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29 【儒门群像】风檐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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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iw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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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5-30 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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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9 【儒门群像】风檐下（未完待续）

主演：应无骞。 2*K _RMr~
^w XXx=Xf
避雷预警：民国乱世背景下的儒门犯罪团伙。目前已知cp是墨应、云玉和玄瑕。还有些CP涉及剧透，等写到了再预警吧。 0g@ 8x_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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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人物年龄： gs_nUgcA
Q1Sf7)
初登场时云骞9岁，轩邈10岁，云忘归14，夏承凛&烛幽14，玉离经和墨倾池18，畅遗音16，玉儒无瑕24，夏戡玄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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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所谓人生，不过是一场走散。

1

火车站的北广场人来人往，满天的铅云，零星小雪。映云骞套了件实心布面的绿棉袄，揣手挨着墙根儿，暗暗把四周看了个遍。对面几个大人，脚边撂着麻包，一边点烟一边骂骂咧咧。是抱怨这天气不好，火车没票，他们的钱也快用完了。

再往左看，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喂奶。她的衣服很旧头发很乱，但那胖羊羔子似的小婴儿在她怀里悠哉舒适得像个大少爷，她专注地望着婴儿鼓起来的圆脸和一蠕一蠕的小嘴，尽管她本人长得大嘴马脸着实谈不上漂亮，但那慈和宁静的表情在映云骞看来却有种说不上的美感。他猜他娘当年也一定这样看过他，非但如此他娘还是个美人，美得人间难找。人都说他们姐弟俩长得像娘。映云骞时常照镜子，照着照着没看见娘，却看见一对水汪汪的泪眼。

“妈很爱哭吗？”他问姐姐。姐姐15了，生得像天上的冰月水里的芙蓉。她性子爽朗，听见他问就抹一抹他的头。

“才不爱。我自打记事起就没见过妈哭。谁像你呀！小白菜。”

小白菜。小白菜，叶芽儿黄，两三岁，没了娘。映云骞听过这歌谣，气得打掉姐姐的手又推翻了一个官窑花瓶儿。他爹罚他晚上不许吃饭，他气极了，第二天的饭也不肯吃了。

这脾气不知道随谁，脸又酸，一言不合连自己也折磨。他爹说这纯是活人给惯的，别理他，让他饿着去！

映云骞饿了一天一夜，饥饿像一只手拽住他的五脏往下扯。那感觉在记忆里始终鲜明，所以他认不错——现在，这感觉又回来了。

事不宜迟，再不给自己找饭折他就过不下去了。但这满广场的人，除了奶孩子能在亲娘怀里吃个饱，其他人全像林子里越冬的野兽。映云骞急起来，一双眼冷森森地冒起绿光。转头间忽见一抹亮色——红白相间的绉花儿大袄镶滚着翻毛，怎么看怎么辣人的双眼。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做差不多的打扮，但分不清男女，总之是太妖了，一看就不像好人。

行，就他们吧。映云骞猫似的舒起身子，一步步接近目标。那两人绕到站旁一个小卖铺前，大人弯腰嘱咐小孩儿一句，自己掀帘子进去了，却把个粉妆玉砌的娃娃留在了门外。映云骞在角落觑眼瞧着，倒看得出那是个男孩儿，因为他正舔着一块糖，姑娘家吃东西是不作兴把舌头伸这么长的，更不会大剌剌吃一腮帮渣子。云骞见他吃得香甜，心里无名火起。但那小子比他高，身板儿又挺，硬碰硬显然打不过的。

一犹豫间大人出来了。映云骞看清楚他的侧脸，只觉得四面的阴霾都被照得亮了亮。那人实在是好看，从前云骞常听人赞他母亲多么美貌，今日方觉美貌的力量。天下当真有男人生得如此丰艳，举止偏又傲然自若。红白锦衣穿在他身上非但不俗，反而透出华贵妍妩的气象来。云骞望着他呆了一呆，肚子却发出了丢脸的响动。他顿时气馁：自己是来干嘛的呀！心里没逼数。

他走过去。饥饿让他的步履轻飘飘的，没有声音。就在他与那美貌男子擦肩的一瞬，纤细的手指一拈一带，精致的钱夹已经落在掌心。云骞第一次干这营生便得手，心脏一个劲儿狂跳，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似的朝前赶。他不敢回头，但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还是有什么凶猛暴戾的东西追上来了。果不其然，就在他察觉危险后的第三秒，一只手稳准狠地抓住了他后脑的头发。

云骞一个后仰摔下去。视野里忽然撞进那身红白袄子，连伴着砸下来的拳头——

“哈！尊驾你瞧啊！还真有这不长眼的，偷到咱们头上来了。”

映云骞脑袋嗡地一声，太阳穴被打了个瓷实。对方下手没轻重，为了个钱夹子就敢往人要害上招呼——“你他妈的就是个彪货，爪子不要干脆剁了！”此时映云骞还不知道，这第一印象将化作诅咒伴随他们一生。

眼下他被按着揍了几拳，钱夹早撒了手。眼前电光明灭，鼻子嘴巴一齐流血，耳边嚣张的叫骂还在继续，但他听不清，唯有嘴里腥咸的味道激起了心底火性。猛然间云骞睁开眼，摊开的五指蓦地攥紧成拳，向着头顶的白脸狠狠挥了过去。

“啊！”一声大叫。压着他的男孩儿捂住脸。滚热的血从他指缝奔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云骞脸上、只一瞬间，挨了打后他好像更起兴了，猛地拦过云骞手腕抓牢了，死死按在地上。

“行啊小妞儿！还敢还手。你很刚嘛……”头顶的男孩儿咧开嘴，染血的嘴唇红彤彤，像个吃人的妖怪。映云骞眼神抖动着，眼泪不能自控地流个没完，这让他深觉羞耻，对着头顶压来的面孔一口血啐上去……

“轩邈！”近处忽然传来清越的语声，不温不火地喝住了那又要挥下来的拳头。压住云骞的男孩儿抹一把脸站起来，又向云骞踢一脚。

“小贱人！”他恨恨咒骂，映云骞不甘示弱，回骂一声：“大贱人！”

一只手伸过来，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套着枚祖母绿戒指。映云骞一哆嗦，想不到要怎么对付眼前的大人——连他身边的小孩儿都这么凶残，大人还不要把他吃了？

夏琰扶着他坐起来，感觉到厚重棉衣下有细小的身子在颤抖。他望向云骞，碧蓝的眼睛像灯光下丝绒上衬出的珍宝。

“几岁了？”他问。云骞低下头，手背挡着淅淅沥沥的鼻血，不肯出声。夏琰也不计较，又问：“家人呢？”

云骞身子颤了颤，摇一摇头。

夏琰笑了，探身拾起掉在地上的钱夹，拍拍上面的土，递到云骞面前。

“你喜欢这个？”

云骞脸上火辣辣的，比被打了还难受。他抬抬眼，嘴角死命绷出傲慢的线条。

“不喜欢！”

夏琰歪头看看他。“那为什么。你没家人，又不喜欢这个钱包。所以你把它从我口袋里拿走，是因为看它不顺眼了？”

“扯淡吧！我瞧他就是饥不择食……”被唤作轩邈的男孩儿凑上来，话音未落就听“啪”地一声，他一个趔趄栽出去。夏琰抽回手，依旧和蔼地望着云骞。那个叫轩邈的弯腰捂着脸，缓过一阵才直起身，满不在乎地把血吐了。

“管好你那张破嘴。”夏琰也不看他，只向云骞伸了伸手。

“你既然不愿意说，别的事儿我也不问了。就只要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意轩邈猛地回过头来，宝石方的眼眸里有无限震惊在闪动。他动动唇，用裂开的嘴角喃喃念着：“不是吧……你要他？”

