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5.16 離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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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ulder94

我此土安穩，天人常充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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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966)

樓主發表於: 2006-05-17 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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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6 離凡

1

　

他醒來的時候，人躺在柔軟的床上，眼睛所見，是輕紗羅帳，跟他完全不搭調的東西。

雖然一瞬間有跳起來砍了這些的衝動，但他終究是維持著平躺的姿態，唯一不同的是，他睜開雙眼。

之所以沒有把毀掉一切的想法付諸行動，並非因為他的魔刀已經不在身邊。

他，在等待。

在以為如同火燒般的激烈之下，他卻往往會冷卻，這是他骨子裡，連自己也難以明白的性情。

當聽到一點點細微的聲響時，他有一瞬間以為那會是容衣。但是下一瞬，他徹底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把頭稍稍一偏，眼睛的餘光看見床帳外的景象。一個朦朧的人影進入房間，動作輕緩，卻並不鬼祟。

只望著那人影移動兩步，他下了一些判斷，是個女子，而且不會武功。

他一動不動，一聲不響，等著這女子來到床前。

他只消伸手一捏，這女子立時便會喉碎命消。

那驚駭而死的表情，一定也很有趣吧？

雖然腦子裡是閃過了這麼一個念頭，但他到底沒有伸出手。

有些遊戲，太快結束了總是可惜。

　

一隻手輕輕揭開床帳，目光與他相對時，驚訝之色才剛剛升起，人已被霍然坐起的他一手掐住脖子。

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眼裡的驚訝也缺少恐懼，於是他感到有趣了。

被他掐住脖子的是個十幾歲的年輕姑娘，算不上美麗，倒也還算是模樣柔順。他不得不想到容衣，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有可能是遷怒於這小姑娘而把她撕成兩半，也有可能是當作無事逗著她玩。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難以捉摸，並非只對外人而論。

「來偷看我這如此俊美的面容，小姑娘你膽子不小，是寒月蟬叫你來的嗎？」他並沒有用多大手勁，不致於讓這小姑娘無法出聲回話。

小姑娘沒吭氣，卻是選擇了更費力的表達方式，脖子被捏在他手裡，卻偏偏想點頭。

他突然明白一件事：「你是啞子？」驀地想笑，不是瞎子，就是啞巴，他的人生還真不是普通的精采。

小姑娘又是費力點頭。

「這麼說，就算我把你撕成八塊，你也不會叫囉？」

小姑娘這回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直直望著他，眼神中卻不見多少害怕，也不是頑強的反抗之意，只是平靜。

他並不懂得，那樣的平靜，是認命。但也因為不懂，所以感到有趣。

「沒意思。」他忽然放開小姑娘，小姑娘踉蹌倒退一步，跌倒在地。

他俯視著自己靜靜爬起來的小姑娘，說道：

「寒月蟬派你來，是要你伺候我的囉？」

小姑娘點頭。

「怎麼伺候，她有交代嗎？」

這話問得奇怪，小姑娘想搖頭，想想不對，又想點頭，想想也不對，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她沒有告訴你，要伺候我，就要讓我先剝開來嚐一嚐嗎？」

小姑娘愣了一下，最後反而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更甚者，她竟然上前一步，拉了拉他的衣袖，意思是要他跟她去。

如果是以前的他，也許不會有任何感覺。但是，思緒有意無意地飄到容衣，現在的他已經不一樣了。

霎時，他彷彿真有一種陌生的衝動。

這種程度的衝動，如果是殺人，他早就動手了。

但是他並不清楚他自己究竟想做什麼，所以，就讓那小姑娘拉著他走。

當自己意欲未明時，先看看對方玩什麼把戲也好。

　

移步走出並不寬敞的房間，小姑娘比手勢請他在桌前坐下。

「你有東西要給我看？」

小姑娘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然後，很快地離開，又很快回來。回時，手裡捧著一碗湯，小心放在桌上，示意是爲他而準備。

「打動男人，先打動他的胃口嗎？」他大笑。

「那變態老頭做的人肉燒我向來沒有興趣，不過現在我倒想，你的肉也許很甜美呀！咯咯咯…」

小姑娘的臉紅了，比手畫腳地不知道在表達什麼。

他心裡突然又有很陌生的感覺，也許不該說很陌生，是他曾經嚐過一次，如今卻為之痛苦的感覺。

心煩，也許，更是害怕，他，炎熇兵燹，其實也有不敢面對的事情。

他一揮手：「離開吧！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小姑娘深深一揖，便離開了。

他看著面前那碗湯，抓起碗來大口大口喝完，然後一縱身離開了屋子。

　

