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其他布論新世紀 02.16 【葬閱】桑田番外 - 唯君 8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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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飛飄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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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9)

樓主發表於: 2014-10-05 23:17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2.16 【葬閱】桑田番外 - 唯君 8F

寫於新劇之前，不過內容為半架空，不必然會和正劇全然相符

四域僅為大地上不同的四個地域，並未有結界相隔，亦無護域尊者

雙星仍是天降之異數，擁有比一般人更長的壽命

文中可能有大量妄想，還請大家多多包涵 > <

之一

「這片田很漂亮對不對」

他低頭看向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的孩子

才發現自己居然對著一片看不見邊際的田畝，發起愣來

連身旁多了一個呼吸聲都沒有察覺

但他臉上並沒有因此顯露太多情緒，只是輕輕的嗯了一聲

阿三其實花了很久的時間才鼓起勇氣向眼前人搭話

昨天一大清早天還濛濛亮的時候，他一如往常陪著父親扛著鋤頭來到田裡

那時他便見眼前人站在田邊，似在望著結實纍纍的稻穗，又似在眺望著更無盡的遠方

修長的身姿，筆直的佇立著

儘管阿三其實看不清他視線的去向，但他卻能真切感受到那份認真而執著的目光

雖然在這四面環「田」的土地上，他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值得那人如此認真

原以為那人不過是經過的旅人，他便也沒有想得太多，低下頭開始隨著父親幹起活來

因為家中的田已到了近收成的時候，要做的事情並沒有太多

所以，阿三只要得了空，便時不時偷偷望向那人在的地方

要說那人為何讓他如此在意，其實也很簡單

那人身著一身大紅色的服飾，還有一頭過肩的鮮紅色豔髮，隨意的披散在身後，偶爾隨風輕揚

在整片金黃色的稻穗間，那人如火般的身影，鮮明得讓人轉不開視線

一直到夕陽西下，阿三要隨父親回家前，他還是看見那人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隨著夕陽，淹沒在一片黑夜中

翌日，阿三獨自一人來到田裡

清晨的薄霧遮掩了些許的視線，但他還是看見了昨日那道身影佇立在原地

阿三想著恰好今日父親不在身邊，他終是壓抑不住好奇心，花了整個上午的時間，鼓起勇氣走到那人身旁

走近之後，那人面容越發清晰

他這才發現，那人長得非常好看，比他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好看

此時，他倒怨起自己總是不乖乖隨夫子認真唸書

竟是連個像樣的形容詞都找不到

啊，反正就是很好看很好看，阿三最後下了這麼個結論

雖然那人神色有些冷淡，但他還是纏著那人直說話

他想起，夫子說過，初生之犢不畏虎

「我也覺得很漂亮呢，每次看著禾苗一點一點長大，然後結出稻穗來，我都覺得好開心」

「別看我年紀小，我已經能幫父親很多事了呢」

「總有一天，我也想成為像父親那樣厲害的農夫」

他看著身旁的孩子，絮絮叨叨的說起話來，一雙大眼閃爍著光采，嘴角一直是笑著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樣的畫面，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無論是眼前人的神采，亦或眼前景，似乎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

正是這份疑惑，讓他對著眼前一望無際的田畝，停下了腳步

可他明明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他不解的閉起眼，想在腦海裡找出什麼線索，卻一如往常只尋得一片黑暗，那裡，什麼也沒有

耳邊童真可愛的聲音還在持續著

「只要想到大家都能有好吃的米飯可以吃，就覺得很幸福」

『百姓想要的不多，只要隨時能吃到一碗白米飯，安穩的過著生活，那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你剛剛說什麼？」

過於相似的語句，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幻想還是孩子的聲音

紛亂下，語氣也加重了幾分

阿三被眼前人的語氣嚇到，只能有些顫抖的回答道

「啊…我是說…只要想到大家都能有好吃的米飯可以吃，就覺得很幸福」

「不對，不是這句」

重重搖了搖頭，他可以肯定他剛剛聽見的不是這句話

腦門一抽一抽的刺痛讓他不自禁的蹙起雙眉，感到一陣煩躁

他閉起眼，適圖壓下翻騰的情緒和不適

然而就在一陣陣刺痛中，和剛剛相似的嗓音卻伴隨而生

這次他聽清了，那絕不是孩子的聲音

『沉域的土質並非不佳，只是欠缺完整的水利導引予以灌溉』

『此外，曆法紊亂，也使得農民無法依正確時節進行耕種』

話語中，一片寸草不生的大地，在他眼前翻轉

枯木、鮮血、荒土雜揉在一起，連空氣中似都彌漫著血腥之氣

『假以時日……荒田也能成沃土……』

『……霸業，需以此……』

越發消散的溫潤嗓音，也帶走了腦門的疼痛

他緊抿著雙唇，冷汗從他有些蒼白的雙頰滾落

調息了半晌，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直到整個人平靜下來後，復又睜開雙眼

眼前，依然是那片廣袤富饒的田野

方才所見之景，彷彿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你……還好嗎？」

他看著身旁的孩子，正抬頭盯著他

眼神裡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擔憂

他輕輕的搖了搖頭，想起剛剛腦海裡的畫面，抱著試探的心情，出聲問道

「這裡，本就是農田，且年年都如此豐收嗎？」

只見孩子露出疑惑的表情，低頭想了一下，才回答道

「我出生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每年的收穫都和現在你看到的差不多」

「我們家從我父親開始就在這裡當農夫了，所以…這裡應該本來就是農田……」

雖然孩子的態度有些猶疑，但他不意外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那畫面的熟悉感……不過只是偶然的妄想吧……

正當他準備離開此地時，卻聽到一聲小小的驚呼

「啊，不對不對，我想起來了」

「我記得夫子之前曾跟我們說過，這裡以前似乎只是片荒原」

阿三因為想起夫子說的話而興奮的向眼前人說道

「種什麼死什麼，各處寸草不生，什麼都種不出來」

「後來……好像有一個人，叫……叫……叫閱什麼的……」

因為想不出完整的答案，阿三用手敲了敲腦袋，有些後悔怎麼沒將最重要的事情記清楚

「好像就是那個閱先生不知道做了什麼，我們現在才能有田可以種」

雖然不知道名字，不過用先生兩個字代替應該還算聰明吧，阿三不無得意的想

「閱……先生……」

低喃著從孩子口中道出的名字，他心底不自覺的顫動了一下

一時間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熟悉，和……酸澀……充盈在四肢百骸

腦海裡的聲音還有畫面，他相信應該都和這個閱先生有關

而他，一定識得這個人

只要能找到這個人，他多年來的迷惑，一定可以尋得答案

關於那片黑暗，和現在這份……陌生情緒的答案

於是他復又問道

「你知道那個姓閱的人，現在在哪裡嗎？」

只見孩子搖了搖頭說道

「這……因為夫子沒說過，我真的就不知道了……」

「不過，如果你再繼續往前走到宕炎血海，那裡應該能問到一些消息」

看著努力解答自己疑惑的孩子，一雙晶亮的大眼總是帶著笑意

他似乎看過，似乎又未曾識得

但那親切的感覺，讓他伸出了手，輕撫在孩子的小腦袋上

嘴角帶著一絲淺笑

「多謝你」

看著豔紅色的髮絲隨風揚起瀟灑的弧度

阿三愣愣的看著那人離去

他舉起雙手摸了摸剛剛被那人撫過的頭頂

開心的笑了起來

走在回家的路上，阿三反覆想著那個閱先生的名字

只不過閱先生的名字沒想著

卻想起夫子說過那閱先生曾輔佐過一個很厲害的霸主

那霸主，似乎也有一頭如火的紅髮，以及一身豔麗的戰甲

阿三想，一樣是紅衣紅髮，不知那霸主和他見著的那人，誰長的比較好看吶

改天來去問問夫子那霸主長什麼樣好了，他想。

(待續)

[ 此帖被雪飛飄渺在2015-02-16 11:47重新編輯 ]

此心安處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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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9)

1樓發表於: 2014-10-07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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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他是從一片黑暗中甦醒的

睜開眼的剎那，他只能清楚感覺到一件事

------自己活著

即便四周寂靜得讓他不禁想，所謂的活著，或許不過是自己一場錯覺

然而，在一呼一吸間，氣息在經脈間穿梭的感覺

血液在體內汨汨流動的聲響

規律的心跳從左胸口散發出的熱度

輕輕闔起復又睜開的雙眼；可以隨心而動的四肢

腦裡每一個訊號，都能準確的傳達到該接收的地方

他的確是活著

卻又彷彿從這一秒才開始活著

他不知道這是哪裡？又為什麼會來到這片荒原？

為什麼會昏迷？為什麼身旁一個人也沒有？

不過，想這些問題或許都稍嫌遠了

因為他連自己是誰，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都無能回答

一個又一個彷彿無解的謎在他腦海裡盤旋

然後盡數歸於虛空的黑暗中

即便他努力試圖回想，卻是什麼也尋不著、看不見

骨子裡一點一點蔓生出難以填補的空虛，將他緊緊包裏住

他知道，自己一定遺失了什麼

遺失了……，比現在在胸膛裡鼓盪的這聲心跳，還要來得重要的事物

心底極欲被填補的渴求宛如生命的本能，驅使他邁開腳步

一足，一印

他開始追尋

他一個人走過很多地方

然而人們在他身旁來來去去，卻始終，尋不得一絲熟悉與牽連

也不知道為什麼，唯有在閒來無事登上高峰，將山川百岳盡收眼底時

他才能感覺到一絲的安定和滿足

只不過，他依舊能感覺到，那並非他想要的答案

望著綿延無盡的江山，他常常疑惑著

究竟是自己遺忘了世界，還是世界遺忘了自己

這條路的盡頭，還能有什麼，在等待著他？

他又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踏上那片土地

直到，他聽見那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開始敲碎腦海中的黑暗，來到他身旁

終於，他似乎看見了盡頭的輪廓

*** *** ***

「客倌，您要來點什麼？」

耳邊高亢又有活力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恍然間，他想起自己為打聽那閱先生的消息，已來到了宕炎血海裡最熱鬧的一間客棧

「我們這什麼好酒好菜都有，像是白銀如意、鳳尾群翅、芙蓉魚骨、烤羊腿……」

他輕瞥一眼掛在壁上琳瑯滿目的菜單，最後目光卻是停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給我清蒸豆腐」

「嗯…客倌，這…清蒸豆腐滋味普通，如果您要清淡點的菜，我們還有……」

「我要清蒸豆腐」

淡淡的語氣打斷了小二再次推薦菜單的機會，不容一絲拒絕的空間

「是，是，馬上幫您送上」忽感一陣威壓襲身，小二識相的收起說辭，忙不迭地快步離去

「清蒸豆腐……」輕喃著方才一眼望去竟有些熟悉的菜名

他已是習慣性的想，定是與那人有關

自在田間聽見那人的聲音後，他越來越容易見到似識非識的場景

每每心頭湧上一股陌生的熟悉，腦海便會流竄出那人的聲音或一些畫面

從一開始會伴隨腦門的抽痛，到後來，疼痛也漸漸不再出現

一次次片段的相會，他竟似習慣了那人若有似無，彷彿陪伴在身旁的感覺

「來，客倌您的清蒸豆腐」

漆黑的瓷盤上盛著一塊方正白皙的豆腐

沒有什麼佐料，但蒸騰的熱氣卻帶有黃豆清香，純粹而淡然

細細感受著縈繞於鼻間的味道，他想，自己肯定嚐過這道菜

『豆腐看似寡淡單調，但若細加烹調，卻是別具風味，不遜於任何一道佳餚』

『最重要的，便要看能否提出豆腐本質的味道』

『遠庖廚啊……臣可從不認為自己是君子呢』

那人的聲音，在朦朧的視線中，似是從對面的位置上傳來

他彷彿看見一人，半闔著眼眸似帶著一絲狡詐，嘴角泛起一抹清麗的淺笑

拿起筷子，他輕輕夾起吹彈可破的豆腐，毫不猶豫的送入口中

『小心燙』

來得太晚的提醒，讓入口即化的豆腐，在舌尖上滾燙的翻騰著

好不容易嚥了下去，舌頭卻半晌沒了知覺

然而，聽到那人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驚慌，他雖然知道那不是對現在的自己所說，卻還是讓他感到一絲歡欣

歡欣著什麼？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對坐的位置仍舊是空盪盪的，但他卻能感受到一個無奈的笑意

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他攔下走過身旁的小二

「請問，你可知沉域有個閱先生？」

「客倌您不是本地人吧，閱先生的名字在沉域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呢」

自己偏偏遇上不知道的那個，他心想

「那他叫什麼名字？」

「這麼些年來，全沉域也只閱先生一人姓閱，他姓閱名天機，因那彷彿能閱盡天機的智謀，所以另有一眼蒼穹的雅稱」

那閱先生像是他最崇敬的人一般，小二非常興奮的說著

「不過如今大家因為尊敬，都只喚一聲閱先生」

「啊，恰巧，這幾日城裡最有名的說書先生在我們這說書，正說到閱先生的故事呢，客倌不妨聽聽」

小二指了指客棧大廳中央一個台子

坐在二樓近角落靠窗的他，才發現大廳上已坐滿了人

「客倌若無事的話，小的就先下去了」

他點了點頭，只見小二似也想聽那說書先生的故事般，迅速的走下樓去

『臣的名字裡雖有天機二字，但，又豈真能掐指一算便算盡天機』

『許多事，是情報與經驗……』

『臣所為者，不過盡人事；天意，終是難違』

『然，為償吾皇之願，即便背盡天意，臣也願一試』

「閱…天機……閱天機……」

他珍惜的反覆喚著終於得來的名字

不需要再多的證據，心底的感覺就是告訴他

腦海中的那人就是閱天機，閱天機就是那人

那人堅定而篤實的話語還在耳邊迴盪，他卻不似剛才一樣感到歡欣

背盡天意的代價，該是多大

又是誰，值得起那人這般承諾？

已經好多次了，總是聽見那人以臣自稱

若他是臣，那自己，在這之中又該是什麼身份？

答案呼之欲出，但又似乎毫無頭緒

即便他真的知道答案，此時卻也不知該從何信起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把五十年興亡看飽；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

「這話說到沉域第一智者，時人稱一眼蒼穹閱天機的閱先生……」

大廳中已傳來那說書先生的聲音，整個客棧都安靜了下了，連他在二樓，也能聽清那說書先生的聲音

他暫時放下手中的筷子，側首望向下方的台子

台上已站著一個人

那人有些年紀，瘦長的身形，身著極為普通的藏青色袍子，聲音沉穩溫潤，話語中極富情感

只聽那人又繼續說到

「閱先生天生根骨不佳，練武難有成效，在武力至上的沉域，閱先生幼時曾被認為是無能的殘缺者」

「然老天似是要彌補這缺憾，閱先生自幼便能一目十行，且其天資聰穎，領悟力極強，再加上閱先生從不輕易屈服的性格」

「二十多歲時，他便敗盡當時沉域各方智者，自此而始，寫下了無數的傳奇」

「閱先生用自己的能力，證明了屬於自己的價值。也因他深刻明白讀書的重要性，所以在尚武的沉域推行書院的普及，積極培養各方人才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台下似有些騷動，說書先生話語方盡，便聽有人說道

「唉，這段早就說過了，今天不是要聽這個」

旁邊似有附和之聲

那說書先生受了質疑倒依然氣定神閒，依舊不急不徐地說道

「客倌別急，這故事總要有個前因後果，先起個頭，這也才好說下去」

看台下復又安靜下來，說書先生續道

「閱先生不僅智謀出眾，人也長得俊逸非常，可稱得上是才貌兩雙全」

「閱先生總穿著一身白袍，行於塵世，卻從不為紅塵所染；見過閱先生的人都只覺他是天上仙人下凡，出塵之姿、風華絕代，凡人難以企及」

「各方條件皆臻完美的閱先生，自是各方女子爭相求嫁的對象，不僅沉域，當時，連中、迷、空三域都有人來向閱先生說媒。那些女子身份是一個比一個尊貴，容貌才德也皆是一時之選」

「然而，閱先生卻從未答應過任何一門親事，連個較親近的紅粉知己也沒有」

「自始至終，皆是孤身一人」

他一直在二樓認真的聽著，說書先生的每一句話，似都勾起他對那人的印象

但即使勾勒出五官，仍難以繪成一幅完整的圖像

他仍是……看不清那人的樣子……

不知為何，最後那句「孤身一人」，不過輕輕巧巧四個字，卻似一記重錘狠狠敲在心上

讓他疼得，一時難以喘息

尚未理清這突如其來的情緒，他聽見樓下一片騷動

騷動中，傳來一人粗聲粗氣扯著嗓門說道

「閱先生這般人品，竟不曾娶親，也不曾上過什麼煙花之地，就我說，哈哈哈」笑意中，帶著嘲笑和不屑

「該不會……哈，有些什麼，隱疾之類的吧」

「大家說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

說話人身旁一干同伴皆仰頭大笑

就在笑得正盡興時，坐著的椅子忽然全都迸裂四散，一群人來不及反應，全都摔跌在地

一桌好酒好菜，也全都傾倒在他們身上，一時被燙著、摔著的哀聲四起

只見每個人身上沾滿了酒漬、湯水、飯菜，個個灰頭土臉，說有多狼狽便有多狼狽

此時，一干人倒反成了整個客棧嘲笑的對象

「哼」

收起氣勁，他不悅的撇過了頭

大廳一片笑聲，他卻煩躁得一刻也不想再待

看到一邊笑著一邊走上來的小二

他招了招手，準備付錢離開，也順便要詢問那人的居處

「客倌，您不把故事聽完嗎？」

「不用了」

小二感受到他不善的語氣，便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這人的心情是跟外面的天氣在變嗎，這不，外面烏雲密佈像是要下大雨了，小二在心裡暗自說著

