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01 何妨當初(羽慕)2018-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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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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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11-01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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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 何妨當初(羽慕)2018-9-4

何妨當初(羽慕)2018-9-4

夜中沁了寒氣，慕少艾一個哆嗦就醒了過來，撩開被辱將腳丫趿了鞋幫就下床，踅到窗邊把被風吹開的窗扉輕輕闔上，重新落了栓。

他掩上窗扇之際，抬頭望了天上一眼，天上一輪明月高高掛，庭中央溢滿月華，靜靜地流淌似水，看了幾眼，他才把窗子輕手輕腳扣起來，怕吵醒了床帷裏睡著的那個人。

他攏攏單薄的衣裳，搓搓手又從床沿爬了上去，俯身凝視那人睡得一臉香甜，笑得輕薄的笑容又在嘴角浮現，伸出手撿起那人散在臉畔的一綹髮絲，細細地說道：「你倒睡得香，藥師我可一夜沒能闔眼呢……」

折騰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才讓這小子睡了，也不知道這小子哪裏來那麼大勁兒，扯住他的手腕不放，半推半就地把他扯上了床，床邊地上一只藥爐上的陶盅還囫圇冒著藥香，慕少艾經不起那少年口中喃喃囈語爹啊娘的，一陣心軟不曉得怎麼地就被拉上了床，陪著他和衣躺了一晚，現下少年熟睡之後，露出一張年輕稚嫩的臉龐，眉心處糾結地皺成一團，慕少艾嘆了一口氣帶著調皮的心理伸指往他眉心中間揉了揉，就見少年那副憂愁滿佈的臉漸漸地和緩了起來，柔和了許多。

慕少艾將被緣往自己身上蓋，蓋了小半身身子，撐著一肘，半靠著枕頭端視少年不一會兒又將眉頭蹙了起來，他伸指又替少年揉了揉，一共來回了五六次，慕少艾覺得好玩之餘也未免嘆氣，究竟有什麼苦大仇深的，讓這少年連在睡夢中也睡不安寧？

放棄了替少年調整顏面表情，慕少艾支頤將身子滑進了被窩，側著臉假寐，默默數著那少年到底嘆氣了幾次、呻吟了幾次，直到天逐漸亮了，藥師才沒聽見少年的嗚咽聲，然後才放心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沒等少年睜眼慕少艾一個機靈就先起身了，到了藥房取了藥材熬湯藥，見少年悠悠掀起一眼隨後又閉目見周公去了，慕少艾搖搖頭，究竟是誰守了一整夜沒睡的，這少年竟比他還愛睏，一晌睡去似乎睡不醒似的，這連連三天自慕少艾把他救回來之後自己可不只昨晚才沒睡好覺了。

打了個哈欠，慕少艾精神欠安地掩住口、瞇著兩眼，昏屯屯地一下一下煽著藥爐，再挑了兩三塊炭丟進去，如今眼皮子如鉛重，不聽使喚地上上下下，慕少艾忍著睡意，直到壺裏的藥足足熬了兩個時辰，把少年喚醒之後餵他喝下，這下子自己也體力耗盡、腦袋空空地跟著摸上了少年躺著的床，佔了一邊，立即呼嚕地睡去也。

少年一天要飲四回藥，於是慕少艾依著長年醫者的習性到了時辰就自己起身了，同樣餵了少年湯藥之後自己再小睡瞇兩個時辰，如此過了大半月，原本身體羸弱的少年漸漸好轉過來，這一天竟然眼睜睜地瞪著眼瞅著慕少艾一動也不動，直到慕少艾叫了叫他，見他沒回應，又推了推他肩膀，那年輕人才艱難地從口中擠出幾個字：

「我怎麼沒死？」

慕少艾搖了搖頭，正要長篇大論一番，怎麼在荒山野嶺間撞見他倒在雪地上，怎麼他當時奄奄一息，若不是自己先投了顆救命丹延續他的命脈，又如何唉唷唷地撐著一把老骨頭將他揹在背上，一路下山，又如何地多方費盡唇舌讓山下的村民借給了他們一間沒用的茅房安頓下來，這又上街詢問哪裡有藥鋪，結果竟然偏僻的鄉村裏沒有藥鋪，於是慕少艾又把隨身的救命丹給他又吞了一顆，自己上山尋藥，藥找了半天沒齊，慕少艾又只好問村裏的樸婦哪裡有藥鋪？樸婦盯著他好奇的說，這裏沒有大夫跟藥鋪的，要看病，得走三個時辰上縣城去。慕少艾認真地嘆了口氣，揹了包袱運起輕功往那說著不遠的縣城去，結果人生地不熟的多繞了些路，晌午出發到了縣城已恰好趕在城門鳴鐘之前竄進了城，又上門去向已關了門的藥鋪低聲下氣地求開門賣點藥好救人命，那藥鋪子的人批著件衣服來開門滿臉不悅，慕少艾又鞠了幾個躬，那人才疑惑地溜了他一眼，道，大夫不坐堂，回家歇息去了，慕少艾愣了愣，口中道，指望小哥按藥方給我抓個藥，不用大夫的，我就是大夫。那小夥子奇怪地盯著他，奇怪奇怪地連聲道，是嗎？這麼晚了，挺緊急的？慕少艾忙點頭，是挺緊急，小哥行行好，敢問您們藥鋪裏的藥材齊不齊，我有幾味藥挺希罕的，請小哥幫忙尋尋。那小哥鼻子哼了一聲，說咱們是全縣城最大的藥鋪，有什麼藥咱們這裏沒有？就回到五斗櫃前替慕少艾把藥尋齊了，慕少艾一迭連聲地稱讚果然是當家藥鋪什麼藥都有！那小哥得意的道，大夫您這出城已不成了，不如往這隔街十里聞香客棧裏住一宿再走，我這是好心提醒您，如今天子貼了黃榜，路上都是趕秋闈的文人旅子，城裏早已沒房了，您衝著報我的名，就說是對街同仁堂少東認識的大夫，包準他放您進去給您張羅個落腳處。慕少艾又禮貌地謝了又謝，說是得趕回去救人呢，那小夥子又怪奇地看了他一眼，慕少艾當然沒說自己打算翻過城牆趕著夜路回到那縣城外三十里以外的小村莊，那少東微微一笑，那祝大夫救人成功了！慕少艾心裡想著這什麼跟什麼，也不多說逕自就跑了起來。一路上那漆黑山路、跟那詭異的山色，彷彿追著他的背後跑，不時還聽見狂嚎的狼鳴，這才回到這荒山野嶺的小村莊，急著把藥煎了一煎，勞心勞神地親侍湯藥……結果，慕少艾打算把自己近一個多月來的苦勞傾訴一番，沒料到這躺在床上的少年卻睜著一雙亮裎裎的眸子接著問他道：

