的龍宿，索性一坐起，腦際又開始不爭氣地胡思亂想。
牠想當時，也想當時那似也忘卻克制的修羅。

也有些意外那時，會做出逐於理智外之舉動的修羅，此際神情，亦顯些錯愕及沉然。
對於方剛之情景，他始料未及，而更未料想的是，牠當時也默許了他的做法。

失控者，不只有他一人而已。

一掌揉著額際，他懷疑自己向來無出過差錯的自制力。
「吾怎會……」他怎會這樣的趁牠之危？

他闔眸力欲鎮定，而這心卻只是一再違背。
亦相違他本該檢討再三，卻反覆地思忖著，龍宿當時為何不一把推開他的舉動？

修羅雖知牠對自己，對他人的用心皆有過之，卻也不能因此，來任由他放肆而為。

「小人。」他責罵自己。

心中那不間斷的責備，指點於自己那時的微薄理智上。
也是因此，他漸覺開始氣虛了起來。

這掌又摀上了眼眸，他面色，又開始懊悔著內心那不受控制之念頭。

「……吾這小人……」

＊

清早，龍宿並無踏出客房，牠只是笑地，看著桌案上那靜置的一片枯葉。

眸間帶些思念地沉浸在，那紋路脈胳的包含記憶裡。
這曾是擱在過去那土堆上，深埋他多世的那片葉子。
因為心知尋找他的路途況遠，亦知走上這條是無法回頭之路。

「這世的你，跟過去皆不大相同。」

牠雖無參予過去他這幾世的生命裡，但龍宿仍猶新記得。
他是為他人而生，也是滛他人而亡。

在他眼裡皆滛天下為最之際。

「我知道你不曉得，我對你這份固執念頭究竟有多久。」
當他開始想問之時，牠便知這問題在往後牠定要開口。

「可單獨，我不想回答這問題。」

當牠了解，修羅的心境亦有轉變之時。

牠不希望，在知這緣由之際，他所要給的，是一心想補償對牠這流長時光裡。
他重於責任，牠卻不想為此而令他心生有愧。

等這字，是苦。
但對於妖的千年，依能是經歷渡過。

拿起了那葉，更近地遞置於鼻前，牠輕嗅上頭，那已漸失卻的土間味道。
「……不知道那樹變得如何了。」牠喃道，一手擱上頰緣處。
牠喜於此時平靜的生活，亦懷念過往渡過如覆千年的日子裡。
那是牠的出生之地，也是牠堆放許多思念的千年累累。

千年啊……

支頰所思，心有所往。

然沉浸記憶久時，驀一想到，牠忽略許久之一事。
頓而，那眉顰起，牠拉回了所有思緒，眼神亦開始急然張望，窗外那個熟悉之身形。
早不見蹤影的修羅，牠推想著這時辰，概是他於佛堂坐禪的時間。
吁了口氣，牠暫放鬆了會。

可這心所起的警兆，卻開始令牠擔憂而起。

是滛了何事？

「凡人壽命，沒有長於百年……」

百年者，寥寥無幾。
而千年，更是遑論空談。

【髮結一‧完】

[ 此帖被煢蕭在2009-03-07 20:1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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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09-02-05 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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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2.04 【修龍】髮結1-2

【髮結．二】

這晚，龍宿皆未踏出房門。

至用膳之時間前，修羅皆未見牠平常活躍之身影。
雖牠是妖，可以不食人間食物，但也不會因此而不見蹤影。
他蹙眉，看著眼前那空蕩的位子。

……會是因前幾晚的事情所致？

那晚之後，雖是看見彼此都免不有幾分尷尬，就算如此，他亦堅持自身態度不可有所變化。
而對於牠今日之行徑，他亦查覺出有異。

這並不像牠的作風。

一起身走出廳，穿越籬庭至客房的門外。
修羅佇於門前，只見裡頭一片漆暗，窗口並無透出燭光。
他輕敲扣了聲，「龍宿，可以動晚膳了。」
裡頭無回應，而他再試了幾次，房裡依舊是無聲來回答。
「……龍宿？」他更是疑惑地看著門上。

難道牠不在客房裡頭？

「……失禮了。」一推開門，修羅於觀其詳。
修羅甫進門，事實並未他所想的那般，他瞧見前方有一者，獨自趴俯於桌案上。
這時，只聞牠輕淺一嘆，將首微側轉過地繼續睡下。
見此狀，修羅不禁失笑，緩步向前拍上牠肩，「龍宿，用膳了。」
「嗯？」一聞有聲，龍宿半睜起眼眸，仍帶些惺忪地，看著那光線明暗不定的臉龐上。

睡意登即立醒，牠表情倏而佈滿驚恐地對著前方來者。

「……原來是你……」而在一看清是何人時，牠放心地鬆嘆了口。
「吾怎了？」
「沒……」牠以為是凡間遊魂來此刻意造亂驚牠，「不過你怎會來此？」
「現正為晚膳之時。」言畢，修羅在房裡點了些火燭，將四周點起光亮，「吾以為你發生了何事。」
「放心。」牠朝他展開一笑，「妖界裡我尚屬元老級派。」
「好。」他淡笑，「出來吧，可以用晚膳了。」
「……一定要吃？」龍宿不好意思地搔了首，「可我今晚並無何胃口。」
「怎麼了？」
「大概是午膳吃太多……」牠邊說，邊偷覷著修羅此際的神情。
「吃太多？」他記得牠正午也無動飯菜多少。
「居家男人手藝佳，做妖的也難免會大動食慾嘛。」龍宿更是大笑地拍上他肩。
「……龍宿。」他又是陣沉道。
「我知道你又要臉紅。」牠仍是笑虧不止，「好啦，不說了。」
「……」
「不過你用飯了嗎？」
「尚未。」未將心思放於此的他，只是淡看著龍宿道，「那你就再歇一會吧。」
「……我也可以坐於旁邊看你吃。」不忍他單獨用餐的心情，連同心虛地一併對他說道。
「不用勉強。」他道，「吾見你氣色未佳，還是早歇會。」
「但……」

龍宿欲再多說什麼，卻見他起身走出客房門檻。
而在闔上門的同時，修羅未見龍宿那若有所思的面容。
「抱歉……」牠緩道，在修羅闔上門已走遠之時。
神情略沉，方才所佯裝之笑容亦斂默而下。

牠想，他對於自己今日之狀況，雖是也覺得有異，但亦不會多問些什麼。
因為牠也看出，修羅那眼裡也同樣的在懷疑。

「可我只是……」

牠只是想要點時間，令牠分清此際是現實還是夢境。
在牠覺得時間過的太匆，急得牠尚未多保留些給自己什麼。

既是混亂，亦是棋下無著。

在牠過去皆從未思考過，他們的身分，究竟有何種之差別。

「修羅……」龍宿喃道，將首又俯案於桌上。
已無睡下之情緒，輾轉難側，牠突覺此夜走的特別漫長。

也很寂然。

一如昔日之曾經裡，牠亦是獨身的渡過千年日夜。
可那時的牠，雖仍有此慨然，但亦擁有更多的片段憧憬。

牠是滛此而尋來。

「可我不想因此全成為空談……」

牠雖不想，卻也無力做出改變。

因現實，便是主宰空談之實景。

＊

最近，修羅常見著龍宿，時是坐於同一地方發愣好晌。
偶時，也見牠獨坐於竹亭裡，把玩著指頭，似在細數些什麼。
那眸的若有所思，洩漏了牠此時，正困擾著一些事情。

站在廊上的修羅，偏首注視著那坐於亭裡的獨影。
增了點愁感，少了點活彩。

在牠的背影之上。

如真是因他失制那事，牠也未必至今日才有這些反應，也應會對自己有許多的迴避行為。
修羅仍能感覺的出，那眼神平常依然是擱於自身身上。

……那麼，又是有何事擾牠至此？

擱下手邊正忙之事，修羅走向前也進至竹亭裡。
過去本該是會注意步伐聲而回首的龍宿，今日，卻全然未發覺他的靠近。

「龍宿。」
「……嗯？」聞言，拉回神的龍宿，抬首看著站於身旁的他。
牠看著同自己也坐於一位上的修羅，「嗯？這時辰你不是要去看書？」
「不了，先暫緩。」
「怎麼了？」龍宿探頭地問，「有何大事會讓你耽擱到你的時間原則啊？」
「……吾哪來這麼多的原則？」老聽牠說自己的堅持長原則短的話語。
聞言，龍宿刻意朝他壞笑地問道，「怎麼，要不我再奉送個喜歡一則？」
「龍宿。」他微嘆聲。
大笑不止，牠彷彿可瞧見此話一開口，修羅那臉龐又會多出何樣效果。

「……龍宿，別胡鬧了。」他到此，不是來被牠笑虧的。
「承認了？」
「不是。」又是一個皺眉，「吾只是想問你這幾日近況罷了。」
「嗯？」牠怔，未其然他此時所言之字句，「……修羅，你所說的大事……就是這一條嗎？」
「你也可選擇不說。」他並沒強求之意。
「……不是啦。」牠只是低笑著，「我只是……有些意外而已。」

牠意外，修羅會先放下日常的慣例原則，就只是因牠多日下來的失常。
也意外他的神色，將此關心的話語，已視為對牠的平常態度般。

眸光閃爍了許，笑意更是漾於唇上，龍宿咀嚼著修羅話語下，裡頭包含之關心。

「意外什麼？」
「沒有。」龍宿搖頭，將之擱於心裡自己回味便可。

修羅見牠此狀，似是回覆於從前，牠那總是愛笑的嘴角。
而這心鬆然了許，他還是喜見於無愁擾上眉間的龍宿。

這樣的牠，才好。

「修羅。」
「嗯？」
「我可以……大膽的要求你一件事嗎？」
「倘若在吾可行的範圍之內。」
「不會。」龍宿說道，而唇邊，勾起了抹神秘笑意，「這事對你來說，很簡單。」
「何事？」

此言一出，只感龍宿的掌心，緩緩觸上了他的頰畔。
而後，牠的指腹順過顴緣，遂往而下，來回撫著他帶些乾澀的唇上。

他怔然，與牠笑意漸深的金眸相互對望。

方龍宿將另一掌擺於他的後頸處，一拉下，牠闔眼仰首地對往修羅之唇畔。

他驚，而龍宿似也樂於他此反應。

雙臂覆繞而擁，傾身向前，龍宿邊是笑地啃吻著，邊是感覺另一者仍不予回應地訝然著。
似是不想他仍是置身事外般，指間繞著他的華髮，牠刻意弄亂了他那襲披肩的白絲。
含著笑意的眉睫，牠喜於那髮間所給予的觸感。
軟舌遂漸撬開他的雙齒關，牠更是挑肆地登堂入室。

修羅緊攏著眉，雙掌速擱向牠肩，將牠拉離自身，硬是迫止牠這荒謬舉動。
而龍宿的雙臂仍是未離他肩頸上，又再次傾向前，懸於他的唇邊輕聲笑喃。

「為何要停？」
「荒謬！」他凜然沉聲道。
「可我覺得不是。」近距離的對視，牠邊是啄吻未止，邊是以眼神來示意，牠眸裡也想傳達的堅持。

他與牠，此時皆有同樣的認真。

「因為你擔心。」互望許久，牠忽地冒出此言。
「嗯？」
「怎麼，你還想不出啊？」牠笑問。
「……」修羅仍作不解。
「哈，這只是我想表達的簡單方式。」語畢，只見龍宿盈然笑著，又再補上了幾個細吻。
「……龍宿。」修羅蹙眉地喚著又要來另一勢的牠。

「還是不明白我說什麼？」牠笑道，「你再想深入一點。」
這次由他額際點吻而下，方至他眉間，牠更是重地烙吻地撫平他那緊攏的眉宇。
於至唇畔，牠續是再深吻探入，而他，則仍怔愣於牠離常之話語。

牠想表達的簡單方式？
方才，他平常下的簡單關心，現此，牠原始下的簡單用意。

龍宿不以言談來說明，卻用以行動來答覆。
以此直接之方式，卻拐彎的令他分不清事實。

也令他那剎地看不清，牠想吻去這因牠而起的擔憂。

久之，兩唇相貼之餘，在他同也回應於牠的簡單之際，他亦撫上了牠那順滑的紫髮。
而唇角，緩緩揚起了一弧笑痕。

其實悶騷這詞，牠亦是不惶多讓。

＊

或許，牠是想隱瞞些什麼。
亦或許，他是想猜測些什麼。

沒有率先開口，那疑問就此靜擱於對方心中的攏長沉默。

僅由默契。

他不問，牠不說。
他與牠，皆以此來顧慮對方的感受。

牠以之間平常的生活步調，來粉飾心中對時間的逐漸失落。
而他渾然不知，只能心細的看出，那總是爍動的眸光。

越近的互動距離，遲疑的舉棋不定。

龍宿抵靠於房門板上，那臉上的沉重，令牠揚不起唇角的一絲笑容。
和修羅面前的模樣不同，闔上眼，牠只是噤聲地持續靜默。
推想修羅的年紀，尚有數十年後段的歲月，他仍是可以陪著自身渡過。

倘若沒有意外的話。

此際，牠紫眉越是蹙了起。
「意外……」
他非是佛者，不同於過去捨身滛世那般。
可其他凡人又會怎樣看待，於未來仍是個未定之數。
有可能因他的髮色；亦有可能因自身為妖同他居於此，往後眾人會因此來借題發揮。

種種可能，打碎了牠還依存這時光的慶幸裡。

「我……是妖。」

是妖，是已過盡千年更迭的狐妖。

而於千年裡，他的輪迴又能有多長？
而牠對他的深刻，於他心中，那份量又有多少？

對於時間，因沒有終期的歸點，為妖的牠，過去總是於旁觀之身分，來看著這沉淪凡間千年的修羅。
每一世的重複，那迴於生與死的擺盪糾結。
而當這步牠已走出，脫離的旁觀之局的日子裡，才發現，為何凡人總是朗朗上口，須珍惜每寸光陰。

凡人所持有之壽命，對妖而言，不過是稍爾一瞬。
卻不知，凡人於短暫的時間裡，所擁有的，比從未珍惜的牠更來的廣闊。

「那我到了最後，所能留下的……又是什麼？」牠茫然，不解地低聲喃道。

牠不願，也不欲再想這深思後的結果。

是什麼？

……一無所有。

這時，本該專注獨閱書冊的修羅，反而了無心思於此上頭。

面龐沉著而下，他有些悶地低嘆了聲。
闔上書，他俯首淡揉了額際。

過去從未不穩定的思緒，最近卻隱約有了轉變。
只是隱兆未明，令他仍佇步於困惑之中。

他知是為了誰。

近來想擁有的片段有許多，別於從前，那千篇一律的日子裡。
而那片段裡，出現龍宿的畫面，亦是這裡頭之重心。

每經一日，份量亦是不自覺地添加了許。

修羅知牠已無法再跟當初，用以同樣的目光來看待。
他明白雙方有意，牠也無排斥這越漸接近的距離。

他與牠，皆是以無語來靜待時日後的結果。

而每增添思念的比重，令他此心也開始有了計較。
他會計較些什麼，便是情感中那對方的言談神情之間。
牠的話語所透露，牠的眼神所示意，對自己，對逐漸沉陷的自己，是否亦跟他自心有同等的地位。
當局者迷，他的縝密於這時全派不上用場，空以推論，自心總不能接受個踏實。

非是誰給的孰高與低，而是這心有無去感受到，彼此所傳達些什麼。

那是之間的默契及交流。

那麼牠近來的異常，是否為了何事隱瞞而欲言又止？
他雖不強迫，並不表示他的求知也因此而有所收卻。

「吾也不喜，你欲想掩飾的笑容。」
欲自裹起的偽裝，卻為眸底的綻露而洩了底。

修羅看出，卻亦是沉默的等待著。
他等待牠開口的那日。

而這等待的途中，煩惱的，不單只於龍宿而已。

他亦惱然，在這猜測難知的過程裡。

＊

爾後，他們遂成了道矛盾之關係。
費猜心思之彼此，卻逐陷於雙方給予之深沼裡。

當擁抱成了之間熟悉之習慣，而隱瞞，也成了心上背隔之距離。

龍宿總是指繞著他頸後的華髮，將首，舒適地擱於他的肩上。
他無多說，就這般將首默地偏置於牠的髮側。
闔上眼，汲取牠身上所帶之清新味道。
他聽，牠道。
牠細訴的喜歡字句，在牠笑然的話語裡，映上他泛紅的耳根裡。

而唇舌交纏的沾染，渲上了他不再是單調的同一清色。

在他的生活裡，在他的心坎裡。

思緒總是會停擺的當下，那只因龍宿而起的悸然。
也因牠而起，這漸來收不回之情感。

而自己，亦順從這些無法回頭的改變。

唇吻間，似是替牠欲蓋彌彰地找個藉口，來阻下修羅的縝密心思。
也想去安下，那不該是屬於他的憂慮。
總是在修羅的眸裡，瞧見他想看穿牠的心思，及那欲言卻不開口的啟語。

他選擇尊重牠的心事。
牠欣慰他處世之原則，縱然這會使他心有不安。

思及此，龍宿闔上眼，更是珍惜地深擁著修羅的頸間。
埋首，牠深吸他那安心的味道，亦刻意以鼻磨蹭他的頸緣。
「……龍宿，等會吾還要做晚膳。」這樣他無法起身。
聞言，牠抬首與他對望，「你餓了呀？」
「還好。」
「那我繼續。」語畢，龍宿又再次地奮力埋首地深汲著。
「作息仍是要規律。」
「偶爾違規也成。」牠哼了兩氣至他的頸邊，「這樣很舒服。」
而他則是失笑，默許地容牠放肆。
修羅闔眼，環上牠腰的手勁，又更是緊實了些。
他無明說，只是淡淡地欣悅著，這些與牠相處的時光。

「修羅。」牠喚，起首看著他瞳眸。
「嗯？」
「你習慣我住在此的這些日子嗎？」龍宿問道，那話語，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怎突然這麼問？」
「……沒什麼，只是我突然想到這問題而已。」

修羅聞言，他淡視著那雙近在咫尺之眼眸，那漠下的薄唇，淺勾而起。

「和你相處的感覺，並不壞。」他含蓄地道。
「那……你會想要繼續過這日子下去嗎？」
「什麼意思？」
「就是和我。」牠指著自己，「我與你就這樣繼續生活下去。」

牠的話語，是昭心的坦白，是無想去隱藏的實在。
與牠對上的眸間，他見龍宿畏懼他自己若有的半分遲疑，也畏懼他話語會有的搪塞模糊。
而他既是了解牠想長留於此，那麼，他亦不會反對。
因他也想圖個藉口，希望牠陪同他渡過往後之生活。

使他的平靜單調，不再是一往如然。

「那麼，換吾反問。」他無答他的問話，反由他來主動問道，「你習慣和吾的這些生活？」
「習慣。」牠老實地點頭答道，「這樣的感覺很好。」
「那就是了。」
「什麼是了？」
「龍宿，你的問題，都只是你的多心致矣。」

他笑，對牠的多心而笑。
聞言的龍宿，牠望著他的笑睫，將那些字句細密地讀入心坎裡。

牠問，他習不習慣有牠的生活，想不想與牠就這樣地過下去。
而修羅，只是反問了牠如同之話語。
知曉不慣坦言吐露的修羅，只已行動或以含蓄的言語，來表達給對方而明白。
他說過對於其他者，不會任由他們恣意胡來，而自己在屢犯他的原則之際，卻從未見過他的惱然神狀。

仍是笑著，如牠印象裡熟悉的笑著。
對牠的破例，他已給過了太多回，他卻從未因此而覺擾然。

就只是淡聲問道，這句反問牠的言語。
而那給牠的回答，是肯定的這樣平常。

那就是了。
那就是他給牠另一種方式的表白。

驀然，龍宿再次擁上他頸，瞭解他話下深意的牠，有些鼻酸地感動了陣。
而他無語，單以珍惜的手勁，拍撫著牠的紫髮，牠的背脊。
「修羅。」牠再喚聲。
「嗯？」
「你知道狐妖的個性本質嗎？」
「吾聽你說。」
「狐妖的私，多過於其他類別之妖。」
「你說是何方面？」
「自私，為己之私。」牠闔眼地實道。
「……吾明白了。」修羅無多去深問，那屬於牠曾想隱瞞的實情。
「世人皆道的狡猾奸詐，這就是形容狐妖的本質。」
「你會在乎這些形容說法？」他反問。
「……我只在乎，你對我的看法。」

他對牠之看法，及牠對他之種種。

世人做何他想，牠毋管，牠只是想知，在坦言牠的醜陋之後，他對自己是怎般地觀點。

「吾只相信吾所見的。」
他只相信現下，他與龍宿相處認識的這些所經片段。
「可我的貪念及自私，多太多你那心的無求。」
「這就是你。」修羅淡道，無去斥責牠貪私的話語，「不用執意去遷就吾而壓抑自己。」
「……謝謝。」

牠道謝著，修羅對於牠的寬待與包容。
在當牠去闡明自己，真正與他背道的論點之時，他亦無用這一身的堅持，來去駁斥牠的觀念。

「其實，除了世人所道的觀點之外，還有一者，是他們都未曾看出的。」
「你說。」
「是身為狐妖的執著。」

他人之心皆有份執著，只是亦須端看，那執念究是孰深或淺。
為情，為物，或是亦為他者。

「我的自私，來自我的執著。」牠說著，仍是持續地摟著他那頸肩處。
修羅無語，也無放下懷上牠的手勢，淡揉上牠的順滑髮間，給了牠安下心的行動作為表達。

他不會多問，因他仍是選擇去尊重牠的話語及舉動。
只是他不知曉，牠真正想去實行執著自私之處的，又是為了何者。

也不知曉，因牠的執著，亦會使牠奮不顧身的未知可能。
牠是滛他而尋來，就只因這份源頭。

滛私，為了執著。

看不見龍宿面容的修羅，只是察覺了牠環上的手勢收緊。
牠微伸手，不自禁地想去撫著他那因風揚起的髮絲。

一掌空。

牠想抓住什麼？
想抓住的是他那短暫歲月，還是就讓他因風而去？

終會盡期的一日，在他的白髮依然。
而自身的時光，又會停留於過去一次次為他埋下的白骨。

那種空洞，蝕心之間的痛楚。

「龍宿？」
他不解，牠突兀的緊繃之感是打何而來，而牠並無回應，一逕地埋於自身的思緒裡。
牠的異常，令修羅不解其然。

他亦不知，龍宿方才所說之私，是為了什麼而開口。

亦渾不知，於牠心底是為何因，所下的一道抉擇。

＊

這晚，未掩上之窗牖，拂進了一室寒風。
燭光殘火熒然，搖曳著他那迤長的孤影下。

窗外的颯響風聲依舊，仍無睡意的修羅，認真翻著經書來讀閱。
而門版傳來的敲扣聲，打斷了他的思考。
修羅站起身拉開門，便見於門外的是一臉愁色的龍宿。

「這麼晚了，怎還不睡？」他皺眉，不解牠所帶的這副神色。
「那你呢？」換牠反問聲，「已至深夜，你又怎不熄了燭火入眠？」
「先進來吧。」
此為夏末之際，由以山間夜晚之涼溫，老站於外頭容易受寒。
順他而進了門檻，修羅自櫃中翻了件外裳，遞過示意要牠披上。
牠披上肩，在與他對坐於桌案時，牠只是一逕地望向他的瞳上。
「有煩惱之事，你可開口不要緊。」他勸道，料知龍宿那欲言啞口之意。
牠凝眉，望向他一如淡然之神情，方聽他那勸話，也如從前般的溫和。
片刻，站起了身子，牠朝他所坐的方向走去。
「修羅。」龍宿輕喚，而他則聞言地抬起首。
便俯首傾下，龍宿闔眼地吻上修羅仍未反應的唇間。
不如以往，這吻帶了些激狂，而本令他驚然的當下，修羅卻見，龍宿那帶鬱不舒之紫眉。

今晚，牠是怎麼了？

此際，心思全放於牠今日反常的修羅，蹙眉地拉開了龍宿那踰舉的索求。
「龍宿，先跟吾說個明白。」他越漸不放心牠近日來的不對勁。
「待會我會說明。」牠推拒了修羅抵下牠的手勢。
「龍……」欲再勸止，而話語卻全由牠止住。
牠側坐於他的腿上，伸臂環擁他頸。
他皺眉，與牠若有所思的眼眸對望，而無像方才般推開龍宿。
因他察覺，在牠這舉動裡，有著不易發覺的複雜情緒。

那纏上多日來，這令牠反常不已之因素。

而牠，則刻意地啃咬他的唇關，挑舌而入，似是不滿他這般地被動。

「你只需思考現在。」

牠不要他用此時，來去思考牠何以會做出的這些舉動的背後原因。

龍宿一伸掌，蓋上了那欲看透牠心的瞳眸。
細碎啄吻至他的下頷之處，那帶些刺感的鬍緣，牠伸舌，笑地挑上了那緣邊。
而未預料他這舉動的修羅，渾身震然。
方那唇吻遊移不定，似想勾起他些什麼，當牠身更傾近他時，只覺他眉又是更深蹙了陣。

牠笑著，而聲音皆遞入至他耳際。

迴吟不止。

是以佛為律為戒，是以佛念來為修身當論。
而於這世，他只是個俗子，非是斷情無慾之佛者。

他不過是個凡人。

半晌，他伸掌拿下了遮上他眼的手心，轉首看向，擱於他肩上的龍宿。
在雙方那心鼓譟異然中，牠以掌心撫蹭上了他的頰側。

而修羅立時準吻下，伴隨這全因牠所響之鼓譟心音。

並不是無動於衷，於這心之悸盪。

仍握上牠掌心的修羅，那剎失制之情緒，與牠的唇吻之間，他反了本屬於他的被動。
氤氳熱氣的充斥中，雙陷於彼此所給予的失控。
但他的理智，仍穩地站於上頭。
「龍宿，不要瞞吾。」分開了交銜之唇緣，修羅緩沉道。
「那你想想，我又會瞞你什麼？」

近若咫尺的對望中，那漸隔心似海的隱瞞裡。
說他真是會尊重牠的選擇，但他也瞞不過這心仍想推測欲知的念頭。

「……吾不知。」
「那麼這些日以來，你會想去問嗎？」
「吾曾想過。」
「可我知道你仍是選擇尊重。」

牠笑，欣慰地笑著。
而這笑意及方才的話語，亦同時回絕了修羅欲問話的舉動。
退離開了滿是他氣息的周圍，龍宿走至他的桌案對邊坐下。
見他的神色漠然凝肅，似是已知曉了牠話裡的拒絕。

