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31 【燕冷|燕歌行×冷别赋】怀此百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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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10-31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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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1 【燕冷|燕歌行×冷别赋】怀此百离

燕歌行×冷别赋
全文一万零点，怀萧视角讲述的一段过去，小镇青年流水账的小au。
前文是《渡河》，关于冷先生到镇上之前的故事，不看也没什么影响。

-

我年轻的时候，在朋友的书院里当讲师，收的学生都是镇上人家的孩子，吵且皮实，最精力充沛的年纪。
朋友姓冷，是个下了山的道士。善使剑，好风雅。五官生得隽朗，任何时候，都是副不紧不慢的闲适模样。几年前他初来乍到，除盘下书院外，还在城西安置了处私宅。宅院中有松树，约三人合抱之粗。月上梢头时松影飒飒，他看了喜欢，便题了副「独照松月」的门匾挂上。字迹飘逸，倒合衬。
我爹还在世那会热衷于和各路神佛打交道，虽非玄门中人，却与道玄的老道士有不错交情，常常带我上山溜达。彼时冷别赋还未离开道观，我和他简单打过照面通过名姓，而真正熟识，则要等许久之后。在镇上开书院是山下重逢后的心血来潮，但办起来也算有模有样。
大抵是闲的，他偶尔也来书院替我讲几堂课，工钱照付。至于教什么，看他心情，大多时候教做文章，偶尔也讲些古史风俗。
院里的小孩见他来，乖巧得出奇，是怕了，连带叫我先生时也拉长了声，规规矩矩。他后来约我喝茶，忽然提起这茬，眨眨眼似是不解。
想来冷先生白衣白发，确实不是和气的面貌。授课时板板正正，瞧着是严厉了点，又是个衣着不凡的道士，难怪小孩会被镇住。
我见他有些低落，便道：“这年纪的小孩最皮，没摸准你的脾气罢了。等熟悉后就知道厉害了。”

刚搬来白沙镇的那几年里，冷先生的日子过得规律，白日做学问，夜间习武艺，赴宴访友，其中可以细分出许多事项，堪称井井有条。
他出身高，是金陵城中世家子，不知怎的跑去当道士。又下山，天南地北游历了几年，去过论剑海，靠一把冷剑在道上闯出了松月剑的名头。即将声名大噪时却激流勇退，在这定了下来，很有些闲情。
如此，可以说是江湖人士。
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大多有些毛病，例如冷大剑客说过，只有月上梢头时才最宜练剑。但依我之观，并未觉得那柄剑中有什么吸收日月天地之精华的意思。我直言直语惯了，他听了后也不加反驳，只是笑。
我后来常想，能当上朋友的人，作风再南辕北辙，也总会有能让彼此欣赏之处。我不习武懒折腾，但同样有些自知的毛病，因此很能理解他那些个被常人称怪的清高癖好。
反正我们都是镇上的大闲人。
但事实证明，依旧有比我们更闲，更古怪的人。

