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14[弁袭君x杜舞雩]不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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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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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

樓主發表於: 2015-10-14 0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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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4[弁袭君x杜舞雩]不器用

聖裁者獨自經營很多不為人知的小秘密。他在玄鏡明都每一個角落點上福火，搜羅各地奇珍異寶裝點陰森殿堂。在月行一次的舍荼藜大典，盛裝現身向每一個不夠虔誠的信徒慷慨奉送絕望聖水，一手希望一手神罰。他因曾感同身受而精通他們眼裏的迷茫，語調神經質地為人指引迷途，雖然但凡小腦發育完全的人一聽就知道那絕非是通向救贖的捷徑。每一個小把戲掩飾的核心都指向一個隱隱有分裂趨向的身影——

而事實是禍風行甚至連和他擦肩而過正面迎上奇特眼神的精力都沒有，整日披頭散髮行走在大地邊緣，長劍所指——撩起火花灑向滿目瘡痍。

這個男人優雅，謙和，寬厚，內斂，彬彬有禮且不愛說話，長著一張難以為外界撼動的臉，表現欲和表達欲一樣寡淡，不用穿的花枝招展嘰嘰喳喳逞口舌之欲也能感受出頎長身軀下包裹的修養與才華。總而言之，擁有同時代人所摒棄的一切品質，但令人乏味。

年少時抱薪救火式的熱情，不過是愛上同一片太過貧瘠的土地。漏船載酒，傾注了太多感情的他，正處於這種不可再生精力的最後巔峰，一邊拼命消耗一邊冷凝萎縮，逆向模擬死亡的緩慢。披荊斬棘摧毀那些前行路上障礙的同時，也在不斷為四濺的星火燎傷。

每個相同夜幕下儜立的群山，地擘和死印一語不發，杵劍在地為軸心極目遠眺，環繞天邊一江水上盛開的磷磷鬼火和岸上福火交織出的森羅之花，是最接近引發人原始恐懼的煉獄景象。他站在他身後，撩起珠簾別至耳畔，竭力看得清楚一點，更清楚一點，群星黯淡的夜空下，他以目光丈量腳下塵世疾苦的器量。肩胛骨下彌漫的疏遠，那是秉持自我信念極端堅定者才有的懷疑和審慎。透過腳下這一片瘡痍，他所能看到的極限，和他眼中的景象......一樣嗎？還是他總能身墜塗炭回應希望？

極星和火把濺到眼裏的熱度算什麼，那一瞥積攢的幽暗憤怒，如露。亦如電。他獨特的手勢，短促而緊繃，一如相遇時猝不及防相撞的眼神。如果一句話的價值不是用長短，而是用時間沉澱的星屑來衡量，他的目光和話語顯然有力的多。他開始控制不了地抽離表情，眯起眼睛鎖定目標，屏住呼吸來掩飾口水吞咽的頻率......而禍風行永遠背對他，形影相弔，孤意在眉。啟程，駐足，擰眉，抿緊嘴角，目光每一次輕柔掠過都激起靈魂深處一陣顫慄，偶然投來深邃一瞥——滿心挫折的愛意幾乎將他擊倒。

從那天起，揮擲過猛的劍，一再無處擱置的拳頭，夢裏不斷掐進他脖子虎口緊繃的左手和的捂死自己乾柴烈火欲望的右手——這讓原本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線上這樣再自然不過的事都變得困難起來。這個男人在他看來既不可抗拒又無法逃避。無數次徘徊在他房間門口和神出鬼沒出現在他身邊的反復行徑充分暴露了他的矛盾心理。他好不容易才從他身上找到了治癒孤獨的靈丹，但隨即被另一種更加狂暴傲慢的，來自自身的孤獨卷走。難以言傳的，不可言說的，永遠的孤獨。

他帶著他的佔有欲，他的驕傲、傲慢，他的無望，既笨拙又自尊。誰都看得出來，他妹妹對他越來越有好感。亙在他們之間的鴻溝不是性別，他像一座高山，或是一道難題，他想要攻克他，恨不得在他房間的牆上鑿一個洞。

