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1.02 【千雪/北竞王】棠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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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01-03 0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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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2 【千雪/北竞王】棠棣

粮食向
————————
千雪孤鸣赶回王都时，适逢一场大雨。他从孤雪千峰出发向北，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一路带走千里风尘，而大雨则乘着极北荒漠的冷锋，跋山涉水款款而来，身后留下半个泽国。双方相对而行，恰好在位于中点的王都遇个正着。

“撞上这种天气，运气真衰！”

千雪站在王宫的一角飞檐下，一边喃喃抱怨，一边拎起因为浸透了冷雨而分外沉重的衣袖，用力拧干。从殿宇的另一边远远传来了更声，低沉的鼓点在重重宫墙间久久回荡。他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阴云密布，天色已暗，脊兽的黑影沉默地蹲踞在檐角，如注的雨水从张开的大口中淌下来。偶尔有飞鸟在狰狞的兽首上停驻片刻，转眼又展翅而去。

孤雪千峰陡峭峻拔，常人难以攀越，山间几无人迹。视野中唯一可见的活物，只有头顶盘旋的苍鹰，而耳中常年所闻者，则是谷中呼啸的朔风——算来，千雪已经有快五年未曾听闻宫中的更鼓了。这曾经熟悉的声音与心脏的节律重合，久远的往事从记忆的深海里悄然浮出。

“小千雪，你听到外面的更声了吗？每到晚上，埋骨在这座宫殿之下的鬼魂都要从地底爬出来……”

当时不过十余岁的竞日孤鸣——也就是千雪的叔父，日后的苗疆北竞王——那张白皙而消瘦的侧脸掩藏在颤抖的烛光后，半明半暗，阴晴不定。千雪记起，那天晚上竞日刚拆下鬓边的金饰、放下一头黑发。他坐在床沿，侧头看向突然闯进自己房间的侄儿。晚风穿过被千雪推开的大门，掀起层层帐幔，光与影在金丝银线绣成的图案上缠绵卷舒，华美绮丽宛若一个个摇曳多姿的梦。

“他们会附在小孩子的身上，操纵他们的行动，伺机报复过去的仇人……”

对方难得地褪去了那些繁琐的饰物与厚重的白裘，消瘦的胸膛半露在外，微笑的面庞也不像平日那般和若春风，他说话的语调轻柔暧昧，句尾带着意味深长的余白，全然不似青春少年应有的率直与天真。在那一瞬间，千雪竟恍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这位与自己年龄仿佛，却因体虚多病而极少踏出宫门的王叔，早已经与身后的建筑融为一体，披散肩头的漆黑长发如同严丝合缝地笼罩着巍峨殿宇的夜幕，骨节分明的手指就像拦在宫门前的锋锐长戈，他的唇齿间噙着那些平日只在窃窃私语的宫人间流传的秘辛，微启一丝缝隙便有血腥味飘出。竞日挥手制止了女官的动作，自己跳下床走到门边，亲昵地牵起千雪。那双手比门外的积雪更冷，让千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看着陌生的王叔，不自觉后退了两步，突然大叫一声，用力甩开竞日的手，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把千雪吓得这么厉害……”

纵使长大之后的千雪已经明白那只是“再不去睡就会被小鬼抓走”——每个曾经做过小孩的人都听过的“睡前故事”——的版本之一，每逢宫中晚更响起，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皱眉回望，好像真有什么正从身后拖长的阴影里袅袅升起。向来细查入微的北竞王从不会错失任何打趣他的机会，久而久之，那个曾经让幼小的千雪本能感受到危险的夜晚逐渐被王叔的调侃与自己因心虚而故作大声的反驳覆在了记忆的底层——直到今天，如同一副尘封已久的画卷般在千雪的脑中徐徐展开，每个细节依然栩栩宛在眼前。

一阵冷风吹过，千雪在透骨的寒意里回过神来——没想到这样一件小事竟然会给自己留下了这么深的阴影，改天无事时该找那位从来不安好心的王叔好好算这笔账才是。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摇头将纷乱的思绪全都甩在脑后。