春天的第一簇花落下时，白沙镇上来了个酒鬼。
酒鬼不是稀奇事，稀奇的是，这是一个看起来有故事的异邦酒鬼。
我在茶楼被迫听了几耳朵议论，又偶然在杏花酒肆内见过一眼。酒鬼真是个酒鬼。那人醉得不轻，还在不停拉着路人侃天侃地，满嘴没人能懂的番邦语言。一双晦光流转的碧绿眼睛，高鼻深目，亦生得高大，作胡人打扮。胡茬潦倒，不是当地长相。
镇上日子平淡，突然来了个作风比冷道长更古怪的番邦汉子，落拓形容中又似乎有什么侠义背景，倒也是能在闲谈中扯上一嘴的奇事。可这人天天泡在酒肆中，一天里醉生梦死的时刻比清醒时要多得多，周身恶臭酒气，亦未曾借酒兴客串过说书人。久而久之，围着他好奇的人也就散了。
镇上多一个酒鬼不算多，大家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我正式见到燕歌行，则是在书院门口。
记得那天的天气很舒服，冷先生在里屋上课，我在院里的躺椅上晒太阳。
忽然有人叩响了书院虚掩的门扉，一下一下，却不出声。
我听到动静后晃悠起身，甫一踏出门便被酒气熏得冲脑。站了好一会后才缓过来，上下打量着眼前人：“请问有何事？”
话音刚落就开始后悔，忘了面前这是个无所事事的游荡醉鬼，看形容是刚喝过一轮，说不定是借醉意来闹乌龙耍无赖，还是打发掉的好。
却不料醉鬼慢慢开口了。
他醉得不轻，走路都打着颠，说话却还是很有条理：“我找冷别赋。”
末了又补充：“我叫燕歌行。麻烦转告他，燕歌行找冷别赋。”
听他此言，我倒是有些吃惊，燕歌行来这镇上还不到一个月，没想到冷先生交朋友的速度如此之快，又或许他们本就是旧识？
大抵是不胜酒力，他晃了晃便自顾自靠着书院外墙坐了下来，嘴里轻声哼的是异邦歌谣，一派从容没有半点别扭，像把这墙根当成了自己家。
我想了想便对他说：“冷先生还在上课，你要没什么要紧事的话……”
“怎么了，怀萧？”话没说完呢，便被身后走来的冷先生打断了。他下了课，听见门口的谈话声就慢悠悠踱过来了，听力是真好。
我看了看这俩人，不知道他们有何过节，看上去气氛不算紧张也不像结过仇怨，或许是冤家，一侧身心安理得地让在一边看戏。
冷先生终于越过我看到了燕歌行，便走过去。不急不缓，目光带着一些责备，安静地瞪视着燕歌行，对方则不甘示弱，迎着他的蓝眼睛笑得开怀。到底是冷别赋心软，面对一张吊儿郎当的笑脸，也是他先松了眉目，似是拿这人没辙。
他叹口气又冲我点头示意，施施然领着这醉鬼走了。
我目送他们离开，倚在门边无聊嗅了嗅，空气似乎还残留着酒味。

后来我还没来得及提起这茬，冷别赋便主动对我说起来了。
冷先生说，以后见路边有醉鬼喧哗，记得绕道走。
他当时神情凝重，绷着脸皱着眉，想来是已经大大领教过了一番这麻烦。可他嘴上是这么说着，去酒肆捞人的次数却越来越勤了，显然属于一种乐在其中的厮混。过了段时间，若冷先生没有去酒肆寻燕歌行，便是燕歌行来书院找冷先生。
冷先生一开始还板着脸，训斥他说满身酒气会惊吓到院内小孩，但燕歌行一来模样新鲜总是嬉笑，显得比冷先生更容易亲近，二来当他被小孩们围着玩闹，就会随机掉落些糖块零嘴逗他们，笑起来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少年气，倒是很受孩子们欢迎。冷先生上课，他就拎着一壶酒，安分坐在院里的梅树下等。久而久之，冷先生也就懒得管他了。
想来是冷先生的毛病又犯了，他做事向来随性而为又心善，人一心善便容易滋生出心软，同时还是个顶讲究的体面人。
于是我晓得，冷先生和那个燕姓的小哥，原来是一桩孽缘。
白沙镇上最闲的两个大闲人，就此搅和到一块去了。
有一回我问他：“燕小哥有趣吗？”
他看了看我，又想了想，笑笑没有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小镇虽是无聊但也太平无事，天气却反常得不安分。这地界一入冬便下了半个月的雨，雨水渗进顶上砖瓦，滴入屋内寒得透骨，只得在漏水处摆个小桶来接，夜里躺在床上听滴滴答答的水声。
我转了圈又爬上屋顶看了看，琢磨着自家小屋是太老旧了些。前任屋主是位独居的老人家，过世后他儿子想快点出手然后搬去别处，价钱讲得利落。虽然买下时捡了大便宜，但砖瓦也有了年头。趁这两天停雪停雨太阳高悬，天气晴好，索性找了师傅把里外都修葺一番。
收拾完见正中央的墙上多个空处，看了半天觉得突兀，是该有副字画挂上才好，想了想，转头问冷别赋讨了副松图。术业专攻，他好文墨但字画多不如文章精巧，画松却很漂亮，苍秀有神，笔墨挥毫带金石气息。
冷别赋知道后欣然应允，隔天画完便差燕歌行登门送来，还搭上一罐茶叶。
燕歌行打了招呼，说送佛送到西，索性替我寻了个合适位置，将画钉好挂上。动作间极稳妥，细致周到。我看他神情清醒身上也没有沾染酒气，似乎今天还未醉过。
他完工后外边已下起大雪。早些时我难得有兴煨了花雕，于是邀他小酌两杯聊表谢意，以待风雪平息。
举杯后不记得谈了些什么闲话，只想起他微醉之后，偶尔提及的大漠风光很有趣。黄沙漫天，残阳饮血，叫人心生起宽阔的向往，好像也一起畅快了一起来。
待到杯中酒尽，他忽然问我这么些个年，怎么都是一个人？
我愣了愣，于是想起故乡的梅花树。
我告诉他，那会我尚年少，在益阳老家订过门亲。对方是制萧人家的女儿，与我年岁相近，在梅树下相识，是邻里同乡。后来益阳起了兵灾，乱得很，外边进不来里边出不去，等赶回去时人已经没了。都是多年前的事，梅树也因为战火枯了，要不是提起，自己都快忘了那个女孩子的模样。现在么，一个人过也是过，说不准的事，还是等遇到了再说。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眉间心事又重三分。我不知他心中郁结何事，第一次见这幅纠结模样，觉得新奇。
我想了想：“横竖不过句老话，珍惜眼前人罢了。”
雪停之后我起身送他：“今天多谢。也替我谢谢冷先生，画挂着很好看。”
燕歌行笑了笑也起身：“好。”

