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24 滾滾紅塵（千雪孤鳴X姚金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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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nlin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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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樓主發表於: 2016-03-25 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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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4 滾滾紅塵（千雪孤鳴X姚金池）

　　滾滾紅塵（千雪孤鳴X姚金池）
　　

　　（上）
　　
　　風逍遙搬進金光公館還不滿一月。
　　
　　時局不好，每個人的臉上都少見笑，今日不知明日事。
　　
　　也許上一刻，這人還在十字路口與妳偶遇，大聲詫異“什麽妳是苗疆人？！”，下一刻，妳得在城樓下仰頭呆望著他的頭顱，高高地懸著。
　　
　　悄然消逝的生命，仍在卷裹著滾滾塵沙的西北風裏皮開肉綻，死不得安寧。
　　
　　是什麽樣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冬至這天的清晨，風逍遙比平時醒得早，空氣裏隱約飄來誘人的酒香，把酒鬼從醉生夢死裏勾回了現實。
　　
　　風逍遙揉開迷離醉眼，定了定神，隨即跳下床，打開房門，循著香味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公館裏誰都知道一樓新來的房客名叫風逍遙：苗疆人，沒有工作也沒有家，無親無故，還是個一等一的酒鬼——
　　
　　這可沒得說，他被人帶進公館時，活像是從黃浦江裏剛被撈上來的一尾醉黃鱔。
　　
　　救他回來的人說，一大早出門，便看見這人醉倒在公館門前不遠處，怪可憐的，先讓他在臨近廚房的小間裏住著好了。
　　
　　救他的人現在正穿著裙圍在竈爐前燒熱水，準備燙活魚。
　　
　　她叫姚金池。
　　
　　三天前被某報社解雇的打字員，不愛說話的她多少顯得有些神秘，但無論從什麽角度看來，她的出身必然不會太差。舉止溫柔雅致，進退得當，更難得的是一手好廚藝，簡直出神入化。
　　
　　風逍遙曾經聽她用一種輕松無畏的口氣說過，假如有天丟了飯碗，那就專心在公館裏為大家做飯灑掃，勉強賺口飯吃好了，由此看來這個姑娘的內在，大概和她柔弱安靜的外表有著不小的差距。
　　
　　沒想到這天來得這麽快。
　　
　　此時廚房的長桌上放著一只大酒壇，裏頭少說是十五年陳釀的女兒紅。風逍遙懶懶倚著門沿，四下環顧。
　　
　　雞、鴨、魚、肉齊備，還有各色蔬菜水果……等等，今兒是什麽日子？
　　
　　盡管已對那壇女兒紅垂涎三尺，風逍遙最終還是決定稍許為自己保留一點新房客的風度。
　　
　　冬日的晨曦從粉墻上小窗子裏照進來，斜斜灑在姚金池身上。
　　
