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10 寄塵寰/玉龍隱士登場兩周年紀念賀文【青上天青】(寄玉/寄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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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12-10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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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0 寄塵寰/玉龍隱士登場兩周年紀念賀文【青上天青】(寄玉/寄岳)

【青上天青】

把雲挽了又挽，銀白月色如湮輕漫。

寒意凜冽，亭台樓閣俱在雪裡，湖面泛了一層青藍色的薄冰，獨有長年不熄的鑄爐仍有餘火微溫，溫存的餘燼冒著稀寥星火，沿山蜿蜒的雲梯已深深冬眠去了，連同花草柳松都在沉沉睡意裡。鳥月無聲，千山靜謐。

雪已至八分，茶醉亦已十分。

岳雲深放下手上狼毫小楷，白玉壺裡清茶早已見底，茶譜上新添的眉批字跡勁秀，墨水還未乾透。他無意收拾，捻熄點了幾個時辰的香，馨香清清淡淡，若有似無融進一室乾燥清爽。收斂聲息，岳雲深轉身將架設在床榻外側的柵板移開，接著脫鞋上床，稍稍挪近一團圓滾滾的小布堆，他湊過去，凝神瞧著襁褓裡粉嫩的小臉。

塵寰睡熟了，吮著白白胖胖的小手指，兀自陶醉在安穩和祥的夢鄉。

拉攏塵寰身上裹的被褥，一開始岳雲深就是抱著他睡覺的。沒有多想，沒有像尋常人家一樣將孩子放進搖籃。他沒特別考慮過自己失手翻身壓壞嬰孩的風險，縱使他一身功體盡失，習武的敏銳仍沒有從身上消失。更何況，大多時候，岳雲深只是斜臥在旁，閉眼假寐。

塵寰初來乍到的頭幾天，他幾不曾闔眼。

岳雲深一向愛說玩笑話，愛說無關痛癢又字字珠璣的話。當那個風雲色變的夜半三更，遍體鱗傷的獨千秋出現眼前，他卻閉口不語，臉上看不出神情變化，只是溫柔的從傷痕累累的武者手裡接過氣息奄奄的嬰兒。在獨千秋冷靜又壓抑的聲調裡，岳雲深只分辨出幾個字。

「救他。」獨千秋說，「幫我救他。」

岳雲深極輕柔的撥開沾著血泥的襁褓，露出裡面蜷著身，如負傷幼獸的男嬰。

男嬰睜不開眼，頭頂細軟的毛髮因著乾涸的血糾在一塊，皺皺的鼻子微弱的抽著氣，嬌嫩的小手如詛咒般爬過深烙的血痕，岳雲深動也未動，沒讓精疲力盡卻全神貫注的獨千秋察覺他驚撼的差點鬆手。

見著嬰兒周身罩著一層泛金的光輝，岳雲深心下明白，一揚起手，原本盤旋護身的氣勁如應召喚，流若游龍，化作點點透明金芒回歸原主，纏繞凝聚在岳雲深的指尖。指印流暢的沿著經脈遊走，男嬰幼小的心臟恢復孱弱但堅定的跳動，聲聲重重，淌進兩個成年男人的心底，如古寺鐘聲穿越層巒山林，自此與他們訂下了共鳴。

那陣子，獨千秋留下來調息養傷，岳雲深常在深夜時分嬰孩終於入睡之後，才披著雪衣踏進雪裡。雪深三寸，天地白的蒼茫，天下劍與求敗刀插在庭前，刀鋒劍尖尚有餘氣低迴，爛如列星，煥如冰釋，飛濺過的血珠已被雪水洗淨。岳雲深無言靜立，冷風捲起翩翩衣袂。這副刀劍，他已將他們送出去了，可是罪業因果，佛懺三千，從來卻不夠。

在指點獨千秋去炎雪絕境之前，岳雲深請對方運用原本屬於他的百年功力，從山腳走到山麓，再繞著居處四方佈下法陣。他武功全無，現在連跑路都成問題，總是要為了自己和孩子做個萬一。可惜，效果差強人意，他的這項功夫，獨千秋即便繼承了功力也抓不到訣竅，然而他此時又怎麼能為難傷者呢？況且岳雲深搬到雲深不知處總有原因，他沒有說，卻也害怕。原本那個事事萬能的自己，搞不好連照顧那個日間只會呵呵傻笑，夜裡卻因為傷口而疼痛哭泣的嬰孩都做不到。