「……修羅。」
「嗯？」他沉地應聲。
「這晚我來，我是想跟你說。」牠俯首，選擇不看他這時的表情，「近日，我想……回去一趟。」
「回去你的故鄉？」
「對。」牠淡地點首，「想去看看久未回去的故鄉是否有改變。」
「這就是近日來，你煩惱的主因？」他淡問。
「……這只是一部分。」

如用這理由實過於牽強，牠知，而他也知。
知曉牠不會開口告知的修羅，只是逕看著龍宿，良久，皆是無答覆回應。

「……你去吧。」他只是這麼說道。
「我會回來的。」龍宿保證道。

而修羅，只是闔上眼予以回應。
一見狀，牠有些慌然。

「修羅，不要這樣……」牠以掌覆上了他的掌心，「我不會食言。」

牠話下甚是急然，而他原帶些冰冷之掌心，也由另一溫暖給覆了上去。
修羅聽得很清楚，那急欲保證下之真意。

牠依舊在關心他的一舉一動。

「吾知曉你的性子。」漸地，他睜眸，對著牠淡笑而開。
「給我一年的時間。」牠仍認為他未安下心，「一年就好。」
「你何時會動身？」
「再過……三日。」
牠不想花上太多的時間，來耗去他能陪同牠的時日。
「那麼趁這幾日，你就準備好打點路上所需之物吧。」
「修羅……」
「嗯？」

「你信任我嗎？」牠問，話語裡似欲想得到他的肯定。

修羅亦聽的分明牠話下的含意。

而他，只是站起身子，走至龍宿的身後。
俯身由後擁起，將首擱於牠肩，用他最習慣的行動，來表達他想讓牠放心的意義。

牠怔然，方有句話語清晰地抵入牠的耳邊。

「吾可曾懷疑你過？」

＊

他真從未懷疑牠過。

這三日，牠們之間仍如平常，笑聲朗朗依舊。
偶時會無預料他擁抱之舉，在牠悸動於他難能主動之中，亦能發覺修羅手勁之下想掩飾什麼。

正收拾行李的牠，如是想著。

他曾說過，因他這髮色，令山下凡人皆是對他迴以避之。
牠曾見過，因他這話語，所想隱藏那對他人所豎之心防。

而龍宿知曉，他這擁抱，是他心已對牠付出投下了多少。

這全是對牠的信任。

「修羅。」在踏出門檻時，牠回身喚道。
「嗯？」聞言，他回首應聲，「不是要上路了？」
「要不我再來個道別的喜歡一則？」龍宿笑地問道。
「……龍宿。」他嘆。
「不聽？」牠笑意更深。
「別鬧了。」
「你老該不了你那害羞的悶騷……」牠大笑出聲。
「……」他只是失笑無多說何語。
「好吧，那……我走了。」
「去吧。」

修羅佇於原地看著，淡紫身影上，那抹所形之落寞色彩。
在牠的身後，在牠帶些沉重的步伐中。

許久，當際掠風而起，沙起了一盪風塵。
他見龍宿那髮飄逸揚起，似牽起了萬屢愁絲，透至他心。

僅在倏忽之間。

「龍……」欲喚聲，卻見牠已行步漸遠，只消眼暫爾，便見牠已遭了景物隱沒而去。

可方才他所覺而出的愁感，那又是為何？

「牠此行應是無事。」
片晌，他回身進至屋裡。
只見餐桌之上，有著方才與牠共用進餐的餐具等，仍未收拾而下。
好半晌，仍是未續下動作的修羅，面龐怔愣，回想起龍宿於此位上對他所言的許多笑語。

漸而，他亦笑起，唇緣淡起一弧。

許是牠說想在一年中，能辦妥牠所擾心之事，甫當牠回來之後，他能再見牠以往的笑顏。
有這牽掛的心上，在又回到獨身一人的等待中，他未覺有絲悵然。

心上所帶的實是期待。

修羅的手邊始而動作，他獨自收拾著碗筷，而思緒仍是停滯當前。

停滯在他已擱置很久的一個念頭。

方心頭那聲仍是問著，字字句句，入至他心坎裡，醞釀陳放著。
陳香一迴，藏的支句滿載是思念的味道。

你能否長留下來，就這般簡單陪同吾往後之生活？
龍宿，好不？

他想，牠應是會答應自己。

漸之，他又笑起，緩進至了膳房處理餐具。

＊

塵揚飛散，
薰黃色麗的醉陽伴著漸行的雲。

覓之初，
當獨身一自地踏上尋人之腳步。
回之際，
亦獨身一自地踏上尋歸之腳步。

徒是心境相迴，在牠過去尋人之時，那滿心的盛是期待。
而現此，那懷的全是焦慮及澀然。

回返歸途，日月轉景依舊。
此際揚草叢間，和風拂起了牠那襲紫裳長款。
仰頸而望，在矗山層巒的連綿中，牠見了匆掠之下的蒼雲。

如年如月的萬覆景態，變更的徒是時光不再。

牠無語，步伐仍是未止。

＊

離隔多日，季景輪轉。

在夕下，修羅獨坐於竹亭上，飲著方溫過之茶茗。
靜默無語，那眸淡地望向夕沉那方，隨之隱沒至山下。

時已至夜。

當辰子點綴於夜中的空景時，相襯於那甚是寂寞的素月上。
半晌，他俯首，看著身旁有著一空缺位子。
這心亦是空缺了什麼，填補不滿。

不知這路上，龍宿是否無恙乎？

飲著茗茶，他無開口，將這話語又再次地擱於心頭。
他記得，與牠相識的日子，正為春初，方牠離去時，當是為夏末之際。

「這麼快……便是一個半年了？」

在他無預料下，與牠相處時間奔走的竟是如此快速。
過去他從無查覺，因他的生活步調顯是這般平凡簡調。

思即此，他斂下眸，想著自己一直去迴避的問題。

修羅雖明瞭龍宿不會以凡人之見，來去看待他的不同之處。
但他持以簡單生活的悶調已久，對牠那曾繁華的閱覽下，很顯然這當是兩相迴異的經歷。
偶時他總會思慮著，當他耽溺越下之同時，牠是否會因他的苦悶，而便此作罷？

這般小人之推測，他知是對龍宿不信任之做法。

只是這心既已起了變化，該是會有的計較之心，偶時，亦會令他鬱了上陣。
想問，想知，卻曉得這些話語徒是增添隔閡的距離。

「平凡無奇之四字，便足是形容吾的寡然一身。」

他既定的自認為，令他總分不清，龍宿最初尋他的動機究竟為何。
牠對自身的好，是為何而來他亦不知

修羅只心知，龍宿是出自於真心所待。

牠的好，他絲毫不曾懷疑過。

輕淺一嘆，這些都概是他的多心所致罷了。
這一耽擱，方記得至晚時他仍未進食，但自己至此時都仍未有食慾。
而雖是可以省下一二餐，但自身習慣的原則，他仍是會強迫自己進食上一兩口。

因何強迫自己？
他倒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不過……偶爾怠惰一次也無妨。」
順於自然，這也無妨。

無意地，他想起有一時，龍宿說要帶他下山去餐館見識美味素食，而牠亦闊氣地揚言請客。
不單如此，牠當時也常做出些令修羅倍驚之舉。

只是事後想來，他淡地莞爾至之。

這便是牠率然下的快樂。

手中那杯已涼下的茶茗，他始終無啟口飲下。
心思又不禁地去嚮往，牠與他相處的半年裡，那些種種過去。

這夜，漸至已深。

些冷的周圍，略寒的晚風拂至他身。
但他未感寒意，就這般怔神許久。

因這心，很是暖和。

＊

陌生的周遭景物，轉換的時代光景。

牠無記起過去牠尋他的時日究竟多少，但能熟知回去路線的龍宿，不免亦錯愕了許。
過去並不知他轉世於何地，以致耗上了多載時光。
但而今既已尋至，用以一年的時間的來回，牠自認該是足夠。
可發現該是熟悉的回途路程，卻已歸為了一個過去。

徒剩陌生，徒剩茫然。

世局更變至多，這未在牠的預料之內。
方所說的一年，牠不知，是否會成了信口開河。

那面容所帶的焦著惶色，只因牠不想失諾於修羅。

「嗯？」頰間略感濕意，牠微怔，抬起了首。
只見瓣瓣雪花自天散然而下，漸替之了本為渲黃一片的枯色。
髮間所沾染的白瓣，方那雪色，不禁地令牠又想起了一人。

牠闔眼，伸手承接了一雪花，而後，緩地握緊掌心至深。

「我答應過不會食言。」既是說到，便要努力做到。

龍宿拉攏了披裳，無再去注意越漸加劇的雪勢。
而踩踏的本是為碎葉聲響，也一一地由雪色覆之而上。

牠的紫髮，在牠甚是急然奔走的身影中，飄揚而起。
那紫獨身於茫茫蒼色之間，既是醒目，亦是色混的相偕不分。

亦如過去，在與修羅擁抱之時，他與牠的髮間，所相混上的色調。

如同牠所給予的，是對他明確之真心。
而修羅所付出的，亦是對牠明確之等待。

是明確，是醒目，亦是相偕不分。

在他們曾相擁的髮間色染中，已代括了所結上的兩心。

＊

華雪之勢依然，甚有加劇之現象。

緊闔了窗扇被風掠的急急作響，正於房裡閱覽書籍的修羅，亦被此聲擾的無法專心。
殘燭被窗隙之漏風而吹的曳然不定，他轉首，看著縫外的一片雪景。

而看著方才未閱完的書頁亦因風翻了他去，他闔上書冊，起了身欲將窗子再上緊一些。
當他伸手欲觸上窗子之際，只見窗扇順風勢的猛然大作而推了開。

見上此狀，他知是氣候所致，但也因如此，他才覺得疑問。

……這會是何前兆的警示？

深思了許，他取了掛於一旁的厚裳，推門而出，只覺忒寒刺骨的冷意，透至他身。
走至庭外間的修羅，以內勁來抵禦這嚴寒之氣。
方席捲而來的雪勢，襲上了獨佇於雪泥上的潔然之者。
淡皺眉，他並不喜這嘈雜難消之風雪聲。

喧肆的狂雪，咆哮的亂人心神。

他伸手，看著掌際上的瓣瓣雪花，那盈盈蒼潔之色。
瞇上眼，修羅似是於雪瓣中，見了隱泛欲出的另一色彩。

帶絲血色。

何以此故？

甫思索的當下，卻感另一陣勢起更顯龐大之雪勢，朝他迎面而去。
方急掠而來，將那沾染雪花的白髮揚然逸起。

驀地，一股疼意無由來地竄自心口，打亂了他正調息內勁的心脈上。

步伐踉蹌不穩，他摀著胸口喘息欲定。

「吾怎會……」話未畢，只覺那疼感更是加重其上。
本為紊亂的氣息，更是添了一股劣勢。
修羅伸指點了數穴暫護心脈，眉間深蹙，更是疑地不解其然。
若是方才自己心有旁騖，那麼他當會警覺是否有分神才是，但這股無名之因，來的異然突兀。

隱隱的不詳兆端，令自心越顯的不踏實。

「……龍宿？」一喚聲，更覺胸臆緊窒悶痛的令他難受。

瞬而，但聞一股刺鼻的血腥之味，更亂了他強自定下的心神。
他自口嘔了出鮮紅，他的唇角，亦綻露了絲血餘。

而此際，一股寒冽兀地掃進他心。

方覺這股寒意倍增，催至心頭，席捲而來。

他俯首，視了地面已然變色之雪景。

只見一地的斑駁，血紅染映了那不再的皎白。

＊

行步依舊，那匆然之身影少曾稍刻休息停留過。

口間不斷呼吐出霧煙，凍寒的雙手隱顫著。
龍宿拉緊了披裳，踏足跨越著每一步皆深陷的白雪上。
在這茫茫一片的土地上，牠就這般惶然的遊走尋找。

尋找那似是遺失的歸處。

而牠為何會尋歸至此，真實原因，牠始終無對修羅啟口。
起這念頭之因，只滛他的壽命；而欲想達成這果，牠想，一切回於源頭應是有跡可循。

於過去，在他與人世緣盡之際，這便是與牠緣起之時。

在那樹下，在牠曾收藏諸多回憶的地方。

不禁地，牠俯首看著這抖寒的雙手，那曾替他收埋骨灰的種種。
當逝的畫面不斷重演，於牠思緒間輾轉之百迴。

「修羅……」
呢喃聲語，字句飽含了牠從無更變的情感。

也無更變牠仍依續邁進的腳步。

行至此，當牠似是尋著了周遭有些熟悉的景物，牠一驚，始而詳細地環顧著四周。
緩地，這眉間所帶之悅然，一洩牠多日來的積鬱未抒。
「那是……」
甫越走至前方，當見那曾同牠度過備多年載之大樹時，伐間甚是迅地奔然向前。

漸揚起了唇角，那於多月後頭次展現的笑容上。

龍宿快速地跑至那樹下，見著周圍都仍同記憶般的模樣，無變動過。
呼了口氣，牠安下心了幾許，俯首尋了以前習慣之位，將上身擱靠在樹幹上暫坐歇息。
一昂首，看著這堆雪覆霜的樹上，那沿密交錯的枝節。
牠想著，這樹在牠記憶下又似增大了些。
龍宿慣性地將掌心放著身旁的土堆，轉首看了看，片刻，便伸手撥開了覆於其上的厚雪。
向來戒心甚高的牠，欲查看牠離開了這麼多時日，牠的回憶是否仍完好無缺。
「嗯？」指間似是觸到了異樣般，牠疑惑，手間更是迅速動作。

淡凝眉，這心漸而罩上了一股莫名的不詳預感。

「怎會……」
牠驚道，一撥黃土，卻見牠所埋於裡頭的骨灰全都失卻不復見。
心一急，龍宿奮力地撥掘更深，方牠的指腹，在牠越顯躁狂不安的舉動下滲血而出。
「修羅……修羅……」
似是消失般，牠立即起身遍看四周，那眸中所帶了滿是恐慌。

倘若是有心之者，欲掘起修羅累上幾世的骨灰……

驀然，牠想起那時曾想逃避之一事。
在凡人匆匆歲月裡，未料的可能之事，也佔了壽命的一大部分。

那便是無預警之意外。

「你在……找這個東西？」
正忙地四顧環首的龍宿，一聞言，猛將視線轉至那發聲方向。
便見那發聲者的身旁足下，放了一個黝黑重罈。
「還給我！」龍宿急然喝聲。
「這怎會是你的所有之物？」那者只是淡一挑眉。
「這可又是你的？」牠反問，瞇眼地視著用意不善之來者，「拿來！」

語畢，但見龍宿的四方暗下，環地走出了數眾來者。
暗一心驚，牠發覺此地的所有來眾之氣，皆是同牠一般的身分。

狐妖。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我們只是處理門戶之下的敗類。」
「……把它還我。」選擇無視此一激怒之語，牠這麼要求著。
「你何有要我歸還之理？」
「我再說一次，把它還我。」龍宿的語氣顯地有些不耐。
「你記不記得……在過去你第一次遇見這佛者之時，他最後是怎麼逝世的？」似若無聞牠的話語，那來者逕自說道。
「……」

牠一震然，良久，皆是以沉默而答覆。

「佛者非只渡化世眾凡人，當以禍害之妖，他也擅自發那無聊慈悲地渡世為懷。」
「不要口出不遜！」沉聲警告，牠不允那話語中對修羅有任何的諷語鄙視。
「你還是不記得過去，他是怎麼死的？」
似要挑起他怒火般，隻字片語，皆欲挑起牠那心口間之陰霾。
而知曉他們話語下激將之策的龍宿，仍獨自地選擇聽而無聞。
「欲一心渡化這曾弒氣滿身的狐妖，這佛者應是知道最終是怎地亡法。」
「……別說了。」
「那麼你要不再看個仔細，回味他是何種死法？」

甫一聞聲，龍宿慌地抬首，見到了同為狐妖的來者，手中正拿著那一黑罈。

便見那者提氣一使，掌間凝了勁力之氣。

而龍宿知曉那舉動是為何，欲跑向前阻止之際，身後有兩掌風便擊至項背。
甫這口雖嘔出朱紅，但牠仍執意地視著當前。

倏地睜眸，這心似是停擺一瞬。

「修羅！」

遲來話語，只見漫天灰海，及那斷碎的白骨似是如塵般的堆落在地。
霍然的雪風大作，那碎灰亦伴風勢揚然長去。

抖地一聲，雙膝頹然地跪於雪地，牠似是無神地俯首晃腦著。

坐等千年後，我為何會奢求而去？
只因我想放手一搏。

曾是滿身血腥的污穢戀上了無塵的白，而次次親自覆葬的雙手，其實，也是深害那白染下禍源。
只因牠曾地獨斷過私，深厭那普愛世人的懷大胸襟。

牠是愛，牠是恨。

牠不要獨自一身，來焚然這因他而傾盡的所有瘋狂。

「這是……我的過去……」

便因是如此的深罪不堪，至於今日，牠仍選擇了逃避隱藏。
「於過去，你不單只親手刃了佛者一名，弒殺多數的同類之罪，我想你自己心裡應當有數。」
異常尖銳的字句砭上牠心，那種刺骨灼然的疼痛。

於這心上。

「……先讓我收好他的骨灰。」無加辯駁，牠只是這麼淡道。
「先等等。」那者伸手制止牠的動作，「在你死之前，我還有一事相問。」
一揮開他的阻饒，牠無表情地蹲下身一一拾起那些殘骸碎骨。
而被牠這麼無視，那者只是笑了笑，無多說什麼。
「傳聞那佛者方渡化於你，臨死之際，他是否曾交予你一物？」
而聞此語，本以為他們來眾是欲以骨灰來作誘餌的龍宿，不由地疑心一起。
「……你們不是欲以這罈來逼我就擒？」
「這只是一部分。」此話語，含了他們已如願達成此部分的傲大自負。
「說清楚。」
「傳聞那佛者曾以畢身修為，欲化消你那身的戾殺之氣，於逝世之前，經累世下的善果，他得以生成一物。」
「……是何物？」此事牠怎從未瞧過及聽說？

「佛心。」

此話一出，便見周圍同為狐妖之眾，緩緩逼近至牠身旁。
而當知實情的龍宿，那面容似是恍若未見他們的殺意般。
在牠的眸裡，所見的都是那善利為己之心。

這就是身為狐妖所掩的真實之性。

單就為了佛心。

「這骨灰……其實你們也動過手腳了，對不？」
「你若交出佛心，這世那佛者這世可免逃一死。」

聲聞了眾狐妖的話語，兀自枉顧他命，便只為了佛心這物。
方想起，在牠離行之際，於修羅的眸裡，牠所看見他想傳達的一語。

他要牠平安無事。

「我也希望，你能平安的等我回來……」牠哽道，話語裡帶了些含咽。
而盤於腦際的，便是他身盡染血的每一幕。

歷歷深刻。

許久，龍宿只是再次地闔上了眼。
那掌心緩地握起，帶了憤怒，帶了不願，及帶了那心候千年已久之追求。

牠因他而執著。

「我曾因為過去的濫殺，而於此過了千年之時的自責。」
「也曾因為嫉妒而矇蔽，而枉了那慈心佛者之一命。」
這些話語雖是低淺，但仍是清晰可聞。

而那佛者，便是屢世之前的修羅。

「那佛者屢聲告誡，『當以同心體會，去曉悟別於自身另一方之眼界。』」
似若喃喃自語，又似若要他們聽見般，獨自回憶起過往逝事的龍宿，仍是無掙開雙眼。
「而後，我才漸地發覺，原來過去我活的是這般地可悲。」
「那又如何？」在他們一心想奪得佛心之下，牠的話語，漸顯之微薄無聞般。
「既是可悲，既是枉然，而當毫無自省的自己，過的僅只是個行屍同般。」

仰起首，屢絲牽上了牠的面容，牠任由風雪吹散了那長紫髮。
那唇角淡揚起一笑，猶似在嘲笑自身曾經的無知一般。

「既是行屍，走肉於凡間俗世，又何不用一劍，來了卻自身的無用性命？」
眾妖眼見龍宿那舉止帶了些無神般，身子晃搖不停地環於原地行步著。
而在當牠說出了無用性命這四字之時，某種不詳兆端，正兀自地隱約成形著。

「你……想說什麼？」
「那麼，你們又做了些什麼？」

緩地，牠一睜眸，定地環視了周圍所有的狐妖之群。
他們的所做之為，雖尚不及過去牠那般極端，可卻也看出了另一事實。

因他們，而成了牠所見自己過去的另一份借鏡。
而若是現今的自己，會是怎地來決定自身的命運？

牠要親手來葬了過去曾做太多殺弒的自己。

「如再對佛心及修羅有一貪念者，你們，皆只有一種下場。」
並無猶豫般，牠只是默然地一抬掌。
根本不信牠有如何作為，數眾狐妖仍是進逼向前，「妖言放肆！」
此一語方畢，但見一灑腥紅的血花，在眾妖皆是錯愕的當際下。

這下場，便是牠給予自己過去的總一論斷。

一旋身，牠又劃斷了數名狐妖的喉際，而牠的紫裳之上，亦淬染了斑斑血漬。
而後，更是多數的妖群紛紛向前，同是為佛心，卻更是可悲地對殺了同類。

此時，獨佇於龍宿不遠處的那樹，似是同感了龍宿的那心。
當紅血不斷地染於蒼雪之上，自樹間所發的颯聲搖曳作響。

猶若哀鳴著。

漸而，在風勢趨急之同時，梢上那片片枯葉亦隨勢而揚飛了去。
方那旋縱之際，亦同於那紅雪般。

一片腥色，掩了當空下的偌白。

【髮結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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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62)

2樓發表於: 2009-02-05 21: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龍宿的過去果然還是這樣極端，不管人或妖，在遇見的種種點滴下，仿似水中之稜石，緩緩磨去了原先之狀，變成現在之樣

頂端

煢蕭

蕭仔很忙(喂)

級別: 聖騎士

鮮花(120)

3樓發表於: 2009-02-06 05:2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TO joeess:

我認為是狐妖的性子多是以貪及私為本體，也就是欲望。
這兩種主要致使牠的後續動機有很多種，
而極端我想也是必然的一種，
但我個人比較偏愛把極端這詞美化成>>絕對的執著ˊ////3////ˋ(喂)

而關於過去龍宿如何磨合成現在的性子.
這後續會說明囉^^

謝謝觀文~

以及看倌們的鮮花(驚捧//////////(喂))

頂端

煢蕭

蕭仔很忙(喂)

級別: 聖騎士

鮮花(120)

4樓發表於: 2009-02-07 04: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髮結．三】

已至春末夏初，週遭遍是綠漾滿梢，花妍爭簇。
方晨初的夏暖，又帶了陣清淡的舒適。
一抹孤身淡影，坐於亭裡，獨飲著已擱涼許久之茶茗。
修羅那神情淡漠依舊，衣著白裳，華髮與及過去，又更是增長了些。

相較於昨，那身白，似更添了上清冷之勢。

他昂首，看著東方初曦的晨光，那眸裡，似是在細數什麼。
半晌，他斂下視線，起了身下了亭階，走至膳房裡準備早膳。

並無作何改變的他，仍是依常生活規律。
只是生活間少了些氣氛，他的眉上，又多了抹冷然。

良久，已上了茹食素菜於桌的修羅，獨自一人動用著飯筷。
了無食慾的他，仍是將食物食進入腹。
而正於動作之同時，他只是看著前方那擺了一副空無使用的碗箸。
多年覆日一般，這居裡的寂然無聲，似是相襯著少言的自己。

漸而，他又想起了一者。
想起了於此住上短暫時日，於這心，卻從未放下的一者。

闔上眼，他擱下了碗飯，止了正動用一半的餐食。
他站起走出了門檻，沉默地佇於外頭。

無語。

此際，一風曳起了淡色，順將他的視線，飄向於這居的入口之處。

無前來之身影，無前來之踏步聲。

他張口欲喚，卻每每啞了止口，就伴著無聲的寂寞候了許久。

龍宿。
他想喚這擁有此名諱的一者。

而觸著久時那不再泛上痛楚的胸臆，他想著自身的胸口，過去似得了何故般，莫名的劇痛難抑，擾了他這幾年間。
這股異樣，是於龍宿出外的那數個月裡才有之情形。
使得他不免疑問，於途中，龍宿是否發生了何變故。

當時際漸長下，他的擔心，緩成了對時間的失望。

牠說，要他等候一年的時間。
一年就好。

那麼，他亦會如牠所言的去等待。

思即此，修羅深蹙白眉，垂首淡地無語。
只是任由那風淒側，似暖似冷地掠至那身。

非是胸口，而是這心還是有著痛楚。
久久未散。

「你終究是食言了，……龍宿。」

＊

在那樹下，牠聞那蕭颯擺曳的樹聲，瑟然作響。
長久時光，牠坐著，偏著腦際，任由髮絲拍拂至頰畔上。
並無睡意的龍宿，只是仰著首，感受這靜謐已久的時光。

這心也已完全的安定下，那寄擱於遠方的一人。

修羅。
牠想起這擁有此名諱的一者。

半晌，牠頹然地垂俯了首。
耳邊仍有的哀鳴回音，無的發聲，而牠，心知是由何處所出。
伸出手，牠看著又染血腥的雙掌，在當牠又殘下弒了同類之際，這心鞭笞的令牠難抑承受。

自責。

「可我來此趟的願望……算是達成了。」

牠緩嘆，唇邊揚了淺淡地欣慰笑意。
當想往後，無須再獨自惱著他與妖之間的壽命長短。
也不用再次次心痛，來去收埋他身又成逝世的過往。
方掌心又慣地觸著身旁的土堆上，在那覆之平坦中，於這些年，牠已將他的骨灰已安放至他處所隱匿。
牠亦將骨灰裡所縛之術除卻，免得修羅會因此而受了何閃失。

這是牠為他的唯一私心。

「但我，獨就不敢去面對他……」
牠不敢去面對，仍在遠方等待的修羅。
他那身少是染上腥塵的白裳，比之自己，徒是那迴於污穢的難堪。

亦是襯出牠那心所作祟的自卑。

久而，牠緩地站起，轉了身子面對了這樹，一掌撫上了那樹身。
眸裡方細數的時光，隨同那指間於脈胳細路上不停遊走。
在那似是皸裂的痕紋上，牠順著沿脈撫著，落地幾聲，只聞那剝落下的斑駁聲響。