　　那纖細窈窕的身段兒與娟秀的側臉蛋兒都像鍍上了薄薄一層碎金，切菜的刀法又快又準又輕巧，口裏哼著柔柔軟軟的吳儂小調……宿醉乍醒的風逍遙單是那麽看著，恍惚間忘了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世道，竟隱約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身後有人在喊風逍遙。
　　
　　“風大哥，快來幫個忙，樓上的溫皇叔叔摔下來了！”
　　
　　姚金池比風逍遙反應得快。
　　
　　她一回頭看見風逍遙，朱唇輕啟正要說話，風逍遙先舉起一只手掌說：“不是什麽事兒，老爺子昨兒剛鬧過一場，等我去瞧瞧。”
　　
　　神蠱溫皇正躺倒在一樓大廳裏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絲毫沒有想要起來的意思，那架鑲金砌玉的輪椅也任憑它歪在一邊。
　　
　　住在二樓，名叫憶無心的少女正半跪著，吃力地試圖攙起溫皇。
　　
　　風逍遙嘆口氣，走上去把一老一少都扶起，腳尖稍稍用力，輪椅立刻擺正了，又把老的那個往輪椅上放好。看了看那又陡又長的樓梯，嘆道：“都說這位溫皇先生神通廣大，可惜癱了，我這新來的也見識不著，不過，從這副天天摔樓梯摔著玩兒的架勢來看，沒準還是真的。”
　　
　　神蠱溫皇癱在輪椅上，目光呆滯，像對身外事物一概不聞。
　　
　　風逍遙曾聽憶無心講述，說是幾年前一場意外，讓溫皇患上了某種類似老年癡呆的病癥，這癥頭發作時往往做出些令人難以預料的舉動，不發作時整個人便是木的，像現代醫學報刊裏介紹的那種植物人。
　　
　　他有個女兒，天天守在身邊照顧，這幾天卻不知道為什麽，時常出門老半天不回，委托了同住在二樓的藏鏡人家的小女兒幫著照應。
　　
　　姚金池已經拿來熱水和毛巾，給溫皇身上臉上擦擦幹凈，囑咐憶無心推著溫皇到後門院子裏曬曬太陽。
　　
　　她兩手端著銅盆，向風逍遙微笑：“整個公館出門辦事的辦事，工作的工作，多虧有妳在，還能幫著照料老爺子。”
　　
　　風逍遙往沙發上一坐，翹著腿笑：“這邊呢，是個老廢物，能給大夥兒派上點用場，榮幸之至。”
　　
　　姚金池問：“風先生，妳往後有什麽打算？”
　　
　　“暫時還不知道。姚姑娘，妳肯定知道，現在外面做事有多艱難。”
　　
　　“我知道——風先生絕不是個簡單的人。”姚金池笑著，轉身走進廚房裏。
　　
　　過了不一會兒，姚金池手裏拿著幾毛錢出來，拜托風逍遙去街上買瓶調鮮味的醬油——今天晚上公館裏要擺酒席，因為有個人要回來，大家都很高興。
　　
　　風逍遙沒要她的錢，他雖沒有工作也沒有家，但似乎並不缺錢。金光公館每個月每間房兩塊錢的租金，雖然算不上貴，但也不便宜。
　　
　　臨出門前，風逍遙忍不住好奇心，問姚金池：“是哪個大人物要回來？”
　　
　　他原以為會是這家公館的主人。
　　
　　卻見姚金池臉上一紅，那雙秋水明眸似會說話，風逍遙在一瞬間好像懂了點什麽。
　　
　　“也不是什麽大人物”姚金池含笑轉過身去，卻有些癡地仰頭望向樓梯口，聲音輕柔地像在夢囈——
　　
　　“是我們的一位朋友。”
　　
　　風逍遙走在大街上，手裏拎著一瓶醬油。酒葫蘆掛在腰間，裏頭滿盛著新打的烈酒。
　　
　　雖說一日之計在於晨，但看街頭巷尾，不時有巡邏的衛兵列隊橫行而過，令人提不起多少熱鬧幹勁兒。
　　
　　風逍遙默默走過一座裝飾華美的建築。
　　
　　裏頭傳出柔糜入骨的歌聲，不用細聽也知，是梅香塢的當紅歌伶在討好取悅於大兵們。
　　
　　風逍遙點點頭，想：“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啊。”
　　
　　這時他看見溫皇的女兒鳳蝶從梅香塢走出來，眼角還帶著點不太明顯的紅。