塵寰傷得太重，不是獨千秋能理解的。也不是岳雲深想讓獨千秋知道的。

松針上的細雪開始消融的時候，獨千秋揹起刀劍，將要作辭。岳雲深抱著塵寰，但見小男嬰精神奕奕地擺動小手小腳，不安分的探出手指，比劃著武神胸前的飛鷹護甲。為了塵寰，岳雲深把大部分的醫書藥經都搬到一處，藥爐不曾斷過火，獨千秋替他劈的柴薪可再燒上幾年無虞。獨千秋低頭望著專注啃著紅領巾的塵寰，邊淡道。

「你身上很香。」
「怕是娃兒的奶香吧。」岳雲深打趣道，「或者你說的是藥香？」

獨千秋這副體魄比過去還高了岳雲深一顆頭，令人聯想起滿山秋意的紅褐色頭髮隨風揚起，也吹起岳雲深細如流水的青色髮絲，獨千秋情不自禁環住身形比他稍稍纖細的男人，鼻尖蹭在岳雲深雪白頸邊，嗅了一口。

岳雲深壓住那隻手臂，力道不輕不重。

「好友。」
「這張臉不行？」
「一開始就不行。」

獨千秋沒回話，只是反握住岳雲深，又牽起他的手背輕輕一吻。

春雨微冷，料峭春寒。

時序更迭，這一天，岳雲深非得出發參與谷嵇文太公安排的首項心智挑戰。他換上便於行動的便裝，久違的將頭髮高高束起，五個月大的塵寰坐在床上，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跟著他的一舉一動轉來轉去，岳雲深忍不住失笑，心思一定，就將男嬰牢牢繫在胸前。當他以這副模樣出現在十智眼前，計無諝本就看不出表情的面具波瀾不驚，太年輕的衍半生則掩不住驚訝。坐在最角落的算九泉即便用嫻熟的手勢抱著沾衣娃娃，也沒人打算去攪擾他。而墨堪輿用流連美目遞來略具挑釁的目光，好似眾人都在等待岳雲深是否會理所當然的將嬰兒交給現場唯一的女子。

岳雲深頓了頓，態度從容不迫，沒人知道他下一步是要托嬰或者是否真要帶著嬰兒去赴陣。就在秦假仙受不了冷漠的同儕準備迎上前時，識滄海一個跨步越過所有人，露出溫和微笑，「讓我來吧。」

岳雲深仍是那副泰山將崩不改其色的沈著，只有對視的識滄海瞧見他眼底感激的神色，「多謝。」

岳雲深彎腰解開繫帶，一離開溫熱的體溫，塵寰倏地皺起小臉，似乎下一秒就要發揮嬰兒本能的哇哇大哭。岳雲深安撫似的在嬰兒懷裡塞了一塊龍型玉珮，接著又一臉抱歉的轉向識滄海，「他不太愛喝奶，餓的時候也不太會哭，勞你費心按時辰餵他。」
識滄海凝神聽完，點頭回應，「你放心。」

玉龍雪山事變已迫在眉睫，臨走前，岳雲深細聲湊在男嬰耳邊說了什麼，只見塵寰在識滄海的懷抱裡似乎比較鎮定，眨眨眼張望陌生環境和突然冒出來的一群陌生人。

岳雲深一率死士離開，聚集的十智便就地解散，三三兩兩逗留在文太公偌大的住處，或者躲進書庫，或者下棋對弈，或者互考迷辯，不一而定，但人人都在等待最終結果。而識滄海獨獨克盡職守，一手包辦照料男嬰的大小事，按時餵奶更換尿布，閒了就穿梭在山水秀麗之間，逗嬰兒發笑。

衍半生忍不住好奇，「他為什麼都不哭？」
識滄海搖著塵寰，「興許是我帶得好？」
衍半生哼了一聲，「我看是岳雲深教得好。」

這一去就去了整整三天。直待岳雲深滿身風塵歸來，眾人見他先是低聲向文太公交代事情始末，包括族人安置的地點，才走向抱著嬰兒在旁耐心等待的識滄海。三天不曾掉淚的寄塵寰一見到岳雲深，陡地嚎啕大哭，反倒嚇著了周遭的大人。