「……我食言了三年。」

食言了他對自身的信任。
當年信誓旦旦的明言，至今卻成了自毀其諾的始作庸者。
不免其想於往後，他會是怎般地責怪自己，可能也無法再回自那與他相遇當初，閑恬如適的生活般。
種種他對自己可能，皆比不上於這三年裡牠對他的擔憂。
心知他對他人的疏離及防備，於這些年頭，他自身一人又是如何地渡過？

「可我……仍是要回去。」
無論食言與否，既是答應過，牠仍是要去依行實踐。
闔上眼，牠放下手勢，就這般默地佇立著。
肩上所擱的片片落葉，隨著風聲颯響，落了一地的空蕩蕭然。
牠亦置身在此，感染了這份愁懷。

許久。

「這佛心，往後，仍要委託你繼續保管了。」
牠喃語，面向著這樹說道。
而這掌，能感受著源自樹裡的那份仍存之佛氣。
於自牠動用取出之前，佛心便存於在此，長久之時。
牠笑，而唇間是備感諸多歉意的笑容。
「是我擅用了佛心，來滿足我想成全千年的自私……」

動用佛心，須以那者之心的無慾無貪，及無妄殺戒之一身為前提。
如否，則便會失卻它的效用，似若庸常之物。

但牠仍是強用而之，相對的，牠亦須付出同等代價。
對牠而言，牠已自身所付出的，皆無比此更為重要。

這就是牠所抉之選擇。

非是想償還及責然那對他愧歉已久之心，這對情感而言，是另一種虧欠情感的敷衍。
而是牠認為，對他的付出，本就是牠所該去實行。

理所當然。

「……再過幾日，我就上路回去吧。」
就算失卻了踏步回去的勇氣，牠仍不願去想著他會有著失望的神情。

當又坐回了原處，牠仰首看著，天際上的浮雲，流光掠彩。
眸裡複雜多許，卻也期待他與牠雙與碰面之一日。
那眼界，帶些茫然的遊疑中，亦有著對於信念下的堅持。

漸下，牠帶著諸多疲累，緩地闔上了眼瞼而睡。

在微風輕攏拂面之間。

方牠身後那樹梢端上，不斷落下那季差的萎葉，相迴於漫漫蓊然的翠綠中。
於春末夏方初來時。

渲染了一片昏色，更是形增了相對之間。

獨然萎謝，在這群起的爭艷夏天。

＊

於濛然中，足盤階空虛浮，他遊走於白茫之間。
望眼而穿，修羅當見無邊際的空蕩四周，毫無方向，只能步步踏行向前。
他當疑惑，卻也脫離不開這等困然之境。
此時迴聆聲響，依稀，能聞見少許的抽氣咽聲。

於何處？

伸手撥霧欲明，屢踏前去，便覺週遭的煙氣漸少。
未料間，他見了於前方不遠處，有抹熟悉身影。

白髮人，白髮佛者。

那者於一樹下，盤坐低喃經語。
而那哽咽氣音，亦緩地停下無聲。
修羅欲看清那白髮佛者之面貌，卻在越接近的距離下，他反是看不明真實。
在那者的面龐上，他僅見一片模糊。
他皺眉，不明其曉，就這麼般地，佇立在那佛者的面前。

那者當不識他，亦瞧不見他所佇的方向。
似若空無一人。

修羅疑惑漸深，亦覺那者的白髮，更添熟悉數分。

此際，在他未察之時，只見那名佛者心窩之處的白裳，漸透了鮮紅之色。
甫由那佛者後方，漸現出了另一者。

一個紫髮之者。

同修羅所見那佛者般，他亦瞧不清那紫髮之者的面容。
他卻見，那紫髮之者的一掌心，深刺入那佛者的致命之處。
佛者嘔血難止，但從無回頭，看是何者下此殺著的打算。
修羅欲制止，甫張口喚聲時，良久，皆只聽聞了靜謐下的拂風颯響。

啞然，無法出聲。

只見佛者冷汗頻涔，墜地的血露斑斑。
在氣息漸而喘弱當際，那身後所伸出的一雙手掌，其一手染滿紅血，摀上了佛者的瞳眸。
紫髮人啟唇低喃，在佛者的耳畔輕訴著。

「恨我否？」

在他倆眼前的修羅，渾身若制止不動，無法再踏前邁步。
只能眼睜地，看著眼前似幻似實般的情景。

而此心的熟稔之感，益發漸深。

無意地，他專注的視線，對上了那一顯清晰的金眸時，只覺自身怔忡未然。
修羅方視那金眸裡，含存著積蓄已久的傷淚。

那髮，那人，那眸。

他知，那眸光的色彩，不單是熟悉而已。
可徒是枉然，他隻字也喚不了口。

「吾，無愛無恨。」那佛者，氣猶若絲地道著。

可口吻間，始終堅定毅然。

聞言，紫髮人頹然地垂下首，擱在佛者之肩上。
牠狼狽地笑吟著，伴著眸間滑落的，不只是淚水，亦是那向來氣傲豎之的自尊。
而牠所透露的那份脆弱，亦墜的令佛者渾身震顫未止。

佇於原地許久的修羅，聽的分明，亦看的清楚，那紫髮人面容上所帶的神情。

是牠。
是已全然心碎的牠。

龍宿。

霎時，牠放聲痛喊，癲狂地張口冽牙，在他失血無止的當際，咬上佛者另一的右頸上。
混著血淚的蝕骨灼心，他們雙是闔著眼，承受著身心備受煎熬的痛楚。
毫無留情的致命下，他血如泉湧，那鮮灑狂然，蒙上牠褪失理智的濁紅腥眸。
稍待，在他心脈與氣息漸停之下，牠始終無放開那殺勢的動作。
當修羅見到了那金眸，在佛者氣失的那瞬，惟剩空洞惶然。
惟見牠激狂的後擁著，那不再存有溫度的死軀。

而他原本受制的身軀及聲音，當受解的那刻，他的眼神，帶著茫然及不解。

及這心仍未退下的疼痛。

牠是為誰，來賦予這麼多的淚水？

為誰如此？

「……龍宿？」他走向前，猶疑地低喚。
牠仿若未聞，那由口中的泣嗓仍是持續著。
而修羅則是蹲跪下身，看著牠淚痕滿佈的面容。
深蹙著眉，不假思索地，他伸手便想抹去牠的哀傷。

卻只觸到了一片虛無。

「你……無愛也無恨？」牠輕撫著那佛者冰涼的側龐，淡問著。
修羅聞言，轉往視線看著那名躺於牠懷間的佛者。

有些清楚，有些模糊。

但牠的問語，似如錐心般，一針一刺不留餘地在他心穿砭而上。
漸地，當他再伸探一次掌心，而唇邊，無意識中，低道著他所想的字句。

「吾不是。」
他不是斷情無慾的佛者。

此言一出，並不似方才，他只覺指腹，觸撫上了另一溫度。

他怔，牠亦怔。

方視線對望間，修羅以指緩緩拭去了牠眼眶下的濕潤。
佈繭的厚掌帶些糙感，他摩刮著龍宿那平滑的頰畔，想去平復牠那似失心的激動。
良久，他再看牠緊擁不放的佛者，而他的面龐容樣，已不再是他初見的那般。

倏地，他瞠眸，屏下了所有舉動。

「……你……」龍宿低啞怔道，牠喘息，瞬也不瞬地訝望著他。
他未見，只是逕自地看那宛若深睡之人。
片刻，他沉重地闔上雙眼，垂下掌際。
龍宿的喚聲充耳未聞，他只聽的見自心，已承認了想去否決一切的可能。

這時，那樹揚起了沙塵，挾於風間細聞的輕音，低淺難分。
而他卻聽不見，這逐漸消失於歲月茫海間的掙扎呼喚。

盼歸之聲。

他只是專注地深陷於，在無法置信的當前下。

白髮人，白髮佛者。
那佛者，便是他自己。

修羅？

……修羅。

＊

熒熒殘光，蠟芯已漸燃至底。

無意在讀閱經書時刻睡下的修羅，這霱，似若渡過了漫漫長夜般。
稍時，他睜眸而起，便覺雙臂皆感痠麻，而背上，也染上了陣陣汗濕。
一皺眉，以掌擱著額際，才發現額面亦佈上了汗水。
修羅看著掌心間的汗珠，便想起，不久才在夢裡所見的片段情景。

是虛，還是實？

闔上了書頁，起了身，在時近深夜之際，他拉了門扉走了出去。
想透些胸口上的悶意，亦想紓發些這幾個月來，那莫名擾上心的愁感。
概是這已纏上有段時日的夢境，致使他心如此。
淺嘆一聲，少去相信無佐證之事物的修羅，將此疑惑擱擺於一旁。

他抬首，視著夜空下的朗朗圓月。
數年下來，修羅都是孤身一人地佇立單望著。

是月圓，是團圓。

而他是等待了何者而團圓？

此際，方查覺此山不遠之處，有一氣息的闖入。
他回神，轉首看向入口之處，那通往山下的曲幽路徑。

「怎麼又是你們幾個充場面的？」

龍宿不耐地看著那沒幾兩墨水，卻老出來擋牠上山的道士們。
「大膽妖孽，休得放肆！」肅然正言，而手中的那柄木劍，直指著龍宿的鼻頭說道。
「……浪費時間。」牠翻了記白眼，彈指便解決了眼前威脅，隨即淡甩了紫袖繼續邁伐。
「站住！」那喝聲中，亦帶了些難堪的情緒。
「閉嘴。」牠皺眉。
「妖孽，我叫你站住！」
聞言，龍宿停下腳步，轉過身，面色陰沉地看著這幾名身著道服之士。
甚是不喜他們開口皆是妖孽之詞，但就算如此，牠也不想在此耗上時間。
嘆了聲，不想再多說的龍宿，只是回首更加緊地走至深山處。
但走上了一段距離，煩躁之感漸深，龍宿再次停下腳步，揉著額地看著，後方仍窮追不捨的他們。

「你們……」未語畢，只覺後方一手勁將牠拉過。
一驚呼，在回首的同時，片刻，牠怔止未然。
「吾來就好。」修羅淡道，獨自地走向前去。

語畢，便見他走於前頭，對他們說了些什麼，而牠並未聽的仔細。
只是在訝然之際，思緒混亂了當頭。
不久，牠見道士在聽他的話語下漸漸散去，而修羅朝牠這方向行來。

「你跟他們說了些什麼？」
「便只是那幾句。」
「就是你以前所說……我若犯下何事，你便會處理的那句？」牠笑問。
他只是點首，並無多言，在見當此夜晚，未防突來個萬一，他快步地帶牠回至居處。
而一路上，在皆有默契的無言中，牠只是笑著，而那梨渦增使笑意更添。

三年未見下，他那神情及個性並無變化多少。

半晌，隨他進至了庭間，見已至晚時更分，他緩拉上了入口處之竹籬。
方闔上，他回過身走至牠的面前。
只見龍宿的眼眶下，有著淡淡黑影，而牠的髮絲亦顯得有些凌亂。
修羅伸出了手，撥攏了牠於眼際前的垂髮。
「你路上跋涉甚久，你就先去睡吧。」
「我還不大累，這事等會再說。」
「不成，快去睡。」
「可……」
「去吧。」他獨斷地接下牠的話語，「明早，吾會晚點準備早膳。」
而龍宿仍想反駁，卻見他眼裡又是那熟悉的堅持。
「……好吧。」牠想，如再這般堅持下去，只會沒完沒了。
聞言，修羅便再帶牠至客房，一推開了門，龍宿見了裡頭的所有擺設，皆與往常無異。
樑角亦無佈上蛛網及蠹蝕痕跡，便料知此房他定時常來打掃。

「我不在時，有其他人……住進這間房嗎？」牠細聲地低問。
「無。」在牠欲得知的視線下，他緩搖了首，「這些年頭，此居處一直都吾一人而已。」
「就你……單獨一人？」
「嗯。」他淡應聲，「怎麼了？」
「……沒什麼。」

這只是令牠覺得，他這些日子，似是又回到了與世隔離的孤獨生活。
那種疏離的冷漠。

「睡吧，吾先回房了。」
並不欲耽擱牠太久時間的修羅，輕拍了牠的肩上勸牠早些休息。
而牠抬首，怔望他在轉身後，那受了陰影灰暗的側龐上。

這心，泛上了陣揪疼之感。

「……修羅。」龍宿遲疑地輕喚道。
「嗯？」
牠走向前，那面容上，是滿滿的愧疚歉然。
「對不起。」
甫出此言後，他止下正跨出門檻的腳步。
並無回首看著龍宿，修羅只是闔上了眼，細地咀嚼牠那道歉下的真意。

那眉，緩緩蹙起。

「我並不該食言，讓你等上這三年。」
他毫無續下的動靜，背過身，仍是一逕的保持沉默。
見此狀，以為修羅並不原諒他般，龍宿有些急然地走至他的面前。
「修羅？」牠擔心地看著他闔上的眸，及那有些沉然之神情。
而在聞牠的喚聲時，許久，修羅只是低嘆了口氣。
睜了開眸，他看著面有憂色的龍宿。

淡然一笑，是回予牠的到來，亦是安下牠那急惶之心上。

「你沒事就好。」
「你不問我為何會遲歸的原因？」牠怔然地問道。
雖心知他總以尊重為前提，但就在牠食言的這幾年中，他就不會有想去問的念頭？
「那麼，你會將過去時日的異常，一併告知於吾？」他笑問。
「呃……」那面容上帶了些難色。

將牠的舉止神狀看至眼裡，果如他所料知的情況，牠仍是三緘其口，來選擇牠能明言的地方說道。
微斂下那邃然之同眸，修羅亦掩下了幾分屬於自身的思緒。

「等你想說時，吾再聽你說便可。」他簡言地說道，「好了，時日已不早了。」
「但我還沒……」
一伸掌止下牠的發言，修羅略帶強硬地指著那床榻。
牠則失笑那一貫認真的面龐，聳了肩，只好順他意地放下了包袱準備休息。
走了出去，修羅在替牠闔上了門扉後，亦是回自己房中欲作歇。

而這半掩的窗牖外，牠昂首看著，在另一房闔上的窗紙上，所透那方熄下的燭火。
牠想，總是在夜晚也讀閱書籍的他，這時也過感疲累了吧？
但疲倦之外，方才他仍是親力下山替牠解圍，及打點牠久未回此居上的一些事物。

這等心細，令牠備感到窩心。

思即刻，打理了自身衣著及紫髮，解開包袱，將用品一一歸位至定。
於不久之路上已先浴洗的牠，是想讓這身風塵僕僕趕回的自己，在同修羅見面時能夠體面一些。
走至床榻方躺下，當在看著懸樑上柱時，那唇邊，緩而揚起了一笑。
牠知曉要取回他對此食言後的信任，於往後會有些困難。
但時日常多，牠想，牠會慢慢地隨他走回於過去，在他們認識的最初時光。

對龍宿而言，於今晚，回歸於此處的喜悅，皆是大過於此。
此時的牠，已暫忘了於幾月前，牠因何不敢去面對現實的逃避情緒。

於明日，便是從頭而起之開始。
以為無再有後顧之憂的牠，如是想著。

漸下，牠闔眼便沉睡而入。

卻並未知曉，有一人，難枕於當此的月圓之夜上。

＊

仍些清暗的天際，一夜未闔眼的修羅，於清早便晨起梳洗。
答應龍宿會晚些弄早膳的他，此時，沉默地於房裡坐著。
支掌抵著額首，闔眼許久，只空聞了一室闃靜。
至今，本該欣喜於牠的歸來，何以在這一夜裡，這心卻感了五味雜陳的鬱悶？
而想起當牠在隱瞞一些實情的面容時，他的神情亦越顯得沉重。
對於牠過去及至今都不去昭告之作法，他本所尊重的等待，亦開始動起了微足變化。

過去曾多想的擔憂，年復一年，只有更加深的跡象。
當他不想再去兀自推測那些，可能的接續時。

「嗯？」方要睜開眸時，只覺眼際被雙掌心給遮了上。
「你每日都是這麼早起來嗎？」於身後摀上他眼的龍宿，於他耳邊笑問著。
「龍宿……」他失笑地喚道，龍宿亦如言地放開手。

站於他的面前，牠俯首笑地對望於座位上的修羅。

「你何時進來的？」他怎都沒發現牠的氣息遠近？
「就剛剛。」牠一指輕刮著面頰，「不過我看你在認真想事情，大概是沒注意到吧。」
「那如果吾睡晚了呢？」他淡笑問道。
一挑眉，龍宿朝他壞笑而開，「沒關係，早點起來到你這，我跟你同窩一床繼續睡。」
「……」修羅示意地咳了聲，面龐有了抹可疑紅痕。

龍宿大笑，找一處相距他最近的位子而坐。

「不是要再睡晚些？」他轉移話題地問道。
「我是狐妖不是豬妖……」牠微翻了記白眼。
聞言，他笑意更深，「也對。」
「那你等會就要弄早膳了嗎？」
「嗯。」他點首，「你餓了？」
「是有點。」牠搔首地笑道，「而且我久未品嚐到居家男人的好手藝了。」
「……龍宿。」又是那無奈的語氣。
「我知道。」牠笑道，早料知他會是何反應，「那等會我也來幫忙吧。」

並無給予回應的修羅，只是俯首淺笑著。
他心知就算是拒絕，這亦是枉然之舉。

「修羅。」牠伸出手，覆上了他的掌背，「這些日子，你都過的如何？」
「這些日子，過的皆同如你以前所見的那般平常。」
「那可有……發生一些事故嗎？」
聞言，修羅接過了龍宿投來的視線。
牠問著三年前，那於冬季之時，所發生的情況。
在知眾狐妖於他骨灰上所施之術法時，牠擔憂著，是否會牽連到這世的他？

一反掌，他緩握上了那掌心。

朝佛之人，該是不打誑言。
但他並不想讓牠知曉，令牠徒多對已逝之事而擔心。
而少曾言謊的修羅，便只以淡然搖首來帶過。

「那就好。」並不曾懷疑他話語，牠放下心地朝他笑道。
見牠回來之時，那笑容似是益發增加許多，不免地，修羅亦染上牠幾分好心情。
「這路上你可發生了許多趣聞？」他淡笑而問。
「你想知道？」語畢，只見牠眸光一亮。
「老樣子，就是那份好奇心。」他亦學上牠的語氣。

方牠唇邊更是揚然之際，牠起身，走至他坐定之身後，俯下身，後擁至他的頸上。
聞上了那帶些陌生的熟悉氣息中，牠的手勁，更添增了些懷念。

以及那更加滋長而生的眷戀。

「我這一路上的趣事，就是一直在想咱們的喜歡百則。」龍宿於他的右龐處笑道，「這也算不算是老樣子？」
並未忘記過去，這成龍宿笑虧自己話語的修羅，轉過首，對牠淺地莞爾一笑。
「要不要聽？」
「吾不可能有百種的特徵供你形容。」
「那就硬拗到你有。」牠一展唇弧，「反正我明瞭到最後你會是什麼反應就好了。」

他淡笑，無語置否。

當見他的隱隱笑意後，不自禁地，牠輕啄吻那唇邊了陣。
而方貼合又分離的唇緣，修羅微側轉過身，望了那雙金眸至良久。
一伸掌，他觸上了牠的頰畔，在掌際的磨撫下，洩漏了從未開口對牠的想念。

很淺，很深。

並無移離開視線的他們，兩心皆鼓了因對方所起的悸然。

半晌，沒有多辭言語的修羅，主動一吻上，而雙方皆是闔上了眼。

等待的長短非是路途之遠近，而是以思念，來去明白時間所給予的另一體會。
於原處待牠歸來的他，此心煎熬，便是領悟於此。
方唇吻間，龍宿皆能感受的出來，修羅放於己身之心，不如牠所預料的那般。
他所投入的深度，令自心除卻訝然之外，亦有更多的情動來隨之。

續下，無再去深思何者的情長，或深或淺。

也無再去專注，外頭正朝升的晨起。

＊

在牠歸來之多日後，日子依昔如常，他與牠並未作何變調更改。

或許是因習慣久之所然，亦或許是他們皆習慣，在平凡之下的相處平和氣氛。
幾年來當對方少了一者的生活，在日子裡的反覆動作間，或是對談的神情中，雙方並未因年數的時光而使得陌生。

如今回至，又多帶了一份懷念。

對於修羅，見了這些連日的龍宿，已無再有過往那莫名愁思的面容。
牠又似是回至了當初，那他所樂見的情景。
並不了解是因何而改變了牠，但見牠似是無虞，這疑問，也就擱下來無妨。

方思半晌，便將視線回於書上，這在早膳之後，所定下來的規律。
窗扉半掩，漏風而進，使得一室清靜裡，將那撥頁作響所吟的清晰分聞。

專注而下，那行雲的字裡流水間。

而另一者，坐於庭外的竹亭裡，倚靠於用翠竹編掍所成之亭柱。
半睜著瞳眸，龍宿有些醉感於此一沁涼的微風裡。
挪靠了更舒適的一位子，讓風整個照面於牠的面容上，緩而，牠方闔上了眸。
牠就這麼睡下，在和風薰然中，閑此悠然間。

過了許久，隱隱約約，牠聽到有人於耳邊輕喚牠名。
龍宿只覺得熟悉之外，又覺那嗓調令牠有種沉醉之感。
隨地應聲，牠繼續沉於睡鄉之中。

在遂漸深入的無意識下。

「龍宿。」

又起的熟悉之音，又喚的熟悉之名。

未睡沉的牠聞聲而醒，看著身旁那坐於樹下的一名白髮佛者。
只見佛者與自己對望著，眸裡僅含那不茍私情的冷漠。
而牠惟是俯首，掩去了那抹受傷，持以燦爛地對他一笑。

「你……很少叫我的名字。」牠苦笑道。
「執於名相，何苦？」
「我喜歡就好。」無論佛者意願與否，將首擱於佛者之肩上，作狀親密地磨蹭。

那佛者，只憑以無慾無念之心，來回應對牠的舉動。
單手結十，另一手屢撥念珠，唇邊隱能細聞那誦經之聲。
只覺那嗓，似是想化撫去這身已揹屢屢謬大之殺戒。

那種溫柔，那種蒼然的冷漠。
非是獨對於牠，而是在那心無慾無妄裡，諸眾都皆是如此看待。

為佛者，為以慈悲心之渡者。
那麼在他眼底，牠又是何等之存在？

「你明知我不愛聽佛經。」
「吾其用意，你應是知曉。」他淡道，此聲續下。
「那我不想去聽的用意，你也應是知道。」

都歸於明白的兩者，卻只停於不戳破曖昧之間的現實。
牠知佛者那份現實是為何，佛者亦知何為牠所給予之現實。

「妄動執念殺戒，於你的修行之途上，會是投以入魔之道的另一歧點。」
「你不離開，我就不殺。」話語裡，是淡如春風，是迫於要脅。

聞言，佛者只是深嘆，為牠的固執而嘆。

「你一旦離開，我就算添自身殺孽也無妨。」牠仍是含笑道，又更深埋入他的臂彎。

過於執然的偏激，是對佛者及他人最冷酷的自私。
但想留住他漠然的視線下，牠也僅只於這籌碼而已。

「吾，無愛無恨。」

佛者只是重複了這句話語。
而不單只聽過一次的牠，只是一覆再三地，掩沒他所予那話下之心痛。
「沒關係，我喜歡就好。」
是對他的坦白，亦是安慰己心受創累累的字句。

方牠抬首，望那佛者逸然華髮，將他心的未染皎潔，給透的一塵不茍。
那份他所擁有的清澈，卻是無意裡傷自牠心最深的難堪。

「當初，你是為何而來此樹下？」牠問。

他是帶以何意，來臨至這不曾有其他之者停佇的內心？

片刻已過，卻徒是無聲的停滯，來作為對牠的回覆。
而他的唇邊，甫停下的誦聲又起，若有似無間，他是想傳達何種訊息般。
緩地，牠又闔上了眼，心知他所做之舉動是為何意。

因牠的殺，因牠的無法抽身而出之殺業。
他是因這心的慈憫，來去對待自身，只想獨得他所有那私欲的貪妄。

「可我，敢愛敢恨。」

既愛他的那心不染，亦恨他的無私大愛。
而那恨意間，伴隨著此心難抑的自卑，及忌妒他未曾暈染其他色彩的瞳眸。

他無的從容冷淡，牠給的狂然無顧。

「但……沒關係，我有你就好。」

許久，拾起欲奪聲而出的哽咽，牠朝他微微一笑。
牠可以滛他而起的私念，來去忽視自心屢屢的傷痛，與那對他那恨意下的複雜。

仍是那淡地一句。

牠有他就好。

＊

龍宿方甦醒之際，時已近傍晚當下。
見眼前不再是竹亭之外的暇景，在牠分清這裡是牠所住之客房時，只聞身旁有陣踱步而來之聲。

「醒了？」修羅側坐於床榻旁，看著睡眼惺忪的龍宿。
微晃了腦際，牠試圖欲清醒些。
「我……睡了多久？」
「一整天。」已浸了一濕巾的他，遞至牠的面前，「先擦汗吧。」
見狀，龍宿才發覺自己早已冷汗遍身，額際上的斑斑汗珠亦是顯然。
「謝謝。」牠微笑，拿過來拭著有些濕黏的面容及頸邊。
半晌，牠舒爽地深吐了口氣，修羅見狀，只是淡地笑著。

「剛剛是你把我帶進客房的？」
「……這氣候，於外頭待久了易受風寒。」他淡道。
「我是妖，不會受凡間世俗病痛所擾。」
「但於凡間，行任何事務須謹慎。」對此，他仍是堅持己見。
「……」

這老是在小地方婆媽一堆的男人……

牠扁嘴地咕噥，另一方面，卻也欣喜於他對牠的擔心之情。

「那你為何沒把我叫醒啊？」
「吾叫了。」笑意更深，他想起方才龍宿那帶點使賴的睡樣，「只是吾喚不醒。」
「原來剛剛那聲音是你的……」牠還想在那夢前，是誰在耳邊催喚的。
「嗯？」
「沒有，沒什麼。」牠搖首。
修羅見牠不似於方才的夢裡，那挾及全身的冷汗，及面容帶些痛苦之神狀。
他不知牠的所夢，何令牠有此神情，亦不知是何者令牠有此惶感。
但牠醒後神采仍然，他也不好再多問什麼。
「好多了？」
「嗯。」
「那麼，你就先稍做調息，等會再去用晚膳吧。」
「好，那我等會就去。」