屋外是一望無際的山野，鮮花綠樹，景色宜人，但他看著，只有更覺心煩。

他心知這是術法之局，看不出破綻。他坐了下來。

察覺那氣息，他說：

「冒著被撕碎送命的危險，偷窺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舉世無雙的美男子，很值得吧？」

語氣一轉，不容遲疑：「出來吧！不要等我去找你，那就不好看了！」

一聲嘆息傳入耳裡，寒月蟬出現在他眼前。

雖然說也曾有怒，但衝口第一句想問的，卻仍是誠實於心。

「容衣呢？」

寒月蟬說，她不值得他掛念，要他忘了她。

「哦？忘了她？然後記住你嗎？！」

寒月蟬幾聲嘆息之後，告訴他容衣是她跟希望城主的親生女兒，也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妹妹。

一時之間，那種感覺未曾有過，也無從描述起。

他狂笑。除了狂笑，還是狂笑，說道：「大逆亂倫嗎？這倒是沒嘗試過，有趣！」

這麼盡吐狂詞的同時，其實他心底的想望也洩漏無遺。

那個據說是他親妹妹的女子，是他曾經想過、甚至現在也還想，要抱在懷裡的女子…

「我給你一分鐘的時間離開！走！！」

他向來瘋狂，可是卻只有這一次，他覺得自己要瘋狂。

　

回到小屋的時候，小姑娘正在寫字。一見他進來，連忙過來，滿臉懇切。

「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走過去寫了名字，拿給他看。

「如意。」他唸出紙上的兩個字。

小姑娘點頭。

「如意…是如誰的意呢？是如你的意？如我的意？還是如寒月蟬那女人的意？」

隨著他的語調漸漸轉變，以為平息下去的瘋狂也烈烈燃起。

如意雖然驚訝，卻也只是看著他，沒有退開。

他伸出手，托起如意的臉。

「人生總是很多驚奇啊！現在我不但跑出了父親母親，連妹妹都蹦出來了呢！那你呢？是不是我先要了你，然後再知道你也是我什麼同父同母、同父異母還是異父同母的妹妹，這樣會精采有趣得多？」

如意的臉色，泛白了。

他甩開如意，狂笑。

笑完之後，卻又厲聲，

「別讓我看到你！走！」

如意一撇頭，匆匆跑開。寫著如意兩字的白紙，飄然落地。

　

2

　

他聽有人走到他門前，然後，聽到敲門聲。

如意那小姑娘，膽子也真算夠大了吧？

他正刻意，拋開所有讓他心煩意亂的情緒。

他不在乎，他該是不在乎的。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是他炎熇兵燹會在乎的。

躺在床上，他起先不想理。但下一瞬，他又想看看如意的表情，於是他起身，去開了門。

門外無人，門上卻多了一張字條，門口也多了一個食籃。

字條上說他心情不好，她不敢見他，但還是請他一定要吃飯，飯菜準備好了在食籃裡。

「你想打動我，老用這一招嗎？算了，看在你如此迷戀我的份上…」

他伸手，拎起了食籃。

　

再聽到那顯然已經盡量放輕的腳步聲，他說道：「好了，你進來。」

如意怯怯地進來，頭垂得很低，手裡拿著紙筆。

「怎麼？羞人答答爲的什麼？雖然說對我這樣無可匹敵的美男子動心也是當然，不過，你可要有心理準備，有時候殺人也是一種情意的表現哦！」

他雖這麼說，但如意卻彷彿反而鬆了一口氣。

她也是能夠看穿他的人嗎？知道他嘴上能夠說著這些撩撥的言語時，其實心情才是比較平穩的？

「你帶著紙筆，想說什麼？如果是對我告白，那可要寫得熱情一點。」

如意抿嘴一笑，在紙上寫了數句，拿給他看。

「你問我要不要洗澡？你要幫我洗衣服？」

如意點頭。

「咯咯咯咯…我都還沒要剝你衣服，你就想讓我裸身？那乾脆我現在就抱了你，省得尷尬，如何？」

如意猛搖頭，只是微笑，既不窘迫，也不害怕。

他的心頭，曾經解凍的部分正試圖讓它結冰，想要留下的，只剩表面感覺而已。

他的心情，如同站在薄薄的冰層，此刻逗弄著調笑著，拿不準那一刻，他也許會一眨眼扭斷小姑娘細細的頸子。

他站在一條模糊的界線上，走向他所無法知道的改變，或者是回到他所熟悉的過往，皆有可能。

他看著如意的雙眼，突然覺得如意並非不了解。

她其實知道，也許突然間，他就會捏碎她的生命。

　

