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16 文風谷 (夏戡玄、夏琰、靈霄燭幽中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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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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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9-16 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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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6 文風谷 (夏戡玄、夏琰、靈霄燭幽中心文)

前言 :
努力飆趕年底的布翁，所以丟出來給自己斷後路的。會先專注寫文，如未能回覆留言望見諒，只能以回覆鮮花以表感激。多有私設，及個人解讀。謝謝。

=====

楔子

『管他的，誰讓他……先走了。』

夏琰笑著，笑意卻沒有傳遞到眼裡，手中淺淺纏繞著最後一絲靈霄燭幽的劍氣，吐出了他們兩人的心聲。
怎能不遺憾？

他們想了許久也沒能找出答案。

或許是可以給出解答的那個人已然不在，無論他們當年如何以為自己仔細著每分每秒的相處，卻在離開後才知道原來永遠不足。

遺憾叢生，卻無法彌補。

這世間之事總是玄妙，當你越是渴望，越是求不得。

在失去夏戡玄那一日，他們就失去了祈求的能力。

他們只是想要再看一次，那怕只是鏡花水月，也是真實存在過的倒影。

再一眼就好。

章一羽化

他是嗅著鐵腥味一路往此深山行去。

一身赭色紅衣、身披墨色披風，夏戡玄望著已漸入逢魔時刻的天色，不禁皺起眉。

近來總有莫名而起的兇殺案，在尋常百姓與武林人士中不斷發生。初時，皆無異樣，但總在一瞬間，摯愛伴侶轉瞬反目仇視，兄友弟恭一眼爭奪著你死我活。隨著案件逐漸累積，一股不祥之氣息逐漸蔓延開來，且有風雨欲來之象。

眼前深山名為泣紅鬼谷，得此名是因滿山紅楓從不因時節挪轉而有所更動，鮮豔如血，本是美景卻總透著一股不祥之氣。此處人煙罕至，因山林內雖有動物卻無法捕捉，沒有人留駐在此。因不祥，所以成為了一處遺棄之地。但凡不想養育子女、不願供奉雙親、色衰愛弛的伴侶，皆會被丟置此處，道德淪喪之地，在兇殺四起後更是棄屍之所。

此時是冬季，大雪紛飛，白雪覆蓋住樹枝上的艷色，卻掩不去地面的殺戮。他蹲下身，指腹抹過還未凝固的血漬，視線往四周掃過，遍地殘肢，新鮮，且出手雜亂無章法，兇手尚未離開。

更深處傳來重物落下聲響，眼底一沉，夏戡玄快步瞬踏，往聲音所在處前去。

「是鬼，都是鬼，為何要來找我復仇，都是你們不好，你們就該全部都消失！！」

又是一際重斧落下，砸在雪地上濺起了雪花與碎石塊，瘦弱的身影勘勘避過擊殺，極其困難地在地上翻滾到另一處，甫停頓，又隨著再度襲來的斧頭躲避，動作越發遲緩，但持斧的人卻像是殺紅了眼，豪不在意斧面早已因砍殺而不再銳利，也不在乎斷裂的刀片與碎石劃破自身皮膚，眼底發紅，目光只有斬殺看見的所有活物。被遺棄在這山上的人除了眼前還在掙扎的身影外，已全數喪命，越來越濃厚的喘息聲代表著是另一輪更提高程度的殺戮。

瘦弱的身影一個踉蹌，狠狠地撲倒在地，撐住地面的人，暈了一陣，睜開眼感覺到殺氣襲來下意識地想要迴身避開，卻驚覺身上已沒有半分力道，雪護住了他，卻沒能阻止黃泉索命。

他只能艱困地拿過一旁的木條丟向來人，試圖一阻對方視線，卻在丟出時為眼前所見震懾，一時之間僵住了身子。

斧頭落下，危在旦夕。

「流霜澈天。」

劍如虹捲起千層雪，劃破空中發出嘯鳴聲，一劍梟首，隨後粉碎那柄奪命無數的斧頭，在鮮血與碎鐵迸裂中，夏戡玄已隨劍踏雪而至。一手護下那虛弱的身影，另一手握住配劍靈霄燭幽，劍花輕挽，雪花乍起擋去所有汙穢，不讓其再度傷到懷中人半分。

夏戡玄查覺到懷裡人的掙扎，指尖微動，像是要留存最後一絲氣力確認現況一樣，只得低聲地說，「無事了。」

隨著話落下，他似乎聽見一聲輕囈，似泣似喜，最後終歸無聲。

身體倒落在懷中，很輕，天地間很靜，只餘他們兩人呼吸聲。

此處除了殘肢鮮血，已無活物，夏戡玄抱著懷中人，尋了一處乾淨洞穴，脫下披風墊在石面上將其安置好。升起篝火散去洞內濕氣，就著火光，檢查起對方身上傷處。

弱小的身影，衣衫襤褸、肌黃瘦弱，觀其骨骼年歲不過十二、三歲，但因長年營養不良，看起來大概就八、九歲這麼大。奔逃與躲避在已是傷痕累累的身軀上又添上許多傷痕，大雪凍膚更是造成多處凍瘡，夏戡玄動作更顯輕柔。

「原是天生紅淚。」

融雪化水沾濕手巾為那孩子淨臉，指腹來回數下，眼尾處總有一點紅點拭之不去，本以為是傷，細看卻發現是一點鮮紅色的淚痣。

身有淚痣之人在某些地區常被視為返生之人，據聞帶著前世記憶要來今世向人討債。有情債、有父母債，亦或其它。而紅淚痣則更是被視為有怨厲，來討生死債。可以生養到如此歲數而非出生即扼殺，若非父母恩慈，那便是有人刻意養育做他途。

指腹輕撫過那鮮紅痕跡，察覺孩子眉心曾有術法輪轉痕跡，夏戡玄輕嘆口氣。

他曾經手一道人，手中有邪書，書裡記載天生帶有紅淚痣之純陽男童，至束髮之年後，將其虐殺可得絕妙厲鬼之體。因天生便討生死債，若功成，所行之處，人間煉獄，地府無法可管。

稚子何辜？唯幸，術法已停止運轉，施術之人已亡。或許是方才那執斧頭之人，又或是亡於其它，總之，便先……

察覺昏迷之人似有動靜，夏戡玄低頭一看。

孩子虛弱地睜開雙眼，應是體力未復，眼皮動了數下才終於睜開眼。冰藍色的瞳眸映著篝火，眼底似有一點未燼的火光，搏殺過的狠勁尚未消除，如鋒刃，卻顯得乾淨透亮，似無瑕美玉。

「吾名夏戡玄，孩子，可有名姓？」

「……沒…沒有…獨自……一人……」聲音乾澀沙啞，像很久沒有出聲說話一樣，卻很努力地想要一字一字表達。

「亦無稱呼？」

「……喂…東西…」

孩子眨了眨眼，反射性想要舉起手摸什麼，卻因無力而又作罷，其話語令夏戡玄眉頭深皺。

「無名姓，如浮萍，無法扎根於天地間，今日救你代表你吾有緣，姓為人之根本，你或有親人於世，吾不便隨意給之。若不嫌棄，贈你名字如何？」

「……我的……名字…」

「是，你是否願意。」

「願意。」眼裡乍放光芒，流露出極度渴望。

「好。」夏戡玄垂眸細思，隨即又抬眼道，「冰鍔含彩，雕琰表飾，方才一見你之雙眼，便有此感。因此，吾贈你一字琰。」

「琰。」

「對，琰。」夏戡玄欣慰般地輕揉了揉孩子的頭頂，對上對方極度認真的雙眼，低聲說忍著點，隨即單手捧起臉龐，拇指腹撫過紅淚痣，另一手運起真氣聚集於指尖置放在對方眉心處。

一抹淺金色火紋浮於眉間，真氣隨著眉心入體，貫穿奇經八脈徹底清除焚盡所有術法痕跡。

術法消除帶來的不適，讓孩子一把捉住夏戡玄的衣袖，隨之又似被解放般吐出一口汙濁之氣，氣色肉眼可見的恢復血色許多。

「現在的你或許還不能完全明白吾方才所說的話，但琰這一字，從玉字旁，有美玉之意，音同炎，琰圭上尖下方有鋒芒，亦有誅討之徵象。美玉無瑕，此點紅淚不是災難汙穢，而焰火丹心。吾已為你拔除體內殘留術法，此後你只屬於你自己，走你自己的路。待你休養好，吾替你尋找親人，若無下落，你若願意，便留吾身側。」

「琰……阿琰多謝恩公。」

「恩公二字太過沉重，此後還要同行，吾大你許多，喚吾兄長吧。」

「兄長。」

「嗯。」滿意地點頭，夏戡玄伸手將披風裹住對方身軀，走回篝火旁將火撥旺，拾起暫擱一旁的配劍屈身坐下。「現在夜深，吾守夜，待天明便下山，睡吧。」

「好。」應了聲，阿琰目光從夏戡玄身影挪轉到立於身前的配劍上。

這是一把無鞘之劍，劍身深紅，劍刃冷冽，就是這把劍抵擋了致命的一擊，而那把殺盡所有人的利斧未能在上方留下絲毫痕跡。

火光在劍身上跳動，似流轉著一抹紅光，環繞著已假寐的夏戡玄。彷若要將眼前景象刻印在眼底，阿琰目不眨眼的細細反覆將一人一劍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體力殆盡已無法再支撐，才終於沉沉睡去。

*

是夜。

一只靈氣幻化成的紅色雀鳥，振著翅膀泛著流光，奔入了一戶人家。像是看準了方位停在窗櫺前，靜待屋中燭火的主人發現牠。

「唉，這是終於有消息了。」

發聲之人是名男子，莫約中年，嗓音溫和，推開窗扉，溫文儒雅的臉看著雀鳥在察覺動靜後，對自己垂下了頭似表達叨擾歉意，隨後碎成了光纏上了來人手腕，一股清冷的聲音也隨之流瀉而出。

「命兄，深夜叨擾深感歉意。此次邪祟源自泣紅鬼谷，已除，全谷僅餘一名活口，體弱，需調養。谷內後續由莫老調派，勞煩命兄協助，天明便歸。」

紅光消散無蹤，屋內再度僅餘燭光，指尖似殘留著光的暖意與聲音的冰冷，制天命忍不住對著遠於燭光外另一側佇立的人說。

「靈霄這性子，說他行事冰冷吧這骨子裡的熱血卻又比誰都炙熱。說他守禮，他又偏脫離夏氏一族，讓出家主之位，創立文鋒一頭鑽入這武林亂象之中。這夜半留言給我，卻是讓你辦事，真是的。」

「雀鳥紅光見之如見令主，文鋒之人當已隨之行動。家主雖為緝凶，離開匆促，但已有吩咐我隨侍命先生，最終命令當是一起聆聽。」

「呵呵呵。」制天命笑意盈盈的看著眼前恭敬回報之人。

垂老泛起的皺紋在燭光下，閃爍著常人所不能及的智慧與沉穩，那是一個南方大族，經歲月磨礫、千錘百鍊後難以取代的總管事之職，若說僅次於家主也不為過。

但就這樣的一個人，守著上任家主的遺言看顧夏戡玄，在夏戡玄離開夏氏一族後，毫不留戀任何權勢地位，跟著夏戡玄入武林，一步一步建立起了文鋒。

「莫老你與靈霄也是一個性子。」斟了杯熱茶遞給對方，「脫離夏氏一族後，不在其位，不謀其事，他不再允許任何人喊他家主，偏偏你還是老喊著他家主，他也唯獨由著你這樣。」

「是家主寬容。」

「怎不說你值得。」

「命先生說笑了。」

看著對方認真的神情，制天命未再續言，反倒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燭火。

「也不知靈霄撿著的那個孩子是什麼模樣，他向來簡短信箋裡，居然罕見地有具體形容，而不是活口一名，看起來很得他緣。既是如此，擇日不如逢時，莫老我幫你去一趟。」

「命先生。」

「別勸別勸，我知道你定是不可能安心待在這裡等靈霄回來，但泣紅血谷確實離得遠，靈霄若看到你指不定會有多無奈，你也不願讓那孩子看到靈霄這無法豎立威信的模樣吧。行了，我去去就回。」

語方落，燭火隨風搖曳一瞬，屋內只餘一人低聲輕嘆。

*

「阿琰。」

聽著聲音再度睜開眼，阿琰驚恐著自己睡的這麼沉，猛然撐起身子，似醒未醒地低頭看著還佈滿著傷痕的手，呆愣抬頭看著已經熄滅篝火正走到自己身前低身看著自己的夏戡玄。

一人一劍，外有落雪，一股冷冽雪氣隨著風充斥著洞內，除卻天色已明，一切跟睡前幾無二致。

幾……無二致……嗎？

「夢魘住了？」

「不……無，主……兄長。」

披風從膝上落下，急忙忙地落地站穩，隨即伸出手緊緊捉著眼前人的衣袖，仰起頭看著這身高盯著還嫌頸累的高度，眼眨也不眨。明明已醒，卻又恐在夢中，往後的玉儒無瑕，如今的阿琰，不知過往的究竟是哪個自己。

「莫驚，吾還在。」拿起披風，仔細繫好。「有力氣了嗎？有的話，先離開此處，你還需療傷靜養。」輕拍著對方的頭，明白對方的不安與驚恐，夏戡玄沒有催促，靜等對方緩過神、靜下心。

半响，阿琰才順從的點頭，低喃說著一聲好，但手卻沒有放開。

太真實了，夏琰在心中一緊一嘆。

他明明記得他應該不存在了，與靈霄燭幽在那個世間消散的無影無蹤，本來，他們早就已不存，若非執念，幾乎無所依憑，拚著一口氣，想要看見的世界也未能如願。

雖說要真心感到遺憾，倒也未必，畢竟即便理念不同，玉離經與夏承凜確實未曾令他失望過。

要深談哪方才是執著不悔，也很難真地分辨究竟。

所以昨夜醒來夢迴最初與夏戡玄相遇之時，他只是順著記憶，去做，去回答。難得不再是無止盡的血色，所以貪婪的放縱自己沉淪在夢境中。

只是如今又是？

「阿琰？」

「我能這樣捉著兄長的衣袖嗎？」一夜休養，聲音雖還沙著，卻已明顯能流暢應對。手指蜷縮一下，又依戀不捨地隨時可鬆開。

初遇夏戡玄所經歷過的一切，夏琰都還記的很清楚，對那時的阿琰來說，夏戡玄是光、是救世般的存在。面對夏戡玄離開後的歲月，許多美好回憶他不敢反覆多想，只恐記憶被磨損、潑灑，變了原貌。

因為不能想，才讓自己永陷心魔惡夢中，不管了，如今他是阿琰，還只是阿琰。

真相是什麼，總能查出，如今就當怨恨已久蒼天難得發個慈悲，給予在沙漠中行走太久的旅人一滴甘露吧。

身旁之人還不是德風古道的主事，還只是單單純純他夏琰的兄長── 夏戡玄，那個以靈霄為字，清風朗月之人。

君子配劍，劍亦是心。

歷代儒聖明德一脈英烈，在離世祭儀名留聖地過後，英魂劍魄則留於昊正五道。雖非慣例，但眾人皆以此為榮。但夏戡玄離世後，留言不入聖地、不守廟堂、不歸文風谷，無人得知其屍首何處，文風谷隱世直自夏承凜接任掌門之位，夏戡玄此名深埋德風古道之史。

