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25 【千戚】惘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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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7-26 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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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5 【千戚】惘洄

*千金少死亡if，be预警

（1）
微风轻拂，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当第二只大雁飞过山头的时候，千金少就要来了。

他提着啸穹自右后方踏步而来，戚寒雨转身挥刀，退步，刀在手中旋个花，纵身后跃躲过一击，然后左挡，右击，弯身下腰，错身绕后，接踏步杀碎梦，刀刃相接的声音在耳边铮鸣，千金少调转方向借力打力，抓住戚寒雨肩膀侧身躲过，踏着小碎刀步步步紧逼戚寒雨，最后还是把刀架在了戚寒雨的脖子上。

“师尊。”

“又偷偷用功了吧？”千金少将啸穹收起，“这次一共接了我二十七招，进步不小。”

“…天元抡魁近在眼前，勤加练习，自然是有利无害。”戚寒雨轻轻开口。

他看着千金少，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能接千金少二十七招，并不全是勤加练习的结果，而是这个场面，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具体多少次，他也记不清，只是不停地重复，不停地经历，已经知晓千金少此间的招数套路，知道这一步怎么防，下一步怎么攻，然后在不断重复中衍生出新的情节，然后继续循环往复。

哪怕是这样，也只能接千金少二十七招，对以后的他来说还远远不够。

因为千金少死了。

仙岛作乱，千金少必须要和师叔他们前去中原，留下戚寒雨自己在道域，互通些消息，也方便办事。这是责任所需，戚寒雨明白。那天他把千金少送到桃源渡口，扶着千金少上了那一页小舟，听千金少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我走了之后你就是刀宗的小宗主了，不要太劳累，不要太勉强自己，要是累坏了可就麻烦了。然后千金少叹了口气，说，去了中原就吃不到你做的饭了。戚寒雨只是看着他，说，没事的，等师尊回来。千金少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小舟随着水流漂远，戚寒雨未曾想过那即是永别。

戚寒雨在道域尽心尽力地办好千金少交代的事情，第一次就这么自己接管刀宗，虽然他有些没把握，但他想，飞渊和士心能做到的事情，他同样也能做到。千金少离去之后，只有时不时来自中原的信能知晓他的动向，看到熟悉的字迹戚寒雨才会感到安心些。

这些来自中原的信也并非都是出自千金少之手，但千金少的信不像其他人那样官方，他总会在结尾问戚寒雨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休息，说中原他待不习惯，想早点回去。戚寒雨也会在回信的结尾里老老实实地答，说师尊不必挂心，我有好好照顾自己，说我会做好饭等师尊回来。

这些信件是戚寒雨无味生活中的一丝慰藉，是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他将千金少的来信小心翼翼地收到一个木匣子里，在无事时便拿出来看看，这是千金少留给他为数不多可触碰到的痕迹。

那段时间戚寒雨总会做梦，梦到千金少回来了，他买好了酒去桃园渡口接归来的师尊，梦到他做了一桌菜和千金少一起吃饭，千金少向他说在中原的见闻，梦到千金少自中原带了好酒，说徒弟仔，你也喝。

但梦醒了，戚寒雨就又要回到忙碌的现实中。但可以为师尊分忧，他也不觉得累，只是习惯了千金少总是在他身边，如此孤身一人行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空空的，身上也空空的。不过没关系，师尊总会回来的，每过一天，就离师尊回来的日子近了一步。他这样想。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千金少的字迹没有再出现过，戚寒雨隐隐有些不安，他在信的结尾问千金少的近况，回信说他一切都好，只是受了些伤，不打紧。可过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乃至半年后，戚寒雨依旧没有再收到千金少的信，他自觉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他设想过最坏的可能性，再三询问之下，还是印证了他的设想——信上说，千金少死了。不想让他这么快知道，也是千金少弥留之际的意思。但事情还没办完，尸身带不回道域，只能葬在中原。

随信而来的，还有啸穹。戚寒雨读完信后怔怔的，迟迟没有回过神。泪水打湿了信纸，晕开了笔墨，千金少的名字变得模糊不清。他将紧紧地啸穹抱在怀里，如同想要抱住千金少的最后一缕残魂。

师尊说他想回来，师尊说他想吃他做的饭，可到最后的最后，师尊却被永远地掩埋在中原的土地之下，再也回不来。

他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没有想过这么快。戚寒雨又想，如今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飞渊和士心那时候这么痛苦，戚寒雨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感同身受。

他从未想过师尊会就这样草率地离开，他甚至没有看到千金少最后一眼，从今往后，他的身前再没有那束摇晃的马尾，也没有人会再叫他徒弟仔呀，徒弟仔。

戚寒雨终于明白旁人借酒消愁的心思，事到如今他也想把自己喝个烂醉，但他知道他不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如今若是放任自己的话，师尊也不会同意。他突然想到，师尊好像也是这个年纪就做上了宗主之位。那师尊做得，他也做得。

可戚寒雨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这个消息扰的他心神不宁，脑子好像转不动了，什么事情都无心去做，他只是抱着啸穹坐在那里出神，然后不知何时，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变化就在那晚。

“徒弟仔？”戚寒雨听到有人喊他，“怎么在这里就睡着了，会着凉。”

是师尊的声音。戚寒雨睡的迷迷糊糊，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睡眼惺忪地起身叫师尊。

“刀谱读不完就明日再读，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千金少举着烛台走来，然后将他扶起。“这么晚了就不要回家了，今夜就先睡在这里。”

“谢谢师尊。”戚寒雨感觉好累，好困，他完全没有力气思考，只是顺着千金少的力气躺到了床上，任由千金少给他盖上被子。

“师尊也早些休息。”他说。

“好。”

然后烛光远去，戚寒雨再次进入梦乡。

第二天他自床上醒来，朦朦胧胧地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也只当是个梦。而他后知后觉，昨天他是睡在了桌子上，但今早可也确实是在床上醒来了。戚寒雨左顾右盼，周围与平时并没什么不同。他下床来，也只是觉得可能是心有所念，大概是把旁人认成了千金少。

