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21【月无缺X剑风云】共清辉1~5，1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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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戟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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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11-06 22:01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1.21【月无缺X剑风云】共清辉1~5，16F

　　「月剑」共清辉
　　#月无缺X剑风云（剑谪仙）
　　#剑谪仙&剑风云前世今生一人论，本文观点：剑谪仙已是剑风云

　　第一章
　　
　　代天折，行道断。
　　剑风云半跪在地，血珠从唇中沁出，断线珠串般滴落到不住起伏的胸膛之上。发冠碎裂后，白发泼满了血，沉沉坠在脸颊两侧，阻挡了几近昏黑的视线。死亡的阴影愈深，他半阖的金眸中神采就涣散地愈快，耳边也唯余自己血战力竭后嘶哑的喘息声。
　　剑风云知道，他已然气空力尽，应该是……只能到此为止了。
　　
　　啪。
　　断剑剑柄落入黄沙，仿佛一个不详信号，提示嗅到血腥味的野兽，尽快来蚕食濒死者那为数不多的生机。
　　猂族众人围拢了上来，包围住战圈中央生死不知的剑风云。荒谛为首，脚步沉稳，杀气四溢，似是已然胜券在握，笃定自己将能绞杀一名台面上正道中最具威胁之人。
　　确实，荒谛已经成功了。他即将杀死剑风云，这名剑谪仙的转世与传人、昔日五巅之战的策划者，猂族长久以来的生死大敌。
　　何其快意，何其骄傲，又何其令荒谛扬眉吐气！即便是谪仙人又如何？百年之后，也不过几根朽骨，一抔黄土罢了！
　　猂界守快然又残忍地想，从今往后，恒山不复。
　　再也、再也、再也不会有第二名谪仙人了。
　　
　　剑风云眼前发黑，耳边那声惊恐的‘谪仙人’早已湮灭，而荒谛落下的那一掌，即便是即将盖碎他之天灵，也惊不起他心底任何波澜。
　　他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只能到此为止了。这一瞬间，随着喉头热血涌出的，有不甘，有贪恋，有痛苦，有遗憾，但这样的万千念头只不过起伏了片刻，便同时寂灭了。
　　剑风云堪称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结局。斗转星移之后，他的命数已尽，现在还能与猂族血战一场，也算不虚此生。但还有最后一件事是他可以为这个天下做的，也是他必须要做的。
　　只是……
　　沉下意识之前，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剑风云忽觉心上拂过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那并不是充满悲凉的惆怅，只是……他想，只是，这样的话，就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啊。
　　无缺。
　　
　　剑风云任凭越来越模糊的意识往下潜去。不知何时，轩昂剑龛重新附上他的后背，传递过来一股欢欣鼓舞的情绪，似依恋又似怀念。
　　“是剑龛……”
　　剑风云不无欣慰地低语：“轩昂剑龛，剑风云的最后一段路，有劳你了。”
　　他轻轻一颔首，抬手幻化出仙羽宿一。白羽之后，那双低垂的眼眸中，两抹金色纯粹又通透，并无丝毫凡人将近命绝时会有的颓唐仓皇，反而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股风轻云淡来。
　　随着下潜的速度越来越快，如瀑白发随风猎猎扬起，裹挟着身后暗红如血锈的飘带狂舞。
　　
　　就在剑风云落入意识境的那一刻，整个境界乍然间天翻地覆，扭曲成一片五光十色的斑斓通道。通过之后，他略带讶然，发现意识境中的天地突然间幻化成了一片深黯无光的海。
　　死亡三角洲，异端心海。
　　这片海域是如此的真实又熟悉，以至于剑风云竟然有了瞬息的恍惚。但他仅存的精力不足以支撑他深思，只能死死秉持着唯一的念头，誓要将万鳞后源诛灭在意识境之内。
　　扑面而来的无尽潮声与浪涌，似乎是后源在绝地反扑，愤怒地想要将他吞没殆尽，摧毁他同归于尽的决心！
　　剑风云伸手一触眉心，代天行道双剑清鸣不已，铮然两声飞出轩昂剑龛，白日流星一般点亮了天际。一时间，万千剑影齐齐飞出，如若恭迎万剑之尊，高远至云海天宇，深沉若海角渊薮，尽染一片光明堂皇之光。
　　剑风云轻抬右手，代天行道双锋并举，剑刃上闪烁泠泠之光，映照出一双超然世外的眼眸。
　　他不含一丝情绪地说：“后源，还请你，继续与吾一同沉眠。”
　　
　　在深黑而不见一丝光的海底中，察觉到死亡威胁的一刹那，血鲲鯩猛地仰天擎首，露出五只空洞洞的眼眶。失却了眼球的头颅上，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血肉。
　　辨别出来人的气息的那一瞬，血鲲鯩既惊又怒，仿佛上一次惨痛的失败再度重演。
　　“怎么可能！你竟然未死！你竟然还未死！”
　　血鲲鯩发出一声震彻方圆百里的咆哮，惊惧与愤恨喷薄而出，殛心能由下至上，直往半空中爆冲而去!
　　
　　“恒山一笑，剑心至道。”
　　剑风云语气极淡，仙羽宿一拂动间将殛心能尽数吸纳，竟然是以完全不顾代价的方式化解了血鲲鯩的这一波攻击。随即，他抓准破绽，代天行道双剑携带剑气磅礴落下，宛如九天投下的利箭一般，深深没入血鲲鯩的身躯。
　　万里波涛，尽数化作一眼望不到头的血海。
　　庞然巨兽如山陵崩塌那样倾倒下去，血水汹汹涌动，飞旋成血海中心一个恐怖的巨型漩涡。
　　
　　剑风云停驻于血色的漩涡上空，静看了一息，感应到血鲲鯩的气息迅速微弱下去后，他终于放下了心。如此一来，血鲲鯩便不可能在他死后占据他的躯体，再度重生，驱使鳞族为祸人间了。
　　这就是他能为苍生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剑风云释然一般松了口气，强压下的伤势立刻反噬，口中涌出朱红，淅淅沥沥染红了仙羽宿一。他侧首垂眸，望着底下翻涌不休的血海漩涡，明白了这便是他最终的归宿。但在侧首的刹那，他惊觉身后竟然有人！
　　剑风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抹熟悉到令人鼻酸的身影。长发灰白交错，面孔威严肃然，眼神坚毅，身着一袭青黑相间的武者简朴便装，周身上下全无奢华装饰。
　　南域仲裁者，剑矶攀玉趾。
　　也是他剑风云的义父，他此生失去的第一名亲人。
　　
　　义父？怎会……
　　剑风云喃喃自语，却是喉头哽咽，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猝不及防地眼眶一热，心下顿时一松。原来如此，他想，原来传说中去往仙山之路上会有亲人迎接，竟然是真的。
　　义父，是你来接我了吧？
　　超然与淡漠在这张尚带青涩的面孔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剑风云抿着双唇，朝对面露出一个略带少年气的笑容，安心地阖上了双眼，任由身体往异端心海中央的漩涡中落去。
　　但在意识消失之前，他似乎听到攀玉趾好像惊疑不定地唤了他一声……风云儿？
　　剑风云来不及思考这处细微的疑点，意识便已陷入一片漆黑。
　　
　　“风云儿？！”
　　攀玉趾身型一闪，急急上前，于即将合拢的恐怖漩涡中抢回那道坠落的身影。他内心又惊又疑，不及细想，先将风云儿带出城墙，远离死亡三角洲的范围。
　　化光出了城墙之后，攀玉趾半跪在地，让昏迷的风云儿半躺着靠在他的膝盖上，随即低头凝神查探义子的状况。