他曾問過夏戡玄為何將配劍與琴取名靈霄燭幽與靈霄獨幽，一字之差，有何用意。

夏戡玄當時正在撫琴，聞後也不立刻回答，直至琴韻終了才慢悠悠的說。

『靈霄為天下至美之地，那是吾之所願寧靜美好的世界，吾以此為字，讓自己時刻不忘此心。而君子慎獨，獨幽是在孤身黑暗時，亦要把持己身方正，琴如心，音正則心正。

吾等所處之世代，亂世兵戈烽煙起，燭幽為鋒，要為這天下劃開幽暗，點起一盞不滅燈火。』
『吾輩立於世，當有所作為，為這世間搏得安寧祥和。』

那時竹林裡，風輕捲過那人眉眼中的淡笑，他只覺萬籟俱靜，只聞心跳動。

他從不悔用了一生跟隨此人，就算此刻仍是夢域，他也不改方向。

「自然，走吧。」

查覺到阿琰的忐忑不安，夏戡玄直接握緊對方的手，給予了絕對承諾。

「入山時吾便已下封印，現在風雪漸停，那些屍首吾會派人前來處理。……可有你之熟人。」

「沒有。」搖頭，「我是被藏到此處的。」

「嗯，那便走吧。」

「好。」

兩道身影出了洞穴，一夜之差，泣紅鬼谷散去了令人窒息的氛圍，一步一踏，不知是否是因身旁有著暖意，滿山紅楓，天降白雪，一切都顯得不再令人畏懼。

踩著風雪，隨著每一步地跟隨，夏琰眼底情緒逐漸歸於平穩。

手心很暖，是血液流動與脈膊跳動地聲音，一點一點地融著腳步聲讓他前行。

心很安定，他想就這樣一直被牽著往前走，無論前方通往何處，就算是深淵，他也含笑一同墜落。

[ 此帖被真真在2023-12-09 23:1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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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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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1樓發表於: 2023-09-17 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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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总真的是所有人的超级白月光！！玉儒最大的噩梦就是夏总自尽，重回过去想要跟夏总永远一起QwQ温馨中含刀片！给太太比心！！写的太好了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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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2樓發表於: 2023-10-10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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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新生

章二新生

風雪時有時無，雖不擾視線，但行走起來卻也非坦途。

「如何？可是累了？」

感覺身旁的孩子靜得不太尋常，夏戡玄停下步伐。

山林間的路並不好走，但一路行來，阿琰雖狀況不佳，可在行走間還比尋常人更熟悉，並未有勉強，既未勉強，那便不該阻止。

雖僅初識，可受命運折磨還能有在利斧下求生之心力，他之眼神有著寧折不彎的堅硬，這樣的人將他視之弱者，會令其受傷。只是，張弛有度，他也不會就此忽視。

「有些。」

離下山路莫約還有三分之二的路途，但不及前面陡峭難行，若要在日落前步行出山，時間綽綽有餘。喘著氣，阿琰點點頭，順著夏戡玄的指引，兩人在凸出的岩石上暫憩。

雙手捧著水囊，飲了幾口夏戡玄出發前備好的水潤喉，隨著每次吞嚥，深吸輕吐，緩慢調整過快的呼吸與心跳。

「可還好。」

「嗯，已緩過來，多謝兄長關心。」阿琰抬起頭，未見逞強。

同樣的場景，雪中紅楓，當嗅不到鐵鏽腥味，而是若有似無的檀香，會令風聲中的肅靜也成了一種定人心神的寧靜。

別於過往。

握著水囊手指上，有著粗糙與輕淺不一的傷痕與凍瘡，夏琰並不欲破壞軌跡，卻也未打算要完全按照舊有記憶重來，比起過往自己的害羞罕言，一切都由夏戡玄引話，如今的他更渴望能多多與對方交談。

什麼能是此刻最適合的開場話，他心有腹案。

「兄長……說會派人來處理此處，是已有想法了嗎？」

「此地位處極南方，翻過幾座山頭便與外域相連，四周空曠罕有人跡，最近村落離此處還尚有五十里地遠，無人看管，這才成為罪惡溫床。吾有意在此建立據點，宣揚儒風，已傳訊派人前來肅清、勘查。阿琰如此問，可是有什麼需要吾注意。」

「不是，只是擔心兄長。因為外面似乎很亂，四處都有事情發生。」

「喔？你在此處也能聽聞？」

搖搖頭，阿琰將水囊遞還給了夏戡玄。

「只是猜測。這裡……偏僻詭異，我是依著被關在這裡的狀況猜想的。」

「你下山前亦曾言你是被藏與此處，關你的人，可是那名執斧者？」

「不是。那個人是突然出現的。」

「可能細說？」

「可以。」微蹙著眉，久遠前的記憶逐漸由碎片成畫面，呈現出詭異色彩的湯藥與一張貪婪的臉。

銬於踝處的細長鍊，能走出房，卻也走不到外牆面去。堆成床鋪的稻草堆，置於角落的水缸，醬菜乾糧硬饅頭。各式書籍，以及沒有蠟燭的燭台，到了夜裡，星空朗月便是唯一光線。

「關我的人是名老道士，看起來仙風道骨。說來好笑，我還曾以為他與我有血緣關係，因為他跟我一樣在此處有一點痣，不過不是紅的，而是跟他的心一樣黑的很。」

舉起手點了點眼尾，眼底滿是對自己曾有這想法的嫌棄與噁心。

「自我有記憶起，就在幾處固定庭院裡關著，老道士應該有同夥，但我沒見過。他從來不避諱養我有用，每隔一段時日他就會外出取……東西回來讓我服用，服用完後就會換地方。但移轉到此處前的那次，他去了很久，久到留下的乾糧與飲水都已耗盡，就在我以為我就會這麼餓死時，他才匆忙歸來，把我移轉到這裡。」

見夏戡玄沉下了臉，又擺擺手繼續說道。

「兄長別這臉，我沒事，老道士他總歸期不定，我有經驗不是每次都這樣，只是那次對老道士來說應該也是意外，他甚至沒讓我服用東西，而是用了藥品讓我恢復氣力。這種奇怪的反應，讓我隱隱約約有自己處境會越來越糟的預感。幸好，這裡應該不是他預備好的地點，匆忙將我關到這裡後，鎖得並不牢靠。本想趁這個機會逃跑，哪知道會遇上這瘋子就這樣闖進來，沒有神智的一路狂殺，但又十分敏銳。不要說稍有動作會立刻被殺掉，有些人我甚至不知道對方是怎麼被找到的，幸好我關的地方地勢高，所以我一路躲藏，直到兄長救我那時。」

「此後吾在你身側，此事再也不會發生。」

「嗯。」

確定眼前孩子眼底沒有因此而生的陰霾，夏戡玄垂眸細思。

阿琰能活到最後，應該與老道士給他服用的物品有關，氣息比起常人更為薄弱，又加上他生存意志強烈，雖有驚怕卻未生懼，才能存活到最後。回想這段時日經手的案件，看似無關，卻又與人之七情六慾脫不了關連，這其中絲縷，尚無法釐清，可惜執斧人已受裁，無法再探更多訊息。

「那名道士，吾或有方向，你的遭遇吾必當給你一個交代。」

「兄長所言我必是信的。」

看著對方眼底不掩飾的信賴，夏戡玄無奈搖首。

「此般不疑吾，可也非好事。」

「是兄長，才不疑。」

「看來吾唯有不負此信賴了。」

「求之不得。」

釐清疑惑後，對話就此暫告一段落，夏戡玄自懷中取出乾糧與肉乾，撥開地上積雪，取了中段用內力消融成水，為兩人清洗手掌，再盯著阿琰緩慢吃下，避免久飢突然飽食造成不適。

待食畢，這才又有一搭沒一搭的，續著話繼續聊。

「下山之後可有任何想法？」

「兄長……」

「嗯？」

「……下山之後，我還能一直跟著兄長嗎？」停頓的語氣裡是阿琰的期盼，而同時，夏琰也在腦中細細翻找著當時夏戡玄是如何應他。

他記得那句話應當是慎重，不因對方年幼而輕許諾，夏戡玄說……

「自是如此。」
『自是如此。』

一樣不變的回應，讓阿琰眼裡綻放出燦光，夏琰彎起嘴角。

夏戡玄從來便是這樣，簡單明瞭，旁人總說他清冷，就連術法習自他的慕靈風時也曾有過輕嘆，但那僅是他們不夠知曉夏戡玄的只做不言。

過多言語只是耽擱，為蒼生、理念他行走的太快，踩在劍鋒尖上，唯恐不及，無法回首等待他人跟上。

曾經他也以為世人的懂與不懂，夏戡玄並不縈於心，如今細想，那僅是比起安和，夏戡玄個人的情緒不足一哂。

只嘆，他夏琰也曾是這平凡眾生一人，而當他懂了，卻也永遠失去。

似察覺阿琰憂心與期盼，夏戡玄答的肯定。

「吾並非要將你置於他處，而是欲問你可有其他想做、想行之事？例如讀書識字？」

夏戡玄記得卷宗裡曾提及，獻祭之人越是不甘，越能得到更強大的軀殼，為了能讓死前怨恨濃烈，應當不會阻止讀書識字。阿琰言談甚是清晰有條理，雖偶有稚氣，不掩聰穎，若能好好栽培，假以時日，必能成為出色之人。

「我沒進過學堂，但字識得一點。」阿琰點頭，「老道士只是關著我，不給我足夠的吃食以免我有力氣逃跑，但並沒有限制我認識東西。如果我順從吃下他所帶回的東西，甚至會獎勵我。」

因為日復一日的關著，極度飢餓下，他不僅有很多空閒時間，還需要東西轉移注意力。有時候關著的人也不只他一個，但只有他總被留下。雖然他無法定義，究竟是留下來等死好，還是提前去死好，但他仍渴望活著。

沒有什麼比活下來更重要，無論遇上怎樣困境，只要一息尚存，一定還能遇上轉機。

就像他最後，遇見了——夏戡玄。

阿琰用著冰藍雙眼，仔細認真看著眼前人。

查覺到阿琰突如其來的情緒湧動，夏戡玄伸出手輕拍了對方頭頂，重重的手有著力道，將那雙眼壓得瞇瞇的，帶著一點放鬆懶散。

「吾只引人入學，其餘需由你自己體悟，跟著吾，你所需耗費的精神將比任何人多，有信心嗎？」

「我有。」

「嗯，那下山吧，你當已休憩完畢。」

「是，兄長。」

阿琰起身欲捉著眼前人衣角，似想到什麼，又將手掌收攏成拳，對上夏戡玄探問的眼神，他靦腆一笑。

「體悟，從現在開始。」

「很好，接下來所行之路比先前較為平坦，量力為之。」

「是。」

兩人繼續未完之路，隨著夏戡玄引領終脫離泣紅鬼谷的範圍。甫踏出地域，便見一人悠閒坐於大石上，優雅飲茶品糕點，似在等人。

「命兄。」。

「靈霄。」制天命手一揚，將物品收納，看著眼前母雞帶小雞似的畫面，笑言，「果真是水靈的孩子，這一趟雖是被你算計，但能見這孩子一面，也不虧。」

「命─兄。」

「吾名制天命，好孩子，你喚何名？」制天命沒理會夏戡玄言中無奈，反是側頭細看在夏戡玄身後喘著氣的阿琰，開口問。「氣喘如此，令人心疼，跟著靈霄可是會很苦的，可有意考慮改跟我走？。」

「嗯？」身體過於瘦小虛弱，不及之後自己所慣用體態，剛喘過氣，便聽到有人似在與自己對話。

夏琰一抬頭只見身著白錦織紅紗外罩、一身艷紅的男子，正笑瞇瞇的看著自己。垂在雙頰旁的散髮，黑中摻著些許白絲，透露出已有年歲，但一雙桃花眼，眼波蕩漾，令其保養得宜、飽含笑意臉龐更顯風采。眨了眨眼，夏琰略出神看著這許久未見的風流模樣，再次感受到重啟人生的衝擊。那是決心在亂世中創建一和平兼容的儒門組織後，便不再作此打扮，後世德風古道所不知道的制天命尊祖。

前世時，他曾回想起此段記憶，有一瞬間想著，或許儒聖明德能建立的這麼順遂，有眾多儒士響應，比起較端肅容貌罕笑的方御衡，年少起便廣交四方、不限於儒門的制天命，這模樣肯定佔了許多功勞。

就連夏戡玄也笑談，再多大的紛爭，只要看著制天命彎起的眼與嗓音，就都能有化解餘地，此等人格魅力，難以複製、輕易為他人所取代，或許，當年選擇一同守護德風古道，而非自創儒學門派，也是因此。

後世多傳方御衡與夏戡玄有深交，甚至文風谷也與仁宇明聖往來高於奕德熙天，卻罕有人知道其實制天命才是最先熟識夏戡玄之人。在行事理念上，制天命與夏戡玄頗為相通，有別於之後因劍理見地、鑽研武學有共感的方御衡。

只是終究，難抵歲月。

儒聖明德創立之初，制天命與方御衡便只願專注建立編寫儒聖明德規章，不願領導。為此，兩人延請已是文風谷掌門的夏戡玄，擔任德風古道第一任主事，又請藺天刑鎮守昊正無上殿，設昊正五道。

以皇儒無上為首，昊正五道眾守關者，皆有其所選之道。而昊正五道之守則，則為夏戡玄所制定。唯有捨下一切情感執念，才能秉持心念，執掌門內賞罰，成為德風古道最後防線。

因此他自願通過考核，成為玉儒無瑕，鎮守第一關。

只是如同儒聖明德核心，明善揚仁。

仁之一字，為人之情感，為仁之大義，便是感性與理性的拉扯。

『制天命、方御衡，甚至是藺天刑，皆過仁慈。決事若只憑情感做事，固然可得情義盛譽，但背後犧牲卻也難以估量。若琛奈缺當年願留德風古道，或許門內可更得平衡。

……這並非對錯、優劣，只是選擇，吾也是因此而居主事之位。所謂主事，必須顧得門人、顧得所護蒼生，若任由情感引導，便是瀆職。他們信吾，才令吾擔負此職，吾不能有一日鬆懈。』

夏戡玄當時劍指虛空，於主事令上留下唯有持主事令者，才能得見的春秋聖卷武訣。

那日所言，終究在日後成了隱憂，化做現實。

在儒聖明德於儒門中佔據一方後，方御衡離本門前往東方治禍，並建立仁宇明聖為東方支脈，而夏戡玄與藺天刑不同的行事作風，在大事上分歧漸趨嚴重。

在邪禍燃起、制天命逝去後，終至無可轉圜的遺憾。

諸多感慨於心，在眼前人還不斷閃爍的桃花眼中逐漸瓦解。

「兄長。」阿琰側過身，將身形隱在夏戡玄身後，目光自制天命身上移開。

「哎哎哎，連兄長都喊上了。」

「命兄莫再逗弄阿琰，道門一事追蹤的如何？」

「原來是阿琰呀，怎說是逗弄，我分明是疼愛呀，好好好，別這眼神，我這不就是想我家靈風小娃嘛，為了你我可是犧牲跟剛出生的寶貝女兒相處時光，披星戴月的趕到此處，還不准人多看好看的小孩兒一眼。」

「命兄的思念，改日吾見嫂子必定會如實以告，現在還是先說道門一事後續吧，這也關乎阿琰。」

「喔。」收起玩鬧神情，制天命彎起的眉目平放，一股儒雅之氣讓眼前人瞬間更易模樣，開始說起這段時日探查狀況。

「最後……我尋線追下，發現並非僅是單一個案。那日尋得的道者，背後牽連不少道觀，過往並無陋習為惡，甚至頗有善名，但細察後確有誘拐殺戮、剝取靈脈等行徑，看來行此惡事已非短短數年，只是他們彷彿一夜之間不再隱藏，甚是奇怪。如今三教各自無主事者，道門之事我等儒門之人難斷，吾有意讓道門一同介入處理。」