塵寰激烈掙扎，一回到熟悉的懷抱，鼻涕和眼淚全沾在岳雲深的臉頰和頭髮上。他擁緊懷裡的嬰兒，藉著層層布包擋去滿臉倦色，然後用只有塵寰聽得見的音量說，「沒事，我回來了。」

他回來了。豐功偉業的代價，岳雲深因為獨千秋而刻骨銘心。
如果決定這一路上要繼續貫徹自我，玉龍也不曾後悔。

小塵寰足歲開始，就會跌跌撞撞的走來走去，總有一點好動不好靜的前兆。

後來岳雲深便決定要把他住的地方叫做玉龍居。深山氤氳的雲氣，掩著若有似無的石階，荒廢的古道，頹傾的碑文。迷陣裡彎彎曲曲，有好幾處是小塵寰不能獨自進去的。廚房、灶間、打製武器的烘爐、捏製茶盞的工房，女兒牆邊的地窖埋了好幾罈從梅花瓣上收來的雪水，很多很多。岳雲深在這些地方都放了小塵寰爬不過去的活動柵板。

許是時氣影響，塵寰最近嗜睡得很，久未得閒的岳雲深安置好他，把泡在山泉裡冰的涼透的茶具拿起來瀝乾，把古琴上的灰塵撢掉，把好幾疊鑽研如何醫治塵寰的片紙雜張仔細收好，轉身再回臥室，卻不見塵寰蹤影。

「塵寰？」

心下一驚，岳雲深提步就跑。跑過盛開的荷花池，繞過曲水流觴，穿過水井，岳雲深心都要跳出胸膛，最後終於在工房發現小塵寰坐在地上，成形的陶土留下十隻小手印，正轉身笑嘻嘻的盯著他瞧。岳雲深蹲下身，一把抱起迷你小手沾滿黏土的塵寰。

「小塵寰啊，這是賣身契，你懂嗎？」

塵寰牙牙笑語，只顧著把滿手的黏土分享到岳雲深臉上。

他與塵寰第一個合作的瓷器，燒得很好，很漂亮，沒有瑕疵，顏色是素淨的月牙白。一分一秒看塵寰慢慢長大的閒暇空檔，他找了梨花木做成木盒，盒蓋細心的一筆一筆雕上獨上九霄的龍，細緻的軟布上放著長大的塵寰不復記憶的酒碟。

夜深人靜時，岳雲深偶爾會打開木盒，指腹來回摩娑著微微陷下去的指印，拿酒碟喝茶。

這一年，塵寰會說話了。下一年，他替塵寰洗澡的時候，小孩不僅學會怎麼玩水，還喜歡把水潑到他身上。下一年，爬山的時候，塵寰的小短腿跑的比他還快。下一年，狂雪撲掩山頭，古池凝霜成冰，塵寰連續高燒五日不退，細細的手臂上不停滲血，張牙舞爪的舊傷有如詛咒，彷彿在嘲弄被尊為醫神的岳雲深這五年都是白費工夫。

岳雲深又經歷了當年徹夜未眠全力搶救嬰孩一線生機的煉獄。但這次感受完全不同，他說不出哪裡不同，沒有時間讓他去細思不同。岳雲深雙眼布滿血絲，強自壓下滿心驚惶和他無從敘述起的恐懼，不許無力感支配自己，更不許自己放棄。

塵寰意識不清，另一隻沒受傷的手揪著岳雲深的衣袖，口中始終唸著兩個字。
反覆不停，似要讓他放心。

他一直都叫他：玉龍。

「玉龍？」
「嗯？」

燈燭翦翦，馨香半點。塵寰開始歪七扭八的學寫字了。睡前，岳雲深替塵寰穿上小棉襖，兩人一同坐在圓桌前讀書寫字，他一邊回信給挹天癒，一邊不動聲色地留意到坐在對面的小不點翻了兩頁書，寫了三個字，就偷偷盯著他瞧。

「為什麼你的髮色好像變得比較淺了？」

童言童語稚嫩之餘，是個語氣嚴肅又認真的問題。岳雲深在信末龍飛鳳舞簽上名字，捻了一個只有挹天癒才能開啟的龍印在封口，收好信紙，放下毛筆，接著認真的揪起自己一束髮絲看的認真，歪著頭認真的想了一會兒，又看著滿臉認真的塵寰，對他認真的說道：「這是白頭髮變多了。」