　　风云儿还是那个风云儿，尚带青涩的剑宇星眸，年轻俊朗的轮廓，容貌依旧，但却也不像是昔日的风云儿。
　　眉睫染霜，长发如雪，高冠华簪，一袭黑红相间的俨雅长袍，后肩饰以四束暗红飘带充作披风，宽大袖口缀着雪白的纱带。
　　随着风云儿的手臂无力地跌落在地，纱带随之铺展开来，接住了颓然掉出掌心的羽扇。
　　“竟是仙羽宿一？怎会出现在此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吾儿……”
　　外貌与装束上的变化到还在其次，真正让攀玉趾神魂巨震则是另一件事。当风云儿运使轩昂剑龛为他挡下了殛心能杀招的时候，那种拔俗绝尘的气质，那份超然世外的姿态，竟让攀玉趾不由喃喃自语一声——
　　“师尊？”
　　
　　攀玉趾深吸一口气，定神细思这次惊变的始末。
　　昨日，风云儿带来自海宇探查到的消息，说他自水晶球保存下来的画面中，看到死亡三角洲中有先人失踪前留下的讯息。不仅如此，风云儿还带来了琴狐的传讯，相约三人一起再探海宇。但攀玉趾深知死亡三角洲中的殛心能极其凶险，为了失踪先人的下落线索，也为了完成与风月主人联手布下之局，他决意圆满这‘公子献头’之计。
　　谁知，就在攀玉趾取下海底岩石上的布条，殛心能猛然爆冲而来之时，转机来得猝不及防，死局竟然以最不可能的方式破开了。
　　轩昂剑龛清鸣一声，光华迸发，于深海中奇异地开辟出一个色彩斑斓的通道，一道昂然背影从中翩然踏出。
　　随后，便是代天行道双剑划破天际，白日流星一般射//、进异端心海深处。
　　
　　“吾儿，你……这一切究竟……难道说……”攀玉趾拣起染血的仙羽宿一，将之放在风云儿无力摊开的掌心中，心底隐隐产生了一个猜测。
　　正当攀玉趾心乱如麻之际，他耳边忽传来一道充满了疑问的声音。
　　“是仲裁者？”
　　南域仲裁者抬头一看，见一位撑伞的粉衫少女匆忙而至，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神情明显放松了下来。
　　小水仙一边上前，一边问道：“仲裁者，刚刚我看到禁忌之墙内部有两股气息激烈冲突，轩昂剑龛投下万道剑影，好似一场大战，原来是您发动的吗？难道死亡三角洲内有异动——”不及问完，她一眼看到了昏迷不醒的风云儿，神色转为慌张，“嗯？这是风云儿？他受伤了？！”
　　眉头紧皱，唇角染血，显示风云儿即便深陷昏迷，依然因沉重的伤势而痛苦不堪。
　　攀玉趾来不及解释更多，只是说道：“小水仙，你来得正好。请你立刻联系琴狐。”
　　小水仙点头，连忙运起术法，用手中玲珑响联络上琴狐。
　　
　　南域海滨，临近海宇之处。
　　夜幕深沉，漆黑海面上波光粼粼，映着一抹雪白耀眼的修长身影。水中倒影波动不止，恰似白衣剑客那隐隐颤动的心。他凝望着远处天际，即便那宏大的清圣仙气已然消失，目光却久久不曾移开。
　　忽然，白衣剑客恍然回神，从披风下拿出一枚微微震动的玲珑响，内中传出一阵沉稳男声。
　　「琴狐，是我。现在事态紧急，我来不及多说，但请你与鹿巾务必暂放诸事，立刻前往禁忌之墙与死亡三角洲调查异状。」
　　“果然是三角洲出现异状？没问题，包在我和占占自喜身上，我们会尽快赶过去的。还有一事，老攀，”琴狐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特殊的焦急，“方才死亡三角洲上的那股气息——”
　　「琴狐。」攀玉趾沉沉一语打断了他。这一句，似是提醒，也似是肯定。
　　“……好，我明白了。”琴狐了然，瞬间压下了纷乱的心绪。即便未曾言明，两人却是默契在心。
　　顿了片刻，攀玉趾又道，「风云儿重伤，我与小水仙即刻要带他去仙矶医馆寻明河老友诊治。」
　　“什么？他伤得如何？”琴狐道，“刚才在前往海宇的路上，风云儿神情突然有异，喃语一声‘是剑龛’后立刻化光消失，我追之不及，紧接着死亡三角洲处就传来异动。这究竟是……”
　　「他的伤势不容乐观。待你与鹿巾调查完禁忌之墙后，务必前往仙矶医馆与我一会。」说到此处，攀玉趾加重了语气，「届时，我有极其紧要之事与你相商，切记切记。」
　　
　　传音结束。
　　白衣剑客扶了扶额头，那张俊朗却稍显冷淡的面孔上露出了几分违和的灵动。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浪费了我精心的装扮。”假扮成涤侠快剑的琴狐一脸颇为苦恼的模样，道，“罢了，查探海宇之事暂且放下。先去找鹿巾，一同前往死亡三角洲。”
　　打定主意，琴狐先后传信给玄真君等人，言明今日探查海宇之事有变，不宜妄动，众人择日再继续行动。随即，他脚步一转，往风涛十二楼的方向化光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当鹿巾琴狐两人来到禁忌之墙边，却正好撞上天外飞来的一柄终极冥帝，就是另一段有惊无险的遭遇了。
　　
　　禁忌之墙几里外。
　　风月主人用韬光扇轻敲几记掌心，冷眼旁观鹿狐两人共抗终极冥帝。失主的终极冥帝纵然强横，却也不敌鹿狐双骄合力，最终只能分化成几道光华，颓然四散飞去。
　　风月主人不再看鹿狐如何探查死亡三角洲，他面无表情地望向身畔画架，长袖一拂，幻化出一副推背图。图上有五人横尸，可丕变的局势却迟迟未能依照他的心意，为画中一人添上血痕。
　　今夜，攀玉趾未死，禁忌之墙未破。此局，输得惨痛，也输得莫名。
　　风月主人神情莫测，深沉紫眸中影影绰绰，他低低念出三字，忌惮中带着三分惊讶。
　　“剑、谪、仙。”
　　竟然是尔？
　　
　　原来……仙山……好像也不是那么安稳？
　　意识沉浮之间，剑风云迷迷糊糊地这么想着，继而咬咬牙，沉默地忍耐着一种奇异的、竟然在死后还在继续的痛楚。他觉得他的头痛到好似正在一点点裂开，呼吸之间火烧火燎，还有血腥味盈满鼻端。
　　还是说这种难捱的疼痛其实都是杂念？
　　可他之心境应该已经修炼到家了吧，怎会还有如此之多的杂念纷扰？
　　剑风云不解，只觉得他整个人仿佛浸泡在森冷的海底，耳畔萦绕着许多模糊杂音，眼前更是有人影来来回回不断徘徊，像隔着重重水幕一般，教人看不分明。他尽力想要看清，却是徒然，只能极为偶尔地看到某些片段。
　　有那么一瞬，剑风云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琴心，但他随即想到，既然是仙山，那么应当是琴狐，不会是琴心的。他略略安心，心想再过一会儿，也许还能再看到义父、娘亲、舅父、天扇子等人。
　　他们肯定会等他的。
　　萦绕耳边的杂音还在继续，这次却多了许多剑风云不能理解、也没有力气去理解的内容。支离破碎的字句，如同他难以凝聚的神志。
　　
　　……究竟该怎么……
　　……我已经发信寻一人……恒山心流或可……
　　确实可转移……殛心能……
　　……可心海遗珠……凶险……
　　若再有一人……从旁协助……
　　但……不慎……三人同死……
　　……而且那人……至今尚未……出现……
　　……怎会……寻不到……
　　
　　“哈！玉人岂会让人轻易找到，笑话！”
　　
　　唯有最后一句话，如九天雷霆落下，雪亮电光瞬间裂开天幕，撕破了昏黑的意识境，竟然教剑风云的神志倏而清醒了一瞬。
　　“……无……缺？”
　　剑风云额头上沁出冷汗，涔涔染湿眉眼，他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虚虚探向空中，中途却气力不济，颓然地摔落——
　　落到了一只指节紧绷到煞白的手中。
　　
　　“——你！！！”声音的主人又惊又怒，手亦跟着微微颤抖。
　　那人咬牙切齿兼之气急败坏，语气中却含着一股隐藏得极深的、似乎只有剑风云才听得出来的惶然。
　　
　　昏沉之间，一股暖意从交握的手掌之间传递过来，奇迹般地抚平了剑风云身上半数疼痛。但这时候，他却觉得自己有些熬不住了。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若没有人关心，那么再多的痛楚也只得独自吞咽，但若有人在乎痛惜……那么即便是一道极微小的伤口，也能够教人落泪不止。
　　
　　剑风云想，现在他可以喊痛了。
　　“无、缺……好痛……”
　　
　　他这一世活得，真正好痛。
　　
　　TBC.