後來他的心麻木了，逆海崇帆的福火有效範圍太短，驅逐不了明都挑至蒼穹的拱頂和它頂禮的黑暗——那通向地權深處——地擘和滋養他欲望的溫床，反而讓他從各個角度欣賞了一番自己齷蹉泥淖的內心。一大群餓極了的小蟲子潛伏在血管孵卵，一舉進攻，兩秒鐘蠶食掉了畫眉吊在禍風行脖子上撅著嘴晃腳的畫面。

光線太刺眼，空氣餿成毒氣，一呼一吸淩遲神經，她的嘴唇抵達了他無法到達的地方。他繃緊小臂捶進樹幹，放任粗糲的樹瘤留在皮肉裏，憑什麼......她和他的歡樂抹殺了他和他的歡樂？

他最後一次把手放在妹妹頭頂，沒有原諒她。

地擘和死印的隔閡開始不止出現在衣飾風格和行事作風。舉手投足的虛榮包庇扭曲的愛意，助長了彼此頑固的天性，因而陷入周而復始的僵持，只能靠偽裝度日。他太珍視自己這份得來不易的心動使然了，不甘心就此舍割，妒火燒得內心一片荒蕪。曾經的抵足而眠夜夜安枕不足以平復指縫空空，他效仿史上那些工作狂人，試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逆海崇帆推向世界版圖來緩解想要緊緊攥住什麼在手心的焦渴。

至於醉心天罰的鳩神練，這個女人有著和她所有同類一樣豐富的想像力，竹簡上寫滿天象、神跡、鬼怪等等天馬行空之事，歡愛和恐怖的字跡滲透疊加。一襲絲絨卷起刑罰、肉欲和褻瀆的法典，在這座用欲望和恐懼，秘密交流堆砌起的堡壘，沒有人會把它和“逆海崇帆”四字信仰招牌聯繫在一起。

這位把自己腦內午夜場當做天罰嚴格實行的女大佬，至高無上的天諭，對她眼皮底下那些著名的同性戀，又醉又燒錢的夜夜癲狂，沒有任何感想。無人支付的帳單？不過是再幹掉一個土財主的事。

冒進的殺戮帶來迅速崛起，積累了太多的傲慢，能與傲慢相提並論的，是等價的黑暗。眼高於頂視而不見，因此不容置疑，生殺奪予，一時風光無兩了。地擘坐在他的地盤聽著傳來的捷報撩撥珠簾，堅信為了保護好他眉頭疏通的樣子，天地間一片黯淡是值得的。成果如何呢？看死印的表情就知道了！湖心搖搖擺擺的小舟晃碎了一個人懷抱著劍的影子，擺著一副遺世而獨立的樣子，才像是走丟的那一個。

地擘可管不了那麼多。他打破秩序，是為了在此之上建立屬於他們的秩序。他需要成就感，需要予以回應，需要被肯定，被看到，以此安撫因他而千瘡百孔的自尊心——到了頂端，無以為繼，只能繼續滑翔的愛——把它扼死在搖籃裏。他掌握了擺佈光明的方法，也掌握了擺佈人的希望，他在漸入佳境的節奏中，帶著他的氣定神閑把手伸向更值得壓榨的土壤，隨後在即將登頂時遭遇雪崩——

他人生的第一個巔峰就這麼生生被澆熄在眼前。而那個親點燃他的人淪亡到一虛假的名字背後，遠走他方企圖開啟一段不需要為他預留位置的人生，只是在眼角膜永遠留下了屬於他的印跡，吐露著宿主的誓言。留下他一個人躺在某個山洞裏，一襲白綾裹成一具穿金戴銀的木乃伊，魂不附體。

時間流逝變得面目模糊的那段日子裏，唯一清晰的，是過往那根互相牽引感應著的弦。他以欲望為餌操控棋子擺佈局勢，一個道門敗類中的佼佼者就逼得潛欲之人屢屢犯禁。嗅到了平靜的日子崩塌的聲音，慕瀟寒找上門來，一語道出了潛欲大名，逆海崇帆。

什麼逆海崇帆。哪里冒出來的歪門邪教並不重要。提著拂塵端出正道棟樑道門先天細長吊梢的狐狸眼一點不妨礙花天亂墜咄咄逼人的派頭，不知道他輕蔑一勾嘴角嗤笑的是這個人這茫茫無依毫無意義一生中最後一點渺小的存在價值。也不知道那扇森森洞開的華美欲望之門，原來並不是為他敞開。