收下錢後，卻聽他緩聲問道

「再借問一事」

「客倌請說」

「他們說的閱天機，可有別居？」

「別居？這……」

小二歪頭閉眼想了想，回道

「我只聽說過閱先生在出仕前曾住在壺天草堂，客倌問這個做什麼呢？」

「我有事要尋他」

只見小二瞪大了眼，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客倌您在說笑吧」

並不覺自己話語中有任何開玩笑的跡象，他疑惑的回道

「此話何意？」

小二依舊是滿臉不解的樣子

「閱先生幾十年前早就……」

窗外劈閃而過一道明亮的閃電，照亮了他的側臉

天際間，傳來一陣陣撼動天地的響雷，掩蓋了小二的話語

「您這是上哪尋他？」

轟隆-----轟隆-----轟隆-----

「你再說一遍」

*** *** ***

傾盆而下的大雨毫不留情沖刷著整片大地

人們紛紛尋了避雨之處，大道上被雨水濺起的水霧，掩蓋得模糊而冷清

整條道上，唯有一道突兀的紅影在大雨中，緩緩行走著

茫然的視線，望著雨霧繚繞的世界，前方一片白茫，他卻能清楚看見那人的身影

他走一步，那人就走一步，他們之間的距離，無論他多麼努力，都無法再拉近任何一寸

別走、別走

他想要大聲呼喊，最後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閱先生終其一生，都在等一個人」

「那人身份究竟是誰，有人說是他幼年時的青梅竹馬；有人說是當年征戰中域時認識的女子……但真正的答案，或許，只有閱先生自己知道了」

閱天機……閱天機……

謀…師……

喚出那陌生的稱呼，腦海中最後的黑暗全數散盡

紛沓而來的畫面和聲音，在他眼前破碎飄散

像是看了一齣有聲有色精采的好戲

只是……曲終了、人散了，誰還識得曾經

所以我是誰？我究竟是誰？

他一聲聲問著

『魂皇』

一如既往，溫潤清雅的嗓音停下了一切的紛亂

『魂皇』

他漸漸看清那人的面容

『魂皇』

微微勾起的嘴角，是他不常見，卻最喜歡的弧度

不知何時拉近的距離，讓那人就近在他眼前

冰冷的雨水，澆不熄在心中焦灼的思念

他伸出手，輕描著那人的眉眼

就在他要撫上那人的面頰時，那人的身影卻越發淺淡，隨著大雨

墜落、消散

大道上，仍舊只有他，孤身一人

滴答、滴答、滴答

不同於暴雨擊打在萬物上的嘈雜

他的世界，彷彿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只聽得見一顆顆水珠，滴進水裡的輕響

乾淨、純粹，決然得不帶一絲情感

他想起，那是光陰從不為任何事物止息，涓滴而逝的聲音

原來，從頭至尾，自己，才是那個被時光遺忘的過客

耳邊，復又傳來那說書先生的話語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樓塌了……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

「滾滾江水東逝，又淘盡了多少人的夢境」

如果，這便是盡頭

那他寧願……，這條路，他從未走過……

閉起眼的剎那，他只能清楚感覺到一件事

------那人，已經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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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9)

2樓發表於: 2014-10-10 14:2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之三

曾經，有那麼一個人，為他指點江山，成就霸業宏圖

曾經，有那麼一個人，站在荒原中，蹲下身捧起一坯土，告訴他，這裡終將成為沃壤

曾經，有那麼一個人，行軍時一日三餐青菜豆腐，明明是為了節省糧食，卻一臉認真的告訴他豆腐有多好吃

曾經，有那麼一個人，白衣染塵、行走濁世，為他、為天下大同的理想，選擇逆天而行

而今，有那麼一個人……在他終於想起的時候……

便徹底而永遠的，失去了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若終將滄海換桑田

還有什麼，值得承諾永遠

***  ***  ***

大雨後的山路非常溼滑泥濘

每一步都要小心的踩踏，方不會因失足而滑落山溝

腳下、身旁、遠方，盡是一片新生後的翠綠蔥蔥

雨點綴飾著整座山頭，東方升起的晨曦，將點點晶瑩照得剔透明亮

洗去塵埃，雨後的大地遍佈生機

吸進一口清新而冰涼的晨霧，喚醒最後一絲迷茫

此時他孤身一人，在薄霧繚繞的山間，認真而仔細的走著

陽光淺淺的透過霧氣，尚無法帶來清楚的視野和溫暖

但他卻像是將這條路走過千百遍般，熟悉得一絲猶疑也無，堅定的一步步向前

走著走著，他來到一個雙岔路口

隱約間，有一道人影從其中一個路口迎面走來

他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仍是朝著雙岔路口中央的方向走去

那裡其實並不算是一條路，只有遍地蔓生的雜草

才踏出兩步，後方傳來一個老人嘶啞的聲音

「那個方向沒有路可走哦」

像是不明白他行走的方向，老人疑惑也好心的提醒著

他微微側首，看著那張被歲月刻畫的容顏，不發一語

僅是看了一眼，他便回過頭去，依舊向著那被雜草淹沒的方向前行

老人揹著柴薪，不解的望著越發淺淡的火紅身影

不住的想，一大清早的，該不會自己遇見山神之類的神靈了吧，還是什麼妖鬼……

重重搖了搖頭，像是要把突如其來的想法搖出腦海

那究竟是誰、亦或是什麼，其實也與自己無干

決定不再多想，老人長吸一口氣，繼續朝山下走去

***  ***  ***

近身長的野草像是許久未迎來訪客，彼此掩映，濃密而茂盛，蔓生至天邊，彷彿沒有盡頭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豔色的身影像是一把烈火焚盡時光的寧靜

翠綠枯黃交雜的草葉全都順勢偃倒在堅定的步伐下

即便看似前行無路，他也沒有絲毫要回頭的意思

從來，他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無道，便努力踏出每一步，拓出屬於自己的征途

如今的荒煙蔓草，任誰也難以想見當時萬人爭相踏訪的盛景

但他比誰都清楚，這裡，確實有一條路

一條通往起始，指引他走入天下的道路

***  ***  ***

越接近山頂，風勢越強

豔紅色的髮絲，在風中凌亂的翻飛著

眼前的視線，隨著升起的朝陽越發清晰

只要是路，總有盡頭

不同於剛剛雜亂橫陳的野草

前方，漸漸出現一大片蓊鬱的竹林

葉影婆娑，將陽光篩成一個個小圓點，灑落在遍地枯黃的小徑上

光影參差交疊，將豁然開朗的道路，照映得有些不真實

整片竹林整潔而靜謐，彷彿遺忘了時光的流動，在某一個時間點永恆的凝滯了

沉睡著的竹林沒有一點聲音，對映之下，胸膛裡越發鼓譟的心跳，一聲比一聲清晰

沒變，什麼也沒變

眼前所見的景致和他腦海裡的畫面沒有絲毫不同

加快的步伐，很快的就將他帶到竹林深處

那裡，一如記憶，有一座遺世而獨立的草堂

***  ***  ***

他在草堂前方的一塊石碑停下腳步

石碑上攀附著青綠色的苔蘚，將原本堅硬的石面，包裏得有些柔軟

伸手沿著記憶中的輪廓，一筆一劃，除去青苔的遮掩，漸漸還原石碑本來的面目

  壺   天   草   堂

像是留連著什麼，他的指尖在刻痕已有些斑駁的凹槽上來回游移

真正的目的地已然近在眼前，但他卻只是一直看著石碑，不言、不語

半晌，他才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低喃道

「葬魂皇，特來求賢……」

像是要回應他的話語

一陣風忽起，在竹葉間穿梭

竹葉因風互相擊打摩擦，掀起一陣有如浪濤般的響聲

嘩嘩、嘩嘩、嘩嘩

他聽著竹濤漸漸止息，直到再沒有任何聲響

他還是安靜的聽著

隨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嘴角浮現一抹自嘲的笑

事到如今，他還在奢望什麼

『為了霸業，你願付出什麼？』

從來，他不知後悔為何物

然而來此的路上，他卻反常的一次又一次問著自己

後悔嗎？

若當初便知曉這是代價，自己是否還能那般篤定的做出選擇

***  ***  ***

『吾可以救汝一命，但，是有代價的』

『當汝再次睜眼，汝會失去所有的記憶』

『而吾也不能保證汝何時會再醒來，可能十年、二十年，也可能是百年』

『這樣，汝也願意嗎？』

那年，和紀無雙在天峰一戰，聖教皇意外加入戰局

重創傷勢已然不輕的他和紀無雙

傷重垂危間，他隱約聽見一道和煦的聲音在對他說話

那時他只有一個念頭

『本皇…還不能死……』

『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

他的霸業……，不能在此止步

而且……

僅存不多的意識浮現一抹白影，在百花凋零唯獨一株梅樹盛開的庭園間，恭敬地向自己一揖

『臣，在此待吾皇凱旋而歸』

還有那麼一個人，在等他回去

不能死

他不能死

『既是如此……』

『然，遺忘了一切，汝是否還能記得自己此時執著之意義……』

陷入黑暗前，他依稀聽見這麼一句話

但他已無力再想

***  ***  ***

而今，他憶起了一切

付出的代價，是在輾轉時光中，錯過了那人的身影

儘管一聲聲問著自己，但他還是無法言悔

即便時光回頭，他依然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只要仍有一絲機會，他就不可能放棄

將手從石碑上移開

對於逝去的時光，他不會就這麼讓它消失

錯過的、失去的，他都要一一追討回來

如鷹隼般的雙眸，將視線移向久違的草堂

『閱天機拜見魂皇』

就是在這裡，他用一切二字得到那人一生的許諾

從此那人不再只是閱天機，更是伴他萬里征途與之並肩的謀師

除了不見被他一掌擊碎的匾額外

草堂一如當年那般樸質而素雅，不見一絲廢棄的頹敗

就連門扉旁的小窗也隱隱透出橘黃色的燭光

燭光？

和往日全然重疊的畫面，此時才讓他覺出一絲不對勁

屋裡怎麼會有燭光？

莫非？

再抑止不住失速的心跳，理智像斷了線，他什麼也想不了，直直奔至草堂門前，並用力推開門板

「謀師！」

***  ***  ***

一盞小燭佇立在屋中四方圓木的桌旁，隨著他進屋帶起的微風，微微晃動了一下

陽光從窗邊灑下，照亮小燭無力撐起的角落

他輕喘著氣，看著略略揚起的塵埃在陽光下悠悠飄蕩

回應他呼喚的，僅有一室幽寂

側首環顧室中

碩大的書櫃佔滿三面牆，整齊羅列著難以計數的書冊

圓木四方桌上，有一枝梅花插在白色曲頸瓶中，枝頭上四五朵梅花正清麗的盛開著

墨條擱在硯台上，硯池裡還儲著水

像是剛研完墨，墨跡均勻地暈染在硯石上

除此之外，另有四卷巨幅橫軸佔了桌面大部分的位置

他不敢置信望著眼前的一切

映入眼簾的畫面彷彿在告訴他草堂的主人只不過是暫時出門，過一會兒便會踏過門檻，再回到他的眼前

他緩步走到桌前，才看見還有一只不大的長方木匣靜置在曲頸瓶旁

暗紅色的木匣上沒有太過繁複的雕飾，僅有一個銀色的鎖釦鑲於中央，但卻未上鎖

開匣處不知是否因太常使用而有些褪色發白

他好奇的輕輕將木匣掀起，裡頭只見數十張大小不一的絹帛整齊擺放著

上頭的墨跡他無比熟悉

那是自己的字

「謀師，務必小心行事」

「一切照謀師之意」

「謀師不可過於操勞」

「皆照謀師策算進行，勿憂」

………

絹帛上看不見一點皺摺，看得出主人對其的珍視

行軍征戰，有些時候他與那人必須帶兵分頭行動

他們便常這樣用絹帛交流訊息

雖然那人回他的，總是更短的「領命」或是「謝吾皇」

但只要能見到那人親筆所寫的字跡，他便也能安心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這些簡短零碎的語句，竟一字字都被收藏在匣中

塵封住的時光隨著木匣一同掀起，層層疊疊，將他徹底淹沒

那人是用什麼心情，在他不在的日子裡，一遍遍看著這些話語

他不願想，也不敢想

握緊絹帛的指尖，因過度用力而有些發白

柔滑的觸感，帶著些微冰涼，冷冷地流淌進他的心裡，隱隱刺痛

將木匣闔起放回原處

目光移到桌面上四卷橫軸，非同尋常的尺寸，同樣讓他疑惑的拿了起來

將橫軸上以金絲揉成的細繩結解開，然後輕車熟路的在窗邊尋得掛圖的鐵鉤

把軸上的孔洞套進鉤上，讓橫軸順勢向下鋪散開來

看見軸中的圖畫，他不自禁的睜大雙眼愣了半晌，隨後又立即將另外三卷橫軸一一打開掛起並列在一處

他倒退幾步，將四幅圖卷同時映入眼中

他認得這些圖畫

那是沉、中、迷、空四域的山川地理圖

圖上不僅標有各處山脈、江河、平原等地理名稱

各個地形旁還有朱紅色的蠅頭小楷，註記著種種行軍要點

利紮寨、可屯糧、宜埋伏、不宜夜行……

熟悉的字跡，細密而有條不紊地佈滿萬里江山，似要指出一條統一四域的最佳路徑

行軍時，他不只一次見過那人挑著夜燈，在紙上細膩得繪製地圖

有些是行軍所經之地，有些是他從沒看過的地方

似是感受到他疑或的目光，那人帶著淺淺的笑意，抬起頭看向他，雖然有些倦色，但一雙金瞳閃爍著晶亮的光采

『掌握地理形勢，在行軍佈局上便能較敵方更佔優勢，若能將四域山川地形一一繪出製成一幅圖卷，吾皇征途將更為順當』

那人總是這樣……

他才想十步，那人便已為他想到百步甚至萬步之外

很多事他剛起一個念頭，那人便會遞來完整的戰策或計劃

生他者，是天；知他者，也是天

或許，他要那人與他並肩同行，只是不希望那人走得太快，然後離他越來越遠

看著眼前僅須一握便能輕易納於掌心的四域江山

他終於明白……，在那段停滯的時光裡

那人，早已走到他再也追不上的地方了……

回頭望向空蕩的桌案，燭火照映出的，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方自怔忡間，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尚未轉身，卻從大門的方向聽見一句……

「微臣拜見魂皇」

熟悉而陌生的話語。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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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9)

3樓發表於: 2014-10-12 10:3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先謝謝初語的小花~~~

(本篇為之前所寫的三十題內容為底，再做修改調整~)

番外遺物

每日子時，眾人皆已安睡的時候，閱天機總會獨自一人前往大殿

且不讓貼身侍衛進入

想起那些總是緊緊跟著自己的侍衛們，閱天機覺得有些想笑

自己，應該沒有柔弱到要這樣時時刻刻被保護著吧

但想起當初那人執拗得要佈置這樣人力時的表情，他也就不好拒絕了

他看見那人眼底下的害怕

是自己失信在先，原本理直氣壯的話語，一時全都消散在空氣中，說不出口了

在攻打冥殿的最後一戰，他告訴那人，破冥殿的陣法他已做了萬全的準備，無須擔憂

那人反覆向他確認過程中他不會有任何危險，否則不會答應這個計畫

『這是本皇的命令』

『臣，領命』

他一如既往平靜的回答

不過，那當然是一個謊言

他唯一一次對那人說的謊言

因為陣法的反噬，他受了重傷

這樣的結果他早已預知，但與煌軍能順利攻克冥殿相比，這樣的代價，非常合算

然而在意識被黑暗吞沒前，他看見的就是那雙呈滿恐懼和悲傷的眼眸

不該是這樣的，他想

霸者與智者間，不該是這樣的

然而，闔上眼的瞬間，他只想耽溺在那遼闊而溫暖的懷抱裡

從何時開始，這麼被人跟著，也成了習慣

習慣，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將人給侵蝕

閱天機走上台階，將橫置在王位上的槍拿了起來

槍非常的沉，閱天機必須雙手一同使力，才能將它舉起

他想起那人總是一手就把槍舉起，輕易的運使著，讓點點銀花開散於天地間

所向披靡

一人一槍，就能讓萬物為之臣服

閱天機坐到王位旁的台階，將槍枕於腿上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雖然乾淨，卻有些破舊的絹布，輕輕地拂拭著槍身

那人曾跟他說，這把槍有靈性，要每日擦拭它，和它對話，才能保有鋒利

所以那人有個習慣

就是每日子時，都會將槍枕於腿上，認真的拂拭

他回憶那人擦拭槍身的樣子，然後模仿著那人的動作、力道

認真而專注、一絲不苟的，用絹布，撫過槍身每一個部分

在每日不間斷的擦拭下，槍上並沒有什麼塵埃

但他卻彷彿沒有看見，一遍又一遍的擦著

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好好的，放下心來，任思念無止境的蔓延

絹布拂過槍尖時，閱天機覺得掌心一陣刺痛

卻看鋒利的槍尖，掛著幾滴血珠

「噬血，你已很久沒有飲血了，對吧」

閱天機放下絹布，將剛剛受傷的手緊握住槍尖

一股寒氣伴隨著疼痛灌入

但他彷若未覺，任由血珠匯聚成流

啪他、啪他，一聲聲，敲響靜謐的大殿

「你，也在想念著魂皇嗎？」

天峰一役，紀無雙和葬魂皇不敵聖教皇的術法，雙雙落敗

那日，閱天機率兵抵達天峰時，已不見葬魂皇的身影

現場，只餘寰洗和噬血倒落在遍地鮮血的沙塵上，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搜尋了數個月，仍是沒有任何雙星的下落

眾人都認為，兩人皆已在那一役中身亡

時序流轉，已三年過去了

「三年來，我派人尋了所有地方」

「也曾用術法尋找魂皇的氣息，但卻什麼都感應不到」

閱天機望著噬血獨自低喃著

「眾人皆言魂皇已死，但我卻不信」

閱天機看向身旁的空蕩蕩的王位

三年間，不只一次，眾人皆勸閱天機坐上那個位置

但他僅是一言不發，冷眼以對

對他而言，這個位置，永遠只屬於那人

儘管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那人還活著，他還是想要相信

連自己都暗笑這份執著的癡傻

一眼蒼穹閱天機，何時也這般失去理智，不辨是非了呢

「哈」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乾澀而低啞

嗡嗡，嗡嗡

金屬在空氣中震盪的聲響在閱天機耳邊響起

掌心傳來一陣顫動

「你同意我說的話嗎？」

他放開握緊槍尖的手，看著暗紅色的槍尖染滿自己的血

鮮豔的色彩讓他想起那人囂狂的髮色

閱天機用沒有受傷的手，再次拿起絹布

槍身上每一個刻痕，每一條紋路，都是那人在這世上留下的印記

一遍又一遍，毫不厭倦的拂拭著、回憶著

彷彿這麼做，那人就會留在自己身邊

未曾離去

那人曾說，要跟他一起走到世界的盡頭

那人從未對自己失信過

那人一直，都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一生，也不過數十年光陰

便是傻上這麼一回，又何妨？

他會守護眼前的王位，繼續等待

等待著他的王，再度歸來的那一天。

[ 此帖被雪飛飄渺在2014-10-12 10:5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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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9)