戚寒雨叠好被子，想着也许该给千金少立一个衣冠冢，把啸穹也放进去。

啸穹，对，啸穹。昨天他是抱着啸穹睡着的，但刚刚好像并没有看见。戚寒雨又到处寻找一圈，到底还是没找到。是被谁收起来了吗？

戚寒雨走出神刀宇，猛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和话语：“就是这样，他们说要重启天元抡魁。”

他向声音来处望去，分明看到千金少和冶云子站在那旁说话。

“道域已经重建得差不多，既然他们敲定了要这样，我也没有反对的道理嘛。至于参加的人选……”

“当然是从我三个爱徒里选！”冶云子说道，“既然要重启，这次一定不能再丢刀宗的脸了！”

“徒弟仔资质也不错，师叔何必有所偏见？”

“废物之子能有什么出息？当时你执意要收他为徒时我就不同意，如今要当天元抡魁的代表更是想都别想！不跟你废话，我要去陪我的徒弟们练刀了！”冶云子还是固执地坚持己见，戚寒雨看到他望向自己，然后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再听千金少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哎呀……”千金少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转身要走时看到了远处的戚寒雨。“徒弟仔？”

啸穹就被千金少背在身后。戚寒雨有些愣愣的。

他想起来了，这是刚刚决定要重启天元抡魁的那天，而就在前一天千金少让他读新的刀谱，他读到很晚不小心睡着，千金少就是如昨夜一般扶他去床上休息。

是在做梦吗？戚寒雨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很痛。但是周围又并没有术法的痕迹，难道是仙岛的幻境？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逍遥游留下的屏障还在发挥作用，且仙岛的幻境似乎并不会让人意识到不对。

那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正向他走来的千金少，戚寒雨的心跳的飞快，但却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刀，一步步地往后退。

“怎么了？”千金少看出戚寒雨有些不对劲，停住脚步回头向四周环视，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现象。“你看到什么吗？见到鬼噢？”

师尊说对了，他还真是见到鬼。

戚寒雨颤抖着喘着气，轻轻摇了摇头。他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不可置信地盯着千金少。是敌人的陷阱？还是不曾见过的幻境？他现在无法下定论，这种情况不在任何他已知的情况之中，他只知道，千金少又站在他面前了。

“怎么还哭了？”千金少有些搞不懂状况，拿出手帕递给戚寒雨，但戚寒雨却又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手帕，又看了看千金少。他不敢接。他怕这是敌人的陷阱，也怕眼前的人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怕一碰就会碎掉，师尊再次归于虚无。

“到底怎么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千金少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拿着手帕给戚寒雨擦掉眼睛上的泪。“还是说做噩梦了？”

不是幻影，千金少切切实实地碰到他了。

戚寒雨想摸一摸师尊的脸，但他只是轻轻抬了抬手，最后摸上了千金少的手——真实的触感和温度都在告诉他，这是真的。

可这不对，这不对。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回到这一天，当然也不知道破解的方法。还是说师尊死了才是梦？戚寒雨有些恍惚，忽然好像分不清哪边是现实。他定了定神，沉下心来寻回理智。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只能处处小心，处处提防。

“嗯。”戚寒雨定了定神，回答道，“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什么梦？”千金少又问道。

“我梦到……”

我梦到师兄弟死了，爹亲死了，你也死了。

哪怕是虚假的幻境，哪怕是已定的事实，最后他也还是没能说出口。

“没什么，噩梦而已，醒了就好。”戚寒雨突然想到什么，“师尊，我想回家一趟。”

“咦，刚醒来就要回去？早饭还没吃呢。”千金少问。

从前那次，戚寒雨是在宗中呆了一天，下午才回家的。而如今，他等不到下午了。

“我昨日一夜未归……”

“那又如何？是我将你留在宗中，师兄若骂你，我担着就是了。”千金少拍拍胸脯。

“爹亲交给我些事情，还没做完。”戚寒雨说。

千金少闻言不再阻拦，点了点头。只是戚寒雨要走时，他又把戚寒雨叫住：“刚刚你都听到了吧？”

戚寒雨停住脚步，轻轻应了一声。他知道师尊接下来要问什么。

“你想要参加吗？”

曾经戚寒雨从不想过要去。爹亲不愿他去，宗里也还有三位师兄弟可以作为代表，哪怕千金少对他万般鼓励，可他一度也还是对自己陷入过怀疑——千金少一向对他很好，从来不会打击他，他不知道师尊口中的“天资聪颖”是否是真的。师兄弟们瞧不上他，也从来不同他切磋练习，他无从知晓他的水平到底处在什么位置。

戚寒雨沉默片刻，这次他点了点头：“我要去。”

如今他明白，去与不去，这件事情选择权并不在他，或者是说，他根本没得选。他一定要去，且一定要赢。

戚寒雨能这么说，千金少很高兴。他让戚寒雨早些回来，好再陪他练习刀法，时间还久，千金少说他一定可以练的更好。

拜别师尊，戚寒雨向家中狂奔而去。他来到家门口，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父亲的竹筏栓在岸边随着水流微微飘荡，他站在门前，却不敢推开门——近乡情怯，用在这里似乎不合适，但他此般确实就是这种心情。

“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戚寒雨闻声一惊，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呼吸，推门而入：“爹亲。”

西江横棹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又想哭了，他想冲过去抱住父亲，他想告诉父亲他赢了天元抡魁，从此他们再也不会被别人看不起。但他忍住了，只是与往日无异般站在父亲身旁。