夏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云骞。

“能走吗？”

“……能。”

夏琰转过身，身后瘦弱的男孩儿艰难地撑住地面。映云骞努力爬起来，他摇摇晃晃，跟着这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的陌生人，走出一段崎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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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5-30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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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操！”云忘归一见意轩邈就吓得手里的瓢都掉了，连忙跑过来扳着脖子细细打量那瑞彩千条的脸：“你这是让谁给揍了？”

意轩邈一甩头，扒拉着他冰冷的手。

“干嘛呀你，见茬儿就要吃我豆腐。”他不耐烦地挣扎：“就尊驾爱抚了我一巴掌，外加被个小狗咬了一口……”

云忘归一听就皱了脸，狠狠骂一声：“该！”

意轩邈反倒嘿嘿笑：“怎么这么邪乎的，是不是心疼了……”

这时夏琰走进来。

“都消停点儿。”他向屋子里抬抬下巴：“人都回来了吗？回来了让他们到大厅里等着。”

云忘归这才注意到夏琰领着个穿绿衣的孩子。虽然垂着头，轮廓却十分清秀。他有些诧异，想不到玉儒尊驾居然还肯招新人——光一个意轩邈难道还不够他头疼的吗？

但夏琰不理他疑惑的眼神，领住云骞朝自己那院去了。

浴室里蒸起氤氲的烟，映云骞低着头，任凭夏琰来回搓他的头发。

“你这是跑出来几天了。”夏琰边搓边皱眉：“这也太脏了，你怎么忍得了。”

云骞很沉默，自打跟着夏琰到了这片院子，他不管是上药还是洗澡，都没哼过一个字。夏琰一面帮他擦洗一面絮叨。他说你怎么不出声了？打架的时候不是挺行的吗？“大贱人！”哈哈哈……

云骞动了动，后背搓得太痛了。但夏琰不管他，没好没歹地把他涮了个干净，丢过一条大毛巾罩了头。

“洗好了赶快出来吧。吃点东西。没吃东西就不能泡澡……”他靠在沙发上燃着一支烟，自说自话时又指了指桌上的粥：“先吃点儿稀的吧，不然不好消化。”

云骞穿着他给的衣服，有点大，行动间有些咣咣当当的。

夏琰呼出一口烟来，看着他坐下，方才慢条斯理地：“我叫夏琰，外面的人都叫玉儒无瑕。这里是夏家的产业，这边地界就是我在打理，以后你就跟我吧，在这儿学点手艺，混个饭吃。”

映云骞低着头，勺子在粉彩瓷碗里搅一搅，轻吹一下。脸上的伤痕还没消，但他的举止里仍有宁静端庄的气质。夏琰弹弹烟灰，歪头看他。

“你叫什么？这会儿总能说了吧。”

映云骞舀粥的手轻轻顿了顿。

“映……”他停顿片刻，忽而抬起眼看定夏琰，轻声开口：“应无骞。”

他笃定地：“我叫，应无骞。”

3

云忘归叫来了本家一伙儿人，大家围着桌子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夏琰出来。意轩邈一脸伤，洗干净之后更是黑一块紫一块，半张脸肿起来，效果十分惊悚。夏承凛皱着眉打量他，云忘归也耸耸肩，意思是“没辙，谁让他又得瑟。”

轩邈把脚搁在桌子上，墨倾池朝他看一眼，到底没管。还是玉离经拍拍他的腿：“别闹，尊驾看见了说你。”

意轩邈嘿笑一声。

“他被个小要饭的把魂儿勾走了，才懒得管我呢！”

玉离经听了很感兴趣，探头问：“我确实听说尊驾领了个新人回来。是什么样的人？”

轩邈想一想，眼神凶狠起来。

“小b崽子一个，特别招人想揍他。”

玉离经笑了，抬手摸摸他的头。意轩邈晃晃头把玉离经的手甩掉，这人跟云忘归一个德行，总拿他当小孩子待。云忘归还好，他的表达里总透着那么点儿傻气，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不藏旁的心眼儿。但这玉离经就不一样了，当他只行动却不说话时，十有八九是在寻思什么弯弯绕，意轩邈就不喜欢这样的人，他喜欢墨倾池那种，有深沉，又不屑玩儿阴险。

玉离经转过头说瞧瞧，咱们轩邈弟弟这是老虎的脑袋摸不得吗？云忘归说什么老虎的脑袋啊，屁股！屁股才摸不得。

玉离经温文尔雅地点点头：“嗯，那就是屁股吧。”

意轩邈“当”地踹了脚桌子，站起来走到墨倾池那边坐着去了。墨倾池拿着本书正在看，一片阴影拢过来他就合上书，对趴在他椅背上的男孩儿叹口气。

“轩邈，你挡我亮了。”

轩邈探头说你看的什么呀！墨倾池把书的封面展示给他，轩邈哈哈一笑：这上面什么玩意，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墨倾池眼神凝了凝。

“尊驾还没教你识字吗？”

意轩邈说也有，不过我不想学。我想学打枪——他比了个枪的手势，睁一眼闭一眼盯着门外，瞬间专注起来的面孔飒爽凌厉。墨倾池摇摇头继续看他的书。倒是夏承凛朝他看了看。

“你拿枪的姿势，不对。”

意轩邈继续端着胳膊，闭着眼歪着头闭假装在看瞄准镜。“怎么不对了。”他不服气，“我看过尊驾拿枪，就这样式儿的。”

夏承凛走过来扳了扳他的胳膊，让托枪的那只手腕下压，扣扳机的手臂抬高一点，再扶一下他的头，弯下腰跟他一起向前看。

“应该是这样。”

意轩邈摆着这姿势觉得肩膀很酸，暗地里猜测也许夏承凛是真懂拿枪的。因为他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捡来的孩子，而夏承凛，他的家在这里。这让轩邈说不上哪里不爽，忽然就不想跟他学了。

“也没什么好玩。”他收了手，故意找茬儿。“其实会打枪也就那样儿吧，像墨大哥，扔飞刀不也一样能镖死别人。”

夏承凛站直了身子，14岁的少年挺拔起来，像一棵势色正旺的新树。他性子沉稳，平日里言语不多，唯有一样嗜好定期发作——专治各种不服。

“这是瞎说。飞刀怎么能跟枪比呢？”

意轩邈昂着脖子说当然能了，墨大哥就可以比。说完却见夏承凛眼皮垂了垂，这十分隐晦不屑引来他勃然大怒——轩邈是个炮仗性子，最受不了别人阴阳怪气，他噌地一下坐直了，探身就从墨倾池靴筒里抻出两把细长小刀。墨倾池扔下书先抓他手腕，一双灰蓝眸子冷下来，严肃道：“拿来。”

轩邈绷着脸，有点下不来台。

“我就看看，不行吗？”

“不行。”墨倾池也不跟他商量：“这刀是真的，不能玩。”

夏承凛走过来朝意轩邈手里看了看，一向冷峻的脸上浮出赞赏来。

“手倒挺快。”他一探身，把那两把刀从他拳头里拽出来。意轩邈手心出了汗，捏不牢，急得挣扎着大叫你干嘛！不是给你的！夏承凛也不理会，转着那两条银鱼似的小刀，照了照眉眼。

忽然间他的手甩出去。意轩邈只顾着发火，回过神时刀子已经被掇在门梁上。夏承凛掂了掂剩下的那一把，摇头：“这螺钿的刀柄不好，太轻了。”