[ 此帖被荷戟那只在2022-05-08 10:5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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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1-11-06 22:0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二章
　　
　　论剑山庄，天枢院内。
　　清风过处，树摇影动，细碎叶影落下，石桌边的两人身上仿若披了一肩清凌凌的透碧湖水。
　　其中一者正执壶沏茶，却忽得心头一跳，慌慌忙忙站起来，将手中茶壶搁在石桌上，嗑出一声脆响。白发压着围在脸侧的雪狐风毛，心慌者侧过脸，露出一双翻涌焦急的眼。
　　“奇怪，我怎么觉得……”舒龙琴心皱眉，内心产生一种莫名感应。
　　“琴心，静心。”他耳畔，一道略带无奈的声音传来。
　　
　　等着琴心沏茶的那人长叹一声，碰碰自己的鼻尖，看着茶盏目露几分痛惜：“小弟，老攀虽然略有资产，但也禁不住你这么砸啊。”
　　调侃完了，琴狐挑起他那对雪色细眉看向自家小弟，眉尖两点珠光与眸光交相辉映，雨过天青一般的颜色，亦是云销雨霁一般的明朗。
　　
　　琴心垂首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因他心神不定之故，壶中茶水竟泼出了一半有余。他一拂袖直接化去桌上残茶，气闷地说：“大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取笑我！”
　　面对至亲之人，琴心便将心中的焦急担忧一股脑儿宣泄出来，语气急躁道：“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个家伙，已经两天了！而……而风云儿还躺在那里，靠我们赞功堪堪维持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生死不知！”
　　他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手中折扇捏得死紧，眉头亦是夹得死紧。
　　
　　琴狐觉得自己头隐隐作痛，赶紧让自家小弟别晃了，晃得他眼花。
　　整整两天了，他琴狐大人先是探查海宇未成，再探死亡三角洲，继而急奔回仙矶医馆，再一路从南域跑到中原，又从中原奔回南域，奔波忙碌到现在终于得空歇口气，来看看风云儿的情况，刚刚才要拿到小弟给他沏的一杯茶润润喉，怎么他小弟又暴躁了起来？
　　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连口水都没得喝，要累死狐了啊。
　　
　　前日深夜，攀玉趾将身受重伤陷入昏迷的风云儿带去仙矶医馆求医，剑矶医矶两人联手忙活半夜，终于稳定下了风云儿的伤势，还探得他之体内有三股力量相互冲突，一者乃清圣仙元，一者为诡谲异力，最后一种才是暴烈霸道的殛心能。
　　三种力量冲突的状况之复杂，直教医仙矶明河影都明言，她可暂时压制风云儿的伤势，但若要根治，却超出了她之能力范围。
　　正当攀玉趾忧心忡忡之时，琴狐按照约定急急而来。他带着自死亡三角洲探查得到的线索，与攀玉趾在三角洲的所见所闻两相对照后，两人闭门深谈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随即，他们立刻发信给远在靖玄岛的舒龙琴心，告知了前因后果之后，便拟定了救风云儿的计划。
　　
　　琴狐为侦探，擅寻人与揭开谜题查找真相，就由他继续探究死亡三角洲谜团，并且找到‘那个人’——那人才是真正能救下风云儿的关键人物。
　　琴心一身功体源自恒山，待他来到南域，可留守论剑山庄照顾风云儿，稳定他之伤势。
　　攀玉趾则说，他曾从先人处得知五矶玄图对殛心能有压制作用，明河影占云巾那方面自然没问题，只是上官争先或许不会同意。是以，他会设法说服令公借出兵矶。同时，他对风云儿体内的第二种诡谲异力有了一个猜测，要去寻找一人进行验证。
　　各方都有了要着手进行之事，便立刻开始行动。攀玉趾甚至将轩昂剑龛留在风云儿身边，布下阵法，充作护卫。
　　
　　知道不能指望已经急得团团转的小弟，琴狐便自己替自己沏了一杯茶。他闭目饮茶时，微苦茶水直直滑下喉咙，一连串的人名和谜团浮上心头。
　　玉佛爷、罪人岛、海宇之主、异人、死亡三角洲、殛心能、还有目前最重要之事，风云儿。
　　他的伤势，他前日的异样，以及……他的来历。
　　南域安稳平静了数百年的岁月，那么温柔绵长的一片红尘，举目间却已是山雨欲来，让人嗅得到那深藏其中的浓重血腥味。
　　琴狐于心中长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等等，嗅得到？
　　这股味道是……木樨？
　　琴狐忽然睁开眼睛，心中一下子豁然开朗。他不着痕迹地揉了揉鼻子，同时遮住了嘴角的一抹笑：“嗯——小弟，找不到，不一定是坏事。”
　　琴心皱眉，道：“找不到那个到处乱跑的家伙，就不能用恒山心源替风云儿卸除殛心能，卸除不了殛心能，风云儿便每分每秒都处在生死边缘，这还不叫坏事？！”
　　琴狐低咳一记，道：“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是找不到的。”
　　“什么人，死人吗？”琴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都这个时候了大哥怎么还在逗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完全没个正形！
　　“错了，是不想让人找到的人。”琴狐再度做作地低咳一下。
　　“大哥，喉咙痒就自己倒茶喝。唉，不行，我要再去看看风云儿，再去看看他。”说罢，琴心一握折扇，转身就往厢房那边走。
　　他们此时是在天枢院的庭院中，离风云儿静养的卧房不过几十步路，只是琴心怕受伤之人着了风，离开之时便紧闭门窗，连条缝都没留。
　　
　　琴狐赶紧拦住他：“你已经照顾风云儿整整一天了，是还没看够，还是说风云儿脸上能让你看出花来？哎哎哎小弟你力气怎么突然变好大别往前走了——”
　　见实在拉不住人，琴狐又赶紧说：“小弟，要不我给你讲讲风云儿小时候吃糖吃到长虫牙，吓得哭着要老攀抱的事怎么样？”
　　话音落地，倔着头往前走的人瞬间回头，面露一股难以言喻的纠结。
　　琴心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问：“哭了？那、那师兄有没有安慰他？”
　　琴狐心一横，说道：“那当然，你别看老攀平时老是板着一张脸，其实可疼惜爱护风云儿了。他身为南域仲裁者，平日事务繁多，但就算再忙碌，他还是会陪风云儿过生辰，年年雷打不动送生辰礼，堪称南域好爹亲，模范父亲第一人。”
　　风云儿，万分抱歉，要透你的老底了。
　　琴狐心想，等你醒来，可千万千万别记仇，琴狐大人我也是为了你好！
　　
　　师尊……琴心在心底默默这么念了一句，便低下头去，道：“好吧，大哥，那你再与我讲讲风云儿的事吧。”
　　“风云儿也喜欢甜食？那他、他喜欢桂花糕吗？”
　　“最喜欢红豆饼哦！特别是南域最有名的那家糕点铺的……”
　　
　　庭院中，年纪轻的那个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注意力已被大哥转移。
　　卧房内，藏匿行迹的人悄悄竖起了耳朵，极其不屑地嘟囔了一句：“呵，什么红豆饼，品味果然低俗不堪。”
　　他本已准备离开，却因此再驻足了片刻，只为听听除了红豆饼外，究竟还有什么能更加让他不屑的事情。
　　
　　就在此时，天枢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人声。
　　衔命捕推开院门，恭敬地簇拥为首一人直直踏入。
　　为首者一身黑白棕三色之服饰，高冠束起灰发，颌下长须过腰，象征德高望重的高冠和长须之间，却是骨相刻薄的一张脸，浓眉横压利目，戾气四顾横生。
　　他负手立于琴狐二人之前，居高临下的目光在琴狐和琴心的脸上一扫，竟是半点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
　　
　　琴狐察觉到一丝微妙，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一语点明面前之人身份：“令公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竟然没有人通报，琴狐真是有失远迎。”
　　琴心不悦地皱起眉，毫不客气地说：“擅闯论剑山庄，这就是一局通神之主对待五矶同僚的态度吗？”
　　
　　上官争先哼着笑了一声，竟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容易激怒。
　　他反手朝琴狐抛去一样东西，道：“老夫受獬卿所托，双手奉上你们急需之兵矶。”
　　“那便多谢令公。”琴狐反手接住兵矶令牌，仔细一看，并无问题。但上官争先这种难得大方的态度，倒是令他略感讶异。
　　
　　上官争先一挥袖：“琴狐，老夫也不你废言。本令公今日来此，只为一事！”
　　接下来，在场众人只听得他傲然地说出了一句叫人不敢置信的话。
　　“本令公要带走轩昂剑龛！”
　　
　　琴狐：“……”
　　琴心：“……？！”
　　琴狐和琴心对视一眼，一时默然，怀疑到底是自己患上了耳疾还是白日做梦，怎么会听到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话。