“昨夜因何未归？”西江横棹如以前一般问道。

“师尊要我研读新的刀法，读到太晚不小心睡着，便留宿了。”戚寒雨如以前一般回答。

按照原来的走向，这趟回来戚寒雨还要告诉父亲天元抡魁重启的事情，父亲不置可否，他看得出来，也就没了那个心思。

戚寒雨不企图改变任何事情，他回来只是想再看一看父亲。不论说什么，父亲自然是不愿让他去的，他知道父亲已经对天元抡魁恨之入骨，恨到不惜加入覆舟虚怀去杀人。

所以他没有再说什么，这种事情，父亲早晚会知道的。

“什么刀法？”西江横棹问。

时间很久了，但他依旧记得千金少那晚让他学的——

“小碎刀步。”

西江横棹向从前一样没有再说话。

戚寒雨也没再言语，只是静静地跟在父亲身旁。

父亲在家向来不会多说话，对于戚寒雨为什么一大早就回到家这件事也没有过问。

这让他又有些恍惚，想起父亲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个晚上，想起父亲的尸体碎在自己面前的那个晚上。如今站在这里看着还平安无事的父亲，好似在旁观一个幻影，一个咫尺远近，只是碰一下就会碎掉的梦。

“你一直跟着我，有事吗？”西江横棹察觉了戚寒雨今日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戚寒雨摇摇头，回答：“没有。只是许久不曾和爹亲呆在一处了。”

西江横棹没有说话，还是如以往一般沉默。

（2）
戚寒雨是次日回转刀宗的。

他昨夜熬到了很晚，他不敢睡，他怕睡着再醒来一切都会变回原样，父亲不在了，师尊也不在了。可最后他还是没能撑住，合上了眼睛。好在今日起来后看到桌上留有早饭。父亲不在，父亲的竹筏和斗笠也都不在。他想起，今日父亲好像是又撑着竹筏出去了。

戚寒雨在回刀宗之前，先去了一趟学宗——此时泰玥皇锦还活着，四宗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他若现在去拜访，泰玥皇锦没理由不见他。就算泰玥皇锦不见，檐前负笈前辈和士心应当也会相助。

他需要尽快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是否身处危险之中，虽然他并没有察觉到术法的气息，但也没有任何别的线索了，他只能去碰碰运气。

戚寒雨去时，泰玥皇锦刚好不在，来见他的是檐前负笈。檐前负笈有些惊异，确实，戚寒雨知道自己的到访有些突然。

“刀宗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不是刀宗…”戚寒雨道，“我只是代表我自己。我遇到了些事情，还请前辈相助。”

虽然檐前负笈还是一头雾水，但总归还是答应让他说说看。戚寒雨大概讲了一下他遭遇的情况，听罢檐前负笈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阴阳学宗并未记载这种术法。并且，将术法痕迹完全隐匿也不是一般术者能做到的事情。”

就连学宗也不知道。

“不过像你所说的这种情况我倒是有所听闻，曾经我抱有怀疑，但如今听你所说，恐怕是真的。”这也是檐前负笈没有怀疑他说法的原因。

“心有执念者，会被囿于往日，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往复。这不属于某种术法或幻境，只是人过于接受不了已发生的事实，才会身陷其中。破解之法，唯有自己真正放下。”檐前负笈意识到什么，又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放不下吗？戚寒雨想，我已打算给师尊立衣冠冢，这还不算接受事实吗？

可他不得不承认，再次看到千金少时，他动摇了。

“是师尊。”戚寒雨开口，“师尊他……”

他最后还是没能说下去。

“那…士心呢？”檐前负笈突然问道。“士心如何？”

“士心…”戚寒雨整理了一下语言，说道，“他是一个好宗主。”

檐前负笈面上没什么波动，只是沉默片刻，说道：“那就好。”

“今日之事，还望前辈不要声张。”

“自然。”

戚寒雨回到刀宗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千金少正在神刀宇处理宗务。虽然千金少平时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着调，但该做的事情他都会尽心尽力去做。戚寒雨倒了杯水给千金少端过去，放到桌边。

“师尊。”

千金少闻声抬头，长舒一口气：“怎么现在才来？你若再不来，我就要去你家找你了。”

“只是昨夜睡得晚，今天也便起的有些迟了。”戚寒雨答道。

“昨夜为何晚睡？”

“在练习小碎刀步。”

这些理由戚寒雨在去学宗的路上就已经编好了。他想平平淡淡地再和师尊渡过一段时日，就再渡过这段时日便好，他会接受的，他会放下的。他这样想。

“哎，倒也不必如此勤奋，休息还是要好好休息的。”

“既要参加天元抡魁，必然要勤加练习。”

千金少好像很高兴。从前他不肯去，可是将千金少愁的不行。作为宗主，他不愿失去这个夺回宗门荣耀的大好机会，作为师尊，他不愿让天资聪颖的徒弟就这么蒙尘。

幸好最后他还是参加了。不过若是没有覆舟虚怀，师兄弟们也没有死的话，他还会迈出那一步吗？那时候，师尊会对他失望吗？

“其实昨天我还是挺担心的，我怕你回家师兄会对你说什么，不让你去。”千金少无奈道。

“嗯，爹亲不愿让我去。”戚寒雨又说，“但我想去。师尊说过，我很有天赋。”

也许这一次，他可以不再让师尊那么头痛。

“正好事情也处理完了，那便让我看看你昨夜修习的成果。”千金少起身，带戚寒雨走到神刀宇外面——好巧不巧，太师叔和师兄弟们也在此练刀。

从前，他没有起晚，也没有去学宗，他早早地来了，然后千金少给他讲小碎刀步的要领，练习过后回去吃过午饭，他便陪着师尊处理宗务了，剑宗送来的飞渊成年礼的请柬也是千金少那时候给他的。

“咦，看来我们的地方给人占了呀。”千金少撩了撩刘海。

冶云子闻言向他看来：“如何？我这三个徒弟可是要作为天元抡魁代表，这可是要紧事！”

“师叔，话别说的太早，”千金少拍拍戚寒雨的肩膀，“我这里可也有一个代表人选呢。”

“千金少！”冶云子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你真要让一个废物做代表？刀宗的脸面你不要了？”

“师叔若是不服气，过一阵子让几人切磋一下，谁赢便让谁去咯。”