「可靠？」

「自是可靠。你應該有聽聞聖無殛之名。」

「道皇聖無殛，道武雙修之道門先天高人。其武學與術法之高深，於道門內罕有人比肩，遽聞道門裡有許多人寄盼他能統領道門。」

「正是。我當初曾與藺天刑同他有過幾面之緣，他欲打算逐步肅清如今紛亂的道門，此事正巧能讓他們參與其中。」

「藺天刑。」

「對，都還忘了你還沒見過藺兄。」

「確實，儒門皇帝之名，如雷貫耳。」

「藺兄為人豪邁爽朗，你與他相見必定能相談甚歡。好了，此事便先交予我，莫老還等著你回去呢。此處之事我離去後，莫老肯定已派人前來，大抵也相隔不久就會抵達，無需你在這待著。」

「有勞命兄此番奔波，吾這就與阿琰一同回返。」

「阿琰小朋友我們改日見。」

「前輩慢走。」阿琰自夏戡玄身後走出，向眼前人鞠躬行禮。

「去吧。」

目送著一大一小遠離，制天命看著眼前這座空曠死寂的山谷，夏戡玄有意在此落足，他亦期盼此地來日再訪時，能見新生。

*

內室裡，燭火搖曳，聖無殛看著自儒門而來的信函，面有凝色。

門外，腳步聲隨著長廊蜿蜒輕慢走著，停在門前，隨著咿呀聲響，從外而內推開。

「玦殘何，你來了。」

「何事尋我？」被傳喚來此的人，黑髮玄衣，眉間劍指硃砂襯著一張過於雪白的臉，神情厭厭，手裡還拿著一卷書簡，明顯方才就是一路邊看邊過來的。

「你這卷不離手的習慣，行走可當心呀。」聖無殛看著對方略顯無奈。

「說吧，難得你暗夜相尋，我這才願來。」

「此封信，你且先看。」

「喔？」手指微動，方才還在聖無殛手上的信函便已替代書簡落在指尖上，垂目掃過。「此事你是要我管？」

「非也，我知曉你不喜耗費時間插手道門外之事。前些日子你曾點撥過一批弟子，欲讓其行協助肅清道內諸事，打算與你商借這批人手，前往與儒門合作，共同調查此案。。」

「人本就是你的，我只幫著你稍微照看，畢竟我倆當年有約，你讓我翻閱典籍，我為你教導門內道子。想來，你也應當並非只為此事？」

「瞞不過你。」聖無殛起身，自玦殘何手中取走信函，「此案盡顯如今道門內部風氣，搭上現今武林異樣，總覺得事非單純，有股暗流湧動。如今武林三教群龍無首，我有意建立道武王谷，匯集離散道門之力，此次與儒門合作也能是一契機，宣揚你的存在。」

「我應當說過，我對如今身分沒什麼不滿，對道武王谷的建立也沒興趣，身分地位對我來說，還比不過你剛收回來的一本典籍。」

「玦殘何。」

「若怕虧欠，人手你拿走，就拿差不多人數的書卷送來我房裡。至多，當事情有個段落時，我會替你前往了解。」

「也罷，那便如此吧。」

每當提及類似話題，玦殘何總會這般明確拒絕，聖無殛無奈擺手讓他離開。

隨著關上的門扉，玦殘何眼神漸暗。

「看來，道門也將無用了。」

按壓著太陽穴，抑制住突然湧起的頭疼。

道門典籍能看的越發稀少，但他仍未能查出他想要找到的答案。

再來。

或許。

儒門能是個新的方向。

轉過身，他往暗處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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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3-10-22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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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燭光

章三燭光

一股許久未曾灌體的暖意，促使它睜眼。

血景楓紅、冰藍靈眸，一劍梟首。

夏戡玄。

被握在那隻手中，落在本該在的位子，紅光流竄，它難掩欣喜。

它本就是夏戡玄的利刃，為他殺敵、為他除惡，為他除去──

──這世上所有錯處。

*

暮色餘暉落入屋內，已點起燭火的梳妝台前，靜坐著一個人。褐色長髮散落於肩上，已長開的眉目，俊雅中帶著一點倦懶，而那份懶配上冰藍色的眼又多了些凌厲之氣。

即便已經在此確實過生活，但他還是用著不同細節，反覆花了數年光陰確認，他是重生回到了過往，而非是一場夢境。

當年之事一路追緝，所牽扯出來的貪婪也越發惡劣，因此雖然身上咒術已滅，但唯恐有變，夏戡玄並未帶著他一同加入追緝行列中。

直至年滿十五，夏戡玄親自為他束髮，正式為紅淚痣所帶來的危機畫下句點。束髮所用之物，是用冰蠶絲為底，以金縷線織繡平安符紋，白底金紋纏繞的全是夏戡玄對他的祝福與守護。人因名而存，因姓氏而有牽掛，因無親人於世，夏戡玄將夏姓賦予自己。

夏戡玄的夏，是熾熱丹心。戡玄二字，征伐聲響，注定鋒銳，即便前路未知，亦一往無悔、無回。而他為夏琰，是夏戡玄征伐路上先行徵象，是劍鋒行處與之同行的玉墜。

夏戡玄此人，自此淬入骨髓，成了他持劍本心。

順著當年探查，夏戡玄命文鋒之人固守在泣紅鬼谷四周，一舉掃蕩此處經年累月所成陋習。將此山林中無故喪命之人，集中骸骨，建立萬民碑，並親題碑文書寫八德。隨後更在谷外四周腹地開闢庄田，令百姓安居於此，又設立學所，不分長幼，皆可讀書習字，以文字教化人民。

經多年經營，半年前，泣紅鬼谷正式命名為文風谷。

在滿山紅楓中，文風谷依山建樓成楓葉狀，葉緣朝外，七處尖端對應外方，各司其職。葉脈匯集末端處，是他與夏戡玄初見之地，其後需經過一條山路，才能抵達夏戡玄所居之主樓。主樓後方是一片環繞三方的遼闊池水，再過去便是斷崖，斷崖外尚有幾座山頭，山頭外為異域荒漠孤煙。

儒者，守本心傳薪火於後世，筆誅墨伐，風亦為鋒。

除卻部分如莫老、夏琰一般直屬於夏戡玄外，文風谷內主分兩脈。

一脈以燭幽劍芒為象徵，專攻於武學之境，以原有文鋒之人佔多數。另一脈則以獨幽琴弦為圖騰，專精於儒門經典，多為夏氏前來追隨之人與尋常儒生聚集之處，日後此脈多銜接於德風古道往來。

而此眾人歡喜之時，亦是他年滿二十之日，夏戡玄本欲在大典上為他及冠，他卻不願。

前世的自己只願與眾人同喜，只想所有目光榮耀集聚於夏戡玄一人。如今，心意不變，但更多倒是不想多被關注。夏戡玄雖無奈，卻也尊重他之決定，便在慶典前單獨於主樓旁池水空地處，選了日出之際為他行及冠禮。

他還能清楚記得當天所有畫面。

那是個好天氣，微風輕拂，紅楓隨風落下墜於池水上，漣漪波動。夏戡玄先取出一條墜鍊，鍊上晶石是經天地之氣淬鍊，可護佑心神不被外力所侵之珍寶，夏戡玄為自己戴於額間，虛懸在當年火紋術法上方，隨後又口唸祝禱之辭，慎重的將一只以寒冰玉石琢磨而成，透著冰藍光彩的玉簪，安置在自己頭頂玉冠上，慎重的看著自己，贈字無瑕。

無瑕二字，亦成了自己入昊正五道所追尋之道。

他本隨夏戡玄居於主樓，但及冠禮後便搬至葉脈匯集處，建一小屋命名為無瑕居，原住處則依舊保留，方便留宿。此處無瑕居與之後的無瑕居並非同處，也簡易許多，唯有屋前那座寫著無瑕居的玉碑，因有夏戡玄墨跡在往後他離開文風谷時也隨他同去。

「你說，自從兄長選了此處為立基之地後，谷內滯留之氣便逐漸有疏通之象。隨著立碑四方教化，聖氣漸聚，即便依舊難尋蟲鳴鳥獸蹤跡，卻在逐漸好轉。」手指輕轉著一只玉珮，玉上單刻著與額上火紋相似的圖紋。「但如今谷內卻見異事，究竟為何？」

「邪禍擴大人之七情六慾，尤其以怨恨為甚。如同當年那名執斧人，原僅是因飽受欺壓，憤而反抗殺人被要求以命償還，遭逢氣息感染，又誤殺一人，一人復一人，終於喪失理智持斧一路砍殺至此。只是若要說這次異象是邪禍所造成，可能性卻也極低，畢竟我們幼時遭遇不過只是起端，真正的災禍所造成的慘況，遠遠不只如此。尤其是，前世並無此事。」

停下轉動的動作，夏琰看著玉上火紋，在燭火映照下似燃起，指腹隨著刻痕游動。

「抱歉，『我』奪走了你親耳聽見他為你取名字的機會。」

當他確認了自己並非在夢中，而是真實重生後，他就為『自己』尋了一塊純白無瑕的白玉，親自繪圖刻下火紋做為『自己』的墓碑。沒有人比他更知道當年的自己是多渴望能獲救，在無盡黑暗中，多盼望有隻手可以捉住自己，可以看到一道光。因此，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曉有一個孩子逝世在那場大雪中，所以絕不能忘。

「兄長為我們取的名字，琰，玉旁是上下兩個火，像是你與我。雖不知曉你在何方，是消散了，還是就在我身旁或身體內看著，畢竟自己奪舍自己這件事情，比起前世我用劍魂方式奪舍邃無端還更玄幻難解。不過在這個武林中，發生什麼也不奇怪便是。就如同這異象……我有些待驗證的猜想，或許等等我們就能見真章。」

嘴角微揚，他將玉收入懷中，靜靜等待天黑。

谷內異事發生在文風谷建後，一開始只是有門人私下閒聊表示，深夜見到掌門。

夏戡玄並非入夜後便閉門不出，所以深夜見到他並非罕事，但是怪便怪在，這個掌門不與人搭話，一眨眼就不見蹤影。雖說夏戡玄處事向來清冷嚴謹，不僅只是出身自儒門大家家主，更因本身性格如此。但此時的他，先不說尚未至成為主事後的疏冷，單就他個人性格，絕不可能做出無言離開這般無禮之事。

所以一開始，門人皆以為是看走眼，畢竟當時是朔月，又逢雲遮蔽星光，巡夜時還需比平時多一把火炬。只是眾人仍不敢輕忽，多加派人手，上上下下仔細搜查一遍，確定無外人混入其中，隔日又確認掌門確實在門中，連幾夜巡視又無異狀，眾人便沒再理會。

直到下個月的朔月，同樣的狀況又再次發生。

此次看見的門人剛從主樓與夏戡玄彙報事情後離開，行經山路，在快靠近無瑕居時看見了佇立在路盡頭的掌門。門人下意識想開口行禮，卻在火炬抬起時想起了上月之事，就在這剎那間，那個掌門又再度消散無蹤。

此事於隔日上報，為避免造成過多驚慌，自外歸返的夏琰在聽聞此事後，徵詢夏戡玄的同意，全權調查此事。

經細查，谷內上下皆無邪氣侵擾，各路守衛亦未傳異狀，此次與上次一樣，朔月夜過後便再無異樣。但接著的朔月，那個掌門並未出現，而同時夏戡玄亦離開文風谷，前往北方赴制天命、方御衡兩人之約。接著下一個朔月，夏戡玄亦不在門內，而那個掌門也一樣無人見到。

而今夜是朔月，他請夏戡玄待在門內，而他正等深夜到來，一見那或許的故人。

心緒波動，夏琰起身推開門扉走到戶外，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但他有預感他等的人將至。

「夏琰。」

如同記憶重置，一抹紅光出現在無瑕居玉碑旁，熟悉身影，熟悉氣息，在暗色中静靜的看著自己。只是這一次，他不會故意明知不是，卻還喚他夏戡玄。

「靈霄燭幽。」盯著那雙在黑暗中依舊清晰的雙眼，平靜無波，「我該說初見，還是久違。」

「不算久違，吾一直在。」夜色中的劍靈跟夏戡玄幾乎同個模樣，唯有渾身環繞著若有似無的紅光，襯著一種血色跟他的眼睛一樣，而眼底一片寒光冰冷與夏戡玄細察後能見琥珀色雙瞳深處火光亦不同。

「這次，你是怎麼醒的。」夏琰撤下慵懶，神色嚴肅的問。

他所習劍術，雖起源於夏戡玄，但並不來自於夏戡玄。夏戡玄從不輕易教人他自創之武學，他只教導該如何入門，如何引導本心去感受。他曾說，武學之道不應該由他人決定該怎麼走，吾所創之劍法，僅僅只是吾所擇的路，若不能自中體悟到真理，長久後，這些劍法將會逐漸融去使劍者本心，這不是吾所想要的。

而靈霄燭幽卻是完完全全，因夏戡玄而生，它是夏戡玄在不知不覺間，以己身心魂為祭，碧血丹心為爐火，一日復一日鑄造，以執著不悔的意念所生的劍靈，只可惜當年夏戡玄不知，而靈霄燭幽無法言語。

在夏戡玄自刎逝世後，靈霄燭幽自封靈識入劍陣，本體劍與靈霄獨幽則作為文風谷象徵，由皇儒親自送回文風谷。只是即便如此，它也有別於一般儒門英烈用劍生魂而成的劍魂，有著強大的自主意識。

而就在自己因夏戡玄之死，儒心日漸潰散終至再無修補可能後，他尋上皇儒求去退位，歸返無瑕居，開啟了日復一日的夢魘懊悔。決意服毒時，他刻意留存了自己的軀體，拘住自己的魂魄，只想看看這後世是否真值得夏戡玄將自己粉身碎骨，湮滅在儒門典籍中，直至靈霄燭幽被邪神點醒，尋來無瑕居。

雖憎恨為一切源頭的邪神，但更恨見世人仍困於邪禍中，當年他們說夏戡玄錯了，那如今再度復甦的邪神又證明了什麼，犧牲仍在持續，如果當年就動用神儒玄章，是否一切就會不一樣。

所以，他明知道眼前人不是夏戡玄，卻還是在對方開口喊他夏琰，並以夏戡玄自居時，裝作不知情開始了後來計劃，再來，便是如今，他們一同來到此處。

邪神的邪染之氣，當年他與靈霄燭幽皆沾惹過，在淨琉璃菩薩將一切淨化後，他的執著與遺憾並未隨之消失，但逐年累積增長的怨恨卻終歸平和，可他並不確定，靈霄燭幽是否相同。

不是很在意夏琰此時的警備，不同於附身在夏承凜時那般靈活，像是還在熟悉使用如今這般形體，靈霄燭幽側著頭輕轉著眼，手指在身側輕敲數下。

「是夏戡玄點醒了吾。」靈霄燭幽聲音酷似夏戡玄，但比起夏戡玄更顯低沉。

「點醒？」

「嗯，是他，夏戡玄。」靈霄燭幽做了個那時夏戡玄踏雪而至握住劍柄的動作，透過夏琰雙眼凝視當年那個在雪地上的孩子，「八年前跟你初見時，吾亦同醒。」

它，一直在夏戡玄身邊，從開始到最後，一直都在。

它是一顆由夏氏家主贈予嫡長孫出生的罕世殞鐵，於夏戡玄七歲啟蒙時，被淬煉無鋒樣貌劍體與他一同習武。十五束髮時，夏戡玄以血為它開鋒，並贈它名為靈霄燭幽，讓它守護著他的理想。二十弱冠後，夏戡玄擔起了夏氏家主之位，它亦在他掌中見證他的輝煌。之後，它又隨著夏戡玄建立文鋒，創建文風谷，最後來到德風古道。

眾人皆說它是柄無鞘之劍，但它其實有，它的鞘便是夏戡玄，這世上唯有夏戡玄，能主掌它守護或征伐。

它是劍靈，只能存於劍中，除非夏戡玄握住劍柄，不然它與外界並無管道直接感知。而它劍中世界也是夏戡玄的心境，它對世界的樣貌除了守護殺戮對敵外，皆是由夏戡玄視線與心境堆砌而成。