　　
　　上官争先倒是很满意这种众人皆讷讷不敢出声的状态。他得到了预言家之建言，又意外探查到攀玉趾深藏之秘，自觉南域之内已经无人再可压在他的头上，自然不肯再压抑自己。
　　他继续说道：“昨日獬卿上门向我求取兵矶，老夫宽容大度，自然无有不肯。可当老夫追问原因之时，才获悉獬卿，不，攀玉趾竟然违背了身为南域仲裁者的原则。”
　　“哼，他竟将轩昂剑龛卸在一旁，将南域最高权力象征当做守护自己义子的阵眼！如此将私情置于公义之前，哪里还能一肩担起五矶之首的重任。”
　　“本令公身为南域唯一官方执法，一局通神之主，自然要前来问罪于他，同时接过保管剑龛的责任！”
　　
　　琴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呃——不知令公是从何处得来这般……呃，自信？”听完这一段长篇大论后，他倒也不如何生气，只当看了一台跳梁小丑的滑稽戏码。
　　哦，虽然这样评价自己的同僚不好，但琴狐现在确实是这样想的——鹿巾平日里是怎么和令公打交道的，这完全不能沟通嘛。
　　琴心倒是气了个倒仰：“无耻至极！想碰轩昂剑龛，凭你也配？”
　　
　　上官争先哈哈大笑，仿佛觉得自己已然胜券在握。
　　他道：“论辈论岁，老夫比之那攀玉趾更有资格掌握轩昂剑龛！”
　　
　　接着，像是要印证上官争先口中言论一般，一道耀眼光华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从天而降，铮然一声钉入地面，照得整个庭院中宛如神光流转。
　　清圣仙气氤氲，周身隐现紫电，正是轩昂剑龛。
　　
　　上官争先不由自主地上前走去，抬起手就要触碰他心中南域至高无上的权利象征。
　　而后，便是变故突生！
　　一道丈许粗的惊雷从剑龛中乍然迸出，电光如蛇狂舞，如天罚降，将身患癔症之人径直劈倒在地。
　　
　　是无缺！
　　琴心喜出望外，绕过地上黑炭色的人形物体，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卧房之内。
　　
　　琴狐赶紧上前，一把将上官争先拖离天雷阵法攻击的范围，口中急声道：“哎呀令公，你无事吧！”虽是急声，他却开始胡编乱造。
　　“哎呀令公，你怎么被雷劈了？听闻先人曾于轩昂剑龛上设下天雷禁制，以示考验，若是触碰之人不够资格便会受天雷加身。当然，这绝对不是在说令公你不够格，可能只是剑龛的考验太过严厉了一些吧！”
　　“哎呀令公，你怎么吐血了，绝对不是被我气的吧？桐吟，快，令公身为一局通神之主，一定是平日里操劳太过，今日才会突然昏倒，你们快快带令公前去就医！”
　　“好好好，是是是，我们这就去！”
　　桐吟等一众衔命捕连忙上前将上官争先扛起，争先恐后离去，离开时的行动之急切，神色之无措，无不显出他们由衷的惊慌惶恐。
　　
　　收拾完残局，琴狐颇为哭笑不得，却也眉目一松，放下了大半的心。
　　他回到庭院之中，心想那个人愿意现身就好，如此一来风云儿便有救，他可以卸下心口一块大石了。
　　哪知琴狐刚执起茶壶，准备再饮一杯茶润润喉，就见自家小弟急匆匆地冲出房门，大喊一声：“大哥，不好！风云儿不见了！无缺也不见了！”
　　
　　琴狐：“……”
　　琴狐瞬间趴倒在石桌上，瘫成一张生无可恋的狐饼。
　　不是吧，就不能让他歇哪怕一盏茶的时间吗？！
　　
　　论剑山庄几十里外，碧竹摇曳，竿竿青翠，掩映一座竹庐酒肆。
　　这一刻，明明无风，旌旗却翻飞不止。
　　堂倌疑惑地抬头看了眼旌旗，心想最近南域的天气真是特别奇怪，还有前天，不知发生了什么，深夜里竟然也像白日一般亮堂堂。但他只是随意一想，转眼便将异样忘在了脑后。
　　堂倌转身走回酒肆，抬头一看，不由微微愣住。原来酒肆内间的雅座中，绘着花枝的细竹帘上，映着两道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影子。
　　一道身影似乎酒醉，半倚半靠在另一人身上，被扶着坐下后，半身倒在了长案上。扶人的那道身影手持一柄长杆烟斗，吞云吐雾之间衣袂翻飞，落座于长案对侧。
　　奇怪，这两位客官是什么时候来的？堂倌深感自己的疏忽，便急急上前招呼，站在帘子前鞠躬唱喏，按照其中一名客官的要求，上了酒肆内最好的酒。
　　
　　上酒时，堂倌卷起细竹帘，一边将酒壶并两只酒盏奉上，一边笑着向那位一看就是高人的客官搭话：“公子，旁边这位小公子醉了，要不要小的扶他去后面厢房休息？”
　　无缺公子觑了一眼半伏在长案上的‘小公子’。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剑风云埋在层叠繁复衣袖中的小半张脸。额前散落几缕细碎雪发，双眼安然闭合，长长睫毛落下一片淡青的影，好似真的是一名因酒醉而沉睡的乖巧青年。
　　那么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好像哪里都不会去，也根本……根本不曾离开过。
　　
　　堂倌见客人久久不语，以为是默许，便抬起手要去碰那位小公子的肩膀。
　　哪知他还没碰到，客人却似压抑着怒火似的，侧过头去，来了一句硬邦邦的“别动他。”
　　堂倌只好点头，上好酒之后放下细竹帘，静静退开了。
　　
　　半晌后，月无缺强行松开紧握的拳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噱：“代护轩昂剑龛。哈，可笑啊，攀玉趾，你就是这样代护的吗？”
　　他这样说着，目光却紧紧盯住剑风云，忘却了他根本没将轩昂剑龛一同带走，话中痛骂的那个人也不在身边。
　　当然，此时，也不会有人回答他。
　　
　　月无缺也没想要回答。
　　他啪一声将烟斗神醉拍在长案上，酒杯中斟满佳酿，一杯接着一杯疾饮起来。辛辣醇厚的酒液入喉，酒意上涌，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一句低喃着的‘无缺’。
　　
　　“不许这样叫我！”
　　“你以为我会回应你吗，还会像从前那样句句都回应你吗？可笑至极，刚才那……不过是一个意外！”
　　他愤愤说完，意犹未尽，还想再来两句，却发现陷入深层昏迷的剑风云根本没有任何动静。依旧是安然闭合的双目，平静沉睡的一张脸。
　　这种发现，让月无缺更加怒不可遏。
　　“你……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
　　“你快给我醒过来！认真听我将如何将你痛骂一番，揭露你虚伪可笑的真面目！”
　　“玉人一定要——”
　
　　骂声戛然而止，因为月无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指尖不知何时竟然往前探去，碰到了剑风云铺展开来的衣袖。
　　黑底团花，袖口红云为饰，暗绣金纹，缀珠饰玉。
　　截然不同的颜色，却带给月无缺莫名熟悉的感觉，教他不由愤愤地甩开手，兀自气了半晌。
　　
　　深吸几口气，平复好心情后，月无缺重新变回了那个高深莫测的先天高人。他微皱着眉，道一句：“罢了。”
　　要讨债也得先将人救醒，不然他骂半天是给空气听啊？
　　所以他月无缺现在就要挑选一个幸运儿跟他一起去死亡三角洲海底为某人解除殛心能，那么是谁这么幸运呢？
　　
　　月无缺冷着脸，想了一圈南域能够用的上的人手。
　　攀玉趾，跟剑谪仙一样顽固死板食古不化的大徒弟，排除。
　　涤瑕快剑，跟剑谪仙一样神神秘秘只会玩失踪的二徒弟，排除。
　　舒龙琴心，跟剑谪仙一样婆婆妈妈管东管西的小徒弟，排除。
　　舒龙琴狐，剑谪仙救过的舒龙兄弟之一，排除。
　　占云巾，虽然和剑谪仙没什么关系但却是舒龙琴狐的挚友，也排除。
　　其余一二三功体不够格之人，排除排除排除全部排除！
　　
　　月无缺：“……”
　　可恶，南域偌大之地，竟然找不出一个和剑谪仙无关的可用之人，简直可恼可恨！
　　
　　就在月无缺思忖着南武林离此地距离几何，他现在冲上南道真寻银骠当家来不来得及的时候，酒肆外忽然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循着声源来处，月无缺挑起半扇细竹帘，细碎光斑划过额前两缕微卷金发，落进一双淡漠的蓝眸眼底，他慢慢地挑起了一边的眉。
　　哦，墟丘之人？
　　
　　一刻钟之后。
　　月无缺回到酒肆，回头一看跟在身后的墟丘仙者，道：“看来玉人运气不错。”
　　仙者一身如无染之青云，双目澄澈如水，手持拂尘，形貌脱俗，言辞却直白犀利，他问道：“为何？”
　　“心想事成，瞌睡送枕头，想要人手人手便自己送上门，这还不算？”
　　“此处并无枕头。”
　　“这是比喻，比喻你懂吗？”
　　“假借无关之物，掩饰真意，看来你深谙此道。”
　　
　　“……”月无缺从未见过比自己还不会说话的人，当场被噎住，半晌方吐出梗在喉头的一口气，“……罢了，玉人助你解围，摆脱掉那名煽动之人与愚昧乡民，条件交换，你要助玉人做一件事。”
　　此处说的便是刚刚在酒肆之外，天扇子被一个名为断旅魂之人不断纠缠，莫名其妙被泼一身脏水，还顶上了一个祸乱南域的罪名的无妄之灾。
　　
　　天扇子却并不领情，他摇摇头：“若我想走，他们困不住我，解围二字，言过其实。”
　　好家伙，原来他月无缺自降身价出言训斥那名煽风点火的小人物，将人骂得掩面奔走之事，在人家看来是‘言过其实’啊？
　　月无缺当即发作：“那你跟过来作甚！玉人有事要忙，免送，再会！”
　　天扇子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面露疑惑：“我并未跟着你，与你同道，仅是顺路而已。”他欲前往死亡三角洲探查情况，此地刚好是必经之地。
　　
　　月无缺：“……”
　　月无缺轻哼一声，直接闪身进了酒肆。