冶云子看起来有些犹豫，但涂万里向前一步接下了这封战书：“我等还请师兄指教。”

虽然是从前经历过的日子，但如今因为他与以往不同的动作和选择也产生了变化。如此这般，便不只是无味地反复溯洄。

“徒弟仔，我们走。”千金少扛起啸穹，“刀宗这么大，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地方能练刀。”

戚寒雨跟在千金少身后，只是恍惚，只是难过。他还能在这幻象中沉溺多久？

千金少带他去了后山，说道：“小碎刀步讲究的是利用细碎的步伐靠近敌人，以方便随时根据敌人的动向改变进攻方式…我先来给你演示一遍。”

同样的招式，每个人根据自己的习惯、性格和武器的不同，最后的效果也会不同。相比风师叔的飘逸轻快，千金少的小碎刀步有他独有的狠厉与坚决，步伐稳健动作干脆，若真的杀人，这一刀下去就没有回转的余地。

他好像许久没有看到过了。

“看清楚了吗？”千金少收刀。

“看清楚了。”戚寒雨点头。

他怎么能看不清楚，他怎么敢看不清楚。

“你来一遍。”

戚寒雨拔出刀。他已经比那时更成熟，步伐，力道，速度和应变能力都比从前要好。

师尊，如今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随着最后一式落下，千金少点点头：“我就说我千金少的徒弟就是聪明伶俐，昨天刚看了刀谱，晚上回家练习，刚刚只又看了一遍演示，便已经可以到此般水平，这天元抡魁你必赢嘛！”

“但是，”随后千金少话锋一转，“你心不静。”

戚寒雨一愣。

“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确实，他的心里乱糟糟的，不如说自从溯洄之后心就没有静过。

“没有，”戚寒雨摇摇头。“没有在想什么。”

“你呀，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千金少凑近来，“是在担心过几日的切磋？还是在担心天元抡魁？”

都不是。都不是。

他要怎么说出口？他又怎么说得出口？

他沉默片刻，最后说道：“没有，师尊。只是昨夜梦多，有些没睡好。”

“梦多？”千金少想了想，“似乎说是累了就会梦多…许是你昨夜练刀的缘故？如此的话，你先回去休息好了。”

“不用！”戚寒雨几乎是抢着回绝，他不愿离开，他想在千金少身边多待一会，再多待一会。

“没事的。”戚寒雨声音坚定，“不打紧。”

“你现在这个状态也不适合再练刀了，练再长时间也只是徒劳无功，跟我回神刀宇休息罢。”千金少又如往常一样走在前面，戚寒雨又如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

“对了，”千金少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剑宗送来了请柬，说是要给飞渊办成人礼，过几日得空你去挑些贺礼，少女喜欢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些。”

“是。”戚寒雨应答。

他的眼前已经许久没有过这个棕色的身影了，就算是幻梦，暂且也容许自己沉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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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4-07-26 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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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你要参加天元抡魁？”

父亲虽然整日居在这方寸之地，但消息却是灵通的很，戚寒雨现在心下明白，这大概也是覆舟虚怀的功劳。

“嗯。”戚寒雨点点头。

西江横棹没有说话，但戚寒雨看得出来父亲很不高兴。

戚寒雨知道父亲是为了什么，也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原本师兄弟的死就是覆舟虚怀为了能让他参加天元抡魁，而父亲却不想自己的儿子，不想刀宗成为覆舟虚怀的傀儡，戚寒雨过了许久才明白，父亲在牢中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戚寒雨并不打算揭穿这一切，他不想再增加什么变数。他知道父亲固执的很，不论如何，父亲既然已经选择了死路，不论他如何干涉，父亲也一定不会回头。而他自己显然遗传了这份固执，也不知是好是坏。但有时他会想，是不是若自己不去参加，父亲就不会死了？可若刀宗真的失败，覆舟虚怀掌握了道域，后果将不堪设想。

人总是会陷入两难的抉择之中，却又不得不做出抉择。

他本想告诉父亲过几日要和师兄弟们比武切磋的事情，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父亲本就不愿让他去，若是现在让父亲知道，恐怕会有不妥。

“不许。”西江横棹说。“冶云老鬼那三个好徒弟呢？”

他一定要去的。

“不论最后成败，我会承担后果。”戚寒雨沉默片刻，又说道，“我不比他们差，我会赢的。”

“你何时变得如此自信。”西江横棹沉着脸，阴的可怕。“失败的后果，你比其他人更清楚。”

“是。”戚寒雨握紧凋枫刀，“所以我一定会赢的。”

“你怎么就知道你一定会赢？”

这次换戚寒雨沉默。良久之后，他开口：“爹亲，你真的希望我赢吗？”

西江横棹微不可察地怔了一下，随即说道：“我本就不希望你去。”

两人各怀不能让步的心思，谈话不欢而散。戚寒雨现今知道了父亲所想，自然不会怪他，又或者说，哪怕他从前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怪过父亲。那么父亲呢？

切磋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冶云子还是派出了涂万里做代表，只不过戚寒雨改变了战术，开始便直接进攻，他知道他们的弱点，如今戚寒雨也不比那时，现在想要败他们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戚寒雨还是给涂万里留了些面子，也为了不让他人察出倪端，与他来来回回打了十几个回合，才决出胜负。

冶云子和他那三个徒弟十分不可置信，耍赖似的又让百世和千秋也去和他打，但结果显而易见。败在一个废物手上是何等屈辱之事，可事实就是事实，他们实力不如戚寒雨，冶云子也如从前一般说出了那句“天才之上犹有天才”，便愤愤地带着师兄弟们离开了。

戚寒雨又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拜入刀宗，日夜练武，一生的追求只为天元抡魁，却在最后一刻，破灭。那个孩子，才十六岁。”

“那，踏出那一步，你有后悔吗？”