他姿態放肆地坐在床上，看著如意忙進忙出。

人雖然小小的，力氣卻還蠻夠。

如意拉過屏風，搬來一個澡盆放在屏風後，進進出出好幾趟提來熱水，架好小火爐，上面再燒一壺水，最後，捧來一套簇新的白衣、還有澡巾。

一切安排妥當了，如意在他面前站定，深深一福。

「別老是對我哈腰鞠躬的，看著多煩！」

如意遲疑了一會兒，走到桌前寫了幾個字，拿給他看。

紙上寫的是：「服侍公子寬衣」

他見罷一笑。

「嘖嘖…真是好有膽量哪！來來來，過來吧！做你該做的事。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瞬間，你將遊走在死亡邊緣，這種絕妙的快感，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享受的哦！」

如意眨了幾次眼，深深吸一口氣，戒慎地向前幾步，伸手就可觸及。

如意舉起雙手，想解開他狩衣的鈕扣，神色雖然平靜，手卻發抖。

他突然一伸手，握住了如意的手腕。

雖然無法發出聲音，整個人卻頓時一軟，幾乎脫力，她其實，非常恐懼。

「咯咯咯咯…滋味如何？有這個榮幸碰觸到俊美無儔的我的人，這世上還沒有幾個哦！」

不管怎麼樣，他活到現在，從來沒有人可以如此靠近他，他也不習慣有人如此靠近他。

他放了手：「你出去吧！」

　

不管是什麼人，當整個人浸泡在溫熱的水裡，想法總會有些改變，連他也不例外。

對於屬於表面層次的事物，他似乎覺得自己比較有包容力了一些。但同時，曾經幾乎產生的一點點溫情脆弱感動，似乎也都從他的身體釋出，溶解在這缸熱水裡，不復存在。

身體暖和，心卻結冰。

這其中冷熱的差異，化作了蘊積的殺意火焰。

希望城主、寒月蟬、容衣…

父親、母親、妹妹…

既然糾纏混亂，不如…殺光了乾淨。

所有軟弱的誘因，就以他的炎熇之火，燒盡。

　

如意進來收走他衣服時，他當然知道。

他閉著眼睛躺在熱水裡，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之後如意顯然是刻意避著他，雖然準備好飯菜，洗熨了衣服，卻不見人。

衣袋中的破碎面具，已經不在。

此刻，他卻不想過問。

　

他無法一直待在屋裡。

尤其那麼精緻舒適的屋子，跟他根本連不上線。

他出去的時候，順手帶了紙筆。

延續著方才的念頭，他一一寫下希望城主、寒月蟬、容衣，然後，加上他自己的名字。

「少了我就不好玩了，不是嗎？」

他狂笑，然後數著順序，來回劃掉希望城主以及寒月蟬的名字，然後，他一提筆，劃掉容衣的名字。

劃掉的時候，他心裡其實一痛。但是，就痛吧！痛過之後，什麼都將不存在了。

只有殺戮與快感，才適合他炎熇兵燹。

他笑，笑聲中，是前所未有的囂狂。

　

他回到屋裡時，曾經破碎的面具，已被仔細黏補好，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

他看著那面具，好久好久，面無表情，彷彿此刻他的臉，也是一張面具。

是否也曾破碎、也曾黏補，然後帶著無法磨滅的痕跡，繼續下去…

他拿起再也無法完美的面具，戴上。

　

3

　