　　不止拉人帮忙失败，好像还有些自作多情，堂堂无缺公子顿觉颜面有点挂不住，立刻入雅座内背起了剑风云。他倔性一起，心想找不到人手就找不到，难道他一个人就救不了剑风云吗？
　　他堂堂玉枢丹桂·中道真之主·月无缺会有救不了的人？简直笑话！
　　不过是小小南域内的一个死亡三角洲，他如今就去探上一探！
　　
　　月无缺背好剑风云，脚步赳赳踏出酒肆，正欲离开，却突感不对。
　　就在他再度正面对上那名恰好同路的墟丘仙者之时，剑风云身上的殛心能突然猛然躁动起来，似是欲打破攀玉趾明河影以及他月无缺连番施为之下才保持住的岌岌可危的平衡，辄待脱体而出！
　　“殛心能？怎会？”
　　月无缺连忙运起恒山心源，替剑风云平复体内激烈冲突的真元。在看到剑风云唇边沁出血色的那一刻，他内心翻涌起一阵难言的焦躁与隐痛，再也顾不得周遭到底是什么情况，立刻化光前往死亡三角洲。
　　
　　死亡三角洲，铅云低垂，血海漫涌。
　　沉寂偌久的海滨之畔，近日来连番有人踏足险地，只为一探那隐藏在暗流深处的血腥秘密。今日，亦有三人先后踏上，气氛僵持。
　　“哟，还是顺路？”月无缺冷不丁刺了一句跟上来的天扇子。
　　天扇子却不管对方的讽刺，只盯着他背上重伤昏迷的青年看。看了一会儿，天扇子内心忽起感应，只觉这名青年体内激烈冲突的三种力量都与他有着莫名的牵连。
　　浅青瞳眸微微发亮，天扇子认真道：“既是顺路，也为救人。”
　　
　　两人照眼一看，互相点头，默契——没什么默契可言的，不过两人好歹都是臻入先天的修者，也都同属或曾属道家，自然能顺利配合下来。他们便分工合作，月无缺神元离体进入剑风云意识境之中，而天扇子则运使道锋周天劈开海水，在一旁护持，等待月无缺将殛心能剥除。
　　道锋天扇子其人，向来专心持一，做一事就专注一事，等到那名青年身上暴烈霸道的殛心能终于剥除之后，他才安下心来，准备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展拂煦挥动之间，三人一同回到死亡三角洲海滨。
　　
　　可就在他们回到陆地上的那一刻，天际突来一声隆隆巨响，树根般繁密的雪亮裂纹如蛛网似的瞬间炸开，撑满了半边天空，照得天地一片雪白。
　　忽来滂沱大雨，天火自海面上燃起，一时之间，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三种颜色。铅灰的天，幽暗的海，以及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火。
　　浪潮拍岸，卷起千堆冷焰。
　　
　　天扇子皱眉看向天际。
　　天雷，天火，天雨，此三种异状明显是人为所致，究竟是谁的心绪变动，竟然能引得天象异变？
　　他欲再挥动云展拂煦，带人离开这片危险诡谲起来的三角洲，却在看到月无缺之时不由一愣。即便是不屑于人情世故如他，也察觉到了状况似乎不太对劲。
　　……这人，为何突然间如此仓皇落魄，仿佛神魂俱丧？
　　
　　天扇子迷惑不解，看到月无缺失神一般地颓然坐着，死死将昏迷的那名青年抱在怀中，低着头，垂着眼，侧脸贴着青年的前额，半晌没有一丝动静。
　　良久，他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昏迷青年的脸侧，却只沾了满手湿冷的雨水。
　　“为什么……”月无缺呢喃着，一遍又一遍，“为什么……”
　　
　　天象异变，再度引来南域内各方密切关注死亡三角洲的势力。
　　几道光华闪过，有人化光而至。
　　舒龙琴心顾不得滂沱之雨，也全然忘却了三角洲内可能会出现的心海遗珠，放开琴狐抓紧他的手，急急奔上前来，却因月无缺指向他的一句话而猛然停住。
　　
　　“斗转星移，换命之术。”
　　月无缺抬起头来，眼神木然，神情一片空白。
　　“舒龙琴心，你知道，但你替他瞒着我，是不是？”
　　
　　“我……我……”琴心无言以对，吐出的字句亦是破碎支离。
　　“师尊他、从来都是……只要你安好。”
　　“你到底明不明白，无缺，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说到最后，他眼中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无穷无尽，似是要倾尽数百年来独自吞咽的苦楚。
　　
　　月无缺恍若未闻，他将剑风云抱起，慢慢地往外走去。
　　“这一切到底……为什么？”
　　一步失魂，一步落魄，一步一步，火焰如泪水般滴落。
　　
　　-
　　月无缺做了一个梦。
　　梦境前半段他已经历无数次，不成片段，却历历在目。血海堆满骷髅，天雷加身，兀鹰啄开他之胸膛，啃噬他之脏腑，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折磨。但只要他醒来，有关梦境的痛楚记忆便会悄然淡去，并不会对他产生多大妨碍。数百年来，从无例外。
　　可这一次，这个梦却变了，变成了纯粹的噩梦。
　　月无缺梦到自己躺在丹桂树下，气息微弱，命悬一线，而那可恼的剑谪仙就站在他身畔，羽扇轻摇，依旧是一副教人痛恨的超然姿态，却不知为何，叹息着侧过头去，阖上了眼。
　　雪白羽扇之后，谪仙人眼睫微颤，略带哀意地敛起一双紫眸。
　　「为你安好，吾别无选择。」
　　
　　什么为他安好，什么别无选择，全是谎言！
　　月无缺拼死挣扎，却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剑谪仙决然地转身离去，一种重于性命之物被硬生生抽离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月无缺急得要死，拼命朝剑谪仙的背影伸出手去，终于在快要绝望之际，抓住了那人的手。
　　竟然真的成功了，月无缺不敢置信，他明明从不奢望自己能够抓住那个人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他随即意识到，所谓的抓住，不过是对面之人回转过身，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月无缺怔怔抬头。
　　
　　眼前之人剑宇星眸，和剑谪仙那么相似的眉眼，却轮廓青涩，顾盼之间多了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柔软神情。
　　剑风云低着头，眼中盈满极痛的神色。他嘴唇微动，可月无缺同样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到剑风云颤颤地闭上双眼，一滴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兄长，我只希望你，安然无缺地回来。」
　　
　　啪。
　　冰冷的一滴水，掉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却烫得月无缺惶恐至极。
　　这个人怎么可以有泪？他怎么可能有泪？
　　而且还是为他月无缺掉下的泪？！
　　
　　可剑风云也只流了一滴泪。
　　所有的伤痛，所有不可言说的情绪，全部随着这一滴泪流出眼眶。
　　从此之后，恒山之巅，玉川之境，风空摇，花空落，不论是仙影抑或云影，都再无一丝痕迹。
　　
　　玉川仙境，丹桂树下。
　　一人躺卧于铺设白熊皮的长榻之上，阖目安睡，呼吸平缓。另一人于长榻前席地而坐，上半身伏在长榻边缘。
　　即便沉眠，他的双手却紧紧抓住躺卧那人的手不放。
　　风乍起，晃动嶙峋枝干，金叶翻卷，灼灼华耀，数不尽的灿金桂叶就这么坠落了下来，铺得满地金黄。
　　
　　月无缺缓缓醒转，额头沁出冷汗，浑身冰凉，胸口突然间心痛到难以自制。
　　他张了张嘴，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将脸埋进剑风云的手心，在心底一千遍一万遍地重复。
　　——你回来了……
　　——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花有重开日，人当复还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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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戟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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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8)

2樓發表於: 2021-11-06 22:0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三章
　　
　　他不受控制地抬头望去，颈骨开阖，拉扯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就在他仰视的目光尽头，一枚金鳞牢牢地攫取住他的心神。那是一种邪异的金色，于半空中危险又缓慢地旋转着，折射出一种冷酷的光泽。
　　他错愕地发现，那光竟然是诡异至极的腥红。
　　一圈圈的血光回荡，照亮了满地的碎肉、残肢、断骨。几颗血淋淋的、尾部还黏着神经和血管的眼球，一路滚到了他的脚边。那僵死的虹膜上，正倒映着他模糊的面孔，以及他身前那一枚正在旋转的——
　　