这一年冬雪下得最大的那天，道玄托人上门送了信，快马加鞭，指名道姓要找冷先生。
冷别赋扫了一眼便把信纸搁下了，什么话也没有说，看不清表情。燕歌行大喇喇地陪他坐着，也难得安静。我在屋内给学生讲课，透过窗瞥了眼，像院里的梅树下多了一尊石佛和一位信徒。
然后过了一会，冷别赋回过神，终于对我说了第一句话：“我要去趟雄山。”
白沙镇离雄山并不近，甚至称得上跋山涉水路途遥远。
我问他：“现在？”
他点头，缓慢而轻声道：“慕峥嵘死了。”
说话间的神情温柔而决绝，眼神却是少见的凝重，语气很沉。我想起近些时江湖上关于慕峥嵘的风声，还没来得及同他提起，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是没有人能让冷别赋放弃他已做好的决定，没有人可以。
冷先生临走前说：“或许开春后回来。”
于是从墙上取下佩剑，牵出良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前脚刚离开，后脚燕歌行就来寻我，竟是来打听慕峥嵘。
几年前我还有兴致去武会凑热闹，在擂台下见过赫赫有名的雄山东君几面，一见即知不是合得来的脾气，当然不熟。
只得回答说，慕峥嵘就是东君，是雄山的新任主人。冷别赋与他在很久之前便有交情，二人同为道玄弟子，但近年来好像不怎么走动。至于那些传闻，我亦不知真假。
我问他：“你也要去雄山？”
燕歌行很坦诚：“是。”
我好心道：“他未必希望别人插手，那性子，是这样的。”
燕歌行笑了：“所以我不是去找他，我去等他。”
于是我了然：“你倒很关心他。”
燕歌行听后便很得意：“阿歌我的金主只此一位，别无分号。”
我无语半响。
于是燕歌行牵了匹马，日夜兼程，也去了雄山。
我不算江湖中人，也凑不上热闹，照旧教教书，得空了随手摆弄下乐器。年节时孩子们放了假，雪一片片飘下来，我和往年一样不打算回益阳，闲来无事，便慢慢踱到书院里的梅树下坐着。纵不是热闹的性格，此刻也觉得有些冷清了。是少了些声响。

开春后冷别赋和燕歌行依旧没回来，只往书院寄了封信。我见上边盖了道玄的戳，眼皮一跳，又发现冷别赋在信封上写了行小字，说有事远行，若未能归来，劳代为安排。我走在回屋路上，就着小字慢慢读了两遍，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到底是没拆开，顺手压柜子里了。
这年夏天过去得很慢，但再慢也终于消磨到了尾巴。夜间变得很凉，换了厚些的被毯，但午后日头依旧猛烈，树荫浓绿尚未来得及转黄，热得心浮气躁。书院里的小孩依旧闹腾，烦不胜烦。有活泼的缠着问冷先生怎么好久没来，还有燕哥哥呢。我扯了个借口敷衍，最后被问烦了，打发他们去抄背杜工部的诗文了事。
过了几天我想起独照松月中的草木，怕没人照料会旱死，抽着时间去浇水。一边漫无目的地想些事情，想还是再等等。等到冬天再没人回来，就把信拆了吧。
稀里糊涂，这一年就消磨过去了。