如意端來茶水時，看到的是戴著面具的他。

透過面具而視，視線所投射的目標似乎會更為專一、也更為顯著。

他只望著他所要望的，其他一切，不納眼底。

她的驚嚇很明顯，從他第一次見過她起，還沒見過她這麼驚慌的神色，倏忽一抖，幾乎把手上的東西都砸了。

不過，她很快恢復了鎮定，臉上卻隱隱有一絲心虛。

他拿下面具，

「這面具雖然不像我這麼英俊，但有那麼可怕嗎？哦，對了，破碎之後再補好，總是比較讓人不忍卒睹，如果…你那可愛的小臉也變成這樣，一定很有趣吧？」

如意的反應，是不自覺地舉起手來輕觸自己的臉，表情卻是茫然。

他突然有點好奇，如意聽進去的，到底是哪些字眼呢？

即使是牢牢掌握著自己的心思，卻還是有絲絲縷縷，飄散逸去。

容衣…

有閒心去想到這些的同時，他的情緒已然平冷，某一種熾熱的怒意已經完全轉化成冰冷的殺意。

也就在這時，他竟感覺，跟現在相比，他的心，其實一直都在漂浮懸宕，直到現在，是從未有過的沉穩。

他真正想做的事，只有一件。

　

如意斟了一杯茶水，遞給他。

他接過了，如意一揖告退，一瞬間，他竟然有想叫住她的衝動。

想問她，剛才，你在想什麼？

他向來想到就做，即使現在他已經有所改變，但也不過是想法跟行動有了一個時間的落差。

「慢著。」

如意站定，直直望他。

「我問你，剛才，你心裡想什麼？」

沒有紙筆，如意其實也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小姑娘的臉上卻突然脹紅。

於是他多少了解了一點如意的心思，說是覺得有趣，卻又有些奇怪的感受。

直覺地，他伸出手來扥起如意的臉，說：

「可惜我知道寒月蟬不會在乎你的生死，殺你也不會有什麼快感。」

但是，遊戲的玩法也許有很多種，例如說…

手指稍一用力，把小巧的下巴抬得更高些，嘴唇輕輕印下去的同時，他感到自己的思緒，是前所未有的陰沉。

離開那張臉之後，看到淚水澘澘落下，頭一次，他清清楚楚意識到自己是，在傷害。

他的心，冷且沉。

然後他看著那長相雖不相像，氣質卻類同的面容，想到寒月蟬把如意安排在他身邊的理由，他是該就接受那所謂生母的好意，繼續嗎？

繼續…嗎…

「呵呵…咯咯…哈哈哈哈…」

他的狂笑，把原本流著眼淚的如意嚇傻了。

「嚇壞了？有趣有趣！你離開吧！」

一聽他這麼說，如意急急退下。他看著她的背影，這小姑娘，所感應到的其實是他心中的想法而非表面言語。

正因為他一瞬間確實動了念，她才真的開始恐懼。

「起碼…總算不是個笨女人。」自言自語之後，他和衣往床上一倒，閉上了眼睛。

4

　

很多事情，他經常都是看在眼裡，放在心裡，嘴上不說，臉上沒表示，並不是因為他沒有察覺或是沒有感覺。

就像是，如意準備的菜色，著意迎合他的喜惡。就像是，如意準備的茶水從熱茶換成了冷水，因為他厭熱好冷。

慣於服侍他人的人，相處起來總是比較舒服，但也容易讓人忘記其存在，但，那是一般而言。

他不是慣於讓人照顧侍候的人。

真正進入他視線中的人很少，一旦進入了就不會輕易脫離。

他的世界，也就是如此這般構築而成。

曾經造成的血流成河、屍骸遍野，反而都不太上心。

而他之所以觀察如意，也並不僅僅是因為感興趣而已。

也許如意不知道離開非凡境的方法，卻一定有從外界送來物資交予如意的管道。

寒月蟬倒真是怕他吃不好、穿不暖的。

那女人來過好幾次，彼此交換的言語，彷彿瞄不準的箭，射不中核心。但他，還是因此知道了那殷殷的掛念，並非虛假。

就因為並非虛假，反而帶來一種無力。

　

也許是一開始就知道了而不肯面對，也許是思緒慢慢沉澱了而終於清楚。總之，那天夜裡他醒來，一醒，就了無睡意，然後，也不是因為夢到了什麼，只是一個想法清晰地浮上心版 ─

容衣，已死。

也不是心痛，準確一點來說是麻木，一種某一個部分死去的麻木。

睜著眼睛，卻沒有看著什麼，人醒著，卻沒有想著什麼。

所有的複雜都簡化成一條直線，指向一個人的死亡。

他所有的殺意，都專注於一個人，那個據說是他生父的男子。

他的麻木與冰冷，其實，是憤怒的反極。

　