　　
　　風逍遙心下一奇，不由得停下腳步，擡手向鳳蝶打了個招呼，問，妳怎麽跑來這種地方？
　　
　　鳳蝶搖搖頭，顯然不打算說實話，聽見溫皇又從樓上摔下來，原本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趕著同風逍遙先回到公館。
　　
　　一進門，鳳蝶就大聲說：“姚姐姐，席面別開早了，霜說公司裏臨時出了點狀況，大家恐怕都得加班，下班後銀燕和藏叔會去火車站接人，大概——”
　　
　　姚金池兩只手捏著，慢慢從廚房裏走出來，輕聲說：“可問了幾點鐘到站麽？”
　　
　　“沒，好像……好像到現在還沒聯系上。”鳳蝶說得有些艱難，一雙大眼睛裏透著憂郁，瞅著面前這個滿懷關切溢於言表的女人。
　　
　　“怎會……”姚金池喃喃自語，一雙眼睛看向地下，這剎那間的情緒變化，於她似乎已是難以承受之重。
　　
　　樓上傳來輪椅碾過的聲音，聽著像溫皇又要摔下來了，鳳蝶顧不上安慰金池，急忙奔上樓去，不久後樓上依稀傳來鳳蝶對溫皇的埋怨。
　　
　　大廳裏只有風逍遙和姚金池坐著。
　　
　　若在平日無事的上午，姚金池會在沙發上做一些針線活，開著溫皇家貢獻出來的留聲機聽喜歡的歌曲，憶無心在樓上房間裏復習備考——自從淪陷後，學校也暫停了課業，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新開放考試。
　　
　　自從風逍遙來了之後，姚金池多了一個閑嘮咳的夥伴。這位新房客會問很多關於這座城的往事，打聽許多名人故事，比如本城淪陷當日，壯烈犧牲的史艷文父子等等。
　　
　　姚金池從小在這裏長大，懂的事情還真不少。
　　
　　但此時，她的心情起伏不定，打毛衣的動作又慢又僵，時時停了手，發會兒呆，像在想著不知哪年哪月的心事。
　　
　　留聲機裏傳出憂郁的歌聲，依稀歌名叫《情人的眼淚》，女人的柔情字字唱來，纏綿非惻，在風逍遙耳邊繚繞不歇——
　　
　　“為什麽要對妳流眼淚？
　　
　　妳難道不明白是為了愛。
　　
　　只有那有情人，眼淚最珍貴
　　
　　一顆顆眼淚都是愛
　　
　　都是愛……”
　　
　　就算風逍遙想問什麽，也不該在此時開口，索性拿起酒葫蘆，安靜地陪在姚金池身邊，看著門口一點點照進來的陽光，隨時間流逝逐漸強烈，刺眼。
　　
　　中午姚金池收拾了四菜一湯，風逍遙、憶無心、鳳蝶圍著一起吃了，談起外頭的時局，無不搖頭嘆氣。
　　
　　傳說中神通廣大的溫皇被放在一邊，鳳蝶負責給他餵飯，餵一勺，吃一口。
　　
　　鳳蝶說：“前幾天有個叫欲星移的人找上門，口口聲聲要治好妳，我沒答應，妳說，要不要試試？”
　　
　　溫皇沒有反應。
　　
　　鳳蝶不再吭聲，只用手背抹抹眼角，又給溫皇餵了一勺湯。
　　
　　姚金池去洗碗，不肯讓人幫忙，余下三人只好陪溫皇在後院廊下閑坐，仰望那高遠無比的蒼穹，滿眼澄澈透亮的藍。沈默寡言的鳳蝶心裏滿滿裝著故事，哪怕只漏出一星半點兒，足夠風逍遙聽得入神——
　　
　　這座公館的主人名叫默蒼離，是個真正翻雲覆雨的大人物，至於怎麽個翻覆法兒，一時半會，也說不清……總之很可惜，這位默先生當年壞了事，進了監獄，從此再沒出來過，也可以說，生死未蔔。
　　
　　默蒼離有個徒弟，俏如來，也就是住在公館二樓的史艷文的大兒子，在本城淪陷前夕，他父子兩個因為抗擊侵略者而壯烈失蹤——大家都認為是犧牲了。
　　
　　雖如此說，史艷文的公司卻還沒倒，從對頭公司跳槽過來的藏鏡人是史艷文的二弟，現在和史艷文的幼子雪山銀燕一起苦苦支撐這家公司。
　　
　　住在公館裏的還有默蒼離的摯友杏花君，是個醫生，平時也常去公司幫忙。
　　