他回头，见千金少笑着，却没有及其欣喜之意，就好像这个结果本就是理所应当——是的，本就是理所应当，从前那次也是。千金少知道他的武功在师兄弟们之上，赢了也并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情，但看着太师叔他们吃瘪，千金少自然是十分乐意见到的。

“你武功精进了不少，这段时间你可是又偷偷用功了？”千金少走到他身边，“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偷偷放水了。”

千金少自然是最了解他的。

戚寒雨想来有些难过。他回忆起那天千金少对他说的话：“放水还想打赢万里，你真的对自己那么有自信？”

是的，是的。已经过了这么久，这么久，他的武艺在不断的磨练中精进，但师兄弟们的武艺却永远停留在了天元抡魁开始前的那段时间。

戚寒雨别无解释，只能点点头。

“冶云老鬼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像那样耍赖，真是……”千金少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脑袋，然后揽上戚寒雨的肩膀对他说道，“哎，你也累了吧？先回去吃饭了。”

对，吃饭。

“徒弟仔，今晚吃什么？”

那是戚寒雨溯洄的第二天，当千金少如往常一般开口询问的时候，戚寒雨微微一怔。他想，这是一个机会，那些等待师尊回来的日子里为他新学的菜式，师尊还能尝到。他看着千金少吃的香，对这些新菜品赞不绝口的时候，似乎也弥补了些遗憾。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师兄教你的吗？”千金少问他，“没想到你还留着一手。”

“嗯。”戚寒雨点点头，“我让爹亲多教了我一些，若师尊喜欢，这几日我都做给师尊吃。”

千金少连连点头。戚寒雨不知道这段时日会有多久，他想尽可能把这些都做给师尊吃。

哪怕只是虚影。

酒足饭饱，正直日落时分。千金少还有些宗务没有处理完，便先遣戚寒雨去啸刃峰练刀。

山风呼啸，吹着戚寒雨的衣摆飞扬，凋枫刀上的穗子也叮叮当当的拍打着刀鞘。戚寒雨并没有拔刀，只是站在那里向远处眺望。他还有多长时间？或者，自己是不是沉溺太久了？明明外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刀宗，道域，以及在中原要互通情报的师叔，他不在的话，哪怕宗里还有铁枫零周旋照看，也还是需要他在某些事情上做些抉择。

戚寒雨总是矛盾又纠结，他每晚入睡前希望第二天睁眼就回到现实，但醒来却又怕看不到爹亲，看不到师尊，怕梦醒，怕镜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但情感却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理智和情感总是冲突着，谁也不肯让步。戚寒雨在风中深吸一口气，他感觉自己现在好像有些明白父亲当时的心境了。

凋枫刀出鞘，发出轻轻的锋鸣声。戚寒雨运着最基础的招式，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只是还没运几招，他便听后方似乎有什么动静，来不及思考，身体比头脑更先行动，凋枫刀挡住来自身后的一击——是千金少。啸穹并未出鞘，力度也并不是很重，此番只为试探。而戚寒雨随着千金少的步调接了几招后便感到有些吃力，最后只堪堪接了十招有余。

“已经很不错了。”千金少将啸穹重新背到身后。“如果出刀能再狠厉一点就好了，不然很容易让对手钻空子。”

“是。”戚寒雨应答。

“好了，不论做什么都要劳逸结合。”千金少转身从旁边的灌木丛中取来两坛酒，“休息一下吧。”

有个酗酒的师父和爱酒的父亲，戚寒雨虽然平时并不怎么喝酒，但闲来无事时千金少也会将自己的酒分他一半。戚寒雨原本喝不上来这些酒的味道，辛辣酸涩，他不太懂父亲和师尊是怎么咽的下去的。但随着千金少时常哄着他喝两口，他竟然也习惯了这种味道，后来千金少再给他酒时他便也能和千金少对饮了。

戚寒雨接过一坛，与千金少并肩而坐。

夜幕降临，月亮爬上山头，明晃晃的。戚寒雨的酒喝的很快，没一会就见了底，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

“有心事？”千金少似乎有些察觉。

戚寒雨沉默着望向千金少，月光下师尊还是如往常一般笑着看他，月光倾泻下来浇融了千金少半边身子，然后蓄进他怀中抱着的酒坛里。

“少年人不要总是愁眉苦脸的。”千金少伸手拍拍戚寒雨的脑袋，“有什么心事就讲出来，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就想办法解决。”

已经无解了。他只是又在想，是梦的话总归都要醒的，明白眼前是幻影，就更悲伤失去。

半晌，他摇摇头，从千金少身上移开视线：“没什么。只是郁剑须臾的生日宴将近，我还不知道要挑些什么礼物送去。”

“哎呀，我以为什么事情。”千金少笑道，“去集市上，商铺里转一转瞧一瞧，问一问这个年纪的姑娘喜欢什么，那些贩子绝对能让你挑花了眼。”

其实礼物什么的戚寒雨早就买好了，跟上一次的没什么出入，但他总得为自己不怎么好的情绪找些看上去合理的理由。

“毕竟是剑宗盛会，贺礼怎么也不能失了该有的礼数。”戚寒雨勉强地笑了笑，“我会再好好看看的。”

月光皎好，两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

（4）
飞渊的生日宴一如从前，戚寒雨做完了该做的事，说完了该说的话，将要走时，独眼龙也像从前那样叫住了他：“戚贤侄。”

“前辈。”他应。

“要回刀宗了吗？”

“是，正要回去向师尊复命。”他向独眼龙走去。

“千金少派你出席，看来是有意由你出战天元抡魁了。”

前辈误会了，晚辈并无参与争魁的打算。

从前，他是这么说的。

但现在，他回答道：“是。天元抡魁，我会参加。”

回家路上他像从前那样买了干粮和酒，给父亲带回家。

“我回来了。”戚寒雨放下手中的东西，这次还未等西江横棹拿起酒坛，他便说，“酒价又起了，下次我换一间买。”

西江横棹把菜下了锅，坐到桌边拿起酒坛掂了掂，轻轻叹了口气。

戚寒雨将锅里的菜做好，端到桌上：“父亲慢用。”