「為什麼？」
「因為照顧你很辛苦啊，我的小塵寰。」

塵寰的小臉蛋顯露幾分明顯的衝擊，岳雲深笑了笑，隨手打出幾道劍氣，滅了懸掛在房裡的燈火，拿起桌上獨留的一盞燭台，對他軟言哄道：「所以我們該上床睡覺了。」

隔日清早，岳雲深的手習慣性的往旁邊一兜，打算抓住睡姿不甚良好的小鬼頭，再摟著他睡個回籠覺。摸了老半天卻只摸到溫熱的被褥，岳雲深蹙起眉，不知道該笑小孩越大越古靈精怪，還是嘆自己越活越像操心勞煩的老父親。

岳雲深翻身下床，故意一腳踢開房門，在門柱後面探頭探腦的塵寰一時來不及躲，好像做了壞事被抓到，又好像急著想要跟他炫耀。

一大一小隔著門庭對峙，敢情連天上的烏鴉都要不忍卒睹的呱叫幾聲。小孩先心虛下來，但仍理直氣壯的跑上來揪住岳雲深的衣襬，一拖一拉，硬是把人推進食堂。

飯桌上放著蒸好的白饅頭和熱騰騰的米漿。岳雲深震驚讚嘆之前，眼角餘光先迅速瞄了一眼廚房四周，確定塵寰只搬圓凳動了比他身量還高的蒸籠，從碗櫥裡拿出餐具，其餘鍋碗瓢盆皆沒碰，才放下心來。

「塵寰，怎麼了？」

塵寰沒回答，或許也餓了，只是滿臉熱切又緊張的反問他，好吃嗎？
好吃當然是好吃了，怎麼可能不好吃。岳雲深難掩笑容，提醒滿臉得意的塵寰細嚼慢嚥。

接連好幾天，不只是早飯，一些簡單尋常的雜務，塵寰似乎早就在他沒發現的時候觀察他的日常作法一陣子，又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岳雲深沒阻止他，塵寰也不會去做超過他能力範圍的事情，想來是連判斷力都是超乎常童的敏銳。

然而幼童還是有極限的。七天過去，連日早起，塵寰已經會熱早飯、掃落葉、把茶具放在岳雲深慣常坐的石桌上。岳雲深不會讓小孩落出視線太久，總是瞇著眼看塵寰機靈的盥洗更衣。不過這個清晨特別乍暖還寒，岳雲深是個無賴大人，摟著懷裡熱呼呼的小暖爐，看著塵寰不敵睡意黏在自己身上，自然不肯讓人輕易鑽出懷抱了。

「今天陪我多睡一會兒吧。」

他柔聲說，睡得迷迷糊糊的塵寰點點頭，額心亂翹的暖褐色瀏海輕輕搔過他的下巴，岳雲深再忍不住心頭疑問。

「塵寰，你願意告訴我原因嗎？」

小孩沒說話，呼吸均勻，頭歪歪的靠在岳雲深的胸前，從塵寰被獨千秋帶來的第一天起，兩人同睡至今，雕花床欄紀錄塵寰長大的痕跡。好一會兒過去，岳雲深沒有得到答案，便也閉上眼睛。他與塵寰，彷彿大小依偎的太極。他任漂浮的睡意將他拖進渾沌的空間，岳雲深睡著了。在亙古漫長的時光裡，他鮮少睡得安穩，意識平靜無波，卻從遙遠彼方，傳來執拗而且有些心焦的催促：玉龍，醒來。

「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一句話，清晰。敲在岳雲深轉醒的心房，撼動了他所有的感官。岳雲深不知道要不要睜眼，又怕來不及趕上塵寰一生一世的宣言。

