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蛰伏的雌性湾鳄,身形壮硕,脊背覆盖着坚硬丑陋的细密鳞甲。眼球金黄,瞳孔细长,它眯着双眼慵懒地趴伏在潮湿的岩石上,如非呼吸起伏的细枝末节,几乎与黝黑的岩石融为一体。金少一屏住呼吸,脚掌深陷的沙坑变得湿漉漉。母鳄张开散发着腥臭沼气的大嘴,露出发黄的尖牙利齿,下体颤动,尾翼逶迤,阴道口缓慢地吞吐出一颗颗巨大的苍白卵蛋。黑黢无光的昏夜,月亮黯淡入睡,那一双金色的眸子散发着火烧的欲望,照亮了整片海湾的沙滩。远处怒潮翻腾,海流席卷咆哮,似黄金战车踏浪而来,半个小时后潮骚淹没海湾,离去时孕育下一地生物尸体。母鳄挪动肥胖身躯,开始迁徙。它抬起后肢,缓慢地踩进巢穴中,直到那些降生的受精卵变成一地蛋液。他看见母鳄琥珀般的双眸中燃起熊熊烈火,随着它笨拙粗重的爬行消失在黑暗的荒原。 ?jUgDwc(w
乌云交媾而至,天庭肉欲横流,金少一在暴雨中冶游,他杂乱肮脏的长发冰冷地贴在脸上,像一只无形的手抚慰着他。 荒无人烟的村落仅存深眠安稳的呼吸,寂静中关紧的门窗将他和风雨拒之门外。云层开始尖叫,掉下一道落雷,全是天空嚎啕的眼泪。他被沉重的衣物拖累,趴伏在泥泞的土地上,耳边大地嘶吼。腥咸海风和腐烂气味的泥土依偎,温柔地抚过他伤痕累累的脸。金少一闻到一股大丽花的死臭,伴随着猿猴欢爱后的信息,红毛丹的香甜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他抬起头,看见一双葱白细嫩的裸足,雨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停止了哭泣,女孩俯视他,细长的睫毛投下隐秘的阴影,她说,金少一,我找到你了。 m_CWVw
他被欧阳翎带回了家,屋内漆黑一团,窗前徒留惨淡月光。女孩的枕巾染上了头发的皂角香,混合着织物长久生产的肉体味道,使他产生了绵长的困倦。欧阳翎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说,金少一,我怀孕了。然而那几个字却像火车入站时分,尽数卷进颠簸的车辙里,吐出蒸汽的蔑笑。他说,你再说一遍。欧阳翎说,金少一,我怀孕了。他这次听清楚了,但是混沌的大脑没有能力做出思考后的反应,只能发出垂死的呻吟。金少一将目光转向欧阳翎,空中飘荡着一张失去五官的脸,应该是嘴的位置一张一合,牵扯出肌理的纹路。他被欧阳翎扶着坐了起来,歪斜着靠在床头,女孩拿杯子喂了他什么,那甘液冰冷又火热,辛辣又酸涩,流进喉管像一剂硫酸。他忽而感到力量又回归到这副正在迅速枯萎的躯体,湿冷粘腻的衣物仿若被暖风吹干,温顺地贴在他的肌肤上;眼鼻口归乡,像最后一张拼图结合在欧阳翎姣好的面孔上,组成平日认知。他牵起女孩放在身侧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喉咙发紧,他说,叶小钗会不高兴的。 88,hza`#V
欧阳翎开始尖叫,如同八月雨林中发情的巨鸟,发出勾引的热潮。金少一捂住她的嘴,把她推到属于自己的小床上,用枕头蒙住她的脸。沉甸甸的黄金果实还是坠落了,露出内里软烂成熟的果肉,遍地榴梿芳香。他天生是没有那根绷紧的羞耻愧疚神经,没有学会承担责任的本能,没有人父自觉的证明。一种对于未来无知的茫然,一种轻飘飘的恐惧翩然而至。他扯开女孩的衬衫,抓住那一对小小的、正在成长的胸部,欧阳翎的双手在他的手臂上剧烈地抓挠,她的惊惧淹没在棉花枕头的内芯里。他掀开她的裙子,将内裤扯到膝盖,把自己萎顿的下体贴到两瓣皮肉上。欧阳翎发出一声模糊的嗤笑,她张开双腿架到他的肩头,开始自慰。他的眼泪从她的下体流了出来。 +_$s9`@]6
金少一曾梦见一个璀璨的午后,他走进铺满暖融融阳光的后院,叶小钗坐在藤枝躺椅浅寐,他垂下头,银白的发依偎在他宽厚的肩膀,变得楚楚动人。他在入口站了一会,随后走到叶小钗身边将他遗弃在草地的书捡了起来。他闻到烘得热腾腾的草地气息、飘散在空中片片桂花清香、露珠沾湿土地炙烤蒸发后的腥臭,这些组成了他细密的情绪,包含着爱恨和更加复杂的痛苦,这种痛苦在当下、以前遭受割礼的岁月、或者在以后的日子里永远不会消亡,它会变成没有结局的沉默。他把书翻到书签标记的那一面,倒扣在叶小钗的腿上。他看见他蜷缩在胸前的两只双手,黝黑粗糙,是一双属于穷苦农民的手,遍布皲裂的褶皱。于是他握住那双手,紧紧地将他的手指包裹在自己的掌心,用拇指抚摸那些渗血的指关节。时是八月,蝉鸣燥热,他感到两人交叠的手湿濡,即将阴雨绵绵,但他仍未松开。他发觉绝望正在他的体内抽丝剥茧,慢慢将他整个人吞入黑暗的巢穴,这是他曾想给他的,也永远没有办法给予的日子。叶小钗睁开眼,眼底湖光粼粼,他垂下眸子看着自己被金少一握着的手,旋即将目光移向金少一,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日照肆虐,高温盘旋,头晕目眩,八月开始自焚。 pe0ax-Zv