從一開始的方寸之地，逐漸隨著夏戡玄邁出的步伐擴展開來，有繁花似景的山河風光，有逐漸增多同行之人的身影，有暗夜裡挑燈批公文的辛勞，有月下暢談儒門未來的對酌。

而在最後的歲月，劍內世界開始密密麻麻蓋滿著一座座墳，墳上姓名皆是亡於戰役中的同門、百姓。周遭開始泛起議聲，字字句句，都是指責。直到帶著鐵鏽腥味的鮮血染過它的衣袍，沾上它的臉龐，佈滿它的雙手，所有景色都褪去，一切歸於平靜，靜的令人寒冷。

它視線所及不再有顏色也沒有聲音，只餘一座孤墳，墳上無名，卻留著心願。

所以，它去了窮霄闢冥劍。

「那你如何擁有形體？前世，我從未曾聽夏戡玄說起。更何況，如果你能……又何至於留下遺憾。」夏琰問。

「吾亦不明白。」靈霄燭幽搖首。

「是嗎？也罷，或許是執念吧，畢竟我們連為何能重生於此都不清楚源由。」夏琰思索著前世與此世的不同處，但始終無法找到一個答案，只能一嘆，執念令他們墜入恨海，卻也讓他們尋到救贖。

「雖不明白其原理，但或許是夏戡玄。」

「嗯？何意？」

「吾曾聽見夏戡玄說想一見吾，從那之後，吾開始能在朔月現身。此次，是真實，並非邪神偽裝。」蹙著眉，靈霄燭幽面有不悅，想起當初被那偽裝聲響所蠱惑，瞬間邪氣入體就覺得厭惡。

「邪神當年對你做了什麼？當時，你用夏戡玄的身分自無瑕居裡以密咒喚醒我，我知道你絕非夏戡玄，但你身上確實有股熟悉的氣息，在合作時間逐步推敲真相後，才終於確認你是靈霄燭幽。只是你不明說，我也不點破。」

雖未言明，但相處間自有感覺，他知道靈霄燭幽並非未曾查覺自己已經發現他並非夏戡玄，可是，沒有人在意。他們已走在夏戡玄不欲看見的路上，什麼都拋下，只為最終結果。

「當年吾守著夏戡玄的心願，自封靈識在窮霄闢冥劍內沉睡，將力量借給命夫子驅使守護儒門、守護天下。沒想到當吾被邪神點醒睜眼所見竟又是邪染禍世，這才給予邪神契機。他用夏戡玄的聲音對吾說……」

『百代更替，枯骨無數，邪禍依舊肆虐，這世間深陷泥沼中，清平之世何時能臨。若當年便用神儒玄章，此煉獄之境早可終止。』

「所以吾，離開了。」

「嘖，邪神手段，總是這般令人防不勝防。不過也是，若非他如此狡詐，當年夏戡玄又何需行至極端。」夏琰搖頭輕嘆，「那如今，你有何想法？」

「此話何意？」

「我們雖帶著記憶而來，但此世還是夏戡玄所欲守護安寧祥和的模樣，我不欲破壞，也不允你破壞。」

「喔？你不想去更改軌跡。」

「說不想，是謊言。但如今我只打算盡我所能去減少他的憂患，此世他還在，我只想陪著他，讓他知道他所行道路並不孤獨。前世之作為，我不會、也不想再重複一次。」夏琰神情堅定，直視眼前人，這是他自從猜想異象可能是靈霄燭幽後，便打算跟它剖明的話。「或許我能從此刻開始著手佈局，令最終德風古道決議時刻到來時夏戡玄的決定能被落實，但，你我都明白，他不會要一個被操控的未來。而我、我們想要看到的，正是他眼底看到的世界。因此我沒有資格剝奪走夏戡玄接下來要經歷的一切，誰也沒有資格。」

「吾明白了。」

「那，你的選擇呢？」

「喔？」

「我尚未聽到你的決定。」

看著對方眼底毫不掩飾的憂慮與幾分敵意，靈霄燭幽不免感到有趣。

「夏琰。」

「嗯？」

「你忘了一件事。」

「何事。」

「吾是靈霄燭幽。」靈霄燭幽眼底露出今晚第一個可稱愉快的神情，而此時它亦聽見有人自主樓漫步而來。

「那又如何？」

「吾是靈霄燭幽，而靈霄燭幽，是夏戡玄的劍。」靈霄燭幽臉上露出一股神采飛揚的驕傲。

它為夏戡玄所持，為護眾生而戰，它立於所有千千萬萬善惡之前，為它想要守護的人守護這個世間。所以它從未想過，有一天它劍鋒竟會指向持有它的人。

夏戡玄說因他無論善惡，已成天下大道之阻礙，所以被邪神喚醒時，它想，既然它從不認為夏戡玄有錯，那錯的，就是這天下大道。

但如今，夏戡玄還在。

「劍士的劍，在劍士仍在之時，絕不違背他的意念。他在，吾便如舊依他指示掃去所有他認定的阻礙。他亡，吾便隨他走。」

失約兩次的人，便不再擁有提出反對意見的決定權，若再重演一次，它不會再管那所謂心願，人在劍在，人亡劍滅。

「是嗎，看來此世我們前行方針一樣相同。」夏琰鬆開眉眼，輕淺一笑。「我需與夏戡玄回報你之事，你呢？想與他一見嗎？」

語方落，夏琰看著靈霄燭幽忽然挑眉，令那張冰冷的臉突然生動了起來，正準備說再說什麼時，他察覺到熟悉步伐正自山道行來。

「未曾離，何來見。」

「是兄長，不是，靈霄燭幽你……」

「呵！下個朔月吧。」紅光轉瞬消散在空中，夜依舊深，徒留夏琰一人。

「這是……害羞嗎？」拒絕承認被擺一道，夏琰無奈一笑。

「夏琰，為何不點燈。」

又是一張相同容貌出現，行至他眼前，在夏琰看過去的瞬間，一點紅光捲著夏戡玄髮尾，隨之沒入袖中。

「兄長，異象調查之事已有下落。」

「嗯，入內一說吧。」

「好。」

[ 此帖被真真在2023-12-09 23:3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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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3-11-12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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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章四儒學

「靈霄燭幽……是嗎？」以指腹細撫過劍身，夏戡玄垂眸輕嘆。「這樣算來，倒是吾失職了。」

「兄長何出此言。」

「若非吾失職，燭幽有形體為何不是先見吾。」夏戡玄微蹙著眉，神情認真。

夏琰嘴角微微勾起，看著紅光流轉在劍身，似乎能見方才淡漠冰冷的臉，此刻應該萬般焦急想解釋什麼，又囿於已歸劍本體難再出。

嘖嘖，這就是不坦率呀。

幸災樂禍歸幸災樂禍，夏琰還是開口為靈霄燭幽發聲。

「也許……只是近鄉情怯吧。」

「喔？」

「畢竟兄長……」於我們而言，「萬般好。」對上那張臉，夏琰坦率一笑。

「你將吾想的太高了。」夏戡玄搖首，「吾仍有許多不足。並非不自信，領首者若無絕對自信，不足以領眾人前行。，只是這條儒學、江湖之路，吾所能及的終究太少。」

夏戡玄認真說這段話的神情，讓夏琰將今昔兩人影像重疊。偶而會含笑的眼，逐漸消失，眉目開始總是緊蹙，不見舒緩，兩鬢漸生華髮，再無笑顏。

思自此，他也不禁學著眼前人，抿唇神色嚴肅。

「夏琰明白兄長將許多責任擔於肩上，唯恐力有未逮，但也請兄長、掌門……」主事，「……務必記著，你的身旁永遠有我等。遇事，切莫獨自擔下，有決斷，無論決定為何，不能悄然無聲、毫無預警的離開。」

這些話他或許說過相似的，但從未如此直率坦白。因為在乎在意，所以過往的他們都不夠坦率。但觀玉離經等人相處，方明白，有時話言直率更見效果。

夏戡玄一愣，眼底深處有暖意流過。

「文風谷成立後，你就僅於私下喊吾兄長，如今兩個稱呼都帶上了，此等思慮幽深，不似僅方及冠，可是過往經歷讓你心性過於成熟？」

「莫老教導我諸事時，細數過兄長年少事蹟，比起兄長，我的表現可不算上什麼。」

「可是要互相褒捧。」略挑眉。

「肺腑之言罷了。」燭光在冰藍眼中晃了一下，「兄長……方才所言皆夏琰之祈願，請兄長切莫忘記。」

「好，吾答應你。」看著夏琰難得這般認真神情，夏戡玄慎重點頭許諾。他從不輕諾，若允，絕不毀約。

「嗯。」

得到回應，鬆了口氣的夏琰，似察覺此刻氣氛過於緊張，隨即起身自炭火架上取下茶壺，添水、煮茶，當茶香溢滿杯中也瀰漫空中時，已是如常。輕啜口茶水，夏琰將目光落回靈霄燭幽身上。

「靈霄燭幽化出形體之異象，是在文風谷建後才發生，理應可確認異象契機應是這段時日，兄長與靈霄燭幽朝夕不離，可否察覺到或發生任何特殊之處？」

雖言或許是執著成事，但終歸是變數，他與靈霄燭幽雙雙重生於此世，若不想大規模更動局勢，這些變數還須掌握在手。

此異象夏戡玄這段時日亦有思索過，在夏琰明確劃出範圍後，他指尖輕點桌面，仔細回想，鎖定了答案。

「若是如此，吾想或許是那時。」

「何時？」

「你及冠禮那日。」

「及冠禮？」夏琰細思及冠禮那日，卻未曾察覺與過往有何處不同，「我不記得當日有任何異樣。」

「並非你及冠禮本身發生之事，而是之後。」飲盡杯中茶，夏戡玄緩緩道來。「你之武脈特殊，或因經歷，或因本身便是如此，你武脈屬火卻能容納冰氣。此冰火相融之功體，若運用得宜，往後進展無限可期。」

「可是與當日贈禮有關？」關於自身功體之事，夏琰前世他便曾從夏戡玄口中知曉，夏戡玄所贈的寒玉簪也是為了穩固他的功體。

「沒錯。那日贈你寒玉簪，本是因你此時容易起心火，此簪對穩定你之功體有極多助益，唯一缺憾便是還需耗費一段時日調適，但吾卻未曾料到佩帶當日你竟與寒玉簪完全相合。恰逢方御衡與制天命同來祝賀，吾便與方御衡詢問鑄鐵之事，也是那時，方御衡談及靈霄燭幽之稀珍，若假以時日，或許能有靈。」

「有靈？」顧不得與自身有關的事，方御衡口中關於靈霄燭幽之事他前世未曾聽聞過。

「是，說來也是有趣，靈霄燭幽與吾日夜相伴，幾無分離，吾倆總是心意相通、配合無間，吾卻從未曾想過還能以這樣思考方式看它。因此，那日回程時，吾便曾與它低喃，若真有靈魄，真想一睹它之樣貌。」

對於自己堪稱童趣的行為，夏戡玄亦覺得莞爾。不過，當時他的確有種必須這麼做的感覺，倘若不說，便遲了，他必定會抱憾終身。他還記得那時燭火搖曳，落在靈霄燭幽劍身的模樣，像是心跳跳動，冰涼的劍身此刻被染上溫度，很溫暖。那瞬間，他自己手中的靈霄燭幽似乎是活的。

「……言靈嗎？」如此一來，難怪靈霄燭幽說是被夏戡玄點醒。

「或許是，或許不是。世間萬物皆有其法、機緣，只嘆吾要驗證，要等到下次朔月了。」指尖輕點劍柄處，「希望到時不會又見不著才好。」

「想來它亦不會讓兄長失望才是。」不懷好意地輕笑，夏琰開始期待下次朔月。「那兄長方才所言的鑄鐵又是何物？」

「嗯，那是要給你做配劍的鑄鐵，本打算確認後當作驚喜，如今倒也無需隱瞞。。」

「我的？鑄鐵，寒玉簪，莫非……」

「嗯，寒玉簪之原石，便是那塊鑄鐵的伴生石，方御衡除卻儒學淵博、劍法精湛外，還專研鑄劍之術。他曾言，儒劍之心便是鑄鐵，配劍若能與儒者同心，便可相輔相成，與他相熟後，吾便請他替吾關注與你相配之鑄鐵。」

「難怪兄長之後便離開文風谷，讓兄長費心了。」

「何來費心之說。不過，那塊鑄鐵鑄造時需寒鑄，因此當時未能取回，如今算算應也是時日，既然都說到此處，不如你便一同前往吧。」

「是。」

*

冰寒洞內，以血開鋒，一柄劍身銀白流光，劍柄冰藍的劍，還冒著褪不去的寒氣靜躺在夏琰手中。為不擾亂名鋒認主，此時洞內僅夏琰一人，感受到手中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夏琰忍不住輕嘆。

「數萬個千秋未見了，千秋。」

昊正五道守關者之名號皆為道途。

他名為玉儒無瑕，是昊正五道第一道守關者，所求之道，不僅只是己身追求、因字無瑕而為其名，更是因他的武學便是如此。

丹心，暖玉。

明鏡，無瑕。

古言，銅為鏡，正衣冠，古為鏡，知興替，人為鏡，明得失。是以，他之無瑕境內冰火雙鏡，融入兵法，可現鏡射之象，亦能成萬花鏡射。

而會上昊正五道之人，若非敵方，那便有所求，有所求者，寒冰成鏡可觀己身不足。

儒者需正心，此乃試驗之關，是守，也是攻，闖關者即便未能功成，亦能從中獲取自身突破，轉困為進，解決自身本欲求助之事。

但無瑕亦為無破綻，無瑕境不僅對挑戰者嚴苛，也極為要求守關者的沉穩冷靜。因此當年，時光消磨、身心俱疲下，他才無法再持守，即便之後再出，所能發揮也不到全盛之時的三成。

而千秋也於當年連番戰役時損傷，無法修補，在確定君奉天擔任下一任守關者後，便斷於回返無瑕居路上，之後再現也只是虛影。

「未能護你，我心有愧，如今見你模樣，又不住心喜。但，容我再任性一世，今後還請你護持，予我──再戰千秋。」

眼神堅定，雙指並立，氣凝指腹輕抹劍身，隨即手挽劍花，劍尖柱地瞬間，整座冰寒洞寒氣四溢。

「寒鑑冰霜。」

語落，所溢散之寒氣於夏琰周身瞬化數面冰鏡，如書卷展開以夏琰為中心形成一道圓，映照出持劍之人，隨即劍氣擊碎鏡面，碎鏡隨著氣流捲動，令人無法瞬間察覺劍尖所指何處。

「天採流光。」

忽來熱浪自夏琰身上散出，寒冰漸融，洞內瞬間霧氣蒸騰，成海市蜃樓，蜃影擾人，熱氣中又見劍鋒。

「哈。」一聲笑，帶著說不出的暢快。千秋脫手懸空於夏琰面前，一劍一人，互映於彼此劍身眼中。半晌，劍身淡化沒入夏琰體中，霧氣再次隨著溫度下降，結成霜，洞內再度回歸寒冷狀態，夏琰立於其中閉眼調息。

洞外，在夏琰凝聚寒氣後，夏戡玄與方御衡便在洞口處觀察洞內狀況。

「此兩招應是你之流霜澈天變異之招，雖尚缺火侯，但觀此劍境，後生可畏，儒門未來可期。」嗓音如擊鐘之聲，低沉響亮。方御衡外貌與制天命相仿，一身深褐色的衣袍，束髮冠，嚴肅沉穩，此時，語調中含著一絲喜悅。