这一场怎么来怎么去，意轩邈全然没看清。但他的心里开出花来，左右拧着胳膊逃脱了墨倾池的掌控，跳起来窜向夏承凛。

“给我试试给我试试。”他扒着夏承凛的胳膊，只一秒就忘却前尘，跑去跟歧见者混一块儿了。墨倾池扭过头，见玉离经正在跟云忘归碰头聊着什么，压根儿没往这边看。看来谁也不把轩邈的事当作一件事。他在心里叹口气，正打算制止那两个军迷的友好交流，哪知一个错眼没见，刀子到了意轩邈手上。

夏承凛还在跟他比划：“你得使劲儿，这刀的重量不适合你……”

意轩邈有模有样地一下下瞄着门梁，不以为然：“不会的，尊驾都说我比活驴还有劲儿……”

墨倾池非常无奈，都说半大的小子狗都嫌，何况还是两个好战的小子。他站起来朝轩邈伸手：“承凛可以你不可以，把刀给我……”话没说完一道银光已经飚出去了。电光石火的刹那墨倾池转过头，却一眼瞥见了门口的影子——那里有人？！

一声惊呼，一个纵身。惊呼的是玉离经，纵身出去的是墨倾池。云忘归也跟着站起来，大厅里传来叮铃铃金属落地的声音。脆凉的薄刃弹了几弹，闯祸的意轩邈吐吐舌头，饶是天不怕地不怕，也还是往夏承凛身后站了站。

墨倾池捏住掌心的伤口，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砸在地面。他低下头，目光清濯而疏冷。被他护住的人将袖着的手缓缓贴在唇边，对视间展露出冷秀的眉目。

“你流血了。”孩子幼嫩的声音很淡漠。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利刃。先是掂在手里瞧一瞧，随后稳稳地朝对面的意轩邈走过去。

墨倾池目光动动，无声跟上。那孩子一径走到了意轩邈面前，也不说话，直直把刀递过去。轩邈这会儿心里虚，先前的嚣张收敛了不少。眼见来人竟没向他寻衅，多少有些犯嘀咕。他伸出手，欲接不接的当儿眼前忽然划过一道冷电。比他矮了三指的男孩儿挥起刀子，瞅准了他脖子上露出来的方寸就往下扎，夏承凛在近侧看得明白，推开意轩邈的瞬间一把擎住那行凶的手再顺势一拧——

“承凛！”墨倾池赶上来拦住夏承凛，他摇摇头，再暗暗卸掉对方的手劲。

“小孩儿打架，不至于的。”

夏承凛的目光移下去，对上一双冷森森的眼，腾腾杀气雾一样飘在里头。夏承凛盯了他很久，四周安静得透不过气，他终于缓缓松了手。

墨倾池也放开了他。夏承凛左右晃晃腕子，皮肉上竟有一排深深的血指印。他撂了手，朝着那浑身长刺的陌生人打量两眼，冷淡道：“你哪儿来的？”

对方不理他，指着意轩邈大叫：“他！他先用刀子扔我的！”

夏承凛说你自己撞来的！再说他扔着你了吗？

“扔着别人就行吗？”男孩儿抓着墨倾池还在流血的手一举，义正词严：“他伤人了！”

“不是，我那是故意的吗？明明是你……”意轩邈忍无可忍，正要往上冲，后衣领子却被玉离经一把薅住了。

“好了好了，一场误会。”他款款走上来，蹲下身平视着新人的眼睛，还有那一脸的新伤——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离经看得一清二楚。

“我叫玉离经，他是云忘归，那个红头发的帅哥叫夏承凛，不小心伤人的是意轩邈。还有那个替你挡刀的哥哥……”他指指对面：“他叫墨倾池。除了他和我，那三个都是跟着玉儒尊驾的。我也听说了你的事，你既然进了无瑕居的大门，以后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尊驾有没有说你是跟着他，还是主事？”

男孩儿梗着脖子，一身的倔劲儿像个勺子把似的。可到底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离经的大方和蔼让他僵不下去，末了小声道：“跟尊驾的。”

“那就是了。以后大家都是同门，要和睦才好。对了，还没请问你叫什么？”

“应无骞。”

“哪几个字？”

无骞抓着离经的手，在他手心上写了一阵。离经仔细端详了，抬头朝墨倾池笑：“是这个‘骞’字吗？当什么讲？”

墨倾池想一想。“天之骄子，思绪云骞……是高飞的意思吧。”

孩子低一低头并不接话。离经说这个字挺好，谁取的？无骞默了片刻低低回答：“是家母。”

离经点点头，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应无骞好似想到什么，抓着他晃一晃。

“怎么了？”离经问。

“尊驾说主事过来了，让你们先吃，不必等他。”话一出口别人没什么，唯有夏承凛“嗯”了一声。

“主事来了？”

应无骞记着方才的事，索性不理他，意轩邈撇撇嘴：“你怎么不早说，白饿了爸爸半天，操！”

他转身跑去桌边，离经说既然这样大家就吃饭吧。几个人按位置坐下，夏承凛却独自走了。应无骞挨着离经小声儿说他为什么不吃呢？

离经笑：“那是少主，不跟我们一道。”

应无骞垂了垂眼。原来是少主，难怪那么傲。他把这信息用心记了，端碗吃饭不在话下。

4

几人吃罢了饭，外头雪大起来。细风从窗缝儿里溜进来，呲得烛火乱飘。离经走到窗边伸手探了探。

“这么大风呀。”他捂一捂：“要冻坏了。”

意轩邈霸在碳盆边，整个人卷成一团，懒猫似的收敛了顽劣。

“谁有你们待遇好，跟着主事就冻不着饿不着的。”

云忘归朝他椅子踢一脚。

“我劝你少说话。”

轩邈满不在乎。

“我哪儿说错了？当着尊驾我也敢说。”

“行吧你牛逼。”云忘归觉得他没救了。满屋子的人都不吭声，应无骞害冷，抱着两肩缩在一边。云忘归搭眼瞅见，探身把碳盆往外拉一拉。

“再搂着把你也烤熟了！”他骂一声，转头朝无骞招招手：“你来，往这儿坐。”

应无骞吊着脸不肯动弹，绷起窄窄一道唇，拱肩缩背的样子又孤又酸。云忘归天性厚，是同门兄弟里最好相处的一个。翻过来也可说是好人加苦力，最见不得旁人受气。但这新人初来乍到就敢下刀子扎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主儿。云忘归有心不理，总觉着尊驾也是闲的，现在时局不好，内外都在闹运动——兵荒马乱的捡什么孩子，自己都朝不保夕呢。

可又一想，人都进门了，还讲什么保不保的！云忘归脱了外套，伸长胳膊递出去。应无骞眼睛撩起来，他的眉峰颧骨上带着伤，幽幽的瞳子却有股子与生俱来的媚气，见到有人示好也不说话，只眨眨眼，下巴颏一收算是谢过了。

离经在一旁瞅着云忘归笑，抓着桌上的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嗑着。云忘归察觉有人正瞧他，扭头推意轩邈：“去，别这儿打瞌睡！”

轩邈一龇牙：“你管我干嘛呀！”

“看你不顺眼。回去睡觉去！”

应无骞冷眼旁观着，两手交叉把衣襟拢过来，朝离经歪歪头。

“你笑什么。”

离经抿着嘴。

“我笑了吗？”

无骞眼梢朝云忘归一剪，低声道：“你觉得他好，是不是？”

云忘归正琢磨意轩邈那个小魔头，离经似笑不笑地看一眼那边，把头凑过来：“你怎么看出来的呀？”

无骞不说话。这里的人都有点儿怪，让他心里发毛。也不是说模样怪-，又或者说这是另一种方向的怪异——他们都很俊，小时候听故事，说是山里的狐狸才这样的。

黑灯瞎火，风雪蹇途，他跟随一个绝艳的男人走进这四面不靠的宅院。漂亮的少年们围桌吃大锅饭，彼此亲热也生疏……这就是他一腔孤勇的着落之处？阴森高敞的大厅有关不严的花窗，五进幽深的院子是没有电的。