再见面已是隆冬时节。他俩约莫受了些伤，但都很精神。冷别赋脸色已不似离去时的凝重，又变成一派闲适的模样，大概是堆积心头的烦恼都有了归处。
问起这趟过于漫长的旅行，冷先生不愿多谈讲得简略，说是门内人手不够，有件烫手的麻烦事务，让他们离开雄山后不得已往蜀中走了趟，途中难免刀光剑影。燕歌行腰间多挂了把铁剑，倒是新鲜模样。他伤得重些缠着绷带，但能跑能跳，依旧有力气嘴欠，被冷别赋瞪一眼便安然闭嘴。我觉得他们之间氛围古怪，有什么改变了，又似乎没有，看着很是别扭。
燕歌行笑嘻嘻地打过招呼，扭头径直去了酒肆。冷别赋倒是心情很好，倚在书院门边与我闲聊，温声细语讲些入蜀风光。谁也没提起那封信，回去后被我翻出来，点上灯，顺便放烛火上烧了。

闲散日子过多了，也没想过要去留意时间的流逝，便就着眼下安稳理所当然地过了下去。
直到燕歌行去了白石山。
他的离别与当年的到来同样突然，像塞外挟着黄沙卷过的烈风，急吼吼地闯入小镇，又很快离开。只是走得安静，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包括冷先生。
关于这个从西边来了又走了的怪人，镇上的人市井谈笑时提起两句，过去了，再久些就没有什么人会说起，最终也会和很多被埋没在岁月里的人一样，成为江湖中无人在意的一桩旧事，一坛陈酒。
对此冷先生没有说太多，而我不在江湖中，不曾关注各方人物的利益纠纷爱恨冲突，只知道那人是在白石山崖之上成了大义，也终于知道了醉鬼在成为醉鬼前，是西边的大漠中赫赫有名的剑客。
冷先生说，他很早就知道燕歌行曾使剑。
既然他不愿意谈起个中具体，我自然不会再问。
冷先生一个人回到镇上后没几天，又去杏花酒肆打了壶酒，然后无声无息地走了，是向着白石山去。而再度回归是一个雨夜，他停在我的门前，和往常一般敲了敲。那个点我还未睡下，正在翻闲书。可是雨落得大，天空传来野兽呜咽似的滚滚雷鸣，记忆中好像过了很久，我才察觉到有人来访。
也不知道他干站着淋了多久的雨，头发湿漉漉贴在脸颊上，称得上狼狈。他站得安静，神情像在发愣，又好像若有所思。也没撑伞，手里拿着一只胡笳。
冷先生是个自由的人，从前是，今后也是，能困住他的东西不多，也许只会为情义作出停留。他性情明朗交游广泛，却也失去过许多江湖朋友，由此可知江湖是个危险地界，怕什么来什么。一旦沾染上风雨，总会有更大的麻烦上门。话偏锋死时他忧郁，慕峥嵘死时他沉怒，而轮到燕歌行，我却不知该如何形容他这模样。
至于为何要再去白石山，又为何在这时回来，他不愿说我也能猜到大概，但现在不是说伤心事的时候。
我把湿透的冷先生拉进屋里，找来干净的毛毯塞他怀里，又问：“煮点姜汤？”
他被我拍了拍肩，终于回过神来，裹着毯子点头：“好。”

我原想留他在这住一晚，但他似乎过意不去，也可能是心绪烦乱，执意要回独照松月，我拗不过就随他去了。
只是很不巧，冷先生在心事重重中又被雨淋透了一身，回去后当即起了高烧，皮肤摸着都是滚烫的。连着几天，费劲喂下的吃食和汤药全吐了出来。大夫来是来了，只开了药方，细细嘱咐后便走了。书院放了假，平日我手头没什么正事，索性留在独照松月里照顾他。
半夜里冷别赋发了汗，从昏睡中醒过来一次。那会我正煎伤风药，蹲在炉子面前盯着煮锅发呆，忽然听见他轻声唤我名字，语气有些惭愧。外边恰有野猫拉长了嗓子叫唤，听得人非常闹心。
我走过去，拧了块凉手巾搭他额上：“行了，多大个人。”
冷先生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变得很安静。看着好像想说些什么，喉头滚动又咽了下去，又睡下了。
我想他到底是习武之人，身体就那么顽强。
冷先生病得吓人，但也好得突然，退热后很快就下了床。恢复精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抱琴在独照松月里弹，我在旁边支棱起耳朵听。他还是在思考的样子，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想，从《秋风词》弹到《广陵散》，曲中流泄出很沉的悲意。再然后伤了手，崩了弦，就不弹了。
他很少再提起燕歌行，是心中郁结难解，只有岁月可做良药。然后又花了一些时间来恢复往日的神采和平静，逐渐适应了不用去酒肆陪人坐上半天的生活，好像突然变得更清闲了。至少在表面上确实如此。
不管怎么说，世道在变，人心也在变，也可能不变，但日子终归是要过下去的。