4樓發表於: 2014-10-12 10:4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之四

「目前的編制，的確還沒有類似的職位……」

他記得，這個柔和的聲音，還有會注意到這般細節的心思，唯有凌霜節

「啊隨便叫那個什麼什麼師的就好了啦，反正又不用上場殺敵，根本也不該在煌軍有什麼位置」

一開始最不服那人，抓到機會便要酸兩句的…是任君狂，誰知到最後，最佩服那人的也是他

「任君狂，閱先生是魂皇請回的高士，不可無禮」

出身沉域名門，克守本份，忠誠而知禮的白儒飄雨

「不然你說要叫什麼啊」

「這……」

「就叫謀師吧」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停下有些吵雜的氛圍

「先生日後要為本皇謀定天下，本皇也望先生如師長般不吝賜教」

「這謀師一職，先生可願任之」

似是如此理所當然，他喚出了那個名，當時連自己也未曾聽過的名

只見那人寬大的袍袖向旁一揮，向他拱手恭敬的一拜，溫潤的嗓音帶著鄭重

「既入吾皇帳下，為吾皇霸業出力自是本份，師長一說萬不敢當」

「謀師一職，臣，謹遵吾皇之命，接下了」

比起閱天機，他更常喚那人謀師

於公，他喚謀師，以示尊敬

但他，也不是全然沒有私心的

閱天機擁有他未曾參與的時光，但謀師卻由他而始、因他而存

這點連自己都覺好笑的心思，倒也是後來才漸漸醒悟過來

若是如此，現在自己改叫一聲閱天機，那些錯過的時間，是否也能隨那人，一起回到他身邊？

謀師、閱天機…………

睜開眼的剎那，像是敲碎一層脆弱的結界，畫面、聲音全都應聲而散

所有的一切，究竟真實存在過

亦或，不過只是他一人的夢境

如夢，非夢

***  ***  ***

放下方才支著頭的右手，他抬起頭，坐直了身子，看著眼前熟悉的種種擺設

夕陽方西下，從窗旁洩露的餘輝，將過於安靜的大堂灑上一層昏黃不清的光影

最初，鵷龍之殿是沒有偏殿的

然而，就在煌軍版圖越發擴張，而那人房裡入夜後燭光搖曳時間越發增長時

他決定在那人房間不遠處整理出一個偏殿，名喚軍機閣

言下之意便是，所有軍機要事包括奏本戰報全都只能留在軍機閣中處理，不得帶往房中

廳堂後方另設有能暫時休憩的地方

這軍機閣最值得一提的，或許便是讓在沙場上面對數十萬雄兵仍無懼色的那人，難得輕蹙了好看的雙眉

看向左側下首的桌案

不知有多少個日夜，只要他抬起頭，便能見那一抹白影，微曲著頸項，神情淡然而認真的批閱著彷彿怎麼批都批不完的奏本

一開始因為不習慣，即使那人都已為他附上註記，他還是批的很慢。當然，是相較於那人一目十行的速度而言

像在競逐著什麼，熟練之後的他越批越快，那人需下的註記也越來越少

有時，他們可能整個下午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聽著彼此的呼吸聲，處理各自的事情

那份靜謐，卻是安詳得，沒有一點寂寞的味道

當然更多的時間，他會與那人在此研擬戰策、商討治國之方

那人唯在那些時候，話才會多一點

溫潤平靜的嗓音，從不激昂，卻能勾勒出令人熱血沸騰的霸業鴻圖

他常常只是認真的聽，然後一邊看著那人曖曖內隱的火光，綻放出燦爛奪目的樣子

這閣中另有一項不成文的規矩

便是閣中燭火，在子時前必然要全部熄去

這是他少數強硬的堅持

想起那人回房前總是帶著無奈的淺笑，他忍不住勾起唇角

眼前畫面都還是那般鮮明，獨缺一道低淺平緩的呼吸聲

或許，想要握在手中的，從來僅只是那一聲呼吸，那一份相伴於身的闃然安寧

點燃案前的燭火

桌前呈放著一卷攤開的竹簡，卻是平靜而殘忍的告訴他

無論擁有再強大的武力、勢力，有些事，一旦失去了，便再難取回

煌炎初年   定都宕炎血海，定年號為煌炎

… … … …

煌炎十一年   退兵中域，平定冥靈帝之亂

「聽先生說，當年魂皇您失蹤之後，聖教皇以及玉世論在中域廣散謠言，皆道閱大人有不軌之心，為奪皇權，與其聯手謀劃陷害魂皇」

「有不少人聽信此言，對閱大人心生不滿，使得軍心開始動盪」

「適逢沉域傳來消息，言冥靈帝勢力再起，閱大人當機立斷撤軍回沉域」

煌炎十二年   猂邪之城、無扉古塔出兵來犯；雪國遺使來降

煌炎十三年   大敗猂邪之城、無扉古塔，一統沉域

「沉域一統後，閱大人修曆法，合天時地數，興水利，全域終可不再因糧食所苦」

「除此之外，亦提拔許多人才進入煌軍」

「數年生養，百姓皆安居樂業；軍力亦越發精壯」

「只是好景不常……」

煌炎十八年   中、迷兩域派兵來犯，戰事綿延全域

「閱大人……當時為維持護域陣法，再加之為戰事憂思勞心，最後雖順利擊退兩域之兵，但……閱大人的身體，卻在那場戰役中受了難以回復的傷，虧了根本」

「即使延請各方良醫，閱大人的身體卻絲毫不見起色」

煌炎二十年   謀師閱天機，病逝王都，舉國哀悼

再如何風華絕代的人物，在時光催磨下，也只徒留簡中一筆乾澀枯寂的墨跡

史冊裡寥寥幾字帶過的，是多少人付盡一生心血所灌溉

為何連焚燒生命後微焦的腥味，也要隨風飄散，蕩然無存

有誰能告訴他，那人有沒有好好吃飯、準時就寢休息

有誰能告訴他，那人被懷疑居心時，要獨自承受多少的壓力和冷言冷語

有誰能告訴他，誰准那人那樣不愛惜自己，拿命去換一境之安

誰還記得問那人一句，累嗎……

有誰……能告訴他……

為何自己，沒有身在其中，為那人擋下所有的風霜

閣中是肅然的空寂，他卻彷彿能聽見戰場上震耳欲聾的殺伐聲

馬蹄嘶鳴，令天地也為之撼動

掀起漫天黃沙遮眼，什麼也看不清楚

唯得見城牆之上，那人一身白衣飄飄，單薄的身子獨對千軍萬馬

他想靠近，卻是寸步難行，只能徒然立於城下，至沙場僅餘一絲血腥氣，他依舊什麼也做不了

明明近似咫尺，卻已然遠隔天涯

望著城上的身影，無論天朗雲清、大雨傾盆亦或柳絮飛花、寒霜撲面，日日、夜夜；歲歲、年年

那人，始終佇立在城上，眺望著遠方

毅然而決絕

「先生說，閱大人生前，未曾有一天放棄尋找和等待」

「即便在臨終前……，也對先生說，魂皇總有一天會回來」

曾經，他傲視天地，認為世間沒有他做不到或得不到的事

天擋弒天，佛阻殺佛

回想白日的話語，還有一卷不算厚重的竹簡，卻讓他第一次感受到

在流淌而過的巨流之前，他是這樣的渺小而無力

竟連那人存在的痕跡，都握不住啊

似要將紅色眼瞳中盛滿的思緒，悄然掩藏在一片陰影裡

他將雙手緩緩交疊在一起，輕抵在額頭上，闔起如鷹隼般銳利的雙眸

半晌，耳邊卻突然傳來嗡然的鳴響

像是有感於他的心緒，一直佇立在身旁的噬血開始顫動

他睜開了眼，反手將噬血橫握在自己眼前

因顫動而不斷閃爍的銀花，一如當年璀璨，歲月同樣未在它身上留下半點走過的痕跡

噬血與他同時而生，是一把極富靈性的長槍，於他，噬血更像是夥伴一般陪他走過無數次的戰役

他與噬血之間自有一股聯繫，能傳達只有他們彼此能懂的感覺

一下又一下的顫動，彷彿轉換成一幅幅定格的畫面，從掌心傳入心湖，再次盪起陣陣漣漪

「莫怪，你能這般鋒利如初」

「還真不知道有這樣以血牧槍的，我該說真不虧是我聰敏如斯的好謀師嗎」

握緊槍桿，十指狠狠的扣住，似是有些憤恨，然而再開口的語氣卻是相反的低沉而柔和

「所以，你可知…他那些年，過得……還好嗎……？」

說到底，他只是，捨不得、捨不得

噬血沒有給他任何的回應，只是平靜了下來

燭淚沿著燭身一滴一滴的滑落，似要為這不斷消逝的時間，流下弔念；留下一抹存在的痕跡

再多的不捨，他也知道他不能停滯在這裡

前進，從來都是他唯一的方向

然而，在錯失的時空中來回輾轉的心，這一刻，卻是驀然疲憊得，連跳動的力量都快要失去

腦海中，卻悄然響起白日的話語

「閱大人在包袱上施有和草堂相同的術法，並交代先生，若有一日魂皇歸來，便將這包袱連同噬血槍轉交給您」

那人留給他的……會是什麼……

輕轉半圈將噬血立於身旁，低垂下視線，看著放置在腿上已染上自己的溫度的包袱

包袱是用一塊白絹所包裏的，邊角繪有墨色蒼勁的梅枝，上頭另以金絲，繡著幾朵含苞待放的梅花，栩栩如生的樣態，似在下一秒，便會悠悠綻放

不規則的形狀也看不出裡頭包覆著什麼，只是有些沉

理當二話不說便打開包袱，每每在指尖觸碰到的剎那卻又懈下力氣，前前後後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

好像一旦他打開了，有些事情，便再也回不去

可這終究是那人留給他最後一點的訊息，又如何能輕易放下

『只要你一句話，別說九十里，就是九百里，我也會退』

「只要你一句話，連九百里都退得了，又何況打開這小小的包袱」

「哈」

想起曾經的承諾，反觀自己此刻的執迷，他自嘲得輕笑出聲

像是攢足了力氣，伸出雙手，將包袱最上端的結輕輕一拉，包覆在外頭的白絹似一朵盛開的白梅旋然開綻，飄落

裡頭，平整疊放著一襲全新豔紅如火的戰甲，戰甲上，是早該在當年一戰便已碎裂成灰，屬於王者的頭冠

每一個細節，和他記憶中，絲毫無差；更甚者，戰甲和頭冠的質地，較之過去，還要更為堅實

他輕撫著眼前的征袍，似能看見那人重新打造這一切時，認真專注的神情

如何能忘，自己是那人選中的王者

他已付出最不能捨的代價

這條王途，即便再無人與之並肩，他也要燃盡生命走下去

『閣下想要的，是怎樣的天下？』

『逆天而行，開創人間大同而善治的世界，閣下可有興趣？』

那人傾盡一世，為自己守謢萬里河山；他亦願用他的一生，換取與那人最初的承諾

思緒已明，他欲將頭冠拿起，此時才見頭冠之下，壓著一紙信箋

僅只是一紙的重量，此時卻重逾泰山

雙手不自覺得有些顫抖，慎重地將信箋拿起，展了開來

入眼，是那人端正卻不失瀟灑飄逸的字跡

魂皇  拜鑑：

魂皇看到此信時，閱天機應已不在人世了

未能待魂皇歸來，親身相迎，是閱天機失信，還望魂皇恕罪

閱天機蒙魂皇賞識，得展長才，行願天下，此生已是無憾

萬里征途，方為君而開，望魂皇切莫為閱天機之死而哀傷

士得為知己者而死，夫復何求

唯今生欠君者，旦能以來生相還

若有來世，唯願歲月靜好，得與君痛飲一醉

逍遙一生，共閱江山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自古總難全

所求者，唯願人長久

若此，縱天各一方，共望嬋娟之時，亦為團圓之日

吾皇、魂皇，務必珍重

閱天機  稽首拜別

百年輾轉，寥寥數言，所能乘載的太少

卻也，不能再多了……

從頭至尾，皆是閱天機寫給葬魂皇的話語

非君、非臣

只是一雙人

他靜靜讀著那人留下的話語，一遍、又一遍、再一遍，直至緊緊刻入骨血裡，再不相忘

抬手，他將信箋靠到燭火旁，任微弱的火苗緩緩攀援而上

一字一句隨著越發明亮的火光，倒映在他鋒銳如昔的眼眸

翻捲、成灰

「得君，亦是葬魂皇今生之幸」

「來世，我不會再放手了」

他放開手，任最後一點火星，挾著信上訴不盡的思念，隨夜風出了窗，飄散在浩然無邊的天地之間

鼻間，忽而送來一陣暗香，他抬頭望向窗外一輪明月

他想起，他還要去一處地方，與那人，好好告別

***  ***  ***

晏靖看到桌旁的紫晶閃耀出光芒時，驚訝得揉了好幾次眼睛

平素雖然偶爾有些脫線，遇事卻從不失穩重的現任策書大人

匆忙之下，竟被自己房門前的門檻給絆倒，不雅的跌趴在地

但他只是趕緊爬起身，也不顧身上沾染的塵灰，也不回應一路上眾人的詢問，直衝出大門

晏靖在草堂前，看著草堂內確有一道人影，便迅速命自己平復下呼吸，整了整衣角

努力壓下狂奔的心跳，面上保持一片平靜，這才小心的跨過門檻，向室中之人單膝下跪

「微臣拜見魂皇」

「你是誰？」

聽了那人的回答，晏靖才抬起頭看清眼前人的樣貌

大紅色的髮隨意披散著，一身紅衣不見嫵媚只顯得霸氣無濤

深邃的面容，風姿俊朗，分布在右額上和左眼下的兩道黥紋，更增一股威儀

想來先生對魂皇的形容，果真半點不假

一雙鷹眼直直看著他，眼底有著尚未掩去的期待和失落

晏靖知道，那份期待與失落，所從何來

「微臣名叫晏靖，是策書大人所收的弟子，今感於結界有所異動，特來迎魂皇回歸寰塵布武」

「河清海晏，天下平靖，好名字」

「謝魂皇誇讚」

先生當時為他取名，便是希望待他長大，天下已迎來盛世太平

「不用多禮，起來回話吧」

「是」

站起身，晏靖這才注意到窗邊鋪放開了四域山川圖

「你方才說的結界，是怎麼回事？」

「稟魂皇，先生曾說，閱大人生前在此設下一術法，凝滯了草堂的時空，外人皆不得進入」

「除了魂皇您」

魂皇方才的失落，是以為進門的，會是閱大人吧……

「策書他……，還在嗎？」

「先生他……在十年前就過世了」

「是嗎」

輕喃的低語，他看見魂皇半背對著他，看著桌案上的小燭，半晌無語

那身影，是說不出的肅然而寂寥

「告訴本皇，這些年，都發生了些什麼」

***  ***  ***

退出軍機閣，輕輕閤上大門，晏靖知道，此時魂皇需要的，是一個獨處的地方

不到幾個時辰的相處，他已能明白為何先生與閱大人，始終都在等著紅髮霸主的歸來

魂皇，的確是天生的王者

對臣下毫無懷疑的信任；見識雄才如斯，重情如斯

如何能不讓人誓死效忠

「閱大人、先生，未來，請讓我承繼你們的志業，助魂皇，一統江山吧」

望著逐漸西落的斜陽

他在心裡，暗自起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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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後記：

本文歡迎搭配君卿辭一曲一起食用 > <

「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我恨卿此生來遲，卿恨我來早。」
「最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今生來遲，我恨君來早。」

「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卿好。」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無計悔多情，流年把人拋。」

幾句歌詞，覺得已經把文中想說的，都說明白了~。

[ 此帖被雪飛飄渺在2014-10-12 10:4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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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9)

5樓發表於: 2014-10-14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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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