　　金色的鳞片？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古怪的心悸如同冰水一般浇透了剑风云的全身，他的呼吸骤然间急促起来，紧闭的双眼之下，眼珠不安地颤动。
　　古怪心悸，诡谲梦境，迫使剑风云好不容易沉入安睡的意识再度挣扎起来。就好比危机逼近之前，天机总是会冥冥中降下几分启示。
　　此时，也仿佛有个声音在剑风云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该醒了，该醒了，你该醒了，不然你又准备要无力地错过一切吗？
　　——你又要眼睁睁地旁观一切发生吗？
　　
　　剑风云豁然睁开双眼，猛地翻身坐起。
　　眼前光斑缭乱，雪白猩红交错，明晃晃得刺痛人眼，教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缓神片刻，才压下了虹膜上残存的血腥画面。竭力平静心绪之时，他的胸口兀自起伏不定，呼出一片焦灼难安的气息，如是反复几次，紧绷的身躯才放松下来。
　　心神稍安之后，剑风云才有余裕关注自身的处境。他尚且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处，此地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抑或他已经到达了死后的世界，他只是一边坐稳身体，一边慢慢地回忆着失去意识前的那一眼。
　　那一眼，是义父。
　　剑风云想，竟然还能再见到义父一面，真好。他低头体会着这种悲伤中混合欣喜的情绪，抬头四顾，却不由怔住。
　　清风吟过，金叶翻卷，簌簌交织出一片温柔低回的浅吟。
　　
　　玉川仙境，丹桂树下，轻烟弥漫。
　　明晃晃的光斑流水似的倾泻而下，照亮一人，长发如高挽起的淡金月华，长身玉立于长案之前，正轻挽长袖，捻起金箔，调制金墨，信手挥毫书写，口中缓诵诗句。
　　见他醒来，诗句也恰诵至末尾，那人便放下玉毫，转而拿起缀着璎珞串的长杆烟斗，逗了两下金丝笼中相偎啁啾的一双鹦鹉，再看了一眼水晶碗中徐徐游动的几尾金鱼，方才优雅地转过身。
　　一双似碧海又似青穹的眼眸，莫名深沉地望了过来。
　　他缓缓道：“恒山剑风云，终见玉人。”
　　
　　剑风云：“……嗯？”
　　这副场景好像很眼熟。
　　
　　那人举动之间风姿俊秀，仿若一位名士雅客翩翩前行，他边行边道：“有称玉川仙生，有称中道真。”
　　
　　剑风云缓缓眨了一下眼。
　　这副场景真的非常眼熟！
　　
　　最后，那人在剑风云身前几步处站定，抬起烟斗神醉朝他摇摇一指：“而你，只可唤吾，玉枢丹桂月无缺。”
　　
　　确定了，怪不得如此眼熟，这不就是他和无缺的初见吗？
　　剑风云再度懵懵地眨了下眼，心中惊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身处这副场景之中。毕竟那可算不上一次愉快平和的会面。
　　犹记初见时，月无缺充满敌意但又紧盯着他不放，狠话一句接着一句放，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时不时还要背过身去深呼吸，好似是被他气急了的模样，着实古怪又矛盾。
　　虽说剑风云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身上到底哪点惹得月无缺频频抓狂握拳。
　　不外乎是‘剑谪仙’三字。
　　但剑风云想，他那时其实也蛮无辜的。被刻意拦路，被劈头盖脸骂了好几句，被封锁了剑龛与仙元，三重打击下来，任是泥人也要被激起三分火气，可他只是气闷与不解，已经算是处理的相当妥当了吧？
　　靖玄天命与救世重责他当然会一肩担起，但若连人情——当然，那时剑风云还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人情’——也要一并继承，那着实教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所以他也只能以行动为证，证明他绝不会辜负众人，或者那个人的殷殷期待。
　　
　　而今场景再现，剑风云心上拂过一阵怅然。他不说话，只是静静抬起头凝视着眼前之人，心想他很愿意多看几眼初见时那个气势汹汹，抬眉举目间尽显张狂潇洒的月无缺。
　　他们相处的时间何其短暂，而在这段不过月余的时光中，竟还有一大半时间，他只能立于一边，看他佯醉，看他回避，看他挖心、中毒，看他重伤、濒死。
　　就在此时，剑风云忽然听到了一句话，一句他生前从未在月无缺口中听到过的话。
　　
　　月无缺将神醉置于唇边，白雾轻吐，袅袅而上，氤氲了蓝眸中晃动的汹涌情绪。
　　他紧盯着剑风云，一字一字地道：“但现在，你该唤吾一声，兄长。”
　　
　　这一下，剑风云不由怔怔失神，愕然道：“兄长？”
　　从刚才的目不转睛到现在的一句一答，无不显示出他的神志尚在朦胧之中，不明状况，但也因此显得整个人格外的……乖巧。
　　
　　月无缺压根没想到剑风云竟然真的乖乖叫出这一声‘兄长’。
　　亲耳听到之后，他整个人顿时愣住，愣了片刻才不着痕迹地侧过头去，用力捏紧手中神醉。
　　“啊、咳咳，嗯——”
　　呃呃呃，怎么回事！玉人脚底怎么好像飘飘然起来了？
　　
　　这一边，月无缺好似一脚踏进云端，整个人恍惚不已，而另一边的剑风云却已经骤然呼吸一滞，反应过来了事有蹊跷。
　　不对。不对！
　　如果他死了，那他为什么还能看到无缺！？
　　难道？
　　现在剑风云已经顾不得去想月无缺为什么又要说一遍初见的话了，因为他又发现了一件令他心悸到无以复加之事。
　　剑风云霍然起身，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往前奔去，扑到月无缺身上，双手按在他的胸口处。他只顾着查探月无缺的身体状况，完全没管月无缺是如何一脸震惊地将他接住。
　　
　　……玉连环，不见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若没有了玉连环，那无缺岂不是会——
　　剑风云痛苦地皱起眉，鬓边冷汗直流，按在月无缺心口处的手颤抖着死死捏紧。
　　
　　月无缺浑身僵硬，手臂僵直，刚在内心呐喊了一句‘天哪风云是想抱我吗这是玉人从未有过的待遇’，就发现了剑风云的情绪和状况都极其不对劲。
　　“风云，风云？”他这样唤了好几声，但半揽在怀中的人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埋着头捂住前额，咬紧牙关，似乎是脑内有什么在不住翻腾，搅得意识混乱一片。
　　
　　难道是回溯时间带来的后遗症？还是说是斗转星移之术的缘故？
　　月无缺皱起眉，当即运起恒山心源，掌心贴住剑风云的后背，为他输送真元，平复异状。
　　一边运功，月无缺一边理了理目前他已经获得的信息。
　　日前于死亡三角洲海底，他神元离体进入剑风云的意识境之内，本来只是为了解除极心能，却未料到，他竟然看到了一段让他神魂巨震的记忆。
　　南域沉沦崩毁，历遍百千重劫数，终于回归人间，但生长于斯的那名为风云儿的少年，却一步步了悟天命，成为了剑风云。
　　天枢贪狼星横空出世，恒山归来。
　　可属于剑风云的那段人生又是何其短暂啊，火陨流星一般划过夜空，只在瞬间照亮了茫茫暗夜漆黑的一角，却留给他如此触目惊心的一道伤痕。
　　
　　或许是因为这段记忆昭示未来天数的缘故，月无缺只能雾里看花，极为模糊地看到和剑风云有关的极个别场景。其中最让他惊骇惶恐，便是剑风云为他斗转星移、折寿转命的那一段。
　　命灯烛火晃动，朦胧光影摇曳在雪发青年的眉间，落在他握上来的手上。掌心相贴，犹有余温萦绕，却是触之即去。
　　转眼间，就见他风轻云淡地立于面前，持扇轻摇，俯身微微点头，面容平静，口角含笑地说了一句。
　　「若晚归，还请诸位暂待。」
　　
　　什么暂待，又在骗人！
　　一滴泪滑落，一颗星殒身。
　　为什么全部、全部、全部都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所以那时，当月无缺听到天扇子在外提醒时间已经不够之时，他才幡然惊醒，不得不拼尽全身力气压抑即将崩溃的情绪，先专注于卸除极心能。之后，才有了天雨滂沱，天雷炸裂，天火幽幽自海上升起，似是要宣泄尽某人内心无尽的痛楚与疯狂。
　　……但万幸的是，这一次，他还有挽回一切的余地。
　　
　　
　　“好了，冷静。”
　　这一句话，月无缺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剑风云说。他运功完毕，拍了拍剑风云的后背，而后手掌几次捏紧放松，终于抬起手来，一把将人按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人湿冷冰凉的前额贴上另一人颈侧，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两个人都不自觉缓缓放松了下来。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你还在这个人间，我也在这个人间，我们都在。”
　　月无缺抬起头，只见丹桂金叶片片落下，翻飞于一双悲欣交集的蓝眸之中，他呢喃道：“所以现在，已经……真的没事了。”
　　
　　剑风云用力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无缺。”
　　“唤玉人何事。”
　　“……你真的无事吗？”
　　“笑话，你觉得现在模样，是你比较有事，还是我比较有事？”
　　“哦，好像是我。可是我记得我……我记得，我不是死了吗？”
　　
　　如果你没为我斗转星移，那你倒是活得好好的！