翡翠綠的眼眸直接迎上那雙毫無保留的茶紅色眼睛，畢生辯才無礙能言善道的岳雲深生平第一次語塞。一雙小手按著岳雲深的臉頰，像要留下執著。

「我怕你就這樣走掉了。」塵寰說，然後親了一下他。

稚嫩的吻落在唇角，彷若春雪在花心融化。

塵寰再闔上眼，墜入無痛無悲的夢鄉的下一秒，岳雲深用了點力氣接住那雙不滿他掌心一半的小手，良久沒有說話。

柔唇微啟，春潮帶雨，岳雲深的回吻涓涓點點，如護花春泥點綴過大地，停在塵寰幼嫩的指尖，那是什麼樣的感情，他想。

那是什麼感情。
那或許正是感情。

他帶著他，在深山離群索居。日出月落，走過萬物凋零，看過冬逝春回。他和他寸步不離，塵寰不曉得自己破碎的過去，卻懂得生離死別。

岳雲深總在情不自禁時摩挲唇角，念念戀戀。
寄塵寰吻他，僅只一次。

岳雲深不曉得他之後會記得什麼，又忘記了什麼。塵寰身上有許多岳雲深希望他記得的，又有太多他希望他永遠忘記的。他不是公平的審判者，或許，本就沒有人能擔當的起決定的角色。

塵寰長大了。掌心裡牽的那小手現在已經能反握住他。他沒有具體想過這件事的到來，甚至沒有預期過它會如何發生。時間於他，是高山流水，是星斗挪移，是四季遞嬗。然而對塵寰，卻是分分秒秒，在恍然大悟中歷練，在驚喜中蛻變。他的不變與塵寰的變，融合然後又碰撞。

長成後獨立起臥，是塵寰自己的決定。
他選擇學劍，而岳雲深仍傳授他刀法。
他喜歡燒菜煮飯，岳雲深樂得飽享口福。
他會喝酒，但陪著岳雲深喝遍天下好茶。

兩人遊山玩水時，寄塵寰或許站在他的前面，當個護衛；與人針鋒相對時，寄塵寰可能站在後面，是個隨從；或者旁邊，在絕大多數時候。他們並肩同行，生命越走越長，無人缺席。

什麼是該預期的，什麼又是預想不到的。奇門遁甲、紫微斗數，無論如何窺探天機，岳雲深想他過分幸運。

寄塵寰長大一點、獨立一點、變得不聽話一點、變得愛鬥嘴一點，變得會反過來對他說教一點。轉變沒有帶來寂寞，就算塵寰搬去岳雲深隔壁的房間睡了，睡前兩人一起念書的習慣仍沒變。圓桌上，塵寰讀劍譜，岳雲深偶爾看書，偶爾寫他那過於機巧又難以一窺全貌的信，時間晚了輪到塵寰提醒老人家不要熬夜。如果岳雲深把手指偷偷縮進衣袖，塵寰會眼尖的一把抓住那雙體溫偏低亟需摀暖的手，用長滿劍繭的指腹，仔細爬過纖纖指尖確認溫度，接著颯爽的把外衣一脫，自顧自地爬進從小睡慣的位置，說，睡吧，我來當你的暖爐。

岳雲深教塵寰鑄術的基本功夫，教他鈴鐺裡的秘密，教他分辨百草奇花，教他洞察人心，教他十智各自的長處和弱點。他教的太多，把「岳雲深」三個字全都教給了寄塵寰，甚至沒想過要保留。他曾經停下來想過，他是不是說得太多，或許年輕人哪一天就不想要了。

塵寰看著他，定定看著他。看得讓岳雲深說了又說，沒有停過。
謀士無情，卻因無情而多情。

物換星移，河圖十智排名戰的前一天，寄塵寰站在風裡看岳雲深舞劍。清風梳開一襲淡色長髮，如雲水袖在碧藍青天裡恣意流洩，劍傾山河，劍鋒挑雪。岳雲深難得盡興，而焦灼目光如影隨形，深刻的就像岳雲深握著塵寰的手寫字時一樣，一筆一畫，有始有終。

你看什麼呢，難道還看不膩。
我就喜歡看著你，這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嗎。

岳雲深側過臉，一對眼前巔峰峻嶺。他知道的太多，還是太少。
知道，知道。都道真情難了。

當晚，寄塵寰說要跟他同眠，岳雲深笑他老大不小稚氣未脫，他卻沒有回嘴。塵寰老實的時候很老實，說別有心思也不複雜。等岳雲深在紅燭稀微時寬衣解帶，已經穿著裡衣的塵寰小心翼翼的替他把明日要穿的冠戴衣袍全都備齊，放在梳妝台上。岳雲深等寄塵寰爬上床架裏側，才吹熄蠟燭。月明星稀，窗櫺邊的玉鈴杖正在吸收日月光華。岳雲深和他肌膚輕觸，從小未變的溫熱體傳了過來，寄塵寰望著床架頂端，默不作聲，岳雲深沒有催他。