在原地又等了近一刻，突然吱呀一声宫门大开，拿着千雪的令牌前去通报的侍卫终于赶了回来，身后好像还跟着不少人。千雪不由扶额哀叹道：“唉，又来了……”话未落音，他的长叹便彻底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呼唤声里。

“真是千雪王爷！”

“千雪王爷回来了！”

“我马上去通报苗王！……”

年轻的王爷高大俊朗，性格谦和爽直，在女官之中有着相当高的人气。只是他常年在外，很少回宫，因此每一露面，总会招来本人也难以招架的热情关怀，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数年不见的浪荡子突然回家的消息如同乘风延烧的山火一般在人群里迅速蔓延开来，王宫中顿时烟尘四起，热闹非凡。

“千雪王爷，苗王还在和罗碧将军商谈，您不能……”

“千雪王爷，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先换一件干衣服吧！……”

“千雪王爷，那边的宫殿正在修缮路途不通……”

“千雪王爷！……”

苗王对发妻一往情深，在先王后早逝后鳏居至今，后宫一直无人管事。千雪早就已经见惯了这种忙乱的场面，对周围的骚动只作一概充耳不闻，大步流星直奔目的地而去。宫人们不敢阻拦，一时全都被他甩在了身后。

“千雪王爷。”

一路将至议事厅，一位身着淡绿衣裳、手抱箜篌的女官迎上前来，敛裾折腰盈盈一拜，恰如一株在风中轻点的菡萏，身姿娉婷婉约，动作间却透着不容逾越雷池半步的坚决。

“苗王说，已经知道您回来了，让您先去偏殿等候。”

千雪故作不察，仍是埋头向前走，女官却紧跟几步，绕至他前方站定，千雪只听得几声环佩脆响，一片轻碧色的云彩从身后飘然追上，晃眼间便在自己眼前停住了。他不好继续装傻，只得暂且刹住脚步，一面心不在焉地敷衍一句“我知道了”，一面又趁机向回廊尽头望了一眼。只见转弯处的阴影里，将军赫蒙天野手按腰刀守在门口，炯炯目光正警惕地望向这边。看来硬闯无望，千雪怏怏叹了口气，收回视线。

“你……是谁？”

“小女姚金池，见过千雪王爷。”

自称姚金池的女官俯首再行一礼，一旁有人帮忙解释道：“这位是罗碧将军之妻妹。她三年前方才入宫，千雪王爷自然不认识。”

“你是……女暴君的小妹？”

“正是。”

“哈，你和你姐姐实在是很不相同。”

若不是有人说明，千雪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位纤纤弱质的深宫女官与叱咤武林的万毒美人联系起来，现在再仔细一瞧，才发现两人的五官轮廓确有相似之处，只是一个娴雅端庄有如芙蓉出水，一个穠艳华美好似牡丹凝露，气质殊异，教人无从联想。女暴君本为交趾国国王的掌上明珠，姚金池是她的妹妹，自然也是出身不凡。多年前交趾大败于中原，山河易主，昔日的王族宗室多流落他乡，无处可归。千雪眼看着曾经的异国公主向自己屈膝俯首，也免不了心下慨叹几声。

他最后望了一眼依然紧闭的议事厅大门，叹了口气，只得先转身往偏殿而去。众女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千雪眼角余光看到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虽是头痛，却也无可奈何。

“我说藏仔……咳，就是你的姐夫罗碧，与王兄谈了多久了？”

“回王爷，已有两个时辰了。”

“王兄回宫时表情是怎样？”

“这……”姚金池迟疑了一瞬，小声道：“苗王看上去……震怒非常。”

“唉——我就知道……”

回宫才不过一刻，千雪叹气的次数恐怕比在孤雪千峰的五年间的总和还多。

“——这幅忧心忡忡的模样，真不像我认识的那个狼主。”

损友的调侃仿佛就在耳边，千雪不觉回想起了前几天发生在闲云斋里的一番交谈，心底暗暗地期望道：“但愿那个心机温这次没有说错……”