　　月无缺只觉一阵气急败坏涌上心头，心中愤愤地想着，趁人现在年纪还小，他绝对要好好教导，让这人把不珍重自己性命的坏习惯给改掉。
　　月无缺哼了一声：“愚蠢顽固，急躁妄动，进退失据，以致落入他人圈套，你还敢问？”
　　
　　“……嗯。”剑风云一边艰难地理着脑海中混乱模糊的记忆，一边点头。
　　他埋在月无缺肩头，呼吸间盈满极淡极浅的木樨味，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问什么问，不准问。猂族猂界守是吧，很好，他人在哪里？玉人现在就去一把天火葬了他！”敢对玉人的树下毒，敢对玉人的人下手？很好很好，猂族，你们的猂界守即将变成一捧飞灰！
　　觉月天锋一声清鸣，同样蠢蠢欲动渴饮猂血，极为赞同主人一三五灭了猂族二四六打爆鳞族，第七天收工下戏的完美计划。
　　而至于收工之后嘛，月无缺想，南域的竹叶青倒是格外绵甜醇厚，余味悠长。若能在云疏月淡之刻，细雨飞花之中，与身畔之人共饮一杯，当真是人间至美之事。
　　想到这里，月无缺暗中收紧手臂，侧脸贴近剑风云鬓边几缕细碎雪发，深深吸气。清清淡淡，宛若流云飞烟一般的微凉气息缭绕鼻端，陌生又熟悉。
　　
　　可就在此时，玉川仙境之内一道陌生的脚步声，一句略带三分迟疑的叨扰，打破了这片安稳的静谧，惊得月无缺手臂一僵，立即松开双手。
　　惊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玉川本就是他之居所，他在家里抱抱自家小弟而已，有什么好慌的？便赶紧上前两步，沉下一双淡漠蓝眸，神醉遥遥向前一指。
　　“何人犯吾玉川仙境？”
　　
　　“见谅，鹿巾并非有意打扰。只是……”
　　占云巾抬起手中玉梅枝，又再度放下。他见仙境之中云烟蒸蔚，灼灼丹桂树下，金叶翩然翻飞，两道身影静静相拥，好似在互诉衷肠的模样，本也不欲打扰。
　　只是，如果其中一人不是他们南域仲裁者家的小孩，风云儿的话，就好了。
　　
　　受琴狐所托来到玉川仙境之前，一路上，参天鹿帻神色淡定，脚步从容。
　　身为风涛十二楼，又名武林八卦聚集地的代理楼主，占云巾很有闲心地想：风云儿是獬卿捡到后收养的义子，结合这一点与前几日死亡三角洲的动荡局势，综合看来，难道现在的情况是——将风云儿遗失甚久的亲人终于找上门来认亲了？
　　莫非就是那位玉枢丹桂？
　　
　　而此刻，占云巾不由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点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所以他到底该挑选哪首古诗，如此这般和獬卿婉转暗示一番，说你家义子已经被拐跑了呢？
　　
　　剑风云在月无缺松手的那刻便已转身，却在见到眼前来人之时再度愣住。
　　他屏息片刻，终于确认眼前手持玉梅，头戴红玉鹿冠，一身气势若静冈长流之人，确实是活生生的舅父无疑。
　　还有身边的月无缺，他此时也能认定，月无缺心口处没有玉连环，却有一颗暗藏诡谲气息，又被靖玄封印压制得毫无异状的猂族心脏。
　　这一刻，剑风云又恍惚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回了曾经的风云儿。
　　对风云儿来说，这个世界藏着太多诡谲古怪的谜题，血腥黑幕层层交织，竟将南域罗织得密不透风，哪怕他竭力去看，也依旧什么都看不清也分不明，只能凭借一腔孤勇热血往前冲。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任凭他如何拼死挣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一切事，最终都沦落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他现在，毕竟已经是剑风云了。
　　剑风云只会默默收起疑问，平复心绪，擦去额上冷汗，冷静地思考如今现状。
　　他抬手之间幻化出仙羽宿一，白羽轻拂之际，雪发间垂落的赤黑两色云纹丝绦微微晃动。他眼眸中的金色愈发浅淡，神色也彻底清明起来。
　　剑风云看向月无缺与占云巾，微微笑起，道：“我记得我应当已经死去，未想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刻，实属幸运。那么现在，两位可否为我解释一番前因后果？”
　　笑，是因为无论如何，能再见到无缺和舅父一面，总归让他心中欢喜。
　　
　　占云巾也讶异于风云儿的变化。形貌上的改易到还在其次，但性情乍变，可不是‘认亲’两字能够解释的。
　　獬卿的义子，琴狐的助手，爱笑爱玩爱闹的风云儿，明明上次见面之时还是一身机灵活泼的少年气，怎么在几日之间就变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雪发星眸，高冠华簪，修身而立，持扇轻摇的姿态中，隐隐透出一股不属红尘的清圣淡然。
　　
　　占云巾便只好娓娓道来原委，从数日之前，那次琴狐风云儿联手探查海宇的行动开始说起。而今日他来到玉川仙境，一是受琴狐所托，探视被月无缺带走的风云儿，二则是为被轩昂剑龛上玉枢雷法重伤的上官争先。
　　玉枢雷法并非一般法术，中招之人身躯尽显石化之姿，不论上官争先做出了何种行为，他终归是轩昂五矶之一，维持了南域数百年的稳定和平。为此，占云巾不得不捏着鼻子替他寻一线生机。
　　月无缺则为这番原委补充上了最为隐秘的关键所在，他抬起神醉，轻吸一口，道：“轩昂剑龛乃是鸿蒙五奇，除却身为神兵利器之外，或许还有其他的神秘异能也未可知。这就是你如今……身处此时此地的原因。”
　　虽然言辞隐晦，但着重的‘此时’二字，让剑风云一下子明白了。
　　
　　剑风云沉吟偌久，最终阖上双眼，叹了一声：“原来，竟是如此。”
　　任凭万千情绪起伏，百般悲欣交集，他也只能如此轻轻一叹。不是不想做出任何表示，而是不能、也无暇做出任何表示。
　　天外碎骨银河，海底万鳞后源，若焚夜天祭开启，便是南域沦亡，苍生历劫。
　　如此紧迫之刻，他哪里能容忍自己沉浸在个人情绪之中？
　　
　　思忖片刻该从何处着手后，剑风云便朝占云巾点头，道：“舅……咳，鹿、鹿先生，令公之事我会设法周全，他之性命安危，确实重要，也关系着一桩隐秘。”
　　轩昂五矶加上凰觉玄裳两位先人的性命，和碎骨银河的封印息息相关。若他们一一身死，便会让鳞族一步步解开封印，开启魇金温床之灾，这是剑风云所不欲见到的。
　　“而后……”剑风云捏住仙羽宿一的手指紧了紧，他忽然对鹿巾俯身轻施一礼，“请鹿先生你与琴狐会面后，前往一地暂待。我有一项极为重要之事需要告知你们二人。”
　　占云巾欣然同意，道：“没问题。何事，何地？”他倒是颇为欣赏剑风云此时的从容谈吐。
　　剑风云垂下眼眸，道：“无着静庵。”
　　平静的四个字，却在占云巾心中激起万丈波澜，他骤然一惊：“无着静庵？！小妹居所？风云儿，你怎会知道此地？”
　　“鹿先生，你当知我是义父捡到后收养的一名弃婴，而现在，我已经觉醒胎中之忆，了悟天命……”未尽之意，千言万语，剑风云尽付一声淡笑。
　　“难道你是小妹当年的……可是，等等，不对——”占云巾一双朱青异瞳震颤不止，他望向倚靠在丹桂树边不住吞云吐雾、看不清神情的月无缺，胸中疑问不断浮现。
　　“诸般细节，稍后我会在无着静庵中将一切告知你与琴狐。纵然焦急，还请先生你暂待片刻。”
　　
　　送走满腹疑问震撼的占云巾后，剑风云轻摇一下羽扇，心想这次若有他提前告知原委，在鹿狐与母亲香如昔三人之间周旋，是否能够避免母亲自尽身亡，鹿狐两人决裂，琴狐重伤，舅父身死的惨剧呢？
　　不论如何，他会竭尽全力。
　　
　　“啧啧，眉头皱紧，一脸要豁出去的样子，你又是要怎样？”
　　丹桂树边，月无缺凉凉的这么来了一句，阴森森地想：嗯，好像有什么危险的苗头冒出来了，看玉人来把它掐死。
　　
　　剑风云抬眸望一眼月无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教他沉吟了片刻，似是略有为难。
　　羽扇上移，略略遮住小半张脸，而后剑风云才问道：“无缺，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玉人宽容大度，知无不言，还有什么疑问？”月无缺一个翻身站起，姿态潇洒神情悠然，心想没了外人的玉川仙境真是连空气都清新了好几分。
　　哪知下一刻，他就听见剑风云犹疑却直白地问道：“你是不是看了我的记忆？”
　　“——呃咳咳咳咳！！！”月无缺咳得丹桂树都抖了三抖，他侧过头去骂道，“这次买的烟叶是什么破烂货色，待玉人去掀了劣迹店家的招牌。”
　　
　　“……”这个反应，肯定看了吧。剑风云在仙羽宿一的遮挡之下抿抿唇。
　　月无缺无端觉得芒刺在背，扎得他气短心虚，连忙摆摆手道：“当时是为了解除极心能，并非刻意为之，而且你之记忆昭示未来天数，天机蒙蔽之下，我也未看到多少。”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转念想到斗转星移又心里冒火，声势顿时壮了起来：“如此质问，难道说你以为玉人是那种窥探隐私之人？”
　　嗯？他有质问吗？剑风云只好摇头道，“并非，我的记忆也有几处模糊，应当同样是天机遮蔽。所以我只是想与兄长交换讯息，以便携手面对接下来的诸般困局。”
　　
　　月无缺：“……”
　　月无缺觉得眼前这种场景当真眼熟。
　　当年他与剑谪仙是不是也是如此相处？他兀自于一旁心潮起伏、忐忑难安，而剑谪仙总是声声句句不离靖玄天命，天下苍生。
　　两人月下舞剑，舞至中途，剑谪仙诉说起靖玄之志。
　　他抚龙琴伴奏，曲调未尽，剑谪仙谈起了武林之劫。
　　
　　果然，恰在此时，剑风云低叹一句：“无缺，群祸若启，苍生之悲。”