「方兄讚謬，若非方兄為夏琰尋得此礦，他之進展尚不會如此顯著。」別於方御衡對儒門後輩的期望，夏戡玄只為夏琰自學武起，孜孜不倦的付出終得如今成果感到欣慰。

「皆是緣份。走吧，看來他還需要一些時間去消耗體內運轉的內力。」

「嗯。」

夏戡玄揮手於洞口處落下守護之陣，兩人一前一後順著路線往前方行去。路的盡頭是一座涼亭，方御衡揚手散去灰塵與落葉，化出酒杯與酒壺，與夏戡玄相對坐下。

「家裡人釀的果酒，正巧適合此處景色，請。」

「多謝方兄。」

兩人對飲數杯後，見方御衡若有所思，夏戡玄開口問。

「方兄可是有事想說？」

「這般明顯？」

「雖與方兄相識僅數年，卻彷若認識已久，有話皆能直言。方兄或許未曾察覺，但你若有話想說，會習慣磨蹭著……」指著此時方御衡手上的動作。「劍繭。」

微愣，方御衡看著手上動作，忍不住眉眼一彎，化去了臉上端肅神情。

「真是如此，制天命之前就對我說過，但我總改不過來。」

「是吾失禮了。」

「哪裡的話，既然你開口問，我也不躊躇。夏戡玄，你可知曉命夫子嗎？」

「御葬劍者命夫子？」

「嗯，便是他。」

「傳聞命夫子之窮霄闢冥劍可納亦正亦邪、或陰或邪之劍魂，統御萬劍，若非儒心端正，且有容納百川之心境，便是要純粹無瑕無雜念之人才可能達此境界。」

「命夫子出身自西方的一筆春秋，為人豪邁不羈，其弟庭三帖亦為儒門中佼佼者。命夫子亦與藺天刑同為故交，藺天刑你應也不陌生。」

「曾與制天命一同見過數面，其人雖言乃儒門皇帝，但實際上卻極重情義，爽朗不拘小節，值得深交之人。」

「不僅如此，他亦身負儒門先師們信賴，託付神儒玄章。」

「神儒玄章，儒樂至高淨化之招。」

「嗯。」方御衡面色凝重，「如今亂世多烽火，現今局勢有股蜇服在暗處異端，正引導燥動民心，令人喜怒愛樂等各種情緒暴漲，卻始終無法追尋到源頭。制天命應當有與你提及過，我與他欲準備聯合多方儒士，共同建立一個名叫為儒聖明德的儒門組織，守內御外，明善揚仁。唯有人心定，這股詭譎暗流才可能被消彌。以上所提之人，皆願加入儒聖明德，我觀文風谷建立前後，便知曉你與我等心願皆是相同。夏戡玄，你可願助我等一臂之力。」

「此事是好事，為何方兄方才還要深思。」

「文風谷方建立不久，若要融入，對儒聖明德來說是好事，但於文風谷卻未必。我等所願皆為天下，並非爭權奪利，若對文風谷有損，反倒不美了。」

夏戡玄聞言，眼底隱約浮出笑意。儒聖明德一事，制天命之前確實曾與他提過。當時他雖有心動，但礙於文風谷正處籌備階段，並未當下應允或承諾什麼。

他夏戡玄離夏氏，入武林，創文鋒，為的便是更有效率的廣佈仁善，創安寧祥和的世界，他並未有功成需在吾之執念，如今方御衡再提，或許時機已至。

「勞方兄掛記。方兄所言，吾會慎重考慮，必當給予方兄明確答覆。」

「好，有你此話我心中大石也算落下，半年後我與制天命會發帖相約眾人，聚於奕德熙天，你若有意便來。另外，有件事我想你當會有興趣。」

「喔？」

「我與制天命拜訪藺天刑時，曾遇一隱士儒者名喚琛奈缺，此人見識淵博不亞於任何我等所見之儒士，其言談行事風格頗似你。此次聚會，他亦會一同共襄盛舉，我與制天命皆覺得你會對他很有興趣。」

「呵，這是可是追加誘餌？」

「非也，此乃制天命予我之明謀。」

「有勞命兄與方兄為吾如此費思量。」

「期待你之佳音。」

自調息中起身，夏琰解開洞口術法，踏出洞外已近黃昏，不遠處，只餘夏戡玄一人靜立，手中握著靈霄燭幽。

「兄長。」

「調息好了。」

「是。方前輩呢？」

「他有事先離開了。」收起靈霄燭幽，夏戡玄負手於身後，「走吧，回文風谷。」

「是。」

*

回到文風谷後，隔日，夏戡玄便招集文風谷眾人，對於儒聖明德一事共同探討。眾人對夏戡玄決定之事皆無異議，願隨他一同為這天下一搏祥和之境。

於是，除卻白日處理文風谷相關事宜外，夏戡玄也開始與制天命等人書信往來，著手與會之事。隨著書信往來堆疊得越高，次月朔月來臨，靈霄燭幽終與夏戡玄相見。

兩人初會相談了什麼，夏琰沒有過問，只是偶而於無月之夜，他會看見一人於池畔撫琴，另一人劍舞流光的身姿。

若遇上，他也不打擾，選棵順眼的樹，拎著一罈酒，跳上去找根穩固的樹枝，微瞇著眼，品酒享受這難得平和的時光。

畢竟人生難得需盡歡，偷得浮生半日閒。

夏日盡，秋風又臨。

文風谷於秋末之際，迎來了一位客人。

此人帶著一紙以殘章續譜、增編而成的曲譜，前來請夏戡玄彈奏。

此譜據聞流傳於戰地，是給亡者的弔曲。

夏戡玄看著琴譜，化出靈霄獨幽至於琴桌上，十指翩然間，起奏。

夏琰自外而入，正巧遇上此曲流轉至中段之時，弦音流轉間，一陣空靈襲來，瞬間所有紛亂思緒全數歸無。

驚訝的看向夏戡玄與背對他的客人，雖然曲調破碎紛亂，效力不及千分之一，但他確定自己未曾聽錯，畢竟這旋律太過熟悉。

「這是……」夏琰直至曲終，才啞然開口詢問。

「亡者弔曲，據聞其安定心魂效果極其顯著，但，此曲原曲更非凡品。」夏戡玄平指靜弦，「是神儒玄章殘章所續之譜，對嗎？琛奈缺。」

「是的。」背對著的人，起身走至夏戡玄身旁拿起琴譜，隨後轉過身，看向門外的夏琰。

一頭垂束著的墨髮，整齊置於身後，只有左側幾縷銀白，似不能勾住飄散在唇邊，眉間劍指朱砂印，冰冷氣質，令一雙桃花眼不顯溫潤，反倒帶殺。

夏琰於心底深嘆一口氣，看來，不僅是故曲，還有故人。雖容貌與故人真顏大不相同，但即便知道兩人是同一人，卻也無法從對方身上查出端倪。

「這位是？」來人開口問。

「文風谷輔事，夏琰。夏琰，這位是文曲盡墨琛奈缺，同樣參予儒聖明德建立一事。」

「琛奈缺先生。」屈身執禮，夏琰垂下雙眸，掩蓋眼底情緒。

連反客為主的習慣，也一樣，當年他怎麼會覺得夏戡玄能有此友，極好，果然，年少無知呀。

琛奈缺。

問奈何。

命運的齒輪再度開始轉動了。

[ 此帖被真真在2023-12-09 23:3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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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3-11-26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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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無瑕

章五無瑕

琛奈缺平靜的點頭，僅目光在夏琰紅淚痣處停留一瞬，便帶著琴譜回到座位上，夏琰也在夏戡玄眼神示意下於另一處落座，垂眸思索著方才曲調。

他竟不知早在此時，夏戡玄跟問奈何便已接觸過神儒玄章，他一直以為問奈何只是想順帶利用神儒玄章之力，去完成他想做的事。如此看來，靈霄燭幽想必也十分清楚，所以挑選合作對象時，才會毫不猶豫的找上問奈何，甚至讓對方修改神儒玄章。或許是從此刻起，問奈何便已對如何修改有所想法，當時靈霄燭幽委託的神儒玄章變曲，可是由問奈何親自彈奏。

「此曲我曾聽數人演奏過，但皆不及夏戡玄你之演奏。果然，將它帶來找你是正確的。」琛奈缺指尖輕敲著曲譜，有著一絲滿足。

茶水芬芳，餘韻綿長，他曾有一瞬感受到焦躁難耐的心平靜下來，令人忘卻與生帶來的病痛。琴曲可以呈現出一人心境，夏戡玄清澈與強大的穩定感，令這首鎮魂曲效用更廣，若這樣一個人彈奏起真正的神儒玄章，又該是何等感覺呢？

「過譽了。」揮手，夏戡玄收起靈霄獨幽，方才還彈奏琴弦的手此時拿起桌上茶杯，一舉，與琛奈缺共飲。

「不，或許你本該就是最適合彈奏的人。」

「喔，為何如此說？」

「因為你夏戡玄，出生自夏氏一族。」嘴角輕揚，盡在不言中。

手中茶水一頓，夏戡玄眼底漾過意外，隨即將茶水飲盡放回桌上。

「看來琛奈缺你對神儒玄章瞭解頗深。」

「頗深不敢，略有研究，更何況有心此等也非絕對秘密。」

「此話何意？」夏琰回過神，看向琛奈缺忍不住發問。他知曉神儒玄章起源，但這又與夏氏有何關聯。

「何不問問你家掌門。」拖頰，指腹輕點數下，視線飄向夏戡玄。

對上夏琰轉過來的詢問目光，夏戡玄搖著頭似對琛奈缺此舉略顯無奈，但還是簡略解釋。

「神儒玄章是由古聖之時，集結當代數位精通音律之大儒，以分地、分章方式所創之大淨化招。此曲共分五章，融合五方之位，以五行運轉令曲音生生不息，而夏氏先人曾有幸參予其中。但因其合奏威力強大，最終先聖予以封印，並於每代選取保管者為來日留存希望，神儒玄章雖遭封印，仍有不影響的殘篇留傳於當時各大家，夏氏亦有殘章所衍生之曲，用以鎮魂之用。

那時跟如今有所不同，並無民間與武林之分，只要自稱儒者，皆能舉劍捍衛世道。但隨著時光更迭，終究逐漸區分開來，為守護神儒玄章不被奪取為他人行惡，便由武林中特定人選守護。

除卻原曲一直封存外，其他殘篇，據吾所知，應也跟夏氏一樣，多用於鎮魂。而每份曲譜中皆有隱藏於其中線索，夏琰你未曾親眼見過曲譜，是以難以連結。」

而身為夏氏嫡長，自幼他便能接觸屬於夏氏的曲譜，甚至親手謄寫過，對琴譜內的一切細節知之甚詳。此曲雖用以鎮魂，但曲中祥和寧靜卻對幼時的自己影響頗深，對於自己所追求之路，此曲雖非決心，卻也是緣由之一。

夏氏一族遠離武林已久，但從自己自幼所接受到的一切，或許自己離開夏氏一族也是一種注定。

「至於為何皆是拿來鎮魂，大抵是因為……」

「此曲不適合給活人聽吧。」

琛奈缺冷淡的吐出字句，對上兩雙看過來訝異眼神，泰若自然的接著說。

「神儒玄章淨化功效過於強大，聞者斷七情六慾，除非功力修為有一定基礎可以勉強抵禦外，琴音擴散方圓百里，常人無可抵抗。」自從知曉神儒玄章存在與效用後，他便對神儒玄章起了興趣。

人心真的能由外物完全影響嗎？若能，那所謂人心到底又是何物，是人天生帶來的本能，還是只是外物接收媒介。如果兩者皆能並存，那上蒼所給予的一切，到底是什麼，能有任何道理可尋嗎？

他，十分好奇。

「這結語也太……」夏琰訝異於此時的琛奈缺是當真如此認為，而並非數百年後那種淡漠嘲諷。

「過於直率省略了。」補足夏琰未盡之語，夏戡玄並不反駁此言只是繼續補述。「先聖創物，當非如此。如道門無為而無不為、佛門了卻繁塵俗世，儒門淨化之樂亦是散去七情六慾而達至極之境，終至天下祥和，只是人皆有所求，所以行路才會坎坷。」

「實話罷了。」

「你這不喜解釋的性子呀。」

「言詞動人，亦能騙人，能將話說得好聽，也不能保證話的真實。不喜解釋這點，你與我彼此彼此。」

「那掌門呢？」夏琰將目光轉向夏戡玄。

「嗯？」

「掌門對神儒玄章又是何看法？」當年神儒玄章四字出現時，已是打算列入最終不得已的方案之內，是以，他從未能得知夏戡玄對神儒玄章的真正看法，如今話題恰巧提到此，是詢問的最好時機。

「吾嗎？如果可以，吾絕不希望有動用到神儒玄章那日。」

「為何？」

「神儒玄章所代表的是先聖守護之願，此願是在不得已之時眾人能有最後防線，若要動用，天下必遭極大災厄，吾不願亦不忍見之。再者，儒者追求的仁，若非自我醒悟尋找，便無意義，若奏響神儒玄章可直達最後境界，吾等所尋又是為了什麼。只是……」

夏戡玄正色。

「……若真遇需用之時，卻也不能躊躇。畢竟無人則無仁，人之性命之留存，才是重中之重，若無能守護人命，所謂追尋也只是可笑言談。」

「我不認同此說法。」藺天刑蹙眉，為眾人倒酒的手也為之停下。

半年之約已至，眾人齊聚於奕德熙天，此次夏琰並未隨著夏戡玄一同來，而是留守於文風谷。在聚會正式開始前，閒聊的眾人再度陰錯陽差提及殘章曲譜與神儒玄章。

「若無體悟仁心的情感，仁之一道便如同平行之路，咫尺天涯，無可觸碰，強行除去人之七情六慾，何異於死亡。」

「可情感依附卻依憑性命，情感消滅，尚可尋得解法，性命消無，那就什麼也不用再談。」斟了一杯茶，夏戡玄放在制天命面前，「吾受靈風交代，要看著命兄少飲酒。」

「哎呀呀，這小妮子。」雖惋惜著美酒沒了，但想著自家女兒的心意，制天命仍是暖意滿心的舉起茶喝了數口。

「可無情感，此心再不察覺人間喜悲，便如死物，與偃甲一般，只能依著規定好的日程動作，生不出儒心，怎麼守護珍惜之物，舉劍平天下。」看著夏戡玄的動作後，藺天刑跳過制天命轉往他身旁的方御衡繼續倒酒。

「七情六慾遭奪雖慘忍，但卻也非毫無解法可能，但人死了，卻無法死而復生。」掃了眼眾人面前皆已有茶水亦或酒，夏戡玄坐了下來，為自己倒了杯熱茶。

「但夏戡玄，事實是這世間尚無解法，一日無解法，便一日不能輕易動用此念頭。」

將自己面前酒杯斟滿，藺天刑落坐在命夫子身旁，並且把酒壺留在了命夫子面前，命夫子一旁的庭三帖笑了笑，將酒壺拉到自己這一處，並且將自己面前的茶杯與命夫子面前的酒杯交換。

「大哥還是會後再喝吧。」

「唉，賢弟你怎能跟慕靈風那小姑娘同一陣線。」命夫子伸出手，想再把杯子交換回來。

「這是為了大局著想，以免大會還沒開始，就成了劍術交流。」一掌壓在杯上，鐵打不動。

「你所言有理，但若真迫在眉睫，吾仍想賭這一分生機。」嗅著茶香，夏戡玄眼神堅定。

「我則願用這分生機去守護這天生喜悲愛慾。」藺天刑一樣不認同的搖首。

「看來此事上，藺天刑與夏戡玄很難達成共識，那琛奈缺，你呢？又是如何想。」方御衡舒暢的喝了杯中酒，遂從懷裡掏出了個小酒瓶往庭三帖那處扔去，「自家釀的果酒，濃度極低，給你大哥解饞吧。」