千雪收到苗王的急令之后，便立刻动身向北疾赶，途经好友神蛊温皇的隐逸之所神蛊峰，却停下脚步，特别绕路进山讨了一杯茶水。温皇对他的到访早有所料，因此早就令侍女凤蝶在无边崖外等待。凤蝶名义上是千雪的义女，事实上却是由温皇抚养长大。将近一年不见，她又长高不少，眉梢眼角也多了几分少女的鲜妍娇柔。久别重逢，千雪却没什么闲暇工夫细询义女的景况。凤蝶见他行色匆匆的模样，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缠着他问东问西，只是乖巧地走上前牵住义父的手，将他引入闲云斋。

“——依我看，你这是关心则乱。”

听千雪简略说过前情，温皇只是摇头笑笑，将案上的茶杯推到他的面前。

“兄弟有难，我当然要关心，不像某人，只会凉凉地坐在一边地喝茶。”

千雪口中抗议，却仍然接过凤蝶奉上的一杯清茶，仰头一饮而尽。温皇在一旁啧啧摇头道：“真是牛饮，白白浪费了我的好茶叶。你这样心浮气躁，怎么能够细品出其中的滋味？”

“喂，你真要袖手旁观？”

“本来就没有我插手的余地呀！”

“你又知道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苗王为人如何，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才是。”

温皇半倚在宽大舒适的躺椅里，好整以暇地摇着羽扇，千雪见状不由无力地叹了口气。

“就是知道才会担心啊！藏仔他性格刚直，如果和王兄起了争执……”

“千雪，”温皇起身坐直，提起桌上的茶壶，为好友再斟满杯：“试想一下，如果苗王真起了疑心，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急召你回去？你和藏镜人的情谊，他也应该再明白不过。让你参与进来，只会多生枝节，反而不美。”

“话是这么说……唉！”千雪长叹一声，放下茶杯，半晌才道：“这次是王兄过于急躁了。他亲自出征，又有藏仔这个战神做大将，却一直久攻不下，才会想到以粮草作饵……”

“结果因为突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不通，藏镜人所率援军未能及时赶到，反而被对方趁此机会反将一军，致使功亏一篑。”

温皇虽然隐居多年，却自有消息的来路，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苗边战事，也全都一清二楚看在眼底，对来龙去脉的了解丝毫不下于刚在路上读完军情快报的千雪。

“另外，我听说番邦骁勇善战、桀骜难驯，就连当年的……”温皇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天阙孤鸣，也曾在此折戟。”

千雪对温皇能一针见血地说出这个王室禁忌的名字倒是毫不意外。他短笑一声，老实答道：“是，王兄一直想证明自己不比那个人差……这是他的心结。所以我才会更加担心。”

“哈，兄弟情深哪。”

温皇的话听不出是讽刺还是感慨，千雪闻言也只能跟着苦笑，顺手抬腕将杯里的冷茶倒入口中。军令如山，千雪也不能在此耽搁太久。两人再聊了一会，他便起身要告辞了。温皇也不挽留，只吩咐凤蝶送客。

千雪刚踏上无边崖对岸，突然听到一阵暗含内劲的琴声伴着朗朗吟诵，从闲云斋的方向逆风传至数里之外，直到他离开神蛊峰后很久，仍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兄弟呀！”

千雪低叹一声，引得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姚金池小心问了一句：“王爷？”

苗王多疑善忌，藏镜人傲岸自负，好在君臣两人都一心为国，行动的大方向一致，不至于会产生什么大矛盾，小摩擦却是难免，有时反而要累千雪两头调停。有藏镜人的离奇身世在前，千雪时时刻刻都为这位结义兄弟捏着把汗，在苗王面前替他说项时当然就特别殷勤卖力。

千雪还在苦思冥想组织语言，大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以苗王为首的大队人马一拥而入，原本正跟着千雪在殿中转圈的女官纷纷停下脚步，折身行礼。千雪站在里边隔着人群与兄长对望一眼，就已经知道今天的事情不是简单能了结了，不由暗自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千雪！你也记得要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弯腰，就被兄长抓住肩头衣物一把扯到身前。苗王比千雪年长十余岁，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因为须发早白的缘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更显得老些。但听他一声怒喝，却是中气十足，丝毫不见衰老，如洪钟大鼓敲在耳中，过了好半晌仍有嗡嗡震动的余韵。