“你不吃吗？”

“师尊派我去贺寿，还未向他回报。”

“派你跑腿，有贴钱给你吗？”

“没有。”

如从前一样的对话，但回答最后这句的时候，却比从前干脆多了。

“还有两尾鱼，拿去给他。”

“是。”戚寒雨心下无奈，在父亲开口之前便抢前说道，“记得收钱，对吗？”

西江横棹轻嗤一声，应道：“知道就好。”

这次回神刀宇的路上，他没有再看到太师叔和师兄弟们。他们在此练武，本就是为了参加天元抡魁，如今争魁人选已定，他们也没必要再此加练了。他忽然觉得此地好像有些空旷安静了，这里本该有人在的。戚寒雨轻轻叹气，提着鱼篓直奔神刀宇而去，却在半道上遇到了等在路边的千金少——是了，从前千金少也应当是在这里等他的，然后瞧见了他被围着欺负的场景。

可即使是如此，戚寒雨也没想过让师兄弟们死。

“这是？”千金少注意到了他身上的鱼篓。

“是爹亲要送给师尊的鱼。”戚寒雨还是这么说了。

“送？他有这么好心？”千金少接过鱼篓，将怀中的钱袋摸出来递给戚寒雨。

这次的鱼是完好的，可以做鱼汤喝了。戚寒雨这么想。

“我是来向师尊复命的。”戚寒雨说道。从前那时因为太师叔抓伤了他的手，千金少带他回神刀宇涂药，也没有让他讲下去。戚寒雨知道千金少向来不在乎这个，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有什么要紧事吗？”千金少问。

戚寒雨想了想，摇摇头，回答道：“没有。只是郁剑须臾说想来四宗参观学习。”

“哈，想来他们也没理由拒绝。”千金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拍了拍鱼篓，“这两尾鱼炖了鱼汤喝刚刚好，大补呢！”

哪怕一切如常，千金少也不在乎这些。

自从戚寒雨记事起，从千金少还不是他师尊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在年幼的戚寒雨的认知里，宗主应当是受人尊敬的，沉稳智慧的，看起来就很威严的。所以当爹亲告诉他经常来他们家里那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时常被爹亲训斥，还经常和他一起下水抓鱼玩的小叔叔是如今刀宗宗主时，他有些不可置信。宗主什么的，他看起来可不像。

后来他更没想到的是，这位看起来不着调的宗主竟成了他的师尊。此后他便常常跟着千金少来去，他也注意到宗内弟子看他的眼神不善，时常面带讥讽和轻蔑，小声和师兄弟们小声议论着什么，但碍于千金少，他们倒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举措。只是他的太师叔就不一样了，自从拜入刀宗门下后，太师叔便时常会找他的毛病训斥，年幼的戚寒雨当真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也就默默不言地听着，想着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但若千金少在，太师叔一张嘴他就会把自己护在身后，与太师叔舌战八百回合，往往总是以太师叔落败告终。

千金少总是恨铁不成钢，伸手敲他脑瓜，无奈地告诉他，不是所有人的训斥都是为你好。

那时候戚寒雨并不太懂，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只知道太师叔是长辈，长辈说话晚辈是不可以还嘴的。

他自懂事起就知道待人接物要谦卑有礼，与人相处要和睦为先，长辈的话也一定要听。但千金少却似乎截然相反，他同父亲拌嘴，同太师叔顶嘴，甚至和其他宗主在一起论事时也绝不吃亏。可不知为何，戚寒雨跟着千金少许多年，也没能学到哪怕一星半点。

后来他发现，千金少也不总是那么不着调的。至少教他刀法的时候很认真，也很有耐心，一遍学不会就教两遍，两遍记不住就教三遍。他从未对戚寒雨说过重话，哪怕戚寒雨做不好，他也总是给戚寒雨找台阶下。

戚寒雨又想到就算那天他失手杀了涂万里后，千金少也不曾怪过他。

他从小就觉得千金少身上有一种气质，不羁，无束，自由，如同风吹过旷野。那也是他向往的东西，在戚寒雨平淡甚至有些压抑的生活中如此耀眼夺目。长大后他才明白，也许那就是少年气，是继任宗主，身陷人情世故中后仍未被磨平的棱角。

做宗主也许真的很难。年幼的戚寒雨曾听千金少对父亲诉苦，他说，做宗主好累啊。然后又说，若是师兄你在的话，这份苦差事也落不到我头上。后面他又说了什么戚寒雨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千金少又如例行公事一样被父亲骂了一顿。

他转头看看千金少，千金少背着鱼篓笑的一如往常。

“是。”戚寒雨应。

他瞧着千金少，忽然有些苦涩。若千金少不当宗主的话，他一定会比现在过的更好。那时候千金少也才十几岁而已，他当然可以逃跑，可以任性地不去接这份苦差，可以扔下一切，毕竟那时太师叔也还健壮。可他偏偏没有，年少的他在战乱中撑起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刀宗，还不忘时常去那僻壤看望他们父子。

如今这般境况，可比那时要好得多了。戚寒雨深吸一口气，他想，他不能让师尊失望。

按之前来说，今夜千金少该留他在宗内练刀，然后明日去找父亲谈话。而明天，也是姚百世师兄遇害的日子。那么，如今的话，师兄还会死吗？

他不知道。但今夜，千金少确实又如从前一般留他在宗中练刀，然后留宿了。

可戚寒雨还是有些不安，自明日之后，似乎就没再有什么好事发生过，即便再来一次，即便他做出了选择，事情的走向就会因此而改变吗？

怀着不安的心思，他睡了过去。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夜确实是多梦之夜了，他做了许多散碎的梦，梦见姚百世师兄又死了，梦见覆舟虚怀控制了道域，梦见最后的结局还是没有变，梦见他回到了现实，但一切都更糟了。