　　此外還有銀燕的女友霜，老員工風間始，新員工廢蒼生，鍛神鋒……大約七八個人，都住在公館。
　　
　　說到對頭公司，故事更長了，還是長話短說吧。
　　
　　對家原先的老板已經死了，唯一的兒子失蹤已久，在本城淪陷前，對家的掌權者就已換成了八面玲瓏的竟日孤鳴，也所以，對家公司在現今的時局裏要混得稍微好那麽一些。
　　
　　至於今晚要回公館的那個人，他叫千雪孤鳴，是對家公司從前的老板之一，同時和藏鏡人與溫皇又是換帖弟兄，只可惜——
　　
　　他在本城淪陷前就已失蹤很久。
　　
　　一直到最近，藏鏡人才輾轉與他聯系上，沒人知道他現在何處，沒人知道他的新身份。
　　
　　總之，失蹤的人很多，很多……
　　
　　鳳蝶說到這，不肯再說下去。
　　
　　風逍遙立刻知道，鳳蝶是想起了自己的男友，聽說也是個失蹤已久的倒黴蛋兒……最近鳳蝶頻頻外出，興許是為了這個四處打聽著？
　　
　　大家心裏都有傷。
　　
　　“還是別多問了。”喝了半葫蘆酒，不覺間日頭偏西，身邊的兩個女孩子和一個殘廢老爺子都已各回各屋——風逍遙從寬大的藤椅裏懶洋洋站起來。
　　
　　高大的身軀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了一個淡淡的影子。
　　
　　每天傍晚，是風逍遙外出遛跶的時間。
　　
　　反正公館裏沒人會註意，這個無所事事的男人每天固定此時外出兩個時辰，到底是去幹啥。
　　
　　姚金池一直在客廳裏看書，安靜得像和空氣融為了一體。
　　
　　鳳蝶和憶無心曾告訴風逍遙，千雪孤鳴是姚金池心裏的人，公館裏大家都知道，但誰也都默契地不常提。
　　
　　還記得幾年前，千雪孤鳴剛失蹤那會兒，傳來死訊，姚金池在半夜裏一個人跑到公館天臺，淋著冷雨，哭了半宿，臨近天亮時被藏鏡人發現昏倒在樓梯口，身上透濕，發著高燒。
　　
　　大家都知道她心裏痛，更怕她尋短見。但從那以後姚金池再沒激動過，一天天靜靜度過，從不給公館裏的人添亂，她也怕藏鏡人傷心，也怕鳳蝶難受，這份小心反倒令大夥兒私下裏更覺希噓。
　　
　　天可憐見，千雪孤鳴到底是沒死。興許今晚便能看到“花好月圓人團圓”的美滿結局？
　　
　　好吧，今兒是冬至，無處不是冷颼颼的，也沒花兒，也沒月。
　　
　　風逍遙一面想著公館裏那些人，一面搖著手裏的酒葫蘆，徑往城外走去。
　　
　　（下）
　　
　　血色殘陽之下，河水靜靜流淌，從西北水門繚繞入城，伴著接天而來的連綿冷山，與空中哀哀飛過的幾點烏鴉，在這嚴寒時節裏令人倍感淒清。
　　
　　那腰懸葫蘆的酒鬼，在大街上搖搖晃晃，跌跌撞撞，一徑出了西北角門，直奔燒酒集而去。那是鄉下人每日黃昏固定在城西北郊賣酒的所在，之所以不進城去賣，只因本城淪陷後推行新政，一切買賣都要多繳納一項“入門稅”，久而久之，城郊形成了若幹專門的晚市，規模也都不大。
　　
　　不多時來到燒酒集，這酒鬼輕車熟路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僅用木棚架子沿河搭就的小攤。賣酒的是個胡子拉碴的鄉下男人，形容猥瑣，舉止瑟縮，不過身量倒和酒鬼一般高大、結實。
　　
　　酒鬼把自己的酒葫蘆擺在鄉下人面前，舉起手掌，在攤面上輕拍三下。
　　
　　“打兩斤半好燒酒。”
　　
　　“好勒。不過俺的燒酒後勁可大，客人要小心。”
　　
　　“曉得，妳家燒酒我不是買頭一回，說什麽，七步倒，三步顛，只喝一口樂神仙，啊哈！是說兄弟看著面生，以前那個老潘是妳什麽人？”
　　
　　鄉下人不答，看似隨手摸了摸酒葫蘆的瓶口，又擡頭看了看酒鬼，這才咧嘴笑道：“那是俺七兄弟。”
　　
　　“所以，今後是換妳來管這攤？”
　　
　　“是啦，老家龍口鄉發了大水，把俺祖屋都給淹了，沒辦法，俺七兄弟只好回去幫著料理。”