千雪揉揉被震痛的耳朵，在苗王变色之前先一把抓住兄长的手臂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藏……罗碧呢？我听说你们在议事厅‘议事'，怎么没看到他？”

“哼，天色已晚，我先让藏镜人回府了。”

千雪不管眼前的亲兄长，反而开口就问义兄弟，苗王对他明显胳膊肘向外拐的行径只是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出言责备，反而道：“藏镜人那边你明天再去——今晚另有任务给你。”

千雪刚在心底打起趁夜溜出宫去与兄弟好好痛饮一番的小算盘，迎头就被苗王破了一盆冷水，只能苦着脸问：“是什么任务这么紧急？”

苗王环视一周，殿内宫人得到示意，从偏殿鱼贯而出，不一会儿便无声无息地散尽了。姚金池也正欲行礼退出，却被苗王叫住了。她面上虽露出一丝惊讶，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依言候在殿角，静待君主的吩咐。

“我听人回报，这几年你的医术大有长进。”

“这……王兄过奖了。”

千雪在医、毒、蛊乃至奇门遁甲等等方面都有涉猎，以一手精妙医术享誉江湖。只是这些技能一向被苗王斥之为“不务正业”，千雪也从来不敢在他面前夸口。这时苗王突然提到这些，千雪直觉不好，含糊应了一声。

“王叔病倒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今晚，你就和金池一起去一趟北竞王府看看他。”

苗王所说的“王叔”自然不会有第二人选——前几刻千雪还忿忿不平地想要找北竞王算账，现在苗王突然要求他去王府，他却又老大不情愿了。

“现在已经这么晚——”

千雪话没说完，原本态度和缓不少的苗王却突然作色，高声斥责道：“王叔重病，你还在推三阻四，磨磨蹭蹭，成什么样子！”

“先前我亲自出征，王都空虚无人镇守，我本来想请王叔辅佐苍狼，王叔却突然病倒——好在终究没出什么乱子。”

苗王顿了顿，又道：“王叔这一病就是两个多月，太医只说是天生体虚，好生调养便可，但调养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什么起色——全是一群不中用的废物！你既然懂这些，就好好替王叔诊一诊吧！金池，你擅长药膳，这段时间就留在北竞王府，好好照顾王叔。”

“这……是，我知道了。”

“金池领命。”

北竞王以早慧闻名，号称”苗疆第一智者”，若不是自小体弱几乎足不出户，或许也能在政局中战场上一展长才、有所作为。现在苍狼还未及弱冠，掌政经验不足，苗王趁外出远征的机会请北竞王辅佐王子，不能说没有几分试探之意。千雪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何与番邦之战才不过一场失利，兄长却不肯继续等待时机，反而立刻退军回转王都。

    他知道这是苗王的疑心病又犯了，却也不好反驳什么，只能暗暗苦笑。



    北竞王府，顾名思义，位于苗疆北面，处于偏远之所，与王都相去百里，就算千雪修习皇家武典多年，内力雄厚远超常人，也不可能在夜半之前赶到，更何况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丝毫不会武的弱质女子。不过体质虚弱的北竞王常为风寒所苦，缠绵病榻数月不愈，因此每逢入冬，他都会合府迁至气候较暖的王都，在郊外行宫里捱过寒冷的冬天。千雪与金池两人领命后即刻出宫，半个时辰后便已经到了北竞王的暂居之所。

他们突然杀到，这边厢谁也没做接待的准备，一时合府上下吵吵嚷嚷乱成一片——原来北竞王久病易疲，这时候早已经歇下了。千雪原本思量着不好过分打扰病人，他也恰好可以趁此机会回宫覆命，乐得轻松，但侧眼看看身旁低头不语的金池，思索半晌最终却还是改了主意。两人又等了几刻，才有女官赶过来道：”王爷已经起来了，不过外边风冷，恐怕……”

千雪早知道她要说什么，摆摆手道：“不用王叔出门，我直接过去看他好了。金池，王兄既然让你留在这里为王叔准备膳食，你就先四处看看，当是熟悉环境吧。”