并不回答离经的问题，他静静坐在原处，一面抬头朝顶梁上瞧过去，一面茫然道：“为什么……不点灯？”

离经默一默，轻描淡写。

“没拉电线。”

“怎么不拉呢？”

“不方便。”离经看看他：“怎么，你怕黑？”

“嗯……”无骞眼光里含住怯意，朝对面轻飘飘一扫，低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一出，离经顿时诧异：“诶？难道尊驾没告诉你吗？”

无骞回忆着临来时夏琰说过的话，到底有没有交代过他们的营生，想来想去是没有，于是摇摇头。

玉离经眼一弯，可喜的容色十分妙相。今天的新人让他挺有兴致——以玉离经12岁行走江湖到如今的经验来看，无论是故作天真还是暗藏阴狠，这小滑头满肚子的弯弯绕定是天生的，还有那歪辣性子也是。今后同出同入，就轩邈那二傻子，怎么是他的对手呢？

“那你就猜猜吧。”玉离经坐了坐正，笑意可掬道：“猜对了我许你个好处。”

无骞一挑眉：“什么好处？”

“你先猜。”

周围几个人听见这话，也都纷纷看过来。应无骞敛了神色环视他们，用他仅有的道听途说的知识，努力印证起眼前人的身份。

“这里是学塾？”

“这算什么答案呢。”离经立刻否了他的。“大家拜为同门，自然都是为了学本事，但要说学塾……这说法并不准确。”

无骞眼神荡个来回，又猜：“是戏班子？”

“哈！”意轩邈笑出来。云忘归兜头给他一掌，也不很重，反有点纵容味道。

“不是不是！”那边的刺儿头来了兴致，搂着椅子背对他咧嘴：“我们像那抹脸卖唱的人吗？”

应无骞冷冷愠怒，扭过头不搭理他。房间里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他的话，但他心里虚着，雪花一样的眼神又轻又冷，先是无主地飘了几飘，忽而落定在一张面孔上。

那人有着清澹的眸色，对视的瞬间应无骞看到了极通透的灰蓝，就像冬夜里寒而未凝的湖面，深沉静默地承接了落雪。

他忽然心思一动，转过头向离经压声悚然道：“难道……你们是地下党？”

“哈哈哈哈哈……”轩邈爆发出大笑，连云忘归也憋笑憋得直抽抽。只有玉离经还端着，一本正经道：“这错得有点离谱啊……”

应无骞泄气地塌了身子。他猜不着猜不着，真想跳起来跑了算了。但即便是输，不扳回点儿面子总是不甘心，于是歪歪头，故作傲慢地瞟着离经道：“怎么错得离谱啦？难道你们不是好人吗？”

“不，我们是贼。”玉离经淡定地吐出字眼。

暗室里，一晌俱寂。应无骞张开嘴，伶俐的口齿哑了火。他终于丢开了并不自然的老成态度，露出属于孩子的惊慌失措。

“你说……你们是……”

“对！我们是！”他的反映让意轩邈收获了极大快乐，火上浇油似的大声重复：“我们是贼——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应无骞重重甩过头，颤动的双眸里有无数震惊在闪烁。但激烈的情绪只在心里冲撞，他忍耐着，忍耐着，无论如何不肯让人看出他的惊惧。

迎着陡然投来的视线，墨倾池眼中划过微不可查的动荡。孩子的眼眸太干净，其中的意味太隆重，竟可直达心声。

“难道，你也是？”——墨倾池毫不怀疑这便是那双眼表达出来的全部含义。他面无表情，喉咙却轻滚一下，欲言又止。就在这时大门咣当一响，红色的人影走进来，一袭风雪嚣张地自他身后狺狺冲出，吹散了满室故事。

“应无骞。”夏承凛朝碳盆处点点头，并不看人只管传话：“尊驾叫你，快点。”

说完手一带，那气势不像是他出门，反倒像他把一伙人困在里头。应无骞站起来，含着的脸儿逆着光，只把肩上的皮袄扯下来撂在云忘归腿上，也不说话，转身朝着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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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3-05-30 00:1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5

雪花打着旋儿朝人裹上来，像一团白色的蜂，在人的脸上、身上刺出一针针细锐的寒凉。夏承凛已经走了一丈远，猩红的斗篷被风托着，飘起一道缓慢起伏的弧。应无骞伸手挡了挡眼，恍惚忆起神功戏里神魔的背影，便是这样深暗浓烈的红色。

夏承凛回过头，把脚步放慢了些。

“你认路吗？”他开口道：“尊驾的房子要绕个影墙再穿偏院，一不小心，容易走错。”

应无骞遮着额头，轻声答一句“大概认得。”他心里不太待见这个夏承凛。方才厅里那番雷烟火炮他可是记着的。应无骞虽是小孩子家，却对旁人的眉眼高低格外留意。其实他早看出来了，不管是夏承凛还是云忘归，他们都拿那个跟他干仗的小恶霸意轩邈没辙……

不，不对，不是没辙，应该说他们还偏着他三分。至于剩下那两个……他们算是大人了，应无骞品不出来，但冥冥中觉得叫玉离经的那位不好惹，而那个墨倾池……

“你几岁了？”夏承凛见他发呆，就有三分不喜欢。“我瞧你和意轩邈差不多年岁，怎么比他矮好些。”

应无骞眉毛一吊，转过头来。

“什么叫‘好些’？也就矮一点儿！我以后还会长的！”

夏承凛眼角斜一斜。

“是么。”

冷冰冰的语气钻进耳朵，应无骞轻轻地打了个寒噤。短短两个字里却蘸饱了蔑视和否定，这让他想起某个人——三天前他跟自己发过重誓，今生今世不再见他。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走哪儿都逃不开这种人呢？偏偏这条路还是他自己选的，多么讽刺。这是个阴森可怖的贼窝了。应无骞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脚下的青砖地已经覆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唰啦唰啦，不紧不慢地声响格外孤寂空荡。

夏承凛停下来。应无骞本距他一步之遥，冷不防险些撞上。他收住脚，不知对方又要找什么茬子，索性板着脸朝前走。

走不几步忽然领子一紧，整个人向后仰过去。夏承凛勾着他的衣领，发现他真是轻。应无骞被他扶着才没摔倒，转身忽然暴怒起来，反手重重推一把。

夏承凛没防备，手被打向一边，人倒是忽然懵住了。新来的孩子对他剑拔弩张地，挂了花的脸红涨起来，在风雪里突突直抖。

“你干嘛！”他对他叫，像只幼兽不得不独自面对天敌，所以歇斯底里地。夏承凛背过手去，就这么被他呼哧带喘地盯了半晌，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按规矩，你不可以走我前面。之前没人说给你，你以后记得就是了。”他慢条斯理地解释：“我方才本想说你走路的声音太大，但你是新来的，这些小事情不打紧，以后尊驾都会教你，你只要好好儿跟着他学……”说话间见他还是抖个不停，便解下斗篷围住他：“走吧，尊驾不爱久等，待会儿该骂了。”

应无骞怔怔的，翻毛的紫貂斗篷兜头罩下来，身上登时暖了。可即便是用头顶着，脚下还是堆了一截。夏承凛并不在意他的名贵衣裳，轻飘飘转身去了。应无骞眼前黑沉沉，侧耳听一听前头，竟真个没有脚步声。他忽然灵醒——这里的人生得再体面也是贼啊，可不是要悄悄儿的。