繃帶抽離，伴隨著鑽入腦仁的那聲“地擘不能活！”終於成就了這段不可言說的不器之戀。

他在電光火石間撚住遞到胸口的劍鋒，冷覷他如臨大敵充滿戒備的眼神，從那張好像老了一百歲的臉看出了墮落的痕跡。沒人知道這位冷面心黑的大佬是如何在一片禁欲之霜中，靜悄悄地，肝腸寸斷。

你怕什麼啊。喊得好像我是什麼威脅世界和平的頭號危險恐怖分子似的。

他們之間究竟是怎樣崩塌的呢？

印證兩人關係已經走到頭的一幕發生如下。

他燒死了琅華宴上收留他的那個毫無作用的老頭，比起成為一種時髦的恐嚇手段，更像是一場徹頭徹尾無理取鬧的懲戒——多少年了，仍然不知好歹為了一個糟老頭和他過不去，把原本他應得的溫柔關心莫名其妙給了一個無關人士，燒死——！只是一個教訓，通過對待沒感情的人可以徹底冷酷來宣誓對一個冥頑不靈的防禦者的掌控權，一腳踩碎蝸牛的殼，把擰成彆扭姿勢的柔軟軀體拖出來接受鞭撻。往後還有一邊不動聲色地愛一個人，一邊不著痕跡地讓他感受到持之以恆的痛苦這種荒唐的懲戒。

相比之下，捉襟見肘的反抗顯得又傻又恥辱。杜舞雩十年如一日窩在他的破島上發現事情已然無可挽回以後簡直要嚇死了，一想到過去過得非人日子和以後不知道還要重蹈覆轍多久就又害怕又傷心，天天蒙頭在被子當鴕鳥裏逃避人生。臺面在變化，事逼永不休。他把漫長空虛歲月用來反省人生，最後竟然是在古陵逝煙的床上領悟了這個真理。

可是縱使他想什麼都不做的空耗日子，也沒有理由妨礙別人前途無量。杜舞雩感到無力反抗這樣的邏輯，弁襲君又是如此自認為聰明地找上了暴雨心奴，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幹回老本行。

最初的歡迎儀式過後，絕境明都又燈火輝煌了。往日重現，只是這一次，他變成了他一心登頂途中的致命分心。他想像之前任何一次嵌套在“爭執——妥協”中的模式一樣，用深情款款的追憶往昔來喚回他小小的負疚感，很可惜，對他來說，這裏其實早就什麼都不是，只是一片證明他真的曾經年輕過的傷心地。

眼前的輝煌成就在他看來不過是罪證。他以為他們共同走過的經歷能讓彼此感情更深刻，結果只是讓分歧越來越明顯。信奉過，嘗試過，錯過。釜底抽薪後全部枯竭。人性的幽光在徹徹底底的黑幕中簡直不堪一提......一切都在他眼前淪喪，價值被粉碎，尊嚴化為齏粉，權謀和霸業與鋌而走險對抗的巔峰，從來不是他追求的，卻要因此背上罵名，身在死印的那麼些年，劊子手形象永遠的烙在世人心裏，如果不是畫眉莫名其妙爬上刀梯那縱身一躍狠狠摑了他一記耳光，他也許永遠沒辦法下決心從那個跳下來。

名字身份可以轉瞬拋掉重頭再來，洗不掉半生血債，淡忘對他來說是太過奢侈的恩賜了。天天躺在別人家屋簷下曬太陽還以為痛苦的一切能在陽光下蒸發掉。終於為了謹慎持身和後遺症改了濃烈性情，那些說著時間會治癒一切的過來人。如果自己什麼也不做只依賴時間的話，重複苦悶只會隨年齡成正比增長，不然何以解釋多少年了如此努力仍然想回到那一天重頭悔過。

他沉溺在一種溫和規避的態度中無法自拔，唯一見長的是忍耐的本事，古風鏽到再也無法出鞘。對於那些年輕人，他羡慕他們完整的勇氣和旺盛精力，但是越來越敬而遠之，再也提不起任何興致和精力去奉獻它們。沒有哪個繁世人海值得投以戀戀不捨的一瞥。至於琅華宴——他在這個地方遇見了烈霖，彼時暴雨心奴還是個知書達理的靦腆小公子。他為數不多有人在身邊的幾年，他們曾一起並肩走過晚櫻紛飛的隅田河，夏蟲喁喁，兩個人好像彼此還年輕時那樣的拼過酒，陳年老酒香氣馥鬱，雙雙醉倒在波光淒迷的吾妻橋下，河畔月色鬱鬱動人.........這就是全部。這段遲到早退的感情並沒能治癒他。