「為什麼救我？」

慕少艾忍住胸口一把衝動，吸了兩口氣，問他道：「年輕人，你是尋死的嗎？」

那少年斂下眸子不語。

慕少艾又道：「我花費了許多氣力才救回你的，麻煩你行行好，如果你是尋死的，下次請去找個風水好的地方，不要再度倒在藥師我的面前了。」

他說得笑嘻嘻，使人覺得他沒有惡意，床上那少年聞言低著眼睛輕輕地道：「謝謝你……」

慕少艾滿意地吁了一口氣，抹了一把額汗，輕手輕腳地鑽上了床，那少年驚訝地看著他，他還揮揮手道：「別理我，你睡你的吧。」

這陣子他都是這樣子睡的，自然也不覺得怎麼，但那少年卻呆愣住，由著自稱藥師的這個人手腳靈便地把被子拉拉扯扯蓋好，自己闔上了眼睛，十指交叉擺在肚子上躺好。

慕少艾這近一個多月來寸步不離地守著這少年，又給他施針又給他下藥的，早已累壞了，如今看到少年轉醒，似乎沒有大礙，他順順當當地準備又補個眠。

少年見他在自己身旁躺下，不一會兒呼吸鼻息勻稱，眸子裏的驚詫慢慢退了去，仔細端詳眼前這個人的臉龐起來，沒想到那個人翻了個身，手掌一覆，拉住他的手緊緊握住，少年的眼眶又撐大了幾分，聽藥師口中唸唸有詞，不知道說些什麼「乖……爹娘都在這裏陪著你……」，又舉手搔了搔他自己的臉頰，似乎睡得不省人事了，少年才把自己的手從他手裏抽出來。

觀看著那人鶴髮童顏的，鬚眉皆染著風霜，少年竟猜不出來他的年歲，只覺得那人生得一張絕俗清俊的容顏，臉上一絲皺紋都沒有，濃密纖長的睫毛一顫一顫，嘴畔含笑如塗丹脂，自己竟不自覺地臉紅起來。

他轉過臉，面向床內牆壁，輕輕的吐息聲從他耳後傳來，他忽地不知怎麼地也覺得陣陣睡意襲來，聽著那規律的呼吸，自己也把眼閉了起來，矇矓矓地進入了夢鄉。

※

慕少艾沒有在少年的口中聽見預期的道謝，心中便已有了底，這少年絕不是偶然才倒在那人煙罕至的山上，而是為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理由才孤身試險，慕少艾不知道也不過問，他一天照常三餐飯後及睡前伺候這位動彈不得的少年喝藥，多餘的好奇心一點也沒有升起過。

那少年從剛開始的疑問，到後來也不發一語地喝著藥，他心想，肯喝藥就好了，就別再去過問他的傷心事了。

如此又過了兩周，慕少艾覺得少年已經大好，要求他起來走動活動活動筋骨，少年坐在床沿把眼往他瞧，也不多說些什麼，撐著身子就要爬起來，藥師一聲嘆息，快步走過去攙扶他，那少年搭住慕少艾肩頭，將腳尖放下了地，慕少艾攬住他的腰一把將他抱起來，心中暗呼：好輕！

饒是慕少艾久經沙場，咳，也不免因為這個少年輕盈的體重而感到心驚肉跳，他忽然興起一個不堪的念頭，這個少年是否是自己到山上尋死的？

既然他一開口就問自己為何救他，那麼也許這個少年郎對人世並沒有什麼留戀。

他心中嘆息，大好的年華，年輕人何苦來哉？是有什麼傷心事縈繞在他的心頭嗎？

慕少艾對自己說好了不好奇的，此時卻難免為著少年這一把皮包骨而產生了憐憫之心，他咳咳咳地清了喉嚨幾聲，狀似不經意地說：「怎麼這麼瘦？你是都沒吃飯嗎？」

那少年的身形頓了一頓，沉默了起來。

慕少艾心想他原本就已經很沉默了，如今這麼一問他又更沉默了，於是又裝咳了兩聲，道：「現下你的身子體虛已被藥力養好了大半，接下來就用補藥跟食療替你養養吧。」

他試圖讓自己的語音聽起來雲淡風輕，少年順從地點了下頭。

慕少艾讓他下地行走了小半圈，見少年的確恢復不少，心裡也安下了大半個心，又扶他回到床邊坐好，囑咐他按時把藥喝了，此後若覺得精神好就多起來走動。

如此又過了半月，那少年已能自己行走。慕少艾心裡更加狐疑，原先把少年帶回來時，幫他把脈只覺得他氣血虧虛，還以為是哪處饑荒的孩子流浪到了山野裏沒有東西吃，心裡也不多想，只道孩子多多吃飯就會好了；如今再替他切脈，卻發現這孩子身上帶有武功底子，氣血恢復之後簡直內力充沛，心裡便暗暗存疑這少年的來歷。