他伸手撩一撩衣裳，沉甸甸滑溜溜，落在掌心抓不牢，索性提了褂襟子，拖着长长的尾裾追上去。两人三转两转过了偏院，远远见漆黑中透出模糊的昏黄色，一格一格，像酒里浸泡的冰块。夏承凛忽然加快了步伐，应无骞又跟不上了，只得碎步跑起来。

“你走那么快做什么。”他一边赶一边不满：“尊驾连你也骂？”

夏承凛回过头，见他被衣裳累着，行动十分不便，就有些好笑。

“骂，怎么不骂。”他真个笑了笑：“尊驾骂人才凶呢，以后你自己去领教就知道了。”

听这话应无骞想起日间的事，撇撇嘴角：“我不出错，他不会骂我的。像那个意轩邈，尊驾不是还揍他？”

夏承凛说他嘛，他又不一样了。尊驾揍他是为他好。说罢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认真盯他两眼。

“你叫什么来着。应无骞？”

“嗯。”

夏承凛缓缓呼出一口气，淡淡道：“其实我们谁也没想到，尊驾竟会带新人回来。你能被他选中，想必是有长处的。咱们这门里别的都尽让，就只一点，绝不许相残。你往后要乖些，别惹尊驾不痛快。”

应无骞垂垂眼：“可要是那个意轩邈惹我呢？”

“你别理他就是了。他人不坏，只是独惯了。其实你们年纪差不多，更该处得来才是。”他的语气温和下来，竟有些劝慰的意思。应无骞听着很疑惑，从风帽里探出头瞧他。

“怎么？”夏承凛道：“你不信我的说的？”

应无骞摇头：“方才在厅里你要是这么讲理就好了。现在背着大伙儿，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夏承凛微微愕然，转过头去不再讲话。

6

两人来到檐下，风雪越发大了，刮得人站不住。夏承凛敲敲门，等了片刻听不见声息，唯有眼前的门静悄悄开了。

并不明亮的光从门里放出来，夏琰背着身，绯红的袖幅在后头随意一摆。

“来。”他只漏一个字，不知叫的是谁。应无骞紧一紧领口跟上去，夏承凛却拖把椅子，趸在前厅不肯走了。应无骞经过他，感到一种说不上的阴郁。这人怎么忽然又来了情绪，方才明明还好好儿的。

看来这个夏承凛性子有问题。应无骞琢磨着。他不是意轩邈那种嚣张恣肆，也不像玉离经绵里藏针。他是阴一阵阳一阵，翻脸像翻书，跟他打交道还不够费脑子。

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已经进了内室。是间书房，颇为旧式的布置。沉重的红木家具有年头了，本色已经瞧不出，灯火下泛出油亮亮的紫。窗边一张卷头梨花榻，衬垫是古香古色的绫，与这房里的窗帘、椅垫相搭衬。

夏琰在榻上坐了，应无骞也正把那斗篷往下解，谁知系带打了死结，一时拆不开。

“这么笨！”夏琰闪眼笑笑，分明嘲弄的语气，偏偏他说就显出来俏皮，并不惹人生气。他嘴上嫌弃却也并没催促，直到应无骞解了衣裳撂在一边，这才指指椅子。

“坐。吃饱了么？”

应无骞点点头，却是站着没动。夏琰说你又跟轩邈动手了？

“是他用刀子扔我。”应无骞不卑不亢道：“我也没打着他。”

夏琰定定瞧着他，一双蓝眼极通透，在满室浓烈的色彩中也毫不逊色地脱颖而出。就这么画儿似的定格一阵，他忽然摇摇头，感叹：你这个小坏蛋呐，这么小就学会滴水不漏地说些歪话，将来长大了怎么得了呢？

应无骞低声咕哝：“可我说的都是真的。”

“是是是。”夏琰冲他摆摆手，回身取了烟和火，点上一枝慢慢抽着。他说前面的事我都知道了，不是大事。我这门里不许同门相残，偶尔闹了别扭干一架是另说，可要存了蓄意加害或寻仇的心思——除非你瞒得过我，否则还是谨慎些好。其实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家的孩子，想必家世还很不坏。就不知为什么跑出来……能说说？

应无骞垂垂眼：“一定要说？”

夏琰笑笑。

“不一定。其实今天带你回来，也是我一时兴起，倒没细问你的意思。你先前说过愿意，我也不作数，毕竟是饿坏了，为口吃的顺嘴答应也是有的。这会儿你吃饱了，我索性再问一遍——这无瑕居里头的人你也都见了，觉得合不合适，要不要留……掂量好了，明明白白告诉我。”

应无骞抬眼忤视他，琥珀色的眸子收了灯光，亮幽幽地专注着。定神片刻他轻声开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吗？”

“这话问的！”夏琰笑一声：“难道我还骗你不成？”话音落处他按灭了烟蒂，两袖一荡，端正了坐姿。

“你说吧，有什么说什么。”

应无骞不出声，翕动的嘴唇很犹疑，想好的答复也有些不着边际了。

“我不知道……你们都不是好人，但我……我大概也不是。所以我不知道……”

夏琰肩膀一耸，哂笑出来。

“现在这世道人人只为活着，什么好啊坏的。譬如今天你掏我的包，我本该把你送局子里抓起来。可我把你捡回来还给饭吃，我不是好人，谁又是呢？”

“可你们都是贼！”应无骞被说着痛处，骤然抬起眼针锋相对地：“前院里我听他们亲口承认的！说你们都是真正的……”

“我们的确是。”夏琰截断他的话，“你既知道，那更好了。要不要留，只等你一句话。”

应无骞嘴唇颤了颤，又听见夏琰无情奚落：“少爷你为了自己活命，杀人越货也是高贵。可若是旁人干了跟你一样的勾当，便要教你瞧不起，成了‘真正的’贼了。”

应无骞眼眶一撑，一个“不”字顿时被怼在胸口。其实何必否认呢？人家说得没错。他转过头，忽见榻边一架矮山屏，出众的绣工非花非景，竟是一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如五雷轰顶，他怔在当场。面前一条窄巷，由不得不踏上去。犹豫间他把手插进口袋，触着一片薄薄的金属，冰而利的刃口在指尖上划开一线，血涌出来，刺痛令他眼前一花，旋即双腿一软，屈身拜下去。

额头叩上了石青色的地布，尘埃落定。夏琰由着他拜了三拜，仿佛也松了一口气，软软向后靠过去。

“行了。”他叫应无骞起来，又向他招手：“你过来。”

应无骞茫然地走过去，夏琰袖子一翻，手里多了把黑色的枪。黑色的金属有着清洁硬质的美感，应无骞伸手摸一摸，指尖上一滴血珠落在上头。

“手怎么了？”夏琰问。应无骞摇摇头，茫然答了声“没什么。”他的魂儿被这件致命的火器勾走了，夏琰不把这当回事——男孩儿都爱枪，不稀罕。

他把枪在手里掂了掂，咔嗒一声上了保险。应无骞不明就里，却听见他笑：“你呀，捡了条小命儿。”

“什么？”应无骞不懂，夏琰却很满意，按住他肩膀得意道：“但凡你方才说半个不字，我也就把你崩了——干嘛呀干嘛呀，瞧你鬼精鬼灵地，难道料不到？”

应无骞后退一步，惊吓使得他面孔雪白，连着嘴唇都跟着褪了色。夏琰摇摇头，一脸暖笑，眼睛却凉。

“别这么邪乎的，道理都说给你了。你既然知道我这儿不是好人来的地方，就该想得到。旁门左道的地儿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你要真跟个狍子似的又傻又倔，出去也是个死……”他把枪收了，看定应无骞轻而笃定道：“这是天意，无骞，你合该留下。”