但从某个角度来看，燕歌行到底还是不同的。
在那之后冷先生好像变了一点，又好像没变，于是我发觉自己不再能准确地在心里描摹出冷先生的形貌，那些词汇都已不再能够概括他。冷先生变得很复杂，又很简单。一下子离得很远，又一下子离得很近。
没过多久有不速之客上门，看打扮不是寻常人家。那人站在门边和冷先生说了什么，而我照例在院里晒太阳，听不见谈话，却看见冷先生郑重其事地点了头。
之后冷先生把独照松月的门锁钥匙交给我。
冷先生说，既然自己选择在红尘中修道，到底是不能独善其身。
于是他背着燕歌行赠予自己的剑，也走了。头也不回的坚决，忽然叫人想起他上雄山的那年。脊背还是很直，一身白灿灿的，剑柄装饰在太阳下闪着光。

冷先生走了很久，都没再传来消息。
有时候我对一些事的预感很准，尤其是不详之事，准到连自己都不太情愿。冷先生听了便笑得温和，说是因为怀萧你有慧根。
我那会没当回事，现在想来，冷先生才是那个有慧根的人。
小时候那会我常被迫跟着父亲，往名山大川上跑，耳濡目染，却不曾信过神佛，是没有缘分。但大概是冥冥之中心有所感，又惶然不安，还是莫名其妙跑去城隍庙找人起了一卦，问所求之事，果不其然是大凶，将在未来不久应验。那算命道士的收费贵得有理，我回书院后再过了数日，便等来了答案。
报丧的人姓素，在江湖上很有些名声，惹得事后有不少人找上门打听，都被我一一打发走了。
说实话，我没料到素还真这样的大忙人会亲自跑一趟，但见是他登门，心里未决的事也有了估计。
素还真不愿饮酒，我便煮了壶茶作为款待，一边安静地听。
他措辞斟酌，讲得委婉而体贴，说冷道长在船上陷入了一场缠斗，以少敌多生死不明，恐怕凶多吉少。平日很少人会有人唤冷别赋为道长，他只会仗剑教书做文章，镇上居民唤他先生，偶尔就连我也会忘记，面前的这位朋友出自道玄，是个一点都不像道士的道士。
回过神后我应了声，想这话在一般人听来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又想素还真那套熨贴的圆滑话术，不愧是道上的风云人物。
大忙人自然不会在镇上逗留太久，喝了茶讲了话，就该继续去搅他的江湖浑水。素还真离开之前还交了封信给我，和上次烧掉的那封同样，是一些身后事的亲笔交代。
既然没有尸身，只能立衣冠冢了。
我收下那封信，请他慢走不送。

依信中所言，我在独照松月整理旧物。冷先生对朋友容易动真情，常是君子相惜的态度，对待自己时倒是冷静得很，信中交代的内容言简意赅，也细致周到。我忽然开始好奇曾经烧掉的那一封。
他房内布置整洁，东西都编排得一目了然，我也没有费太大力气。整理完后连带翻出不少画片字墨，一些我见过，一些没有。其中有张没见过的赏梅图，一眼即知画中是昔日景色，颇令人感怀。又见角落题了句戏文：「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站在桌边看了看，猛然勾起些记忆。
他们从蜀中回来的那年，冬季漫长，镇上落完了大雪。于是约去赏梅饮茶。我有事耽搁了一阵，到场时恰见燕歌行抬手，折了条开满花的梅枝给他。不知道附耳说了什么，冷别赋在旁眉目温和笑得舒朗，一身银白站在雪地里，看不太分明。后来那枝梅便落在他案边的瓷瓶里。
往日种种，思忖完了生出猜测，但恍然大悟也后只觉得怀念。冷大先生白发白眉，生得寡淡，拍落满身松雪后是情义真挚，倒露出个多情眉眼。
后来那些书画都随进了衣冠冢。
至于余下的银两书院以及私宅，冷先生大笔一挥全归了我，随便处置。藏书部分送往道玄，某些特殊的物件则列了单子，写明要给的人。他难得麻烦我办事，没想到是这样的麻烦。我却没有拒绝的机会。
我替他料理完后事，累得发懵。回去看到那封摊在桌上的信和房契，心想：冷别赋吓了我几回，这一回倒成真的了。