這一日，慕少艾趁著日光美好，勸他到外頭曬曬太陽，兩人坐在一把條凳上，慕少艾剝著瓜子，一邊勸少年多喝點大骨湯。

少年一雙眼睛睞著他又睞了他，眼中彷彿是在說：為何你嗑瓜子我喝大骨湯？但最後終是什麼也沒說。

慕少艾笑了笑，道：「多喝點對你身體有益處。」

那少年乖乖把湯喝了。兩人悠閒地坐在凳上一個喝茶一個啃著碗裏的豬腿骨。慕少艾竟發覺他似是不愛說話，想了想啟了話頭：「孩子，你從哪裡來？」

那少年低頭默默啃著骨頭，自是有聽到，只是慕少艾從第一天他醒來之後就不曾再聽過這個少年開口說話。慕少艾無奈地把眼往天空飄，又想了個話題：「你爹娘呢？」

那孩子啃著骨頭的身體震了一震，慕少艾心想果然這話還是問得直接了，既然他在夢裏泣不成聲地頻頻喊著爹娘，自然這傷心事多半與他的爹娘有關了，但慕少艾想，到了這地步，總要問清楚這個少年的來路，他也好送他回去，他便又摸了摸長長的白眉毛，老成地道：

「你身子也好了，藥師送你回家？」

那少年搖頭。

慕少艾心想，這搖頭是什麼意思？

他正又要開口問，那少年低低地道：「爹娘沒了。」

慕少艾噢了一聲。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那爹娘怎麼沒了？」這句話，只好悶悶地又捻捻自己的長眉毛道：「那你有地方去嗎？」

那少年又搖搖頭。

「……」

這下子換藥師沉默了。救人容易……不，救人雖然不容易，但是藥師的醫廬可不是專門的收容所，無法安置人的。他清了清嗓子又說：「那你可有打算往何方去？」

少年這時抬起了頭，語氣淡淡的：「隨便找個地方。」

藥師心裡痛了一下，卻也不隨便開口要少年隨自己回谷，他見這少年已沒有了當初救回來時一股厭生生的感覺，便道：「你可還有親戚可依？」

卻見那少年微微滲出一個笑容：「還有一個師父。」

那倒好了。慕少艾心裡想。

便道：「那你就回你師父那裏去吧？」

少年沒有接話。

師父把我趕出來了。

那少年沒有說出來，站起來對慕少艾微微打了一個躬，「多謝你。」

「嗯……」慕少艾覺得有哪裏不對，但卻沒有繼續追問。

那態度十分謹慎，到少年直起身子抬起頭以後，慕少艾才從他眼底的神色吃了一驚。

那雙眸子沒有任何的怨懟與哀戚，只有一份謝謝他對自己的好，甚至也沒有更多的要求，那個少年說：「謝謝你藥師，救了我。」

不久前仍一副生不如死的少年，此刻卻如換了一張臉似的對他微笑，慕少艾心裡疼，幽幽地說：「小事一樁。好好珍惜你自己便好了。」

而後不久，那少年在詢問了藥師的名號之後，在身體痊癒了之後，自己說自己要往哪裡去，便與藥師告別了。

他沒有問那小子叫什麼名字，他醫過的人那麼多，萍水相逢，許多都無法記憶，而他竟也難得地不問，他有個感覺……那個孩子的命運是他自己的命運，自己縱然救了他，也不能決定那孩子將來的命運的。

行醫之人雲遊四方，總不該有什麼牽掛的。

那只是塵寰中的一個偶遇，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沒有發生……。

直到多年以後，藥師慕少艾驀然想起來那少年的那雙眼，仍然是覺得炯炯有神，似是刻入了靈魂底的不能忘懷。

他那麼年少，卻似已背負了不足為外人道的沉重過往，藥師不敢問，也覺得區區一介藥師去問人家的過去也太過了，但他仍記得那雙跳動的眼，在臨行前一字一字地道：「謝謝你，藥師，我不會忘了你。」

慕少艾告訴自己說，他已經十六歲，是個大人了，雖然年紀還輕，但他會自己找活路的，不用自己操心……慕少艾告訴自己說，他有武功底子，定有名師教導，身體好了之後自然會去找他師父，不用自己擔心……慕少艾告訴自己說……

那輾轉地在夜裏反覆低鳴、似乎揹負著極大痛苦的那個少年，現在必然過得平安如意，不會如他人所臆測的悽苦度過一生的。

他安慰自己，為醫者所能做到的只有如此而已。

※

峴匿迷谷──

又好多年後慕少艾撿了一隻半獸人回來，他的名字叫做阿九，那是慕少艾在九九重陽節之日，又一日不經意經過一個山坳處撿回來的嬰兒，因為見這個小孩長相特殊，定是被人棄置荒谷，又把脈知曉嬰孩擁有天生的心臟缺陷，左思右想沒奈何，只好帶回扶養醫治。像這樣子出生異狀的孩子，若不是自己碰上了，十成十會叫人給謀害。

慕少艾帶回了阿九好生扶養，不知不覺十數年如一日地過去，憑自己靠藥力使阿九停留在了九歲的容貌體形，想方設法替他延命另尋醫治的法子，但慕少艾還是束手無策。要醫這個孩子的病唯有換心一途，但慕少艾始終沒有遇到個剛好夭折的孩子，好以新鮮的心臟來為阿九換心，更且醫者父母心，更不可能去奪取活蹦亂跳的孩子的心臟來替阿九進行換心之舉，於是這麼一拖就拖了十數年，阿九除了偶爾心疾會犯之外，倒也跟個尋常孩子一樣常常忤逆他、頂嘴他，而且不時調皮搗蛋惹他惱怒，慕少艾心想既然這孩子還活活潑潑的，那就暫且這麼過下去吧？