他曾問過那人，為何如此喜歡梅花

那時正值盛夏，刺眼的陽光帶來讓人不適的熱度與煩燥

將士們不是捲起袖子就是拉起褲管，露出精實的肌肉，只為得那一絲透風的涼爽

身為煌軍唯一的女將，凌霜節無畏眾人的目光，大方換上夏日的裝扮，所到之處無不引起一陣騷動

就連暮雲知書，也無奈地解下他從不離身的藍綠色披風，陣日對著陽光嘆氣

這些日子，整個煌軍唯有那人，一襲與平常無異的白色長衫，依舊將整個人裏得緊緊的

豔陽之下，那人背對著他獨自站在幾株梅花樹下兀自欣賞著

層層疊疊穿著不知幾層的衣衫，他看了都覺得熱

但那人卻似天生冰肌玉骨般，自是清涼無汗

眼中倒映著那人寧靜的身影，因熱氣而有些煩躁的心緒，卻也漸漸緩和下來

看著那人專注的神情，他好奇走上前問了出口

為何，如此喜歡梅花？

那人聽見他的問話，這才將視線從梅花上移開，側首看向走到樹下的自己，淡然一笑

笑容較之眼前的梅花，還要清麗幾分

「中、迷、空三域之梅有一特性，便是只在萬花凋蔽後的冬日才綻放」

「人皆稱其有志節，如花中君子，即便霜寒臨身，依舊傲然不屈」

那人伸手，輕撫眼前的花枝，神色溫柔的續道

「然而，臣所喜愛的，是四季皆盛然開綻的沉域之梅」

「因其無論時節皆有花開，人們反倒不覺有何特殊之處，甚至還有媚俗小人之稱」

「哼，俗人之見」

他不必然如那人一樣愛梅，但……那人喜愛之物，他又怎容許他人這般貶抑，像是變向貶損那人一樣

看著他直率的反應，那人笑意加深了幾分

「其實也不必然錯，很多時候，事情不同的面貌，也不過是觀看角度的不同而已」

「說不定，在不少人眼中，臣也不過是一介沽名釣譽貪求功名的佞臣啊」

那人若無其事的說著，但他卻覺得這話無比刺耳

「誰敢」

「哈」

那人看著他，輕輕笑出聲

隨之緩緩閉上雙眼，湊近低垂的枝枒，讓白梅微微遮住他的臉龐

似在嗅著鼻間的梅香，又似在享受這難得的寧靜

溫潤的嗓音有些低微地繼續說著

「臣，就愛它們無論春日和暖、冬夜嚴寒，只靜靜守著四時年歲，記錄百代光陰軌跡的堅韌」

「唯願與世，和光同塵」

「如此，又何求人們的注目與評價呢」

豔陽將白梅和那人的身影籠罩在一起，閃耀著清雅的流光

那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看著那人柔和的側臉，他想

以那人的能力，大可自隔於塵囂之外，遺世而獨立，過著自在愜意的一生

然而，那人心中一片天地，又豈能被困居一座山頭、一間草堂

袖手放任天下紛亂，蒼生蒙難

大同世界，說來容易，卻是要費盡一生，日夜憂思勞苦不得稍歇

一如這四時皆開的梅，適應了春日，亦要傲然度過寒冷的冬季

這般的堅持，又是為了什麼？

透過梅枝，他仰首望著清朗的藍天

和光同塵、和光，同塵……

或許，那人所求，倒頭來，也不過是這輕巧的四個字罷了

可自己，卻是有些不捨這身傲骨與決心

但他也明白，那人從來就不是需要被呵護在手掌心嬌弱易折的凡花

那人需要的是一雙能助他扶搖攀至青天上的羽翼

收起視線復又回到身旁之人

只見相同的目光亦看向自己

「沉域之梅，能得謀師這般知心人相賞，也當無憾了」

而自己，也能成為眼前這抹暗香的知心人嗎，他沒有說出口

「閱天機又何嘗不是」

輕聲一句，伴隨盈盈笑意，卻讓他一時無語

徐風拂來，枝頭的影子在兩人間淺淺晃動，幾朵梅花隨之紛飛旋轉

還真是……什麼都被看透了……

半晌，在剔透的眼眸中，他看見一抹和那人唇角相似的弧度

他記得，那時他在心底許諾

終有一日，他定要撐起一片天地

讓沉域之梅，在四域中，開綻出絕代芳華

***  ***  ***

夜涼如水

深秋的夜，空氣中浮動著乾淨而飽滿的溼氣

一呼一吸間，似掬一口山中冷冽清澈的溪水，流淌入心脾，徹骨沁涼

停下腳步，任呼出的氣息化作一陣白煙，隨風融入白芒之中

眼前，是數以萬計的白梅在皎潔月色下搖曳的身姿

在如墨的夜裡，靜靜綻放出清雅的光采

暗香疏影，模糊了來人的視線，似真亦幻，彷彿踏在夢與現實的交界線上

輕闔雙眼佇立了片刻，似要將一身塵囂滌淨，才繼續緩步向前

梅林盡頭，倏而開闊的視野，碧波萬頃

周圍群山環繞，跌宕起伏

平靜無波的湖面尤如一方巨幅明鏡，倒映著月色山巒，吞天納地

安靜的閃爍著點點銀芒，透著遺世高居的冷冽

梅樹沿湖而植，湖邊，不時便有落梅隨波飄盪

仙境之景，或許也不過如此

除了斷絕不了的心跳陪伴自己，此地，除了寂靜，還是寂靜

彷彿萬物不存，僅剩天地

一身豔色佇立在這片清淡的世界顯得有些突兀

然而如烈焰般的身影，卻也為天地的冷寂，捎來一絲光明與暖意

來此地前，他換上那人為他準備的征袍，整理起披散的髮絲，戴上屬於王者的頭冠

上頭的紅，是用無數將士…還有那人的鮮血所染成的

生命的重量他無法換算，他只知，便有天塌之重，他也要一肩挑起

這是他，忘卻多年所付出的代價，亦是理當擔負的責任

更何況他明白，那人想看見的不僅是葬魂皇，也要是那個為了天下允諾一切的王者

所以他要用最初的樣貌，來見那人，最後一面

不為眼前美景停留，輕車熟路的，他信步走向湖邊一株梅樹

要說這株梅樹有何特殊之處，不過是較之其它梅樹，枝幹要來得粗壯許多

同時，枝上白梅也開得較為繁密

他來到樹前蹲下了身，輕覷一眼，便開始徒手掘起眼前被露水浸潤得有些溼重的泥土

一坯一坯，在他身旁堆起兩個小丘

挖了好些時候，小小的坑中，現出一抹紅

他加快雙手挖掘的速度，不久，自坑中提出一個小型酒醰，上頭有著紅色的封紙

坑底似乎還有幾個類似的酒醰，但他只是將一旁的泥復又推入，將其再次封進無盡的黑夜裡

拎起酒醰拿到湖邊，將附在醰上的泥清洗乾淨

沉封醰中的酒，似被透涼的湖水喚醒，開始散發香氣

拿著酒回到方才的梅樹，他這才背靠著枝幹一腳曲起緩緩坐下

直到這一刻，他才覺得身旁太過寧靜

眼前，一樣的月；一樣的山川；一樣四季盛開的梅

卻怎麼樣也拼湊不出那夜令他失了神的笑容

還有那道在梅樹下全然放鬆的身影

最美的風景，於他而言……

或已逝去，亦或早已銘刻於心

連自己都無法肯定

拍開醰上泥封，時光沉釀的味道在夜裡悄悄浮動，出乎意料的清香淡雅

他自懷中拿出兩只白玉製的酒盞，上頭沒有其它雕飾，樸素雅緻，透著溫潤的光澤

酒液盛入杯中，清澈見底，深沉的琥珀色帶點琉璃的透明感，所有的雜質都已消逝在漫無天日的黑夜裡

拿起其中一只酒盞，他望著無人的虛空，輕道

「今夜，再陪我喝一杯，好嗎」

舉杯、仰首，一飲而盡

入口像是含著清晨的露珠，甘冽圓滑，沒有一絲酒精的刺激與火熱

像是滌淨最初的尖銳與最後的鋒芒，發酵為成熟的味道，內斂而穩重

這樣的口感，他想，那人一定會喜歡

復將酒盞倒滿，碰向身旁另一只滿杯的酒盞，敲出輕脆的響聲

「這杯，是我欠你的一句謝謝」萬里征途，不離不棄

舉醰、斟酒，再飲

「這杯，是我欠你的承諾」累你半生，孤獨空守……

「這杯，……」

他只是靜靜的喝下，不復言語

欠了的，成了心上秋，今生還不了，只待成為來世相識的依據

三杯兩盞淡酒，不道相思……

也只為相思

鼻尖傳來酒氣混和著梅香的氣味，令人迷醉

對著涓滴不剩的酒盞，他低聲說道

「這酒，真是越沉越香」

「唯有這個時候，我才會覺得，時光，真能帶來一些什麼，不全然只會奪取和抹滅而已……」

「你說過，事情不同的面貌，取決於觀看角度的不同……」

就如這杯酒；就如那些，無法被任何人奪走變造的記憶

終是留了下來，釀成思念的味道

「所以，我說的對嗎？謀師……」

***  ***  ***

「謀師他……葬在何處？」

「這……」

「那時…閱大人對先生說……」

『人死身滅，留下的，不過是虛名和儀式』

『化於灰燼，歸返天地，是自然之理』

「所以先生依閱大人的遺願，將骨灰……灑在後山那片梅林裡……」

「不刻墓碑，不立塚舍」

『如此…咳咳…我就能…繼續看著這片大地，直到…咳咳…魂皇一統四域的那一天……不是嗎』

『而且，四季還有白梅相伴…咳……』

『知書……你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他彷彿能看見，那人一如當年，漾起一抹清麗而堅定的笑容

***  ***  ***

『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註1)

他想起那人第一次來到此地時，對著這片梅林輕吟出的詩句

當時那人問他，要怎麼樣才能做到這件事？

只記得自己對著那人舒緩而自在的神情，搖了搖頭

如今，他終於明白

「原來，你早就尋得答案了」

生時，與時俱進，同黎民之苦，任塵囂染身，卻留得一顆初心清淨

死後，歸於塵泥，成群花沃壤，化身千億，賞盡遍山之梅

和光，同塵

那人用一輩子的時間，澆灌這四個字

任自己形消骨散；讓它們開花、結果

無怨、無悔

「走得這般灑脫，卻是讓人連個念想也不留」

「謀師啊……，你真是全天下，最無情的人……」

抬首遠望，天空除了一輪明月在山巒間行走

還有漫天星子在無垠夜空裡閃爍

『謀師你在看什麼？』

『星星』

『嗯？』

『日月星辰，往往蘊含宇宙中既定的軌跡和道理』

『所以能早一步窺見未來是嗎？』所謂一眼蒼穹之名的來由

『是有這樣的說法，但臣更相信星相所現，只是一個方向』那人淺笑

『成事，仍要在人』

似是起了興致，那人復又道

『吾皇可聽過命星之說？』

『聽過』

卻見那人伸手比向夜空，他順著那人纖長白皙的指，看見夜空中一顆特別明亮的暗紅色星辰

『那是吾皇的命星』

『只要命星不墜，無論相隔多遠，臣都能確定吾皇平安無事』

『謀師信這個？』他以為只是江湖術士胡言

『臣信』

『既是如此，那謀師你的呢？』

當時，那人只是狡詐說了句容臣保密，便沒有回答他

如今，暗紅色的星辰依舊在夜空中閃爍

他卻慶幸那人沒有給他答案

「也好……你沒告訴我，也好……」這樣，我還可以將天上每顆星都當成是你

如此，他也才有面對茫茫黑夜的勇氣

伸手進入虛空中，似要攫起一把星光，牢牢緊握

掌心裡其實什麼也沒有，就如那人什麼也沒留下

但，卻又是什麼都留下了

天上星、樹裡花、夢中影

每一粒塵沙，湖上每一道波紋，風中捎來一絲的梅香

眼底心裡，起心動念，何處，不是那人存在過的痕跡

時間，有時將人推遠

有的時候，卻是將人拉得更近

或許現在，他與那人之間，才是真正沒有了任何距離

他想

***  ***  ***

「每夜，閱大人都會登上觀星臺，就算那日刮風下雨，烏雲密佈，看不見一點星光，他也要站上一個時辰才會離開」

「後來那幾年，就算身體狀況不好，閱大人仍是堅持這個習慣」

「每夜、每夜的看著」

『只要命星不滅，無論相隔多遠，臣都能確定吾皇平安無事』

萬般堅持，僅是，想確定他平安而已

人皆知他葬魂皇得沉域第一智者輔佐

卻不知，他得的，只是四域裡最傻最傻的傻子

***  ***  ***

飲下不知第幾杯酒，看著身旁分毫未減的酒杯

他輕蹙雙眉，有些不滿地道

「吶，謀師你再不喝，這醰酒就要被我喝完了啊」

本該寂靜無聲的環境，似要回應他的話語，從不遠處傳來一道細微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雖是輕緩卻絕非習武之人所有

不急不徐，信步而行

彷彿這世間，沒有什麼能阻擋這道踅音響起

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腳步聲

腳步聲在他身後停下，隨著衣物細微的摩擦聲，似是有人同他一般背靠著梅樹坐了下來

屬於人的體溫，透著枝幹，一點一點蔓延過來，攀到身上熨進心裡

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回頭

「是你嗎？」

一句疑問似的肯定後，他持著酒盞，等了半晌，仍沒聽見任何回應

「來了怎麼又不說話？」

像是想起什麼，他無奈的笑了一笑

「罷了，你還是別開口的好」

「這第一句話，我肯定不愛聽」

換來換去，想來又會是臣罪該萬死這句

萬死萬死，他若真有那麼多條命好死，倒不如再陪自己，好好活一回

「我一直覺得今天的月，和那夜的月很像，謀師你覺得呢？」

望月滿盈，清輝染遍九州

天下事在一片月色下，彷彿都成就了這一份圓滿

沒有悲傷，沒有孤獨，沒有別離

「謀師，這世上，是否只有這輪明月可以永恆不變？」

幾十年、幾百年都這樣過去，人世興衰不定，唯獨它，規律的陰晴圓缺

變與不變，什麼才是永恆？

「罷了，今晚，什麼事也別管，我們專心喝酒就好」

低頭看向盛滿月色皎潔的酒，欣然一笑

「如今，你可以放心一醉了吧」

「沒有什麼需要掛心的」

「你答應過我會有這麼一天，可不能食言啊」

輕呡一口，任酒香在齒香徘徊滾動

他闔起雙眼，放低了聲

渾厚的嗓音，有訴不盡的溫柔

「放心，我已經回來了」

「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直到醉了為止」

「沒事的」

「我就在這裡」

「沒事的……」

***  ***  ***

當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站在那人房門前

房裡燭火仍亮著，他卻興了要離開的念頭，本要敲門的手復又放下

明日便是他與紀無雙約戰的日子，此時他理應在自己房內休息，但不知為何，盤坐在臥榻上運息一周天後，全身舒暢沒有什麼滯礙

卻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雖然戰鬥對他而言，永遠帶著那麼點興奮和刺激，但今夜的感覺卻不只如此，似是帶著一絲煩悶與不安，讓他輾轉反側

和神曲星對戰那麼多次，他從沒這種感覺

望著窗邊灑落的月，他忽然想起白日無言悲中泣說的話

「他與我喝酒，從沒醉過」

原來謀師，也會喝酒嗎？

「是誰？」

輕聲的問語，拉回他的思緒

「謀師，是我」

「嗯？還請魂皇稍待」

他聽見房間傳來穿衣的細響，想來，還是打擾到那人休息了

門扉從內拉開，那人一襲白色單衣披著外袍，銀白色的髮絲解下繁複的頭冠，僅用木簪紮了一個簡單的髻

比起平日雖是清雅卻一絲不苟的打扮，此時，眼前人更多了一分柔和與自在

「擾到謀師歇息了」

「無礙，臣也尚未入睡」

「倒是魂皇此時來訪，是對明日決戰尚有疑慮嗎？」

那人清亮的雙眼看著他，淡然的神色中有些擔憂

眼前人的認真，倒讓他有些難將來此的原因說出口

「無事，我相信謀師的安排」

「只是……覺得今夜月色很好，想邀謀師一起賞月……」

說完，他刻意輕轉視線，卻沒忽略那人微微勾起的唇角

只聽那人語帶笑意說道

「魂皇不提，臣倒沒注意到今日的月似乎特別明亮」

「既然魂皇有此雅興，臣自當奉陪」

見那人就要踏出房門，他這才想起外頭夜風冷寒，自己無覺，那人卻是受不得

「謀師換上一件披風吧，外面風大」

花園間一輪明月高掛於空，竟將黑夜照得如白日一般明亮

正值深秋，百花盡凋，園中只有一株梅樹上開著滿滿的白梅

那是當時遷居此地時，他命人帶來的沉域之梅

花園的石桌上，置著一壺酒

落坐之後，那人主動拿起酒壺並將在旁的兩只酒杯斟滿了酒

「臣那好友對魂皇說了什麼嗎？」

放下酒壺，那人笑著問他

那人的敏銳他很明白，也不覺得這個疑問來得莫名

「他只說，謀師你從沒醉過」

「哦？」

「而我一直以為，謀師你不會喝酒」

征戰四方，慶功酒宴從沒少過，但那人總是以茶代酒

「非是臣故意隱瞞，只是……」

那人拿起酒杯在手中晃了晃

「酒能醉人，臣卻不能醉」

每個判斷和決定，都需要最清醒的神智，任何一個差錯都需付上難以算計的代價

這酒，如何碰得？

「無論何時，都要這般清醒嗎」

「就算有我在，也不行嗎？」

認真看著眼前人，一身雪白色的披風，銀髮隨風輕揚，白皙的面容，在月色之下，更顯出塵脫俗

然而，淡然的神色下卻藏著無盡的紅塵紛擾

竟連簡單的一醉都圖不得

原來自己，還是無法讓那人全然的放心

像是明白他的想法，那人斂起眼睫

「臣其實也曾想，可以不顧一切的醉上一場」

「雖然不是現在」

「可是臣相信，在魂皇身邊，這一天，一定會到來」

四域一統，天下大同之日，一定會到來

抬起眼，一雙金瞳認真的望著他

「屆時，再與魂皇痛飲一醉可好？」

那人將酒杯舉向他，神色認真卻帶笑意

他亦舉起酒杯

兩只酒杯在空中輕擊，發出脆響

「嗯，說定了」

酒過三巡，那人仰首看著明月，忽然出聲低吟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那人眼底倒映著清輝，晶瑩透亮、平靜無波，卻是語帶悵然

不願那樣的愁緒縈繞，他亦開口道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註2)

無論時光如何匆匆流轉，他只懂得要緊握當下的每一個瞬間

那人似是沒想到他會接下後半句，一瞬訝異又化為釋然

「是臣迂腐了，當自罰三杯」

說罷，那人輕笑轉眼便飲下三杯酒，眉眼間仍是自在寫意

看著那人的樣子，倒也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或許他一生飲酒最大的敵手，是眼前這人也說不定

他在心底暢然一笑，原有的煩悶與不安竟都散去不少

於是舉杯，再飲

「今日，魂皇是為何事煩憂？臣可幫得上忙？」

為他斟完酒，那人驀地問著他

這世間沒有什麼事，能在這雙剔透如琉璃的眼中隱匿

縱然被看透，他也沒有絲毫反感的情緒，只是搖了搖頭

「謀師已幫了我一個大忙」

「現在，已經沒事了」

自自己看見那人的剎那，所有不安的情緒便一點一點消退

與那人同桌、談話、共飲，淡然心安，似有一陣薰風自身旁吹拂而過，帶走雜質，還歸一心純粹

他想，他或許已經醉了

卻是醉得無比清醒

「倒是，如果謀師願意，可否為我吹奏一曲？」

「吾皇所願，莫有不從」

那人不再多語，站起身來，纖指在空中輕畫，一支白淨如雪的長笛便幻化在那人掌中

「魂皇想聽什麼曲子？」

「隨你」

「那臣就獻醜了」

一聲清亮的笛音，乾淨如初冬降下的新雪

靠在石桌旁，他闔起雙眼，任心神凝於每道音符中

最初如雪般的寒意，隨著曲調越發高揚，逐漸帶上一股暖意

幽微處如山澗清泉涓涓而流；高亢者似扶風而上，直抵九霄邊外

一曲，上下四方天地盡覽於前，他知道，那是他們共許的未來

悠遠清冷的笛聲中，他聽見一縷隱而不明的思念，細疏、綿長，散入天地之中，始終不斷

道是無情，偏多情

他明白，這是那人的真心

笛音漸歇，他抬起眼，看見那人專注的神情

這份寧靜，他忽然很希望一直持續下去

只是曲有終時，時光也不曾為誰凝滯

餘音散盡，那人放下了雪笛，睜開雙眸

他同樣站起身來，走到那人身旁

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

「有你為我策謀，明日決戰不會有事的」

「放心」

看著那略帶擔憂的視線，他承諾

只見那人退了半步，收起雪笛，袍袖微揚，恭敬向自己一揖

「臣，在此待吾皇凱旋而歸」

扶住那人的雙臂，讓他抬起身來

「這是謀師對我說的，那閱天機呢？」

那人抬起金眸認真地看著他，一瞬也不瞬，似要望進他的靈魂裡、心魄中

半晌，那人溫潤的嗓音帶著鄭重

「戰場瞬息萬變，閱天機只願魂皇，平安」

平安二字，再尋常不過的希冀，在戰場上卻沒有誰能全然保證

一份衷心的祈願與祝福

無論勝敗，只要平安，就好

「嗯，我答應你」

「這沒喝完的酒就先寄著，等我回來」

「我還要看謀師喝醉的樣子呢」

他只記得，那人淺淺的笑了

他想，人們能輕言別離，只因不知，要見彼此一面需要多少緣份牽繫才能做到

若這緣份少了一寸、薄了一分，無論注入多少思念，都再無法牽起

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那夜後，他與那人天涯兩隔

再不相見

***  ***  ***

稍稍清醒的神智，忽聽得山頭另一端，竟似真傳來裊裊笛音

樸實的調子，出於鄉野之間

如此平凡

平凡

今生與他們兩人如此無緣的字句

「謀師，我似乎，有些想念你的笛聲了」

「如果……」

如果、如果

總盼著如果，他卻也明白這世間，從來就不存如果

「我知道雪笛在那場戰役中碎了，不過，沒關係」

「上次贈我一曲，如今換我還你」

「這是前幾年我在空域聽見的」

「雖然聽了很多次，但我這是第一次唱

「所以，不准笑話我啊」

他始終閉著眼，回憶那不知何時深植腦海的曲調

說曲，也不似曲，旋律平緩單調，倒更似在吟誦著什麼

一幕幕過往，卻隨之跌宕流轉

「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為了霸業，你願付出什麼？』

「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逆天而行，開創人間大同而善治的世界，閣下可有興趣？』

「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為償吾皇之願，即便背盡天意，臣也願一試』

「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唯願與世，和光同塵』

「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戰場瞬息萬變，閱天機只願魂皇，平安』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一道水痕伴著晨曦，自眼角滑過他的臉龐，落至所持的酒盞裡