姚金池柔顺地点了点头，随女官先行离去，而千雪则轻车熟路地穿过偌大的行宫，推开此间主人的卧室房门。

刚踏入房间，便有一股热浪迎面涌来，千雪额上立时沁出几颗汗珠，再往里行将几步，更觉得如同置身蒸笼，呼吸不畅，闷热难当。他四下扫视一眼，发觉四角都搁着炭盆，房间里却没什么烟气，想来应该是刚才放上的。

苗疆地处西北，牧民多逐水草迁徙，盛行的是粗豪尚武的风气，对居所不像中原人那般讲究，王家宫殿更是远远比不上中原紫禁城那般文雅精致、美轮美奂。然则北竞王府却是个例外。此时千雪走进这处王叔暂时栖身的行宫，只觉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处处雕梁画栋锦绣绮罗的王府。

“王爷，这边请。”

女官将千雪引至一座描着山水图的琉璃屏风前，小声解释道：“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可见风，否则晚上又该头疼了，失礼之处还请千雪王爷多担待些。”

“咳咳……”

虚弱的咳嗽从屏风后边传来，千雪反射性地往声音来源处望去——房间四处都点上了灯，比之白天却仍是昏暗，病人消瘦的身形如同千雪在中原见过的皮影戏一般投在半透明的屏风上，随灯火的跳跃而晃动不止。

“小千雪，好久不见。难得你还记挂着小王……”

“我回宫之后听王兄说王叔重病，马上就冒雨赶过来看你了。王叔你既然体虚，平时更应该注意保养才对，是说怎么会病得这么严重啊？”

千雪迟疑片刻，到底还是隐瞒了事实真相。他没有指望自己拙劣的谎言能瞒过北竞王——他奉兄长之命前来”看望”王叔，却从一开始就抱着阳奉阴违的心思。无论外人如何评说王家无情，身为其中一员的千雪并不希望自己的亲人互生嫌隙。

“哈……咳、咳咳……”

喑哑的笑声最终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半晌才稍有转缓，渐渐平息。千雪听得对方深呼吸几次，方又开口道：“替我谢过苗王的关心。就说小王已经好了不少，月内必能康复。”

“喂，来看望你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反而要对王兄说谢啊？”

千雪故意大声地抱怨，但同时他心底也明白，自己的来意早已经被对方看穿。他注视着屏风上颤抖的黑影，试图想象北竞王的表情，但五年的分别究竟过于长久，记忆里对方的面容竟已经模糊得难以成形了。

“我当然也明白小千雪的一片心意……多谢了。”

屏风后传出的声音带着点笑。对方并未像平时那样故意拆台，难得直白的回应反而让千雪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干笑几声：“哈、哈……你是我的王叔嘛，这是应当的、应当的。”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一时间满室皆寂，门外潺潺雨声与房间里炭火轻爆的炸响都清晰可闻。

“如今我对镜自照，望见这病怏怏的面容，连自己也感觉厌嫌，空担了个'首智'的虚名，却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所谓尸位素餐无过如是……”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气虚体弱，不是重病难愈——再说了，国家大事自有王兄操烦，你这样成日东想西想，没病也要想出病来了。”

“苗疆以武立国，王家更向来是万民之表率，我修习皇室经天宝典多年却一无所成已经是愧对祖宗，如果连这勉强还能转一转的脑子也生锈了，岂不是彻底成了酒囊饭袋？”

诚如北竞王所说，苗疆王室对子弟的武学修习向来极为重视，可是百余年来宗室王族瓜瓞绵绵枝叶硕茂，王子王孙何止千百，其中也未见得个个尽是龙翰凤雏，所谓”愧对祖宗”实为夸张。但千雪想到的，却是二十多年前席卷半壁江山的苗疆内战。在那场大乱中，王室人员凋零过半，尔后颢穹孤鸣——也就是千雪的王兄，如今的苗王——又因为对王后爱重至深不肯再娶，膝下只有苍狼一个独子，偌大的王宫竟显得前所未有的空旷。