手指緩緩拂過劍。指腹下熟悉的雕紋，六枚圓珠依次走過，最後在劍鋒處一彈。這個動作他已經很多年沒溫習過。古風琤然一響，讓他多多少少找回過去殺伐生涯時指走劍鋒撲面而來的血腥感觸。他已經很多年不再在夜深人靜時執著於追尋人生意義，也不再把人世變遷放在心上，他對外界不聞不問，也不在乎別人的評價和祈求，日復一日沉浸在苦悶中為了無法改變的事實沒完沒了自我否定懷疑人生，固步自封困守內心，把時間浪費在扳著手指頭默數追悔莫及的往事上掩人耳目和打發良心，真的就覺得日子好過了？

那不然該如何活下去呢？去和一群自尊心的怪物為了個人輸贏爭個你死我活嗎？

他已經在理想和現實的辨析之間做了最大限度的嘗試，任何處於一種狂熱信仰中稍稍冷卻的人都能感受到一種“非常痛苦的感覺，伴隨著非常深刻的懷疑情緒”以至於不敢再深入思考。明都在他眼前一點一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崛起，可這是........這是什麼東西？他看見一身白衣的鷇音子被猖獗連天的火焰瘋狂屠戮掉，那猙獰饜食的焰心，和他呆呆看著燒紅的眼睛，和絕境洞天三十萬人的血流成河，和夜夜夢裏和死人玩大逃殺精疲力竭時抬頭看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和馭風島一年四季風平浪靜流光溢彩的霞濤，一個顏色。

難道這就是他所追求的頂點了？
是他親手把這枚妄誕的胚胎一點一點飼成了凶獸，這種痛沒人願意懂。輸就輸在對這片土地抱有太深感情。見識過人跡罕至的煉獄後再也賭不起人命。孤注一擲以整場草菅人命的暴行欲搏一個退而求其次，到頭來最次仍是一個求不得。叛教的身份讓他位及死印的地位前所未有的尷尬起來。沒有人點破，每個人看他的眼光都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譏嘲和惡意，那些如影隨形地喁喁，他們中間有一大批是最早聚集起來的一心向天諭祈求平安的虔誠信眾，他曾經那麼熱愛這些人，願意為之付出生命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更別提還有一顆西瓜整日沉浸在自己意淫中，讓他無比厭倦一遍一遍重溫女友的死去取悅別人豐富的想像力。
他在弁襲君一次一次熱烈的演說中疲憊地轉過身。

就算不配得到光明，也有權利爭得安寧。我厭倦了。

他們爭吵、沉默、重複慪氣和苦悶，貌合神離的典範。在各種場合讓無數人見證彼此的不和，他有沒話找話的本事，他沒有接腔的義務。短暫的和解後醞釀更持久的冷戰，然後一次又一次瓦解在疲憊的自尊中。苦境盛產綠色天然橡膠，安全套品質絕佳，要湊齊三十萬人召喚神龍越來越不容易了。