他走出屋外，在月光舖照的草地上坐下。

草地微濕，無風，月影不動。

他靜靜戴上面具，月光下，冷白點綴鮮紅的面具，沒有一絲表情的面具，一道裂痕清晰刺目的面具，但面具下的他，所見的只是面具罩上面孔那瞬間的陰影。

　

他聽到腳步聲時，也並不意外。

衣服輕輕披上他肩頭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只是這雙手的主人，不會對他說出不懂照顧自己如此這般的言語。

如意為他披上外衣之後，便要回去。但他，卻拉住了她的手。

跟他曾經觸過的那隻手一樣，並不是滑膩細嫩的，而是多少有些粗糙的。

「坐下來，陪陪我。」

如意依言坐下，頭卻垂得很低。

「難得我心情平穩，可別破壞氣氛哦！把頭抬起來。」

如意抬頭看他，眼神中那一絲怯意，並非出於害怕。

在他的人生裡，沒有所謂幻想、夢想這些辭彙，但他也不是不知道，除他以外的許多人是有的。容衣有，天忌有，寒月蟬有，甚至連那個從心到人都醜到極點的變態老頭也有。

他也沒有那種天真會去催眠自己，無論是好是壞。

因為如此，當心定時，看到的就是真實。

沒有什麼是不可接受的，因為既然發生了，不管接不接受，就是存在。

就像，容衣的死。

只要是他能夠洞悉的，看到的總是真實的底層，而非表象。

就像，當初他就明白，容衣愛的是天忌，但他也明白，她真心對他好，即使是到了現在，他才知道箇中緣由。

就像，他感受素還真看待他的眼光，並不帶喜惡成見，只是一視同仁。

就像，他知曉寒月蟬對他的牽掛乃是真實。

也就像，他了解如意的心思。

他是自戀的，他自己知道。

對於自己的絕美姿容、驚世刀法、一線眼神、一點笑意、一道手勢、一次撫髪、一個飛吻，他知道是吸引人的，是魅惑人的。

他也知道，隨口所說的撩逗言語，隨手所擺的調弄舉止，可亂人心。

只是，他人的迷惑在意，他並不在乎而已。

自戀的人，對於別人的傾慕總是會視為當然。

所以，他也不覺得有任何一絲彆扭或驚訝。

他並不需要別人的受傷與心碎來成就自己的滿足感，但是他也不會在乎。

自我中心到極致，也是一種殘忍。

他怎麼對待人都是出於直覺，從來也不會去想以後。

他拿下面具，抬起手來輕撫自己的下巴，落在眼裡的如意稍稍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態，在他看來頗為有趣。

對於離開非凡境的方法，他心裡有譜，用不了多久了。

雖然也並非覺得不捨得把如意留在這裡，但確實有那麼一瞬間，有過走之前殺了她的念頭。

就像他也曾想過要用自己的手殺掉容衣。

是把牽動自己心思的絲線都斬斷得一乾二淨，還是如此一來就永遠屬於他，這兩種念頭，他不曾想過是為何者，還是兩者兼有。也或許是，對於人，他的究極表達，也就只剩下，殺戮。

意到手動，他身子一動，一隻手扣上如意咽喉，雖然沒有用力，卻也穩穩牢牢。

雖然一瞬間，如意的眼中閃過訝異之色，但驚訝的神色淡去之後，是他初見她時所看過的那種平靜，然後，她閉上了雙眼，她的身軀穩定，並沒有發抖。

這隻手扣過的頸項並不多，卻都是女子，紫嫣、燕飛虹、容衣、寒月蟬、如意。

他這個動作其實說明，至少現在，他不真的想殺人，這跟他手裡有刀無刀沒有關係。

「嘖嘖嘖嘖，原來你最怕的，是遮去我俊美面容的面具。就算你真的很迷戀我，也不用這麼想死在我手裡的模樣啊！在我走之前，是不是該順遂你的心願呢？你想要怎樣的絕妙快感？要痛快，還是要慢慢品嘗？我可以成全你哦！」他一面說，一面放開了手。

如意睜開眼睛，似乎想要表達什麼，卻苦無紙筆可以書寫。最後一急，竟抱住他的手臂。

他不是不能夠領會，那是因為如意聽到他說了“走”這個字。

也並沒有多疑地認為那急切是偽裝。

他對這個世界不熟悉，他不知道寒月蟬將如意安排在非凡境服侍他，就決定了如意的命運。不管他要不要、或是當作什麼角色看待，她是給了他的一樣東西，就像一件物品，是屬於他的，人是他的，命也是他的。這在世間實屬平常，但他卻毫無所悉。