“不！”应无骞眉心纠起怒火，扬声同他争执：“你说了由我选，可你竟然……你骗我！”

“骗你又怎么着？”夏琰冷笑笑：“太阳底下最常见的事儿就是骗，比死人还多。难道你就没骗过我？”

应无骞张张嘴，夏琰伸出一指竖在唇边，阻他再说下去。

“其实何必计较呢。只要从此以后咱们尽量少地互相欺骗也就算了。我不管你是不是叫应无骞，也不管你为什么跑出来，今天我既然受了你的叩头，以后你就是我夏琰唯一的亲传弟子。明白了么？”

“那意轩邈呢？”应无骞眸子凌厉，语气咄咄地：“你不是还有意轩邈吗？”

夏琰正要说话，外间房门忽然被砸得咚咚山响。

“夏琰……夏琰？！你什么意思呀！为什么他们都说不让我进这院儿了！”

“你开门！凭什么把我放出去！我错哪儿了啊？！”

“我以后不打架了还不行吗？你开门……”

“师尊……”

男孩儿的叫嚷划破雪夜的深寂，起先是叫，后来竟哭了。夏琰面无表情燃着一支烟，眼风飘向门口，忽地气愤道：“凛？！你嘛呢！把他给我整走！”

门外很快传来挣扎和碰撞的声音。那冲突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合，消失得无影无踪。夏琰深深地吞云重重地吐雾，双眼眯得愈细，语声游离。

“轩邈跟我两年多了，我手把手带的徒弟就只他一个。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性不太行。这二年我也提醒过他，咱们这门里不能没有感情，也不能太有感情。都跟他似的那么喜欢谁就往死里楔着喜欢，掏心挖肺也肯干，早晚是个去死的角儿。可人这玩意儿，别的都能磨，唯有天生的性子，真是三岁看老。所以我给他上这一课——天底下谁跟谁是亲的厚的？都不长久。没有生离还有死别呢。这话你也记着。”

应无骞垂手听着，清水脸儿凉冰冰，片刻后幽幽道：“这就是您今天带我回来的理由？”

夏琰乜他一眼，幽幽地笑了。

“是，但也是缘分。而且我看得出，无骞是另一种人。你是不会感情用事的，对么？”

应无骞揣着手，口袋里的柳叶飞刀被他捋得热了，光滑的触感让他宁静下来。

“也许不会吧。”他回答，眼里有专属于孩童的天真和残忍。“我不喜欢大家就是了。毕竟喜欢要比不喜欢，难得多了。”

7

这一夜应无骞留在夏琰房里，装裱讲究的小套间比外头暖和，可一旦睡下去却又苦不堪言。就不说这身子底下的床板梆硬，薄薄的被子竟还不如窗帘厚。看来意轩邈说挨冻是真的了。应无骞翻腾几下受不住，扯过夏承凛的袍子盖着。好容易身上暖了，那些伤又被硌得发作起来，活像有几匹大马轮流在他身上尥蹶子。他闭着眼挨了一阵，脑袋昏昏沉沉。朦胧间壁板那头忽然传来几声隐忍低柔的吟哦声，飘飘摆摆像套着祖母绿戒指的白皙手指，指尖一勾一勾，把他从沼泽般的梦里拖出来。应无骞猛地灵醒，整个人僵了僵。那像是夏琰的声音，但仔细再听却又没一丝动静。窗外风雪渐尽，偶有低枝承不住压力，发出欲断的吱呀声。

再睁开时已是满爿天光。应无骞起身揉揉眼皮，寻思初来乍到也没人管他，于是下地找穿戴，冻了一夜的衣裳一挨身就激得他打了两个喷嚏，他上下牙打着架，一面哆哆嗦嗦地系扣子一面涨教训，暗忖今儿晚上一定要搂着衣服裤子睡。

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着搭在床上的翻毛斗篷，想了一阵还是抱起来，下摆就在怀里耷拉着，晃晃荡荡走出去。

外间一张桌，夏承凛独自在吃早点。应无骞站在他对面，夏承凛也不搭理他，慢条斯理喝他的粥。

“这个还你。”应无骞忍着嘴里泛滥的口水，假装看不上那冒着热气的包子油条各色小菜。夏承凛伸手拿了个包子，垂眼淡淡说那个给你吧，我不要了。

应无骞站着没动。他说凭什么，我不要你的东西。

夏承凛嘴角撬动一下没说话，继续吃他的饭。应无骞不忿他这态度，正要质问却见他眼圈下面两道乌青，于是又把张开的嘴巴闭上了。

“你要说什么？”夏承凛忽然问。应无骞说我要洗脸，在哪儿洗脸呢？

夏承凛指了指门外：“耳房旁边的小间里。”又想起什么，补充道：“洗好了就去前院跟他们一起吃饭。”

合着自己还不能在这儿吃？应无骞心里有气，暗暗咒他下一口就被包子噎死。

应无骞洗漱完了走出来，刀子一样的冷风刮在脸上，拧着伤处火烧火燎。他揣着手，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刀刃。凭是怎么难，只要攥着这把刀心里就能踏实一点。他埋头顶风向外走，走不几步猛然瞅见一个人，顿时定住了。

茫茫白的院子像个纸糊的世界。意轩邈笔管条直地站在门口，身上还套着昨天的衣裳，皱皱巴巴，前襟涸着血。一张俊俏的脸又伤又惨没了人色，整个人却牢牢杵着，像牌楼下的一根石柱子。应无骞见了他先是讶异，随后对上了那双紫晶色的眼，颤巍巍的目光里仍有治不服的凶顽。应无骞平静地与他对视一阵，见四下无人，便走到他面前去。

“你在这儿干嘛呢？”他揣着手歪着头，态度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你站这儿也没用。尊驾，他不要你了。”

意轩邈的目光落下来，杀意在他眼里散射着，像个要行凶的鬼。应无骞挑起下巴，桃花眼似笑不笑地挑衅：“怎么啦，不服吗？”

轩邈嘴唇动动，冻青的脸忽然跟着嘴巴一齐哆嗦起来。应无骞紧了紧手中被焐热的刀刃，专伺他沉不住气冲上来的刹那。可想不到火花四溅的对视后，那意轩邈只是大大地捯了两口气，随后眼睛一翻身子乱晃，宛如被风吹折的树枝子哗啦啦栽倒在地上。彼时天青云静，幽阒的世界满是微蓝的雪光。应无骞低着头，心里的恶意潮水般退了，滩涂却还留恋着舍不得。他是恨着意轩邈的，要不是他，自己就不会落到这个贼窝里，不会端了贼的碗，受了贼的教，更不会差点儿被贼的枪子儿打穿了脑袋。事到如今他已经没路，所以心里堵，不找个什么人来祸害一番实在意难平。

应无骞冷着脸，插在口袋里的手松松紧紧。他在犹豫，又恨自己太怂。补上一刀就那么难吗？或者直接把他面朝下埋进雪里头，人不知鬼不觉……

正纠结间脚下忽然拢来一片阴影，是身后悄悄儿来了人。应无骞回过头，居高临下的蓝眼睛波澜不兴地看着他，又看看这局面。

来人微微叹气。

“别胡闹。”

应无骞喉咙动动，纤细的眉毛吊起来。他哑着声说谁闹了？是他自己倒的！你怎么也歪派人？

对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应无骞仰着脸跟他瞪，瞪过片刻却又把头转开了。对方朝他走近一步，正待说什么却听见院子里有人召唤——

“无骞，无骞？！”

“在呢！”应无骞一个激灵，赶忙应声回头。檐下的格子窗开了一线，夏琰隔着窗懒洋洋地：“你吃饭了没有？没吃去跟承凛吃，这个点儿上前院早收拾了。”