聞言，他自榻緣處起了身，再看了牠是否無恙，放下心後，便走出了房檻準便弄膳。
看著他走出的背影，龍宿的掌際，仍拿著修羅所予的濕巾。
半晌，牠亦起身，將這巾放於盆裡欲清洗乾淨。
而當在浸於水間時，牠見著靜擱於盆裡的掌心，緩地，停下了所有動作。

不知是何故，牠何以會見到，本是一漣透澈之清水，會隱隱現出了暗紅之色。

在沉思了片刻後，本是帶著不解，許久，卻見牠漸漸地皺上了眉頭。
收了停頓下的手勢，將濕巾擰乾，牠無去擦拭的動作，只是拿著，坐回了床榻之處。

無點燭的房裡，牠獨是一身的靜默，在這似無邊際的黑暗中。

漸至夜晚。

在看不清的當前下，用以拭巾，來覆著牠闔上的瞳眸。
牠想，牠去逃避的想。
唯一能平復下心的理由，便只是滛他，來給自己所去付出的美好藉口。

但當決定放棄的自身過往，一但染腥，於今日卻怎也揮不去那份憂感。
牠本忽略的隱約，甫在當那夢境之後，那憂亦掀然而起。

沉然落下的大石，投起了不再平覆的波紋。
而是深浪。

「……但我信任你，修羅。」

牠是這樣地告訴自己。

如往後，在他真正明白牠身為狐妖的醜陋時，牠想，牠仍會相信他這時同予的這份情感。
牠是懼於他明白後的可能舉動，但牠也只能去信任，他明白前那給的所有。
因他的縝密心思，能去詳加知曉諸多事情的深入。

也因自己對他的全然毫無反顧。

他非他，非成過往佛者的他。
這次，牠放手一搏的，是個有情淡欲之凡人。

本以為牠真是受了風寒，而久未出房的修羅，正欲起身詳看情形時，龍宿已緩緩進至廳堂。

「怎麼了？」牠疑道，一踏進便見修羅那臉憂色。
一見狀，幸好是自己多心的他，鬆下一嘆，搖了首不多說何詞。
「坐吧。」
方他們坐定位動膳之後，牠邊是動箸進食，邊是三不五時便偷覷修羅一會。
而修羅亦知那雙視線，只是淡地失笑，他已能習慣牠突來莫名的一堆舉止。

「修羅。」牠擱下動至一半的飯筷。
「嗯？」
「你能不能多笑一點？」
「……何出此言？」
「這樣就不會浪費你生得這般俊的面貌了。」牠低笑，示意地對他挑眉。
「……龍宿。」他無奈地笑嘆道。

雖已聽多了牠的虧語，但每每的突兀，總能令他心生發笑及無奈。

「就因你長的好看，所以才要多笑。」唇邊不停的讚美，龍宿挾了幾道菜放置他碗裡。
「相貌只是空相，不足以代括一身的全部。」
「這是佛經上的道理嗎？」
「不是，這僅是對處世及對人的一種道理。」見牠眸中有惑，他解說道，「你所相處的，不應是憑樣貌外在，來作為善惡的區分判別。」
「喔，這我知道。」
「那你快動膳吧。」菜擱久放涼了亦是種浪費。
「先等等，我想……再問一個問題。」
「何問題？」
龍宿朝他笑了笑，想問的話語，其實，亦是擱擺於心頭上醞釀許久。

「同你相處這麼久了，那你是怎樣看我的？」

他是以何心情，來去看待平時的牠？

「嗯？」
並未預料牠出此問的修羅，仍不大反應過來。
「你會如何去形容……對我的內在？」

龍宿欲求知的眼神，毫無保留的昭然於他眸裡。
而不單是一次看過這視線的他，心中明白，無論相隔幾年前後，牠仍是想以試探，來安下牠似曾受惶的心。

亦是似牠對自己帶了份毫無自信的把握。

「怎突然這麼問？」

或者他該說是，牠怎突然對自身這麼沒信心？

「就……呃……問問而已。」牠搔首，在他銳然的目光下，顯得有些彆然，「你……不說也沒關係。」
而修羅笑看牠彆扭之神情，龍宿更加發窘之意，頰畔撲上抹紅。
「給自己多點信心。」他笑勸聲，亦同牠的舉動，挾了幾道菜至牠的飯碗。
「……我表示的很明顯嗎？」牠皺眉問道。
「對無心之人來說，還好。」
「嗯？」還不了解他話下的龍宿，又看他怔了晌。

有心，無心。
端看被問的那方，是如何來看待他對發問者，是真心或是無意。

那麼，他的話語下，是已對牠暗示了何意？

過了片刻後，便聞牠發出冗長的喔音，登即明白他語意的聲響。

「那你是……有心的囉？」龍宿眸色一亮，笑地對他探問道。
他無回覆，僅是俯首默地用菜，而在龍宿端倪他許久之後，頰處因此悶騷紅了陣。
牠挑眉，笑的更為燦爛，「你不說？」
「……」無言繼續動作。
「那剛才我問的形容那句，你也是不說？」
修羅先看了那執意追問的牠，再看那已久未動食的飯菜。
欲轉移話題的他說道，「……先吃吧，有話等會再問。」
「那我等會問了，你會答嗎？」

聞言，他停下了動作，不免失笑於牠的那份固執。
但不知為何，這心亦是喜悅於，在牠去在乎自心所想的想法之時。

他笑，而那心裡實則已多過了，他未能預料之中的有心。

為了牠，為了龍宿。

「你問，吾就會答。」

＊

晚膳後，已先浴洗完畢的龍宿，坐於竹亭裡，在享受著此際的夜風緩緩。
而牠亦是候著正忙他事的修羅，來延續方才晚膳與他的話題。
不待多久，只聞房門打開之聲一起，踱步前來，是他方洗身完畢的身影。

「洗完了？」牠看他那身潔然的白裳。
他點首淡應聲，在同與牠坐於相偕之位上時，便見龍宿的髮間仍帶些濕意。
「怎不把頭髮拭乾？」他皺眉。
「我說過，我又不會得凡人的一堆疾病。」他就老操這心，「所以沒關係啦。」
「仍是不成。」原則又是一起，他起身走至房裡拿了較大之拭巾借予牠，「擦乾吧。」
「……」不吭聲的扁嘴，蹙眉地望著不容拒絕的修羅。

這個不僅婆媽，且只要一逢堅持，牠的理由便完全駁回的獨斷凡人一只。

只好如言拭髮的龍宿，偏首看著身旁的他，那正淺飲茶茗的修羅。
牠笑地湊過去，便聞到了他的髮間，有滿滿那恬淡舒適的味道。
半晌，他轉首，看著龍宿在他左肩上磨蹭的模樣，不由感到失笑。
「擦乾了？」
語畢，只見牠一賊笑，「我擦乾了，可你左肩濕了。」
「……」原來牠的磨蹭是搞這玩意兒。

他笑嘆著，取回了那拭巾，亦替牠沏一杯清茶遞過。

「修羅，你想好了嗎？」伸手一接，牠邊喝著邊是問道。
「想什麼？」
「就剛剛我問的話。」牠仍是想要個答案，「你說過會回答我的。」
聞言，並未忘記有此事的他，伸出一掌，淺笑地揉了牠的髮際。
「你很想知道？」
「……不只是很想。」

只見牠以眼神來示意，催促他快點答道。
而他方才既是答應了，亦不好這時來食言掃牠之興。

「……其實，你可以在日常上找出你想要的答案。」
「我知道。」牠亦能感受的出，修羅待牠是怎般地特別，「但……」
「不能安心？」
「我……只是怕有個萬一而已。」語畢，牠俯首，握著那見底的空杯。

而修羅在見牠的手勁動作下，便知曉牠此際，有著對他可能答覆下的緊張情緒。
在他皆用行動來表達他未說的沉默時，牠仍是佇步於知曉與未解的徘徊間。

卻依舊不敢踏前，亦不敢回顧而動作。
牠的停留，只因牠所隱瞞的惶恐，太深且太重。

「如果吾給的，非是你所想的那份萬一呢？」他笑地反問。
「你會嗎？」牠抬首，看著那笑意漸深的黑眸。
「你認為呢？」

牠認為呢？

「我……不知道。」對於肯定這詞，牠仍不怎敢觸手碰至。

而牠的反應，皆更明顯地使他明白牠的退卻。

「於過去，在三年前當你離開那時，吾忘了問你一句話。」
「哪句？」

待牠言畢，緩地，他牽起牠的掌心，放在自己的手間，珍惜地包覆著。
亦去珍惜牠說不出口的脆弱。

「你能否長留下來，就這般簡單陪同吾往後之生活？」

同他坐於此，來看著往後長久的青山雲叢？

方怔然，牠未能預料的，是修羅真正去坦白的瞬間。
而在瞬間之後，在牠的掌中，能去感覺另一手的溫度。

他用笑容，來去暖和牠從未癒合的傷口。

「修羅……」
龍宿輕喃道，一闔眼，強忍他所給那細水淡然中的感動。
聽出了牠的哽咽，無多話語，修羅將牠拉近，頷緣擱在牠的髮頂上，靜地擁著龍宿。

想開口對牠的形容太多，但諸歸於其中的，便是唯一想留下牠的理由。
修羅無法知曉，於過去牠有何以的傷痛，會令現今的牠顯得容易疑心徬徨。
而牠更是缺乏那份安全之感，有的皆是患得患失的空洞。

良久，他亦闔上眼，那擁勁緩緩收緊了些。

「吾無法去深究，你在吾眼中的所有形容。」他淺道。
於他胸膛上的龍宿，耳際吟吟迴響的，是他不曾更改的定穩心跳聲。
牠未睜眸，但仍聽聞的清楚分明，低低一笑，在他懷間挪了更舒服之位。
「吾也不會勉強知道，在你對吾的隱瞞中，究竟有了多深的傷口。」

還是那句，他等牠想開口的時候。

稍片刻，他只覺龍宿伸一臂攬至他的頸肩，將首，更近於他的髮側之處。

牠睜眼看著，無論千年前後，他那皎然飄逸的白髮中。
同他的白影，同他的未染塵垢之心。

只是今日，牠才笑地發覺，在他的心裡，已非是全然的單調色彩中。

「修羅。」牠伸手取了他一縷華絲，「你……很喜愛白色嗎？」
「吾只是看習慣這顏色的調子了。」於平常，他少去區分是喜是厭的事物，「怎麼了？」
「沒什麼。」聞言，牠便放下了那髮絲，「我只是覺得，這顏色好像添了些冷漠。」

話語中的好像，實則是牠語帶保留下的隱藏用意。

「是嗎？」對此，他倒是沒想過這麼多。
「那改日我再幫你買件其他顏色的？」牠笑問道。
「不成。」他認定凡事都須依節儉的原則。
「不考慮？」龍宿的笑聲越漸加大，「這是給你個禮物的機會吶。」
「吾說過，不准再破費於吾的事物上。」如真是需要，他自己另外添購一些便可。
「好吧。」牠已得過太多的心得，在他屢屢去強硬施行的原則上，「不過……」
「嗯？」
「那換紫色的如何？」牠改其道地笑問聲。

微一挑眉，修羅俯首看著正望著他的龍宿。
一會兒，他亦笑起，已能明白牠話下的用意。

「再考慮。」原則也是有好商量的時候。
「再、再考慮？」以為他會為了堅持而拒絕的龍宿，無預料地結巴了陣。
「不過不是吾穿就對了。」
「什麼意思？」牠疑地問道。
「是給你的。」言簡易賅。
牠先是怔眸了會兒，而再見他耳根子泛紅漸深時，不由然地，唇邊揚起了壞壞一笑。
「悶騷性子……」直接了當說明不就得了？

他聽的分明，卻只是淡笑不多說何語。
而他們仍牽的掌心，以他的歲月厚繭，輕地磨刮牠亦逢千年歷練下的掌背。

他有的孤獨歲月，牠有的坐守千年。

各自的迴異不同，來去互持著，當有了彼此的共同以後。

許久，於這似短似長的靜默中，一起分享這夜晚下的感受。
此際，龍宿抬眼去見著，他那遠望夜空上的側龐。
在那堅定的目光中，世輪千迴，卻仍不改半絲的毅然之態。

牠的眼神，帶些著迷的失魄。

「修羅，我有沒有對你說過……在最初，我是為何尋你的？」
「嗯？」聞言，他俯首看著躺於懷中的龍宿，「沒有，吾未聽你說過。」
收回了視線，半闔著眼，睡意帶點醺然地襲上牠的眼角。
「我啊……」牠微笑著，「如果我說我對你是有目的，你會如何？」
語畢，修羅登即失笑，「那麼，對吾是好或壞？」
「後者居多。」牠笑聲吟吟。
「那還會告知吾？」
「你剛才既然坦白，那我也就老實點嘛。」免得他老是擔心牠到底隱瞞多少事情。
「那你是要吾同對待其他作歹妖類的方式？」
「一拳打平？」牠並未忘記當時他說過些什麼，「那我先睡了。」

他笑容更深地，聽著牠已帶有濃厚睡意的話語。
將牠調整個位子，更拉近身，以防在此晚風牠真會因而著涼。
雖知妖不會染上凡間疾病，但滛顧全萬一的他，仍是將牠同等看之處理。

只是靜地聽牠越顯深熟的呼吸聲，格外耳聞分明。

緩而，他放開牠的手，換取起牠的一微髮絲。
那在夜深之時，顯些瑩亮的紫髮。

「你好像還未告訴吾答案。」他淺道，隱隱含笑。

牠未告訴他，牠最初是為何尋上他來。
也未告訴他，牠是花上多少時間，來走上這份毫無方向的旅途。

過於久下，他俯首微以頰側，貼上牠的額際，自己亦閉上雙眸。
方受染睡意的，不單只有牠一者。
而龍宿，牠無意識地換了睡姿，將首更是埋進他的髮處，輕地逸出舒淺一嘆。

「嗯？」

未料間，修羅聽見龍宿那喃喃夢囈之聲。
難掩好奇，他淡笑地湊過耳際，欲聽清楚牠在說些什麼。
隱約中，他能聞見，牠於唇間緩緩道出了一名。

那從未聽牠開口過的名諱。

半晌，他看著牠的睡容，那帶些笑意，又帶深皺的眉間。
此時，心情本是甚佳的修羅，漸然，他微微蹙上了眉首。

牠所喚的那名，響響盪盪，催繞至他的耳邊，以及心頭之中。

「……龍宿？」他喚道，而牠未覺地深睡續下。

在這本顯悅然的亭境中，驀然的空盪寂然，襲上他疑然而起的心坎處。

無答，無聲。

餘足剩下的，是那份困惑使然的冗長沉默。

牠道的，是何人之名諱？

又是何人，在牠眉上，顰起了牠未曾開口之傷痛？

【髮結三．完】

頂端

煢蕭

蕭仔很忙(喂)

級別: 聖騎士

鮮花(120)

5樓發表於: 2009-02-11 06:5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髮結．四】

牠有一個夢。
牠有一個無盡千年的夢。

狐妖。
不單是牠，是諸全狐妖，以每份所編織幻想而出的美夢。

而佛者，便曾經聽牠開口提起過。

獨佇於樹旁，淡地看著單掌所觸的樹紋，糾沿遍痕。
條條紋路，是牠刻意去劃上，他在此同牠度過了多少時日。

那刻線，很深，很長。

方密密刻繞間，有多處小結，諸多匯起，成了那分不開的纏結。

許久，佛者放下手，漠地闔上眼眸。

他回憶起，當牠開口訴說的那時候。
他回憶起，當牠開口說完的那時候。

簡短字句，用以最輕描的淡劃，來寫盡牠的偽裝從容。
是他給的冷漠，是牠藏的脆弱。
在牠不擅的掩藏中，他能看出牠屢次的心痛。

「你何以執迷不悟？」他淡聲問。
「我何以執迷糾纏？」牠迫聲道。

牠的語間，並無給予自己任何的回頭。
想讓牠鬆放的出口，便是退一步的海闊天空。

而非是獨燃焚盡的一身，飛蛾撲火。

「你該給你的自身，一個自由。」

屢屢，佛者這麼對牠說道。

牠則回予一笑，那神情，仍舊是對他完全駁回的拒絕。
反將自己，逼臨一身絕境的空守。

那絕處，便是純粹的癲狂極最。

牠喜，牠笑。
牠狂，牠悲。

在原始極端的盡頭，便是牠所抉的棄之斷守。

棄守那身為狐妖的千年之夢。

滛他，滛他終是無愛無恨之佛者。

漸之，佛者緩緩睜開了瞳眸。

看著前方，那不再如同昨日的躍影。
牠僅以苦笑，來填空著日日的失落。

而他，只是俯下了首，將自己固封於漠寒的角落。

依舊無動於衷。

牠有一個夢。
牠有一個無盡千年的夢。

於動私之初，於貪妄之後。
在牠並未深陷其足，頭一份勇氣去轉身離開的念頭。

那屬於牠，瀟灑的自由。

＊

距那晚，已過了數些時日。

這清早，起身準備早膳的修羅，才發現膳房裡的食材，已了剩無幾。
而方才也於房裡，查覺出，他日常所須物品亦同如此。
他想，較於以往經驗中，總是能在材盡前得知所備齊全。

怎今日，會出這等紕漏？

片刻，他皺眉，想著最近以來之浮躁情緒。
概是此因，令他不僅止於此事的恍神及失常。
諸多其例，這心的持衡不定亦顯而知。

許久，低嘆口氣，不再想此事的他，應是滛目前的膳食著落打算為緊要。

他走了出去，至龍宿的客房門前敲扣聲。
而這時亦醒了良久的牠，一拉開門，投以修羅一笑。
「早。」牠道，「怎今日這麼早用膳？」
「不是。」他微搖首，「今早，吾要下山一趟。」
「下山？」牠疑地望向他，「你要出門？」

一向都兀居深山的修羅，怎會突然地語出此言？
餘過暫會，牠才瞭然大概地喔了聲。

「是日常物品已告罄了？」
「都有。」他淡道，「等會吾便要動身，你要同行嗎？」
「要我幫忙提嗎？」龍宿跨出了門檻同他並肩佇著。
修羅淺之一笑，算是應牠的回答。
「好，那我們現在就要出門了？」
「對。」語畢，只見他面色帶了抹歉然之意，「因為吾今日才發現用膳時才所剩無多。」
「……難怪你這麼早就要上市集，原來是這原因。」龍宿賊笑一聲，輕地戳上他肩，「你的堅持和原則哪……」

而修羅則是偏首作咳了聲，面龐隱地透了一紅痕。
方見狀，龍宿那脫口逸出的朗朗笑聲，直至他的耳柢。

「那咱們走吧。」率先走向前，牠轉首朝後招手道。
「你不用做些出發前的準備嗎？」
「不用了。」牠隨意擺手，笑聲道，「反正我忘了，有你會幫去記就成了。」

聞言，他佇步地看著牠，怔止了晌。

「修羅？」見他面色有異，牠疑問，「你怎麼了？」
稍刻，他失笑的搖首，無多說他剎然間的失神。
「不，沒什麼。」

也許，連日下的浮躁，皆只是他的一概多想。
也許，那晚牠所喚之名諱，並非真是所傷牠心深重的一位。
亦也許，對於牠心境某些的可能，皆只是他以小人之心相度腹的無由推測。

但方得暫時瓦解的種種也許下，便是他聽出了龍宿話下的無心。

給予的依賴，給予的皆由平常所起。

「龍宿，我們走吧。」修羅拍上牠肩，同牠一併而行。

他拉上竹籬，拉上了曾感徬徨之心。
對牠的信任，他想，不該是由這瑣事而起了個疑頭。

「你想買些什麼？」
「那可多了。」龍宿以鼻哼出兩氣，牠昂首，「我要白裳、白鞋、白拭巾、檀粉、楞伽經……」
諸列未完，伸掌一出，牠俯首又是來個扳指細數。

而他本該說的節儉原則，這時，也只是看著牠的舉動淡笑不語。

「那你自己，又想買些什麼？」
「你說呢？」反之，換牠笑問道。
他亦學樣地伸掌出，在龍宿面前扳指算道，「紫披裳、紫鞋、珠簪……，嗯……再來個紫盒，是何樣式到時再挑。」
「等等，我滛什麼要盒子啊？」
修羅聞言，只見他的笑意更深，「堆放心裡的秘密太多，不該是買個盒子來填裝宣洩？」

了解他語下所意後，是虧或真，龍宿惟是笑地不答話。
而他亦習慣，牠於此會有默然的時候。

兩者攜手走前，在山沿迢路間，同道一往而去。

相是默契，相是不問不開口。
浮不出檯面的癥結，只因這份相知，實過自心不想去揭發對方真實的面對。

無論他的也許，是否瓦解而得了往後於心的晴空萬里。
無論牠的隱瞞，是否沉盪而得了往後歸無的石沉大海。

亦無論他們的猶疑，是否能共攜手走出這迷迭之期。

在之間，橫亙於中，

那因彼此所劃的模糊界線。

＊

「修羅，要不我帶你去個地方？」
「何處？」
「就在附近而已。」

已在市集購完物品，也在龍宿推薦下，便去素食館充了早膳的兩者，他起先雖皺眉不從，卻也奈何牠的說服之言。
方於回途之上，牠笑地指著不遠處之近山，而他則順龍宿的指勢看去。

「那是在我回來的路途中，無意見到的良景。」
「你是想這時前去？」他偏首，看著亦同對望他的龍宿。
「那裡也很安靜，少有人跡蹤煙。」知曉他不喜人群聚多之地，牠道，「我想你去的話，應也是喜歡那地方。」
「那就走吧。」聞言，修羅淡地應順牠意。

待他語畢，龍宿便興奮地拉他快步走去，反他則失笑地由牠攜之而行。
及至人煙稀處，又再領他步山路登上，而一路上的龍宿，三不五時地回過首朝他笑著。

像是分享喜悅的那般，他心知，也喜看牠這愉然之神情。

修羅未告訴牠，此際下的匆掠風景，他全無意留心去放覽。
那眸所充斥的情感，在牠身後，在牠屢屢回頭時，醞釀添深。

惟專注在一者身上。

緩而，他漸漸握緊了同牠牽上的掌心。
自心向來冷靜的理智下，亦有些不羈的迷失其中。

「修羅，到了！」牠朝他笑喊道。
語畢，他回神，看著牠帶自身所往之地。
只見二人所佇步的，是在沿途叢叢蓊樹的終點後，放眼一觀，可瞰望青山巒疊的迷曉之景。

於沐綠的短草周圍，這一襲青色遍佈的斷崖。

相隨而之的，是由巨壑縱谷所帶的那份，自心所起的豁然之感。
他擱放下，本在人群居多之處的緊繃心情，迎風來拂過諸多不適。

全由此的暢心之地。

良久，他闔上眼，收下龍宿所給予的誠心之禮。
「龍宿。」他走至牠的面前，朝牠淺笑道，「謝謝。」
「你喜歡就好。」

牠知曉修羅對山下群眾的疏離，亦知他深處居中的足不出戶。
欲令他出門透氣的龍宿，所尋之此地，想來也讓他一心感到舒適。

而見他心悅之狀，牠亦備感到開心。

暫刻後，龍宿接近他身，金眸留戀地貪看他的笑容，一伸雙臂，緩緩地攬了他的肩上。
額觸額，兩者近若咫尺的面孔，呼氣所吐之霧煙，靡靡繞繞，引了兩心的悸盪而出。
他的視線停滯牠的眸間，而牠的視線，則示意地停留於那俊薄之唇畔。

於鼓動的催噪下，他一伸掌，攬至牠的腰身，更是貼近了彼此之距離。

「修羅……」

淺淺笑喃，道盡牠吟詠這名中所萌生不盡之心動。

雙掌撫了他的頰龐，牠點吻於他的眼角順遂由下，至他的顴官，至他的頸間。
察覺出他呼吸之速更增，本欲俯首續下吻勢的龍宿，抬頭笑躍眉梢，朝他款然一笑。
驀地，他促吻下的兩唇貼合，越漸添增了彼此偕之不分的深吻上。
而龍宿，則是笑地輕咬他的下唇。
他的唇邊也淺笑著無奈，本為主勢的他，亦由了龍宿漸而主之的放肆。
勾繞纏舌的吻勢中，牠刻意地傾身托與重量，本置在他頰上的雙掌，亦暗地挪至他胸膛輕推了把。
方未反應過來的修羅，只覺後伐一陣踉蹌不穩。

雙是倒下，在當片晴空俯望的青草芳叢上。

龍宿笑朗聲，由上俯首地看著，這身白者躺臥於草地的出塵潔然。
牠亦趴俯在他身上，伸手揮去貼於他面孔的髮絲，笑地近端詳修羅的神情。
「龍宿，別鬧了。」想由草地上站起，但牠卻無起身的打算。
牠指著他胸膛道，「於此地躺著輕鬆一會兒，不也是鬆懈下心情的一件快事？」
「不妥。」秉著堅持，修羅淡皺眉道，「這樣你與吾都會沾染一身的濕土。」
「沒關係。」牠擺手，渾毫不介意此事，「事完過後，咱們再努力洗就好。」
「龍宿……」修羅笑嘆聲。
「給你自心一個自由不也很好？」

讓他一心的不適，在這天晴之下給予個宣洩的出口。

「這就是你今日帶吾來的目的？」他失笑道。
「偶爾，你也該出來換換氣。」牠亦翻至他身旁，同他躺臥草地。

方聞言，修羅並不語，也無起身之動作。
在這曠然的青色中，兩者，各是相偕靜默著。
而由紫的那方，伸了手，牽起了身旁的另一白者。
他轉首，看著亦回望他，那淡淡揚笑的襲紫身者。

龍宿。
那總是適時給予他撫慰的龍宿。

厚掌漸地回握，包覆牠掌心透些微涼之溫度。
許久，他們皆抬眸一望，在朝光宣滿了傾洩之下。

晴里行雲，流光的浮日淺淺隱隱。
枯葉落花，萎逝的蕩蕩渺緲，風拂雲渡間，吹散了兩者所填心的滿澀憂鬱。

而向來的奔忙時走，也放緩了步伐停暫此際。

「修羅，你想在這邊待上多久？」
「先暫時這樣，也好。」他道，話語裡有著舒放的閑適。
「平日的你，都是這麼的疲倦嗎？」
「吾只將這些家事作為習慣。」他道，「怎突然問這些？」
「不是。」牠語意非是在此，「我不是在說這裡。」
「嗯？」