论口才，千雪从来不是北竞王的对手，这一次他也一如往常被对方驳了个哑口无言。北竞王没有乘胜追击，咳了几声再开口，已是话锋陡转：“我听说——这次出师不利，王上十分生气，将罗碧将军狠狠贬斥了一番？”

“是，苗疆的精锐之师竟输给番邦蛮族，也难怪王兄会这样生气。”

千雪当然不会去问北竞王久病不出，这些消息又是从何得知的。他口中说“难怪”，心底却颇不以为然，一场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这次又有苗王亲率三军，这战败之责究竟应该算在谁头上，还真不好说。

　　

　　二十余年前，天阙孤鸣——自收到苗王军令以来，千雪不知是第几次想起这个被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刻意遗忘的名字——在几次失利之后，最终反败为胜，一举击溃对方主力，而后更是为了震慑人心，坑杀数千降士，最终将北方边境最悍勇的部族收纳入苗疆版图，周边诸部惧其残暴，无不望风而降，不到三年时间里，苗疆疆域扩充了近三分之一，但尔后苗疆爆发内乱，元气大伤，对边境各族的约束力减弱不少。

　　“二十余年的休养生息，这些叛逆自以为羽翼已丰……咳、咳，年前中苗大战方止，铁军卫主力陈兵于南，北方防卫空虚，倒是给了他们乘隙作乱的好机会……”

　　北竞王慢条斯理地分析着现今局势，千雪有心想让他早点休息，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阻止，犹豫间，对方已经说到了最近的战事。

　　“这次王上以战事不利为由，撤了许多人的官职，贬谪者不计其数。罗碧将军本应是首当其冲的一位，却只是挨了通骂，罚了些俸禄，在诸将士中受惩最轻；此外赫蒙将军救援有功，连升三级。他虽然个性顽固不知变通，却胜在忠心可靠。”

　　“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贵勇，而贵良；将良而上不信任，事未可为也。千雪，你也曾熟读兵书，当中的道理不用我多言。至于近来的朝局风波，自有你王兄操烦——”

　　“哈哈……”

　　千雪想到先前自己劝诫对方的那句”自有王兄操烦”，虽然明知对方在说要紧事，却一时难禁笑出声来。

    “是啦，反正天塌下来，也有王兄先顶着——你还在病中，就别再多费神了，养好身体才是正事。”

北竞王没有责怪他心不在焉，反而跟着轻笑了几声，顺势转了话头。

　　“哈，咳咳，咳……可惜你难得回来一趟，却留不了多久。大军何时出发？”

　　“就在一旬之内。铁军卫已经分兵支援，但这非是长久之计。番邦作乱，周边诸部也跟着蠢蠢欲动，若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后患无穷。”

    “咳，咳……这次王上亲征出师受挫，你可有反思过其中缘由？”

    千雪一怔，过了片刻方答道：“这个……自然有。”

    “那就说说你的想法吧。”

    “嗯……咳咳，”千雪清了清嗓子，好像受风寒的人是他而不是隔着一道屏风的北竞王——屏风后一片寂然，仿若无人，“中原有句俗话，天有不测风云——”

    “千雪。”

    本该是亲昵的直呼名字，语气里却无意间流露出长者的威严庄重。千雪反射性地一激灵，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许久之前。他与北竞王共同受教于德高望重的国师，叔侄两人岁数虽然相差不远，要论读书的天赋却是云泥之别。于千雪而言，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王叔名为同砚，实为半师，而这声半带威吓半带劝导的“千雪”，就和当年在北竞王寝宫里发奋“补习”的千雪所熟稔的呼唤一模一样。

    千雪很清楚，北竞王面上随和，实则比谁都要固执。三十多年来两人明里暗里较劲过多少次，千雪从没赢过一回。他不敢轻易挑战王叔那股百折不挠的韧劲，只能由得对方主导话题。好在自千雪收到王令以来，便一直着意推敲军情，又有温皇的友情援助，他在北竞王面前一反平日情状，毫无怯意地侃侃而谈，北竞王也未打断他，只间或轻咳几声。千雪对苗王的做法本来就有意见，这下有了宣泄的出路，一直讲到口干舌燥才打住。

    “数年不见，小千雪果然长进许多，小王真是深感欣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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