那是在他潛伏翳流之後，臉上被刺上黥面之後。

他換了一個面龐，以慕少艾之名行世，然而卻不褪去臉上的黥紋，素還真取笑他，難不成是把罪惡當成光榮的戰績，捨不得抹去？

藥師白了他一眼，挖苦道：「哪像素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化身又化身，洗白又洗白。」

素還真苦笑一下，道：「敵不過藥師的利嘴。」

「哼！」慕少艾哼了聲，緩緩地抽他的煙桿。

他留著臉上的印記，是為了提醒自己，曾經殺害過多少人命，那些罪過，就算能抹去臉上的黥紋，在他心底也是永遠不能抹去的。

只除了他離開翳流之後，為了償還自己滿手血腥的罪孽，四處雲遊行醫的數年間，他以藥水塗抹黥紋令其隱去那段時日，他從未規避過自己所犯過的罪、造成的仇恨。

他覺得殺人償命，如果有人認得他臉上的這顆印記，認出他，那就讓他們來報仇吧？

不過因為藥師長年隱居在峴匿迷谷，倒也沒機會無事生波，如此安安泰泰地度過了十數年又十數年，小阿九已經長大了……呃，雖然身體沒長，但慕少艾確確實實地發現他長大了。

在那十數年的其中一年，慕少艾往到一處山崖採藥，忽然間本性難改，瞥到了從山腳下拾階而上的一個美人……不不不，慕少艾絕不承認是自己一時看傻了閃了神，所以才會失足滑下山崖的，只是當他暈忽忽地摔落山谷之際，那個美人突然身形一瞬、消失在山道上，一剎那又到了他的眼前，挽住他的腰，他才想起當年那個少年的面孔。

是他──

慕少艾心裡驚呼，轉念想：出落得這般標致了──不不不，是出落得這般男子氣概了。

慕少艾一恍神，那人就將他放落地，一聲也不響地，轉頭就走。

「唉呀呀──」他道，「這位俠士，多謝你救了藥師一命，請留下大名？」

那人一聽瞬間回首，眼睛毫不遮掩地往他身上打量，而後像是失望似地，淡淡地道：「羽人梟獍。」

慕少艾嘴角微微一顫。是他，真是他──

「藥師我......是慕少艾。」

那人淺淺地點個頭，不冷不熱地轉過身，回到他階梯上頭的住所。

慕少艾覺得眼眶發熱，當年的那個少年，長這麼大了……而且不認得藥師。慕少艾想起，那時候自己不曾對他說過自己是谁，苦笑了笑，卻也未認出我嗎？

他敲了敲菸桿，就著自己的手腕。想起當年那個少年因為夜裏作噩夢，硬扯著他上床的往事，忽而覺得有點物是人非。

他上前搭住那個少年的腕，用不會讓人起疑的笑容說：「你看起來很好呢。」

那俠士將腕翻了下，脫離他的指尖，冷道：「這是幹什麼？」卻忽然間有種熟悉的感覺，殘留在他的手腕處的溫度，似是曾經……

噢……拒人於千里之外，難道他這些年過得不好嗎？藥師笑嘻嘻地說：「你鬱結於心已經多年，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那人愣了一愣，直覺道：「沒有。」

噢……原來羽仔多年以來養成這樣口不由心的習慣啊，慕少艾再道：「多謝大俠救命之恩，慕少艾無以為報……你住在這兒嗎？」

他轉話題之快又讓羽人梟獍愣了愣，直覺又回答道：「是。」

「嗯，那好。」慕少艾頷颔首，「為報你的救命恩情，藥師我，必當回報於你……」

他說得俏皮，一點也沒有方才差點要墜崖那樣的驚慌，當然驚慌是一般人該有的反應……但慕少艾自是知曉自己不會因為一個閃神就墜崖身亡，只是藉著機會想與羽人親近所以如此說罷了。

「不用。」羽人快速應答，只見慕少艾捧著自己的心，憂愁地道：

「唉呀，回答得這麼快真傷藥師的心。」

羽人怔了怔，心道：這個人……好生奇特……

羽人梟獍心中正想著好一股奇異的感覺從內心底油然生起，那人卻笑了一笑，邊抽著菸桿邊負手在後，悠悠哉哉地走下了陡峭的階梯，他慢慢地道：「相逢是有緣，你還我一次、我還你一次……」

「……──」羽人竟忽然想問：什麼意思？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那人就悠悠然地步下階梯，慢慢地走遠了。

※

所謂良辰美景……每一到良辰美景，藥師慕少艾便自攜酒肉瓜子爬上落下孤燈，把酒瓶子往羽人那乏善可陳的空洞亭子裏桌上一放，掀開衣袍下襬一屁股就坐了下來，口中還熱情地招呼道「羽仔你不喝嗎？」「羽仔啊，這可是地地道道的北京醬鴨啊……」，羽仔啊羽仔啊地叫個沒停。

羽人眉頭一皺，慕少艾就歡歡喜喜地道：「唉呀，你眉頭又夾蚊子了，讓我來替你揉揉──」

如此這般這般地，侵入羽人的住處與生活。

熟門熟路地喚他羽仔、羽仔……

羽人愁著臉，倒不是真的愁，只是他看起來長得這樣，慕少艾常常說他應該多笑些，長得這麼翩翩風采的，若是沒心情風靡萬千女子，那至少也不該擺個爛裝憂鬱，可憐了這麼一張絕美容顏啊。