「我是問你的心，在平常都是這般的倦累嗎？」

牠是問著，他從不開口的過往記憶。
在承受過人群的排拒之後，他是怎地封閉自居，在深山間獨往地一人生活？

而修羅只是笑著，在牠的視線下，緩地闔上了眼。

「……吾所累的，僅是過往的逝世時光。」
「那現在呢？」牠問，話語裡有著擔憂，「你還會不會如此？」

「有你在，吾便不會。」

他的口吻，始終堅然未疑。

而龍宿好怔了晌，不僅眸裡，這心亦震響若許，迴鳴吟吟。
牠側過了身，微伸掌帶些顫地，撫至他的頰緣之處。

兩者之間，咫尺之距。

曾經難以觸即之佛者，別於今日，牠得的唯是那拂袖遠去的落揚塵埃。
牠越是貪求，卻越是相顯得自身的難堪。

但回憶裡那份冷漠的原本，輾轉多載，原本卻成了闔於從前的那份回憶。

時光匆匆，歲月難留。

他說，他是個佛者。
他說，他是個凡人。

曾經現今，過往而後。
諸如種種，都將之更換不同。

方這心，在屢屢接受如今的同時，莫名地有些不踏實。

「有我在，你不怕……會是個難堪嗎？」
當撫上的那瞬，修羅只覺一陣舒適地，亦將掌心覆之而上。
「你何以令吾難堪了？」

半晌，他睜了眸同牠相互對視。

一皺眉，龍宿撇過首地，不想此際與修羅對望。
自卑感因而作祟，令牠懦地不看向他方。
欲將手勢抽回之時，卻只覺他的施力手勁不予牠的舉動。

亦有份固執堅持的他，以行動來表明他的理由。

該去面對的，不單是他的過往。

「修羅？」牠不解，那笑眸中的示意。
他支起了身，在牠漸感疑惑地，看著修羅挪至牠的上方，俯首與牠照面。
方欲出口的話語，化為驚呼，在他唇吻落下之際。

雙方皆未闔眸，彼此逕地相看著，一者惑然，一者笑然之深邃。
他所透露之意，稍刻後，龍宿這才瞭解得知。
緩地，龍宿率先閉上了眼，方始了回吻的動作。
雙臂攀上他肩，拉近了兩席白紫之影。

修羅。
那屢用行動來給予牠撫慰的修羅。

他垂俯的蒼絲牽髮，牠掩地的淡紫順髮。
相置並存，相置綿長的情轉長流。

所結上結，當為那髮，當為那心。

髮結，
心結。


＊

暮影垂垂，落夕昏曖。

兩者回自居裡，已步入了向晚時分。
甫過久晌，用完晚膳，亦浴洗完畢的他們，於亭裡聊些陣後，便各自地回房。

無帶一身的疲憊，無帶一身的牽礙。

這夜正長。

習慣於晚時閱書的修羅，拈熄燭光，這時，已至了入睡之時辰。
褪下披肩厚裳，他躺於榻上闔著眼，而腦際，不斷回想今早的片段情景。
唇邊含著淺笑，他這心有些貪念於，龍宿所展現的笑容喜狀。

不能忘，不想忘。

此際透涼夜風，在那半掩窗牖間，趁隙而入。
這才想起，方才忘了順道闔上。
為避免明早因而著涼，修羅起了身，伸掌欲闔上窗扇。

未料，傳來的推門一聲，他轉移視線，看著窗外。
由另一房步出一道身影，慢慢走至亭裡。

「龍宿？」他低喃地疑道。

而牠衣裳亦無添上厚許，他見狀，不假思索地，伸掌便想取旁的大衣出去相送之。
但動作，卻不知何以地緩緩停下。

修羅當視那面容，所佈滿的沉重。

本在夜下的灰暗間，此刻卻反是清晰分明。

百感交雜，喜憂皆隨的龍宿，於深夜，在此獨坐些晌。
為掃心中煩悶，全神專注的牠，並未發現此際，修羅亦無睡下。
將首隨地擱在竹亭柱旁，反覆想著，修羅那所坦白之話語。
淺笑出，牠不禁又感染上那時的喜悅。

但置不進眸底的笑意，因這心，實放了許多的隱瞞。

牠易然患失之感，足過太多當時的初來乍到，欲尋他的嚮往單一念頭。
只是當回到牠的故生之地，所牽起的，是已沉澱許久下的不堪過往。

藏的過深，但要掀起，卻是件備易反掌之事。

這時，不知何地，眸眶有些殘淚，欲奪而出。
非是回憶給予的打擊屢屢所致，而是在牠去二度面對，一切都不再相同的同時。
一掌摀上了眸，那唇邊似帶著笑，似又帶著其他情緒。

「給我一個自由……」

牠道，為了逝往的不再說道。

除卻澱定這心的紊亂中，亦是不想讓也已察覺的他，添染愁緒。
想同他走上的以後，彼此距離，不因由此來劃分間隔。

積淚落潸，媻姍的痕漬還滿。

此夜，是牠容自己放肆的最後一晚。

此際，修羅有些怔然地，佇在窗口過於半晌。
陰影掩去他部分的面龐，但眸裡的思緒頓然，仍在龍宿所說的那句話語之上。

凜風含挾了斑駁之意，掃進他心的徬徨空洞中。

牠的落淚，似若填斥這胸臆間，滿滿地，換得他心的逐漸悵然。
龍宿這些甚少透露的情緒坦白，掌控了他的全副愁思。

他的隱憂，本該已消散不復，卻由這時，他走上了亦趨迷惘的方向。

是因牠的過去所致，還是自身，將牠綁縛於此，令牠失卻本屬牠的自由？

不明牠傷泣之真正原因的修羅，亦深埋自身之思緒。
宇眉聚攏蹙起，他低喃著，不斷地催問著自心。
但他卻不怎想面對，那些可能的答覆中，是否有欺瞞自己的不實。
並不是對牠的失卻信任，而是不想去聽從，牠不忍去明言可能殘酷的慈心。

良久，修羅有些頹然地坐於椅上。
闔上眸，他選擇不再思索而下，停擺至此。

欲擺脫現實，在擺渡的掙扎邊緣間，徘徊千許。

此夜，是他容自己逃避的最初一晚。

＊

翌日，時已近未辰。

坐靠在榻旁的床柱上熟睡一晚的修羅，悠然轉醒。
半睜眸，看著透窗外頭已是正午過後，此際，他才驚然褪下了惺忪之感。
昨晚只是思索事情，以致他的晚眠，怎就這般熟睡下而未曉時間長短？

「你醒了？」
他聞言，這才發現龍宿也在他的房裡。
而自己的掌心，亦被另一溫潤的手際包覆著。
「真難得，你也有晚睡的破例時候。」牠亦坐在床畔朝他笑著。
「抱歉。」他愧道，他作勢起身，「吾馬上去弄膳。」
但牠立即伸手，將他拉下坐回，「今日，你就先休息吧。」
「不成。」他蹙眉，「還有許多事情待吾去做。」
「既然累了就別勉強。」龍宿也知曉他的原則性子，「吶，看那桌上。」

龍宿一指過，修羅則順牠的指勢看去，桌上所擺盛之數道鮮菜。

「今日，你就好歇會。」牠指著自己胸膛，朝他笑道，「所有事，我來代你做便成了。」
「仍是不成，因你是……」至語末端，他吶口，無再續下。
「因我是……？」牠笑地學他的語氣。
揚眉而起，牠的笑容益發添增。
「因我是……客？」自然地拉過他的兩臂，環至自身的腰際。
「不是。」他否認道，但這眉卻益顯深攏。

「那麼，我是你的什麼？」

盈盈笑然，兩唇邊所相距的，不若咫尺。
帶絲蠱惑的牽引，不禁又有些怔止的修羅，陷然其中。

其實，從未深想過此問題的他，惟持以平常之心，來靜觀他們走來的摩擦變化。
而方才那脫於順口，又在牠追問的當下，片刻，耳根不覺地泛紅熱起。

「你是吾……」
「嗯？」

不擅過於直接坦言的修羅，遲疑未道。
一反龍宿，則貪看他這副因牠而起的窘意神情。

「修羅……」牠溫嗓低喚。
龍宿知曉，每聽牠喚此名諱之時，那黑眸會閃爍隱隱的悸動情緒。
修羅雖從未說出口，但在他身上，牠總有許多樂趣可尋。
「再拖下去，飯菜就要涼了。」牠壞笑道，「不然要同以往，來分個續集換我期待一下？」
「你的喜歡百則，現在是輪到吾了？」他淺道，不由地朝牠失笑。
「你可以挑戰你那悶騷極限。」龍宿於他唇上點吻數下，「我會盡量別笑場。」
「龍宿……」他嘆。
「好啦，來吃飯吧。」就知道他面皮薄。

在拉過他坐定後，修羅看著剛剛未細瞧牠所煮之菜色。
他怔愣了會，而他此神情，牠則誤視為是對自己的成果不大滿意般。
龍宿搔首，略有歉意地說道，「呃……因為我想說你隨時都會醒來，所以就隨便弄了下……」
他聞言，不禁懷疑起牠所說之隨便，究竟為何等程度。
眼前貴可比擬御廚之膳，單就飾花，亦是細工雕琢的如栩精緻。
「不會。」見牠對自身頗無信心，他道，「吾看的出你有用心。」
別於他平日所膳之素食，牠的手藝，更是將其素色增添出另一番味道。

方他此言，也是他所表達讚美的含蓄方式罷了。

稍刻，在牠亦同他進餐中，舉相共諧，朗聲笑語依舊。
於私下，在見龍宿的笑顏之同時，牠那眼眶下的浮腫淡影，修羅見狀，仍做態若無事。

只是偶爾失神了會，不久，又隨即地改了一往之神狀。

「修羅？」
「嗯？」
「你……不加菜嗎？」龍宿疑道，見他就空著碗白飯吃了許久。
修羅這才發現自身失態，又是份窘色地夾了幾道地食入。
「怎麼？」龍宿朝他挑眉笑道，「你是在想……我們剛剛未完之話題啊？」
驀一噎喉，咳聲不斷的他，這舉動，換來了牠一陣放聲大笑。
而修羅，則面紅耳赤地微俯了首。

這樣就好。

牠不明瞭他的失常何來，他不明瞭牠隱瞞何來。
互曉各自的不坦言，用尊重，來作為逃避的另一藉口。
以距離作為隔閡，讓彼此都能鬆懈，不為對方所知的沉默。

亦能選擇個密封的角落。

這樣的他們，才好。

＊

多日後之午下，於朝夕恍恍之色。
迤邐傾洩的昏光，於心似若沉醉的一派淪漣。

他們兩者，之間亦然。

細淙如水，情感長流間的醉然波紋，在兩心漫起了清漣水花。
無激昂的破浪揭起，只挾帶了微微徵端，隱伏不定。

是他，是牠。

是同為矛盾的雙方。

此時，修羅正於佛堂盤坐靜冥，闔眼凝思。

方經修羅同意，能於他房裡觀覽書籍的龍宿，正佇於架前揀選著。
層堆而上，大多是相符他性的眾數佛經，頗覺乏味的牠，目光四處飄移流連至許久。
卻見一書名，別於其他類者。
牠好奇取之，見了那書面帶些留痕的歲月缺角。
一翻數頁，上頭所載錄的，全是些牠看不懂的文符記號。
此書亦無詳註作者為何人，牠納悶，怎修羅會閱讀如此奧深之書籍？

片刻，牠便聞推門之聲，修羅跨了門檻而入。
「你坐禪完了？」
「嗯。」修羅闔上門扉，繞過牠身走向椅前。
拂款一坐，他傾了淡茶，順也替牠盞上一杯。
「修羅。」牠湊向前去，輕問道，「這是你的書嗎？」
而他將杯子遞前向牠，待牠取後喝飲著，他亦看向龍宿所遞來之書冊。
「對，這是琴譜。」他微點首，「是一位友人贈予吾的。」
「你的友人？」龍宿不禁好奇地挑了紫眉。

少與他人接觸的修羅，會自他口中說出友人這詞，這當令牠訝異未然。

「吾與他，只有打照過幾面。」他淺笑，眸裡閃逝了抹懷念。
「才見過幾次，就能算是好友嗎？」牠疑道，「這樣的友情，不就容易隨時間而越顯淡薄？」
「若是如此，那只能是吾無得此緣之福。」隨著語下，那面色添增了抹遺憾之態。
「那往後呢？」牠再問，「你會不會主動去找這名友人？」
「隨緣。」

從不曾欲求他者之己私，便是他自心的一做淡然觀之。
但牠，卻頗不苟同地朝他微微皺眉。

「你就這麼的……捨得？」既是害怕遺憾，又怎不去好好追求，惟是兀自地徒增傷感？
「有時，也該是要懂得如何衡量取捨。」修羅伸了掌際，輕撫上了牠的髮側，「強求所得的，並非就是諸人所說之緣份。」

一聞言，牠好些愕然地與他對望。

「怎了？」見龍宿之神情，他不解地問道。
方頓下許久，漸地，牠話語略帶艱澀地開口。
「倘若……」
「你說。」
「倘若明白強求就只有痛苦，卻仍是去追求……」牠邊道，邊是偷覷他面龐，「修羅，你又會如何去選擇？」
「龍宿。」他喚聲，「這選擇，只有兩敗俱傷之路可選。」
「那你會去選嗎？」牠也知，但牠仍是執意問著。
「不會。」口吻中，只有堅定，而非是牠問話下的一再猶疑，「吾只會離開。」

他會去離開，退後一步來去成全，兩者該得的海闊天空。
並非是折磨來煎熬著雙方，那走不到有結果的以後。

但牠於這時，卻是會錯意地來辯解他出發點所言之意。

「只會……離開……」牠俯首，低喃道著。

「龍宿。」
「……嗯？」
「這問題，是吾對於他人有此問題的假設。」看著牠失神的修羅，只是回予牠一笑。
「那我呢？」
龍宿甚是急然地揪上他的袖款，而他，則將方才未收下的掌心，指繞於牠的柔滑髮間。
「吾不知道。」
「……什麼意思？」

語畢，只見他黑眸望進至牠眸底，意含著，那擱於胸臆裡所有對牠的情緒。

「那你，又會離開嗎？」

其被問者，先是無預料他有此一問。
但卻無多思索地，於他面前搖了首。

「我沒想過這選擇。」傾身向前，牠深擁於發問的那者。
修羅低淺一嘆，後擁於牠背上的手臂輕拍著。
他闔眸，俯首汲取著能讓自心定下心的味道。

亦能讓他切實地感受，對牠動情之後所想要求的擁有。

「吾也從未想過。」

這是對於他方纔所言不知的註解，亦是予牠份真懇的答覆。
他的不知，只是說明著，他時而舉棋難定的躊躇。

即便是在於，牠之後會說出何種答案，來影響他決定的未果。

牠會離開，他並非從未想過。
只是不願去想，亦不願去猜測。

牠是因為何者，而想去爭求的自由。

「修羅，你是佛者嗎？」
「不是。」他直接否認這聽過太多的錯誤認知。
「那為何架上都是擺些佛經之類的書籍？」
「興趣所然。」
「那麼每天下午的佛堂坐禪呢？」輕哼了聲，口氣擺明是不相信。
「吾過去所處的環境，耳濡目染也有久時。」
「你過去住的也是佛境之地？」牠挑眉。
「是有段時間。」他頷首，俯首笑看著龍宿把玩他白髮的面容。
「還有呢？」
「還有什麼？」
「你還有什麼事，是我從未聽過的？」

改坐躺於他懷中，牠拉起修羅的右掌，以指來輕劃著手心上的掌紋。

「你問，吾便會說。」

「那……」龍宿昂首，倒視著正俯眸同對望的他，「你知道你這好友的名諱嗎？」
「他說，待吾與他下次碰面之時，他便會告知吾。」
「你和他不常碰面嗎？」
「僅只兩次。」修羅一偏側首，輕靠在牠的額際。
「想來你們真的是很投機。」牠笑道。
「嗯。」話即此，他眸裡似是想到關於那友人之事，「吾亦是記得，在碰面之時，他身邊有隻妖跟隨著修行。」
「你知道是何妖嗎？」
「這事，吾亦不好去擅自懷疑推測。」
「也是。」

牠持著他掌際，指間穿進了指縫，與他密密握合。
也就由牠而去，他與牠作狀甚是親密的舉止。
偶時亦會主動地，來去表達對牠的心動。

「修羅。」
「嗯？」
「我不像你。」
忽兀地，龍宿冒出了無來頭之一句。
「吾知曉。」這點，他與牠都有一定的共識。
「所以你說的隨緣，換作是我，我不會去看待這般淡然。」
「那麼，你會如何？」

牠會有如何的舉動，來去履行牠所說的不同？

「我會執意去追求。」
牠的眸與心皆表達一致，於此刻坦率的明言之中。
「不畏懼執意下，那些可能會得到之傷痕嗎？」
「無妨。」牠闔眸，更是湊近他的頸窩，笑地磨蹭著。

無論千年存否，過分的執著，僅因他而使然。

牠有他就好。

「龍宿。」此時，換他喚道。
「何事？」
「那你明白，你所執著的那方，在見你受傷之時，又會有何種作法？」
此話一畢，修羅便覺懷裡的身子頓了頓，只在霎然的頃刻間。
「我……不知道。」

牠從提不起勇氣去想此問題，只是一味地給予牠用的方式。
但修羅，卻是堅持地要牠面對，牠去退縮的那些可能。

「換作是吾，吾仍是會選擇離開。」

「……為什麼？」

龍宿起了身，一轉首，無法置信地看向他的邃眸。
亦想去探出，他是否在那眸的堅定之下，有著自欺他言談之中的異同。

但他沒有。

沒有。

牠的私念與執著，就真是對他的千年前後，這般難堪到無法接受？

「因為不忍。」

甫他的話語，卻一反了牠的負面認定。
「……什麼？」
「假使你的受傷，是因吾而起。」
他闔眸，傾前地擁抱牠所處的茫然困惑。

倘使，不想令牠更執著於那份傷痛，就便以行動，讓牠真切明白他所付出的念頭。

而所選之離開，便為另一種言不出口的溫柔。

「……那不再是假使的話，你會不會選擇此步？」
不再用替代而知的形容，直接問出，去描繪牠每一神情所呈現的惶恐。
這亦是恐懼，來催喃著牠面容的每一慫恿。

「不會。」修羅沒有猶豫地道出。

因他的擁抱，就是掏空他想付出，來去填滿牠為過去曾經受傷的所有。
他所道的假使，實並未深言，會離開的那者是以何心境來做此決定。

是在深陷之前，抑或為深陷之後？

「因吾已無法離開。」
語間有些沉然，而牠清楚地聽見。

牠怔止，察覺他環抱之下的收緊。

奮不顧身之者，並非全然是牠一身。
在趕往前方的牠，身後的自己，其實皆等待著牠會明白的回首。

明白著自己，在對牠無法回頭之往後。

＊

假使我不強求，你會不會離開？

牠已不記得，這問題，有無對佛者開口問過。
回答與否，對他而言，似是並非為特別重要之事。

並非。
這是牠所認定的可悲以為。

此季，為暮秋之景。

牠攲側於樹身旁睡下，獨一身，只著單薄紫衣。
周遭所含之冷意，令牠不知覺地打了陣哆嗦，但因疲倦所致，睏意仍使牠續睡而下。
淡皺著眉，牠微動身挑了更舒服之位子。

「嗯……」
牠淺笑一嘆，右頰所貼靠的，是不比冰冷的樹身，反是更溫暖的倚靠間。
無意汲取的味道，很熟悉，不禁又令牠磨蹭了會。
低喃道聲，牠喚了，心上一直所牽念之那名。

是那佛者之名。

方聞言的佛者，轉過首，看著唇畔掛些笑意的睡樣。

但唇間略淺蒼白，而身子也因寒冷而微微發顫。
片晌，只見佛者褪下外袍，披過牠肩，拉攏了那衣勢。
那掌，反反覆覆，停了又起。
面龐的一慣漠然，卻由此來洩了些思緒。

直至良久，闔眼的牠一直無看見。
投於牠面容的視線，有著不捨，有著不忍。

佛者瞧見因自己，牠始終不曾消褪的浮腫目眶。
佛者瞧見因自己，漸漸年年下，牠越顯憔悴的容顏。

有著淚態，有著忿態，太多交雜的悲與怒，在牠固執己見的神情上。
卻一絲也湊不出，喜與樂，能令牠添些活色的神采。

佛者伸出手，拂了垂於牠頰畔的髮絲。
也淡撫了牠那散下垂尾，至地的柔長瀑髮。
許久，佛者停下這些舉動，將牠挪回了那樹旁倚睡。

冷地劃界了，兩者之間過近之距離。

站起身，走前數步。
佛者淡回首，看著那順由揚風，一片萎靡的龐然大樹。

因逢四季，那換景時節的不同色態。

漸而，不曾表態的表情，揚了抹微笑。
是因那樹，許是在對他表達了些何意。

佛者微頷首，作為致意。

回了身，一切都只在默然之間。

闔了眸層，他隱隱褪下了笑意。
佛者想起了，牠曾問過的一句話語。
記憶仍清晰分明，他不曾遺忘失卻。

假使我不強求，你會不會離開？

牠已不記得，這問題，有無對佛者開口問過。
回答與否，對他而言，似是並非為特別重要之事。

這是牠所認定的可悲以為。
但事實，卻並非牠所認定的如此。

只見佛者，緩睜了雙眸。
再回首，視線看向了牠的睡容。

「吾會離開。」

但他，終是會回來。

＊

這際，方時為上午。

兩者同於修羅之房內，觀納書遍群覽。
微舒了酸頸，龍宿略感疲累地單手支頷，頻頻呵欠。
視線未因倦感，而有所停頓的牠，仍留連於書冊上。
甫正觀完書，起了身欲再從架上挑揀的修羅，無意瞥見了牠那面容上之疲態。
「既是累了，又怎不去休息一會兒？」
改以坐了牠身旁最近之位，看著頻甩首想振起醒意的龍宿。
「可我覺得看書倒還蠻有趣的。」牠笑地立著書皮，讓他視著牠所看之書名。
「適度就好。」他拍上牠肩。
「嗯。」

又翻了數頁，龍宿仍是重複這些舉動。
雖牠是想再續看而下，但奈何睡意疲深，外是聽著他沉嗓的語聲，更添增然。
「修羅……」
「嗯？」
他淡應聲，一抬首，便見牠倚來的身子，欲想暫歇會兒。
修羅一見當曉，並無多說何語地，雙臂納進牠身擁著。
方偎進他臂彎的龍宿，側坐於他腿際，闔眼將首擱於他胸膛之上。

「你睡吧。」

輕拍撫牠背，以那副令牠更深熟睡下的嗓音，淺淺喃道。
牠埋於他華髮側處，順然地吸了吸那取汲無盡之味道。

沉睡下，在他的雋永情感間。

氣息遂漸平緩，修羅微撥攏那髮，另他更能細端牠的頰畔，那抹因他而起的淺隱笑意。

指穿千長，繞指縱迴。

許久，他擱下掌際。
改將龍宿橫抱起，走向他的床處，將牠緩放至榻上。
替牠拉上被履，修羅亦同斜坐於旁。
先轉首見了牖外，現當之時辰方近正午，後便回看著，正睡寐下的龍宿。
微翻了身，牠側首不自覺地湊近他身，淺逸了出輕息之聲。
他同是淡笑起，在見牠的眉間，已少了時掛上的鬱然。

這份安寧，本就該永久屬於牠的笑容。

不過多晌，修羅便起身欲至膳房，甫待牠醒時，亦能同地與他餐食。
跨出門檻，他以不驚動牠的聲量，緩地闔上門扉。

卻無當曉，牠方一睡，續下的，是漸深的昏然無止。

「嗯……」
淺吟聲，龍宿微動了闔上之眼瞼。
睜搧了會，仍帶些濛然之眼際，令牠看不清現方當下。

只知這時已至晌晚，紫幕夕影。

此際，於漸清醒時，龍宿見了週遭景物，皆是他房裡的擺設。
無意回想起，今早於他懷裡睡下之情景，再想著自己方才正躺在他榻上，安穩地沉睡著。
龍宿微以薄被掩面，不耐臊的面頰，因而泛紅了陣。

「他就不會出聲叫醒我嗎？」牠微惱道。

但唇邊，卻是反常地笑起。
片刻，牠坐起了身，觀顧四周。
皆不見修羅之身影，牠想著這時，概是他在膳房裡弄餐之際。
龍宿登即掀起被履，著鞋下榻。
在啟門之同時，微伸出了頭顱偏首四瞧，而視線看向了不遠處的廳堂，燭亮通明。
「原來在那兒。」語畢，牠提了氣，悄聲挪步走至，方那笑意更是添增。
當接近至門口，龍宿便見到修羅已將最後一道菜色端盛上桌。

「嗯？」
甫當他一擱上，只覺後身有一擁勁，摟上他腰。
不用多猜想，修羅便知這氣息會是何者。
「睡醒了？」他側首，見牠在睡醒後，那略顯紅潤的面容。
「嗯，很舒服。」牠將下頷悠地擱在他的肩上。
「那就來用晚膳吧。」想牠睡了許久，午餐都未進食。
「再等一下……」偏首倚去，將牠的額貼至他的頰畔旁，「這樣更舒服。」
言畢，龍宿似是感受到修羅唇角的牽動。
而這擁緊的雙臂間，是怎也不想放開。