睜眼，他只來得及看見波動皺摺的杯面

再舉杯，仍舊痛快得一飲而盡

淚和著酒的味道，漫至舌根，成了難以嚥下的酸澀

相伴的、錯過的、遺憾的、歡喜的

嚐盡百味，方證一份情的重量

從最初到最終，一生，原來，也不過如此

他知道身後的溫度還在，只是隨著夜色褪盡，也逐漸開始消散

「傻子」

「一輩子，你已經等得太久」

「所以這次，別再等我」

「待完成與你的約定，我自會去尋你」

一股濃郁的梅香隨著清晨冷冽的微風倏而縈繞於身

他卻只感到那熟悉的溫暖

站起身，將醰中剩餘的酒盡數灑向空中，任其染上晨光墜入塵土

一時間，酒香四逸

「我答應你，在此之前，我會好好活著」

他嘴角輕揚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此酒名喚浮生，傳言飲者輒醉，醉夢中，或見平生經歷之景；或見此生最思念之人』

『所有五感乃至情緒都一如現實那般真切』

『然而酒醒後，一切仍舊會化為虛無』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浮生，便是取此義』

『因其需埋至地下待近百年的時間才能釀成，是故真正飲過此酒的人並不多』

『待四域一統之後，這酒應該也已經釀好了』

『到時，謀師可願試飲一杯？』

彼時，他甚至還不知道那人是海量

一飲浮生，如夢一場

他曾在名為閱天機的夢裡醉過

如今夢醒，才知那人從來就活在自己心裡，何曾相離

站在過去與未來的交界，他眷戀得看著初升之陽，為朵朵白梅鍍上一方璀璨

最後一眼、最後一言

「謀師，再會了」

一聲道別，許下來世之約

斷了的緣份，終有一日，他要親手再次牽起

這是屬於他的霸道，自私與自信

轉身，斂起所有的情緒

墜下的面甲，掩起如鷹隼般銳利的眼，褪去溫柔，添上堅定與囂狂

前行的步伐，自此，再不為誰而停留

***  ***  ***

豔色的身影漸行漸遠

一朵白梅自樹上飄落，墜入那始終未動分毫的酒盞中

盪漾的酒面，竟彷彿倒映著一抹清麗的白影

輕輕勾起唇角，淡然一笑

(待續)

=================================================================

註1：

陸游  〈梅花絕句〉三首之一

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註2：

李白  〈把酒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酒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影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來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常照金樽裡。

本篇歡迎搭配Sayonara一起食用~~~
(翻譯在此中文歌詞)

如果覺得魂皇話變多……只好請多包涵一個喝醉的人  (不對
以上，感謝願意點進來看文的大家 XD

[ 此帖被雪飛飄渺在2014-10-14 21:4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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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飛飄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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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9)

6樓發表於: 2014-10-16 20:0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先謝謝好也的小花  ^^

番外        醉

暮雲知書進到鵷龍之殿後方一座雅緻的小庭園，一股和著梅花清香的酒氣撲面而來，薰人卻不刺鼻

但他，無心細品這其中芳味

只是輕蹙起了雙眉

緩步來到石桌後方，只見一時數不清數量的酒罈整齊擺放在地上

酒罈大部分皆已拍開了泥封，原來盛裝著的美酒全都涓滴不剩

暮雲知書本就蹙起的眉，又皺得更緊了

他抬起頭，看見熟悉的身影就坐在石椅上，從地上又拿起了一罈酒

「知書嗎」

「是我」

「既然來了就坐吧，別站著」

聽見叫喚，暮雲知書定了定神，小心越過那些酒罈，走到出聲的白影身旁坐下

***   ***   ***

「先生……」

暮雲知書看著拿起不知已是第幾杯酒的閱天機

若非地上那些酒罈為證，閱天機那悠然自得的樣子，只讓人覺得他不過是趁著月色正好，邀月淺酌罷了

那雙金色晶瑩的眼瞳，一如既往的清澈透亮

可是暮雲知書卻未忽略在那淡然的眼底裡，浮動著一絲難見的迷茫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亦或最近反覆發作的低熱又發了起來

總是白皙少了點血色的臉龐，此時卻帶著看似健康的紅暈

將出塵的神采，添了一分人的溫度

想起慶功酒宴之上，閱天機一反常態，開宴時便在眾將面前一口氣飲下三杯烈酒

眾將一時歡聲雷動，想從來都是以茶代酒的謀師，居然領頭先乾，自是為這場酒宴增添了幾分歡欣的氣氛

但，暮雲知書卻是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他看著閱天機和來敬酒的將士，乾了一杯又一杯

面上的笑意比起平日還要深上幾分

只是在沒人注意的時候，閱天機面上笑意依然，一雙金眸，卻是望向一旁空蕩蕩的王座，深沉得讓暮雲知書看不清情緒

「眾將都還盡興嗎？」

忽來的問語，打斷了暮雲知書的思緒

想起後來宴席上混亂的場面，他輕輕勾起嘴角

「嗯，雖然到後來恨殘影和收魄童子差點打起來，但還好炎帥攔了下來」

「眾人都很開心」

方才閱天機以不勝酒力為由，先行離席

暮雲知書卻很明白那不過是藉口，他家先生酒量如何他多少也有個底

但……

即使知道今夜的閱天機不對勁，他卻也不急著追出來

因為他知道，此時先生最需要的，只是一個能獨處

然後……靜靜思念的地方……

「那就好」

只見閱天機拿著酒杯，也露出輕淺的笑容

「這些年，也辛苦他們了」

隨之閱天機像是陷入回憶裡，一手支著頭，闔起雙眸

暮雲知書坐在一旁靜靜看著

月光灑落在閱天機身上，令本就清俊的面容，顯得更加輕減

寬大的袍袖下，掩不住越發削瘦的身形

這些年眾人沒少勸過他們的謀師，但，都被一抹淡笑擋了回去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特別想念他們那霸道的王

畢竟，讓人言聽計從可從不是專屬謀士的權力啊

如果魂皇還在……

許多事，許多路，的確只有一人能行

但有些事，有些路，若有兩人相偕，或許才能走得長遠而順當

否則，又何來那些在草堂等待的歲月？

想起那擋掉無數請柬，沒事便和先生下下棋看看書的日子

再看到如今清雅依舊，眉眼間卻仍是多了幾分滄桑的閱天機

暮雲知書忽然有些想回到那段與世無爭的時光

尋思間，閱天機那不算粗壯的手，一把舉起桌上的酒罈又要往酒杯倒

暮雲知書見狀，便快了一步伸手按住

觸手所及，一片刺骨冰涼，令他心頭一顫

「先生……你現在的身體不能再喝了……」

暮雲知書比誰都明白，長達兩年的戰事，閱天機為維持護守整個沉域的陣法，身體早已虧損得非常嚴重

只是那總是淡然而胸有成竹的神情，讓人覺察不出一絲端倪

欺騙敵人前，要先欺騙自己人

這基本的兵法道理，閱天機自己倒是實踐了十成十

停下動作的人，只是低垂眼簾，看著已經空了的酒杯，嘴角仍是維持那淺淺的弧度

「現在不能喝呀」

「那，知書你說，何時才是能喝的時候？」

何時，才可以讓自己不顧一切，拋開所謂的清醒

一句簡單的問話，暮雲知書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半晌，暮雲知書只能淺聲低語

「先生，你醉了」

「醉了？」

只見閱天機抬起眼，神色未帶一絲酒醉之人的茫然，一邊輕笑一邊認真地搖了搖頭

「不，我沒醉」

「我還不可以醉啊」

「可以醉的那天還沒到」

「我承諾過的」

面對那刺目的笑容，暮雲知書輕輕別開了眼

卻看到閱天機纖長白皙的十指，緩緩緊握成拳，復又放開

那溫潤的嗓音依然低喃著

「如果……這種什麼都握不住的感覺，就是醉了」

「那，和醒著，又有什麼差別」

就算清醒著，也是，什麼也握不住呀

「若醉了的世界如此無趣，世人又何必求這一醉」

「所以，知書，這不是醉，我也沒醉」

「哈哈，哈哈哈」

顛三倒四聽來毫無連貫的話語

自嘲、茫然、愧疚、無力，所有的情緒全掩在清朗的笑聲之中

那是暮雲知書未曾見過的脆弱

勸阻的手，緩緩從冰涼的手背上移開，然後反將酒罈提起，將空了的酒杯斟滿

「先生，不想笑，就別笑了」

「這裡沒有別人」

「醉了，也沒關係的」

此時此刻，比起清醒，醉，或許才是更好的選擇

暮雲知書忽然這麼想

他知道，這些年先生一直很自責

自責那年的錯算的一步

一步，是多遠的距離？

它或許近得只要抬起腳就能靠近

也或許遠得……費盡一生的力氣，也無法抵達

總說醉了，什麼煩惱都可以忘記

那麼……就醉吧……

如果，心上的傷，可以因此得到片刻的麻痺，少去一些疼痛

總是好的

「若先生不嫌棄，讓知書陪你喝吧」

「知書你會喝嗎？」

閱天機單手撐頭半瞇著眼，語帶笑意卻有些不信任

「先生可別小看我」

幾年前被無言悲中泣冷冷說一句連酒都不會喝還怎麼帶兵

激得暮雲知書這些年私下可沒少練過自己的酒量

此時連酒杯也不用，將酒罈舉起，就直接往嘴裡灌

看著暮雲知書豪飲的樣子，閱天機不無好笑的出聲提醒

「欸知書小心，可別嗆到了啊」

「咳咳咳咳咳」

暮雲知書沒想到香氣清雅的酒入口竟是這樣的烈，毫無防備一口灌下，嗆得他眼淚都流了下來

「知書啊，酒可不是這麼喝的」

閱天機不知從哪裡又拿出一只酒杯，將酒罈從暮雲知書手上拿回，將新拿出的酒杯斟滿

「先生這酒也太烈了些」

「不烈，又如何能醉呢？」

說不能醉的是先生，要喝醉的也是先生

先生果然是醉了

暮雲知書接下閱天機遞過來的酒杯，腦子暈乎乎地下了結論

「大戰方休，月色又正好，既然知書願意相陪，今夜我們就好好喝一杯吧」

「嗯，先生我先敬你」

說完，暮雲知書仰頭又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烈酒如火，暮雲知書一時間只覺所有神智都被灼燒殆盡，茫茫然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嗯？先生你用什麼術法，怎麼有好多個你？」

看著一臉很明顯已經醉得不輕的暮雲知書，閱天機忍著笑意感嘆道

「知書也長大了呀，連酒都這麼會喝了」

「先生，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暮雲知書鼓著紅通通的雙頰，努力撐起迷茫的視線，語氣裡有些埋怨

他已經能幫先生很多很多忙了，早不再是當初那個需要被保護的孩子

現在的他，也能保護先生了啊

「是啊，你先生我都老了，歲月可真是不饒人」

「先生在說什麼傻話，先生……還年輕……還要長命百歲…活很久、很久呢……」

只見暮雲知書頭垂得越來越低，到最後，整個人就這麼趴倒在桌上

閱天機笑著搖了搖頭

「還說要陪我喝，才一杯就倒了」

「不是一杯……是一杯…又一口……」

本該醉倒的人，悠悠地伸出食指辯駁，隨即，便徹底的失去意識，睡了過去

閱天機看著昏迷不醒的暮雲知書

纏繞難解心緒，不覺間，已是散去好幾分

曾經稚嫩的臉龐如今已是這般成熟，閱天機低垂的眼眸，盛著滿滿的欣慰

「先生知道，你早已是獨當一面的謀士了」

「無論是這些年，亦或今夜，先生都要謝謝你」

他伸手輕輕撫上那藍黑色的長髮，清澈的金眸沉了一沉

「你答應先生許多事，先生卻很少答應你什麼」

「就連那長命百歲呀，先生怕也是做不到……」

「知書啊，我這個先生做的實在很糟糕，是不是？」

一陣夜風拂來，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趴在桌上的暮雲知書也瑟縮了一下

想起深秋夜露刺骨，閱天機站起身走回房裡拿了一張薄被，卻不經意地瞥見壓在櫃子底處一件銀白色披風

『謀師換上一件披風吧，外面風大』

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他聽得真切又模糊

閱天機輕笑一聲

此時，若真醉了，該有多好

如此，他或許就不用這樣明白的知道，聲音的主人並不在身旁

輕輕將披風抽出，有些冰涼的緞面在十指觸及時，便化成一股暖流，流淌入心

將薄被披到暮雲知書身上後，他也將手中銀白色的披風披起

因發起低熱而不斷傳來的惡寒因此得到一絲緩解

身上傳來的溫暖，像極了那總是如火一般的王者的溫度

將暮雲知書方才喝完的酒杯拿到自己的酒杯旁，並將之斟滿

滿盈的酒液，清楚倒映著天上一輪皎潔的明月

「中、迷兩域經此一役，當數十年不會再犯」

「沉域，可以有好些時間休養生息」

「眾人也都安好」

「吾皇可以放心……」

閱天機抬起頭，在明亮的月光下，星辰的光輝都顯得有些渺小微弱

但他，還是一眼就在茫茫夜空中尋找到那顆暗紅色的星辰

較之過去，那顆星辰已是黯淡許多

然而這麼些年來，閃爍的星光雖是微弱，卻從未消失

相似的執拗，讓閱天機揚起嘴角，靜靜地笑了一笑

『這沒喝完的酒就先寄著，等我回來』

『我還要看謀師喝醉的樣子呢』

太過相似的夜，記憶總是不受控制啊，閱天無奈的想

隨之拿起眼前的酒杯，慢慢飲著，直到見了杯底

一杯又盡

他望向一旁仍是滿盈的酒杯，看了半晌

然後才又緩緩闔上雙眼

「吾皇……魂皇……」

「若臣說，今夜閱天機醉了」

「你，會回來嗎？」

夜風輕揚，隨著落花，拂到他面上，捎來一縷梅香

明月當空

暗紅色的星辰也依舊在黑夜裡閃爍

天地不留痕跡，安靜地運轉著

而他始終，沒有聽見那一聲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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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飛飄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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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9)

7樓發表於: 2014-11-02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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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六

「聽說魂皇回來了」

那日清晨，蒼白陰翳的雲氣，將本該漸亮的晴空遮掩得有些晦暗

夜裡尚未完全褪去的寒意，伴著獵獵刮起的陣風，吹進分列在鵷龍之殿的眾臣心底

本該沉靜的朝堂，卻因昨日策書公佈的一道消息，而浮動著一抹平日難見的躁動

每個人都在心中估量著這道消息的真實性

非是出於對有如傳說中的王有不信任，只是時光已經過了太久太久，久到足以抹滅一份堅持等待的企盼

有人以一生為代價只為留住那份企盼，但更多的人，則是在時光推磨下，漸漸遺忘最初等待的理由

「策書，魂皇真的回來了嗎？」

「嗯，我應該是沒看錯吧」

「晏靖……這種時候，如果可以去掉那個應該，會更妥當一些……」

「是嗎？」

可惜的是，立於朝堂之首的策書大人面對眾人的疑問，只是用著不大肯定的語氣說著，然後便笑意盈盈的止了話題

一刻鐘、二刻鐘，隨著時光慢慢流逝，就在眾人心中的疑惑逐漸擴大時

忽然一道青藍色的電光自天劈下，一時照亮半邊天地

烏雲密佈的穹頂，開始傳出一聲聲懾人心魄的雷鳴

大地也隨之傳來不尋常的震動

「寰塵十地，布武九天」

雷鳴狂風共奏的巨響、天現之異象，遠抵不過那一聲低沉狂霸的嗓音，令人震懾

一字一句，由遠而近，非是長嘯吶喊，低聲淺誦卻清楚的傳進在場所有人的耳裡

更清楚來說，那是越過耳膜直接在腦海中響起的聲音

霸道得讓人無法抗拒，唯有臣服

所有人皆抬頭朝向聲音來處仰望

半空中，鮮紅色的身影，配合著一旁越發密集的青藍色電光

彷彿成了天地混沌初開時，那把自天而降，焚盡了黑暗，點燃人世第一道光明的烈火

足踏之地，成就一代輝煌

「唯吾皇旗，萬眾一承」

一張大紅色的旗幟，用墨線繡著囂狂肆意的「煌」字，隨著如火的身影一同降至大地上

只見那道身影越過煌旗，向著鵷龍之殿一步一步，緩緩而行

步伐看似悠然徐緩，卻帶著一份踏破千山萬水，也無人能動搖的堅定

緩緩抬升的面甲，露出有如神祇雕刻出的無瑕面容，以及那雙睥睨寰宇，傲然囂狂的眼眸

周身散發而出的威壓，有如鬼神般，不斷在眾人心中揚起陣陣無法扼止的懼意

然而此刻的恐懼，倒更像一個定心錨，將本來懷疑不安的情緒，徹底安撫了下來

凝神間，所有人心中，都浮現相同的答案

空中的烏雲倏而散去，雷鳴止息、狂風停歇

乾淨湛藍的蒼穹包裏著猶如新生的大地

已然高升而出的豔陽，灑落在那道走向王座的身影，為其渡上一層耀眼的光芒

朝堂上，眾臣仰望烈火般的身影緩步拾級而上

隨之一個回身，豔紅色的袍袖翻飛輕揚

那張空寂已久的王座，終於再次迎回它的主人

「臣等，拜見魂皇」

不用言說的默契，眾人皆心悅誠服地下跪而拜，異口同聲喚出那近百年來，他們不斷盼著的名字

帶著祈願終成的喜悅之聲，響徹雲際

這一刻他們終於能相信

他們的王，真的回來了

***  ***   ***

「臣等，拜見魂皇」

這個高度的風景，他熟悉得有些陌生

眼前相似的景，不變之物，卻換了一張張未曾相識的面孔

不過方才刻意威壓下，他能感受到，那些低垂的視線裡，都有著不輸當時眾位皇將的傲骨

他彷彿能看到當年，與他征戰沙場人們的身影

縱然歷經時光磨洗，有些事物，卻還是能代代相存，留下一抹熟悉的痕跡

習慣性朝左側下首的位置望去，如月華皎潔的白衣，換上了淡藍色的年輕身影

再不復見的面容、被取代的位置，他心下早已釋然

多少歲月，那人便是站在那裡

抬起的視線，所見，只是空蕩冰冷的王座

如今，他低首俯望，卻也尋不得那道熟悉的目光

本該對視相知的一瞬凝眸

終究在輾轉流年中，交錯而過

十年

算來，與那人共處的時光，原來也不過十年

那些日子

短得，不過眨眼瞬間，便杳無蹤影

卻也長得，能在往後渺遠的時空裡，讓他反覆品味那人存在過的一絲氣息

此間十年，早已為這場相遇與錯肩，承載起一世光陰的重量

從今往後，他要開始學習過著沒有那人相伴的日子

儘管他或許，永遠也無法習慣

但……

再望一眼殿門外溫柔包覆著這片江山，遼闊無垠的蒼穹

他輕輕勾起嘴角

「眾卿平身吧」

***  ***  ***

三年後

「大軍是今日出城的吧」

「是呀，聽說陛下要御駕親征呢」

「陛下實在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英主」

「看來統一四域的日子不遠了」

阿三一邊聽著村裡的人熱烈討論著大軍出征的消息，一邊迅速將今日該處理的農事處理好，算了算時間，便向父親打聲招呼就出門去了

他興奮得跑到城郊的大道上，準備趁大軍出征的機會，親眼看看眾人稱頌的王長得是什麼模樣

不知道陛下有沒有長得比那人還好看呀？阿三在心裡想了想

他始終沒有忘記在三年前，那個佇立在一片金黃色稻穗間的豔紅色身影

如果有機會再遇到那個人，他還想問問，不知，他是否找到那位閱先生了？

不久，大道的彼端開始揚起陣陣塵沙，遠遠傳來整齊有序的馬蹄聲，和戰甲摩擦的聲響，除此之外，沒有多餘的嘈雜

只見數不清數量的醒目紅色大纛，上頭繡著「煌」字，綿延至天邊，隨風飄揚

如此壯盛的軍容，令從未見過軍隊的阿三看得有些呆了

行於軍隊最前方者，騎著一匹唯獨四足雪白的黑色駿馬，身上所著是少見的豔色戰袍，配上高大挺拔的身姿，讓人不住將焦點全放在他身上

阿三見了，想起夫子對當今陛下的形容，想著眼前人莫非就是陛下吧

只是…陛下那樣尊貴的人，不是應該坐在車輦中嗎

就在他反覆思索時，那匹黑馬就這麼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他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看見紅色的身影翻身下馬，然後向跟隨在後方的人不知說了什麼，大軍便退到數十尺之外