如意知道，而他卻不知道。

但，雖然不知道，卻也有感覺，至少如意自認她是該由他主宰。

那麼，毀滅所有屬於他的一切，是否，就從她…

開始。

他有了一種幾可與殺意匹敵的意念。

　

5

　

他的思緒片刻片刻的變化，連他自己也無法預知。

雖說在一瞬間起了毀滅的念頭，可是下一瞬，卻是意外的輕柔。

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心靈的每一個角落，都有著過人的敏銳。

隔著衣袖環抱他手臂的溫度以及觸感，勾起那麼一點點感懷。

當他的炎焰平息時，他也不會刻意非要燃起不可。

他沒有甩開那雙手，也沒有做出任何動作。倒是那雙手的主人，意識到自己的放肆，而懦懦放開了手。

望著那訴說抱歉與依戀的雙眼，他突然連調弄的言語也不想說了。

這次他已經能夠分辨，如意的眼神與當初容衣的眼神之間的差異。

雖然說這感覺陌生，雖然說他也不會訝異，但有一天他會了解，真正的他從來不想毀滅真正屬於自己的一切。準確一點來說，其實他並不想失去屬於他的一切。只是現在的他還不能明白，毀滅與失去連成一線的關係。

他還不明白，擁有，與失去。

這次他沒有趕她走。

他枕著手臂，在草地上躺了下來。

滿天星斗，盡入眼底。

如意仰望著他所注視的星空，想要更精確地，凝望他所注視的那一顆星。

他突然明白，那不只是認命而已。她是真的，希望死在他手裡。

　

那天早晨，屋子裡靜悄悄的。

因為昨晚一夜沒睡而仍未起身的如意，還在夢鄉。

他撩開她床帳時，如意一無所覺，仍然沉睡。

懸於一線的意念，偏向其中一邊。

他伸手，慢慢戴上了面具。

轉身離開。

綠樹美景依舊，但在他眼裡已是虛假。

當他發招打破術法結界之時，自言自語說道：

「炎熇兵燹從來不是為了成人美夢而生的，知道有人將為了思念我而流淚也很有趣吧！咯咯咯…」

離凡之人終究離了非凡境。

　

爾後他挑戰希望城主失敗，留在希望宮城。

他從來沒有如此心平氣和，原因無他，惟殺意已定。

他接受了寒月蟬是他生母的事實。

他知道自己接受便已足夠。

寒月蟬對他噓寒問暖，著意關心又怕惹怒他，倒也難為。

寒月蟬問他要什麼，說只要她能力許可，必會辦到。

他也並沒有說出要她反叛城主之類的話。

他看穿她的矛盾與痛苦，他其實也不想為難她。

他沒有多想，但現在的他又與在非凡境時的他有所不同。

「如意。」他說出這個名字。

寒月蟬花了好一會兒才意會到他說的是什麼。

　

他並不知道，如果不是他提起，如意可能將永遠被遺忘在非凡境。

被他記住的人並不多，而，天下之大，卻只有他記得那個小啞女。

如意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時，淚流不止，人幾乎站不穩。

「我要你來，可不是為了要看你哭的哦！」

短短時間不見，如意是瘦了、憔悴了、長大了、也美麗了。

是為了什麼而憔悴、而成長、而美麗，他並不懂，也不想懂，卻又不是毫無所悉。

對他而言，他只是想要自己熟悉的關係而已。

也許，不止於此，但，只是也許而已。

　

當他離開希望宮城時、與希望城主對戰時、寒月蟬死時、與天忌聯手殺死希望城主時、與天忌最後對決時，他並沒有想到，他的人生中，曾經遇到過一個叫做如意的啞女。

　

與天忌的宿命決戰結束。

當他獨自一人，坐在大雪原，鮮紅的血，蜿蜒成河。

他最後想到的人，是寒月蟬，是容衣，是天忌，是鄒縱天，是紫嫣。

當他輕輕閉上雙眼的那一瞬間，他想起了一段回憶，在他匆忙的人生中，他曾經遇過一位少女。

她的名字，是如意。

(全文完)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solitarily writing...

乾坤乙定不休功，卦卜將來絕對空。蹙額連思兼嘆息，徒然命運不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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