牠珍惜著，也繾綣著，他給予情感的每一份慷慨。

半晌，牠察覺出另一掌心，與牠密密相貼和。
所傳遞的另一溫度，亦隨伴之。

「修羅，謝謝你。」

良久，牠給了修羅這份無頭緒之話語。
「……為何謝吾？」他不解。

「我想道謝，你對我每份特別的寬容。」

鬆下手勁，龍宿改與他相對，四目交接。
見他黑眸不斷爍動，卻仍持定的面龐上，兩方心動，明顯和表面事與願違。

那眼底，有他，有牠。

「我還有很多的道謝，並未對你說過。」
在龍宿撫上他面頰時，隨著那言語啟口覆止，他先是怔然，久久未停。

後便是瞭然的闔眸，在輕揚上的薄唇間。
他傾身，微靠在牠的髮鬢邊。
用以沉嗓，來去添深牠迴響不止的悸音。

「這樣，就夠了。」
「這時候，你還是這般的節儉？」
「不是。」
「喔？那不然是什麼？」
「吾是凡人。」
「……這是打哪來的言不對題？」牠不禁笑道。

「而吾，亦有著凡人的貪，狐妖的私念。」

聞言，換牠怔了聲，金眸對見了他神定望向自己的雙瞳。
漸漸赧紅泛潮的兩頰，眼神飄移地刻意不對視，牠俯首，藏埋於他的頸側。
而他則攬過牠腰身，感受這仍心動的餘韻。

誰都沒有開口，在各自體會心知的擁抱裡。
及隨其中，一份因對方才共有的可貴值得。

值得有兩者的存在，才會付出來實踐著，每份真心無悔的回饋。

非是以言語來證明。

而無悔之下，亦有他和牠的貪求，與私念。

為私，也思。

＊

他給予牠的傷心，於曾經。
他給予牠的情意，於現今。

令牠眷戀的不是襄昔，而是他會去珍惜每刻的當即。
是非為今日的對鏡，牠不應當，再陷於對鏡中的沼地。

為牠，也為能細心察覺的他。

牠會，讓自己再尋至另一份明鏡。

於裡頭，

有牠的義無反顧，
有他的交予真心。

＊

後來，少再反覆回憶的昨日，於牠越漸愉悅的神情上。
後來，少再重溫患失的今日，於他越漸鬆放的思緒上。

此時的龍宿，坐於竹亭裡靜默久晌。
獨自仰望，這秋時的萎涼淒色，牠凝注許久，始終無挪移開，在流連忘返的思情之緒。

非是想起了故人，而是想起了故鄉。

因那故居之地，龐然之樹，已同牠相伴了千年。
一時間，牠仍無法全然拋卻忘下。

牠低嘆，闔了眼又緩緩睜開。

方入眸的，是眼際前一瓣瓣所拂來之枯葉。
隨風颯去的瀟灑，只歸屬於落地塵埃前的繁華一瞬。

面色有些黯下的牠，交雜之緒，頻擾著在當沉默時，諸多愁感的上心。
隱隱約約的提醒起，曾經也屬於牠另一份歸處。

牠最初，最是嚮往的自由。

望向牠背影所承載的寂寥，總屢屢將多日來共處的樂景，一一的袪散了去。
在亦是獨自一人的無語裡，修羅如是想著。

時因牠的話語而動上心，時因牠的相擁而悸了聲。

無否論牠給予日子上的轉變，於他心境，轉變的並不亞於其他者。

最初為牠動了心的徵兆，他只抿心說了些所知曉的大概。
單就牠那認真付出的完全，也為牠時將笑容牽揚的喜悅。
如今回想起，這心仍帶些溫熱暖流。

卻總保持的距離怯步，添了迷離的色彩，一直是他所偬不開的隔紗。

存今在此的阻絕，他察覺的出，而牠，亦因是察覺明白。
雖尊重是出於善意，但續久之，卻衍成了隔離之意。

而在矛盾之間，唇吻與擁抱，若深加細思，便知這只是對方所想搪塞的藉口。

給予雙方的淺薄理由。

「吾的耐心，並非是長久之時。」
在尊重演變成另一界線之時，他的被動，只會一再地亙深牠逃避的沉默。

他低嘆，闔了眼又緩緩睜開。

「修羅？」
拉回心神，龍宿看著走於身旁坐定的他，「你做完事了？」
「嗯。」他點首，轉首便見著牠衣裳有些單薄。
而牠的唇處，亦冷的有些打顫。
「怎不多添些衣裳？」他微皺眉。
「不打緊。」牠搔首朝他笑了笑，「反正我待會就要進房暫歇會。」
「你又想睡了？」他記得，近來牠的睡眠，有愈趨增多之勢。
「大概是最近沒睡好。」牠指著眼眶之處，那些微的暗影。
他見狀，眸裡多了份擔憂，「怎麼了？」
「沒事。」龍宿笑地搖首，「你別操這心。」

並非牠不告知，而是牠亦不解，近來頻頻泛起睡意的自己。
但對牠的話語，修羅早已習慣性地，如數歸於牠刻意迴避的封口裡。

他黯下眸，無再續下此話題。

兩者似是同帶默契的無語，他與牠，只是靜坐著，來代括諸多言詞。
方他轉首，視著正凝望遠方的龍宿，那眸，牽出了他不明瞭的情緒。

他們都專注了許久，但視線的擱放，卻非為同一方向。

「……龍宿。」
不禁地，修羅脫口出聲。
「嗯？」聞言地回首，龍宿等著他的續言。
但同牠對望了半晌，他卻莫名的吶口，哽語未出。
「修羅？」微蹙眉，龍宿不放心地看著他面有難色之樣，「你怎麼了？」
「……不，吾沒事。」他選擇了不語。
「有事就要說。」牠不掩擔心之情地說道。
「嗯。」

但在回答完的下一瞬間，於牠無反應之當下，修羅便將牠拉入懷中。
龍宿不禁驚呼，卻並未掙脫這緊實之擁抱。
只因他這表達的行動，無形傳遞了，他那心難以抑止的惶然。
牠不解，但想抹去他此刻的情緒，便緩緩地伸手，由後攬上他肩。

「修羅，我在這兒。」牠於他耳邊低道。

牠會一直在他身旁，不會離卻。

聞言的他，在放下環擁牠勢之時，持起一掌，摩撫著牠時帶愁色的面容。

及因韶年而略顯清瘦的面頰。

他望，望至牠眸底深處。
漸漸蹙起的白眉，染上了為牠所起的不捨。

龍宿正欲開口再道，卻由他唇封止了聲。
「唔……」
渾不比過去的輕描從淡，這帶些激動的莫名，令牠微地難喘續氣。
然牠亦接後回應的深吻，於他此刻無法掩飾的深厚情感。
纏吮的唇舌，兩席身影的擁緊之下。
各抵相互的額間，喘息連聲。
他們無意對見，雙方都因彼此的失神目光。
而當即刻下，修羅率先地又再擁入牠身。
埋於牠頸後的面孔，繁多的複雜，在他闔眼不想再去思索之前。

他只是想得到個答案。
別讓自身孤佇在進退兩難間的徘徊，無法抽身而開。

想掙出他擁勢來看清他神情的龍宿，卻因他掌按壓於後腦，令牠全然無法脫離。
甫此際，有句問聲，抵自牠仍分不清當下的耳邊。

牠疑惑，無詳細聽清楚分明。

「修羅，你到底怎麼了？」

方被喚名的他，並無言語，一逕地保持沉默。
不去分辨真假是否，只能順著他現正之擁有。

吾真的……令你有這般的不自由？

他對牠耳邊的細問字句，是他幾番掙扎之下，才欲開口。
卻難去面對，在自心一一分辨牠藏好的覆蓋隱瞞。

只因牠方才的眸裡，似帶了太多思念，於其他的廣域中。

在因牠歸來的日子後。
在見牠落淚，開口欲求自由的話語後。

後來，少再反覆回憶的昨日，於牠越漸愉悅的神情上。
後來，少再重溫患失的今日，於他越漸鬆放的思緒上。

愉悅與鬆放，後來與越漸。
其實，都只是他們，想讓各自定心的安慰詞句。

假想而已。

給牠的時間安排尊重，給他的時間猜論與否。
匆然分離的三年其中，所得的，卻是比及從前更甚的失落。

失落之後，他們皆習慣了追悔。

他追悔著過去與牠種種，是否自己有給牠的不是與諸多沉重。
牠追悔著千年與他種種，那給他太多的負荷沉擔與傷弒之痛。

卻無想過在對方身上，能有他們所劃之歉責的歸咎範圍。
兩者都形如完美的無缺，在他們皆慚愧地想去彌補自身的無法完整。

他與牠。
修羅與龍宿。

是因於時海之下，才尋得彼此之存在。

與這份真實的可貴。

＊

源自那日他的失常，端自那日他的惶恐。

龍宿這才發現，原來牠自心的情緒，竟會令他影響忒深。
知曉他觀事的心細，對於自身未足火侯的隱瞞推辭，想必，他是惑感在心。

卻未想過，當他堆積的疑惑，已遂成左右他難掩失控的主因。

坐在房裡，龍宿獨自過這沉悶的下午時際。
牠一手慵懶地支著頰邊，另一指間，隨地胡劃於桌案面。
想在當他失控之後，其後數日，互相尷尬之氣氛，以致彼此的少再交談。
時而見他刻意迴避的視線，難掩痕跡，在彼此都皆心知肚明之餘。
每當牠試圖想開口，卻都聞他的冷淡數句，來做話題最後的回覆。
牠亦上前去詢問過，在那日，於自己耳邊，他究竟是問了何句話語。

非刻意去忽略他的語音，只是那時仍浸於猜測當下。
猜測他是何以，會有這般深重的患失之感。

思即此，龍宿起了身，拉開門扉。
在看向他緊闔的房門時，不禁地，微斂了眉間。
牠踏步前去，直至他門前時，緩緩停下。
在舉起掌心欲叩門進入時，卻帶絲猶疑，未發出任何聲響地遲佇不動。
無半分動靜，只見龍宿僵在半空的動作。

「唉……」

終究放棄的手勢，牠嘆，改以立於他門前，隔著紙扇，看著裡頭無聲已久的那人。
「……修羅。」牠喚道。
牠微俯首，指腹觸上了房門版，面容上的歉然，毫無保留的端現其上。
「如……是因我的事，等你有時間，我們能談談嗎？」

而無聲回應，是給牠唯一的答覆。

透著隔門，牠面色更是凝重。
但修羅卻無半點聲息，獨留牠一者，持撐著這場默言之劇。

而始終坐於裡頭之修羅，背向門面，無去看向透著隔紙之外，所佇立的龍宿。
面色帶絲冷意，他兩眉緊鎖地一語不發。
只是漠然聽著牠的單獨言語，話鋒自起至末。

半晌，牠亦漸無語地，同他沿隨這空洞的靜峙。

他側首，見了身後的牠，在外頭站了段時間之後，又是聲熟悉的無奈嘆息。
卻見他依舊是無答話，牠亦不能勉強他地，漸行離開回房。

映紙門窗內，方目送牠遠去的眸光，在那道離去的愧歉身影至久。
他只任由一室的黑暗，佔據這心欲想掏空的難受。

「抱歉……」
開口的不是其他，而是對龍宿的道歉，這數日來的距離冷漠。

他需去釐清自身，過去對牠一切所安排的付出。
無欲予牠太多的沉重，小心翼翼，用以被動地，來猜測牠想要的何種心動。
對牠非是慷慨的所有寬容，而是他已盡力，來挽留那經常漂泊的瞳眸。

「真是吾……給的太過？」

是否，在因他的盡力之中，期間的壓力，而令牠難喘沉重？

修羅闔上眸，黯然地俯下首。

方牠總錯視自己每每唇角的和藹，絲絲不忍，於當際下所藏好的苦澀。
不想令牠受些影響的笑容，他所唯一能給，便只能是牠在笑容的轉首背後。

回擁牠來包覆每刻之不明傷痛。

「龍宿……」

修羅低喚，這令自心全受左右的名諱。
卻只能一再用檯面上的淡漠，粉飾在依賴牠付出的時候。

不想去瞧清及面對，於牠看穿之後。

狼狽之中，實則與牠同在的卑微脆弱。

＊

數日之後，於午中，仍見匆忙身影的修羅，來回廊上穿梭。

方自膳房端至廳上，那最後一道午膳。
在滌淨雙掌，整了長款後，他看向了尚未開啟之房門。
記得最近時日，漸帶嗜睡的牠，總是欲至近午，才揉著惺忪之眸，同他共進餐食。

其中，他們並非是全然沉默，只是以三兩語，來帶過了凝滯僵控。

少了笑顏，少了關懷話語。
多了沉重，多了尷尬氣氛。

「嗯？」
這時，他推算龍宿已該是起身，怎現今都仍未見到身影？

是牠睡過頭了？

修羅不禁疑惑，但亦主動身去，跨出門檻走向牠房之門前。
「龍宿，該用午膳了。」他在外頭朝裡喚道，順地輕叩數聲。

卻只聞一陣闃靜之回應。

「……龍宿？」
修羅惑然漸深，若是因他喚聲，牠也該是有句回應才是。
再敲上幾聲，而這次，他手勁帶些急然。
卻仍猶似以一室空堂的靜止，令他疑惑之中，又添了漸起的擔憂。
可能怕是方才，牠會於裡頭有發生何事。
他輕緩推開門扉，欲確定真否有其事。

卻見空無一者。

修羅緩緩蹙眉，偏首見那床榻上，有著摺疊好的被履。
都皆擱擺好的用品飾物，整齊靜置，唯獨缺了此房中，那活躍之身影。

忽起之惶然，在皆無尋見牠的訝異中。

他奪出，轉首四顧牠可能所在之蹤跡。
但牠遲然不出的踏步空響，唯有一聲聲，是自心揚起的屢屢迴音。

是何音？

甫無意望見的，是於庭外，那半掩之籬門。

修羅驀然止下了所有動作，這心，遂然醞釀起種種無從相信的念頭。
即時掃進的一風，消卻他面上的從容，呈現出每份真實的深恐。

只為一名而生。

「龍宿！」

無多加思索，他快步地追去。
疾失的白影匆匆，在綿長的山路繁繞間。

那奔伐，從未停歇。

方催急的迴音，直抵耳際，縈鎖地直逼他心。

而那音，便名為恐懼。

【髮結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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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40)

6樓發表於: 2009-02-11 11:0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每次看都會揪心一遍又一遍…

這次那個急忙奔出去尋找龍宿的修羅，倒是嚇到我了
不是因為驚悚什麼的，而是劇情張力讓我呼吸為之一窒XD
好期待拿到書的那一刻啊～ˊ//ˇ//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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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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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09-02-16 00:5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大人加油~一定要更新完哦~~

看的好揪心的。。龙宿因为爱修罗恨他的大爱杀了他但是一直陪伴在修罗的骨灰边。。
这一世他找到的修罗的转世不在是佛者而是一个凡人，但是又怕修罗知道自己曾做的事而讨厌自己。。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隐藏着什么但是因为尊敬和信任而等着对方主动告诉自己这样也在折磨着自己、、、、
现在修罗急忙找失踪的龙宿好紧张啊。。。。。。。。。。。。。。
加油加油~~~~加油更新 (大人那篇修龙的什么时候更新？？？？？销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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煢蕭

蕭仔很忙(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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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8樓發表於: 2009-02-17 07:0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髮結．五】

躊躇許久，龍宿始終未下決定。

走上大半天的步伐，牠未歇下，在人海群間裡，摩肩穿行而過。
龍宿擰鎖眉間，瞳眸遊疑來回地，搜尋四覓。
「唉……」
又是聲嘆，牠俯首，見著仍是空無提物的掌心。
此際亦已正午過後，牠思忖，這晌也是修羅備完午膳之時。
未覺時辰這般匆忙的牠，彷若牠到此良久，如為消煙一瞬之事。

這心懸擔著，在當修羅知曉牠不在房裡的那時。

「還是過幾天再來挑選好了。」牠已於此耽擱太久的時間。

想選件送給他作為道歉之禮，對此視極慎重的龍宿，揀選時亦不該有任何馬虎。
回過身，在人群仍是潮海當下。
但牠卻反見蜂擁趨多，掙不去，卻禁錮於人潮之中。

而牠依稀聽見，有一人者，正呼喚牠的名誨。

順應本能，牠頻環顧著四周。
卻無任何熟悉的身影，牠登即蹙眉，不禁疑惑至心。

連連叫喚，聲響並無斷下。
牠豎耳細聽，在接近徘徊於自身周圍之際。

這聲，帶些急喚，亦有牠不知何來的慌然。

「龍宿！」

驀然，牠渾身一震，聽辨出是由何者所發之聲。
猛一回首，埋於人群中的龍宿，面色亦同染上發聲那者的焦色之態。
金眸四尋索望，步伐愈趨急然。
「修……」正要開口，卻被另一堵人潮而擠散了去。
方牠耳邊無意聽見，眾人們難掩驚懼的脫口呼聲。

而自己在受了擁潮的推擠，凡人紛起的傳懼聲中，在他們眼裡，牠亦同是殊類份子。
為此，龍宿遭受了多方的排拒，連續不斷的推抗。

牠的髮色，牠的異於常人。

今日牠才仔細聽見，原來自己，亦是歸於人們所避懼之群中。

「修羅！」
無去理會塵俗閒語，龍宿一逕大喊，在他可以聞見的聲量下。
亦於這時，身子不穩地踉蹌向前。
而本是跌簸的步伐，卻被一雙掌力所撐起。

牠抬首，即便望見那雙熟悉不過之黑眸。

「修羅……」

白眉歛起，他面帶嚴色地視著龍宿。
而當見著了修羅眸裡的沉重，牠難掩心虛地俯下首。
想說牠此次出門之理由，別讓那份愁色，又盤據於他的唇邊。
卻又發覺，對他而言，這行為可能又是欲蓋彌彰的藉口。

「我……」

但未完之話語，在牠察覺週遭有異之當下，停頓歇止。
而修羅亦是發覺，反應當下的一伸臂，迅速將牠拉於袖懷中。
方龍宿餘眼瞥見，他們正置身在地的，全皆是眾人投來的懼然視線。

在眾人有下一動作之際，他調身，即刻帶牠奔離至此。
於他們排斥推擠下，龍宿忙欲掙脫他嵌制手勁，但他強硬下仍作徒勞無功。
無絲猶豫，修羅揮臂一出，震開擋於面前的眾多人群。

牠見狀，抬首看向他的面龐，有份不容退縮的果決。
雙拳緩地緊握，一咬牙，牠更是排拒修羅這全數吞忍之舉動。
「放開！」牠喝聲。
「龍宿，不可輕舉妄動！」
修羅將牠腦際更是壓下，迅速撤離至越漸稀少之人群方向。

此一行為，牠全看在眼底。

而在抵安全之地的這時，便鬆開下禁錮牠的手勁。
龍宿隨即推開他的擁抱，不諒解地瞪視他的黑眸。
「你根本就沒必要如此！」牠怒道。
「這般相衝，只會讓情形更加險況。」一反牠的怒然，修羅帶漠回道。
行何事，都不該以怒竭，來去承擔凡人畏懼下，所做出所有本能的後果。
「這並不是我所說的問題！」
牠氣的非是凡人的舉動，而是在質問於他方才當下的行為判斷。
而聞言的修羅，只是心知地默然無語。

牠所怒的來源在此，也為此感到疼意。

兩者互佇許久，持以僵峙來替之。
但他眸裡，似是對自身所做之事，有著牠無法改變的堅持。

過了半晌，只聞牠一聲嘆。

龍宿走向前，對著他俯眸避之不談的神情。
滿腹有著因他所起的怒意，亦有著對他的無顧身而感到不捨。
「這麼做，你不怕會受傷嗎？」
「並無礙事。」淡道一聲。
「但很礙我眼。」
「……」
語畢，龍宿不禁地伸出掌心，輕覆上他面孔，審視他有否受傷。
修羅微訝，看著牠眸間毫無掩飾的擔憂。
而指腹的緩緩按壓，意欲揉去他額上顯些腫色的紅印。
「還疼否？」牠問。
他微搖首，仍無答話。
卻因牠動作下，些化去了連日來，對牠面孔的漠然相對。

而唇間，只逸出了陣輕淺嘆聲。

修羅輕拉下龍宿掌心，伸手一出，擁過牠的身後。
靠在牠的頸邊，漸闔眸，闔上了欲流溢出對牠的依賴。
而龍宿亦是回摟，在面對他漠視之後的坦露。
「抱歉。」他為自己連幾日的不穩情緒歉道。
「這句，應是由我來說才對。」

是牠的最初情緒，使他去感受得到，進而影響至此。

甫牠言畢，不知何以，修羅放下了後擁牠的動作。
拉開距離，此時他的眸中，又染上那複雜的未瞭深意。
「……方才，為何你要獨自下山？」
「呃……」一問起，龍宿心虛的俯首。
攸關他的節省原則，雖是以往都以笑聲帶過，但此際情況並不相同。
數日僵化才剛消褪，牠不大想說，自己其實是想買個歉禮來換他一哂。

及好好彌補，這些日來令他擔心的情緒。

「我只是……」餘眼瞥見他的皺眉，牠更加地吶口無聲。
而修羅無語，依舊等待牠的回答。

但等待之中，卻漸由牠的面色，獨自形成了與牠相迴異之答覆。
儘管牠仍無開口，儘管牠尚未發現他的面龐越顯沉重。

「我只是……想買個禮物，來對我從前的任性說聲抱歉而已。」
既知自身的隱瞞火侯，龍宿也只能選擇坦承以對。

聞言，他卻瞇眸，眼裡多了試探。
試探間，滿滿皆是受牠面容，及情緒而牽出的那份複雜。

「……龍宿。」
「嗯？」
「說實話。」
「……什麼意思？」牠抬首不解對望。
「該坦言的，就無須再隱瞞吾。」
「我所說的皆是事實。」牠澄清道。
「吾所看到的，也全是事實。」

此時，見修羅的瞳中，已由猜疑，來佔據了多數的對視之間。
龍宿見狀，不禁感到訝然，亦對他的不信任而微感不悅。

是什麼事實，而令他如此開口？

「那麼，你看到了些什麼？」牠漸蹙眉地道。
「……你的淚水。」
聞言，牠即便不假思索地反駁，「我何以平白無故……」

倏地哽語，龍宿怔然其中。
無可置信地見他那抹瞭然，已透露的大半，在他沉默中的答覆。

「那晚……你沒有睡？」牠有些艱澀地問道。
「吾睡不下。」
「除卻看見的，我說些什麼，你……也全聽見了？」
「……抱歉。」

又聞聲一句歉語。

這無疑是令牠明白，連幾日他給予的反常。
也無疑是令他加深，牠此反應之下的誤解。

他的冷漠，在反覆的沉澱過後，是邊界潰堤的所有失控。

「修羅……」
龍宿再次走前，試圖澄清那晚牠為何流淚的事實。
卻不知怎地，履行不出想去解釋的勇氣。

有關過去，有關牠想哀悼的不堪。

「……吾所要的，並不是勉強的付出。」

修羅率先啟聲，語劃了牠想走前的步伐。
在牠進佇了自心太久，也在牠令自己的過去，不想去看清真假的輾轉之後。
而他此刻的堅決，亦使之間的誤會，隔閡越深。
方後覺的龍宿，這才發現牠的隱瞞，已令之間的信任形若單薄。
轉過身，他背過回絕了牠所投望的不願。

情感如似一線，來懸繫亦漸加深添長的距離。

距離中，藏有著過多對牠束縛的自責。

「龍宿。」
「……嗯？」
「你是否……真想要自由？」他黯眸，側首向牠詢問。
「我沒有！」

牠急去否認，卻否認不進至他的心底。
因為那夜的因起，龍宿開口所索求的自由，致使今日誤會下的坦然。

修羅回過首，長嘆了氣。
仍是習慣地去相信，這也是屬於牠慈悲下，不去昭告的隱瞞。
非是不給牠機會，而是他給自己，有太多誤以可能的機會。
待他說了句話語，便率自地邁步離去。
那襲白，帶著隱約可見的狼狽。
「修羅！」
牠喚，這匆匆即離的寂寥身影。
卻只徒留龍宿於一地，置了這停不下為他的心痛。

不是因他的離開，而是因他語間的深厚愧歉。
對牠而道，對他一味責備自己的內心而道。

只是時間，使牠看清的有些晚。

這時，你也該是讓吾看清事實的。

＊

回自房裡的修羅，時至晚，都未踏出過房門。

未點燭，僅餘一室的空寂及昏暗，來陪同他已闔眼許久的靜默。
無心去動作，已擱放一旁的坐禪及瑣事。
坐於床榻旁，他以掌心摀著雙眸。
徒想以暫時的靜止，來平復他開口後，百感交集，想脫出聲的激動。

記起牠曾懷著不確定的神情，向他詢問真心的言語。
而他也坦承了，毫無隱藏，能令牠展顏笑開的答覆。

他已無法去離開。

此時，未睜眸的良久，他反覆回想在那時的背過身後。
對牠神情並非視而不見，對此，他即下曾有稍刻的猶豫。
但既明瞭牠已開口去索求，無論是對誰的自由，他亦不該，用此答覆來作為束縛牠的藉口。

食言與否，已無關乎何者輕重。

方此際，啟門一聲，門扉擅自任由他人輕推開。
亦迤進一室的黃昏，他似所覺地，抬首欲望是何人來此。
稍未回神的修羅，最先察覺的，是頸上被一股懷勁所擁起。
他即明白是何者，舉起雙掌，正想拉開這份過近之距離。

是龍宿。

「因為你離開了，所以我要找回來。」

龍宿並未放手地，朝他耳邊定道。
隨即，牠便瞧見他僵於空中的手勢。
而修羅，在緩緩放下手後，進退難定地未有任何舉動。
「修羅……」
牠埋首磨蹭，指穿潔髮於指腹。
卻聞他一聲嘆，漸漸地淡下黑眸。

「吾從未離開。」
他的歸處，亦只有位於深山的此居而已。
「……但你自我身邊走離，這是事實。」
「你明白吾何以如此。」
「可不要把你一方的明白，加諸在越深的誤會上。」牠嘆道。

待此話開口，他只能沉默以對，然於鎖眉間，有著沉重暗影的鬱然。

方亦同他此刻靜下的龍宿，在鬆下動作後，佇立於前方，凝視那俯首不與相望的修羅。
這雙未曾離去的掌心，撫過他的髮際，於順滑間穿梭指繞著。

「不要自作聰明。」反牠手勁的輕緩，牠直接道。
「……」
「不要單方面的評斷，就否定我的一切認為。」
「……吾何來的否定評斷？」
「你的轉身離開，不就等於是你的回答？」
「那麼，你又給吾何種的回答？」直言不諱。

牠又給他何種過程，任他一再地想去否定，卻只能去承認面對的答案？

語畢，牠怔然止住。
「這是……你的內心話？」
「……」
他無言，而牠則認為這是對話語下的默認。
「但你為何從未問起過我？」
「徒是枉然之舉。」已知牠會隱瞞，這問話又何必再開口？
「但至少也讓我明白，你的惶恐，不是我以為的那般……」漸至語末，牠細聲無再續言。

是那般什麼？

而他心已領會，這退避下的舉止所帶何意。

「……你不該回來，龍宿。」
修羅定然道，一抬首，與牠錯愕的面容相望。
同如方才的直接，他的眼神，一概表達他不想再陷於進退不得之境地。
龍宿蹙眉，擱放在他肩後的雙手，亦被他緩地挪開抽離。
「……我為什麼不能？」
「兩者之間，該有的不應是為難。」
「何來的為難？」不滿他否決的口吻，牠掙開這牽制的雙手，「你現在才來對我說這話，不覺太遲了些？」
「這非是遲早的問題。」沉道，話語裡有著不容反駁的口吻。
語畢，修羅欲站起離開，龍宿卻以雙掌擱在他雙肩將以壓制。