　　
　　又是这句话……月无缺无力地阖上双眼，死死咬紧牙关。
　　他想，他知道的，他知道这个人永远都会走上那条不归之路。不改信念，一心而往，不外如是。
　　但这一次，既然上苍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他是否可以……
　　
　　接下来，月无缺便将自己在剑风云记忆中看到的场景一一说出，他所了解着实不多，除开风云儿的十八年记忆之外，关于剑风云的，唯有二人相处的寥寥片段，无关武林兴亡，无关复杂情势，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
　　不过最后，他隐去了斗转星移的那一段。
　　剑风云一边听，一边沉思，听完之后，道：“大致情况我已然清楚。无缺，多谢你。接下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何事？说来听听，做不做得看玉人心情。”
　　“恒山书房的禁制解法在此处，无缺，请你前往恒山书房，代我查阅剑谪仙的手记，调查鳞族资料。”剑风云手拈道决，展示给月无缺看。
　　“呵，就凭你还想支使玉人——等等，恒山书房？”夭寿了斗转星移那本书是不是还在恒山书房来着？得立刻去把书烧掉！月无缺立刻重重点头，“不错，剑谪仙的书房玉人最是熟悉，此事只有我能做。那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羽扇一顿，剑风云轻轻吸气，良久才道：“回……南域。”
　　
　　飞花似雨落地，人烟熙熙攘攘，他此生最为温柔绵长的一片红尘，他的故乡，偏安一隅又如斯祥和宁静的南域是什么样子的？
　　他怎么好像已经记不清了。
　　
　　论剑山庄，湖心亭。
　　青衫粉裙的少女收起飘带伞，走进湖心亭的那一刻，不由怔愣片刻。
　　湖心亭中有石桌石椅，有两人正相对而坐。正面对着小水仙的那人，长发灰白交错，面容威严，一袭简朴无华的青黑武者服饰，自然是南域仲裁者，攀玉趾无疑。
　　而背对着小水仙的那人，却教她迟疑迷惑了。
　　高冠束起如瀑雪发，垂挂赤黑云纹丝绦，一身黑底暗花饰红云纹的宽袍大袖，肩后缀有四束红纱飘带，一直垂落到足边还犹有余量，蜿蜒着铺展在石砖上。
　　其他暂且不论，那人甚至背着轩昂剑龛！
　　白羽扇精致华美，握在那人手中轻摇之际，小水仙只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缓缓说道：“义父，南域这份重任，尚需你继续守护。”
　　说着，那人将一个盒子推到攀玉趾面前。
　　攀玉趾神色欣慰之中带一点点苦涩，他笑着叹道：“这份责任，我本想交到你手中的，风云。”
　　
　　“风云儿？”
　　一语惊醒，小水仙急急上前，她知道风云儿前几日身受重伤，虽然已经从琴狐那里得知了风云儿已被高人带走救治，但多年好友，她怎么能够不忧心呢？可待她真正亲眼见到人的那一刻，却语塞起来。
　　小水仙茫然地定定看了剑风云半晌，才道：“风云儿，你、你怎么大变样了……”
　　
　　“小水仙。”剑风云朝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望了一眼自己水中的倒影。
　　发如霜雪，眼眸浅金，眉心朱砂也换成了一点珠印，确实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自己已然看惯，但料想南域众人应当会对他乍变的性情作风不太适应。
　　剑风云抬起手，似乎是想碰碰自己的额头，但仙羽宿一在手，他也着实做不出不庄重的举动，只好道：“我就是我，风云儿，剑风云。”
　　“我只是……及冠了。”这应当是最为恰当的说法。
　　
　　“是这样吗？”小水仙疑惑地反问。
　　攀玉趾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可惜我这份生辰礼，却是送不出去了。”他虽有无奈，但也明白义子的天命不在南域，而在天下苍生，便只得将剑矶信物收起。
　　剑风云又道：“义父，你当年因探查魇金温床而罹患的病症，我已有解法，只是——哈。”他淡淡一笑，眼角瞥见一只彩羽的鸟儿飞掠过湖面，点出圈圈涟漪，“只是，得等我取得关键一物，才能助你恢复。”
　　“在此之前，义父，风云希望你保重自己，不要轻言放弃。而今南域有我，有众人，必不会让鳞族猖獗，开启焚夜之祸，灾殃南域。”
　　攀玉趾长长一叹，最终在剑风云期盼的目光中，重重一点头：“好，风云，我答应你。”
　　
　　能有一番长谈至此，剑风云已然心满意足，他看看天色，便道：“义父、小水仙，我尚有要事，须立即着手进行。请。”
　　攀玉趾欣然道：“万事小心，注意安全。”
　　“这……唉，好吧，风云儿，再会。”小水仙朝他挥挥手，语气无奈。
　　
　　剑风云朝两人颔首，随即转身而去。他羽扇轻拂，脚下自有云霓腾起，背后轩昂剑龛古拙质朴，铮然一声清鸣，红纱飘带乍然扬起。
　　云气缥缈，人影已远，却留下一阙淡然诗号，余音杳杳盘桓。
　　
　　“诗酒琴棋自齐天，风花雪月作星电。
　　豪杰意气如一梦，今朝云心、亦剑仙。”
　　
　　风涛十二楼。
　　秀哉园内，与北冥风举说完自己所做的古怪梦境后，天扇子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向天望去。
　　“怎么了？”轮椅之上，北冥风举关切道。
　　天扇子收回目光，浅青瞳眸中显出若有所悟的神色，他道：“一名认识，却又不认识的人。”
　　北冥风举稀奇道：“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
　　“有，刚刚我才看到，也对你说了。看来你记性不好，一句话之后便要忘事。”天扇子自顾自得出结论，接着更加认真地对北冥风举建议道，“记得尽快求医。”
　　被指为健忘的人哭笑不得，只好道：“我虽然是你的‘北冥叔’，但记性还不至于如此不济。罢了，怎么被你绕进去了，我们还是继续来说说那个奇异梦境吧。你已经将自己的情况尽数告知我，那么接下来轮到我了。”
　　“哎呀呀。”说到这里，北冥风举轻叹着摇头，脸色显出几分苍白，“天扇子，你说你梦到了鹿狐朝‘你’攻来，随后踉跄重伤败退的场景？”
　　“不错。”
　　“可惜，我梦到你的却不是你，而是一桩……久远前被掩盖的可怕罪行。”
　　北冥风举抬起折扇，眼中露出深切的担忧，遮掩在折扇之后的唇角却是极其微妙地上扬了起来。
　　
　　无着静庵。
　　白梅嶙峋，枝繁叶茂，疏淡树影摇晃之间，树下两人心下焦灼难安，只得闲聊几句，对坐饮一壶味薄而苦的残茶。
　　庭院之中，尚有一女子来回踱步，神情呆滞，轮廓秀美的双目中好似蒙着一层白雾。她怀抱一个枕头，含笑伸手，很是珍惜地轻轻抚摸：“小楚儿，小楚儿，阿娘好乖好乖的小楚儿。”
　　一墙之隔，红棕漆门之外，剑风云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纸包，静静立着听了片刻。纸包之中，刚出炉的红豆饼面皮香气四溢，沙馅清甜馥郁，却烫得人手指蜷曲，差一点点就要脱手坠地。
　　恰在此时，门后传来一句安抚温柔的话语，“小楚儿别怕，你看，阿娘不是就在你身边，哪里也不会去吗？”
　　剑风云不再踌躇，推门而入，为庵内之人讲起了一段鳞族排布偌久的惊天阴谋。
　　
　　掩上庵门的那一刻，剑风云微微侧首，可能也犹豫过一瞬自己是否要留下，但他最终还是离开了。
　　现在没有香如昔明河影两条人命横亘在鹿狐两人之间，是以剑风云相信，依鹿狐二人之智，在知晓有人阴谋作祟挑拨离间的情况下，他们绝对能寻找一个最佳的矛盾解决之道。
　　也因为坚信，所以他得为鹿狐留出空间与余地。
　　嘱咐师太好好照看香如昔，并许诺自己会寻找医者诊治母亲，努力让她复原之后，剑风云便离开了。
　　
　　他走在南域人烟熙攘的街道之上，脚下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但不知怎么的，抬头之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无知无觉地走到了月老庙前。
　　供桌之上，一樽眉须皆长的月老雕像，和蔼又慈祥地注视着他。
　　剑风云怔怔看了一会儿，也不由弯起唇。
　　从最微小的弧度开始，他的嘴角缓缓往上扬起，不着痕迹的淡笑成了浅笑，浅笑成了微笑，最后，他真真正正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来。
　　剑风云手中幻化出一段红线束成的结，将其放到供桌上的小竹盘中。竹盘内红线缠绕纠结，环环相扣，如劫难，似死局。可是他现在能放下了。
　　他放下后，肩头宛如卸下万钧重担，长久压抑的心神也骤然一松。
　　“太好了，众人皆平安。真是……太好了……”
　　他笑着，声音却颤抖起来。
　　
　　月无缺不知是何时来到，或许他跟了剑风云一路，也或许只是恰巧。那么恰巧地站在剑风云身后，看到他茫然而行，看到他停驻于月老庙前，看到他放下红线，看到他笑。
　　也看到他笑着笑着，落下一滴泪来。
　　
　　剑风云转过身，抬起眼，浅金的双眸澄明透彻，只有睫毛上残存一点点未尽的湿意。他笑着唤月无缺一声，开口的时候带着些许柔软的鼻音。
　　“兄长。”
　　“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
　　想必大家此时也看出来了。
　　月无缺的情敌，其实是剑谪仙剑风云的事业。
　　
小剧场：
　　鹿舅舅（沉痛）：本来我还在为獬卿担忧，万万没想到，被拐走的小孩竟然是我家的！我家的啊！这河狸吗！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