「多謝。」命夫子手一伸，撈過小酒瓶，在庭三帖無奈的神情中打開瓶口喝了一大口。

「我？」沒碰酒也沒喝茶，琛奈缺拿起面前糕點咬了一口，微蹙了眉。「我並無任何想法，不如說觀你們爭論，原比我的論點更為重要。」

「那也代表你確實有。」藺天刑反問，夏戡玄也同時往琛奈缺方向看去。畢竟，當時在文風谷，聊到最後琛奈缺也未表達任何一絲屬於他自己的看法。

「若說有，那便有吧。」放下糕點，轉而拿起酒杯，轉了轉後一飲而下。「我只覺得神儒玄章乃至極之物，但人之七情六慾與生俱來，真能用神儒玄章磨去？若真能磨去，又是怎麼磨的？直接歸無，又或只是短暫抑制。」

「這思考，可有些極端。」方御衡挑著眉，略顯驚訝。

「若不探究諸事極端，又何以曉真理，明善揚仁。」

「呵呵呵，不虧是琛奈缺，這一繞可把話題繞回正題上了。」制天命笑呵呵地看向琛奈缺。

「你就坐看好戲。」方御衡搖頭嘖嘖兩聲。

「好友，你看的可不比我少呀。更何況，儒者論事，不辨不明，不怕辨，就怕不辨。眾人來自五湖四海，人生閱歷皆不相同，儒聖明德欲統合百家諸子，這可是好兆頭。」

眾人一聽，皆忍不住笑了。

「命兄還是如此能言善道。」夏戡玄收回上揚嘴角，輕咳了聲。

「哈哈，就你有理。」藺天行也沒能抑制住笑意，只能無奈搖搖頭，「好了，神儒玄章的議題就先到此為止。制天命、方御衡你們兩人為會議中心，開始來議儒聖明德之事吧。」

「嗯，多謝諸位自各方而來，我與方御衡在此敬諸位一杯。」

「舉杯。」

「舉杯。」

北地寒，霜雪飄，屋內卻見歡騰熱烈一片。

那是儒聖明德開啟的最初，也是最美好的時光。

*

此次聚會總共耗費了近一個月，待諸事告一段落後，夏戡玄才回返文風谷。此後，又是數次開會，儒聖明德框架逐漸產生，歷經十數年之久，儒聖明德一脈終於成立。

以方御衡所在之中央為起點，設立德風古道為本門，並於德風古道後方設立昊正五道為後盾。除卻東方暫無明確據點外，北方有制天命的奕德熙天，南方有夏戡玄的文風谷，西方則有命夫子與庭三帖的一筆春秋。

大局定，接著就是選主事者與遴選昊正五道守關之人。

如前世一般，方御衡與制天命隱於幕後，僅領創脈之名，德風古道主事依舊是夏戡玄，而固守昊正五道最後一關的仍是藺天刑，命夫子則與胞弟庭三帖達成共識後，離開一筆春秋入昊正五道幫藺天刑。

慕靈風依舊拜入夏戡玄門下學習術法，文風谷此時也因夏氏族人陸續加入，而逐漸與夏氏一族融併，而當初留守在夏氏的夏戡玄之子，也逐步收服眾人，暫居副掌門之職，即便往後夏戡玄與夏琰皆留在德風古道，也不影響文風谷運作。

德風古道內，夏琰於無月之夜獨行於雪地中。

步履踏過了白日與夏戡玄一同送別琛奈缺的桌椅旁，手一揮，揮去了積累的雪，看著石椅現出原貌，然後被不斷飄落的雪花再度掩埋。環繞周身的真氣讓雪花未落在肌膚上即融去，夏琰自懷中取出寒玉簪端看許久，終究輕聲一嘆。

「夏琰。」

「是你，靈霄燭幽。」手一握，將簪隱於掌中。「何事？」

「此問該是吾問你。獨身在此為何？」一抹紅光乍然出現在夏琰身旁，深紅雙眼掃過夏琰掌中露出的一點白，無需細看它便知道是何物。「何事令你猶豫不決。」

「這麼直白的詢問，就不怕我誆騙你。」

「若有閒心能誆騙人，吾也無需此問。」

「當初端肅嚴謹的靈霄燭幽哪裡去了。」

「那時那人是夏戡玄。說吧，吾懶得再問第二次。」

「兄長才非那樣。」

嘖聲反駁著，夏琰仰首看著空中不斷飄落得雪花，靜默許久，終究再度開口。

「……琛奈缺要離開了。」

「這不是本來就會發生之事？」

「嗯。但今日於雪地上聽他與兄長道別時，忽然湧現挽留他的想法。」

「因何？印象中，你對問奈何並無太多好感。」

「我也說不清，或許是兄長曾言若琛奈缺留下，門內可見平衡吧。」

「你明知不可能。」

靈霄燭幽言詞如鋒銳利，毫無迂迴。

「儒門於他而言只是驛站，他的終點無論發生什麼事，皆不可能在此。若非夏戡玄與藺天刑還算合他性情，他絕對會在更早之前就離開儒門。」

「我明白，琛奈缺不僅無意於主事之位，就連昊正五道之位他也無興趣。最初五位尊駕，除卻尚缺未現世的尹瀟深外，人員皆已到齊，琛奈缺愛靜，對事物無特別喜憎之情，是我們眾人之中最適合昊正五道之人。藺天刑本有意讓琛奈缺顧守第四關，後有藺天刑，前有三位守關者，能最大限度的讓琛奈缺保有自在。只是他，不願留。」

「他不願留守，與前世相同，又與你今日猶豫有何關係？」

「我只是在想……」攤開掌心，「此世我還需成為玉儒無瑕嗎？琛奈缺追尋著自己所要的結果，但我只想留在夏戡玄身側成為他的助力，而要成助力，並非只有玉儒無瑕一途。如我之後，有法儒無私，玉儒無瑕並非無法取代。而百年後，戰事將起，若我成為玉儒無瑕，這百年間我將只能留守於昊正五道，無令不出。我……」

「難得呀。」

「嗯？」

「自重生這段時日以來，每當逢事，皆是你勸吾要穩住不能干涉軌跡，如今倒是你陷入我執中。你將自己看得太輕了，夏琰。」

「何意？」

「你跟吾不同，吾是劍靈，本就是夏戡玄劍指何處，吾便到何處。但你不同，你是人，與夏戡玄並無差別的人。你說玉儒無瑕並非無法取代，但夏戡玄之後仍有主事，甚至你也認同玉離經治下的德風古道。此世不僅是夏戡玄的人生軌跡，也同樣是你的。」

「我明白，只是我本來以為這一世會過得很慢，但轉眼間卻似乎所剩無幾。」夏琰輕吐口氣，看著熱氣遇冷轉成霧氣，「百年後那場翻天覆地的漫長征戰，儒聖明德從此刻開始累積的一切，終將在那場戰役中消耗殆盡，重活了一世，好似這心也越活越回去。」

「丹心依舊，才是那個守了昊正五道百餘年以上的第一道守關者玉儒無瑕，若非是你，吾與夏戡玄不會如此放心在外征戰。此話便是夏戡玄在此，他也定會如此說。」

「是嗎。」

看著夏琰此刻看過來的神情，冰藍眼底閃爍著難以言喻的情緒，靈霄燭幽突然懂了夏戡玄為何總會那般。於是，它伸出了手，覆在夏琰的頭上，指尖微動，揉了揉，看著對方睜大了雙眼，露出罕有的笑意。

「雖然你是為了想成為夏戡玄的助力，而去爭取成為玉儒無瑕，但，無瑕卻也同樣是你之志向、你之道。士為知己者死，你能為夏戡玄捨去性命，但不能為他捨去自己。」

「靈霄燭幽！！」

此時，夏琰不知該詫異靈霄燭幽此舉，又或是抗議他早已非稚兒。但不可否認，他徬徨浮動的心，在這瞬間落下，躊躇間，終究，他沒有選擇揮開靈霄燭幽的手。

「不論鑄鐵年歲，單論成劍之時，吾也不過就只小了夏戡玄數年，你能喊他一聲兄長，也可同樣喊吾，吾不介意。」

「想得倒是美好，我之兄長只會有一人。」

「行吧。」拍了拍頭頂，靈霄燭幽收回了手。「無事的話就回屋內，雪大。」

「靈霄燭幽。」

「嗯？」

「多謝。」

沒再回話，靈霄燭幽身影一晃，雪地上只餘夏琰一人。

隔日，夏琰獨自前往昊正無上殿。

自藺天刑以皇儒無上之名發佈昊正五道守關者餘四位尊駕人選未定起，不斷有儒士前往闖關，希望能得尊駕之名，為德風古道護衛後方，貢獻一己之力。

只是隨著人員進出，昊正五道上空終究還是只有兩道光影，分別代表著第三關劍儒無涯與最後守關者皇儒無上。

此時，昊正五道門前，夏戡玄獨自佇立，離夏琰進去已過了一個日升日落，他便也站了一個日升日落。當黑夜將盡，黎明將至之時，終見昊正五道上空浮現斗大四字，玉儒無瑕，宣告第三位守關者誕生。

隨即字體散去，化成紅白交錯的光影，壟罩住第一關。

夏戡玄眼底流露出由衷喜悅的神情，看著門扉緩慢開啟，門內站著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冰藍眼，紅淚痣，額間火紋若隱若現。雪絨領、白紗披風，褐髮成束垂於身後，一身以白色為底紅金鑲邊如赤燄紋身環繞周身的衣裳，在旭日東昇照射下，如火簇擁。

「玉儒尊駕。」

「主事。」

光影相對，一門之隔，對望的兩人，互相作揖相視而笑。

之後，在慕靈風掩去身分闖關，終成鳳儒無情。

而尹瀟深也在挑戰藺天刑近千次後，成為了俠儒無蹤。

初代昊正五道終成。

[ 此帖被真真在2023-12-09 23:3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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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3-12-09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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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戰殤

前言：因故事已完結送印，前五章劇情有進行潤稿，因此有重新貼過。

章六戰殤
t V:oBT*

暗夜，夏戡玄自夢中轉醒，額間帶著些許汗珠，撐起身子，餘光撇見一旁靈霄燭幽暗暗紅光流轉，如同過往每一日。眸底一沉，披著外衣，舉起燭台，他走往屋內暗室裡。

燭光照亮整間暗室，密密麻麻，從上到下擺滿了書冊，是自他接任主事之位後寫下的記事，不同記事用不同書皮區隔。

將燭台放在桌上，夏戡玄目光落在一處，那是一個全數擺滿黑色封皮書櫃，而每本書皮上方都寫著年份。

他一本本的取下翻閱，又合上放回。

儒聖明德壹佰零八年
亡故儒者平清風平微雨……
亡故百姓柳樹村壹佰貳拾陸人……

儒聖明德壹佰壹拾年
亡故儒者墨語……
亡故百姓萬村壹佰貳拾肆人……

儒聖明德壹佰壹拾伍年
亡故儒者曲和心……叔子芳……
亡故百姓豐年鎮柒拾伍人……

儒聖明德壹佰壹拾柒年
亡故儒者輕雅頌……
亡故百姓黑川鎮玖佰參拾壹人……

儒聖明德壹佰貳拾年
亡故儒者丘時筆……
亡故百姓…………………………

這是亡於八歧邪禍戰役下的傷亡名單，自己親手謄寫到此處。

不僅有無辜百姓、征戰儒士，還有至交親友。

儒聖明德……
亡故儒者制天命………
亡故百姓…………

夏戡玄指尖在制天命三字上停留許久，彷彿還能聽見那時被敲響的喪鐘，那也是第一次他跟藺天刑因為神儒玄章使用與否，私下發生激烈爭吵。

八歧邪神的邪染最棘手處在於邪氣是因眾人七情六慾而起，每個心念起轉都是增加邪神之力，為了解除此狀況，最根本之法是斷絕邪氣來源。邪氣斷，便有阻止犧牲之法，不然眾人的疲於奔命與犧牲，皆是徒勞，但藺天刑不願動用此極端之招。

兩人還未有定論，便聞制天命所率領的部隊受到嚴重襲擊，為護眾人，制天命耗盡命元護得眾人回返，卻沒為自己也留下生機，想著出征前制天命還要他們好好談，如今卻只能這般回來。

眾儒生聽他調派，為天下為眾生不顧性命，而他身為主事本該為他們性命負責，但他卻明知有法可避免犧牲，卻無能為他們爭取到。眼看人間倫理之情，淪為敵方利器，卻只能讓他們一次又一次面臨危機，更甚者反而會成敵方勢力殺向己方。

他心中極慟，卻不能表於面，動搖軍心。

一次又一次，他與藺天刑在使用神儒玄章之事上，爭吵無數次，終在眾人投選間，被迫放下。

而命夫子與方御衡參予誅殺八歧邪神示流島戰役，雖功成，但也雙雙邪染負傷而歸，庭三帖所屬的一筆春秋，卻在此時傳訊他們庭主此生不願再見命夫子。

儒聖明德……
亡故儒者方御衡………
亡故百姓…………

方御衡與命夫子邪染漸深，因功體不同，命夫子尚能以劍陣將自己鎖在葬劍墳，以萬劍之力強行壓下，方御衡卻必須以陣法強行禁錮。

藺天刑將方御衡帶至距離仁宇明聖最近的玉衡山上，試圖以吸收天地精華壓下邪染。隨著天地正氣調息，方御衡狀況有逐步好轉跡象，藺天刑探望過後，還笑著帶回方御衡要他莫忘帶果酒前去與他共飲，他好久沒能痛快喝上酒了。正當他懷著喜悅，備妥一切方御衡喜愛之物踏上玉衡山時，山頭卻傳來一股至剛至猛之力，他心底一沉，提起元功以最快速度奔至山頭，一切為時已晚。

凌亂的山巔上，只有數道癲狂，毫無邏輯的劍法，上方劍氣全出自方御衡之手，

還有睜著眼，露出釋懷神情自絕經脈的方御衡遺體。

那日是臘月初九，再過二十日就是除夕，這本該是數十年動亂結束後最好的一個年。可是，如今他能做的卻只剩下整理好還帶著餘溫的方御衡，將人親自送回仁宇明聖，看著仁宇明聖取下本懸掛好的紅燈籠，換上白燈籠，然後回德風古道再次敲響喪鐘。

喪鐘敲滿整整七日夜，但百廢待舉，他只能給自己一晚頹喪，獨自飲盡整壇本該有人一同笑飲的果酒，黎明過後，繼續為災後重建等各項事宜奔忙。

最終，儒聖明德各方逐漸穩定，方寬心，門內卻議聲漸起。

眾人紛議兩位尊祖為邪禍犧牲，皇儒尊駕與眾人同心共抗災禍，可他們的主事雖在災禍中領眾人四處征戰，戰後亦指揮各方重建，卻在戰時曾想動用神儒玄章令百姓失去七情六慾之本能，罔顧人心。此等失仁善之舉，有違儒聖明德衷旨，真能繼續擔任主事之位嗎？

耳聞眾議，夏戡玄不禁感到一絲心寒，卻也明白這不過是眾人此時終於回過神，面對傷亡過重後極需尋找傷痛發洩出口，才會如此口不擇言的議論。但，身為主事，他卻也不能繼續任由此議論擴散，若真到不可收拾境界，儒聖明德將面臨內部分崩離析的危機。

最終，他下了決定，卻在今晚做了跟決定相關的夢，夢中一切真實地彷彿曾經發生過，令他驚醒。

夢中的自己手握靈霄燭幽，帶著死志對著夏琰說。

『藺天刑如其稱號皇儒無上，他目所能及所不能及之處，皆是他的子民，見子民受損而無動於衷非他性格。他擁有的熱烈、強大不可撼動的自信與能力，會吸引無數有志之士與之響應，而這些願為皇儒之志奮力抗敵的人，皇儒會將其視為將士，他雖會痛惜犧牲，但他也不會就此更易面對邪神的對抗方式。可就正因為眾人的響應，卻也將犧牲無數擴大。』

『一時激奮熱血很容易，但當戰線拉長後，可以真正堅持住意志的人卻非常少。情感令他們無懼前衝，便會化為百千倍恐懼後悔襲捲回來，一但抵抗不住，助力就變成阻力。吾不會說藺天刑做法是錯的，因為他的性情正是吾與他結交的原因。但他是仁王，吾卻也有不能退讓之處。』