羽人雖聽得啼笑皆非，倒也沒往心裏去，笑容當然也不肯給一個，只聽得慕少艾嘖嘖有聲地說可惜啊可惜啊，一壺酒早已乾了一半，臉上醉醺醺地端起笑來。

羽人不知怎麼地有點拿這人沒轍，往往嘆了口氣也在他對面坐下，喝他帶來的純醪、吃他帶來的小菜，在霜雪紛紛下之時聽他哼唱著小曲，覺得心頭也暖得熱呼呼的。

並不明白這是種什麼樣的情緒，只是知道在離開罪惡坑之後，他難得的心裏能這麼放鬆，彷彿在這個人的身邊……只要有這個人存在，自己心底的陰影似乎一瞬間都消失無蹤，只剩下歡樂，像是藥師那張愛笑的眉眼。

他端視著他，不禁走了神，記憶裏有個人總是憂愁地摸摸他的臉說「還太蒼白」、還把著他的脈象喃喃自語地道「還差那麼一點」，那個人沒這個人這麼愛笑，但是身上透出的一股暖意讓羽人覺得似曾相識，藥師醉了，倒在桌上，白皙的手腕攤開露出一小截，羽人遲疑了會，最後下定決心探出手握住藥師的腕骨，冰冰涼涼的觸感叫羽人震顫了下，他細細地凝視慕少艾那張風華隽逸的臉龐，靜靜地將兩個人的臉合在一起……

羽人手下猛地一震，扯得藥師驚醒了過來，揉揉睡得惺忪的眼，迷迷糊糊地恍惚著衝羽人笑了一笑，柔聲道：「怎麼啦？又做噩夢啦？不怕不怕，藥師我在這兒，等會兒睡醒了喝藥嗄？」說完又倒在自己的手臂上沉沉地睡去……

羽人驚得胸膛彷彿如遭一擊，止不住的心律上下跳動，是他嗎？居然是他嗎？……當年他獨自想要找一個待著等死的地方，卻無意中被那人救了，被救了之後仍然無法生起求生的念頭，是那個人日日夜夜地守著他，親熬湯藥給他喝，對他笑……告訴他，如果想尋死就別倒在藥師的面前，就那一句話令他覺得對不起這個救他的人，看著他不捨晝夜地拚命打著盹，看顧自己直到自己好起來，羽人越加地覺得竟然有人這麼希望自己活下去。

從來沒有人……從來沒有人期望自己的出生，但是這個人卻……卻寸步不離地守著他，每晚起來升爐火熬湯藥餵他喝，看著他又睡去才又自己和衣瞇了一會，有時他做噩夢驚醒，又是這個人握著他的手哄著說沒事的夢都是假的，你現在很好很安全，在我這裏什麼惡夢什麼鬼魅都近不了身的，安心睡吧……往往聽他一言，自己才又闔目睡去，居然是這個人又在他的眼前？

羽人握住藥師的腕骨，那冰冰涼涼的觸感，是每每他在午夜夢迴時，藥師抖縮著爬上床之後，握住他的手安撫他「繼續睡吧」的觸感，因為他在大雪的夜裏也忍著困倦一次次起身照料自己、致使全身冰涼的緣故……羽人認得這隻手及其溫度，涼的跟暖的，及這隻手在睡夢裏揉揉他眉心的感觸。

羽人將慕少艾的手放在自己額心上，感受著……難怪他老是說自己的眉頭皺得可以夾蚊子，不過卻因為羽人瞪他而總是收回了想替他揉揉的手，原來他就是慕少艾──

羽人深深地吁出一口氣。終於找到你了……怎麼能瞞得那麼好？又為何不與我相認呢？……

羽人端視那張長長羽睫輕輕翕動的臉，臉上化為一片自己也看不見的柔情，我曾想如果讓我找到你……如果讓我找到你……

當年是為了不再給你添麻煩，少年心思沒想太深，那才讓自己離開，離開之後沒多久，卻想到以後不曉得要怎樣才能找到你？因為當年仍一心地求死，心想若還想死，就去到遇不到你的地方，沒想到從那之後卻再也不能忘懷，什麼時後起自己只為了再見你一面而活下去，漸漸地一年兩年過去，自己竟不想死了，只想著有朝一日再見到你。

藥師慕少艾……難怪你自稱藥師時我心底會有一絲不悅，在我心中的藥師就是那個藥師，我不能忍受有人像他一般自稱藥師，我原以為只要是大夫都可能會這樣自我稱謂的……豈料那時的藥師就是你，不是別人。

羽人心口一腔熱血急速上湧，按耐不住奔騰的思緒，他隻手握緊慕少艾的手腕不放，忽地一種更加奇異的感覺生起，慕少艾那張返老還童的俏顏坦然地呈現在羽人眼前，嬌豔欲滴的紅唇起了某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羽人非獍察覺的時候，自己已經也將自己的唇貼在那兩瓣軟嫩的唇瓣上，呼吸間自己嚇了一跳，連忙退了開去，急匆匆地鬆開握住慕少艾的手轉過身去大口吸氣。

而此時，慕少艾的臉頰卻慢慢地浮現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

拜訪落下孤燈的日子久了，慕少艾發現羽人不再經常繃著個臉，雖然也不笑，臉上的線條對著他卻柔和了許多。有時候慕少艾甚至發覺羽人並非有意地靠近自己，而是不自知的想與自己親近。意識到這一點，藥師的臉都快要燒起來了……

他並不討厭他和自己這般親暱，畢竟小時候那個沉默寡言、防備心重的孩子能這樣對待自己，令藥師心中還挺欣慰的，但自那日以來……慕少艾想起那個雪夜裏的吻，不免也覺得一張老臉面對他時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

藥師思前想後，決定還是不要思慮過多，這對青春永駐是沒有好處的……

他一如往常地跑到落下孤燈跟羽人泡茶閒聊嗑瓜子，羽人自那以後也沒有太大的異狀，於是自己逐漸就不放在心上了，就當作是那日兩人都喝醉了，有些什麼擦槍走火的純屬意外、腦筋打岔了才會如此。