弁襲君壓抑著滿心苦楚，滿以為可以在自己的悽楚中續寫他們甜蜜的樂章。直到......直到他在青天白日下把一場原本應該是空前盛況的遊行搞成了某個人的葬禮。

荼羅無疆，荼羅無疆，荼羅無疆......神啊

命似草莽輕。喪鐘如何鳴。

他看不到腳下那些螻蟻之軀。

他眼裏只有他那雙令他心痛的，無法合上的眼睛。

一個人同時扮演神和信徒，多麼完美的二重性。

他呻吟著，一遍，一遍，一遍，咒語仿佛拉開了未知世界的閘門——

整個修羅煉獄場都是他告白的舞臺。

他的心臟成為世界上跳動得最為緩慢的地方。

舒緩了每一步揪心的節拍，踏過每一個人的臉，去接他自己走不動，走不回來的戰友。

今生唯一一次能夠不用再克制溫柔，牽起他僵直冰冷的手。

好了，你不要再看了。

另一只手卻扣進自己臉上，抹去支離破碎的扭曲表情，仿佛在阻止眼睛脫眶，不去看眼前觸手可及的一切，頃刻間就此煙消雲散，棄他而去。

比眼淚更冷的是他的手心。

沒有神跡發生。

他對著那雙令他心痛的眼睛提到畫眉兩個字時是什麼心情？

玄鏡明度在開啟造海圖羅陣之後一度陷入了死寂，因為只有一個人是吵不起來的。雖然原來也很安靜。他還活著的時候也是沉默著抗拒到底，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地擘患上了自語症。

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正來源於這種平靜，無法改變一條河的流向，以及無可阻擋的河水並沒有為他駐足而是繼續向前流淌。

審判天審判地審判不了自己。除了假像和殺戮，什麼也不再創造。不屑於聽取任何意見，除了賣弄聰明滋長仇恨，就是重複憤恨和無法佔有的狂躁，毀掉他和他的愛情的正是他自認為的聰明。他只有在天花亂墜而不是正經交談的時候才能展現出他的口才，否則會暴露出他空洞貧乏無比的內涵和可怕偏執。天譴和神眷交替衝擊，高雅格調後空洞林立一派虛無，除了卓越的武力，不知向何處發洩的憤懣和一個貧瘠焦灼的內心，什麼都沒有。

這世上大概存在這樣的認識錯位，有的人用一輩子想走出的陰影，有人拿它當夢想堅持。

把畢生希望寄託於一個人軟弱的傷口上，多麼狹隘貧瘠的土壤。

他把自己罪行的坦白和申訴留在風裏，懷中是他沉默的聽證人。他是不合格的兄長。是上司，是朋友，那些用八音度堅冰砌成的剖白，打動了誰？——雷關斜穀汲汲營營的復活換來一場退而求其次的報復，殺人終於變得不需要任何原則和藉口。

他盯住那一堆灰燼，不可置信的壓緊舌根來抵禦不受控制的聲帶——自己發出的，竟然是和他從來錐心泣血到難以發聲，同一種貧乏、無人理會的聲音。每一分心境都化作腦內狂風驟雨的抽打，第一次，對那具柔軟皮囊裏克制的怒火和隱痛有了體悟。他任何逆境中不為觸動的核心、一而再，再而三照亮他前額的至高無上的理想尺度，他無法說出全部意義的那三個字，不過是一團不能動彈、被揉爛的廢鐵，鏽跡斑斑昭示這麼些年在這世上承受的一切，唯一的貢獻在於拉長死的每個瞬間。

豈止是人世淒涼——他失去了他對未來每一種構想都參與其中的人的陪伴，攜手登頂天下不過是奢望。

他看每個人都像殺人兇手，他對著這一潭黑泥污水執著到了六親不認的地步，連鵲巢鳩佔的鳩神練都開始不好意思起來。他撲在他身上東補西補，用力用得完全不是地方，撩起滿嘴毒牙不知道紮向何處。

欲望和怒火勒得皮膚和嘴唇都發青了。這就是他可以得到的最好的報償了？一份捶裂肝膽的苦酒？他一生都在為得到這份獎賞做好準備，聊以補償蒙受的煎熬。太過漫長的等待，忘了期待的滋味，與他朝夕相對的從一株又聾又啞的慢性植物變成一具無從下手撼動的屍體，被全能的死亡攫起，施行有效的保護。而他仍孜孜不倦地採集著因過分挖掘而貧瘠的花蕊。

怪誰呢？都是這個失敗時代腐朽人世的錯！

傾其一生求得一片廢墟。他憋了不知道多久的滔天恨意和不甘，好像醃壞了幾個月的菜缸，滿腔怒火拼了命要把這股濃烈的酸黴味暴露在空氣裏向四周輻散。他扔掉良心也要霸佔的人死得透透的了。和這種破爛人世互相忍耐的遊戲終於走到盡頭。