「……你會緊張嗎？」
「不會。」
「為什麼？」
「因為這不是什麼大事。」岳雲深說的坦率，接著又微笑，「還是，塵寰希望我拿下首智？」

寄塵寰翻身轉向岳雲深，英挺眉眼微微皺起，看來是思考的有點用力。
「我不是這個意思。」
岳雲深不自覺的用起小時候待他的口吻，「那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寄塵寰說，語氣肯定，「本來就沒人能贏你。」

被稱讚的人沉默了。月上梢頭，漏斷人靜。岳雲深沒有接話，寄塵寰卻不認為他是在否定這項說法，但他遲遲沒有回應，寄塵寰索性伸手扣住岳雲深的手指，兩人一十指交握，寄塵寰敏銳又警覺，「你在發抖，會冷嗎？」

岳雲深的回答宛如跨越萬里星河，迢迢遠遠，才終於抵達，「我不會」，他輕聲道，「你不是一直在我身邊嗎。」

塵寰震了一震，嗯了一聲，維持側身的姿勢，伸出雙臂就把岳雲深緊緊摟住。他筋骨長成，體格長開，已經能與岳雲深平視。兩人氣息相融，如此親近，卻不覺曖昧。

「玉龍，」他說，「你要我在，我便不走。」

隔日，暗雲低垂，遠處山坳滿聚悶雷，十智齊聚之日，英氣逼人的寄塵寰已是熟面孔。跟在岳雲深身後，態度落落大方，讓人自然想要親近。碰上識滄海投來的視線，寄塵寰便主動上前招呼。

「你長高了。」識滄海感慨的說。

寄塵寰露出真心但不失節制的笑容，讓識滄海發自心底讚許。是啊，今天這些人，哪個是易與之輩。例如那位自稱藐烽雲，又刻意與人保持距離的男子，用一柄紙傘掩去面目，與散發森森陰氣，莫測高深的計無諝不相上下。夢鈴心和她的侍女獨佔一方，正在輕聲說笑。至於衍半生看來總算是說服算九泉把娃娃暫時收好，眼下算九泉也不理人，從懷裡拋出三個陀螺，就陷入自我世界。

文試兩個時辰。武試以迷陣方式進行，關卡順序隨抽籤而定。藐烽雲最初便表明只參加文試，文試結束，他舉步就要離開，見到岳雲深抽到末號，似是改變心意，移至試場邊緣，看來是要把這場龍爭虎鬥給看完。武試方啟，抽到第一的衍半生一踏進陣法，人就消失無蹤，過了半晌，只聞琴聲驟然激昂，兵器交擊聲大作。夢鈴心輕輕一笑，憑空化出琵琶，信手撥弦，送音助陣。武試沒規定不能插手，也沒禁止干擾，考驗臨陣應變，包括人心算計。

輪到岳雲深時，他從容起身，就這麼站在陣法前沒有馬上進入，而是帶著微微好奇的眼神觀察四周，才帶著一抹淡淡的微笑走進陣法範圍。甫進入，一層濃重的黑霧陡然拔地高升，單獨將他隔在中心。霧雖濃，卻不至於看不見岳雲深朦朧的青綠色身影，迎著眾人矚目，他開始在空無一物，又毫無線索的迷障裡找尋陣眼。

正當岳雲深專心一意，始終沒有動作的計無諝突然敲了手裡的法杖，迅雷不及掩耳的朝霧牆彈了一枚黑棋，隔絕在陣法裡的岳雲深毫無所覺，身後空門大開。就在棋子即將觸牆的前一刻，只聞空中突傳龍嘯怒吟，一把白綠色的武器橫空出世，電光火石間，寄塵寰拋出玉龍尺，及時擋下黑棋，而從頭到尾好整以暇的岳雲深竟轉過身來，投來焦急又震驚的一瞥，注意到岳雲深目光的寄塵寰雖八風不動，握著玉龍尺的手卻緊的有些發抖，他對著計無諝，冷靜又不失嘲諷地說道：