慕少艾也要自己不去想那個吻之於自己的含意，自己不想彷彿就沒那回事了。他日常地和羽人說東道西，談論武林局勢，一發地成了生死之交、莫逆的好友，慕少艾覺得好不快活，羽仔英雄年少，俠義柔腸，可以蔚為將來武林的棟樑。連慕少艾都沒想過羽人竟可以成長若此，他的溫柔是藏在心底的，不像一般武林中豪傑喜愛刀劍相向、以示自己的武力逞兇鬥狠，他靠自己的天份加以勤苦練功，十數年後竟練就了一身沉著內斂的武學，平日裏不張揚，潛藏在四肢筋骨裏，慕少艾倒還不知道他運起武來，身段那麼柔韌，施展起輕功來，翩翩如大鵬展翅。

嘖嘖，真是看不出來……

想著想著就想把他介紹給忠烈王，熟悉熟悉一下，日後也好讓羽仔盡顯所才、為武林出一份力。

慕少艾打著主意，將自己的意思傳達給了羽人，羽人只是把眼瞧他，看起來也沒有不高興，但更多的情緒也同樣沒有。羽仔這張平板的面孔真是叫自己猜不透心思，於是慕少艾又問了遍：「你覺得如何？」

羽人點了點頭，直視他道：「你怎麼會認識忠烈王那樣的人物？我還以為你是個大夫。」

「咳！」這話雖然問得有點離題，不過慕少艾決定回答他，「羽仔，這說來話長……」

「這跟你的黥面有關嗎？」

「呃……」還真是一下子就找對了重點。

慕少艾思索著要如何把前情後裏交代清楚，又覺得難免要說一個很長的故事了，便問羽人說：「你想聽？」

羽人竟然微笑，「想。」

要命，慕少艾心裡突了一下，當年那個小少年怎麼哄也不笑，長大了後也寡言寡語的，還以為他不講話的時候忽然給你來這麼笑一下，實在是對心臟不好。

藥師忍著把臉上的紅潮搧搧風退去才說：「這就話說重頭了……」

羽人好像沒有發現慕少艾的舉止有什麼不對勁，非常認真地聽了下去。

慕少艾就把自己行醫多年之後遇上南宮神翳這個大魔頭，而自己被延攬進翳流任了首座，又如何地潛伏著暗中破壞他們的組織，到後來殺盡翳流所有人口的事細細說了一遍。

慕少艾臉上的黥面就是因為他連老幼婦孺也殺，最後被上一任忠烈王發檄追捕，經過公正裁決，認為認萍生良心未泯，於是給他刺了黥刑，要他此後為武林和平謀事、戴罪立功，可免死罪，所留下來的。

「你會認為我心狠手辣嗎？」慕少艾輕輕地問。

羽人深深地看著他，啞聲道：「不。」

慕少艾笑了一笑，「當時的我，真的覺得這麼一個奸佞的邪教，不管是誰都該死。翳流濫殺無辜蔚為風尚，許多手無寸鐵的百姓都遭了毒手，我救了一個又一個，他殺了一個又一個，到最後我救的人還是死了。那時候我便發誓，我一定要滅了這個魔教。」

「但後來你覺得太過了？」羽人問出了慕少艾心底的愧疚。

慕少艾垂下眼，低喃道：「我是太過了……那些嬰孩仍在襁褓之中，老人就算曾經再怎麼壞也已經虛弱到站不起來了……但是我恨他們，潛藏在翳流之中化身為一個沒血沒淚的人，使我自己在當時也一度真的變成了一個沒血沒淚的人……我把他們都殺了，心中很快意，可是當我清醒過來之後，我只看見自己滿手都是血……惡魘糾纏上我，令我不得安眠……。那時，我想起了自己打小發願濟世救人的初衷，開始雲遊施藥……也在那時……」

「遇見了我？」羽人代替他說下去。

「是的，你果然發現了。」慕少艾微笑。

「為什麼一開始不跟我說你就是那藥師？我苦尋你很久。」

慕少艾搖頭，「因為那是一個殺人鬼在懺悔自己的旅途上，為了一份愧疚而做下的事，並不代表了真心。」

「但你畢竟救了我。」羽人不相信慕少艾當時救人不是真心的。

「雖然是如此，但我卻也沒有為你做更多的事。」慕少艾看向羽人糾結的眉頭，這些年他又是如何揹負著過往的傷痛而度過的，慕少艾那時一點也不想問，只想著多救一個人就是多贖一份罪，他對羽人其實沒有那麼的……

「少艾。」

羽人突然傾前抱住了他，慕少艾有點措手不及，手忙腳亂地想推開他。但羽人緊緊地擁住他，然後在他耳邊低聲輕道：「你在掉淚。」

慕少艾愣了愣抬手抹向自己的臉頰，果見自己的手背沾著晶瑩的淚珠，他赧道：「怎會……」

「少艾，不要怪罪自己，你對我很好，我一直都知道。」羽人附在他耳邊溫和說道。

而慕少艾卻輕輕嘆了一口氣，當年那個孩子如斯成熟了……長大了，能牽引著他的心、牽引著他的情，牽引著他內心底的……

羽人緊抱著他不放，令他寸寸的臉龐從下往上延燒了起來，他掙扎，想脫出這個人的懷抱，卻發現現在這個人已經不是當年的少年了，他的臂膀強壯有力，而他的嗓音柔和得叫自己止不住深埋在內心底的酸楚。

慕少艾只好靜靜地靠在他胸前靜靜地掉淚，淚水滑下他的臉龐顯得他如此靜謐美好，這麼樣的一個人怎麼會是一個殺人鬼……羽人不禁低下了頭，含住慕少艾微微因為抽泣而張開的唇瓣，他將他的下巴用指尖抬了起來，慕少艾的臉美得不可方物，羽人啜取著他，他口裏芳香叫人迷醉，不知不覺地令人流連……