過程中，他只聽見一句「傳陛下口諭」

所以……

阿三忙不迭的跪拜下來

「草…草民……參見陛下」

他努力克制聲音裡的顫抖，努力完整說出一句話

心裡卻越發害怕，不明白陛下找自己這麼一個小童有什麼用意

自己曾做過什麼得罪陛下的事嗎？

「不用緊張，站起身來」

低沉的嗓音令阿三聽著有些熟悉，語氣和緩聽來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於是他股起勇氣站起來，抬頭望了望眼前人

誰知這一望，看得他更加驚慌

依舊是好看得他不知該如何形容的面容，整齊束起的豔紅色髮絲仍是隨風輕揚

和當年重疊而起的畫面……

「啊啊…陛…陛下……陛下您是當初…那個…那個……」

「嗯，是我」

「啊，那時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陛下恕罪」

聽到了答案，阿三嚇得又要跪了下去，卻被一雙大手扶了起來

「莫慌，我只是來向你道謝」

他沒想到竟會再次見到這個孩子

面對這個孩子，像是回到當初忘了一切的自己

此時，他不是王、不是皇，就僅只是「我」而已

「嗯？草民幫了陛下什麼嗎？」

看著孩子疑惑的神情，他輕輕勾起嘴角，然後單膝蹲下，讓目光與孩子平視

「你幫我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那時，若非這孩子無意間的一句話，他不知還要尋找多久，才能尋回自己和那人……

許是他和緩的語氣令孩子放鬆許多，只見他一如當年歪頭想了一下，忽然握拳擊掌

「啊！陛下是說閱先生的事嗎？我後來有問夫子閱先生的名字哦！這次我可牢牢記起來了」

「他叫…叫……」

信誓旦旦的說著，可話到了嘴邊，腦中本該深刻的名字，卻又消失無蹤

「唉唉，我明明有記得的呀」阿三不無懊惱的說著

「閱天機」不想，眼前的王者為他補上了答案，一字一字清楚而柔和的說著

「他的名字叫閱天機」

「啊，對，就是這個名字！」阿三開心的笑了起來，然後像是要證明自己的確下了功夫，於是繼續認真的說「我聽了很多關於閱先生的故事哦！農事、水利、兵法、天文地理，閱先生好厲害好厲害，什麼都會！」

「只是聽夫子說閱先生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道陛下有找到閱先生嗎？」

阿三興奮的問著，卻只見眼前王者微斂眼睫，緩緩側過了頭，一雙暗紅色眼瞳望向遠方，目光變得渺遠

那平靜柔和的神情，像是投入了一顆石子，盪起漣漪，浮現一抹悵然

不知為何，阿三看著，只覺有些悲傷，心裡都酸疼的酸疼的

半晌，阿三才聽到有如低喃的回答

「有，我有找到他」

「只是現在……」

「他又去了更遠的地方了」

阿三聽完反倒比說話之人還要焦急

「那可怎麼辦呀」

孩子認真擔憂的目光，讓他笑了笑

明明毫不相似的眼眸，無論三年前或現在，始終透著一股難言的熟悉

面對這個有些天真的孩子，他似乎總能得到一絲放鬆

「如果有一天，對你很重要的事物不見了，你會怎麼做？」

「嗯？」反拋而來的問題令孩子愣了一愣「很重要很重要嗎？」

「嗯，非常重要」他點點頭

孩子皺起雙眉，水亮在大眼在眼眶裡轉呀轉，不久才又轉了回來認真看向他，語氣堅定的說道

「那就只能努力的找吧，既然是那麼重要的事物，無論花上多少時間，都一定要把它找回來！」

那認真的神情，童真又純粹的言語令他莞薾

「是啊」

「我的答案和你一樣」

一世尋不得，便再尋一世

縱無輪迴轉世，墜落黃泉彼岸、阿鼻地獄，他亦坦然行之

對著滿是不解的目光，他伸手撫上孩子的小腦袋，然後便站起身來，牽過一旁的座騎，翻身而上

他低下視線，對抬起頭看著他的孩子認真說道

「以後你若有想要守護的事物，記得……」

「無論如何，都一定要緊緊握在手中，絕不能輕易放開」

「這世上有太多東西，錯過，便是永遠的錯過了」

話語中掩之不及的遺憾，阿三雖仍有些不解，卻還是鄭重的點了點頭

「我會記住的」

反正只要記得，長大以後就會懂了吧，夫子總是這麼說

語畢，阿三能感受到在馬上的人，浮起一絲笑意

「我將最重要的事物交給你了，替我好好保管吧」

一聲馬兒嘶鳴，阿三還沒反應過來，只見再次揚起的塵沙迅速掩蓋了那道巍然堅毅的身影

「下次，不准再忘記他的名字」

唯留停在風中的話語，緩緩在耳邊飄盪

略去的主語所述，或許，不只一人

阿三就在道旁看著大軍越行越遠，直至夕陽西垂，遠遠聽見父親呼喚的聲音，他才回過了神

移轉的視線讓他發現身邊忽然飄落了好幾朵梅花

阿三抬起頭，竟見數以萬計的白梅，在空中悠悠飛轉

尤如一場提早來到的初冬之雪，自天而降，帶著初生的乾淨、純然

梅群乍看凌亂無序，隨風紛飛

但若細觀之，朵朵白梅卻似是有著靈性與規律，隨著大軍行走的軌跡，飄然而去

那日，大軍行至疆界，不知從何而來的梅花，宛若方自枝芽上盛開的神采，便毫不留念的離了枝，在大軍裡穿梭、縈繞

伴隨而來的清雅之氣抹去一絲行軍的肅殺

見著如此奇景的將士們無不驚奇得四顧回望

回首所見，渺渺茫茫，是一道由白梅鋪墊而起，送離人遠行的歸鄉之路

盡頭，唯見讓夕日染上一抹艷紅的故土

紅與白和諧交融的畫面，深深烙印在眾人那一眼回眸的記憶裡

大軍之中，唯有佇立在最前方的身影始終沒有回頭，只是拉了拉韁繩，放慢前行的速度

白梅飄啊飄，緩緩追上

最後飄落在寬大掌心中，被溫柔的緊握

觸之不化的雪，能停留在灼熱溫度旁的一抹白

他明白，現在，還不是他可以回頭的時候

縱然回首所望，會是那最思念的風景，他亦不會回頭

無論過去、現在、未來，他的視線，只會、也只能是前方

直至，見到他與那人相約的盡頭

「送到這裡就可以了」他低語

鬆手，任白梅隨風悠悠盪盪，漸行、漸遠

吹至他再觸之不及的遠方

斜陽殘照，獨映一道孤絕之影

兩道再無法交錯的軌跡，以思念為引，跨過時空流離的阻隔

無須真實存在，亦無須更多言語

一切，他都懂的

策馬繼續前行，一步，踏破沉、中兩域的界限

萬里征途，將從足下所踏的這一步為始

『天下戰火，只為吾而輝煌』

他將以此身為引，點燃四域戰火，焚盡動盪，一統塵寰

『因為吾是』

天下大同，絕不再只是那人心中的畫面

『葬魂皇』

他承諾

***  ***  ***

後來在中域的一處戰場上，他遇見了紀無雙

似是心有靈犀般，兩人聯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便了斷敵方將首的性命

餘下殘黨，不堪兩軍夾擊，不到片刻便選擇全數歸降

煙硝漸散的沙場上，兩軍分列對峙，為首的雙星於陣前凜然而立

同時而生，卻從未好好說上一句話的兩人，在久違的對視中，看見彼此眼底相似的蒼茫

一觸即發的肅殺，在兩人收起手中唯一不變的兵刃時，瞬間化消於無

那夜，兩軍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王和盟主去了哪裡，一夜未歸

一片月色下，消失的兩人躺在草地上，望著朗朗星空，共飲著一壺酒

「天魁，你變了」

他聽見身旁的人打破沉默

「你又何嘗不是」

他沒有忽略白日在戰場上，紀無雙果斷的出招，和明顯變得更為銳利的眼神

仁慈依舊，卻少了寡斷

他們仍是這片大地上的異數，突生之雙星

然握之不及的流年，帶走了過去，卻在他們的生命裡斧鑿出一道抹不去的痕跡

成了如今再見的樣貌

「是啊」

「這世間萬物，又何來不變的存在」

就如曾幾何時，這世上，他們已成了彼此唯一的故人

曾經擁有的，在歲月掏洗下，早就什麼都不存了

「天魁，或許我們都輸了，輸給了這眼不能見、手不能觸的光陰」

「是嗎」

他站起身來，抬頭仰望無垠夜空

廣布於夜的星辰，閃爍著璀璨的光輝

「只要本皇還活著的一天，就絕不會輸」

語氣中，沒有絲毫猶疑

半晌，他聽見紀無雙輕笑一聲

「你這份固執倒是一如當年未變」

能繼續在斑駁的時光裡前進，所恃者，不過是心底這份永不妥協的執著

這點，他們都是一樣的

「所以此次，你之征途，將行往何方？」

「本皇征途的方向，始終只有一個」

「紀某一直很好奇，你這條征途的盡頭，該是什麼樣的風景？」

『天下大同的風景嗎？』他見那人將目光望向遠方，渺遠而遼闊

『那是一個四域百姓皆能安居樂業，再不受戰火屠戮波及，人之命運，皆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世界』

『屆時，或許吾皇再不需要臣，而天下也再不需要吾皇』

那時，他望著那雙盛滿流光熠熠生輝的眼眸，找到了此生唯一的方向

「若是如此，那定是一幅，極美的畫面吧」紀無雙學著他站起身，將酒壺遞給他

「這次，便讓紀某助你一臂之力」

「隨你」

將酒壺湊到嘴邊，喝下一大口

灼熱甘甜，最後再化為苦澀

入喉之酒極劣，但他們，卻似品著佳釀，一口一口，喝得甘之如飴

「不過先說好，紀某是因為相信閱先生才幫你的」

「時至今日，本皇對你的評價仍是-----活著可恨，死了可惜」

「哈哈哈哈，好說了」

那一夜究竟是誰先醉了，亦或根本沒有人喝醉

此間勝負，早已無人在意

只因他們不再是命中註定對立的宿敵

而今的他們……

不過是兩個同被時光遺忘的旅人而已

有了紀無雙在中域的勢力協助，煌軍很快統一中域，進兵迷域

由於煌軍對待歸降者非常禮遇，加之軍紀森嚴，未曾發生過欺壓百姓之暴行

所到之處，又輔以農耕水利技術的傳授

在四域開始有了仁義之師的美名

迷、空兩域因內戰而民不聊生之地，百姓無不打開城門，心悅誠服的選擇歸降

豔色身影伴隨噬血長槍，行走四方

所到之處，盡是金戈鐵馬，狼煙戰鼓

然喧囂之後，獨不見血海飄櫓之景

『大蓋天下，然後能容天下；信蓋天下，然後能約天下；仁蓋天下，然後能懷天下；恩蓋天下，然後能保天下；權蓋天下，然後能不失天下；事爾不疑，則天運不能移，時變不能遷。此六者備，然後可以為天下政。』

烽火滌淨一雙雙悲傷的眼眸，彌平亂世，換得新生光采

熟悉的嗓音總是伴著他走過一場場征伐

那人說過的每一句話，自然而然地實踐於他每個舉手投足、思忖決斷之間

一切早已鑄為心魂，融入他之骨血

此間二十年，四域，盡歸一統

***   ***   ***

晴朗無雲的天，湛藍沉靜，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

雲海翻滾流轉，如浮空浪花，將四域江山悄然遮掩，若隱若現

位於四域中心地的天峰之巔，遠遠望去，唯見一抹突兀的色彩佇立其上

他靜靜望著眼前無窮無垠的天地，很久、很久

凜冽寒風吹拂，頂上雖是豔陽高掛，卻是驅不走一絲寒意

高處不勝寒這老生常談的道理，這麼多年，他卻還是習慣不了

他已算不清有多久的時間，沒有這樣什麼都不想，放任思緒漫延漂泊

天地裡僅餘偶爾呼嘯而過的風聲

『這世間，每個人眼中所望都自有一片天地，無人得以全然相似』

『吾皇心中之天下，又是何樣貌呢？』

「如今，我是否，終於看見你眼中的天下」他問著

足下所踏，是千年不化的皚皚白雪，在豔陽照射下，反射出刺目的光亮

一片眩目中，他恍然見著那道似已陌生的身影

這些年，他幾乎不曾想起那人

但描摹著記憶中的眉眼，卻還是可以那般輕易

熟悉得，似只是下意識的動作

凝神一望，光影消散，手中僅餘和那人一身白衣相似的雪花

緊緊握起，掌中炙熱的溫度，片刻便將雪花化作無色的水光

「然江山多嬌，卻是無人共閱」

「真想……讓你見見這片風景……」

交映在彼此眼底的畫面，該是何其相似，若能共賞，當能驅散這份立於高處孤寂刺骨之寒

他將沾了雪水的水覆到面上，只覺一陣刺骨的冰涼，凍得他更為清醒

他蹲下身，緩緩躺到和那人相似的色彩裡

「紀無雙雖然還是煩人，但有他協助，征途的確是快了許多」

「晏靖是個很優秀的謀士，策書將他教得很好」

「迷域的地形確實詭異難行，若無你之山川圖，不知，還要吃多少虧」

…… …… ……

他躺在那裡，說了這些年發生的事，雜亂無章，想到什麼便說什麼

一雙眼，始終認真望著那片濃得化不開的蒼穹

他說了很久，直到一身火紅戰甲幾乎都要為白雪全數覆蓋，他才發現在這片大地最接近穹頂的所在，卻還是離天，很遠、很遠

原來在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意識裡，還是抱著幻想，幻想著走盡了這條路，或許還是能再次見到什麼