　　
　　酒鬼“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兩人也不再多話，鄉下人快手快腳，給葫蘆裏裝滿了燒酒，酒鬼撒手丟給鄉下人一串大錢，轉身便走。
　　
　　猛不防，卻聽那鄉下人在後頭喊：“客人慢走，俺答應替俺媳婦到城裏買粉，現在有了錢，正好和妳一同去。”
　　
　　酒鬼雙眉一軒，豁然轉過身來，兩只朦朧醉眼忽而閃過刀鋒般銳利的光芒，然而一閃即逝。
　　
　　鄉下人仍舊笑瞇瞇地看著他。
　　
　　“妳說，要和我一同去？”
　　
　　“是啊，客人方不方便給俺帶個路？”
　　
　　“妳難道不用急著回家去？”
　　
　　“急啊，但是媳婦的事情不辦好，俺回家去心下裏也是不安寧啊。”
　　
　　“妳可真是有意思。那，走吧。”
　　
　　鄉下人面露喜色，三兩下挑起擔子，和酒鬼同行入城。
　　
　　然而城裏脂粉店在這個點，都早已關門大吉，酒鬼心裏很清楚。鄉下人也清楚。
　　
　　鄉下人說：“俺想借客人住處擠一宿，明早再起來買粉，行不？”
　　
　　酒鬼以手扶額，說：“妳這麽確定，我一定肯留妳？”
　　
　　此時街上人際稀疏，暮色漸漸籠罩整座城，巡城的大兵也正在進行交接班……鄉下人杵在刺骨寒風裏，咧開大嘴沖酒鬼笑：“俺知道，妳住的公館今晚要請客，不蹭一頓飯吃怎麽行？”
　　
　　酒鬼聞言，倒抽一口冷氣。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上上下下、從頭到腳打量鄉下人，然後用手摸著下巴，說：“現在沒什麽人，老實說吧，妳到底要找誰？”
　　
　　“找妳，也找俺妹子。”
　　
　　“妳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妳懷裏還揣著我給的錢，不早點回家去，當心半路沒命！”
　　
　　酒鬼搖頭說著，一張大長臉上頗見不悅，然而鄉下人似乎意誌甚為堅定，還就賴著不走了。
　　
　　奇怪的是，酒鬼雖嘴上萬分嫌棄，卻並未付諸行動趕他走。兩人在大街上兜兜轉轉半個時辰，僵持不下，最後還是酒鬼妥協：“先說好，我不管妳妹子是誰，妳只準住一晚。明兒一早就滾出城去！”
　　
　　兩人原本並肩走著，誰知鄉下人這時忽而發出一聲重重嘆息，腳程也跟著緩下來。
　　
　　“妳肯定不知道，今天是俺妹子的生日，她做的菜，那是天下第一……”
　　
　　“她不僅做菜手藝一流，而且很會釀酒，她總是把人照顧得無微不至，不論什麽時候，不論我在哪裏，她總能替我設想周到……”
　　
　　“我以前不管事，終日萍蹤浪跡，醉了就眠花宿柳，高興了也不愛回家，想一想那些年，她……實在不容易。”
　　
　　鄉下人邊走邊刀念著，情深意長，回憶不斷，像全然忘了身邊還有個活人。
　　
　　“我說妳啊，再說下去就要露餡了……”
　　
　　“好了好了，都走到這了，我們也別再裝啦。”
　　
　　鄉下人擡起頭來，雙目炯炯，一掃先前著意扮出的窩囊氣，平添了幾分器宇軒昂的氣派。一眼望見前方不遠處的金光公館，他腳下仿佛生了根，居然一動不動了。
　　
　　酒鬼並不糊塗，察言觀色，心裏也已經明白七八分，雖覺這狀況有些兒令人頭痛，然而仔細想想，他還是非常堅定地，用手拍了拍對方寬厚的肩膀——
　　
　　都走到這了，妳是在怕什麽？千雪孤鳴？
　　
　　一輪鐮月孤零零掛在枝頭。
　　
　　寒風嗚咽，穿街走巷，四層樓的金光公館裏漸次亮起了燈，而大街上遠遠地，回來一群人。不久，大門打開，走出一個裊娜纖細的美女，那是姚金池。
　　