慕少艾察覺自己被一個比自己年紀小了許多的人忘情的吻著的時候，臉上的紅暈已經不能用燒紅的鐵塊來形容，應該用燒紅的藥師來形容……他輕輕推搡著羽人的胸膛，羽人還有點意猶未盡，緩慢地離開那讓人依戀的唇瓣，望見對方雙眼一泓秋水，如翦似地羞澀搧動，羽人又將臂膀收了收，不讓他逃開，只是看見藥師不知所措的樣子，心裏覺得憐惜，便捨不得再進逼一步了。

他將慕少艾珍重地摟在懷裏，輕輕搖晃著，像在哄孩子般，慕少艾覺得好笑，推開他擦了眼淚，笑著道：「好了，讓你見笑了，這麼般的……藥師不習慣。」

他說著，臉上紅暈未退，著實撩人，羽人皺著眉，像是十分不情願地放了手；藥師看見又笑了，這孩子一臉像是什麼寶貝從手中滑出去似的表情，實在令人很尷尬。

慕少艾清了清嗓子，喉嚨還有些啞，卻沒忘記剛才羽人對他做了些什麼，只是自己故作冷靜，等待心跳平復下來才說：「你……」，這一開口卻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是看著羽人微微地發怔。

羽人也發著愣，頭低了下來，他告訴藥師說：「你不是罪大惡極，我才是……」

他像是個茫然無頭緒的人，喃喃的說。慕少艾見他神色不對，就拉著他的手跑進屋裏，掃去兩人頭上落下的雪花，兩手煨住他的雙手替他取暖。

他不明白羽人梟獍為什麼突然這副模樣，只覺得自己的坦白似乎也觸動羽人的內心事，這下子羽人變得沉默了，慕少艾在一旁陪他坐著、等著，羽人只是逕自不語，像是陷落進陳舊的往事回憶裏不可自拔。

慕少艾擔心地撫摩他的臉，怎麼這孩子一下就變這樣了？既然是醫者，自然十分懂得除了肉體的病痛之外，人還有心病這層面的問題，心病還要心藥醫，慕少艾一咬牙，決定問他當年那件事，或許他說了出口便好過點了。

他便道：「是誰給你取羽人梟獍這個名字？」

羽人眼中疼痛地閃了一下，道：「母親。」

「她為什麼給你取這個名字？」

「因為她說，我是強盜的孩子。」

慕少艾一個接一個的問，越聽越心驚，而且也看羽人的樣子越來越不對勁，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該繼續問下去。

或許在自己不能陪伴他的時間之中，他都一直如此啃噬著自己的心以及過去的回憶，一路行屍走肉地活下來。

慕少艾吸了一口氣，蹙眉問：「強盜是誰？」因為他知道羽人是不會自己說的。

「父親盜夔獠翾。」

慕少艾心跳了一下，這是個被官府通緝多年的兇狠大盜，早已失去行蹤許久了。

慕少艾心裏很掙扎，他越覺得羽人的樣子不對，越覺得自己不該問下去，但是……他卻想了解羽仔的過往，也許自己能幫他解開心結。

慕少艾沒有想到自己這樣已經是撈過醫者的界了，他不應該過問，可，見羽人這麼難過自己也跟著難過起來，他咬咬唇，輕問道：「母親呢？」

「母親……」羽人頓了頓失笑，「被父親擄來的，生下了我，她說我同父親一樣壞……半夜我尿急，她不准我去，她說你那命根跟你父親一樣壞，我尿在了床裏，她就打我……」

慕少艾聽了倒抽一口氣，他沒想到會聽到這麼私密的事，羽仔兩眼無神，慕少艾正考慮是否為他扎一根安神針，令他睡著不要再說了，此時羽人梟獍卻自己說了起來：

「母親自暴自棄，和很多男人睡，父親知道了就打她，她被打了之後就打我，父親也打我……他說我沒種，像這種賤女人你就該打回去，要讓她知道女人就是得聽男人的話，他逼我……脫娘的衣服……」

慕少艾不敢聽了，這番話超過他的預期，他不曉得羽仔是怎麼了？見他自顧自說起話來的樣子，慕少艾已經打算強制施針使他入睡，不再管什麼過去的了。

但羽人這時抬起頭來，眼睛睜睜地望著他道：「我不肯，父親就打娘，所以我就跑了出去，撞到了師父，師父教我武功，說這樣以後就不會有人欺負我了，在罪惡坑，如果有人敢欺負你，你就要欺負回來。我學了武功之後……果然沒人敢欺負我了，但是……」

羽人的聲音又低了下去，「我殺了我娘。」

慕少艾心驚肉跳，握住羽人的手，搖晃他：「羽仔，別說了！不想說就別逼自己再說了！」

「父親又一次強要了娘之後，娘趁他睡覺時把他殺了，然後也想把我殺了，我怕……到處在屋裏閃躲，躲到廚房裏去，摸到一把柴刀，我就把娘給……」

「羽仔！」慕少艾大吼，想喊醒他。

「少艾……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髒？」羽人梟獍抬起臉來，問得認真。

慕少艾搖搖頭，已不知道用什麼表情面對羽人，羽人繼續說：

「我抱著頭躲到師父那裏去，師父看我發抖，便問我發生了什麼事，知道我殺了娘，他就打了我一頓，然後說，罪惡坑裏面就算如何天理不容，也不容弒親逆倫這等大罪！你走！走得遠遠的！

「師父就把我趕了出來。我逃竄在罪惡坑裏面，別人見到我被毒打的模樣，就說嬈女霏霏那女人心情不好又打孩子了，他們嘲笑著，沒有懷疑我，見我一個孩子，也不放在心上，竟然說，這孩子沒死也半條命了，別管他，咱們去找他娘樂一樂……