眸對眸，之間懸宕著猶如死寂的沉默。
死寂之中，牠的氣息，增染些急意地低淺不定。

「告訴我。」
「嗯？」
「你要我怎麼做，你才能將我留下？」
「……何意？」
「就你這裡。」

他不懂，但牠懂。

示意地指著他的心口，是問牠的去留，並非居所，而是他駁絕之後的轉意。
隨同心生的疑惑，在他的眉目間所傳開。

自心所認定是給牠的過多壓力，獨自認為諸多為難引使牠於夜下的落淚。
但現今既已放開，此時，又何以要他權做牠的去留？

他皺眉，牠等待。

「……吾能留給你什麼？」

緩地開口，只見龍宿回予了淡淡笑意。
牠等待的，便是他開口去坦白，於內心的逃避話語。

「這裡。」換一指過，在牠坦承的心口處，「你一直在這裡。」

也是誠實的吐言，傾訴自心。

俯下首，龍宿佇立地擁過那靜坐在前，漠然的面孔，卻帶訝異的修羅。
他沒有推卻，仍沒有回擁的舉動。

但他動搖是真，本是反拒的意念競逐相起。

「那麼，你希望我能留給你什麼？」
「……」
「是什麼？」牠再問，換於他耳邊喃問。
而他給的，仍是以無語來代替牠的問題。

然牠不用多想，在那堅定之下，已能推略其心思多少。

他離開的果決，包藏了太多的踟躕及不願。

「……龍宿？」
當感覺唇邊的輕吻印上，修羅拉回思緒地蹙眉喚聲。
直覺之下，他以一掌強硬拉開牠此時突來之舉。
龍宿亦心知他會如此，雙臂一摟於他肩後，無視地續而牠的吻勢。
牠遽加深，裡頭亦有著對他不容忽視的堅持。

與千年付諸一轍的義無反顧。

「我也會去惶恐，當你背對我的時候。」

兩貼唇懸緣處，牠這麼說著。
牠知曉他的認真，無論是對何事，無論是對何人。
亦無論是對牠的轉身，無論是向牠離去的默然心痛。

此際，他長嘆，也滛牠的固執而惱。

方這廂時，龍宿驀然褪下了上身紫裳，於他未回神之當下。
牠以赤膊之上身，捧起他首，要他真實相見。
他不禁震然，眉頭雙蹙深緊。
但視著這帶些清瘦之身子，上頭的佈滿，哽下了正欲制止牠的話語。
視線所及的，全是覆不去的斑斑舊傷淡痕。

「……你這身傷從何而來？」
「這不是重點。」

拉起他的厚掌，擱於牠的胸膛上，這胸坎傳來陣陣跳聲，在他的掌實觸間。
不明牠此舉的修羅，眼裡透出疑問。

「你，你就一直在這裡。」

再次坦承昭露地，盼他消去以往皆不該存有的恐懼。
是滛他如此，才去勇敢的面對，牠能提出令他明白的真心。

他從未離開。

牠續拉上，厚掌換貼撫上龍宿的頰側。
亦同以往，他望見那眸中，有著令他心動的熟悉眷戀。
一直都記得，也從不曾想去放下過。

「抱歉。」
「嗯？」
「這些日子，我不該對你隱瞞太多的。」

這時，牠俯下首，彼此額際相貼。
而他並未再次地拉離開，容許牠的放肆，在這心依舊的為難裡。
但黑眸所換上的，是開始在等待牠開口的默然。

對牠的傾訴，令他覆起了這原本不願鬆手的念頭。

「我也想對你說聲謝謝。」
再次開口的道謝，別於從前，在此刻的敏感氣氛上。
「……為何？」
「因你對我的尊重，也因你對我的重視。」
聞言，修羅無語，只是緩緩地闔上了眼瞼。
但覺唇上有了另一陣溫度，他知，雙眼並無睜開，也無任何回予反應。
牠濡染相沫，而他，雙眉只稍動了些。
直至牠擁上那頸間，緩緩至淺漸深，由牠唇中喃喃道語裡，亦低低地逸出開口。

「……修羅，給我點時間。」

言畢，他睜眸，同牠相望。
見牠那殷盼中，帶著不希望他去拒絕的懇求。
他瞇起，掠過了多重深思，在與牠靜默的視線裡。

「給我點時間，到時，我會向你吐實一切。」

怕是他無聽清楚般，龍宿再次地重複言道。
而他也聽清楚了，也看清楚了，這份不想讓他續之擔憂的情緒。
「好不？」牠問，任他聽出這沒把握的問句。

好不？

是問對牠的去留，也問對牠割捨不去之情感。

方許久，卻遲遲聽不見他的回答。
只覺修羅伸出雙掌，挪離彼此一段的相距。
眸染焦色的龍宿，怕是他的堅持，仍懸於他的念頭不去。
但見他彎下身，拾起了牠丟落在地之衣袍。
拂去上頭之塵屑，披上替牠拉攏，在這帶些泛涼的晚晌。

牠仍候待他開口，遲疑地望向他的神情。
方當他撫去那面容的猶意之色時，他只是淡聲道。

「天冷，這樣易受風寒。」

關心的問語，仍是不減從前。
而掌際的摩撫，昭告他此心此刻。

＊

長談許久，在這時已近深夜之際。

未曾去啟口離開，當仍於釋化雙方的躊躇情緒時。
他們試著觸步去習慣，那彼此於過去，都未去深度了解對方的走來。

彌足珍貴，在這份回溫的熟悉倚靠上。

他一直都記得，這是於最初，對牠萌然心動的淪陷原點。
牠一直都記得，這是於最初，他能相坦心事的互近距離。

分別彼此，都積累著點滴的細數曾經。

「明早，我會盡量早起。」於睡意漸濃前，牠輕聲道。
「既是疲倦，那就別勉強自己。」
「……我不想當一起身，就成茶來伸手的無用蠹蟲。」
「吾何曾說過此話？」他無多想地即便當真。
「你沒說過，但我自己會認為如此。」龍宿隨打了個欠聲，漸闔上眸，「……我想睡了。」
語畢，修羅便替牠微挪了身，埋於他頸處，這令牠更能熟睡的一位。
「待會吾會送你回房。」
「嗯……」龍宿隨聲應道。
牠順勢地抬上雙臂，摟過他肩頸。
修羅附耳聆聽著，傳來越顯平穩的氣息聲。

或許最近的牠，真是過於倦累，而至連連的睡眠時辰益發加長。
思即此，將牠鬢髮勾於耳後，修羅俯首細端詳那側容。
無帶些好氣色，些許的蒼白映露於牠面頰。
他帶絲不解，卻無再多想什麼。
只是眸存歉疚地，對連日來無去注意牠的情況而泛起。

片刻，他將龍宿放躺於床榻，置上被履。
滛了不去驚擾牠，便未帶牠回房而睡。

起了身，他走至拾靜一空的桌案前。
揮款席坐，靜地偏首目望著月下的良景。
那白髮，在黑夜相襯的格外晶亮。

心思抑許是想些何事，抑許是在令自心平穩趨定。

只聞殘蠟滴響燒溶之聲。

良久，一掌支上側龐，他亦是起了些睡意。
他轉首，瞧了正側身而睡的龍宿。

他凝望不語。

半晌，闔上了窗牖，拈息了燭火。

在風進窗前，漸漸地，他亦閉上了黑眸。

＊

當睜開雙眸的迷濛時，方瞧見的是不同的事物。

別於牠房，牠疑，微怔了陣。
龍宿甫睡醒地坐起身子，看向透窗外，欲知現在是何時辰。
不由蹙眉，牠登即褪了續睡之心，馬上掀履下榻著鞋。
欲動身梳洗，卻在踏前數步時，見著了正於桌案，支頰熟睡的修羅。
「嗯？」
眉一挑，牠再眨了眨眼欲詳確定。
而後想著概是又太過操累，便瞭然一笑地，先回牠房打理梳洗。

不久，但見這房門又緩緩地開啟，牠悄聲進檻。
見他絲毫無因聲響而擾的熟睡中，牠輕取了張木椅置於他對案前。
笑睫耀眉，揚唇綻然地專注於他面龐。
牠瞧那華髮些兒凌亂，便伸手緩將撥開順齊。

不自主地，指間停頓於他額際。
那傷口尤在，腫色仍舊未褪。
這心所牽抑的不捨，亦點泛於心。

「唉……」
淺嘆而出，滛這固執不通的堅持硬性子。

方擱在他身上的目光不曾游移，而眸裡亦輾轉過了道不出的言詞。
除去細數他的諸多那好，也開始分辨了他與過去有何樣的不同。

緩緩笑起，牠凝望不語。

以掌支頰的笑意越顯，牠再一伸手，撫過他頰畔去。
甫此時，修羅也因這舉動緩緩甦醒。
「……龍宿？」
而擾醒他卻毫無心虛之感的牠，淡地款然一笑。

「我比較喜歡現在的你。」
「嗯？」
「就是現在的你。」

再無法去細數種種後，再無法去細數心動後。
那記憶裡有他的笑容，及記憶裡有他的溫柔。

他仍作不解，龍宿何以來的話語。
但見牠傾身向前，以光額貼上他的額際。
相望中，修羅仍不禁滛牠的眸光所怔然。

「早安。」

此際，當為午下。
亦知現此已過何時，方怔了片刻，才便曉然牠含意地低笑著。

答聲既輕，且沉穩。

「早安。」

＊

於他日，龍宿獨自趴俯於房內，足悶多時。

頗覺無聊地坐於房裡案前，隨翻著已看過不知幾回載的書冊。
一整下午皆無見到他身影，牠已能推出個大概。

「嗯……這時候修羅大概是去靜禪了。」

連連打著欠聲，揉按著眼。
微晃了腦際，試著令自己清醒點。
「才下午我又想睡了？」
無去深思何以如此多眠，亦許是刻意忽略何以來的異常。
只將此歸咎於牠益發懶散的日子，也歸於他的太過縱容。

「也不會來叨唸我一下，就老是默默地操勞一堆瑣事家務……」

邊暗地咕噥，邊又輕扣了額處，力欲清醒點。
滛不再這般地睏倦而下，牠站起身走了出去。
視線便順勢地看往，修羅目前身處的禪堂。
走向前，牠不去驚擾地放緩腳步。
方接近禪堂四周，便可聞見遞來的誦語梵經之聲。
不自覺，本於外頭徘徊的龍宿，亦被此聲牽引而佇。

欲定欲靜，於吟揚的梵音之中。

牠倚著牆邊，仔細聆聽地闔上雙瞳。

熟悉之感一起，起了些淡淡記憶的浮紋水花。
沒有激昂的濺起，只存予牠淺掛笑唇的餘味。

也曾是有人如同這般，在牠耳邊，在牠身旁喃誦著。

久之，只見門扉緩緩開啟，他走出於門外。
「靜禪完了？」於一旁的龍宿，踱向前問道。
「嗯。」他應聲，「你站在此地已經很久了？」
「不會，剛來而已。」牠搖首，「我是被這經聲給吸引過來的。」
聞言，他以微笑來作為回應。
「改日，你能借閱些經書給我參讀嗎？」
「待你想讀之時，再跟我提起便可。」
「那……你也能教我辨認些經書上的辭意嗎？」
「嗯？」他回望著龍宿的眸中，那帶些請求之意，「可以。」
「謝謝。」
語畢，待他要赴身弄膳時，牠亦尾隨於後，但又不時地打了些欠聲。
「我也來幫忙。」
「既是累了就要休息。」仍是他千篇一律的話語。
「……」牠亦是來記千篇一律的白眼。

龍宿毋再多說何語，直接奔步走去來付諸實踐。
而見牠率先步入膳房的修羅，亦知勸言不過是多此一舉。

微微嘆聲，他無奈而笑。

「還有，明天如果我仍睡太晚，你就放聲催我不要緊。」
探出一頭顱，想起此一問題的牠連忙對他提醒道。
「你何以不再多……」
「住口、停下、你別再說了。」牠伸出一掌，立即制止他的續言，「我說了就算。」
反抗他堅持的對策，便是率先反駁他的正要開口。
面對此言，他訝然地看著又回入不見蹤影的龍宿。
仍未反應過來的情緒，停頓於此。

片刻，他忽笑起，笑弧越漸加深。

不禁地，他亦趨步加快的踱入膳房之中。

＊

自此之後，他亦無反駁牠意，會照按定時辰將牠喚醒。

日復如此，緩成了他熟稔的慣性之一。
扣了會為他開啟的門扉，展了會為他揚起的笑容。
牠總是那般悅然神色，在甫經歷了段之間的猜疑時期時。

方他去觀察的每一心細，方牠去對待的每一誠懇。
怕會是失去的惶恐，得失之心，曾是凌越了眼前的真摯。

此際，他低視仍握於掌際裡的，一攤開，是牠坦言後的回溫。
不會仍處於懷疑，只是仍需要時間的信任增長。

「我又睡晚了？」
「嗯？」思緒暫歇，修羅轉首看著剛睡起身的龍宿。
「現已都近黃昏了。」
「別勉強自己。」
「也別這麼縱容我自己。」邊道著，邊蹙了紫眉。
斜倚身過，牠在他身上傾許了些重量。
「又累了？」這聲問起，滲雜了他毫不掩飾的擔憂。
「不會。」強自振作，牠面朝牠微笑。

凝視著牠無語，修羅早已心知其大概。
但即使的勸言諸語，卻絲毫不動牠的堅持。

近來的牠，好眠的令自心由起困惑。

時見牠揉著眼瞼，睏怠地跟他道了聲早。
時見牠滿無精神，打著小盹，續下昨夜未完之長眠。
他心存不忍，便隨牠每每放長了叫喚之時辰。

「餓否？」他低問，「你已有兩膳未進食。」
「不會。」龍宿微搖首，「待會的晚膳我也吃不大下。」
「不成。」立即回絕。
「我是妖。」
「這定論對吾無用。」話語滿是不容駁回的口吻。
「……」牠不禁失笑地視著那一貫認真的神情。
「三餐要定。」
「我知道。」
「睡眠亦是要足。」
「等等，我不想真成豬妖般地成天好吃懶做……」這點牠不禁要平反。
「這是另一回事，何來跟你有關了？」此喻跟牠八竿子打不著邊。
「……就不能妥協一下？」
「不成。」仍是那句老實之言。
「……也別拒絕的這麼快……」笑意更深。

甫待牠捧過他首，與他面面相視。
不解牠此舉何意的修羅，眸裡盡是對牠的疑問。
「不妥協？」龍宿微微挑眉。
「妥協什麼？」漸地，他亦感染牠的愉悅心情。
「就是往後別常常私自擔心，然後又悶騷的何話都不說。」
「……」這點他無可否認。
「還有啊……」
「……還有什麼？」
「你不妨靠過來聽個仔細。」牠笑地勾了勾手指。

聞言，他當傾過身，只見牠亦湊著身來。
隨即牠穿髮摟過他頸，細吻至他的唇畔上。

「龍……」
修羅便想發出聲來，卻由牠的漸進深吻而阻止。
「還是不妥？」
「嗯？」
「那再來一次。」如言實行地即再吻去。

牠用意實未多深，這次，他才瞭然明白。
未再去喚聲制止，緩緩闔眸聆聽，這陣陣清晰的熟悉笑聲。

「妥協了沒？」
「……還有一些。」

牠笑著問道，
而他，亦笑著答語。

「那我們便再來一次……」

＊

此刻已至夜晚，他倆方用膳完畢。
同坐於亭裡，修羅聽著龍宿笑談牠過往經歷的趣事。

「是真的，那時遇到的果真是如此。」
「往後有再遇見過牠嗎？」
「嗯……沒有。」牠磨頷思索，「不過下次再見到時，我應是能認出牠來。」
「吾概想也是如此。」他笑答。
「可說真的，我難得會遇上如此單純好騙的狼妖一只。」
「……龍宿。」不茍同牠用詞的聲調再次響起。
「呃……就是道行仍尙粗淺的狼妖。」牠順時地改言道，「涉世未深嘛。」

而修羅只是淡轉首飲著品茗，無去視於牠的咋舌賊目。
「不過每看到那狼妖，……說來好笑，我常作他的背影當成是你。」
「為何？」
「吶。」龍宿努了嘴，示意他所著之服飾，「牠也同樣是一襲白色長裳及白髮。」
「白髮？」
「對啊，難不成你一直以為只有你一人，才單獨享有這份權利？」牠邊笑弄著，邊見他的泛紅耳根子。
「……吾從未這麼說。」他只是有些驚訝而已。
「不過你跟他有許多不同。」牠緩道，「光以白髮及白裳，仍不足代表那就是你。」
「嗯？」
「你比他悶騷多了，也有趣多了。」牠壞壞地朝他一笑。
他作咳了聲，示意牠別再續說下去。
「怎麼？」龍宿貼近他的面頰。
「……」
「那你怎不會問，我會不會誤認而喚錯他的名諱？」
「……你會嗎？」
「那當然。」哼出兩氣，牠說的毫無心虛之色，「而且還不只一次。」

聞言，他不禁地笑開出聲。
而喜聽他那沉厚聲響的龍宿，心情亦是佳上眉梢。

「這便是你回去的一路上所逢遇之趣事？」
「嗯。」牠點首，「不過……還有一件趣事我尚未說。」
「何事？」
「就是在一路上啊……」刻意地吊足胃口，言後漸至無聲。

方龍宿將他拉近身，於他耳邊細聲說道。
甫當他聽完之後，面頰帶了些臊紅。
但他無去迴避牠對上的目光，僅是笑意隱隱，繾綣那話中所含韻之回味。

「有趣否？」
「……」
「不說啊？」牠微微挑眉。
「……龍宿。」
「想聽我再說一次？」牠壞笑地問道。
修羅仍舊沒有答話，卻不禁笑嘆而出。

緩緩伸掌觸上牠的側容，便見牠闔上眸，順勢地感受他的掌溫。
微撥了牠滑下於額前的髮緣，隨之的，便是穿過牠頸後，摟貼於兩身的相擁。
他們十指相扣，用於平淡，來形容每當此際心動的所有。

想你的期間，我總是發覺有好多能令我錯認的事物。
嗯？
所以沿路上，我時會做些許多關於你的荒唐笑話。
……
吶，你看，又開始臉紅了。
龍宿。
哈，我不鬧就是了。
……
修羅。
嗯？
那你於我離開的那時，你可曾有想我否？
……為何這麼問？
各自坦白嘛，這樣比較公平點。
……
不說？
……
你是不是又再那悶騷啦？
……是誰才說別胡鬧的？
我從沒說過我不會食言而肥，你說不說？
……
你想我否？
……想。
呵，我也是。

他也是，牠也是。

在那話下，概括不了彼此所藏的雋永之後。

＊

當牠開始細算他們相見至今，究竟有多少個值得收藏之片景。
當他開始回想他們相見至今，究竟有多少個不該存疑之累累。

牠抬著首，牠扳數於指。
他闔著眸，他稀釋於惑。

傾訴之後，相悅的和然圓融著彼此冰釋之前。

曾投下巨石的深浪，漸至不復漣漪的沙粒。

當牠開始細算後，值得的，原來是重拾珍惜的回溫。
當他開始回想後，卸下的，原來是錯定斷然的不該。

試著去記得，試著學會放下承載的肩負。
在他們漸漸認為不必要，亦不再去惱然那份的無形靜峙下。

給彼此的再次機會，
給彼此的不再追悔。

＊

沁涼的入秋，襲滿喧夜下的風囂。
落地下的黃葉，掃於已至空堂的外庭間。

近至深夜，他們各自回房熄燭。

沒有過往的難安翻枕，唯有沉沉入眠的平靜。
閉眸許久的安穩，只聞規律的低淺氣息之聲。
深陷下的沉睡，或許近來他亦是過於疲累。

抑或許，並非是如此。

邈邈間，於發聲之處，似若無跡可循。

在遙際，僅存遞遠歸途之聲。

他於耳邊，清晰聞見。
鳴迴的平淺低音，覆蓋了他睡下的沉穩氣息。

是誦語，是經語。

他睜眸，亦非睜眸。
瞧見的皆是夢景，他走過，浮虛一幻。

轉眼四季，只在揚步之間。

甫倏時的停擺空間，不再轉眼的當前，他回過首，望著四周淒迷之色。
皓白遲暮，雪降斑落，遍遍白芒之丘，爍亮晶澈。
他停佇於此，依舊觀望著週遭。

有些陌生，還滲雜些熟悉錯覺。
只帶微微渺渺，他不禁升起了困惑之感。

方耳際有一聲響，他兀地怔止。

你來了？

他當立即去尋找，發此喚語，便消失匿跡的熟悉聲者。
甫身後一雙探掌，摀住他眼。
先是未回過神，隨後即是瞭然。
雪地的印子，多了雙，疊疊成對。

他�唇淡笑，由聽那者的笑聲吟耳。

你已經隔了段很長時間，沒再回到這兒。
吾？
口氣何必要這麼疑問呢？
……
你看，你總坐於那樹下，對我成天的誦經唸佛。
嗯？
看來你忘性真是大的徹底。

延綿至遠，他倆攜手而去。
片刻，那者停了下。
他覺那者與他相對，近若咫尺。

這次你又離開這般久時，怎麼？是外頭的世間……令你有了眷戀而忘了此地，以及……我了？
吾不曾。
……那就好。
龍宿？
只要你待於此，何事都好。

始終帶些猶豫的口吻，出於那者，便是龍宿。

不解牠的小心翼翼，也不解牠何以如此心懼，他會去離開的萬一？
話語裡的不存信任，無給予他任何一份，也想去索求付出的寬慰。

……龍宿，別鬧了。
什麼？

一伸手，想解下牠的摀眸之舉。
卻怎也觸不到那掌背，及聞見身後的氣息緩聲。
一皺眉，他想去看清牠此刻的面容神情。
但他拉不下，也睜不開眼際。

我放下雙手已有段時間。
何意？
我沒有阻擋，是你一直看不清。
嗯？
是你一直……都看不清而已。
吾看不清？
你是想看清這周遭環境，還是想……看著現在的我？
……
說話。
……你。
你是說……真的？
你，吾想看你。

隨即，他如願地睜了雙眼。

環顧四尋，卻不見龍宿的身影。
仿若牠那話語，只做雪霧的凝煙一瞬而掠。
而在他眼前的，是牠話語下之那樹。
毫無盎然生機之像，孱孱淺喘，猶如風中殘燭。
抬首，迎視著群群枯葉萎落的凋謝。
沒有泛黃的渲染，惟剩逸失茫茫的盤空塵埃。

甫聞身後，有一踏步而來之聲響。

你終究是回到了此地。

不只是熟稔，這聲，還若同如他一致。
他側首，看著後方發聲的來者。

驚愕那剎，他蹙鎖上眉。

只見那掌所持的，是屢撥不斷的佛珠。
只見那闔上的，是始終無對視的瞳眸。

竟是他白髮的自己。

何以……？
吾，並不是你。
嗯？
過往今日，你與吾，是同者，亦非同者。
……何來此言？

那者，何來此言？
而那者卻無再多論，所指至他胸膛，在他心口處。

兩者殊途，你們何來的千年？

被這般問話，他全然無法回應。
僅單以瞬止的氣息，在在顯示過往從未驚醒的倏時。

人與妖，
何來的千年，在分別的殊途之間？

……吾不知。

他渾然不知。
垂俯首，在驚愕的過後，是無止境的長漫默然。

許久，他抬望，當那者仍是依舊的肅容裡。

一者闔眼，一者睜眸。

是一白髮的佛者。
卻已非同白髮的現今。

頃刻，喃喃誦音覆起，是經聲。
聲響之中，伴隨低沉的熟悉傷感。

是歸，是無語中的返歸之途。

滛牠而起，還是滛他而起？

睜了眸，修羅自床榻上甦醒。

他已無再有睡意，坐起了身，眸望窗外。
感受房室仍作深夜的寂靜，半掩的窗扇，露了一徜白光。
有些涼意，拂過垂曳至地的白款。

闔上眸後，仰起了首。
隨及長嘆了口氣。

時至冗久。

沒有承認，沒有看不清的之後面對。

一切選擇，他寧讓沉寂的這夜漫漫滯守。

＊

連日以來，他皆是如此重複。
龍宿於廊上轉首望著，那於亭裡獨然多時的身影。

昏光暮景，夕日遲遲。

他坐著飲茗，兀自不語。
背對牠的隱晦下，只見那陰影坦迤至牠足邊。
承載著不語的思緒，含蓋著幾絲的落寞。

牠渾然不解，會是何事能令他寡言至此。
也渾然不解，當那晚愉快的相談後，隔日，卻見他的諸多沉默。

但見他白裳似是單薄，在方入秋的更季中。
牠微蹙了眉，停佇的步履隨又邁起。

「嗯？」
修羅拉回心神，側首看著肩上多了件厚袍。
「已入秋了，這樣亦受風寒。」牠緩道，「凡人嘛，切記要多注意點身體。」
「謝謝。」他拉攏牠送過之衣裳。
而牠在置上他肩胛的兩掌，漸挪移至他的頸緣。
微微俯身，以首合貼至他首。
「這樣更暖和。」龍宿輕笑道。

他只是淺之一笑，那溫和神情，令那金眸更顯著迷之色。

「近來，你似是有些心事。」
「嗯？」
「你很少沉默這麼長一段時間。」
「吾只是想釐清些事情罷了。」
「那你願說出來分享給我聽聽？」牠緩道，「還是等你自動去開口的那天？」
「……」