　　她在門口守著，望著，晶瑩雙目映著路燈柔和的光，那樣癡……直到看見那一群人當中，身穿雪絨貂裘、富貴不可逼視的男人，還有那個姿容艷麗、裝扮新潮惹火的美女，那雙眸子裏的光陡然一閃，隨即，迅速黯淡下去……頃刻間竟暗如死灰。
　　
　　寒風吹動她的裙角，那名貂裘男子一至公館門口，便低頭對她噓寒問暖，而美艷女子似也與她關系匪淺，旁若無人地拿起了她的手，貌極親昵。
　　
　　其余眾人面色卻頗見尷尬，但又無可奈何似的，特別是那個身穿金色挺括西裝的高大男子，時不時用他那雙飽含殺氣的虎目，望美艷女子身上一掃而過——
　　
　　此情此景，盡皆納入風逍遙的眼底。
　　
　　一棵少說百年樹齡的老柏，枝葉盤虬，在嚴冬裏張牙舞爪，大樹下擱著扁擔挑子，而樹上坐了兩個無聊男子，其中一個低聲講述著無奈的往事，另一個則默默喝著無聊的冷酒。
　　
　　“是說，老子現在又累又餓，幹嘛陪妳蹲在樹上喝酒？我到底是倒了什麽黴運啊？”
　　
　　“總之，就是這樣，我再沒回過這座城。直到最近，組織終於給了我這個機會，我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應該再見她一面。”
　　
　　千雪孤鳴一把搶過風逍遙手中的葫蘆，一仰脖，喝下一大口燒人烈酒。
　　
　　“聽說藏鏡人和雪山銀燕要去火車站接妳？這又是怎麽回事？”
　　
　　“這是原計劃。但後來出了一點意外，妳知道這裏風聲有多緊張，我沒有安全的辦法繼續聯系藏仔，只好借妳打個掩護。”
　　
　　“哦，那個穿貂裘的男人，看起來不是什麽好人嘛？”
　　
　　“挖靠，這都被妳發現了？”
　　
　　“哈，好同誌，妳是不可以小看我。就沖妳剛才眼睛裏要噴出來的火苗，這也不難猜吧？”
　　
　　“算了，我都懶得說他。”
　　
　　“兄弟，別怪我沒提醒妳，做我們這一行的，等於是沒有明天……妳要想好了，她是否能承受得住，再一次的失去，妳？”
　　
　　“我知道。”
　　
　　“妳知道什麽？”
　　
　　“我知道我已經後悔了！”
　　
　　“後悔也好，不後悔也罷，妳已沒別的選擇。”
　　
　　“啊不是說這個啦……”
　　
　　“那是說哪個？”
　　
　　“就是……那個啊……”
　　
　　“什麽跟什麽？”
　　
　　“操，別跟我裝傻，我後悔沒娶她啊。”
　　
　　“那我也沒說錯，妳現在想娶也沒機會了。”
　　
　　“是。但我想，我已經知道，她要的是什麽……我始終欠她一個答復。”
　　
　　“也是，與其遺憾終生，不如明白了斷。”
　　
　　“靠，該死的競日孤鳴和女暴君，都進去這麽久了怎麽還不出來！我就知道，她做的飯很好吃，酒也很好喝……”
　　
　　“餵餵，飯就算了，不要提酒。我快受不了了。”
　　
　　“哈哈哈。”
　　
　　“唉……算了，為這世間難得的真情，幹杯。”
　　
　　月過中天，此時的戶外已經不可以用寒冷來形容，而是，足夠凍死一頭牛的酷寒。
　　
　　就在風逍遙和千雪孤鳴堪堪要被凍死的前一刻，公館的大門終於打開了，姚金池款款送出貂裘男子和時髦美婦，彼此說了幾句話後互相道別，貂裘男子一步三回頭，終於還是無可奈何地走了。
　　
　　剩下姚金池一個，孤零零站在門外，十分可憐，凍得兩頰紅撲撲的，那含羞帶愁的目光浮在皎潔月色中，直直飄向通往大街的路的盡頭，那遙遠的地方。
　　
　　風逍遙一把拽了渾身發抖的千雪孤鳴，跳下大樹，“砰”地一聲，震起地下一陣沙塵，他沒想到千雪孤鳴看起來身手矯健，這會兒卻像塊笨石頭。
　　
　　他扯著千雪孤鳴向公館走去，心知有人正在經歷“近鄉情怯”的掙紮……
　　
　　兩人來到門前，姚金池面上難掩訝異，一雙妙目默默打量著風逍遙身後的“鄉下人”，問道：“風先生，妳這一晚上去哪了？這位是？”
　　
　　“啊，這是我一個很久沒見面的老朋友，在街上偶遇，要多說幾句話。”
　　
　　“外面這麽冷，快進來說話吧。”