「我不想再聽見那些話，所以我就逃了出來，沒有人追趕我，大概覺得我留著也沒什麼用處吧？」

「羽仔……」慕少艾泣不成聲。

「少艾……少艾……你為什麼哭？是不是又想起從前了？」羽人愣愣的。

「不是、不是……」慕少艾抱著他，「是替你哭，傻孩子，只顧我做什麼？」

羽人抹掉他的淚，心疼道：「別哭了，嗯？」

「傻子……」慕少艾環住他，將他的頭擁往自己懷裏。

「少艾……少艾，你真好聞。只有你對我好。」羽人輕輕閉上眼睛，喃喃自語道。

「沒事的，你已經不在那裏，這裏很安全，有我在，我會讓你好起來的……。」慕少艾揉揉他皺緊的眉心，像以前一樣。

「對，」羽人道：「我信你……你那麼想讓我好起來，我一定會好起來……我相信你是真的對我好……」

慕少艾等羽人說完，輕輕扎了他頸後安眠穴，羽人便倒在他的臂彎中裏昏沉睡去。這番令人膽跳心驚的話，羽人像是從某一個時刻開始起就不對勁，他應該早點發覺的，不應該任由他把自己內心深處最不堪的記憶喚醒過來。慕少艾思考著羽人醒後，自己將要如何，疑心地把手探向羽人的寸關尺，哎呀了一聲，怎麼這是囈症的脈象？平常羽仔可沒有這個脈象啊！

他憂心地把羽人放到床上，自己在旁陪著，牽起羽人的手握著，就像當年一樣。

慕少艾想著，羽仔這囈症是童年受創所致，自己可得想個什麼法子來治他才好……想了想，自己也挨上床去睡，太累了太累了，雖然以往不曾在羽仔的房裏借住過，不過也只好姑且養足了精神明天再來對羽仔。慕少艾猜想羽人一覺醒來應該什麼也不會記得了，這囈症的特點就是犯病的人恍如身在夢中，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虛無感，他一定是在意識裏遊走，回到了童年時候，但他還記得自己……嗯，這時光有些交錯，症狀並不單純啊……

慕少艾吐了口長氣，把羽仔身上的被子掖好，自己也跟著躺平，兩手整齊交疊腹前，沒多久也呼嚕嚕地轉瞬睡了去。

※

107-9-8
20：36

隔日羽仔醒來，一臉矇矓的樣子，慕少艾心裡也有準備，便將煲好的粥擱在案上，自己去琴架上抓了把琴來試音。

羽人默默地把粥吃了，那碗筷只備一份，他心想著少艾不知吃了沒有？正把臉轉向慕少艾，慕少艾卻盈盈一笑地對他說：勞心，藥師餓不著自己的。

丈八金剛摸不著腦袋，羽人梟獍愣了一會兒才道：「是麼？」

他心底卻放不下，藥師那麼清減的模樣，單單也不像是日食一粟就可以過去的人，於是就把餐盤捧著，遞到慕少艾面前。

慕少艾笑了笑，心想這二愣子還真把前塵往事忘得一乾二淨，打定了主意就是不吃，手下推了推，抑著聲道：「我不餓。」

羽人的手被他推了推，僵在原處，順手把了慕少艾的手背按住，語音裏似乎挺有些抑鬱地道：「我若要是做錯了些什麼，你就告訴我？」

慕少艾臉紅，甩開他的手，道：「什麼也沒有！你也別多想！」

這麼一來更叫羽人在意，他昨晚是不是做了些什麼？

他是知道，在他意識混沌的時候，有時候也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但一早醒來，藥師對他的態度就有些說不上來……說不上來些什麼？

他捫心自問，昨兒個夜裡，只與藥師一如往常地東邊長西邊短，通常都是藥師在自說自話，自己聊無可已地應答幾句而已，並沒有發生什麼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憾事、也沒有發生什麼一早在床上睡醒過來就見枕畔躺著個人兒的事……

羽人心想自己應該仍是清白的，就老著個臉遞茶倒水的，也好不叫對方看出端倪。

慕少艾卻悄悄地用食指端起他的臉，輕聲道：「你在臉紅，你自己知道嗎？」

那吹氣如蘭，叫羽人梟獍硬生生退了兩步遠，慕少艾倒也不以為忤，嬌俏的臉龐含著笑意道：「你在躲我？」

羽人梟獍搖頭。

慕少艾道：「那就不就是在欲蓋彌彰了？」

羽人梟獍心裏突地跳了兩下，他怎麼知道自己……？

慕少艾衡過桌面滑到他面前，「你很喜歡我引誘你的是不是？」

羽人非獍猛眨了一下眼。

慕少艾接著說：「你猜想呢……這是幻境抑或者是……？」

說著慕少艾親近他的臉前，湊向前吻了一口。羽人覺得那是芳香難遇的一口幽蘭，如在深谷，悠然蕩漾。

慕少艾伸舌吐了一下，舔著羽人梟獍的唇瓣，「滋味如何？」他問道，臉上卻紅得遮掩不住，倒不像是個撩撥羽人的罪魁禍首樣子，的的確確是羞澀到底。
(107-9-21續)

羽人梟獍確定自己清醒著，他以為自己在夢中親了慕少艾，卻在溫熱的唇吻之間品嘗到對方的動情。

他以為他在夢境之中情不由己地對慕少艾……而少艾是不知道的。可慕少艾那副戲弄著他的模樣，又讓他覺得是否自己在混沌之中對慕少艾做了什麼逾矩之事？

慕少艾連忙否認「什麼也沒有」，卻也帶著興味地調笑他「你喜歡我引誘你？」

羽人梟獍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把少艾溫潤的手掌捂在手心裏，淺淺問：「我做了些什麼嗎？」

慕少艾臉上微微泛紅，將手掙出他的掌握，輕聲道：「你既已不記得，還問那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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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11.01 何妨當初(羽慕)2018-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