他沒有回應，同牠所形容的默然許久。
牠亦瞭解地不再詢問，無擾他想靜下的此時此刻。

「……龍宿，給吾一段時間。」
「好。」牠並無訝異他會提此要求。
「謝謝。」對牠的體貼，仍是這語熟悉道謝。
「那麼，我先回房了。」輕聲道著，「你先好好靜一靜吧。」

讓他想獨自的空間，牠只需候待他解套過後的明朗。

牠拍了拍他肩上，即便放開後擁他之舉動。
他目送牠進房之身影，直至牠闔門之後。

轉回首，他放任自心依舊的輾轉鬱悶下。

打繞在一環的禁錮裡，只能是無聲制伏地任憑擺佈。
沒有殘喘的餘地，難宣之壓抑懸宕的如石千斤。

可卻令他先率清了項事實，在自心亦默認的同時。
凌盛所有的取捨認知，當那份想去獨欲的自私裡。

在龍宿面前，在他越覺自慚的面前。

良久，修羅頹然地闔上了眸。

＊

沉默地眺望窗外風景，依常的景物更變。
修羅抿唇，已有多時未言。

心事件件復上心頭，令他本為肅靜的面孔更添霜然。
一聲的淺嘆，這眸隱隱所受複雜的牽引。
不知如何釋下的出口，只能以無語來替代懸宕於心的沉重。

曾試以欺瞞的愚昧想法，意圖矇蔽自己去回歸，那常想念的最初逢遇時。
曾試以逃避的心裡，來看待這數年之間，還能同牠所觀望的共享美景。

方凡人的數十年轉際，對妖而言，終點又是怎生剝離的殘忍？

簡短詞語，打破了諸多空談妄想。

許久，他俯首看著，這無能給予牠執著無悔的同等付出。
漸泛其上的無力，與其備多的感懷，雙攏而至。

至此，只聞他又復起聲嘆。

於房內來回踱伐，龍宿踏著毫無規律的步子。
眸裡帶著盲然，腳下亂無章緒。
半掩半睜，唯見金眸的空洞添增許。
牠慢慢聲嘆，亦同於令一房內的修羅心境。
然別於的，是唇邊現了抹一反神情的微笑。
亦容有一絲的滿足傷懷，在表現那複雜多變的面容上。

思緒裡，茫茫裡。

只見所泛上的淡紅血絲，在眸中充斥顯然。
席捲的睡意此際，強撐的甦醒倔強地反應當下。
牠非是嗜睡的慣性所成，而是牠當知曉何以異常如此。

卻仍欲陪他走過，曾經任他孤自的猜疑裡。

在曾給他的惶恐之前，
在想給他的堅定之後。

並沒有為何的疑慮，只有去實行的為何如此。
甫實行的付出代價，所償的亦該是同等的所求所報。
疲累的身子每下愈況，道行千年之軀，於此時卻漸地同於平凡無異。
在封鎖妖氣釋放的式微中，牠不知還能掩藏多久。

但不曾有後悔之心，不曾有回顧之懼。

而後，龍宿坐至床榻邊，將首倚靠於床柱旁。
意志亦禁不起，緩緩闔眸，迫性地深睡了去。

＊

這一路上，我只是想找一個人，所以無想的太多。
那麼你可找著了？
嗯。
……是這山裡之人嗎？
嗯。
……何人？
你。

我是來尋你的。

為何執意去尋找，牠總是微笑，無再多言滛牠解惑。
而金眸透著他無法忽視的懷念，亦透著那安於現狀的愉悅。
諸多的封緘其口，卻往往地常道牠是妖，是狐妖。
從未深思之間不同點的修羅，惟當牠的話語微笑對之。

如今想來，他仍不免責怪自己的無知。

對牠是以平等待人之相待，自己卻心知對牠更是特別。
而牠待自己，從一而終，無悔的反顧是令他每每不捨之主因。

那麼，在牠去尋得的毫無反顧，而之前呢？
牠的千年，又逢遇了多少歷練，及相處的何人何事？

牠曾說過，牠是來尋他的。
牠亦曾說過，牠比較喜歡現在的自己。

笑容仍是，金眸仍存感懷及思念。
但若無過去，牠又何來的現今言語？

……又是從自何來的過去？

驀地，修羅倏然轉首，看向牠那緊闔的房門。
甫怔定的視線，若望欲穿。
他似是醒悟了何事，黑眸仍做無可置信。
但在理智之前，步伐已順本能而行。

「龍宿……」

喃喃而道，溢滿了梗喉難出的激動。

這時，已至夜晚，是該喚牠起身不再這般嗜睡。
當他推開門後，踏進數步，所見的仍是散髮披下，躺於榻上熟睡的龍宿。
而修羅走前佇於榻邊，凝視牠不久，便緩坐至牠身旁。

滿心複雜難抑，此際嚐般萬種交集。
有喜，亦有對牠更加的不捨。

「龍宿，該起身了。」他淡喚。
「……嗯？」微微應聲。
牠眼睫微搧，視線仍帶矇然地無法對焦。
坐起身子，長順紫髮隨略披肩延至榻下。
待牠漸漸看清後，甫入目的，是面朝自己微笑的修羅。
亦不禁地洋溢而起，因那笑容所染這心一片悅然。
「謝謝你叫醒我。」牠亦笑出聲，俯首將髮側隨勾於耳後。
「不會。」
方覺掌心由他牽起，任他包覆這份些冷的觸溫。
牠無加思考太多，本能地回握那給予暖意的掌際。
「龍宿。」
「嗯？」聞言，牠抬首待他回答。

「你尋了吾，花上了多久時間？」

未料他有此一問，龍宿神情忽地一怔。
仍未答覆的話語，他耐心地候牠開口。

「滛什麼……你突然會有這疑問？」不解修羅有此困惑，牠反問道。
「因吾想起了最初，你對吾所點明之來意。」
「……我點明了何來意？」有些記不起的思緒，恍恍難定。

「你說，你是來尋吾的。」

心生想珍惜的念頭，便會在乎對方的一舉一念。
牠曾道的每句話語，可能雖是無意，他卻會代牠回往起。

「你……」
「嗯？」
「你知道……我為何要尋你的原因了？」
「吾尚不知。」

聞言，龍宿呼嘆口氣。
滛他仍不知的言語中，有著放鬆，亦有著失落。
但在牠鬆懈過後，他那俯下身的促吻，牠訝然，無防備地被坐抵至牆邊。
「修……」難喘之中，牠亦感受到他別同以往般的浮動。

待他放開後，兩額相貼，各皆喘息平靜下。

「……有多久？」
修羅仍是問道，不減半絲固執之情。
而龍宿並未開口，單以邃眸之深，想去洞悉對眸裡的一絲一毫。

當已失卻平靜的制衡，之間欲去索求那肯定。
在他們皆察覺過往平常，都能成為之間的肯定答覆時。

他仍需以牠的話語，來去證明已昭然的真實明白。

究竟有多久，牠尋找他，耗上多少茫茫人海的無盡時光？

互望良久，牠一反方才的驚愕，改以伸手撫起他髮。
漸挪至飽含情感的雙瞳，雙掌指腹，一一指劃地留連不去。

「……不會太久。」

牠仍選擇隱瞞其實，不坦言道之。
但主動吻去的纏舌，於被時光打抑下的情緒一一攏至。
而他沒有再問，也無再問牠那吻勢中的深厚壓抑。

他們擁緊依靠，他們忘然廝磨。
雙闔上眼，想投入去忘記曾經兩難的猜疑。

方知曉的得宜舉止，修羅率先拉回理智。
「……龍宿。」一發聲，他視牠那此時存帶情欲的瞳眸。
但見牠微微笑出，指間抹過與他屢屢貼吻的薄唇上。

「這一路走來，真的……不會太久。」
「嗯？」
「有著想去實行的尋找，喜悅更甚於長期等待的茫然中……」

莫名哽然的喉際，在牠越顯牽強的笑意中。
益發燦然，卻任他瞧清強撐下的偽裝。
凝望許久，他以眸代訴了許多言意。
方似是了解到些什麼，瞭然地淡笑一出。
修羅傾去擁過那身，緩緩收緊。

牠仰首，承接他點印至側頸的烙吻遂下。
漸之，紫裳半褪，而他亦是如此。
牠攀上那肩後的厚實，當越覺身子有些寒冷之時，貼近他身得以取暖。
卻再度視見，牠胸膛的淡痕傷跡下，他眉宇不禁蹙起。
牠見狀，便捧起他首用力地赴吻迎去。
「……龍宿……」
「現在先別問。」話語懸於兩唇邊，對他輕聲道，「……於往後，我會一一跟你解釋。」
修羅眸望牠仍不想揭開的要求，明瞭後，他亦不再多加追問。
伸掌將龍宿挪離牆邊，躺至榻上，而他支肘俯身下望。
從未坦裸相見，幾分生澀，在兩者互依偎靠時。

許是感於牠的執著至此，他才任由本能地無再制止。
磨撫的每寸膚脂，想起牠的每道神情，他滛牠生起不捨而放緩動作。
許是感於他的溫柔至此，牠才任由自心地無再壓抑。
褪盡的雙雙衣裳，想起他的每份笑容，牠滛他生起心動而愈趨動作。

拉下他的面龐，細啄順遂地沿著，至下頷，至脖頸的每份毅然線條。
方他指腹的燃花火光，將彼此雙眸皆添了染欲情動。

所受牽引的漸漸投入，失羈的迷失陷然。

「修羅……」牠低喚，道出了這心的悸動難止。
而他吻過，帶些迫切地，讓牠明瞭這心想去告知的盛溢情潮。
垂額的沁汗滑落，牠滛他拭去，無暇顧己亦是催汗頻頻。
亦替牠撥開濕頰上的貼髮，對見那半掩的金眸，修羅不禁有些神迷。
牠弓起身，將他拉低身子更形貼合。
感覺了兩者胸口的噪動，牠先是笑出，即是摟於他身後，於耳際輕聲嗓喚。
他難持自抑，在當牠去容受那侵入之同時。
不禁深蹙紫眉，牠昂首痛吟出聲。
他以指撫消那顰起，等待牠的適應。
而喘息濃重之聲，牠聽的分明，緩闔上眸，默許了埋於深處的鼓動。
方埋於他肩頭，卻又刻止不下的呻吟，這雙頰，漸漸映佈上霞色。

如蠱，如惑。

情感波流的奔馳，難容這心的滿臆充斥。
而兩眸望見的，是為對方淪陷的難止著迷。
他們互聽著，在心跳的益顯奔速，在氣息的急喘相繞時。

所受牽動的吸引，在當同視曾經徬徨迷離的眼睛。
想界越珍惜雙方的心情，旖旎交疊，不若是加深印於兩心的證明。

在孤寂的人海間，在千年的茫茫韶光間。

當牠再度仰首，同他即將釋放那心底的深處壓抑。
然不願單獨的縱身淪然，瞳眸所透露的，已足明瞭牠的渴切及惶恐。
而他俯下身，摟緊了這表露無疑的脆弱。
代牠嚥下了所有，牠想認真忘卻的屢屢心傷回憶。

瞬失意識之當下，澄澈情感同返最初。
之間仍是未放下，在一同沉陷迷境下的真摯時。

長髮白紫相偕，糾繞勾纏。
緊扣的十指間，你我不分。

＊

爾後多個天明，爾後多個夜裡。

龍宿睜著眸，在已入至深夜的寂靜。
在殘燭光影前，在相偕環擁前。
些寒的指尖執過華絲，這於燭照上亦顯銀亮的髮際。
牠畏冷，不禁將身子更挪靠他那溫熱身軀，亦將厚履拉上了些。
牠方細瞧，修羅側首而睡，那卸去平日的肅然，一派冷龐下的溫和神情。

詳端許久，龍宿更是湊身而去，微笑勾起。
緩緩闔眼，睡下他所給的包容溫度中。

彼此時常的同床共枕，在越顯嚴寒的晚秋下。

偶時的相談傾訴，偶時的相擁環際。
亦偶時多以相望，來替代之間不斷地隱瞞你我。

沒有激起的浪潮，只有平靜所渡過的每一回溫。

或許那晚真是例外，之間卻默契地無再提起此事。
猜測之懸疑心思，這擔子於心中更已放下許多。

不過多久，在牠氣息漸穩之同時，修羅睜開了眸。
他向來淺眠，在那專注於他的視線時便已醒起。

他見那容，亦見那髮。

牠的熟睡面容，淡掛微笑，笑意裡似帶足慰喜悅。
牠的滑長紫髮，縷絲順下，指繞裡似勾這心情動。
露出被履外的單掌，他執起，感覺牠那指間遞來的陣陣顫冷。
方去包覆時，這才察覺牠的纖長相較往前的清瘦。
惑然地撥開牠貼頰的髮際，亦見那神色似帶了些憔悴。

是牠的難眠而睡，還是牠真需如此冗長的睡眠時辰？

既是如此，何以最初卻不見牠的任何一絲異狀？

不解與疑惑，不知與未果。
卻只是挪近身子，輕撫牠髮，面孔上無多何種表情。
在龍宿額間所印上的，或許是他所想表達的承諾。
在龍宿腰間所摟上的，卻非是他所想表達的等候。

他闔眼，神情別於昨日。
一反被動，一反被動之後的猜疑患失。

爾後多個天明，爾後多個夜裡。

想於他的百年之前，想於牠的千年之前。
該主動去給予的，不只是等待之後的懷疑徬徨。

及若有所感的未知遺憾。

＊

季轉已至嚴冬，忒寒挾襲刺骨。
覆上沉霜的廊間，降花雪瓣的庭上。

於牠房裡，修羅多生了些暖爐，燭照通明間，亦讓室內更添溫亮之感。
他坐於床榻邊，遞過熱粥，予那正打顫發寒不止的龍宿。
「謝謝。」牠有些僵紫的雙掌一捧過那碗。
「這粥燙口，需小心些。」他邊道，手邊是不停歇地替牠整妥厚裳裘葛。
「我知道。」
龍宿吃著居家男子之頂足手藝，牠舀起一匙，持至他的唇邊。
「你晚膳如果沒吃，那便來吃一口暖腹先。」
「不了。」
「怎麼？」牠揚哂一笑，「你是在避諱與我共食的餐具嗎？」
「……」他明明就無那意思。
「那不然……」牠促狹地挑眉。
「龍宿。」見那神情就知牠在打何主意，「馬上吃完，不許給吾剩下。」
先制其語，無有任何駁回餘地。
「……」果真高招。

方在他面前仰首食盡，空碗予之讓他放置几處。
然卻於他回過身時，一捧過他首，準確堵上封口。
他訝然視過，對上那喜看他窘紅的龍宿。
熱粥相濡而去，以舌遞之，迫他吞腹食下。
甫順以勾纏，帶些挑弄性的輕咬，又帶些撫慰性的慢吻。
但覺牠唇上的冷度，修羅無奈一嘆，只得攬近牠身，用掌包覆牠手心得以取暖。
而後，喘息未定地將首置至他肩，攬過了他的頸上。

「好冷。」牠更是湊近他的頸內。
方牠語畢，修羅摟過牠身後，環緊了牠身著的厚重衣裳，至牠仍存冷的身子。
「吾記得在過去，你是不怎麼畏冷的。」
「是嗎？」龍宿改了位子，坐躺於他胸膛上，「那你又怎沒細想，我究竟穿多少件衣裳來保暖？」
「……你有說過？」
「我既未說過，可我也未說過不能以行動查證。」
「……」牠岔到哪話題去了。
仰首見他皺眉神情，頰畔卻添上淡淡臊紅。
「哈，我沒那意思。」牠只是誘導一下而已。
修羅俯眸便見牠那笑意加深之面容，微微一嘆。

「……但吾是認真的。」

「嗯？」
他轉正牠身，面對面地以相問話。
「自你回來之後，吾見你的睡眠，已非同吾所見之當初。」
「人有惰性，而妖亦然。」龍宿緩道聲，「就說你別老把我給慣壞。」
「偶爾為之，但非是日日皆如此。」他嘆，滛牠仍不坦言的性子無奈而嘆。
「好，我往後不會就是了。」牠拍了拍他面頰笑道。
「……龍宿。」
「嗯？又怎了？」牠附耳傾聽去。
「不要隱瞞吾。」

不要對他再次地隱瞞實情。

語畢，龍宿抬首望向那審視自己，亦似是看穿自心的黑眸。
反觀他的凝重，牠只是安慰地朝他笑了笑。
「……修羅，不要懷疑些沒有根據的事實，好不？」
「吾只是擔心。」
「不要亂想。」也懂他含意的龍宿失笑聲，依樣畫葫蘆，「偶爾為之，但也不能太常如此。」
尤以他的善愁心思，總是胡去推測些莫須有之判斷。
「不成。」他沉聲。
「不成也得要成。」那笑語裡，仍與他對上同般的堅持，「那不然我們再妥協一次？」
知曉牠在說些什麼，這令修羅怔然地停下欲出之言。
面紅耳赤地抿唇著，他皺眉對眸見那壞然一笑的龍宿。
「這反應……」牠挪近至他的耳際，輕聲喃道，「是在默許我的暗示了？」
「不是。」他無加思索地登即反駁，反引來牠一陣大笑。
而龍宿亦自知輕重，停歇了笑聲，將首緩地偎靠在他厚實肩胛上。
牠微微磨蹭，似是在找著較舒服暖和之位置。
「……我想睡了。」
「嗯？」
「大概是近來又過於晚睡的緣故。」牠帶些睏意地揉了揉眼。
「……」
「你能否陪我待至睡下之後？」牠詢問道，「就陪我待上一會。」
望著這帶懇求之金眸，修羅欲再說些什麼，卻全開不了口。
半晌，他只能再次無奈地將牠放躺至榻上，替牠拉上厚履。
「吾會在這裡。」
「嗯……。」

牠掌心習慣地尋牽上那厚掌，安然地闔眸入睡。
坐於床榻邊，修羅專注凝望這扣握，掌心所傳遞之冷度。
取了被履一角覆上，反覆性地，他以指間磨撫上牠的掌側。
待牠氣息逐漸深穩，修羅轉首細聞，窗外那掠風刮寒的肆雪之聲。
向來居此深山之處，亦有內力的相持下，他並不感嚴冷。
回過首，看著那仍是唇紫的泛冷，他不禁憂上，怕方他回房之後牠續是打顫不止。
也不禁疑惑，牠的功體及道行，對於這氣候牠不應當畏懼才是。

隱隱所感的不對勁，在他眉上清晰可見。

頃而，他似是察覺到些什麼。

近來牠刻意閉鎖妖氣，令他以為是不想令山下道士又擾其身。
他無多問，亦無多去注意所以為牠的用意下，會有何揣測的錯誤。

莫名地，他的憂慮，猶同此際寒肆下的侵襲。
已有無法共續千年之憾下的愁感，此時，又更澆上一愁。

他不知為何，不知牠為何的損耗至此。

何以牠的功力，已了剩無幾？

＊

覆替更晚，相隔二日後之黃昏午下。

週遭依舊帶寒，尤對龍宿更是懼冷之身子。
牠坐在榻上，身著厚裳，眼中滿是冷淡下的空洞。
懸宕的靜峙停擺，此時無聲的抿口，不勝心中反覆萬千的慨歎。
頹然偏首過，這心是思索遍遍後之沉澱緩定。

黯眸下，亦黯去那血絲滿佈的眼瞳。

門版敲扣之聲響，是修羅慣常進門前的舉動。
牠沒有喚聲，而門外的他，以為牠仍未睡醒。
進來闔上門後，將熬好之藥膳擱於桌上，他走來坐於榻緣。
牠假寐，任他虧測自己的面容至許久。
待他扶坐起自身身子，拿過藥碗，緩以匙子遞於唇邊。
牠不願喝下，卻只能依舊無動於衷地以示反抗。
修羅惟是瞇眸，一反溫和之平常，先是代牠迅速地仰盡這湯藥。
捧過牠首，俯唇封口強硬地迫牠完全飲盡而下。
龍宿不禁皺眉，只因這二日他所對待的舉動中，不曾帶有這般的怒意熾然。
而他看著，這因他所起的顰眉以及推抗舉止。
不顧湯藥濕濺了兩者一身，修羅眸中深邃裡的火光，正對著漸漸睜眸的牠。
他拭去唇角的藥汁，見龍宿正摀口嗆咳不止。

「為何不敢面對吾？」他音沉，面色凜肅而道，「說話！」
「我只是想要一段思考時間。」
「你的思考，是還在想如何去隱瞞抑或遮掩下去？」
「……皆有。」緩垂首，不想正視牠幾欲逃避的黑眸。
「此話何意？」他問，「抬起首來！」

龍宿只能依言抬頭對望，他那失去冷靜慣持的面龐。
方他見清牠眸裡的血絲，這心不禁憂然伴隨著怒火更起。

「連兩日你為何皆未睡下？」
「我說過我在思考。」讓他看清之後，牠選擇闔眼，「我也後悔那晚會將你暫留下。」
「……」
「你知道了，對不？」牠長嘆道，「我已無有功力一事。」
「吾遲早會知曉。」
「我們……為何不能彼此都有默契的沉默下去？……」
聞言，聽自牠的滿是不願，修羅轉過首，不讓牠瞧見在發現牠的異狀同時。

有著被屢屢隱瞞的心痛，有著揭開牠創傷後的濃濃不捨。

其實他早該明瞭的，在他固執地將做是平常下之插曲。
其實他早該面對的，在他逃避地毋願回於過往同樣的惶恐心情。

同樣地，他亦早該認清一切的其實。

「……告訴吾，你的功力何以喪失一事。」
「……」
「吾也說過，不要再隱瞞吾。」
牠怔，在聽到話語裡所帶求然之意。
而他緩下了有些失控之理智，一整思緒，靜地待牠回覆。

「……倘若我說，這一切都是關於我的自私，你會如何的……看待我？」

假使牠道，牠根本不想擁有只於數十年間的緣分，他會如何看待費盡心思的自己？
無顧他的所有可能反對，自己卻仍是強迫性地給予，只因牠的太過奢念。

既是決定，便要義無反顧地執著至終。

「……你說。」

「我給了你千年，用我……所有的千年道行。」

牠給了他的無垠，是也給了他往後單屬彼此的束縛。
牠給了他的無期，似也給了他往後判下彼此的注定。

用以佛心，用以千年。

甫修羅的氣息怔止，面孔上的無容置信。
心緒停滯於牠的話鋒頓後，僵然若止。
白眉深聚攏起，所需要的是那怔然下的激動平靜。

他闔眸，卻令牠漸是誤判他心情的面前。

「同我一起……走過無盡的千年，這樣……會很難嗎？」
牠問，語音起了些顫聲。
雙掌揪上他的款袖，牠強抑淚水地控眸相視。
以他此際的面色所對，誤認評定他可能的駁斥不願。
龍宿微微哽聲，卻反忽笑起，複雜無常的交錯神情。

「你告訴我，很難嗎？！」牠激聲問道。

就再寬忍牠的自私一次，真的忒難般地忍受？

斑斑淚光蹣跚的狼狽，所垂落的不只是心碎。
牠笑的越是恣意，隨伴的淚流卻是增添不止。
可卻放不下，當攀上他頸邊時那環去的緊勢。

「……很難。」

修羅亦擁去牠身，側首急然的探尋，甫當他尋至牠唇時深吻上。
牠無遺漏他所說的隻字片語，卻也無去遺漏他所表現的情感掙扎。
鹹雜的苦澀濃隨著心痛，心痛著坦承過後的難受與壓抑。
龍宿攀上他肩，加深這唇纏交涉的烈然。

牠的付出太多太過，令他有份毋願捨下的沉重。
所難的非是千年，而是於千年之中，反覆對牠的愧歉懺景。

片刻，他喘息地停下，以指撫過牠眼角的淚光。
擁抱依舊，他收緊這因他所起的傷痛。

他想起了曾懷的心境，想起了同己一般，擔憂著以為無法同經的往後。
在乎著誰先放手的離走，等待著放手後的悠長年朝。

「……近來吾的沉默，便是在思索著你我之間的不同。」
「……」
「吾亦曾想過，倘若吾無法陪同你的千年，而你，往後究竟要如何地過下去……」
「……嗯？」牠抬首，訝異地望過他艱然之神色，「你不是……」

「不單獨你，……吾亦是自私的想要擁有。」

壽命會隨時間所逝流，卻不想因此而見牠的笑容有所更迭。
他亦是想殘忍地剝奪，牠可能會因他老去而離開的一日。

「但吾所難受的，是你並不需要有這般的犧牲……」
「……我不能給嗎？」牠問，面容不禁茫然。

若同最初，牠亦是索盡自身這所有的付出，全諸予那白髮佛者。
不知當以輕重，只知的一味給予。

而他聽了仔細，亦更心痛上了幾許。
在牠無悔地奮身陷然，專注於己身的執著。
伴著歉意，隨著自己身為凡人的無力由起。

「吾很抱歉……」

隻字片語，道不盡想訴諸之累累。
是他的不該，用牠的真心曾來兌換他的不斷揣疑。
同是他的無法，用他的雙掌去挽回當牠犧牲後的所有。

「……不要同我說抱歉。」

龍宿伸臂摟上，深置於牠懷中的，是修羅此時面貌上的種種複雜。
不單僅無助，在牠仍是一直以為他能持恆以定的堅強裡。
已不想脫離而去，這最初步上的牽引，至今浸於深底的淪陷。
擁抱著，也相以偎存著彼此的互補互依。

他亦是為牠，才有這份表露無疑之脆弱。

「……那麼，你的睡眠呢？」

方至良久後，修羅微定下心情，只聞他低聲問起。
那麼牠近來的異常嗜睡，又是何以如此？
「嗯？」
「回答吾。」
「……」
「龍宿？」
「……可我並不想開口。」
「不要讓吾重複同一句話語。」修羅一嘆，淡道。

語畢，便見牠的欲言又止，眼神游移。
甫當牠拉開之間的距離後，惟見牠俯首，牠無語帶過這冗長的疑惑。

有聲的，只剩下因牠所懸上之浮動。

「該如何取捨的這事，就如我與你……往後共有的千年一般。」
「嗯。」
「……而當取了千年之後，捨棄的，抑說是我……擅用之後的後果。」

動用佛心，須以那者之心的無慾無貪，及無妄殺戒之一身為前提。
如否，則便會失卻它的效用，似若庸常之物。

「我仍是能與你走上千年之後……」

但牠仍是強用而之，相對的，牠亦須付出同等代價。

倘若強用之……

他再次屏息，等待的思緒，若空而止。
驀然地，此時他不想去正視那將所面臨的念頭。

「但我所償之後果，只能以漸漸長眠，陪你度過……我僅剩清醒的這段時間……」

牠以深睡，以夢懺悔著自身所有過往的殺戒與執念。
也以體會，真實感受著他在垂首此際的茫然與心碎。

【髮結．五】完

後記：

此人身陷天罪劇集佛太&佛龍的對抗魔獸大大閃光嗶嗶(?)中，留言晚點回~(喂)
感謝看倌的鮮花=///////////=ˇ

佛公子耶~(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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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非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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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9樓發表於: 2009-02-17 18:5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唉~~~
長久的尋求
只求你能看我一眼

求你能為我留下

我為何執迷
為誰而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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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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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3.07 【修龍】髮結1-7(完) ，番外【行歌】，番外【逢花(中)】，22F

Re:02.04 【修龍】髮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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