应无骞左右看看，一声不响往回走。身后人朝那关了的窗子望过一眼，沉默地弯腰抱起轩邈。

“尊驾。”他站在门口沉声叫着。“轩邈冻坏了，您让他进去吧。”

应无骞撇撇嘴，转头瞥他一眼，把门一推迈进去。这会儿夏承凛还在原位坐着，大约是吃饱了的缘故，人也精神了好些。应无骞心里有气，也没招呼就在对面坐了。他拿碗盛了粥，捧起来咕嘟嘟喝了一大口。夏承凛一声不响地看着他，表情有点玩味似的。

“墨倾池骂你了？”他问。应无骞撂了碗抓个馒头，狠狠咬一口。

“没有。”他矜贵地抬抬下巴。“他怎么会骂我，我又没错。”

“哦。”夏承凛微一垂眸。短短一日应无骞早见识过他这无声蔑视的样子了，也不理会，端端正正吃他的饭。

这时身后传来门响，里间隐隐传来夏琰的声音，却听不真。墨倾池自后走出来，夏承凛坐着没动，抬手向他招呼。

“轩邈怎么了？”

“冻的，他天没亮就在那儿站着了。”墨倾池淡淡回一句。夏承凛摇摇头说昨晚我没顾他，早知道就该把他捆上。墨倾池说就是捆了他也会跑出来吧。他那性子……

他一面说着也不停步，直奔门外去了。应无骞默默用勺子舀着粥，时间仿佛在那悄没声息的步伐里被抻长成一丝一缕。忽然间他丢下饭碗冲出去，追上已经走到院门口的墨倾池——

“你等等！”他喘着，大团白气氤氲在他面前。墨倾池停下来转过身，见身后追来的孩子动着嘴唇，虚飘飘吐了几个字。但他的声音太低，低到连他自己也听不分明。墨倾池凝视他良久，目光忽而一瞬，落在他身后不远处。

“刀你留着吧，送你了。”他说了句不相干的，旋即几步迎上去，向他身后恭敬道：“主事。”

应无骞心里一跳，随着这声唤转过头去。冰天雪地里血艳的红色身影肃杀行来，气势巍然的男人有着夏承凛极为相似的容貌，但那份高旷的气度却无与伦比，令人生出遥不可及的卑微之感。

他站住，青金色的眼眸自应无骞矜持桀骜的面孔上停驻一瞬，冷冷掠过。

“走吧。”他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出门去。墨倾池跟上他，在经过应无骞身畔时匆匆耳语一声：“知道了。”他确信自己回应得没错，就在方才，应无骞的确向他传达了那样的请求，一如溺水者抓住浮木，他是他眼中唯一的拯救。

他听到他说的是：“我，不想，做贼。”

回屋时应无骞进了里间，夏琰正歪在榻上抽烟，夏承凛就在对面的案子上描地图。见他进来夏琰招招手，应无骞走过去，由着他拽拽衣裳。

“你穿轩邈的衣裳不合适，明儿给你买新的。”他说。“凛凛带他去？”

“好。”夏承凛头也不抬地应一个字。夏琰笑出来，单手撑着太阳穴。

“看看少主多靠谱儿，是我夏家未来的中流砥柱呢。”

夏承凛抬眼看看他，低头又描。应无骞挨着夏琰坐下，有一搭没一搭似的问起意轩邈。

“他怎么样了？”

“发烧呢。”夏琰说，“要请大夫给他瞧就不能上这儿来，主事说回头叫车来把他拉走。”

“他会死吗？”

“哈。”夏琰笑。“无骞小坏蛋，盼着人死呢。你们这仇是解不开了？”

应无骞撇撇嘴。

“谁跟他有什么仇了。”

夏琰点点头。

“是，你说没有就没有。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从前怎么都算过了，以后可不准你们再胡闹。方才主事还说这么僵着保不齐僵出事来。他是觉得轩邈跟我久了，舍了他可惜了，就问我讨你。”

应无骞睁睁眼：“讨我？”

夏琰掠掠头发，笑得淡淡的。“是呢！这也算桩奇闻。你知他跟我说什么？他竟说让你跟他走。哈！”他伸手按按应无骞的头：“我当时就不干了。我说我好容易看上这一个好苗子，你也跟我抢？无骞无骞，你得要强，才不枉我跟他拧这一回呐……”

应无骞垂着头，一只手揣在兜里来回摸着他的刀。隔天夏承凛真个带他去裁衣裳，挑选了一圈，他们筛掉了那些红锦绣金的俗艳料子，反而选了两块烟绿，一块素白的。

付账的时候应无骞站在夏承凛身后，越冬的衣裳一共六套，花了三十块。这不算小买卖，掌柜的极尽奉承，又把应无骞的品貌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回去的路上夏承凛说看不出来，你这么一小点儿，衣裳还怪贵的。应无骞说谁让你做那么多啊！我穿不过来的。

夏承凛望望房檐上堆着的雪，天际戳出黑色的枯枝，枝杈上架着鸟窝，一只老鸹飞来飞去的。

“过了腊八就是年。你得有过冬的衣裳。不然整天冻的……”他说着就拽起应无骞的手，团在手心里攥一攥。

“这么冷，都像个冰人了。尊驾喜欢过年，他希望大家过年时都平平安安的。有一次我过年生病，他一整个正月都不快活……”

应无骞不说话，无声无息撤回了手。他心说你是为了我过年裁衣裳还是为了你的尊驾高兴啊！不过这话也只在心里嘀咕。这个夏承凛性子怪，好一阵歹一阵的，他一点也不想跟他亲近。

除了衣裳夏承凛又买了几样旁的东西。应无骞跟着他，偶尔还帮着讲几句价钱。除此之外他安安静静，倒不像意轩邈出门，看什么都新鲜想要。夏承凛觉着他不烦人，回去的路上买了个糖人儿送他。

“走吧。”他把一个穿白貂斗篷的美糖人儿递给他。“别晚了，尊驾会等急了。”

应无骞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走。这一年除了雪来得早些，一切便是平平无奇，此后许多年亦是如此。年轻的生命在凋敝的年景里蓬勃生长，稚嫩的孩童变作翩翩少年，长街消雪换了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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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3-05-30 00:1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8
入夜时分，城外码头上守着做夜工的车夫蹲靠在麻包边，燕还巢的洋烟轮流抽。暮春的节气黏腻哀愁，牛毛雨缓慢飘进哗啦啦的浊河，一如重归破败的故里。

老城墙灰了半截，砖头上延着湿气。两根灯杆子挑着铁漏斗，一碗油架在上头，烧得病病歪歪。守城的兵身上湿了一层又一层，暗灯下更显晦气。能在这日子口儿当值的都是那不得意的，他们心里有气，拿赶晚进城的穷苦人扎筏子。

“这带的什么？解开！”

“长官！我这是药材，油纸包好拆不得的……您行行好……长官抽烟！”

守城的兵黑皮黑脸，化身成不近人情的门神。

“谁同你拉拉扯扯的。少废话快拆……”

正乱着忽闻一阵马达声。昏黄灯柱撞破雨织的帘幕，突突突声势悍然地闯进门洞里来。守卫闻声而动，一把搡开那苦苦哀求的药贩子，连踹带赶：“滚远点！好狗不挡道……”

车轮碾起一大片污水，横刀似的削出去。板车被这钢铁大怪刮着后尾槽，呼啦啦掀翻了一车草药。毛驴受了惊，尥起蹄子嘶声嚎叫。摔倒在地的药贩子一脸惨苦，顾不得叫痛却趴在地上划拉他的药包。

“长官行行好……长官……”