没过多久，我也离开镇子回了益阳，和家人见了几面，问了声好，又去了远方，替远房亲戚的生意做些差事。闲是不闲了，但眼前一片光秃秃景色，横竖没什么意思，也住不惯那边的气候，过几年又回来了。白沙镇上依旧没什么变化，有人停留也有人离开，相安无事闲散太平，这也很好。
书院因我的远行关了门，没什么心思经营，当作宅子卖给了另一户新来的人家。我回去看过，梅树还是开得很好。银两则捐了些，又换了金银纸宝烧去，剩下留作独照松月的修葺用。说起独照松月，这宅子我琢磨半天也没什么主意，索性多落几道锁，不再去管。除了那棵松树外，宅子中的草木装饰都是友人亲手置办，亦不想交与别人糟蹋。

回到镇上不久便遇到上元节，少了擅长制造热闹的人，一年到头也没多少热闹好凑。我趴在窗边看了看，无聊的很，便起了心思出门在街上闲逛。花市灯如昼，人潮来去，热闹是热闹得很，只是看得心里有些郁闷。买了糖糕在手里提着，正想打道回府，却突然被人叫住，愣了愣，见是个有些面熟的青年。
那人身边跟着妻女，朝我行了礼，说小时候在书院中念书，做过我的学生，这几天与家人回来探亲，顺便出来赶灯会。
记忆抽出枝条，终于一点点复苏。
当年不过我腰间高的小孩子，半途离开书院，好像是随家人迁去了别处。
我问候了两句，又见被他夫人抱着的小姑娘，乖巧提着纸灯，十分伶俐可爱，见了生人也不胆怯，脆生生地问好。
闲话间他问我是否还在那当教书先生，以及另一位冷先生的近况又如何？
我告诉他：“书院关了多年，我也不教书了。”
想了想又道：“冷先生死了。”

大概是难得提起过往，回去后我发了梦，梦见一些人，和一些很少回想起的前尘旧事。
有年七月十五，闲逛走到石桥边，远远看见冷别赋正挽袖放花灯入水。灯芯浸了桐油，放入水中久燃不灭，竟有些凄清的美感。河水倒映灯火，星星点点，冷先生双手合十祈完愿，望着河面不做声。燕歌行立在一旁等他，手里提几包糕点和酒壶，看见我，腾出手来戳了戳他。这人转过头，唤了声“怀萧”，对我慢慢地笑。
墙头马上遥相顾，故人眼底映着亮光，白发白衣，依稀仍是当年浊世贵公子的模样。
走近后冷别赋不由分说地塞了包糕点给我，摸着温热，有香气透油纸而来，是合芳斋的点心，又惯例问我要不要去他那喝杯茶。我想起过一会与人有约，便婉言谢绝。他点点头，于是告辞，和燕歌行一起走去桥的另一边。
之后我借花献佛，将糕点与约见的朋友分了吃去，对方大为赞叹，说这家铺子在节日时需提早预定，晚一刻都买不到，真有心。
我敷衍着点头，斟了茶：“冷先生一向如此。”
于是想起同年春天，冷别赋不知道从哪弄了条小船，据他说是燕歌行的主意，邀我到船上游春。
燕歌行一如既往醉了酒，在船舱内小憩，冷别赋说不用管他，便和我坐在船头处煮茶。岸边栽种的花树枝条垂进水面，满池春色妍妍。
冷先生早时估摸着我的口味，去合芳斋挑了佐茶点心，尽陈列在紫檀提盒中。酥皮松软，内馅细腻，微甜，嚼之有芬芳气息。见我果真喜欢，便有些得意，神情变得活泛明亮起来。又挥手说不用留给燕歌行，他不爱这口。
后来燕歌行也醒了，揉着眼睛钻出来，冷别赋腾了位置，让他挤着坐过来。这人向来厌恶酒气，此时与酒鬼并肩却气定神闲。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燕歌行，横竖没看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再去想。
船泊至湖中，冷大诗人惯例是要感慨的：“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我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便接道：“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他点点头：“可惜缺些乐声。”
我有同感，也承他招待春景的好意，利索取出短萧。他见了便笑得温和，遂抱琴与我合奏，燕歌行在旁击缶而歌。
花海泛轻舟，恣意轻狂。歌声竟有些穿过山海的苍凉。
茶喝到最后换了酒，来了兴致，索性玩起射覆。古语说春饮桃花液，连不喝酒的冷别赋也被撺掇着灌了两杯。他饮了酒便很安静，思绪也慢下来，面色酡红，在旁边微笑，不知是在听我们乱侃，还是神游发呆。最终游山玩水一程，迎风而歌，解衣小酌。步月而归，也算尽得风流。
夜间寒气重，我冻醒一回，披上外衣去关窗。
故人旧事，犹在眼前，如今天各一方，风流云散。此情此景，未来大概不会再有。