「觀棋不語，不是嗎？」

夢鈴心發出銀鈴般的開懷笑聲，藐烽雲傘沿上的金鎖片輕微的晃了一下，人才隨黑煙消失。被寄塵寰攔截的主謀不置可否，將棋子收回衣袖。最終岳雲深在破關時僅以寸秒之差，排名第二，從此與計無諝合稱龍鬼二智。十智百年不涉世之約拍板定案，各自退避山林，確立牽制態勢。

「老鬼。」
「小玉。」

比試方罷，岳雲深和計無諝相互致了個意，皮笑肉不笑的說了幾句。

「你家小朋友看起來很不服氣。」
「那還用說，都是你的錯。」

岳雲深毫不留情的回嘴，表情很輕鬆，整顆心卻都懸在身後那個不自覺靠自己很近的孩子身上。塵寰還不夠大，還沒能那麼冷靜自若的藏好七情六慾。他無聲地用肢體表現出想回家了，岳雲深自然不廢話。

回玉龍居的路上，寄塵寰落在後面，讓岳雲深頻頻回頭。縱然老鬼使陰讓他屈居第二，但塵寰從小也不是什麼好勝的孩子，面對岳雲深在武藝或課業上的要求，一向秉持公事公辦的態度，不誇張不過火，也不過度追求。現在卻一副糾結的模樣，反倒讓當事人越想越心疼。

一趟山路，岳雲深沒施展輕功，彷彿想藉路程平復塵寰的心緒。一到家，寄塵寰還想直接轉彎回自己房間，卻被岳雲深二話不說拉進房裡。他把玉鈴杖隨意一擺，把礙事的披風甩開，打開櫥櫃，他一眼看見梨花木盒，沒有多想就把它拿了出來。寄塵寰沒有坐，原本彆扭的別開視線佇在門前，直到會意到岳雲深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他珍惜的從梨木花盒拿出酒碟，滿臉都是懷念笑容。

岳雲深看著他，輕笑道，「你還記得？這是你幼時做的。」

寄塵寰的臉上充滿回憶倒流的典型表情，原本緊繃的身軀似乎漸漸放鬆下來。岳雲深自顧自的倒了一小碟梅花釀，酒香裡混著花香與茶香，是兩人長日相處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塵寰，」岳雲深柔聲喚他，就跟過去相同，「你知道我要問你什麼。」
寄塵寰視線僵在岳雲深手邊，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擠出一句話，「你為什麼要在意我？」

「什麼？」

問題來的突然，岳雲深一時反應不過來。他帶孩子多少年了，小鬧脾氣時而有之，卻沒見過塵寰這副躁動模樣。

「你為什麼要在意我？」寄塵寰又重複一次，情緒再壓抑不住。
「什……」
「你早知計無諝一定會算計你，所以在迷障裡故意要引他上鉤。我卻沉不住氣，反而害你分神。」

岳雲深沒料到寄塵寰想到這個地步，表情立刻肅然，寄塵寰不理會他，又繼續說，「所以計無諝一開始盤算的就不是你，而是我！」

「塵寰......」
「今天是我害你輸了吧，你為什麼要帶我出門？你應該早就預料到這點的，為什麼沒有阻止？計無諝就是看準我年輕心浮氣躁......」
「塵寰！」

岳雲深喝止他，但寄塵寰血氣上衝，失去控制，「你在迷陣裡為什麼要回頭看我？我一點也不想拖累你！」
此話一出，岳雲深也忍不住動了氣，跟著怒道，「我怎麼能不在意你？」

寄塵寰頭一次見岳雲深情緒激動，不禁愕然，他看著岳雲深臉上露出苦笑，可是笑容裡沒有半點苦澀。

「塵寰。」

「我算到了今天的你嗎？是。我推算過你會被老鬼影響嗎？是。可是我知道你會來到我身邊嗎，不。」岳雲深說著落起帶著笑的淚，「我親手帶你長大，你陪我那麼久，不管是什麼時候，我怎麼能錯過你？」

酒裡的茶，香裡的花。
猝不及防的小手就成了男人的手掌。

寄塵寰一個箭步扣住岳雲深的腰，岳雲深猛地被拉進熱得像在燃燒的懷抱，一時腳尖離地。他指尖用力抵住寄塵寰的胸膛，全身緊繃，像是要阻止他繼續往下動作。寄塵寰沒有退縮，果決的低頭壓進岳雲深急促的呼吸裡，兩人鼻尖輕碰，他側過頭，輕輕的吻了他的唇角。