戚寒雨这一夜并没睡好，早上起来感觉头昏脑胀，身上也很累。他坐在床上喘了口气，静了静心后，收拾好一切踏出门，然后听到千金少的声音——原本还未消散的困意瞬间荡然无存：

“就是这样，他们说要重启天元抡魁。”

（5）
“心有执念者，会被囿于往日，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往复。”

原来如此，他想。

千金少还是和冶云子说着天元抡魁重启的事情，戚寒雨站在远处，向两人的方向望着。冶云子自然还是看见他了，眼中依旧是蔑视。但他如今已经不在乎这些，他只看到千金少要走时又瞧见了他，唤他一声徒弟仔，然后笑着走到他身边。

“师尊。”戚寒雨轻轻应道。

“刚刚你都听到了吧？”千金少还是这么问道。

戚寒雨点了点头。他看着千金少，这次他并非单单只是遵随自己的意愿了，而是再次面对千金少时，他忽然怎么都生不出拒绝的话。

这是第几次溯洄了？他已经忘却了。每次回到这一天，千金少总会笑吟吟地来到他身边，问他，刚刚你都听到了吧？

千金少比谁都希望他去，但看重的却从来不是天元抡魁，是师门的荣耀，是徒弟的前途。他可以为了让自己参加而费尽心思一次又一次地游说劝解，最后却也可以因为自己中毒而干脆利落地弃权，甚至为了自己的固执而生气，没收了凋枫刀。

那天千金少坐在那里在想什么？在为了徒弟仔中毒而恨覆舟虚怀，还是在可惜近到眼前的机会就这么失去了？

如今已经无从知晓，答案已经随着他埋进地底了。

“我会去的。”

千金少自然十分高兴。

他没有再早早地回去，而是如从前那样跟着千金少在宗内呆了一天，重复着从前的日子，夕阳西下时才离宗回了家。

父亲刚做好了饭，还冒着热气，放在桌子上等着他回来。

“爹亲。”

“昨夜因何未归？”西江横棹问他。

“师尊要我研读新的刀法，读到太晚不小心睡着，便留宿了。”戚寒雨再次答道。

“什么刀法？”

“小碎刀步。”

西江横棹如往常一样没再说话，戚寒雨坐下拿起筷子。他犹豫一会，还是开了口：“天元抡魁要重启了。”

西江横棹不屑地轻哼一声。

“我会参加。”

只要他决定参加，那么一定会和父亲有一番不可避免的争执。

西江横棹皱了皱眉：“冶云老鬼那三个好徒弟呢？”

“师尊也想让我去。”这次戚寒雨把千金少搬了出来。但他知道，就算这样父亲也不会同意的，他有他的目的。

“不准。”

戚寒雨没有再讲话。不论他想去或是不想去，时间都只是会前进到姚百世师兄死前一天便会再次重来，他参不参加其实并不重要，那之后的走向戚寒雨不得而知，他只是被困在这段平静的时间里。他不想再与父亲起冲突，他知道父亲不会因为他的说辞而回头，父亲有他自己要达成的目的，再这样下去除了徒增烦恼外没什么用处。

他好像突然又清醒，这只是个幻境罢了，是假的，都是假的。戚寒雨想起，他原本就并没有打算改变什么，那样费尽心思地做不同的选择，游说劝解，也只是想看看另一种可能，如果可以的话，也想讨一个圆满的结局。

也许是在这幻境中被迷乱了心智，他逐渐变得有些恍惚，有时竟会忘记自己只是身处假象，也忘记自己的初衷，更忘记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戚寒雨想到这里，又看着眼前的父亲，看着盘中的菜，看着杯中的酒。

他静了静心，醒了醒脑，他想，他不该再继续沉沦。这段时间对他来说确实是一段时常想起的重要日子，是他转折的前夕，是一切因果的开端。可事到如今，戚寒雨发现，他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又或许他改变了结果，只是他自己无缘得见了。但这两者之间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差别。

那，师尊呢？

至少师尊因为他答应参加天元抡魁而不再那么头痛。

第二天他来到宗内，如从前一样，千金少给他讲小碎刀步的要领，陪他练习刀法。如今戚寒雨的小碎刀步比那时要熟练的多，要着重注意的地方他也已经滚瓜烂熟，他看着眼前的千金少与记忆中的千金少重叠，他好像又变成旁观者了，在台下看着早已看过许多遍的戏码。但戚寒雨依旧认真地看着，不敢分心——他早晚会再也看不到的，再好的剧本都总会有落幕的时候。

“看清楚了吗？”

直到千金少开口，戚寒雨才回过神来。

“看清楚了。”

不论多少次，他都会看清楚的。

“你来一遍。”

戚寒雨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拔刀，起式，步伐稳健，他脑海里映着千金少的身影，努力地向他靠近。

“你回家有练过吗？”

戚寒雨收刀，千金少走过来问。

“嗯，有练习过。”戚寒雨点头。

何止。

“这天元抡魁你必赢了嘛！”千金少得意地拍拍戚寒雨的肩膀，“初学便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很好了，我就说师兄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差！”

其实真正初学时，他还远远达不到如今的水平。是千金少一遍一遍地教，一处一处地改，他才慢慢有进步。

“那今天先到这，宗里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呢……”

事情依旧按着既定的轨迹发展。

两人早回了些，在神刀宇碰到了冶云子。冶云子依旧不屑，但千金少晃呀晃地晃到了冶云子身边，开口道：“哎呀师叔，没想到能在这碰到你，我们刚练刀回来，依我看徒弟仔现在的实力，天元抡魁我们可是胜券在握！”

话音刚落，冶云子脸瞬间黑了下来，喊到：“千金少！你真的要派这个废物做天元抡魁的代表？刀宗的脸面你果真不要了！”

“哎呀师叔，徒弟仔的刀法那也是独眼龙称赞过的……”

“刀宗的事情，哪容得外人插嘴！”