但，他心中的念想，和眼前的景象，終究不是同一個樣貌

於是他停下了話，任雪花片片飄落

隔了許久，低沉極富磁性的嗓音才又輕聲自雪中透出

「謀師啊」

「怎麼辦」

「我還是……」

想你了，簡單的三個字，他卻說不出口

說了又如何？即便他已是握有四域的王者，仍是跨不過生與死之界線

言出必行是他的原則，說出口卻無能為力之事，他真的很厭惡

若不說，便能當作不存在，這世事，不知該容易幾分

「你告訴過我許多事，我都有牢牢記著」

「但是……你獨獨忘了告訴我」

「該怎麼樣，才能忘卻我所記著的一切……」

以為放下的，原來，不過只是把許多感覺藏到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而不去想起而已

曾經忘卻，費盡心思地尋找，現在卻又開始想要忘記

每一句話、每一個笑容、每一次低垂的視線……每一道相伴的畫面，如此鮮明卻是觸之不及

那是心底最後的暖流，卻在不經意卸下防備時，滾燙的溫度直入心窩，將人灼得生疼

那份疼痛，逃不得，躲不了，只能靜靜待它焚燒、蔓延，直到再次結痂

如此反反覆覆，痛得讓人想要將之連根拔除，卻又捨之不得

若是連痛都遺忘，那曾有的一切，便真的，一點痕跡，都不存了

何其矛盾、何其諷刺

路行至最終，望盡天下，然後方知

天下之大，人世浮沉，所求者，終究唯有那一人，也只是那一人

那日，天峰除卻多了那聲聲規律和緩的心跳，依舊擁著與世隔絕的寧靜

雪落無聲

***  ***  ***

「汝來了」

他睜開眼，只感覺一股和煦溫暖的微風迎面而來，散去寒意，讓人無比舒適

身所處之地雲海遼繞，視野卻非常清晰

聲音來處，一人頭戴冕冠，一身白底長袍以金線繡有龍騰圖樣，貴氣非常

隨風晃動的琉璃冕旒雖略微遮掩了面容，然其散發出的氣息，卻仍透出一股非凡人的精緻莊嚴之相

其語，輕緩淡然，不帶悲喜

這樣的聲音，他不是第一次聽見

「你是，當年救本皇之人」

眼前人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的望著他

透過冕旒望來的視線，不帶任何情緒意念，只是純然的望著，卻隱隱讓他感受到一股無邊而來的壓力

雖是如此，他也並未低頭，僅是不卑不亢地坦然回望

眼前人依舊不語，只是袍袖向半空輕揚，喚出一面巨大方鏡

「汝看見了什麼？」

他望著鏡中倒映的湛藍之色，回答道：「一片汪洋」

「百年前，這片汪洋是一塊廣袤無邊的沃土，人們在此農耕安居」

「不過百年的時間，而今此地從桑田成了滄海」

「人世百代更迭，便是看似永恆不變的山川，也都自隨天道興衰時刻而變」

「再如何輝煌，於天道亦不過短暫一剎，一切終歸沉寂，留不得一絲存在過的痕跡」

「此為自然」

「天魁，四域的王者，吾問汝，天下間可有一物堪稱永恆，值得汝之執著」

平靜無波的話語，道盡流年盡褪後的真相

一份違不得的創世之理

歷盡滄桑，行至終途，唯餘空然寂靜

無淚、無苦，無憂、無懼

卻也無歡、無喜

然而若要將所謂的曾經，只因逝去便否定存在的價值與意義，他，絕不允

更何況他之道路，從不為順天而行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然情之所鍾，正在吾輩」

「一字，便是本皇的答案」

「一字，情嗎」

「人之欲望與爭鬥多因情而生，加之情易變也易逝，永恆又該作何解」

白衣聖者並未給予他的答案任何批評或讚許，只是繼續問著

「情之柔弱，卻勝於千萬物之剛強，人因有情而能堅韌無畏，為子、為父、為友、為臣、為君、為天下、為蒼生，莫不如此」

「山川會因時光摧折，情卻不因流年而稍損」

他單手輕覆上胸甲，規律的跳動一下一下傳至掌心

「此情於存在之始，便是永恆」

因此情，方能跨越所有阻隔的界線，繞之於心；伴之於身，尤如自掌心流洩而去的事物從未消逝，成為前行無悔的動力

這是他之永恆，他與那人共同守護的永恆

語畢，他不待白衣聖者的回應，便轉過了身，起步準備離去

行至三步之外，他才聽得白衣聖者悠悠然的說道

「曾有一人，對吾說過相同的答案」

聞言，他停下了腳步

「他言，終有一日，他之王者會讓吾見證天下大同而善治的世界，以及所謂的永恆」

「如今，吾確實收到答案了」

白衣聖者見豔紅色的身影側頭回望

「吾可以告知汝，他在何方」

只見那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有了一瞬的波動，卻在轉眼間復又化為平靜

「他之行蹤，本皇自會尋找，不勞費心」

「汝不怕自己會再次遺忘嗎？」

「心若未亡，何來相忘」

再次回過頭，堅定的步履復又前行，一步一步，踏出這片世外仙境

那遠去的跫音，從不為世所羈，卻為一人執著而行

「天魁，汝之霸道與自信，當真未變」

白衣聖者望著散去的身影，獨自沉吟

涉世，於他之理念相悖

當年卻不知為何，望見身為異數的雙星重傷垂危，但雙眼的生命之火，卻燃燒得更為熾烈時

他最後選擇了出手相救

而今想來，或許他只是想知道一個答案

在數不清的年歲裡，他已看得太多

從何時開始，心底已經什麼感覺也沒有

時光沖蝕的，又何只是山川萬物；所有的情感，似乎也磨洗殆盡，隨東流而去

道法自然，是否真是唯一真理

如今觀之，或許，情，才是這世間最終的答案

那個他已然忘記的答案

驀然地，他想起曾與他誓不兩立的敵手，更早更早以前，他之摰友

曾幾何時，他們開始分道揚鑣，重情交契的眼眸，一者僅餘淡然；一者僅餘狂狷

錯肩剎那，早已憶不得，想不起

一切的一切，盡在風中，輾轉而逝

***  ***  ***

關於那位統一四域的王者，後世流傳著各種傳說

傳說，曾在他帳下的將士，在戰場之上，從來只見得他的背影。他們的王永遠會立於戰場的最前端最危險之處，以高大的背影守護他的臣民

傳說，無論行軍至何方，他的帳中，永遠會掛著四域山川地形圖，即便兵燹停休，他之宮殿也始終掛著這四張圖軸

傳說，他極愛沉域之梅，並將其栽植至其它三域，四季繽紛之景，成了當時人們爭先恐後一睹的畫面

傳說，每年的某一天，他都會回到沉域，摒去眾人，獨自前往一處山中，沒有人知道他到哪裡去，亦不知其原由

傳說，他未迎娶一妃一嬪，亦未留下子嗣，甚至他之王朝在他之後並未再立任何一位王，然其王朝之興盛卻延續了數百年之久

傳說，他擁有與天相譬的壽命，但卻在一統四域的數十年後，杳然無蹤，離世而去。最多人的說法，是言其本為天上神祇，而今完成了使命，自當回天庭覆命。除此之外，卻也有一說在沉域頗為流傳，說其在安頓了天下之後，便去尋一位對他極為重要之人，並同其歸隱山林，從此不問世事。何者為實，何者為虛，早已無據可考

生與死猶如都罩著一層濃霧的絕世王者

披著神祕的面紗，散於天地之間，卻人們心中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跡

永世長存

***  ***  ***

轉眼，又是十年

沒有那人在的日子，似乎，總是過得比較快

這些年，四域再無戰亂，百姓皆過著和平安樂的日子

最初的約定，他已然完成

於是他又回到了壺天草堂，與那人初見之地

他眷戀的撫上那人留下的每處痕跡，翻開佈滿他筆跡的書冊

環顧一遭，刻畫入心之景早已無須記憶，只是再留這最後一眼

半晌，他起手劃破陣眼，令時空凝滯的陣法瞬然崩解

急劇加速流動的時光，讓眼前所見的一切開始隨風灰化

連帶立於陣眼的他，也感受到生命的能量逐漸從體內流逝

他勾起嘴角，漾出一抹多年未曾浮現的弧度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山頭上，蓊鬱茂密的竹林，全都枯黃凋零

時光瞬間吞噬了竹林盡頭那座遺世獨立的草堂

以及那年一立一跪間，許下一生誓言的身影

化作裊裊雲煙，共天地而滅

茫茫渺渺間，迷霧之中，出現一座亭子

亭中置有一酒壺，和兩只酒杯

一只已空，另一只還滿盈著

他進入亭中，仰頭便飲盡杯中之物

入喉之後，他輕笑出聲

溫潤清爽的口感，帶著餘韻回甘的清甜，杯中所盛哪裡是酒，分明是那人最愛的茶

用日升之前凝結的露水所泡之春茶

「欠下之酒，待來世再飲，是嗎」

隱涵的心思，稍有不注意，便會遺漏

所幸他已習慣，在乎那人如髮般的細膩

帶著笑意抬首，前方，有著一道由梅樹並列修築而成的道路

『魂皇』

『魂皇』

每踏一步，那人微冷的嗓音便在耳邊更清晰一分

『魂皇』

恍惚間，梅林深處，似現出那道思念的身影，背對著他，一步步，往盡頭而去

而他，卻反而停下腳步，任那身影脫離自己的視線

和時光的追逐終於來到終點，只要那人好好的，他不急

「去吧」

「但這次要記得慢慢的走，好好的走，莫再讓自己受傷」

「平平安安的，我很快就會去尋你」

縱然過盡千帆、滄海桑田，唯獨眼前的身影，一如初見

此生不變，來生不換

曾經的錯過是遺憾，亦是一道承諾，承諾下次重逢，當不再放開所執之手

盡頭，無論是來世或地獄，他都將長伴在那人身旁，直到海角天涯

永生、永世

***  ***  ***

幾代春秋，磨去了真相，留下璀璨光華下的碎晶，閃耀著剩餘的光采，成為人們傳頌的歷史，繼續流唱

所有傳說，如今成了無可追尋的謎

但屬於他們的故事，現在，才要開始。

(完)

===================

小後記：

寫到最後一章時，新劇已經出來了，所以有小小借用新劇裡的內容

這篇最一開始，只是起於聽到了林志炫演唱的煙花易冷
聽著裡面的歌詞，腦中浮現魂皇回到沉域，人事早已全非
而謀師在過往的時光中一直等他回來的畫面
所以文中有不少場景是歌中提供的靈感，雖然當時，我根本沒想要寫這麼多
而且寫到後來，也跟一開始想的完全不一樣了 XD

謝謝願意點進來看這篇文大家
謝謝你們忍受我有點莫名的說故事方式
這篇正文暫時到這邊結束，番外沒有意外的話應該還有一篇

至於來生的故事，就會來到甜蜜蜜的現代了
以此心安處是吾鄉這篇為始，之後有機會會再更新~~ (不要亂開支票XD

以上，真的非常謝謝看到這邊的大家！

此心安處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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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飛飄渺

級別: 聖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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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9)

8樓發表於: 2015-02-16 11: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番外     唯君

「此事還是先別讓謀師知道」

「嗯，我明白」

迴廊之上，一藍一紅的身影摒去下屬低聲交談著，兩人面色凝重，視線不約而同的都望向前方巍峨的大殿

曾經那樣凜然矗立在天地間的宮殿，而今莊嚴依舊，卻染上一絲蕭索的氣氛

是否，無情之物如它，亦感知了他們都不願承認的事實？

「有什麼是吾不能知道的嗎？」

兩人驚訝的回過頭望著來人，許是方才思慮過重，煌軍唯一一位未負武功之人的腳步聲，他們竟都未曾察覺

「參見謀師」迅速斂去驚訝的神色，暮雲知書和凌霜節同時向來人行禮

「此處無人，不用多禮」伸出雙手輕扶起兩人，閱天機帶著平日慣有的微笑續道：「說吧，有何事是吾不能知曉的？」

雖然不確定謀師是何時前來，已將他們的對話聽去幾分，但想到那些謠言的內容，暮雲知書和凌霜節很有默契的選擇同一個答案

「也無甚要事，謀師日理萬機，這點小事屬下自會處理妥當，請謀師放心」

身為煌軍唯一的女將，凌霜節向來以冷靜心細的特質而屢屢被指派執行重要任務，此時一番話說得自然而堅定，語氣中挑不出一點隱瞞心虛的破綻，在旁的暮雲知書也為凌霜節的鎮定暗自佩服，但……這話要瞞別人定是綽綽有餘，若是要瞞他家先生，或許還差了那麼一分半兩……

這份完美唯一的破綻，便是佇立他們面前的人，是那一眼便能覷破蒼穹的絕代智者

果不其然，只見閱天機仍是淺淺的笑著


「你們要說的，吾早已知曉了」望著像是做錯事被當場抓住而有些驚恐慚愧的兩人，閱天機略帶調侃語氣說著

「若連這點事都不知道，吾這謀師之職，也該換人做了」

「謀師……」

雖然明白閱天機是為了緩解他們的尷尬而故作笑語，然而望著早已聽說此事卻依舊一派雲淡風清的身影，凌霜節心底卻只覺更加酸澀

這三個月來，若非眼前人始終冷靜排佈著種種計策，穩住大局，煌軍或許早在魂皇失蹤後便因軍心大亂而分崩離析，進而被聖教和泉勢千秋的勢力所吞噬

卻不想，這份淡然自持，竟成了他人攻訐的利器

『聽說就是謀師和聖教皇、玉世論這些人聯手，害死魂皇的呀！』

『你看謀師聽說魂皇失蹤後，居然一點難過的樣子都沒有，連炎帥都還失神了好幾天呢』

『我看啊閱天機已經謀畫很久了，為的就是要取代魂皇自己當王！』

『虧得魂皇那麼重用他，沒想到倒頭來是頭白眼狼，利慾薰心，忘恩負義呀！』

一句比一句還要難聽傷人的話語，不知何時在軍中甚囂塵上，很快的就傳進她的耳裡，初聽之時，她氣得直接將對話的兩人軍法處置，並下令再有類似的話語傳出她定嚴懲不殆

然而一向以軍紀嚴明著稱的煌軍，相關的謠言卻始終在軍中不斷流傳，雖然明白應該是有心人在背後操弄，可是一直找不到相關證據

她不捨，不捨那道徹夜埋首於戰報中，蹙眉深思的身影，費盡心血至此，還要遭人誤解誣陷

「無妨」似是明白凌霜節隱而未言的心緒，閱天機只是輕淺的說了兩字，帶著一點安慰的意思

暮雲知書知道，這句無妨，不是逞強，而是先生他真心覺得無所謂

那些話語，傷的，只有在乎名譽之人，而他的先生，最不在乎的，便是此事

權力薰心也好、忘恩負義也罷，先生要做的事，想走的路，從不因任何一種評價而有所改變

這世上，看得清真相的人太少，相信謊言和假象者卻又太多

眾人皆曉先生的不變，卻未曾看見那一夜夜的失眠；一次比一次還要耗神搜靈術法，在黑夜裡反覆進行著

只不過所有的疲憊和蒼白空茫，最後都會隱沒在暗夜無光的虛空中，杳無影跡

見不得光的悔與痛，又有誰能懂

旭日再起，伴著朝露立於天地間者，仍舊是無情善謀的沉域第一智者

一切，理當一如既往

然，晨曦始終喚不回那道應當永世不垂立於先生身前，為先生擋下一切風雨的寬闊背影

「知書，召眾將至鵷龍殿集合，吾有事要說」

「是」

暮雲知書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應了下來

或許從今往後都是如此，盡己所能完成先生的託付

因為除此之外，先生最需要的，他們誰也給不了

「起風了啊」

暮雲知書轉身離去前，聽見閱天機低聲輕嘆，他回過頭看著仰首凝視天空的閱天機

倏然刮起的陣風，將閱天機的寬大的袍袖吹得獵獵作響

倒映著蒼穹的金眸，閃爍著一抹流光，緩緩盪漾

彷彿下一秒便要乘風歸去的謫仙人，卻在凡間紮了根，為他們撐起一片天地

縱是遍體鱗傷，仍舊屹立不搖

藍天裡，白雲隨風翻捲，迅速流動，宛若無根浮萍，漂泊東西

竟似那滾滾奔逝的流年，一去，再不復返

***  ***  ***

「退兵？」

鵷龍殿上，煌將齊聚，卻在閱天機一道軍令下，向來無所畏懼的將軍們，面上全都換作驚愕不解的神情

「謀師，無緣無故的為何要退兵？就算現在聖教氣勢正盛，吾方暫居劣勢，但也不到要退兵的程度吧！」

煌將中性情最急躁的任君狂，馬上為眾人提出疑問

眾人目光全都聚集在立於左側首位的白衣智者

縱然正中的位置如今已然空懸，而煌軍也以閱天機的軍令為首，但閱天機卻從不曾跨過那條界線

「守在宕炎血海的恨殘影以及收魄童子日前傳來消息，言及冥帝勢力有復興之勢，並有意聯合?邪之域與無扉古塔，一同向吾方出兵」

語畢，閱天機仍是神色寧靜，在場眾人卻都變了表情

「竟有此事！」

「冥帝居然沒死嗎？」

當初冥殿一役，雖是徹底擊敗了冥帝勢力，冥帝也重傷墜崖，雖是萬死無一生的絕境，但因始終未尋得冥帝的屍身，使得沉域一直有冥帝尚在人世的傳言

而今看來，傳言並非空穴來風

乍聽消息的暮雲知書蹙起雙眉，隨即道出如今的兩難之局

「鎮守於宕炎血海雖皆是精銳部隊，然以守城而言兵力仍顯不足，且若是三方勢力合攻，宕炎血海定然不保，屆時……」

「可是若此時退兵，這段時間征戰的成果不都白費了嗎？」

鬼萬象雖知情勢兩難，但若如此輕易捨下眾將士以血汗打下的江山，卻也是不甘

在旁聽著的任君狂目光忽然一亮，似是想到了什麼

「既然如此，我們何不繼續打下去，等統一中域後再回頭對付冥帝！」

不想他此話一出，殿上氣氛更顯低迷，眾人莫不對此輕輕搖首，鳩魔魂更是不客氣的直接伸手扶額

「眾將的想法吾明白」閱天機微微一笑，但隨及斂起笑意，悠然卻鄭重的啟唇說道

「現下，聖教與泉勢千秋趁章武韜義群龍無首之時佔領中域大部分的派門地域，吾方雖在中域已有立足之地，卻終屬客位。先前中域勢力三分，吾方尚能與其聯合、分化互相牽制抗衡，如今這樣的平衡已被打破，煌軍反成聖、泉兩方合攻的目標。即便與之對敵，也非旦夕間可統一中域，而這段時間，宕炎血海必然淪陷，屆時，吾方將陷腹背受敵之境，進無方、退無地，結局，相信眾將皆能明瞭」

再危急緊張的局勢，在這道如山泉般清冽淡然的嗓音下，似都成了一場早已佈置妥當的棋局

一直以來，閱天機往往會在戰前分析戰局，並將自己的佈局考量詳述予將領們知曉，將領們有任何疑問或建言，他亦會一一解答回覆。日積月累下，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中，即便軍令因故有所延遲，幾位將軍也都能做出不違大方向的正確判斷，而這也正是閱天機所樂見的。

說明至此，眾將皆明白退兵已是勢在必行之舉，即便退兵代表著他們這些時間征討的成果都將化為流水，然沉域更是他們的根基所在，一旦根基被拔除，等同將性命直接交到敵人手中，毫無還手之力

「不知眾位將軍對此安排是否還有疑慮？」

「哈哈，謀師既有決斷，又何必再問我等？」一聲尖銳而妖嬈的笑聲自左側首位傳出，劃破殿上的寂靜

只見炎凰煞鳳目帶寒霜，冷冷瞪視著與其並列分道的白色身影

閱天機見之，不閃不避，坦然接下那道刺人的目光

「炎帥有何建議，但言無妨」

「吾只問謀師一句，謀師此舉，可有念及魂皇？」

「唉呀，煞郎此言說差了，謀師這不是要趁魂皇失蹤未尋得前快些回沉域，才好自立為王呀！」

一言低沉的憤怒，一語柔聲的諷刺，令在場眾人面面相覷

魂皇……這三個月來，煌軍裡最不願提起的名字

不約而同的，眾人將目光凝滯在空懸的王位上

時至今日，他們仍無法相信，理當永垂不朽立於萬軍之前，開拓屬於他們道路的烈火星芒，就這麼從世上煙消雲散，不留一絲影跡

雖然眾人心中都抱著一絲希望，但三個月過去，所有搜查的結果都沒有帶回一點音訊，雖然大家都不點明，可心裡皆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如今若真的退兵，竟似全然不顧魂皇的安危，甚至間接承認魂皇已然離世的可能

近日裡軍中流竄著的謠言，加上炎凰煞鳳這一道不輕不重的質疑，恰好敲在寰塵布武現下最脆弱的心防

「炎帥，那些流言怎可……」凌霜節見氣氛越趨僵持，足踏半步出列欲待分辨，卻看到閱天機袍袖微揚，止了她的話頭

炎凰煞鳳輕瞥凌霜節一眼，仍是冷冷的道：「若非事實，又何懼人說？此中幾分真假，怕還不一定呢！」

「炎帥……」眾人見炎凰煞鳳字字句句皆針對閱天機而來，文武雙首對峙，他們自不願見，但一時也不知從何勸解起

在旁聽著的閱天機卻未因此而增添多少表情，仍是用他一貫淡然的語調說道

「吾會安排擅長搜索的精兵於中域繼續探查，但，吾不可能讓三軍為此事滯留，而賠上整個寰塵布武」

那無謂的語氣，像是在說今日天氣真好那樣平淡，彷彿從未將君王的生死放在心上，炎凰煞鳳聞之怒不可扼，「尋找自己的主君也叫賠葬？閱天機你這是什麼意思？」

但見閱天機不理會當前的怒意，只是緩緩自袖中取出一枚墨綠色的虎形玉石，「虎符在此，三軍仍由吾號令，炎帥身為眾將之首，望莫帶頭違令，致使軍心動盪」淡然的語氣裡，已是帶上不可違抗的堅決