『吾是德風古道主事，吾的職責是護儒生、百姓性命，如有能不損性命之法，即使有極端的後遺症，吾也願傾力一試，哪怕會被視成一意孤行，吾也不能就此放棄。先人所傳之神儒玄章若非此禍，吾也不會輕易動用，但災禍既已知緣由、已得最優解法，那便該用。上位者之所以居此位，便是需要在此時做下抉擇。』

『但當時眾人投舉時，吾之理念輸了，而現今既然已壓制住邪禍，這一些想法也不再重要。』

『將兵需同心，令出時方能無爭議，不留任何破綻讓他人有可趁之機。如今，你也見眾心已有浮動，若分他地再起，日後如若需共同抗敵，必有罣礙，非吾所願見。』

『如今吾之存在對儒門而言已是阻礙。』

『你不明白嗎？若你也不明白，要尋同道如同幻夢。』

夢裡的自己雖帶著一絲難言的憤恨不平，但又理智分析出什麼做法才是對德風古道最好的選擇。

他信藺天刑可以處理好一切，而夏琰已經有昊正五道這個歸宿，不會再流離失所，靈霄燭幽與靈霄獨幽會被送回文風谷，一代代傳下去。

大家都各安其所，那他也該歸去。

只是一劍封喉，他卻聽見兩道悲鳴，夏琰瞳孔中所有光芒被鮮紅覆蓋後擊碎，手中的靈霄燭幽劍鳴如泣，淒哀不止。

藺天刑與映霜清雙雙自遠處趕來，映霜清只能扶起了昏厥的夏琰，而藺天刑則摀著自己喉間不再流出鮮血的傷口神情嚴肅。場景轉換，他似聽見緊鎖的門內傳來藺天刑抑制低聲的哭泣，穿過門他看見藺天刑滿臉淚痕面容，一旁的靈霄燭幽已被整理乾淨，但卻不見過往明亮。

許久後，皇儒按照自己自刎前曾留書信，除卻交辦德風古道大小事外，便是不入聖地、不守廟堂、不歸文風谷，焚燒遺體骨灰讓夏琰帶走。骨灰一路自德風古道起，每個烈士祭壇外都會分撒點，雖然這條路他已經無法再一起前行，但至少在百載年間，能以自身靈力護逝者安詳。

殘餘最後一些被夏琰帶回了無瑕居，埋在無瑕居玉碑旁。掩埋時，夏琰淚水滴落，浸濕骨灰，就像落在自己頸側一樣，令他想起幼年相遇後，那個偶而驚怕還是會依靠在自己懷裡哭泣的孩子。

即便這選擇他並不後悔，卻終究還是讓他們傷心了，但若能重來一次，他當會好好告別。

夢境自此便結束，於是來他來到暗室。

將手中書冊放回書櫃上，拿起燭火，夏戡玄回到臥房取出枕下壓好的信件，思索片刻，聚起靈氣化出一只雀鳥，他低聲說句有事相尋，隨即雀鳥身泛紅光往去飛去，不久便得雀鳥回返。

「陪吾走走吧。」整理好儀容，夏戡玄拿著靈霄燭幽踏出房門。

一步一踏，他靜默的巡視著他守了這麼久的德風古道，每塊磚瓦、花草，都跟文風谷一樣早已深烙在他心上。路上會偶遇巡夜的儒生，但在夜深時看見主事實屬常態，眾人早已習慣行禮目送夏戡玄後，繼續前行。

走著走著，便到了昊正五道前，門已開啟，門內夏琰靜靜佇立。

「主事。」

「玉儒尊駕，吾欲尋皇儒尊駕。」

「是。」

「待吾出來，有事與你一談。」

「……我明白了。」

夏琰退身，讓夏戡玄入內，目光隨著人影遠去逐漸暗下。

昊正無上殿，藺天刑看著夏戡玄越來越近的身影，有種不祥之感在心底環繞，接過夏戡玄遞過的書信，藺天刑仔細翻閱後，沉下了臉。

「所以你本就打算這樣留封信給我，不告而別去赴死。」

「不會不告而別，當年吾答應過夏琰有事不瞞他。」

「那這又是何意？夏戡玄。」藺天刑眉間皺的死緊，「別這麼做。我知道近來門內有許多議聲，但終究會過去，你對門內的付出眾人皆知只是……」

「只是，犧牲終究太重，眾人心底那些被壓抑的情緒終需有潰堤的出口。藺天刑，如今德風古道只剩你、吾主持大局，而此時門內只能有一個聲音。」

「但你是德風古道主事。」

「而你是昊正五道的皇儒無上，莫要忘了，昊正五道之守則是吾所制定，你需捨下情感執念，秉持心念執掌門內賞罰，你是德風古道最後一道防線。吾並非氣你，或是憎恨不甘眾人抉擇。若當初如吾所言動用神儒玄章，戰禍熄，此禍災有吾擔起所有，負起後續解方。你不願吾動用，不僅是為了天下蒼生，亦為吾，不讓吾擔起此等非議與重擔，吾都明白。可現今，還是走到了此處。

天下總是紛擾，邪禍終止並不代表沒有他禍興起，門內此時議論紛紛，終將造成內部分裂，若遇他事再起，將難以抗衡。藺天刑你之重情，想護眾人、想你吾兩全，注定難矣。此時此刻，吾得死，也必須死。」

「你總是要與我相辯，對嗎。」

「制天命說過，儒者當辯，不辯不明。藺天刑，當捨則捨。」

沉默在兩人間不斷蔓延，夏戡玄看著藺天刑數次緊握掌心，似強忍著情緒，最終，終聞一聲重重嘆息。

「固執。」

「彼此彼此。」

「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不會再攔，夏琰你會告知，那映……慕靈風那方面你要如何。」

「他為吾徒，吾亦會親自說明，只是制天命與吾都不在後，後續再勞你多加看顧了。」

「去吧。」

「藺天刑。」離開前，夏戡玄回過身看著隱於殿內的身影，語氣裡是幾許久未曾聽聞的輕鬆。「保重。」

自昊正無上殿邁出的步伐，停在了玉鳳台，許久後，又往無瑕境走去。

「夏琰。」

此刻的無瑕境沒了總是豎立的冰鑑，而是呈現一川冰境之景，冰上人聽聞叫喚，回過身，臉上有著茫然。

「……兄長。」許久未聞的稱呼，夏琰靜靜聽著夏戡玄表明來意，說著他要行之事後，安靜的點頭表示，他知道了。

「吾之言，你似乎不意外。」有些訝異夏琰此時的反應，像極了一種早已明瞭於心，甚至做過多次演練一樣，十分反常。

「若我說，我曾夢過類似之事，兄長可信？」重生之說太過飄渺，夏琰只能以夢回應。不知怎麼，明明想好好的面對這一切，情緒卻開始在胸口翻湧。

夏戡玄一愣，想起夢中崩潰的人，再看著對方此時潔白無瑕的臉龐，沒有血漬，眼眶裡卻一樣有著隱忍的情緒，忍不住手舉起在夏琰頭頂上輕輕地拍了拍。

「抱歉，是吾沒能做好，讓你們委屈了。」

「兄長何出此言，不是兄長的錯。」

「其實吾也做了一個夢。」夏戡玄簡易的將夢境說給夏琰聽，然後感受到掌心下一瞬的僵硬，心中輕嘆。「夢裡的吾將一切分派的太理所當然，忽略了你們心情，幸，還能彌補。」

「兄長……何時啟程。」

「過幾天的朔月吧，總也要跟靈霄燭幽道別。」

「我明白了。」

「兄長。」

「嗯？」

「這一世，我有做得很好嗎。」

「你一直都很好，令吾驕傲。」

「兄長。」

「嗯？」

「如果我說別走，你會留下嗎？」

「你懂，吾所要行之路，無人能留。」

「我明白。……兄長……」

「嗯？」

「……無事，我只是想喊。」

「喊吧，想喊幾聲多久，都隨你。」揉了揉夏琰的頭，安撫著對方。

「嗯……兄長、兄長、兄長……兄……」捉緊頭頂上的衣袖，夏琰將臉埋入其中，似要將當時沒哭盡的淚水一併流乾。

人生苦，莫過生離死別。

莫過明明捉緊了，卻還是得鬆手。

*

暗室中的一人一劍，在燭光搖曳中，融為一體。

「夏戡玄，吾是你的劍，吾會為你斬去所有阻礙。」

靈霄燭幽現形在夏戡玄身後，一同與夏戡玄持著自己的本體。

「能有你這一生同行，夏戡玄深感喜悅與榮幸。」

「吾亦同。」

「剩下的就拜託你們了。」

「靈霄燭幽，送別吾主。」

劍芒瞬閃。

此後，無聲。

*

雖夏戡玄不願舉行任何典儀，但藺天刑還是將他隨身之物留在聖地七天，也用這七日打點整理好所有他交待的一切。聖地內立有聖碑，但凡對儒門有功之儒士，皆會在死後留名其中，記載姓名需喚出聖筆，以真氣在聖筆上方落字，方能留名碑上。但此時，藺天刑獨自站在聖筆，手虛懸，卻遲遲未落款，夏琰踏入聖地時所見，便是此景。

「確定請辭玉儒無瑕之位，離開儒門嗎？」查覺夏琰到來，藺天刑轉過身出聲詢問。

夏戡玄亡故後，夏琰便找上他表達離開意願，這並非意料之外之事，只是遺憾，戰禍後明明一切都在變好，德風古道失去的卻遠比戰時來得更多。

「是的，此次前來是來取靈霄燭幽與靈霄獨幽。」夏琰淺笑著。

「你同他一般，固執。當年，儒聖明德建立時，我們幾個曾談及過聖地聖碑，古來征戰必有傷亡，我們希望後人勿忘先人之付出與犧牲，又不願此處真的留下姓名，但這裡終究，還是留下了這麼多人。」

藺天刑手掌覆蓋在聖筆之上，輕嘆，目光巡視著碑上那些名字，一個個都是熟悉的人，尤其是制天命與方御衡，刺激著藺天刑的淚腺。

「當時大家還笑言，我們這幾個人都是願意為守護儒門戰至最後一刻的人，但比起在碑上，還不如在地面上留下名字，象徵著無論生死，皆願撐起這片儒門天地。最後還是制天命出言讓眾人放棄了這念頭，免得後人都不敢踩踏進來，怕踐踏先聖先賢。如今……我卻覺得當時若真留了，該多好。」才不會讓他獨自對著空白的聖筆，獨自發呆。

「能讓皇儒尊駕做出妥協，他也是古往今來第一人，只是自古儒聖經典，解讀隨人，更何況身為後人的我們。無論原因為何，先走的人沒資格討價還價。」

「哈哈哈哈哈，是呀。」爽朗一笑，藺天刑這幾日綿延的鬱悶之氣終也開始消散，化出劍與琴，藺天刑說。「靈霄燭幽與靈霄獨幽在此，昊正五道第一道我會請鳳儒多加留心。去吧，夏琰。」

「此後別去，相見無期。但，儒門的未來必當明亮，請皇儒尊駕保重自身。」

不再是玉儒之稱，代表著皇儒的放行，夏琰捧過劍與琴，深深一鞠躬。看著夏琰越來越遠的身影，藺天刑轉身看著聖筆上的空白，灌入真氣。

「你不願名留碑上，我不勉強。但，你也聽到了，夏琰說儒門的未來必當明亮，此處是我等一同的志願，你便這樣一起看著吧，夏戡玄。」

聖筆渾身沐浴聖光，落在聖碑上的倒影似一盞長年不熄的燭火，聖光化成點點星光，隨後沒入聖碑之中散落在各處。

「成為光芒，親自見證我們守護的未來。」

*

雖然藺天刑已有安排，但距離君奉天來到昊正五道還有一段時光，終究兩世累積的情感，夏琰帶著靈霄燭幽與靈霄獨幽重回到昊正五道第一道。

自懷中取出寒玉簪夏琰不捨的撫摸數下，他要為無瑕境留下陣法，這是他自弱冠後便一直隨身攜帶之物，最適合拿來作陣眼。

「勞你為我守護此地吧。」將其拋至空中形成陣眼，夏琰散盡泰半元功，雙手結印開起陣法，無數寒冰竄地而出，靜止瞬間每面寒鏡上皆藏有夏琰身影。

「咳咳咳。」初步陣法結成，夏琰頹地喘息，「……靈霄燭幽，借我一點你的力量，若只靠寒玉簪此關只能完成一半，終歸是待了許久的地方，若讓宵小在這空檔鑽了空隙，可就太令人不悅了。」

『君奉天當年可只是獨獨對上你一個人而已。』

無數紅光在空中組成文字。

「哈哈……咳咳……咳……，何妨，只是取火元補足陣法，總歸他總是能闖過的。」

『嗯。』

沒再多言，字體散成點點紅光，散落在整個無瑕境內補足陣法缺漏之處，再三仔細確認過陣法無差錯後，夏琰不再回眸，踏上旅程。

這一路跟前世所行幾乎無差，心境上卻有著天壤之別，隨著一點又一點的骨灰灑落、埋下，那些遺憾惆悵也一同留下。

很快便只剩殘存的一點伴隨著提前抽離本體的靈霄燭幽靈識，被夏琰仔細收入錦囊中，放入懷中。

眼前是一切緣分的最初，也是旅程的最後一站──

──文風谷。

許久未回文風谷，但谷內景色還是如同往昔般熟悉，順著山路蜿蜒而上，紅楓飄盪，未至冬季，文風谷卻見雪白一片，全谷舉喪。

山門前，現任掌門夏戡玄之子夏玄承，帶著夏承凜與一眾儒生，肅立靜待夏琰走近。

「玉儒尊駕。」夏玄承恭敬執禮。

他自是知曉夏琰已辭去玉儒尊駕之位，但單憑他曾為儒門作出的貢獻，此尊稱便當永隨。更何況，雖相處時日不多，但他一直很慶幸父親身旁有這麼個義弟支持著他。

「久候了。」點頭回禮，夏琰將靈霄燭幽與靈霄獨幽慎重交回夏玄承手上。

接過琴與劍，輕撫而過，夏玄承向來平靜眼中漫出深沉的哀慟。也不知是否是遺傳，他夏氏一族以夏為名，但常人總言性冷，由以嫡系為甚。

當年父親傳家主之位於他，爾後入武林少有聯繫，就算之後因苦境動盪，他攜夏氏一族歸入文風谷，父子倆人也並無太多交集。但他卻也不覺得怪，彼此皆有前行之目標，如此很好。如今父逝，他才感受到難以言語的痛楚，幸好父親的琴與劍回歸文風谷，手心的重量令他心安。

「此言或許僭越，但兄長曾言，文風谷交予你之手他一直很安心，如同當初夏氏一樣。即便無法陪在身側，願靈霄燭幽、靈霄獨幽的回歸能作護佑，願劍鋒不止，文風永存。」

「謹遵谷主遺旨。」

「謹遵谷主遺旨。」「謹遵谷主遺旨。」

夏玄承垂首行禮，身後門人皆隨聲同言，並跪地俯身。

雖夏戡玄已辭掌門之位，但文風谷是他所創，一聲谷主，是整個文風谷對他最深沉的敬意。

「正事已畢，接著便是私人之事。」夏琰收起肅穆神情，低首看向夏玄承身側，不及成人膝高，卻始終站的筆挺的孩童。「夏承凜。」

「玉儒尊駕。」執手行禮。

「伸出手來。」

「是。」

夏琰彎下身自額上取下始終陪自己的晶石掛墜，放在夏承凜手上。

「這晶石由天地之氣淬鍊，是你祖父當年贈予我如今給你，它可護佑心神不被外力所侵，隨身攜帶往後必能護你一劫。而此糖……」自袖袋處取出一包油紙包，也一樣放在他手上。「儒學之道、守護之途艱辛困苦，守住本心，莫忘初衷。」