关于这两位朋友的事，我想过一些，但偏没想过自己会再见到燕歌行。
不如说我和冷先生一样，早以为他死了。
那会太阳西斜，他牵马在独照松月门口的青石板前徘徊，投下长长的影子。燕歌行远远瞧见我，便笑起来。他背着夕阳，而夕阳太照眼，我愣了愣，险些将眼前身影当作故人之鬼魂。
托冷先生的福，我得以和燕歌行相识一场，但远远称不上熟稔。想来竟从未仔细端详过他的脸，头次见他剃去胡茬的模样，英俊是英俊，只是差点没认出来。他形容较以往落拓不少，碧色眼中仍有鹰隼般的精光，看着狡黠。轻装简行，腰间佩剑。右脚微跛，走快了便明显起来。问了也只说是摔的。
他自言是难得路过，便绕过来看看。讲起当年的事，得知他那场劫的确九死一生，幸得善人搭救。但村庄闭塞，村里的赤脚大夫也只是帮忙吊着命。昏了段时间又结结实实地躺了许久，方才能下床活动。等到能够跑跳挥剑，又是好一段时间。离开村庄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
他的神情中并无异样，想来是早已打听见冷别赋的死讯。
聊完两句后燕歌行自言有事在身，牵马准备要走，却被我叫住：“差点忘了，有些东西给你。”

独照松月在我落了锁后便无人出入，院中杂草透过石板缝，已长得很高，有不知名虫蛇鸟兽在此安家。院中松树没人照料，倒是和当年没什么变化，仍然欣欣向荣。
我领他进冷大先生的卧房，顺手掸去尘灰，被呛了一下。燕歌行安静地环视一圈，我觉得他似乎隐隐有些紧张，或者说局促，不像他惯常的豪迈性格。这间房布置简单素雅，却很能彰显屋主的品味意趣。摆设几乎未曾挪动，一如主人离去前的模样。想来悲欣倥偬，人书俱老。
按照冷先生在信里吩咐的，我从暗格里翻出一只胡笳，连些零碎物件一并塞给他：“他临走时留了封信，说哪天你要真回来了，就将这些给你。原本有一把剑要还你，但被他带走，找不着了。”
燕歌行点头：“无妨，身外之物。”
同时双手郑重接过：“多谢。”

行至城门，他既然有事在身，无意多留，我也不勉强。问及去处，他说还没想好，估计等了结一些事务，会往海边走一走。前半生在大漠与中原徘徊了那么久，是该往那边去看看了。同时给了个址，说若遇麻烦需要搭手，可往此处送信，会有人转达给他。
我瞧了瞧他：“你这些年，好像去了很多地方，变化不小。”
燕歌行正色道：“正是去过了才晓得，天高海阔，何处不是樊笼。”
话锋一转，笑道：“怀萧你倒是没怎么变。”
我点头说是。这倒像是冷别赋会说的话了。
在他神色言谈间我觉得陌生，尽管他的笑容仍然顽劣。不懂是他变了，还是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也不知冷先生是否见过这样的燕歌行。我想他是见过的。
言尽于此，燕歌行翻身上马：“保重，后会有期。”
我点头道：“保重。”
身边人来人往，我看着他骑马远去，再慢慢地走回城里，心想有句俗话说得不错。
山高水远，云有聚散，未必不会再相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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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10.31 【燕冷|燕歌行×冷别赋】怀此百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