如暮春裡花淚斑駁，飄無形蹤。又如江心輕點，是雪泥鴻爪。

「你記得。」岳雲深小聲說道，好像被識破封藏深埋的心事。
「你記得。」寄塵寰勾起笑容，彷彿解開全世間最難的謎題。

岳雲深的手指勾勒塵寰的臉龐，突然間自秀麗眉眼盪開一抹笑意，那從未見過的魅色，令寄塵寰無措又專注。在熱切的注視下，岳雲深解開腦後束起的青綠色的髮，青海碧波裡燃起熾烈的火焰。

「塵寰。」他細聲說，同意了一切。

青年弄散他的髮冠，相伴跌落在屬於他和他的那張床上。白色床幔如粼粼波光，交疊成詩。寄塵寰的手他太過熟悉，現在又過份陌生。兩人分明曾走過廣闊無垠，天地間卻一下子小的讓岳雲深快要喘不過氣。在口腔肆意索求的是屬於男人的唇舌，鼻息間嗅著的是男人侵略性的氣味，胸前壓上來的佔有是男人的力道。解開衣服，褪下肌膚。他的男孩用男人的方式在他身上斑斑散開深淺濃淡的痕跡，岳雲深恍然，他的男孩已不是男孩，他的男人想要他。

情至激越，岳雲深捧著寄塵寰的臉，攀著他的肩，把吻融在唇齒之間。寄塵寰在他的體內顫抖，瘋狂而刻骨，溫柔而激烈。

褐色與青色的髮交纏相揉，再也難分難辨。塵寰即使入睡，仍未退離他的身體。岳雲深倦極，但仍捨不得睡。

「我從來沒有錯過你。」望著寄塵寰的睡容，「連同這個在內。」他露出慧黠微笑，調皮的收緊臀部肌肉，塵寰在睡夢中微微抽了一下身體，把他摟得更緊。

岳雲深閉上眼。百年何曾倦，靜觀山與月。

[ 此帖被壹鏡在2022-05-01 20:3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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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8)

1樓發表於: 2021-12-11 08:2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感謝太太下凡寫文！養成繫什麼的真的太好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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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

2樓發表於: 2021-12-13 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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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太太，小玉和尘寰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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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5)

3樓發表於: 2021-12-18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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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喜歡寄玉這組養成系，姑且用濃縮的篇幅融入原劇提過的背景鋪陳，寫了自己私心想看的小塵寰和玉龍，謝謝太太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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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1-12-18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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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太太！小玉和塵寰都這樣子了一定要長長久久！雖然希望他們好好休息，但還是期待下次再出場會變成天神下凡技驚四座的塵寰，小玉應該也會很驕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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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5)

5樓發表於: 2022-08-19 23:3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抱歉讓我私心的翻上這篇去年為了他們寫的紀念賀文。

分不清上次哭得那麼悲痛是什麼時候，或許沒有，哭了又停，停了又哭。他們在這一路險峻的環境下確實走得很顛簸，但喜歡他們得到的快樂，早已遠勝一切。真的謝謝親爹的寵愛。

玉龍和塵寰，從來都沒有錯過彼此。可以好好休息了。

百年何曾倦，靜觀山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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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6樓發表於: 2022-08-20 10:3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一直都很喜歡作者的文，昨天看完最新劇情後第一個想法就是想來重溫這篇。

兩人想保護與照顧對方的心意，無論是透過作者筆下的文字，抑或是劇中所呈現出來的畫面，作為一個讀者（觀眾）都深刻感受到了，謝謝您寫出這麼好的玉龍和塵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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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5)

7樓發表於: 2022-08-20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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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分感謝您的回覆！！
沒想到在昨夜那麼煎熬的時刻，拙作可以被您記起真是最好的一分撫慰和鼓勵。精彩的收場終難以挽回兩人確實已經在彼此身旁長久休息的事實，兩人相守之處也成為最後的終點，我覺得編劇確實是煞費苦心。玉龍居還有兩人的歡聲笑語和無數個偕伴日子，希望沈澱療傷之後，也能再想想怎麼寫寫這些故事。還是非常難過，隔空傳遞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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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12.10 寄塵寰/玉龍隱士登場兩周年紀念賀文【青上天青】(寄玉/寄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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