　　
　　姚金池含笑讓著他們進屋，關上大門，此時屋內一片暖意，空氣裏還漂浮著酒香，房客們都已酒足飯飽，各幹各的去了，只剩藏鏡人坐在沙發上喝悶酒，知道門外來了客人，卻連眼角也不曾動一動，看來心中正十分不爽。風逍遙哪管這麽多，大咧咧拉了千雪孤鳴在藏鏡人對面坐下，自己斟酒喝。
　　
　　那酒果然是姚金池的私藏珍釀，風逍遙只喝一口，已贊不絕口。
　　
　　不多會兒，姚金池擺上了幾只新裝的果碟，又去廚房裏炒了兩樣下酒菜，更怕人凍著，便往火盆兒裏加了幾塊炭，攏好了蓋上，招待客人的禮數一點不錯，然後才轉身上樓去了，臨走時不忘叮囑“姐夫”藏鏡人少喝點。
　　
　　千雪孤鳴看著姚金池身影徹底消失在樓梯轉角，這才舉起一杯酒，來到藏鏡人面前。
　　
　　醉眼乜斜的藏鏡人，緩緩擡起了頭，隨即他聽到了一聲恍若夢中的，久違的：
　　
　　“藏仔，我回來了。”
　　
　　姚金池在自己房間裏看書。
　　
　　站在房外的人，可以看到她的倩影映在半透明的窗玻璃上，一動不動，靜悄悄，安安分分，似乎永遠這樣的靜默。
　　
　　姚金池聽到風逍遙敲自己的房門。
　　
　　“姚小姐，我是風逍遙，我有點事要拜托妳。”
　　
　　姚金池對風逍遙相當信任，這時也不怕他存了壞心，於是起身去把門開了，風逍遙果然站在門外沖她一笑。
　　
　　“怎麽了？”
　　
　　“有個人想見妳。”
　　
　　“誰……”
　　
　　姚金池正滿腹狐疑，只見那個鄉下人突然從風逍遙身後鉆了出來，緊接著竟然撲向她——
　　
　　“砰！”地一聲，房門被關上。
　　
　　門外傳來風逍遙遠去的爽朗笑聲：“啊，不要太感謝我！”
　　
　　姚金池被那人撲倒在地上，滿臉驚恐，一時間嚇得不會動彈，此情此景，若說是餓狼撲羊，也不為過。
　　
　　“對，對不住……靠！風逍遙這老小子，出手輕點是會死哦。”
　　
　　那鄉下人尷尬地從她身上爬起來，看樣子倒並非圖謀不軌。
　　
　　姚金池回過神來，驚叫一聲，使盡渾身力氣推開他，往後退到書桌旁，險些撞倒了書架。
　　
　　兩個人面面相覷，女方眼裏充滿戒備，男方的目光卻滿溢柔情。
　　
　　“不管妳是什麽人，請妳出去。否則，我姐夫就住在隔壁。”她盡量冷靜地說著，盡管渾身顫抖不已。
　　
　　千雪孤鳴雙手一攤，笑道：“不行啊，風逍遙的床太小，俺睡不慣，他說啊，妳這裏最舒坦，俺這不就來了？”
　　
　　姚金池聞言，直氣得說不出話來，白嫩的臉上一點點漲紅了血色，眼裏一點點升起怒意，一秒，兩秒，三秒——
　　
　　“王府花園裏的多情花，還開得那麽好嗎？”
　　
　　千雪孤鳴這一問，驚呆了面前的女子，所有怒意與驚恐，都在一瞬間消散無蹤。
　　
　　“多情花，多情花……從那一天起，再沒聽過。”
　　
　　姚金池喃喃自語，怔怔地盯著面前的陌生男人，說到最後，那目光竟帶了幾分淒苦的意味，漸漸，她的眼眶裏貯滿清淚，在燈光映照下晶瑩、閃亮，打著轉兒未曾落下。
　　
　　千雪孤鳴明白，有這一句話，已足夠證明一切。
　　
　　姚金池想動，卻不能夠，仿佛全身的力氣都在這一刻離她而去，她靠著書桌一角，不敢動，不能動，就怕自己稍微動一下，眼前的一切便成幻夢。
　　
　　千雪孤鳴懂，她從來矜持，靜默，安分，在她心中，一直謹守著那道分界線，在今天之前，她仍以為他們之間，什麽都不是……時光的長河波濤洶湧，橫阻在兩人之間，對岸那人的模樣，真真切切，又熟悉，又陌生。
　　
　　“金池，那一天我沒讓妳說出口的話，現在，妳能再說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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