「凜兒明白，凜兒謝過玉儒尊駕。」

「事情都交待完畢，我走了。」站直身，夏琰彎起眉眼，「文風谷交給你了。」

「是，玉儒尊駕，一路珍重。」感覺到眼前人過於灑脫的感覺，夏玄承有所感，此見或許將不再得見。

「嗯。」揮揮衣袖，在一片無聲送別中，夏琰踏上此生歸途。

*

朔月之夜，座落於郊外之地的無瑕居內，微風輕拂，屋簷下銅鈴叮噹鳴響，庭院內，兩人一坐一站，靜謐無語。

石桌上放著錦囊與一只玉杯，玉杯裡斟滿泛著琥珀色的液體，透著一股清香，夏琰端起玉杯，抬首笑對眼前人。

「最後一段路，便靠你了，靈霄燭幽。」

『吾明白。』

「好短又好漫長的兩世。」晃動著酒杯，杯裡無光見不得自己此時容顏，但他知道此時的自己並無遺憾。「此杯敬你、敬夏戡玄，敬這世間，願此後天下靖平，再無烽火。」

夏琰一口飲下，感覺喉間竄入一股清幽，似雪乾淨，隨後如岩漿滾燙的炙燒感在胸腔腹部燃起，他緊握錦囊，閉上眼。

靈霄燭幽慢慢聽著無瑕居裡的呼吸從極促到緩慢，終於逐漸靜止，偌大的無瑕居裡不聞人聲。一聲輕嘆後，靈霄燭幽將手指虛放在錦囊上，閉上眼任由身形逐漸消散，他以靈識為燃料，燒起此生最後一場火。

文人高潔，無拘不懼。

劍鋒所至，一往無回。

玉骨無瑕，傲立千秋。

他們以歲月書寫這斑斑血路。

於心，不曾有愧。

一生，不再有悔。

『願天下靖平。』

火焰一點一滴的吞噬著整座無瑕居，在無盡暗夜中，如幽微燭火。

直至黎明日出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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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3-12-09 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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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春日遊

尾聲春日遊

「就是此處吧。」

災禍剛過，歷經風波無數的德風古道眾人終得喘息之機，想著之後就要回歸各分東西，決定來個春日遊，於是慕靈風憑藉著父親當年敘述，在已異變許久的苦境大地上，尋到了故事中那處隱世仙境。

「真美。」

「確實。」

玉離經與敬天懷，經生死之險，如今帶著尚未修復元氣的身軀，一前一後跟上，看到此處風景後忍不住相視一笑，而他們身後的雲忘歸、慎恆之與邃無端隨後抵達，顧不得欣賞美景，四處張望尋找可以休息的地方能讓自家主事、掌門與眾人喘口氣。

走在最後的，是夏承凜、莫憑簫與始終隱於夏承凜身後的葉飄零。

眾人最後選定落腳在一棵大樹下樹蔭處，決定好位置後，邃無端主動擺放起茶酒、糕點，並招呼葉飄零過來坐下。葉飄零從夏承凜身後走出，有些不知所措的皺起眉，但隨即又想到邃無端看不到自己帶著面具下的神情，不禁有些無助看向夏承凜。最後，在邃無端滿懷期待的神情與夏承凜鼓勵的眼神下，終於靠了過去。

在一切都準備就緒後，眾人開始野餐，交談聲此起彼落的響起。

「原來是此處嗎？」夏承凜讚嘆。眼前是涓涓溪流與一整片黃金色花海，有著並不輸給文風谷的美景，天空蔚藍的彷彿之前災厄都只是一場夢境。

「喔？夏掌門也知道此處嗎？」慕靈風問。

「嗯，聽聞父親提過，祖父曾與尊祖、皇儒尊駕等眾人，在儒聖明德成立後一同來到此地。或許是此處過於美麗，祖父罕見寫在家書上，寄給父親。」

「原來如此，當年父親也是回來後對此地讚不絕口，還說著改日要帶我前來一遊，可惜之後諸事纏身，再不得空。」

「如今也算圓夢。」

「是呀。」慕靈風笑了笑，目光看著夏承凜手腕處，「有件事，之前便一直想詢問夏掌門，但總尋不得適當時機。」

「鳳儒尊駕請說。」

「夏掌門手腕處的墜鍊，可是源自玉儒尊駕。」

「你說此鍊嗎？」夏承凜舉起手，一條別緻精巧晶石墜鍊正纏著手腕脈門處。

「是。」

「鳳儒尊駕曾與玉儒尊駕共事過自是識得，此物確實是玉儒尊駕所贈。那時……玉儒尊駕說此晶鍊乃當年祖父所贈，可護心神，讓吾隨身帶著。之後曾遭邪染襲擊，幸有此鍊護得心神，才不至於遭奪心魂，只是卻也迫不得已閉關於文風谷內，無法支援當年邪神之禍。幸好，如今災禍終定，先前暫代德風古道主事之職也功德圓滿，終於能回文風谷了。」

「這段時日，夏掌門辛苦了。」玉離經舉起手中茶，對著夏承凜點頭致意。

「玉主事客氣了，雖分各處，但終究吾等皆為儒聖明德之人，理應互相幫助。如同當年創派的眾先人。」夏承凜舉起身旁酒杯予以回敬。

「玉儒尊駕……是個怎樣的人？」咬著一只糕餅的雲忘歸，開口問。他其實之前就對這位在師尊之前守著第一關的人有濃厚興趣，但很可惜，關於玉儒無瑕的資訊留下得並不多，像是對方刻意隱藏一樣。而師尊當年闖昊正五道時，也未曾遇過玉儒無瑕，只闖過對方所留下陣法，並且對陣法留下深刻印象。

「玉儒尊駕呀……」

像啟動了回憶開關，慕靈風腦中突然浮現許久想起的身影，深褐色的長髮，冰藍雙眸，血淚痣，在師尊還不是自己師尊前，他就一直在師尊身旁，甚至年幼時也很常聽見父親提及他。他們之間交情雖算不上好，卻也還行。直至今日，她還能在腦中描繪出，當年她從自己守關處看到的最後身影。

「他是個言詞銳利，有話直說的人，有時說的話乍聽刺耳，但細思卻極為有理。不算是刀子口豆腐心的人，卻也相去不遠。」

「那他所守的第一關與師尊，有何差別。」

「哈哈，不同，不能比較的。君奉天是克制自己，達到喜怒不形於外，而玉儒是真的性格偏冷，他與你還有夏掌門、莫副掌一樣出身自文風谷，或許這還得說是文風谷的風格。」

「喔？」雲忘歸看著夏承凜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好似真是如此，文風谷的作風向來雲淡風輕，說來我這性子，當初會離開文風谷也不是沒有原因，莫副掌已經算是比較活潑了。」

「雲忘歸，你這話說的……」玉離經無奈的看著自我放飛的好友。

「哈哈，無妨，他就這性子，你吾皆知。」夏承凜勾起嘴角。

「不過，雖說他們兩人本質上相去甚遠，但有一點，卻是極為相似，也或許是這般，才會守著第一關。」慕靈風若有所思。

「是什麼？」

「丹心。法儒無私君奉天、玉儒無瑕夏琰，看似冰冷底下，是一顆炙熱丹心，難已熄滅。」

「感覺是個有趣的人。」

「確實，他有許多獨特觀點，令我驚訝與驚艷。只是，他也已經不在這世上了。」慕靈風有些許淒哀。

「那……夏主事又是怎樣的人。」

玉離經身為主事後，自是能翻閱許多典籍，加上前段時日，夏承凜支援德風古道暫代主事之位，眾人齊心合力對抗災禍時，他曾無意間窺見被隱藏在歷史下過往的秘密。對於玉離經發現後的道歉，夏承凜已直率的表達不在意，只是他與祖父相聚太短，所知有限，並無法解釋清楚當年之事。

「……師尊，律己律人皆嚴，正事上不假辭色，卻也是個如朗月清風，值得令人敬重之人。雖因諸般過往舊事，師尊在德風古道中的記載皆遵他願隱去，所以我能對你們提及的也不多。但若他見到此刻，眾人齊聚一堂，想必會很欣喜。」慕靈風輕嘆一聲，當年看不分明的事情，如今也已是明瞭，只可惜這一切種種痕跡，終究化做歷史塵埃。

「好了，探究歷史就告一段落吧，此聚難得，眾人必須得好好打起精神來，莫辜負了此地美景。」查覺到眾人輕重不一的陷入沉思，雲忘歸手掌一拍，將眾人喚回。

「確實，此日是難得的春日遊，除卻玉主事與敬掌門外，眾人把酒言歡暢飲吧。」慕靈風豪邁一笑，率先乾掉手中酒，在場的大家也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既是難得，便也讓吾為眾人奏上幾曲助興吧。」夏承凜手掌一翻，化出靈霄獨幽，對著大家引頸期盼的神情，夏承凜一笑。

「能聞夏掌門琴曲，實乃一幸。」

「那便有勞夏掌門了。」

夏承凜手指輕撫琴弦，指尖微動，一曲靜幽流瀉而出。

*

隨著曲波蕩漾，霧氣也一點一滴褪去，現出了此地原貌，夏戡玄與夏琰順著路，撥開半人高的草叢，眼前忽現一塊秘境之地，帶著一點霧氣迷濛。

『此地優美寧靜，加上主事你淨化過後更是安全無虞，德風古道的春日遊便辦在此處吧。』

『並無不可。』

『似乎已經能聽見眾人在此處的歡快之聲。』

『走，回去吧。』

『嗯。』

『夏戡玄你好眼光，此處真好。』

『命兄讚謬。』

『眾人舉杯，敬這次的春日遊。』

『敬儒門的未來。』

『敬天下祥和太平。』

『敬……這次我終於能喝到酒了。』

『命兄。』

『制天命，哈哈哈哈。』

『舉杯。』

『舉杯。』

『敬，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乾。』

『乾！！』

──文風谷完──

PS.後續尚有五篇極短段子，將於布翁後再擇日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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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8樓發表於: 2023-12-12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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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當初只能先送小花///
現在關完窗，來謝謝留言

夏戡玄 TAT 真的是大家的白月光
太過遺憾，所以寫了這篇故事
在劇情不更改結果狀態下
慢慢的解開大家各自的心結
他們能永遠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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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9樓發表於: 2024-03-15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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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 那些二三事

● 初識

「大概是……那時候吧。」

制天命彎起笑臉對著慕靈風說。

「這位姑娘，你掉了手帕。」

方制衡一臉正經的對著前方的人這樣喊著。

制天命抬起臉訝異的看著眼前應該跟自己差不了太多歲數的人，然後看著對方一愣，嚴肅的臉上有著一絲尷尬。

「然後呢，然後呢，爹爹。」

幼小的慕靈風睜大了眼，期盼父親快些往下講。

「然後呀……」

「制天命，你又來了。靈風丫頭你別聽你爹亂說。」

「怎麼就亂說了，你確實喊我姑娘的。」

「那你怎麼不說當時你身著女裝，然後前一秒還用著女聲買糖葫蘆。」

「這不是為了抓採花賊嗎？」

「那，爹抓到了嗎？」

「當然，那時呀……」

先是認錯人，後又被對方抓著要偽裝成未婚夫君好讓賊上鉤，方御衡自始自終也沒能明白到底是怎麼誤上賊船，認識了這個友人。

只是對方爽朗性格，確實很合自己脾性，理念也相同，即便隔個幾年未見，再見時，也能感受到毫無隔閡的交談。

就這樣，自年少時的情誼，一直到如今的至交夥伴。

這大概也就是緣份吧。

● 茶與酒

藺天刑帶著琛奈缺與夏戡玄來到自己的藏酒寶窟，笑看夏戡玄一臉無奈與琛奈缺已經摸上了手開始挑酒壇的手。

「很想對藺兄與琛兄說，飲酒勿過量。」

雖善品酒，酒量也不差，但夏戡玄頂多淺嚐即止，他並不喜歡不能保持清醒的感覺，若要拿出茶與酒問他，他還是比較喜歡飲茶。

「何妨？酒能刺激促進血液流動，挺有趣的。」

琛奈缺取了一只看的順眼，大約需要雙手才能捧下的酒壇。

他生來便有無法治癒的病，若真要說這世上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多看上一眼，那大概便是酒了，在身體作用下，血脈心臟會跟著劇烈跳動，像真正活著。

「琛奈缺，你這眼光也太準，這壇可是命夫子垂涎很久的萬載春秋。」

「喔，那看來必須喝掉。」琛奈缺挑眉。

「哈哈哈，喝，都喝，夏戡玄你今天必須一起不醉不歸，改明日再幫你尋好茶，陪你。」

「行吧。就是等等你喝時，哭聲小聲點。」

「哈哈哈……這是真性情。」

「喝吧。」

「喝。」

● 白粥

一早庭三帖便被熟悉的味道喚醒，揉著眼，他走出房門，就看見外頭小爐上正煮著粥。

而自家大哥那雙有著厚厚劍繭的手，正仔細的攪拌著，不讓粥糊掉。

大哥煮別得倒還好，不上不下，但唯有這粥，單單只需要這樣，就足夠滋味令人回味無窮。

今日是大哥在一筆春秋最後的一天，往後他便常駐在昊正五道，想要見面就沒那麼容易了。

「賢弟醒啦，去梳洗一下，愚兄快煮好了。」

「好。」

嗅著人間煙火氣，庭三帖轉過身的嘴角帶著一絲眷戀的笑意。

● 舞與樂

夏戡玄彈著琴，夏琰在一旁以笛音相合。

星空下，靈霄燭幽舞著劍，一步一踏，似墜於星野的流星。

諸事纏身，許久未能好好相聚的兩人一劍，看著漫天銀河，忽然興致一來，便有了如今此景。

一曲畢，靈霄燭幽停下身，看向兩人。

「接著，換吾撫琴，你們倆比試比試吧。」

「行。」

收起笛子，化出千秋，夏琰先一步與靈霄燭幽錯身。

「有何不可？」

起身，遞過琴接過劍，夏戡玄與夏琰對望一眼，在琴音落下的瞬間，兩道身影動作一致。

鏗鏘聲劃破夜空，與琴音合。

● 糖

今日一早，文風谷罕見喧騰不已，夏承凜正在主事樓前池水空地處晨練，從過往來去的僕役口中，應是祖父與玉儒尊駕自德風古道回來。

雖也想去迎接，但事未畢，不能離。

「呵。」

一聲笑聲自身後傳來，他轉過頭就看見一個人站在那裡，雙手盤胸眉眼彎彎的看著自己。

「玉儒尊駕。」看著明顯的特徵，夏承凜急忙停下動作，行禮。

「夏承凜？」

「是。」

「過來。」

「玉儒尊駕可有何事吩咐。」

就見對方自袖口處掏出了易存放的糖放在夏承凜手中，眨了眨眼表示噤聲，便又笑著離開。

此後，在這段祖父與玉儒尊駕停留的時間中，有時是同樣在池畔，有時僅是走廊上相遇，他總會被對方找空隙塞了幾顆糖。

他曾想對對方說他其實對糖品一類並無想法，請對方不用再如此費神，但這種給法卻又讓他莫名開心，尤其他發現向來嚴謹的祖父與父親對這件事似乎睜隻眼閉隻眼，一種被默許疼愛的感覺，讓他將要脫出口的話吞了回去。

小小的手，緊緊攢著這幾顆糖。

*

從德風古道回返文風谷的夏承凜，自懷裡掏出了一只油紙包，那是他從鬧市中買回來的一包糖。

糖的模樣似乎歷經了數百年，也沒怎麼變過，他開了一顆放入嘴中，感受那股甜膩在口中散開。

「好甜。」

果然，他還是對這糖品沒有想法，只是，夏承凜彎起眉眼。

「帶去給葉飄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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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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