『見此虎符，如本皇親臨』曾經獨斷霸道之言猶在耳畔，人事卻已是兩般

炎凰煞鳳怔愣半晌，隨即冷冷一笑，眉目凜冽一揚，「哼哈哈哈，好，很好，今日我倒終於見識了一眼蒼穹閱天機的權威了」

言畢，炎凰煞鳳憤然走到閱天機的身側

一陰一陽，融合著俊美和妖嬈兩般截然不同的面容，如今卻浮現相似的憤怒

「但是，閱天機你聽好了，吾炎凰煞鳳此生只跪魂皇一人，任何想要染指魂皇江山之人，我定不輕饒」

被瞪視的鎏金色瞳孔，宛如一座深潭，望不見底處，亦攪不起任何波瀾

清澈而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炎凰煞鳳見之，輕哼一聲，隨即一甩袍袖，頭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壓抑的氣勁隨著腳步擊於平整的青石磚上，裂出一道再無法復原的痕跡

「這……」

眾人有些無措的看著暗紅色的背影離去

率先反應過來的凌霜節立即趨前急道：「謀師，炎帥只是一時口快，非其本意，還望謀師恕罪，屬下這就去勸回炎帥」

不想，閱天機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無妨，此事吾自己處理即可。如今當務之急，要先全力封鎖沉域的消息，並妥善安排撤退所有事宜，務必要將所有兵力安全撤回沉域」

「是」

宛如方才的一切都從未發生，無論何時，無論何事，眼前人永遠都能毫不動搖的為他們持住最後的理智

「諸位可還信吾？」忽然放輕的嗓音幽幽傳入眾人的心底，突如其來的問語讓他們不由自主的定睛於皇位前那道白色身影

信嗎？如何能不信？

他們皆是一路隨魂皇征戰至此的人

魂皇與謀師尤如一矛一盾，本為相生而存

一者在前開拓疆土，一者在側擋下潛伏在暗處的危難

若魂皇是焚盡這片大地的烈火，謀師便是那永恆的北極星斗，在他們觸之不及的高度，引導著最正確的方向

只要他們任何一人還在的一天，這張該在四域飄揚的大旗就不會垮

一紅一白絕然對立的色彩，早已成為他們的信仰

在場眾將不約而同一齊單膝下跪

「但請謀師下令」

尤如誓言般的回應，在偌大的鵷龍殿中繚繞盤旋，盪起一陣嗡鳴

閱天機望著垂首的眾人，身軀下意識就要回過身去

先於理智的反應令他怔了一會兒，隨後才將微側的腳步收回

怎麼忘了，如今的他再不能回頭尋得些什麼了

他深吸一口氣，平息有些失速的心跳

然後將目光凝於更久遠的未來中，方才啟唇輕道

「凌霜節聽令……」

***  ***  ***

「哈哈哈，煌軍沒了葬魂皇果然成了一盤散沙，曾經再風光，如今還不是要退兵」在看完探子回傳的消息後，掩住面容的重重黑紗後傳出雄霸囂張的笑聲

另一人身著白衣錦緞，羽扇輕搖，有些不以為然的回道：「煌軍沒了葬魂皇，可還有個閱天機呢」

「嗯？玉世論你的意思是此中有詐？」

「哼，還不算太笨」

玉世論將羽扇負於身後，微瞇起銳利的雙眼，回想近日內寰塵布武的消息

「潛伏在煌軍的探子回傳，當初佈下的傳言已在軍中風生水起，近日炎凰煞鳳與閱天機的對立也越演越烈，軍心不穩若強行征戰乃兵家大忌，退兵實為合理的選擇」

御尊雖是對方才玉世論對自己的評論有些不快，卻還是不敢忽略玉世論的懷疑，只好和緩語氣問道：「這一切不都與當初設定的目的一致？還有什麼可疑？」

「問題就出在『閱天機』」

「嗯？」

「以閱天機之智，如何能不察覺謠言是有心人所起？明知會動搖軍心卻還放任流傳？」

「莫非？」話行至此，御尊也聽出其中的不對勁

但見玉世論以羽扇掩唇，額前湛藍色的綴飾緩緩晃動，閃動著冰冷的光芒

「只怕這場每日退兵三十里之戲，不過是個陷阱……」

***  ***  ***

朔日無月，夜色更深，但好在晴朗無雲，星子全都探出了頭，滿佈在無垠夜空中

一座無名的山峰上，傳來陣陣悠然的笛聲

笛聲並不高亢，然而幽微的清鳴卻是絲絲縷縷牽絆糾纏，未曾斷絕

只是本該輕靈躍動的笛曲，在凜凜夜風中，有些凝滯蕭索，竟似漂泊在這片天地間，無所歸依

空谷幽蘭，寂然待賞

冬去春來，盛然開放

逢之以喜，得為君識

落英飄零，不負相知

「一曲幽蘭逢春被你吹得秋意索然，逢春之喜竟成了一場追憶，真是亂七八糟」一曲奏畢，餘音尚在空谷中迴繞，一句冷然的評論便隨著腳步聲靠近

站在山崖邊的白衣人放下雪笛睜開雙眸，露出微帶歉意的笑容，對來人說道：「閱天機這曲零落不成調，倒讓精通音律的炎帥見笑了」

炎凰煞鳳不理會閱天機的話語逕自走到山崖邊

「人心易掩而難識，笛音卻最是真誠，騙不了人，也瞞不過自己」炎凰煞鳳輕瞥身旁仍掛著輕淺笑意的閱天機

「別裝了」

他在暗處，聽這相似的曲調，在黑夜中一遍又一遍的徘徊

那就像是用笛音編織一場美麗的夢境，讓自己沉醉、凝望，卻又時時提醒著自己，那不過是一場終會逝去的夢境，只能回味，不能觸碰

淺嚐，即碎

笛曲卻也因承載了過多的意念，浮浮沉沉，亂了本有的秩序

說到了頭，不過是相思二字

「哈，炎帥也是知音人」

「哼，我最討厭就是你這虛偽的樣子，裝著不累嗎！」明明椎心之悔已經壓抑成灰，卻還是笑得那樣雲淡風清，裝著什麼都不在意，便能真不在意嗎？虛偽！

閱天機聽著，笑意更深，但語氣卻是少見的帶著一絲疲憊

「炎帥過譽了，識者不能瞞，這點偽裝在炎帥面前，不過是場笑話罷了」

「何況這已成了習慣，怕是改不了了」

不知從何開始，習慣著用淡泊的情緒，撫平就要克制不住的波瀾

生而為人，又如何能做到真正無情？只是不著痕跡地將之掩蓋在那些永遠見不得光的陰影裡而已

閱天機微微斂目，低垂的視線望著峰下正緩緩移動的火光

「這是最後一批了吧」

炎凰煞鳳隨著他的視線望去，隨之點了點頭

「嗯，只是沒想到這一路上竟真沒有任何聖教和泉勢秋千的追兵前來」

閱天機微微頷首，目露鋒芒

「對聖教皇以及玉世論這樣極富心計且多疑的人而言，當局勢越朝他們的理想發展，就越容易懷疑其中有詐」

炎凰煞鳳目光一閃，微一沉思，便明白了過來

「所以你反其道而行？嘖，你們這群智者的心思當真麻煩」

「好說了，這也有賴炎帥近日的配合與協助」

「我並沒有要配合你的意思，我不過是做自己該做的事罷了」

兩人的衝突，不僅瞞過了敵軍，同時也讓潛伏在煌軍的探子為趁機策反炎凰煞鳳，而曝露了身份，被炎凰煞鳳一網打盡

回沉域的軍隊中，自不可能讓這些人繼續留著

所有的一切，不過又是一場佈置精妙的棋局而已

不過對於閱天機被質問時，對魂皇生死似乎全然無所謂的態度，炎凰煞鳳的怒氣還是有幾分真實的

縱然笛音真誠，但有時他真的不確定，對於這個為達目的，幾乎可說是不擇手段的智者而言，魂皇只能有幾分份量？

炎凰煞鳳沉吟不語，卻聽到一旁的閱天機繼續說道

「能得炎帥，實是魂皇之幸」

「哼，這還輪不到你說」

提起那刻意避之不談的名，千千萬萬的思緒盤旋，兩人一時卻都無語

無聲的沉默蔓延許久，炎凰煞鳳將視線轉到那漫天星辰，幽幽的問道

「魂皇他，還會回來嗎？」

本以為這是個沒有答案的疑問，不想下一秒，卻傳來一聲肯定的答覆

「一定會的，這件事吾從未懷疑過」

聽來更像是說服自己要如此相信話語，但炎凰煞鳳見那雙比星辰還要明亮的金眸，散發著燦然堅定的神采時

他忽然覺得，眼前人的執念，或許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還要來得深

「我就再信你這最後一次」明明是一句沒有任何算計便得以實現的妄言，卻真誠的讓人願意去相信

俐落的轉過了身，不帶一絲猶豫，炎鳳煞鳳望著前方幽暗的山道，語氣深沉

「但，我仍是要問你一句」

「炎帥請說」

閱天機並未回頭，仍是認真仰望著星空，髮冠上垂下的琉璃長綴，隨著夜風彼此敲擊著

「對你而言，魂皇究竟算什麼？」

***  ***  ***

在征討萬邪盟的路上，他們途經一座名為長樂山的高峰

高峰頂處，出乎意料地是一處遼闊平坦的高原，高原上頭並未覆上皚皚白雪，反而有著鮮綠脆嫩的大片草原

草原正中央有著一處湖泊，澄澈的湖面倒映著天空，尤如一顆被時光洗磨精粹的湛藍玉石，鑲嵌在這片大地上

簡樸大器的景致，遺世而獨立，不為紅塵所擾

他們沿湖紮營，附近有一在此放牧為生的聚落，見他們並未有侵擾之意，便笑著拿出許多自己醃漬的肉品和釀造的奶酒款待所有將士

那一晚，所有人都暫時放下征戰的緊張，歡欣得與聚落的族人打成一片，痛飲狂歡

唯獨他略略吃過一些，便入了帳中，繼續凝思下一步的計畫

不久，帳中的簾幕被掀起，豔紅的身影帶著一絲淡淡的酒氣走了進來

他欲起身相迎，卻被那人按了肩頭復又坐下

那人走到他身後，看著掛在他後方的巨型圖軸，指了幾處，便與他討論了起來

酒香時不時從那人身上傳出，但那人神智卻始終非常清醒

每每這樣討論的過程，他都深覺眼前人才是天生的軍事奇才

凡是他運用過的戰策，下一次那人便能舉一反三化出別樣的應對策略

有時那人超脫凡俗獨道的見解，一語便能直指問題核心，總是令他驚豔

不同於帳外的熱鬧喧嘩，帳內低聲的交談，所言者雖盡是繁雜軍務，卻有著別樣的溫馨與寧靜

翌日清晨，大軍經過一夜歡醉，眾人仍沉沉的熟睡著

外頭夜色尚未褪盡，他卻沒了睡意

他放輕了動作緩緩起身，盡量不打擾到在另一個榻上熟睡的身影

昨夜因討論得太晚，那人直接就在他帳中歇息，這樣的事已不是第一次，雖然他曾進諫過這樣不甚妥當，但卻在那人一句本皇不介意後，便再也勸不得

略微洗漱之後，用一根簡單的簪子將銀白色的髮絲固定住，便披上掛在帳旁的白色狐裘，走出帳外

沒有特別的目的地，他在霧氣中漫步而行，不知不覺竟走到那片靛色的湖泊旁

許是昨日並未注意，湖畔繫著一葉扁舟

他走了過去，像是受到什麼吸引般，想也未想便踏到了舟上，解開繫繩，將船槃向前一划，讓小舟搖搖晃晃離了岸邊

緩緩用槃划動幾下後，他便任小舟隨著湖上的波動漂而東西

半晌，他闔上了雙眼放鬆心神，然後整個人便躺了下來

舟上空間雖不大，卻也能容納一人的身量

這段日子來，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放空思緒什麼都不想了

耳畔傳來湖面盪起的漣漪擊打在舟身的水花聲，微凍的空氣，許是被這座山峰濾了乾淨，顯得隔外清爽舒服

萬籟俱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世間，彷彿只剩自己還存在著

實際上，世間萬物，何者不是如此？

孤獨的降世，復又孤獨的離去，途中經歷的糾纏相隨，不過似這船行之痕，過之便不存

自始至終只有自己而已

但，真的只能如此嗎？

他倏然睜開眼，靜靜凝望著被霧氣籠罩的天空，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沒有

絕然而徹底的孤寂感自他心底蔓延而出，他無法掌握也不能平復，一時間整個人都要被吞沒了下去

他努力保持著神智中一絲清明，旋即坐起了身，環顧左右

霧氣比剛才更濃，不知小舟已隨波漂了多遠，此時已是看不見湖岸

他略一凝神，向如鏡般平整光潔的湖面探去

裡邊清楚映著自己的面容，他伸手放進湖水中，一陣刺骨冰涼，擾動的水波敲碎了俊朗的容顏，卻在下一秒又幻化出君臣相諧，並立在戰場上的畫面

然後便是一幕又一幕他熟悉卻又陌生的場景在眼前開展了出來

他們征服了整個沉域，隨即進兵中域，一路上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而後迷域、空域，四域盡歸一統；百姓安居樂業，此後再無戰亂

天下大同，他的盛世理想，隨著梅花一同盛開，他彷彿能聽見市集熱鬧的叫喊，以及眾人幸福開朗的笑聲

然後他與那人，並肩閱盡這片天下

一切是那樣美好，飽含著他這一生所有的祈願，任誰都要沉溺其中

然而下一秒，那一幅幅美景，卻被一雙白晢的十指冷靜的一一劃破

湖水冷冽的寒意攪緊他的指尖，卻不能阻止他的動作

美夢再美，終究是一場鏡花水月，經不起一絲波瀾的考驗

縱是桃花源，那亦不會是他的歸鄉

只是，自己真正的歸鄉，又在何處？他在心底悄聲問著

心一轉念，身旁的霧氣便散去幾分

兩袖已被刺骨的湖水給浸得濕漉漉的，在拂曉徐風吹拂下，讓他打了個冷顫

他想他應該回去了，但船槃不知在何時已經消失無蹤，前路茫茫，他一時也不知該行往何方？

回去，又該是回到哪裡呢？

「謀師」

方自怔忡間，一聲自腦海中浮起的急切呼喚，喚醒了他的神智

不知何時升起的朝陽，帶著和暖的光暈破開重重迷霧，彷彿在前方為他劃開一條道路

小舟隨著晨風緩緩行進了起來，他站在舟中靜靜看著逐漸清晰的湖岸

那裡站著一個人

一身紅衣張揚得尤如ㄧ簇火焰，在暗夜中為他點燃歸去的方向

待得離岸近些，他才看清那人未著征袍、髮冠，一頭豔色的髮絲隨風飄揚

在晨曦點染下，疾馳於這世間的狂霸身影，卻是多了幾分屬於凡間的溫度與柔和

沒了戰場上的殺伐血腥；沒了理想託付的沉重；沒了統一天下的王者之風

洗盡鉛華，這尤如初生的面貌卻深深印在他心底

原來那麼多選擇的理由與考量，不過都是虛妄

他所選擇的，從來就只是那人而已

他看著那人向自己伸出了手

毫不猶疑地，他亦伸手緊握

粗糙的掌心傳來令人眷戀的溫度，溫暖了冰冷蒼白的指尖

他借著那人的力道，離了小舟

他看見那人眉間微蹙，隨即脫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披到他身上

縱然隔著厚重的狐裘，他仍能感受到披風上的體溫

他抬眸凝望著眼前的身影，幾不可見的露珠凝於那人髮絲間、袍袖上，閃爍著剔透的光芒

是從他上了小舟後，就站在這了嗎？

「魂皇，臣不冷了」

「穿著」

不可妥協的語氣，他知道眼前人有些生氣了

但他說的是實話

在暗夜中等待的這道身影，早已為本當冰冷孤寂的人生，添加了無可取代的溫度

人生而在世，但得歸鄉，便不再是孤獨一人

他真的，已經不冷了

看著隨風輕揚，雖如焰火，卻無比柔順的髮絲

他難得興起一絲玩笑的念頭

「臣似乎是第一次見魂皇未著冠冕」

「嗯？」

「魂皇卸下髮冠的樣子，似乎較霜節還要來得清秀幾分」

「……，回去了」

他忍著笑意，看著那人轉過身似是有些不悅的大步而行

卻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

後來他才聽那人對他提及當地有一傳說

『那是這的聖湖，傳言每日天未亮時，湖邊都會出現一艘小舟，凡是坐上去的人，都會被帶到湖心上』

『那湖有蠱惑人心的力量，一不小心便會墜入陷阱，永遠迷失其中』

『只有擁有歸鄉的人，才能找到回岸的路』

聽完之後，他露出一抹輕淺無聲的笑容

***  ***  ***

高峰上，又僅餘一抹如梅清雅，傲然而立的身影

昂然離去的腳步，伴隨著那聲疑問，逐漸消散在茫茫夜色中

「對你而言，魂皇究算什麼？」

「是不是只要能實現你的理想，那人是否為魂皇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嗎？

記憶裡的那雙手彷彿又出現在他眼前，拂去夜色之寒

閱天機笑了一笑，輕輕握上去，一如那一夜

「九寰四域，唯君、一人」

儘管手中只有自己的溫度，他還是握得仔細而鄭重

「這便是閱天機此生唯一的答案」

晨曦自山的另一頭浮起，大地經過一夜沉睡，如今復又迎來新生的光采

他認真的凝望著

那夜，那人為他露水沾衣

如今，換他為那人舉上一盞燈火

只要不放開所執之手，終有一日，那道身影自會從天涯彼端回到他面前

他是如此深信著。

=====================================================================

小小後記：

這應該是桑田最後一篇番外了 XDDD (被打

裡面摻雜一些對新劇的想法
啊啊可能說私心比較實際 XD

謀師會選擇魂皇，自然是因為他具備了許多的條件
但，我又更私心的以為
這個選擇，也是單純因為那個人是魂皇
不是另外一個同樣具備那些條件的人可以取代的

以上，仍是謝謝願意點進來看到這裡的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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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2.16 【葬閱】桑田番外 - 唯君 8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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