之後和狼虎之輩走到一起，一系列的合作，翻臉，棄旁人忠告如草芥，只為謀一份沒有受益人的復仇大業。徹底的脫韁破壞了他的平衡，束縛他的枷鎖斷了，愛也好，恨也好，都不需要再加以節制。他沖散發冠，路上興致勃勃孤注一擲的報復，從此對毀滅一切、包括他自己充滿了熱切期待。終於從屏風後走到臺前的古陵逝煙，只一眼就洞穿了他百般掩飾的心理陰影。他說：“杜舞雩是和我有著一段一言難盡故事的人。”輕描淡寫倒出了那個人另一段不為人知的破碎的無果之戀，持平扇子後的挑釁眼神深深刺入掌心。

淩亂的額發擋不住他的陰戾神情，這種眼神就像覬覦多年的狂戀對象在大庭廣眾之下失身於外人一樣充滿怨毒。這個最虛偽的慈善家，最積極的出賣者，輕撫一下就推倒了拼了命在他面前垂死抵抗的人，自己費盡心機睡不到的人在別人床上給人換著花樣睡了個遍。而這麼多年他唯一擁有的是他沉默的坦率——這就是他唯一可以握在手中去和古陵逝煙玩味的笑抗衡的武器。

他把臉埋進雷關斜穀無邊的荒蒿，灼熱的星火帶著燎原爝火複燃在鼻息間，嘗到了冷透了的血的味道，連自我毀滅也玩膩了，兩鬢青絲恨到白了，仍然不肯脫落。而杜舞雩的骨灰早就爛在田梗裏墓碑就像一聲最沉默諷刺——之前他所經歷過的一切正在等著他去重複。

他沒有超越。

點點黑斑全數浮現在因他而孤注一擲的幽暗內心。心靈劇痛反彈回來，愛是軟禁和束縛，恨是吞噬，一切都已成為泡影。連帶失去的，是他人生的意義，被嘲弄，被踐踏的，也是他人生的意義，倖存的是暴力和歧視，支配和服從。古陵逝煙站在雲端俯下身向他微笑——受困於情義的蠢人，你們都輸了，還有誰能來阻止我？

這一生。原來都不曾這麼痛過。

漂浮在眼前的小黑點逐漸上升為永恆的黑暗。他的妹妹鯁在他酸澀的喉嚨裏化作一塊反反復複發炎的扁桃體，不點不破，一根刺無限腫脹的兩端，連著他秘密的指向核心把拳頭砸在他縫隙累累的五指上，兩雙曾經近在咫尺流連彼此掌心的手直搗進內臟血淋淋的彼此中傷，絞勒住心走成一個莫比烏斯環——倘若不痛苦，又怎麼會記得的。只要記得，又如何不痛苦。

他永遠滿懷恨意地愛著他曾經的同袍，他鬱鬱不得意的下屬，離他一步之遙的妹夫，這只器宇軒昂的替罪羊。這是他一生都在苦心孤詣對抗但絕不容許任何人橫加指謫的頑症。

依靠摩擦疲軟和空虛自我膨脹的時代，氾濫，更迭，缺乏一個可以黑暗的背，又有太多急需破曉的胸。不能期待他們之中的哪位突然展現出寬宏大量的品質，這是和兩位清醒時尚不能握手言和，極盡所能互相利用嘲諷噁心看不起對方的野心家無關的品德。行至終途，這場拉鋸戰鋪墊得太久，關心的仍然是誰是最終贏家。隱忍太久的一方迫不及待開始一張一張亮底牌，反擊如同洪水開閘一般，耿耿於懷發誓要贏回來而且要贏得漂亮。執子之手，抱我始終，唯權而已！一杯冷茶奉送彼此下場。匹夫何須多言。

始料未及的是，他在陰陽路口，隔著同一個過分善意到另他難堪得無地自容的女人牽過他的手，連起了那個人最終凝固成拒絕的姿勢。三個人被同一種尷尬的痛苦綁在一起。

而那些最深的傷痛總是與最大的天賦緊密相關。他沒有在小妹手舞足蹈的寬慰中釋然，反而被眾多旁觀者強加的憐憫刺激得怒氣勃發。他在惱羞不甘中握緊拳頭，發誓要用最難以從生活中每一個瞬間抹除的方式，與這個一生都在不斷重複推開他的人永世糾纏不休。也許到那時，眾口就會反過來，證明他並不是那個與他不相干的人。

fin.

牽過手，沒繩索

[ 此帖被lilitu在2015-10-26 07:2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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