年轻的军官靠窗坐，大衣板板正正，尖利的衣领竖在颈边像一把剑。扑朔的灯火在他脸上投出重重黑影，他皱皱眉，朝那喧嚣响动处回一回头。

“小心点。”他口声不大好，显是不惯司机这野蛮的驾驶功夫。司机却满不在意，咧嘴一笑：“那些个穷泥腿子，谁让他们没眼色。”

军官眉心折得更深了。

“停车。”

“团座……”

“叫你停车！”

车轮戛然一声刹在泥地里。军官下了车，匆匆奔向混乱的人群——两个兵正抡着枪托向药贩子猛捣，头破血流的苦命人顾不得疼，手脚划拉着爬到倒毙的毛驴跟前，为他惨重的损失大声哭嚎。凄惨的音声在这样一个冷腻的雨夜里却是司空见惯的，行人们面容冷漠地溜着边儿，像穷困的亡魂偷渡鬼门关。余下守城的兵如法炮制，抓着个身量苗条的影子粗声盘问又细细摸索：“干什么的！雨衣！雨衣解了……”

“都住手！”凛然的喝止阻断了暴行，并不高声却令雨夜寂静。军官的副官赶上来，在他身后殷勤的撑伞。他站定了，冷厉瞥过这混世的乱景，被他目光扫过的人一律软了半边，抡枪的兵手臂扬在半空，滚在泥里的哭声也一瞬哑了，转而低低哀哀地泄下去，一如绵长浑浊的河水。

“这是怎么了？”他眉头紧锁，盯紧就近的兵士发问。半辈子不得志的守城卒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与一位活的上位长官搭上话，荣耀之余又紧张得结巴：“这这这……是这奸细……”

“奸细？”军官犀利看住他：“你们查到什么？”

兵卒嘴巴一阵开合，末了只扯出个油腻讨好的笑。军官撇开目光，转向身后人吩咐：“今晚当值的这些人不行，回头都撤了，打五十板子，打毁了什么东西让他们照价赔。”

跟他的副官老成些，略迟疑过便宽缓：“团座说得是。这些狗东西胡作非为自然该罚，只是现在人不凑手，真把这些守门的革了还要另委新人。再者说，他们一家老小也要吃饭不是……”

“原来他们也有家人老小？！”军官眉峰一扬：“那被他们挫磨的这些人呢？”

副官见他急了，立刻挺胸立正应一声“是！”守城的兵卒哀叫着告起饶来，陷在泥里的苦主们却都瑟缩着大气也不敢出。这年头军爷们哪有良善的，回头一派税，家里的锅都要抱去卖了。那军官并不晓得旁人许多想头，吩咐完了往回走。守城卒爬了几步拖住他腿，一味磕头如捣蒜。那军官站了，垂眸间神色愈冷——

“要是伸头认罚，我也算你有点骨气。现在么……”他抬脚把人踹开，不胜嫌恶：“指望你们这些败类守城，实在是……”

话未完忽闻一阵骚动。岸边的脚力们纷纷丢下香烟纸牌拢向码头，曾经的牌友如今却撞着肩膀较力，争相引颈博份口粮。不远处河面上一座黑影摇摆而来，两盏暗黄灯笼也跟着左右颠簸，醉眼似的一闪一跳。

到底来了。军官撇下缠腿的罪人奔向岸边，随行护卫也跟着虎狼起来，荷着枪三两下驱开抢位的苦力。被排开的人流分散两边，军官目不斜视地在梯板边站定，铁血的冷颜对牢河面。那摇摆的座船负着雨，胶着地缓缓移着，移着……暗夜里船橹破浪的吱呀声搅起浪流，听来分外陈旧疲惫。

靠岸时几个船工们沉默地下了锚，大概是早就看清了岸上的架势，也就没人吆喝兜揽活计。船舱里走出兜头罩身的黑影子，及近灯下才看清是雨披宽大。

“怎么不卸货。”来人低声质询。船工们不说话，只把眼梢向梯板处瞟过。那人顺着抬头看过去，暗灯下便照着他烟月般淡黄而模糊的脸。四目相对间发生了平静而短促的交锋，船上的人淡定转眸，忽把雨披一拂，利落地踏梯登岸。

“这位长官眼生，从前倒没见过。”他开口，和气中透着不卑不亢。一面优雅地将手递出，送上一封函件。

“本县知事特许弊号营运民生物料，长官可据此公文查证放行。”

军官接过油纸信皮，不置可否地将函件抽出。身后副官用伞遮着，又兼天色黑沉，影影绰绰只看得清几行字和红印方戳。

军官的眼光顺字迹下行着，片刻后随手折了函件，依旧递还本人。

“知事的意思我知道了。”他俯视着，公事公办道：“剑非道新驻本城忝为一方安保，自然不能怠慢公事。这函文上既言‘查证放行’，盘查手续总是要行的——阁下就是船主？”

雨披罩身的人垂眼不答，只回身向几个船工道：“长官要查，叫几个人来卸货……”

“不必。”军官拦他的话。“时气不好天色又晚，还是我派几个人登船循例检视，也可免去老板麻烦。”

对方闻言略回头，犀利的眸色瞬闪而过。

“这不合适吧。”他冷淡道。“舱里的绒线布料都是一趸封存的。长官要登船开舱，就怕糟蹋了货。”

军官面无表情。

“我会亲自检视，不令老板你损失就是了。”

船主不语，冷幽幽的瞳光捺在军官脸上，挡在梯板间半寸不让。那军官亦定神回视他，一面抬手示意下属登船。

“不行！”两厢僵持间船主语气忽厉，几个正要上前的军士闻声竟也顿了顿步子。剑非道眉心一聚，眸中陡然闪过冷电——

“例行公事而已，老板何必多心……”

话未完头顶忽来一声枪响，清脆的炸裂声在众人耳中震跳过后，剑非道身旁的副官应声倒地。

熨热的血飞溅开来，就近的两人皆被染了半边头脸，船主的雨衣滑落了红秽的浊流，剑非道则眦着眼回视枪响的方向——黑色的城墙上乱作一团，嘈乱的喊叫声摧开靡雨，与岸上同作一片哗然。

等工的挑夫彼此拥着没了进退，有些人在躲，有些人却只想闹中取乱。剑非道见状拔出配枪向天一指，大喝：“别动！”半空里寂静一秒，旋即又起喧嚷——场面控不住了。别有用心的船贩与没心没肺的氓民遂成同谋，并非是鸣枪示警可以镇服的。混乱中剑非道时刻不忘盯牢辰州船的乌篷——方才倚足了靠山的船主如今已退到阴影里，转颜时望向城墙，那端肃气质的面孔上竟是惊愤交加的。

他在怕，又像心绪败坏。剑非道疑惑他并非做作。能在此时此刻流露这样的神色若不是城府太深，那便是真的无辜。念及此他转头吩咐手下：“扣住这几条船不许卸货！连同放冷枪的，明日查明了一道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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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h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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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

4樓發表於: 2023-05-30 09:3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可见着新的故事了！
只一句话，大家就都长大了，凛凛，骞骞，叹叹，都可以是大人了。期待看他们长大的样子。

剑非道我的我的！
他对兵士欺压平民的处理非常合适，他就这样，也有善心，不爱见不平，路过了顺手管一管，但是要自己出大血，要心软善良的一条龙服务到家又不至于。
后边的杀伐果断的模样我很喜欢。都说他傻，他未必真就那么傻，只要有心，有些东西靠环境培养靠经验磨炼可以补足。至于那个对敌对的狠劲，他一直就有。
男人搞起事业真的还挺有魅力的。
这船主是谁啊……

进来之前我总以为这是两页，居然不是……
渴望令我产生幻觉。

[ 此帖被athos在2023-05-30 09:5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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