“若是师叔不服的话，改日让他们师兄弟切磋一下，谁赢就让谁去，如何？”说罢，千金少回头看看戚寒雨。

戚寒雨没有说话，千金少知道这便是默认了。

冶云子没有立即回答，看起来并没有把握，但最后还是应下：“这可是你说的！”

说罢，冶云子愤愤而去。

“有信心吗？”千金少又问道。

戚寒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这不就好了！”

戚寒雨自小便很听父亲的话，父亲让他做的他便去做，不让他做的他便也不敢去做。天元抡魁，似乎是是他第一次违背父亲的意愿。

不，严格来说似乎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千金少要收他为徒的时候。

千金少常往戚寒雨家里跑，他背上的啸穹穗子晃啊晃，他向戚寒雨展示刀法的时候穗子随着招式起落，也时常在空中挽个花，年幼的戚寒雨目光便也时常被它吸引了去。千金少注意到了，便把啸穹递到他面前给他看，问他，喜欢吗？

戚寒雨点点头，千金少又问，那你想学刀吗？戚寒雨想了想，又点点头。然后千金少便说，你若做我徒弟，我教你刀法，以后我会给你一把更漂亮的刀。

戚寒雨沉默着，低下头，半天憋出来一句，爹亲同意的话才行。

后来千金少和他站到西江横棹面前，千金少说，告诉师兄，你愿不愿意跟我学刀？戚寒雨看着爹亲皱着眉，是毫无商量余地的否决。戚寒雨沉默着低下头，双手紧紧抓着衣摆，他有些退缩了。但千金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别怕，有我在呢。然后戚寒雨才鼓起勇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说，爹亲，我想学刀。

虽然后来还是千金少与西江横棹舌战许久才挣得了他的同意，但至少那一步他踏出去了，就像那天定争魁人选时那样。

如今又到了他抉择的时候。戚寒雨看着千金少，脸上挂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容，啸穹的穗子依旧欢快地晃着，如同岁月静好，他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可这是不行的，戚寒雨在逃不出的循环中也苦恼着，他担心着刀宗，担心着道域，他明明已经做好再次睁眼不见千金少的准备，但他依旧还是在这里，一遍又一遍。

循环的时间依旧在前进着，戚寒雨再次毫无悬念地打败了涂万里，新学的菜式也已经给千金少做了个遍，日子好像也就那样，但每次看到千金少，戚寒雨的心还是会晃动，有时竟会害怕第二天醒来会见不到他。

情感与理智在不断地争斗，没有一方愿意让步。而此番的结果，便是戚寒雨在此止步不前，一次又一次踏入溯洄的漩涡。

微风吹过，戚寒雨站在啸刃峰望着远方的景色。自从道域出事之后，他好像就再也没这样静静地放空过自己了。那时他从未想到，这便是他和千金少共赏的最后一轮月色了。他深吸口气，整理好思绪，凋枫出鞘，看着第二只大雁飞过，转身接下千金少二十七招，然后开口道，师尊。

“又偷偷用功了吧？”戚寒雨看着千金少将啸穹收起，“这次一共接了我二十七招，进步不小。”

戚寒雨沉默片刻，还是说出了那句说过无数次的话：“天元抡魁近在眼前，勤加练习，自然是有利无害。”

千金少依旧拿出了那两坛酒，两人席地而坐，共望着天上那轮恍如明灯的月色。

“这样一成不变的月亮，你还想看多久？”千金少突然开口。

戚寒雨心跳漏了一拍，不可置信地望向千金少——这是不在剧本中的台词。

“……师尊？”戚寒雨试探性地开口，“什么意思？”

千金少依旧笑着看他，说：“月有阴晴圆缺，你还能看许多不一样的月亮，不该被一直困在这里。”

戚寒雨的心疯狂地跳动着，耳朵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鼻子忽然有些酸，他看着一如往常的千金少，声音有些颤抖：“我也不想被一直困在这里，我知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可却总怎么也逃不出去……”

“你知道该怎么出去。”千金少说，“你只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留在这的借口，然后心安理得地将无法离开的理由都归咎于它。但你是要向前走的，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自己孤身走下去的路。”

逃避许久的问题，终于在此刻被千金少毫不留情地搬上了台面，然后戳破了。戚寒雨沉默着，呼吸也在颤抖，有什么东西落进怀中抱着的酒坛里，泛起浅浅的涟漪，最后融了进去。

戚寒雨不说话，千金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他轻轻哭泣，晚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他经历许久的挣扎终于在此时此刻被千金少指明，如同抉择要不要打涂万里时，千金少推他的那一把。直到泪流干了，戚寒雨抬起头来，轻轻开口：“师尊。我曾说过，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你问我梦到了什么。”

他顿了顿，然后说道：“我梦见师兄弟死了，父亲死了，你也死了。最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那还真是一个可怕至极的噩梦。”千金少轻轻笑了笑。

“但你做过比这个梦还要可怕，还要漫长的噩梦。”戚寒雨看向千金少，“我会做好的。”

“这才是我千金少的徒弟仔嘛！”千金少很高兴，笑着拍了拍戚寒雨的肩膀，然后将身后的啸穹递给他。“天色已然不早了，你带着啸穹，早些回去休息吧。”

戚寒雨看看千金少，又看看啸穹，他将坛中的酒一饮而尽后，然后双手接过，起身，然后准备离去。

只是走了几步后，戚寒雨又在不远的地方驻足，开口道：

“师尊，希望我明天醒来不要再看见你了。”

“希望我以后都不要再看见你了。”

风吹着啸穹的穗子叮当作响。

“但你以后，可以来梦里看我吗？”

千金少依旧坐在月光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扬起手轻轻摆了摆。

（6）
戚寒雨再次睁眼时，怀中抱着啸穹，信纸上晕开墨水的泪还没有干。

戚寒雨好像只是做了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看着怀中的啸穹，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悲伤，师尊的担子他要接过，他要比师尊做的更好。

他将桌上的信纸整理好，郑重地锁进木匣，把啸穹挂在架子上，他打开门，从容地踏上再也没有千金少的路。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