狱警将他的双手压在胸前,拷上银色的枷锁。狱警面无表情,口吻嫌恶,他说,金少一,有人要见你。他大笑,偏过头伪装成很亲密的模样,嘲弄地道,是被我强奸的妻子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儿子已经九岁了。好哥哥,你觉得他长得像我还是我妻子呢?他的右脸被猛烈地摔在墙上,擦下一层皮肉,金少一咳出一团血污,靠在墙角冷笑,他说,你不要生气嘛。狱警拎着他的衣领起身,推着他的后背往走廊的尽头走去。他不受控制地流了一些唾液,分辨不清那是疼痛带来的副作用抑或是毒瘾发作的特征。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探视室,身体每一根神经和血管都在悄无声息地断裂,胸口烈日灼心。叶小钗安静地坐在另一边,他把长发扎在了脑后,耳边垂下两缕细细的鬓发。他穿着破旧的棕色衬衫和黑色长裤,长袖卷在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他从很多年前就开始衰老,又被时间怜悯,舔舐出许多眼角细纹。当他看见金少一的时候,镜湖的平面终于裂开一道涟漪,他伸出手,想要抚摸金少一的侧脸,却被隔在他们中间的玻璃挡了回去。可悲的窃喜油然而生,他拿袖子抹开了嘴角的血迹,说,我不小心摔倒了。他又说,我梦见你了。隔阂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是一块五厘米厚的防弹玻璃,一方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记得那个八月的离去,腐烂在池塘边的小死猫,粉身碎骨的石榴果实。入狱前他写了一封信,他问,你收到了吗?叶小钗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淡漠得像一潭死水,眼睛里漂浮许多东西,似是怜悯似是唾弃,唯独没有爱。 C?>d$G8
潮水退去,留下满地丰收。母鳄的尸体静静地躺在礁石上,在高温和海浪的侵蚀下散发出强烈的恶臭,它和未出生的殉难者的坟墓长眠在一起。金少一站在原地,感受细流冲刷脚掌钻心剜骨的剧痛。他开口,声音像被手扼住咽喉,他说,我恨你,你知道我恨你。我舍不得。夏日毒辣的阳光直射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后院燃成小小的燎原。十五岁的他和叶小钗坐在草坪上,十五岁的他已经在草坪上缓慢地死去。他遏制心口下坠的疼痛,站起身来对着探视室的另一端大喊,我爱过你,我给了你那么多别人无法给予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想要?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悲哀的事实,这种认知让他全身颤抖,几乎要将内脏呕吐出来。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泪从他的眼眶里漫了出来,串连成沉重的溪流砸碎在手背上。我不想再等了。我不能再爱你了,叶小钗,我就要死了。他低下头,右手握着一块温热的、仍在跳动的肉团,动脉切口正汩汩向外喷涌鲜血。时间停滞了,记忆把他带回了那个下午,恨意修补了他粉碎的爱情。他捡起叶小钗放在躺椅边的书,高举在头顶,感受全身每一根血管里的液体都在沸腾;他曾经爱过他,如今仍在爱他,但他必须将一些东西还给他,以感激他恩赐的戚恨。他朝叶小钗的头砸了下去。 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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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少一回过头,眼底映出天空炽烈的云霞,他伫立在海边,手中握着一把小刀,远处是他们的海滨小屋。夕阳出现了一道裂痕,倾泻星星流火。小屋在他的注视下开始燃烧,发出吱呀作响的呻吟,他从没有见过如此炫目的晚霞。他朝小屋走去,掌心的汗顺着刀柄流到刀尖。空洞的心口穿过海风的呼啸,从未如此清明,关于所有的年月、横陈在他们之间的喜悦与哀愁,海潮将他们磨蚀得体无完肤;什么纠缠、什么爱恨、什么荣辱,此刻皆不复辨识。他看见叶小钗瘦削的躯体静默地站立在门前,面目模糊,怒火夺取了他的眼球,剩下两个孤独的黑洞。他知道深渊正在凝视着他。他知道大海马上就要涨潮了。他走近叶小钗,感到火舌柔情地舔舐着他的脸颊、他的衣领、他的皮肉,他闻到空气中焦化的木材味道,闻到叶小钗身体上流淌的汗液酸臭。这就是他的爱情,中断在幻梦的那个八月的结局,恬静地迎来死亡。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小刀,捅进了叶小钗的脖颈。变得无聊而缓慢的夏天晚上一直延续到最后一丝光,一直延续到爱的眩晕、爱的呜咽和眼泪。这些被描写的晚上,在描写中香气扑鼻的晚上此后成为冗长的、没有内容的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